[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3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0

第一百七十章 原來是他!

  “孟修來了,坐吧。”

  “謝家主。”

  在張放左首跪坐的青年,年方弱冠,眉清目秀,就是身體單薄點,與他父親一樣。這就是張氏二房張平庶長子,張昱,字孟修。

  杜陵張氏年輕一輩中,除了張放之外,就數這張昱比較引人矚目。至於張承彥,是近半年來才因孝行聲名鵲起,後來居上,算是張氏又出一才俊。張昱目前在太學入學,明歲便有望入朝為郎官,前途大好。他唯一的短板就是出身不好,是侍妾所生,雖長而庶。若不是這個出身,當初差點接替未歸的張放行大殮扶殯的人,就不是張承彥而是他了。

  以前的富平少侯是如何與這位堂兄相處的,張放不知道,也不需知道,他找張昱來,不是為敘舊,而是尋找真相。

  “家逢不幸,放自回府以來,奔波勞碌,心哀若死,一時未能顧及孟修,直至今日方有閒暇會晤,望兄見諒。”

  張昱頓首道:“家主言重。昱添為二房之長,未能替家主分憂,著實愧煞。”

  張放擺擺手,問道:“孟修在此居住月餘,可還滿意?”

  張昱點頭:“甚好。”

  張昱早在其祖父時就已分家自立,在灞水一帶有兩處莊園,在香室街有一座府邸,此外在平原富平封邑,還有數頃田產。雖比不得富平侯,卻也算是富貴人家了。

  張昱平日是住在自家府邸的,近兩個月來,因富平少侯守制,主母入宮休養,若大侯府,家令張敬臣獨木難支。故而暫居於此,與張承彥一道,幫忙打點應酬。

  客套完畢,張放話鋒一轉,直切正題:“丁甲是孟修府上家奴吧?”

  “丁甲?”張昱愣了愣,怎都沒想到家主莫名問起一個僕人來,定定神,道,“是,是我的僮僕,他怎麼了?”

  “此人現在何處?”

  張昱想了想,這才記起:“今早丁甲向我告假,說家中有急事,要返家處理,歸期倒沒說……怎麼?此人可是觸犯家法?”

  張放道:“昨夜我召見府中盧嫗,詢問些事。盧嫗離開後,被這個丁甲截下,以金餅誘之,套問我所詢何事……”

  張昱吃驚地瞪大眼睛,又驚又怒:“這個潑奴,好大膽子,竟敢如此!”

  張放淡淡掃了張昱一眼,道:“孟修家資果然豐厚啊,給家僕發工錢都是用金餅結算。人說富平侯富甲長安,嘿嘿,卻也是自愧不如啊。”

  張昱額顯汗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半晌才呐呐道:“這金餅,不是我給的。”

  張放眼神犀利:“他可是你的家奴。”

  張昱咬咬牙,頓首道:“請家主稍待一二,我立刻讓人把這潑奴抓來,一問便知……”

  “晚了。”張放微微一歎,“他已經死了。”

  張昱是太學生,習儒學,平日很講究禮儀,舉止端莊,但在這一刻,竟不自覺張大嘴巴,兩眼瞪大。

  張放遂將萬章所言之事如實相告,末了說道:“手裡有來歷不明的錢財,陰探主上,突然告假,死得不明不白……孟修,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麼?”

  張昱汗濕後背,已經說不出話了,最後只能是慘然一笑:“昱無話可說,請家主責罰。”說罷伏身于地,甘領責罰。

  張放歎息起身,搖搖頭:“孟修啊孟修,你是真不知此事的後果啊!”

  當張放從張昱身前走過,直出大門時,身後傳來張昱的聲音:“請家主責罰。”

  張放腳步一頓,回頭說了三個字:“不是你。”轉身離去。

  留下一臉懵圈的張昱,反復咀嚼“不是你”三字,百思不解。

  的確不是張昱。張放雖然沒有使出大招,但憑著測心之眼,他已經能確定,張昱不知情,他的否認是真實的,他沒有說慌。這個丁甲,是個煙霧彈,是那個幕後之人用以轉移視線的手段。不得不說,此人心思縝密,手段狠毒,失去利用價值的人,能毫不猶豫除去。那刺客如此,丁甲也如此。

  不過,張放知道,現在他已經比對手快了一步。

  首先這個人一定是富平侯府的人,然後他一定看到自己喚張昱入見,然而他一定想不到,自己這麼快就排除了張昱的嫌疑。畢竟所有證據都指向張昱,這位堂兄根本無法自辯,只能請罪——當然,張昱絕對沒料到事情的嚴重性,這可不是區區一個家奴刺探主人隱私那麼簡單。

  如果張放入彀,少不得要在張昱身上大費周折,浪費時間精力不說,更會動搖家族根本。輕則兄弟鬩牆,家族失睦;重則指鹿為馬,誤傷手足——端是好毒的心計。

  既然已經搶到先手,就要善加運用,在對手沒反應過來之前,先行出擊。

  “鄧展、初六、阿羆、宗巴。”

  “喏!”

  “在!”

  “主人有何吩咐?”

  “備車,隨我出府。”

  長安東北洛城門到宣平門交叉的大街,屬平民區,雖然只占長安面積十分之一,卻是帝都內唯一可容平民居住的區域。能在此有一席之地的,最少也是中產階級,更多的是商人——商人有錢不假,但社會地位一如平民。在這另類的寸土寸金地面上,能有一座宅院,在普通百姓眼裡已了不得了。

  便如張放一行來到的這個宅子,看上去不過後世三居室的面積,頂多百來平米,引路的裡長卻一邊稱讚一邊惋惜:“丁甲一家不過五口,又執賤役,能住這樣的宅子,挺不容易了,四鄰八舍都羡慕得很,偏偏遇上這等禍事。唉……”

  張放驅車所至,正是丁甲的家。由於丁甲橫死,屍體還放在京兆尹的殮房,丁家還來不及辦喪事,因此只聞哭聲,並未懸縞。

  以張放的身份及丁家眼下的情況,他不便入內,便讓鄧展喚丁甲之妻應門。在閭門之前,裡長見證之下,詢問丁甲的情況。鄧展所提問題,都是張放事先擬定的,而張放也坐在車裡,隔簾細聽。

  鄧展還沒問完,車裡的張放已經搖頭,知道沒什麼收穫了。

  少頃,鄧展返回覆命。裡長也一個勁贊道:“公子當真宅心仁厚,還送來殮禮,丁甲當了張府的僕人,也算是他的福份。”

  張放沒報身份,這裡長也就想當然把他認做丁甲的主人張昱了。

  張放從車窗縫隙看著丁甲的宅子,看不出,這丁甲竟然生財有道,隨口道:“這宅子不錯,是租的吧?”

  裡長也不無豔羨:“所以說丁甲運道好,這是兩個月前,一位公子送給他的。”

  張放眼神一凝:“哪位公子?”

  裡長搖頭:“沒見過,只聽丁王氏提過,不過她也不清楚是哪位公子。”

  張放立即對鄧展道:“回頭查查這宅子原主人是誰。”

  裡長卻笑:“哪用查啊,小的知道,這是陽都侯的私產……”

  張放目光暴漲:“你說什麼?陽都侯?”

  裡長嚇得渾身發軟,差點坐倒,語不成聲:“是……是啊……”

  再看鄧展,也是一臉驚容。至於初六、阿羆、宗巴等人,則一臉茫然。

  張放雖然惡補了不少長安權貴的封爵名稱,但並不是所有的都知道,尤其一些早已佚爵除國的名號,這陽都侯,就是其中一個。但可以這麼說,張放別的爵號不知道無所謂,這個卻一定、必須知道。

  “哈哈哈哈!”張放拍欄大笑,車身震得直晃,“好心計!好手段!原、來、是、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1

第一百七十一章 真凶是你!

  “家主。”

  “家主。”

  所過之處,奴婢無不躬身俯首。而張放率領四衛,如風疾行,毫不理會。望著家主與四衛遠去的背影,奴婢們俱面露驚容,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曲徑回廊處,閃出家令張敬臣的身影,見到張放一行,立即止步,躬身迎候。

  對於這位老家臣,張放自然不能無視,經過家令身邊時,點點頭,吩咐道:“一個時辰之內,無論有何外客來訪,都替我擋駕,明白嗎?”

  家令眼裡訝異一閃而逝,深深一鞠:“老奴明白。”

  當五人來到一處庭院之時,張放抬手左右一指:“你們各守一邊,無論何人,准出不准進。”

  鄧展低聲道:“小的隨家主入內……”

  張放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放心,自家宅第,外人翻不了天。再說了,進去之後,有些言談可能會涉及家族秘辛,你確定要旁聽?”

  鄧展當場淌汗,連稱不敢。

  張放笑著按了按鄧展厚實的肩膀,向初六三人一指:“多向他們學學,你看,他們就半點不緊張。”

  初六、宗巴呲牙一笑,他們可都是見識過張放在東庚烽燧時的瘋狂,半點不擔心。而阿羆則一向敬主人如鬼神,更無半分操心。

  鄧展苦笑,無話可說。

  踏入廂房,一股濃郁的藥香撲鼻而來,榻上躺著的那個人,安祥而沉靜,仿佛外面所有的風雨,都與他無關。

  “家主。”

  “家主。”

  僮僕們一個個伏地跪迎,而張放的目光始終不離榻上那人。

  似是為雜訊所動,榻上之人倏然一動,睜開眼,看到張放時慌忙掙扎起身:“承彥見過家主,請恕承彥有傷在身,禮數不周之罪。”

  張放慢慢踱近,坐到榻邊,問道:“近日可覺好些?”

  張承彥一臉感激:“多謝家主動問,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這樣就不影響我們接下來的對話了。”張放邊說邊揮袖,“我有要事與仲兄相商,你們且退下。”

  眾家僕偷偷看了張承彥一眼,後者微微點頭,眾僕方齊齊告退。

  張放把一切看在眼裡,似笑非笑:“仲兄,如果我沒記錯,這些僮僕是家母配置給你的吧?”

  “是,叔母對小侄,當真恩重如山。”張承彥邊說邊一臉感恩向東邊合袖行禮——東邊是敬武公主的東院居所,張承彥的禮數當真周全。

  “沒想到,不過半載辰光,這些侯府僮僕對我這家主的命令居然心存猶疑,還得勞動仲兄肯首。”張放淡淡笑道,“仲兄對僮僕的控制很有一套啊!”

  張承彥自從見張放後一直帶著謙卑的笑意,但這時候笑容已很勉強了:“家主言重,承彥知錯,明日起……不,即日承彥便將所有僮僕遣返……”

  “這樣不好。”張放連連搖頭,“仲兄還是傷病之軀,豈可如此?都留下吧。”

  張承彥大急:“家主……”

  張放擺擺手:“說到家僕,我倒記起一人,不知仲兄可有印象。”

  “家主說的是……”

  “丁甲,仲兄可認識?”

  “丁甲?”張承彥面露茫然之色,偏頭想了一會,哦了一聲,“家主說的是孟修的家奴吧?見過幾次,怎麼,這人有問題?”

  張放不動聲色從袖裡取出一卷木簡,遞給張承彥:“這份房契是仲兄簽押的吧?怎麼?把自己三分之一的房產送人,居然還想半天才想起這人姓甚名誰麼?”

  張承彥終於笑不出來了,他直盯著木簡,沒有伸手去接,只是一個勁咳嗽:“咳咳咳咳……家主想必是誤會了……”

  “你這麼拼命咳嗽,是想提醒我,這傷是為誰而受吧?”張放搖了搖頭,淡淡盯住張承彥,“如果到這時候,你還認為我會相信這個所謂的‘刺客’刺殺的目標是我……呵呵,是否太小瞧我這個家主了?”

  張承彥咳嗽漸止,卻一直垂頭不語,過了一會,慢慢抬起頭——他的神情終於變了,不再謙卑,不再恭謹,也不再有笑意。有的,只是落寞與蕭索。

  張放就像一個耐心的審判官,靜靜等待罪犯吐露實情。

  半晌,張承彥輕吐一口氣:“你說得對,我是太小瞧你了。”

  面具撕下,所有的敬稱都省略,只剩下尖銳的“你”、“我”這樣的稱呼。

  張放笑了,他不想每次都使殺手鐧,而張承彥現在的狀態,表明對方已放棄無意義的掙扎,願意吐實了。

  從另一方面看,這也體現了張承彥的驕傲。既然事情已敗露,就別做無謂的狡辯、垂死的掙扎,大丈夫要有輸得起的覺悟。

  “少子,我從沒想過,你會變成這樣。”張承彥說這話時,緊緊盯住張放的眼睛與表情。

  張放眼睛都不眨一下,原話奉還:“我也沒想到,仲兄你會變成這樣。”

  張承彥哈哈大笑,旋即按住傷口,邊咳嗽邊道:“人總是……咳咳,會變的,只不過有人越變越精明,有人越變越愚蠢。恭喜少子,你是前者……如果早知道你變化如此驚人,有很多事我就不會做,也就不會引火焚身了。”

  笑著笑著,張承彥面容一整,道:“少子,你信不信,自從你回來後,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針對你,更不是對你不利……”

  “我明白。”張放是真的明白,“玉門關之事,是你最後的努力,失敗之後,你的當務之急,就是如何抹去線索與痕跡,讓自己置身事外,對吧?”

  “什麼都瞞不過你!什麼都瞞不過你!”張承彥連聲歎息,“我一直認為自己是當代張氏闔族最聰明那個,現在看來,我錯了——你,才是那個人。”

  既然已互相交底,接下來就可以開誠佈公了。

  “我希望聽完整一些,從兩年前說起吧。”張放向門外看了一眼,“放心,一個時辰之內,不會有人來打擾。”

  張承彥笑容有些苦澀:“你若真想聽完整的,恐怕就得從三十年前說起了。”

  果然牽涉到家族舊事麼?張放微歎,笑道:“沒關係,我們有的是時間。”

  於是,在張承彥夾雜著咳嗽聲中,一段關於張氏家族的唏噓往事,娓娓呈現……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1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下地獄吧!

  第一代富平侯張安世的兄長張賀,曾因捲入戾太子劉據“謀反案”,被廷尉下獄。後得張安世求情,漢武帝免其死罪,施以宮刑,入為掖廷令。張賀任掖廷令其間,幼年的皇曾孫劉病己也被沒入掖廷,得張賀撫養,並與張賀繼子張彭祖為伴,讀書玩耍。

  張彭祖本是張安世的幼子,因兄長受宮刑無後,遂以幼子過繼之。

  而這位皇曾孫劉病己,就是後來的漢宣帝劉詢。

  一個是皇帝的養父,一個是皇帝的玩伴,這父子二人將來的富貴,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到。

  而這兩位,就是張承彥的先祖。也就是說,張承彥與張放一樣,同樣是張安世的直系後人。

  果不其然,宣帝即位後,立封張彭祖為關內侯。不久之後,更欲加封其為陽都侯。張安世屢屢為從子(其實是親子)辭讓,結果宣帝說了一句“吾自為掖庭令,非為將軍也。”意思是說,我是為你兄長張賀而封,並非為車騎將軍你的緣故。

  皇帝都這樣說了,張安世不敢複言。

  彼時張賀已辭世,宣帝諡號“陽都哀侯”,以表哀思。而張彭祖,就成了實際上的第一任,也是最後一任陽都侯。

  張彭祖這個陽都侯,既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不久之後,他便突然橫死,他的死因,則成為張氏家醜——他是被小妾毒殺的。

  由於張彭祖之子早夭,沒有留下後人,“無子國除”,因此陽都侯只存在一任就消失了。

  但張彭祖真沒後人麼?答案令人唏噓——他有一個遺腹子,就是毒殺他的小妾所懷之子。

  毫無疑問,這個遺腹子,因其母之罪孽,絕對得不到繼承權。若非張彭祖的長兄富平愛侯張延壽看這嬰兒可憐,讓陽都侯的老僕撫養,並向宣帝請求發還幾座宅子以安身立命,張彭祖鐵定絕後,這世上也就不會有張承彥這個人。

  “我祖母死在牢裡,我父親打一生下來,就沒有見過雙親,還要背負著親娘弑父的惡名。常年鬱結於心,結果在我六歲時,就撒手人寰。他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反復說著一句話‘窮汝一生,定要封侯;汝未償願,子孫繼之’。”

  張放沉聲道:“汝父之意,怕不是簡單的封侯而已,而是奪回陽都之爵,以振家聲吧。”

  張承彥深深看他一眼:“你現在明白,我背負著怎樣沉重的責任了吧。”

  張放道:“你還年輕,又在太學就讀,完成學業後,不難獲取郎官之職。以你的謀算,加上同屬我張氏一脈,假以時日,或許真有時來運轉的機會也說不定……”

  張承彥搖頭苦笑:“高祖遺訓,非功不侯,但眼下大漢哪裡還有立功業的機會?我也沒有姊妹,膝下亦無子女,沒有半分成為外戚的機會。靠自己,太難了。”

  張放冷笑連聲,驀然正色道:“你錯了,功業不是靠別人給的,而是自己去爭取的。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大漢至少再出兩個關內侯,而他們的出身,甚至不如你。”

  “你是說甘延壽與陳湯吧,沒那麼容易的。”張承彥吐出一口氣,“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以覽封侯,有幾人會幹這樣的事?至少我張承彥不會。”

  張放眼神如錐:“矯旨的風險的確很大,但暗害世子的風險就不大麼?”

  話題終於涉及正題了。

  張承彥“哈”了一聲,用一種古怪眼神望著張放:“其實如果不是你出了那一檔子事,我根本不會想到打你的主意。”

  張放緩緩道:“石大公子其人我知道,如果沒有你的慫恿、誘導,他斷不敢、也不會想到利用山賊來伏擊我。更不會一計不成,又施一計,接連不斷的追殺。如果我沒猜錯,劇辛是你找來的吧?”

  張承彥坦然承認:“沒錯。不過傭金是石榮支付的,我請不起這位殺手。”

  張放揚揚眉:“然則要收買敦煌從事,價錢也不會低吧?我想時隔兩年之後,石榮不會因為那樁舊怨死咬不放,他還不至於蠢到這地步。所以這事他應當沒有參與,全是你一人所為對吧。”

  張承彥並不否認:“假公濟私,順手而為罷了。我賣了一些祖產,加上叔母的補貼,足夠了。”

  張放忍不住冷笑:“真是諷刺啊,拿我母親的錢,買她兒子的命……能幹出這種事,你也是人才。”

  張承彥面不改色:“那錢是我應得的——你認為當半年孝子容易麼?你在杜陵服過一個多月的喪,想必清楚。”

  張放哈哈笑道:“‘孝悌族親,兄恭弟友’,長安人對仲兄的風評,原來不過價值數十金。”

  張承彥淡淡一笑:“的確是廉價了些,只不過少子就算花百千倍價格,也買不來。”

  “不勞你提醒,我知道我在長安的名聲不好,不過不要緊,這世上不止你一個人會裝。”張放手指輕叩榻邊的食案,將張承彥前面所說的話從頭理了一遍,頻頻點頭,“當不成陽都侯就當富平侯,果然好算計!而且,你差一點就成功了。”

  張承彥苦笑:“從你重新出現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失敗了。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如何清理手尾,消除一切痕跡,不讓你懷疑到我。我讓人假裝刺客,以身擋箭;我以房產為餌,誘使丁甲為我所用,並以他來嫁禍孟修,並在事後將此二人剷除……可惜,機關算盡,還是難逃少子如炬慧眼。”

  張承彥沉默一會,長歎一聲:“我知道我敗在何處,所以無話可說。”

  張放饒有興致:“說來聽聽。”

  “我低估了你。”張承彥盯著張放的眼睛,緩緩道,“我所有的謀劃,都是針對當年的富平少侯張放,我相信,這些手段足夠對付他了。但我沒想到,當他再次出現,竟會如此可怕——有時候我甚至懷疑,你不是他!”

  張放燦然一笑,驀然反瞪,眼裡精芒暴漲。張承彥不由得輕啊一聲,捂住眼晴,眼淚直流。

  張放緩緩站起,從袖裡掏出一物,輕輕放在榻上,然後起身,緩步走向大門:“如果你知道我在西域經歷了什麼,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張承彥睜開眼,死死盯住榻上那件東西——弩矢!那支曾射傷自己的弩矢。

  張承彥渾身顫抖,用力抓起那支弩矢。他是那麼用力,以至指節發白,指甲入肉。抬頭,望著那個仿佛融于陽光的身影,不甘地嘶吼:“你究竟在西域經歷了什麼?!”

  張放微微側身,刺眼的陽光模糊了他的臉,但他的聲音平靜而清晰:“與你即將要去的地方一樣。”

  “什麼?”

  “地——獄!”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1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逆子變孝子

  曾經一度是長安話題的富平侯府,又一次曝出大新聞。

  那位以孝悌聞名的張氏子弟張承彥,因創傷迸裂,突然病逝,聞者無不扼腕。更令人震驚的是,侯府主母、當朝敬武公主,也因心傷亡夫,悲痛過度,猝然離世。

  短短兩個月內,富平侯、公主、張氏才俊,接二連三離世。如此景況,長安人除了說富平侯府走黴運,還能說什麼?

  一時間,富平侯府又是唁者如雲。

  世人皆道富平侯府走揹運,其中真相,只有張放等寥寥數人知曉。

  張承彥之死,本就是張放所為,自不待言。唯有敬武公主之死,實是始料不及。而後者之死,與前者密切相關,或者乾脆點說,就是誘因。

  當日張放與張承彥攤牌之後,自知難逃一死的張承彥如實供述。最後,為了家族與自己的聲譽,在張放離去之後,用那支曾射傷自己的弩矢,狠狠捅進傷口裡再猛然拔出。饒是張承彥意志堅忍,也不禁發出慘叫,血噴數尺。

  而這血腥的一幕,恰恰被敬武公主看在眼裡。

  敬武公主為什麼會來?這並不奇怪,也不是巧合。張放帶人氣勢洶洶找張承彥算帳,這一路走下來,府上不知多少奴僕看到,更撞上家令張敬臣。試想,敬武公主焉能不知?

  敬武公主得報後,原想這是兄弟間或有小矛盾,等兒子過來請安時再問清楚好了。未曾想左等右等,兒子始終沒見出來。敬武公主心中不安,當下前往一探究竟。結果無巧不巧,正好目睹了張承彥自殺的一幕。

  這個強刺激,堪比當初看到那帶血的世子銅印。敬武公主渾身發抖,捂心倒地——原本就鬱積了太多內創的虛弱身體,如何經得起如此強烈刺激,敬武公主這一倒下,再也沒能站起。

  敬武公主的葬禮,比富平共侯還要隆重,非但長安權貴、幾乎所有二千石以上高官,包括館陶公主、陽阿公主及諸宗親都來了,甚至當朝天子還派遣太子代其憑弔,規格堪比諸侯王。

  大殮之日,張放向天子上了生平第一封奏疏。內容簡潔,除去一些哀悼之語,自責之辭外,在奏疏結尾,拋出一枚重磅炸彈——自請于鳳棲原張氏祖墓前結廬,為雙親斬衰一年。

  此封奏疏一出,震驚朝野。

  大漢近幾十年沒有出過諸侯世子行此孝儀了——能夠禁樂禁伎,早晚供俸,就算不錯了。

  在荒嶺間、亂墓前,築一草廬,苫席枕塊,寒來暑往,披麻執杖,服喪一年——如此斬衰,諸侯之中,還沒有哪個繼承人這麼幹過。

  這富平少君張放是不是瘋了?他能扛得住?還有,他離開了,侯府交給誰打理?

  無數質疑,沸盈朝野。

  其實嚴格說起來,諸侯們並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做。越是高位者就越不能離開權力中心太久,服喪一個多月已是極限,再久的話,你確定你回來後府宅不會面目全非?天子要求天下人盡孝,自己本應是表率,為何從無一任天子臥廬斬衰的?就是這個道理。新舊王權交替時刻,正是最敏感最危險的時刻,一日離開權力中心,再想回來就呵呵了。

  因此能這樣做的多為士子階層,尤以寒門士子常見。而這一次,罕有的出現了一位諸侯世子,而且還是前段時間朝野風評極差的那位“逆子”。

  此奏疏一出,朝堂之上,無論是否識得這位少君,都不得不暗贊一聲。不是贊他孝行,而是贊他聰明——誰都知道,孝這個東西,是做給活人而不是死人看的。富平少君這一手,別的不說,至少他的惡劣名聲可以抹平了。

  這也正是張放的目的,他無需隱諱,這種事,明白的都會明白。

  四月初三,天子批復,准奏。

  時隔半月,鳳棲原草色依舊,杜陵草廬還沒來得及拆,張放再一次住了進去。

  這一次,他很安心。

  隱患解決了,整個侯府他是唯一的主人,從現在起,他不用擔心露餡,也不需時刻提防,他可以放心佈置,放手安排了。

  有了上次初六的前車之鑒,這回張放不敢再留扈從在府裡。初六、阿羆、宗巴,全部帶去杜陵,只留鄧展、鷹奴牙、三才等府衛在府中保持聯絡。在張放離府之前,給予鄧展新的任命:富平侯府丞。

  這是僅次於家令的高級家臣,整個侯府只有兩個,內外宅各一。而隨著敬武公主的離世,且少君又未納新婦,內宅丞名存實亡,鄧展這才以外宅丞的身份頂替。不過,侯府之中,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位入府不過五年(刨除外出尋主的兩年,其實只有三年),更非家生子的府衛,早晚會取代現任外宅丞,成為侯府新貴。

  有三代老僕張敬臣主事,再有鄧展從旁協助並監視,加上快捷便利的通訊,可及時獲取府中資訊並遙控指揮……張放有理由相信,他離開的這一年,非但不會讓侯府脫離,反而會更牢固掌控。

  更何況,再過半個月,他的夥伴、忠僕就會抵達。隨著可用人手增加,對侯府的控制,只會更強……

  草廬與離開時並無不同,但再次住進來的人的心態已與前次有所差異了。

  張放此次服喪一年,要說是什麼感念親恩,心誠至孝,那未免太虛了。富平共侯張臨,這個“父親”他壓根沒見過,能有什麼感情?敬武公主,從回來到現在,刨去服喪的一個多月,總共就相處了不到一周,見面不過五次……說實話,每次見面,張放都犯尷尬症,只想儘快結束,遠遠避開。如此,何來孺慕之情?

  上一次服喪,張放是為“張放”盡孝;這一次服喪,張放為的是自己。

  這一次,張放仍然遵守不飲酪、酒之例,但不再素食。他正長身體,一個月不食肉勉強可以,一年不食肉,那就是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了。他不會虛度這一年:讀書、鍛煉、瞭解朝堂、密切關注時局……這就是他接下來每日要做的事。

  現在的張放,對朝堂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還是一知半解,而一年之後,他要成為最瞭解長安的那個人。

  草廬前,張放身穿素白布衣,腰圍粗麻布裙,手持喪杖,向雙親之墓叩拜三次後,站起,轉身面對初六、阿羆、宗巴,下巴一點:“現在,我們開始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1

第一百七十四章 驛站巧逢

  槐裡,距長安百里,是一個縣城。出北門往西約十數裡成國渠邊,設有漢朝西去第一個驛置。

  驛置是用來接待來往官員、郵驛的官辦招待所。由於不是每天都有足量官差入住,為了不讓資源閒置,增加收入,有時也用來接待行商、旅人。區別在於要收費,而官差則是免費。

  不過今天置嗇夫(招待所長)老徐有些頭大,因為在黃昏時分,來了一批騎馬乘車步行皆有之的平民。因為眼看天黑,驛置裡還空出大半,老徐估摸著不會再有官差來了,咧著嘴接待這批旅客。

  但很快,老徐的嘴便癟了——因為剛剛安頓好這批旅客,竟然忽啦啦湧來一支官差隊伍,還有全部武裝的騎兵護送。

  這下夠老徐受的了。

  若是天色尚早,老徐還可以讓前一批客人前往槐裡投宿,以騰出地方。但此時天色已晚,城門早閉,你能讓人家到哪去?可是,也不能不接待官差吧?

  結果老徐又是協調,又是騰空合併房子,折騰半天,還差兩間房不夠,除非兩批客人部分人員能擠一擠。

  那批平民還好說,但那夥騎兵一個個渾身散發煞氣,一看就知不好惹。他們所保護的那輛馬車,看標誌級別不低,也不知裡面坐著什麼官員。這可怎麼辦才好?

  “嗇夫。”幾個年輕人走過來,向老徐揖禮道,“可否讓我們與那隊吏士商量一下?”

  老徐正頭疼呢,既然這些年輕人想碰壁,就讓他們去好了。

  老徐將幾個年輕人引領到那隊騎兵屯長面前,恭聲道:“蔣百將,這些人也是投宿的,人不少,你看看是不是……”

  “叫他們騰出來。”那屯長冷冷打斷,手按刀柄,絲毫沒有商量餘地。

  老徐臉一皺,苦笑回頭,正要說話,冷不防其中一個年輕人指著屯長咦了一聲:“你們是都護府的。”

  屯長臉色一變,鏘!刀出鞘半截。其餘騎士,也紛紛策馬圍攏過來。

  老徐呆住,整個驛置都被驚動,房門砰砰推開,探出無數腦袋。

  “且慢。”一個聲音從馬車裡傳出,“都散了。那兩位是韓氏昆仲吧,哦,還有石牛,都過來吧。”

  說話間,車簾卷起,一人探身而出,微笑招手。

  西域都護府副校尉,陳湯!

  那幾個年輕人正是韓駿、韓重及石牛。三人見到陳湯,無不歡喜,俱上前行禮。

  韓駿忍不住道:“校尉怎麼換護衛了?我們一個都不識得,否則也不會差點鬧誤會。”

  陳湯踩著踏板下車,笑道:“護衛俱隨甘都護押送繳獲進京了,我從交河壁那邊調了些人,無怪乎你們不識。”

  這時一個少女與一瘸腿中年相攜而至,向陳湯躬身行禮。

  陳湯笑容滿面:“青琰呵,還有渠良……一別半載,大夥氣色都不錯,甚好。看諸位風塵撲撲,莫非是要出遠門麼?張公子可在?”

  青琰咬著嘴唇:“我們這半年並未與公子一起……”

  韓駿拱手笑道:“我們此次出遠門,正是奉公子之令入長安,侍奉公子。”

  陳湯笑容愈盛:“原來如此。恭喜諸位,得入侯門。”

  韓駿、青琰等無不躬身稱謝。

  置嗇夫老徐終於抹去一把冷汗,既然都是相識,那就好辦了。房屋麼,只要願擠,總是有的。

  待扈從騎士們簇擁陳湯遠去後,一直躲在後面不敢出來的韓嫂子及青琰兄長紀孟,瑟縮地從青琰身後探出半個頭:“那便是千石大官麼?恁地和氣,比馬領的門城吏都和氣得多哩……”

  韓駿搖搖頭,道:“阿嫂、孟兄,咱們是托了公子的福,不一樣,不一樣啊。”

  ……

  “青琰,你說,明日便能見到公子了麼?”

  驛置斗室裡,一燈如豆,兩個少女相對跪坐,促膝閒話。

  時隔半載,青琰已長成一個明朗少女,頂束馬尾,額裹青巾,五官輪廓鮮明,加上一身短衣長褲的利索裝束。乍一看,還真像一個英俊少年。自打從西域回來後,青琰便是這樣裝束,因為裙裝無法掩蓋她腰間那一圈飛刀。這是她在西域經年養成的習慣,刀不離身,哪怕回到相對安全的漢境,也改不了這習慣了。

  “明日我們便能見到長安,但……不一定能見公子。沒聽接引我們的府衛說,公子正在鳳棲原守制麼?”很難想像,一向說話脆而快的青琰,會用這樣柔和的語氣說話。

  “那……鳳棲原在哪呢?離長安多遠?”

  “我又沒去過,怎會知道。”

  “守制,我聽馬領塢壁的僕人說,很辛苦的。”少女幽幽一歎,“公子在短短數月間驟失雙親,一定很傷心,而守制又如此清苦……真擔心他的身體……”

  青琰輕輕按了按少女手背,柔聲道:“別擔心,公子現在的身體,早已不是青溪聚那時的模樣,他比……比韓重還壯實呢。”

  “那就好。”少女漫聲應著,神思不屬。

  青琰低笑一聲:“若不信,等到了長安,你再替公子做一身衣裳,親手量上一量,就知道了。”

  少女臉蛋沒由來緋紅,掐了掐青琰手背。

  青琰眼睛彎起,少女雖然看不清,卻也可以想像得到,也呡嘴笑了。

  嗯,阿離,已經十六歲了。

  兩年的將養,少女的面頰豐潤,唇紅膚白,玉頸修長,已長開的身軀隱現曼妙曲線,而她的一雙眼睛……如果說兩年前阿離的眼睛像蒙上一層水霧,現在則像蒙上一層薄紗,似乎在下一刻就能變得如寶石般透明純淨,卻又總差那麼一點,令人恨不得想動手幫她撕下來……

  巨蟒藥膽,功不可沒。

  溶溶月色,透窗而入,清輝灑在兩個少女身上,分外柔和。

  兩個少女都不再說話,仰首癡癡望著天空。

  玉兔在東,長安在東,那人更在長安之東。但願,一切安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2

第一百七十五章 蓄 勢

  陰暗的牆角堆滿了木簡,有的成卷,有的散開。靠近門邊,是一張光滑簡潔的案台,臺上銅燭臺錯落安插著四根明燭,將案台照得纖毫畢現。一卷木牘展開,一根修長的手指順著字跡一點點挪移,喃喃有聲。

  隨著第一縷陽光照進草廬,手指一收,掌緣撥動,木牘自卷。長長伸了個懶腰,踱出草廬,又是新的一天。

  對於只需兩個時辰睡眠就能精力充沛的張放而言,長夜漫漫,打發時間的最好辦法就是思考或讀書。

  思考,如何利用富平侯府的資源,鞏固並發展自己的勢力。

  張放並不是一穿越就整天想著培植勢力,吊打朝堂大佬,與權貴別苗頭,走上牛逼哄哄的人生顛峰……如果當初他繼承這副身體原主的福利,平平安安回到長安的話,或許他就只想當個平平淡淡的富貴侯爵就算了。畢竟他在穿越前,就一普通人,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普通的事。

  但是,當那小山村毀滅後,一切都變了。他的人生,走向一條連自己都無法自控的道路。

  他經歷了一次次生與死,走過數萬里征程,他參與了那場傳奇之戰,他砍下匈奴單于的首級……他已脫胎換骨,不再普通。而屢屢遭遇追殺,也使他看到了“勢”的可怕,這種“勢”充斥著長安。如果他不好好把握自己的勢,不把自己的勢變得更強,不要說幫到別人,恐怕自己都會在這無處不在的各種“勢”的擠壓下粉碎……

  既然已經進入這個圈子,既然他已經不再是一個普通人,那麼,就成為最強的勢吧。

  而論到讀書,張放絕對比這個時代所有人讀的都多,但這個時代的書籍,他幾乎沒讀過一本。

  《易》二百九十四篇。《尚書》四百一十二篇。《詩經》四百一十六卷。《禮》五百五十五篇。《樂》一百六十五篇。《春秋》九百四十八篇。《論語》二百二十九篇。《孝經》五十九篇。還有其他諸如《曾子》、《孟子》、《董仲舒》、《太玄》等八百三十六篇。諸如《老子》、《莊子》九百九十三篇。亦不乏醫經如《黃帝內經》、《五藏六府痹十二病方》等等。

  以上這些,都是富平侯府的藏書,張放是一個字都沒看過。誠然,他有一肚子超越千年的學識,但正所謂“超前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是瘋子”。後世無數知識,能用在這個時代的並不多,不合時宜的亂用,只會被當做瘋子。活在漢朝,只能順應漢朝,順應這時代的文化,至於改造,那是將來的事。

  張放不確定一年下來自己能看多少書、能看懂多少書,他能做的只是盡力去看,多多益善。

  幾乎在張放步出草廬的同時,草廬周圍四個茅舍也走後出四人:初六、阿羆、宗巴、三才……嗯,三才還是強烈要求來了。

  四人向張放恭敬行禮,然後隨行至富平共侯夫婦墓前,祭拜一番。

  隨後,三才背藤筐下山取食,而初六三人,則各取兵器,鑽入林子,到後山晨練。

  這三人都是保鏢,靠身手混飯的,一天不練,手就得生,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這話是不錯的。

  初六每天射二百箭,從不間斷;阿羆每天舉重三百下,只多不少;至於宗巴,每天都要持械格鬥及角牴,訓練的物件,便是張放。

  初六最擅箭術,張放可以跟他學,但沒法與他比。至於阿羆這傢伙,根本不是人力可抗衡的,沒有可比性。只有宗巴,這傢伙的單兵格鬥與角牴都不錯,最適合當張放的陪練。

  張放的劍術,是身體原本的肌肉記憶與後天經歷生死搏殺的經驗融合,是實戰劍技。宗巴在蒲類部也是有名的勇士,擅用短斧與盾牌組合,非常適合當張放的對手。但這是持兵器的情況下,如果是空手,宗巴與初六聯手都幹不過張放。

  因為前世職業的關係,張放學習過柔術與反關節術。不過那是在工作之後,應職業需要而學習的,而且幾乎沒有應用的機會,頂多就是半拉子水準。但來到這個時空後,險惡的環境倒逼,使得張放早早就開始練習,到現在已近兩年。韓氏兄弟、石牛、鄧展、陶晟,以及眾多府衛,都曾當過他的陪練,最後全變成他的沙包。一提起要與少主角牴,個個變色。

  就如同宗巴此刻的臉色一樣。

  嘭嘭嘭嘭嘭嘭嘭!

  張放雙手掄木劍,身如旋風一陣狂劈,將盾牌後的宗巴劈得幾乎拿不穩盾牌。盾面的皮革也為之開裂,基底木盾碎屑四濺。

  嘭!最後一擊,宗巴仰面摔倒,盾牌脫手,大口喘氣:“主人……現在,現在若再與蔔骨須……交、交手……定能正面擊敗他。”

  張放柱劍於地,微微喘息,側著頭,似在回憶。這副身體的劍技,據說承襲於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劍師”。不過限於天賦與懶惰,學得並不好。張放“接手”這副身體管制權後,才憑著肌肉記憶,慢慢練出來。可惜一直沒機會見那位大劍師,否則請教一番,必大有裨益。

  張放籲出口氣,將劍一扔,向宗巴勾勾手:“來吧。”

  於是,宗巴的臉就皺成了苦瓜,將木斧扔到一旁,目光投向那邊練箭的初六。初六張弓搭箭,如抱滿月,眼睛斜了一下,嘴邊勾起一絲幸災樂禍的彎弧。阿羆更過份,直接將磨盤一甩,笑呵呵跑過來看熱鬧。

  宗巴咬咬牙,慢慢撐起,突然暴起,如同一頭受強刺激的公牛,猛撞向張放。

  早有準備的張放,雙手及時控制住宗巴雙臂,身體主動向後仰倒,一足蹬宗巴腹部,借力拋送——下一刻,宗巴整個人飛起,翻著跟鬥摔出七八步遠……整個人七葷八素,一時爬不起來。

  撲楞楞!一隻金色大雕的出現,拯救了宗巴。

  張放戴上臂套,架雕取信,展開一看,笑容滿面。扭頭,看到三個護衛一臉詢問神情,揚揚帛書:“青琰、韓駿、韓重他們帶著青溪聚鄉親抵達侯府了。”

  聽到這消息,最高興莫過初六,他終於有夥伴了。

  張放慢慢卷起帛書,還有一條消息,他沒告訴三僕,也沒必要告訴他們——甘延壽、陳湯,已經抵達長安。

  想來,朝堂之上,又有一番爭鬥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2

第一百七十六章 富平侯的家底(上)

  張放沒料錯,甘延壽、陳湯進京,又一次掀起朝堂口水戰。

  甘、陳遠征之戰,基本定性,有功無罪,接下來就是議封之事。於是元帝在宣室召集重臣,共議封賞。

  議者皆以為“宜如軍法捕斬單于令”。也就是說,按斬殺單于這樣的大功來封賞。

  不消說,匡衡、石顯再一次跳出來,表示反對,理由很奇葩,甚至有點無恥:“郅支本亡逃失國,竊號絕域,非真單于。”

  漢朝雖然以南匈奴的呼韓邪為正統單于,但也從不否認郅支是北匈奴單于。就如同烏孫一樣,大小昆彌漢朝都是承認的,並不因為小昆彌疏遠漢朝就罔顧事實。人活著的時候,你屁不敢放一個,人死了你就黑白講。當真是歪理一套套,臉皮都不要了。

  許嘉、王商當然不幹,立了如此大功,又免了罪,如果還不能封侯,他們這兩位軍方大佬以後還怎麼帶隊?

  於是雙方又一是番唇槍舌箭,引經據典。

  元帝又頭大,宣佈稍後再議,然後找來皇叔劉向,詢問有何良策。

  劉向問道:“陛下覺得延壽、湯當封否?”

  元帝應道:“當封。”

  “好。”劉向只說了四個字,“欲揚先抑。”

  元帝想了一會,若有所悟。再召群臣,擬取安遠侯鄭吉故事,封甘、陳各千戶。

  封千戶,這明顯超出匡衡、石顯心理底線,當然不幹,抗議複爭。

  元帝順水推舟,改封甘延壽為義成侯,賜陳湯爵關內侯,食邑各三百戶,加賜黃金百斤。甘延壽回朝任長水校尉,陳湯為射聲校尉。

  義成侯是列侯,可世襲,而關內侯則無法世襲,人死爵除。儘管西征之戰,其實是以陳湯為主,甘延壽為副,但從職位上說,甘延壽是上官,按例其當首功,同時也有嘉獎甘延壽曾“力阻”陳湯矯詔出征之意。至於長水、射聲校尉,都是食祿二千石,為北軍(京師兵)八營中指揮胡騎及弓弩兵的將領。相比西域都護、副校尉,算是平調。而就實權而言,其實是降級了,這也算是不罰而罰。

  皇帝做了讓步,匡衡、石顯也不好再反對,否則就是得寸進尺了,縱不甘心,也只能捏鼻子認了。

  議封已定,甘延壽、陳湯入朝拜謝,諸臣道賀。

  然後擇吉日,天子攜諸臣出京師,至南郊。於明堂、辟雍、靈台諸祀堂,告上帝、祭宗廟,大赦天下。

  這一天,元帝劉奭紅光滿面,這是他登基十四年來,武功最盛之際——而這,也是他接受劉向建議,一力封賞甘延壽、陳湯的真正原因。

  朝堂上派系傾軋,勾心鬥角,張放暫時到不了這一層面,他不去理會,反正他知道甘、陳二人必有封賞就行了。他現在的注意力,集中在富平侯府的帳冊上。

  張放已是一家之主,他必須瞭解自己的家底,查閱侯府的帳冊、地契、奴籍,乃至食邑的稅務帳目,是一位君侯的職責與權力。儘管張放還沒有正式繼爵,但當他如期完成服喪之後,沒人敢置疑,他將成為大漢最年輕的列侯。

  帳冊是家令張敬臣親自送來的,裝了滿滿一車。當張放得知這還不到三分之一的量時,實在不知該吐槽木簡這種東西的文字承載量太糟糕,還是為富平侯府的家底而驚歎了。

  當張放花了三天,將帳冊查看得差不多後,才真正驚歎。

  首位富平侯張安世時代,封國在陳邑,食邑在魏郡,初食三千戶,後增至一萬零六百戶,是真正的“萬戶侯”。每年的租稅收入達千余萬錢。這是什麼概念?以百官之最三公為例,歲俸萬石(實領四千二百石),折現也不過才七十萬錢!若以糧食做為硬通貨換算的話,大約相當於今天六、七百萬,而這僅僅只是富平侯一半收入而已。

  西漢時期中央的財政收入(以西漢平帝元始二年{西元二年}的情況為例)綜合租(稅)、賦兩項,一年中,國家在這方面的財政收入是130億錢。

  張安世所在的昭宣時代為西漢中興時期,中央財政達到鼎盛,估計能有150億錢左右。也就是說,光一個富平侯府的收入,就能達到國家財政收入的千分之一!

  富平侯富甲長安,真不是說說而已。

  這也就不難理解,張安世曾屢屢上疏,請求不領俸祿。僅此一項,就為西漢政府節省了百萬錢。

  而到了第二任富平侯張延壽時,巨額家資更令他時刻感受到危機。遂以“身無功德”為由,請求減免食邑戶數,並要求遷封國。這是因為魏郡濱臨黃河,土地肥沃,是河北最富庶的郡國之一(後世三國時期,袁紹、曹操,都先後以此為都,可見一斑),而張延壽希望能遷到一個比較貧瘠的封國。

  在張延壽再三請求下,宣帝最終下詔,遷封平原富平(今山東惠民縣),並減去一半食邑之戶。

  到第三任富平侯張勃時,因陳湯之故,又坐削二百戶。第四任富平侯張臨臨終前,下令將部分家財分為族人。

  別人都是一代代積累家財,富平侯倒好,經過四代富平侯不遺餘力“敗家”,終於將家資萎縮成巔峰時期的二分之一弱。而張放從中看到的,卻不是“敗家”,而是一種難能可貴的政治智慧。

  張安世受封富平侯是在昭帝時期,一下拿走國家財政收入千分之一,昭帝會不會後悔?就算他不後悔,繼任者宣帝會不會後悔?誰都不好說。坐擁國家千分之一的財富,意味著什麼?想想普金上臺後,俄羅斯的寡頭們是什麼下場就知道了。

  張安世父子當然沒見過俄羅斯的寡頭們的下場,但他們見過當朝第一權臣霍光的下場。這位漢武帝托孤大臣之首、麒麟閣功臣第一,並將宣帝扶上寶座的昭、宣第一權臣,最後的下場,是滅族!

  權力與財富,是招至猜忌之源,霍光的下場,令身為霍光助手的張安世清楚看透了這一點。這也就是張氏自張安世之後,歷代富平侯基本淡出權力中心,不再擔任朝廷要職,並著力減封,甚至遷封的真正原因。

  這種政治智慧整整貫徹了四代,這就是“金張”兩族常盛不衰的秘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2

第一百七十七章 富平侯的家底(下)

  食邑五千戶,歲入五百萬,府中僮僕過千,並有各種作坊、商鋪;長安城外,涇、渭兩岸,有良田數百頃,宅院數十;在北地、在平原、在魏郡,更有田宅若干……林林總總加起來,富平侯府歲入依然超過千萬。

  以上就是張放這段時間理出的大概家底——看來減來減去,這國家財政收入的千分之一還是沒能減掉啊!

  當然,事情不是這麼算的。食邑五百萬,這是明面上的,大家都看得見。而田宅收入,作坊、商鋪利潤,這些是個人私產,屬隱性收入。除非抄家,否則誰也算不出。

  皇帝的(食邑),你可以紅眼,但人家生財有道,你就沒法說什麼,長安權貴誰不是這樣幹?所以現在的富平侯,屬於“隱富”,不至於招來太明顯的猜忌與眼紅。

  當然,收入高開支也大,別的不說,光是府中僮僕、工匠千人,每年所支付的錢谷怕不下百萬,還有各房族親、眷屬例錢,這開支亦不下百萬錢。至於維護侯府運轉的各項費用及人情往來支出,數目就更大了。

  即便如此,每歲盈餘依然有百萬錢之多。經過四代積累,加之上一代家主張臨崇尚節儉,連下葬都不要陪葬品,這積累下來的家財,幾乎達到一個天文數字。

  看著那個數字,張放眯眼笑了,很是滿意。看樣子,他的摘星城前期投資有著落了。

  富平侯資產裡最有價值的,莫過於涇水、渭水兩岸肥沃的上良田。但張放更感興趣的,是侯府名下的作坊與商鋪。

  侯府的作坊,主要集中在西市、城郭莊園及杜陵老宅。所涉及的行業五花八門、包羅萬象。鍛造、紡織、洗染、木作、漆器、制陶、琢玉、蓄牧……生活所需一切,應有盡有,完全達到自給自足。

  長安西市,主要集中各行各業的作坊區,多為官辦,而侯府幾乎都有涉及。

  長安東市,多為商鋪,侯府所經營的鋪面就不下十幾家。自產的物品,除了部分自用,大部分都拿到這裡販賣。其中最知名的,當屬斜文錦,“戚裡斜文錦”,是僅次於蜀錦的上品錦緞。由於蜀錦的難得與昂貴,斜文錦一直是長安中上階層衣物的主流。

  張放看得嘖嘖不已,這簡直就是一個完全自給自足的產業鏈啊。

  張放放下帳冊,向陵墓方向鄭重拱手,感謝歷代張氏祖先,留下如此豐厚一筆遺產。

  ……

  又一日,張敬臣送來最後一批帳冊,並將之前的帳冊與經書押送回府。東西送到後,照例進草廬向家主問安。

  這時張放突然問道:“我這幾日看到工坊名錄,幾乎稱得上百業皆有,唯獨沒有紙張工坊,這是何故?”

  張敬臣不知家主為何問這個,但還是恭敬回答:“回家主的話,以前是有的,但經營數年後,獲利甚微,便轉賣了……”

  張放細問之下,這才明白,此時漢代的紙張品質並不好,即便是“灞橋紙”這樣的京師名紙,也是易碎粗糙,色暗且厚,不宜書寫。一般是用來糊燈籠、窗子,以及藥鋪包藥所用。因為用途不廣,做出來也是薄利,前幾任富平侯自然看不上眼。

  張放搖搖頭,這段時間以來,他看木簡看得頭都大了。別看張敬臣運了好幾車帳冊,少說上千斤,其實換成後世帳本的話,一車都不滿。

  “是時候弄出好紙了。”張放拍拍案邊堆得高高的卷牘,木卷髮出卡卡聲響。

  於是張敬臣就接到家主首個命令:“給我在西市盤下一家紙坊,是否盈利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經驗豐富的紙匠及完善的造紙設備。”張敬臣完全不明白為什麼,但這種小事他是不會質疑家主的,恭敬應是。

  如果說盤下個紙坊雖然有點奇怪,但多少還算靠譜的話,接下來家主的第二個指令,就令他徹底迷糊了。

  “據坊冊所載,府下治業中,在渭城有一家藥鋪是吧?”

  “是,是二房永興家在經營,盈利尚可……”

  “我不管盈利,我只要囤貨。”

  “囤……貨?”

  “對,囤硫磺、火硝。可以直接從西域交河進貨,這條管道我已經理順了。”

  張敬臣對藥材多少懂一些,知道硫磺、火硝都可入藥,但量並不大,一般說來藥鋪不會壓貨,小心問道:“不知家主要囤多少?”

  “萬斤。”

  “啊?這……各五千斤是否太多?”

  “你沒聽清楚,是各、萬、斤。”

  張敬臣臉上的表情,只能用精彩來形容。

  嗯,沒錯,張放要開始“黑科技”了。他不懂造紙,但基本常識是知道的,比如使用竹子做原材料,經過浸泡、椿搗、壓實、脫水等等。不過具體的東西,得看到紙坊實物,再與有經驗的造紙匠交流,才能找出問題,加以改進。張放相信,就造紙這項技術而言,應當不算太黑科技。因為就算他不做,再過不到百年,也會有人造出真正的適宜書寫的紙來。

  至於火藥,那配方估計要進獻朝廷,不過在張放的印象裡,漢朝晚期基本沒怎麼打仗。新武器必須要有戰爭來檢驗,而戰爭也是推動武器與科技發展的原動力。張放很懷疑,沒有戰爭助推,這火藥最後是否會沿著原有的歷史軌跡再走一遍——比如淪落為煙花……

  最保守的估計,這火藥三五年內都不會成為管制軍器,所以張放放開手腳採購,將來研究開發軍用火藥的責任,還得靠自己,不能指望朝廷。

  除此之外,還有一樣在後世很平常的東西,但張放來到漢朝那麼久,從沒見過,他想試試能不能找到。

  “家令。”

  “啊,老奴在。”

  “給我找一找,有沒有一種叫‘茶樹’的樹種。”

  張敬臣搜腸刮肚半天,也想不起有這種東西,只得先答應下來,等回府再慢慢找人問了。

  這時又聽家主問道:“新到的僕衛可安頓好了?”

  “新到的僕衛……”張敬臣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定定神,恭順道,“共有二十二人,已經安排在府中住下,聽憑家主示下。”

  “二十二人?”張放皺眉,“我記得不止這個數。”

  “此事有個叫渠良的對老奴說了,他們原有三十餘人,一部分故土難離,返回青溪故居;一部分留在馬領,說離家近……”

  張放默然,緩緩道:“這樣,也好。”

  “有幾對少年男女屢次請求要與家主一同為老主人守制,被老奴勸阻了。”

  張放點頭笑道:“知道了,讓他(她)們來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2

第一百七十八章 落 子

  “公子!”

  “公子!”

  韓氏兄弟、青琰、渠良、石牛神情激動,伏跪一地。不遠處是一輛牛車,簾子掀開,車內的韓嫂子扶著阿離,遙遙行禮。

  張放滿面歡欣,一一將諸人扶起,同時向韓嫂子示意稍待。

  半年不見,休養充足的青溪眾個個滿面紅光,體格健壯。尤其石牛這個原本就很壯碩的漢子,半年安逸下來,已經有向胖子發展的趨勢。

  張放都不用問他們半年來過得怎樣,只看氣色就知道,馬領的張氏塢壁,完全遵循了自己的指令,不敢半點虧待。

  “在侯府住得習慣麼?有沒有人找你們的麻煩?”

  “謝公子。侯府可比馬領塢壁好多了,家令與鄧兄親自安排我們住進一個獨門院子,基本看不到別的人,自然不會有麻煩。”諸人中以渠良為長,自以他來回答。

  張放含笑點頭,知道張敬臣與鄧展是怕再出一次初六事件,不敢讓他們分住。

  “知道我為何叫你們來?”

  青溪眾互相看一眼,韓駿試探道:“自然是侍奉公子一道守制。”

  張放笑著搖頭:“不,我叫你們來,是要做事的。”

  張放讓韓氏兄弟、青琰、石牛、渠良來,可不是簡單的抓差“有難同當”。自己因為守制而寸步難行,正需要人手辦事,哪能讓他們滲和進來。再說了,服侍主人守制的僕人,將來都是府裡的紅人,如果全用一些突然冒出的“外人”,府裡的老人自然會有意見,不利於侯府平穩。

  一聽要做事,青溪眾頓時熱情高漲,紛紛請纓。他們在馬領一呆近半年,等侯召喚,原本奔波勞碌一下閑下來,骨頭都發癢,聽到有事做,無不雀躍。

  “渠良。”

  “在。”

  “你的任務是考察西市陶市、紙市,把全部製造流程看清楚,然後向我彙報。如果擔心說不明白,可以帶你認為能說明白的匠人同來。明白嗎?”

  “喏!”渠良與張敬臣一樣,對主人的指令並不明白,但不同在於,他絕不會質疑,只會不折不扣地去執行。

  “韓重。”

  “在。”

  “你要去一趟渭城,做好接收火藥原料的準備,並且在附近莊園找一處合適的儲藏點。你與青琰在西征途中,一直擔任火藥管理,各種須知都清楚,不用我細說了吧。”

  “韓重領命。”一提及火藥,韓重很自然想到當時任門下吏時的職責,不自覺地以軍中口吻應答。

  張放目光落在青琰、韓駿身上,二人都昂首挺胸,一臉期望等待指令。

  “隨我來。”張放負手而走,步入草廬。

  二人毫不猶豫跟上。

  進入草廬,張放從袖裡取出兩卷帛書,分別遞給二人:“先看,看完再說。”

  二人頓首接過,齊齊跪坐,將帛書攤開於書案,細看起來。青琰與韓駿原本就識得一些字,在西域都護府休養其間及西征路上,一直被督促學習。二人都是聰穎之人,又有基礎,基本上是教什麼會什麼,讀寫計算已不在話下。

  看了半天,二人臉上露出三分吃驚,五分迷惑,還有兩分,若有所思。

  待二人先後放下帛書,張放十指合攏,頂住下巴,目光在二人面上逡巡,緩緩道:“看完後有什麼想法?誰先來?”

  青琰舉手。

  張放點頭:“好,你先來。”

  青琰的聲音快而脆:“公子的帛書裡,記錄了長安內城外郭所有侯府名下的商鋪、工坊、酒肆,以及人員總數……是要我們監視他們麼?”

  張放笑笑,不置可否,轉向韓駿。

  韓駿略加沉吟,開口道:“我看的這份帛書,記載著張氏及與張氏交好的諸多官員、權貴的資料,但比較粗略,各種關係都不清晰。公子的意思,可是讓我們補足?”

  “有點意思了。”張放笑著放下手,兩手由內而外劃了一個圈,“如果我要掌握長安所有的情況,你們認為,應當如何著手?”

  二人眼睛漸亮,異口同聲:“情報!”

  張放緩緩點頭:“沒錯,富平侯府有著天然的情報網絡,只可惜,從來沒有運用起來。你們的任務,就是整合所有資源,化為我用。”

  韓駿吃吃道:“那、那要怎麼做?”

  “查清每一個人的底細,無論是保傭(店小二)還是郞官;列出每一個人的性格背景、家庭成員、教育程度、優點缺陷——最重要的是,要查出這些人的隱私及秘密——每個人都會有,就看你們能不能找到。”

  韓駿、青琰聽得呆了,他(她)們雖然擁有這個時代大多數同齡人所沒有的豐富經歷,有經過生死錘煉後的堅韌無畏,同時也接受了一位“刺探之王”長時間的耳提面命……但真要幹這類事,還是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張放不理會二人發呆,繼續道:“這是一項長期的工作,需要大量人手,還要大量經費,我只是讓你倆牽個頭,定出個章程。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問,但必須有自己的想法與方法,我不僅要執行者,更要決策者。”

  青琰與韓駿互望一眼,咬咬嘴唇,道:“我要回去想想……”

  韓駿也是愁眉苦臉:“我也要回去琢磨。”

  張放大袖一揮:“去吧,十日之內,拿出個結果。”

  二人愁眉不展,卷起帛書,施禮而去。

  張放看著二人背影,負手而笑,他身邊可信任的人不多,只能趕這二人上架了。

  張放走出草廬,遠遠向韓嫂子拱手:“大嫂安好。”

  韓嫂子哪受得這個,卟嗵一下跪下:“公子折殺小奴了。”

  張放苦笑,想伸手扶,又怕適得其反,向青琰一呶嘴。後者已燕子般飛出,跳上車扶起韓嫂子。

  張放走近,目光落在阿離臉上。

  阿離仿佛感受到那種目光,耳根發紅,慢慢垂頭,但只過了一會,又勇敢昂起臉來。

  張放試著用手掌近距離晃了晃,阿離眼珠固定,一動不動。

  張放有些失望放下手,驀聞阿離輕笑道:“公子晃手了。”

  張放驚喜:“你,居然能看見?”

  “看不清,但能看到影子晃……”

  張放與青琰、韓嫂子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裡看到喜意。有光感,這說明阿離的眼睛在好轉,至少她能看到模糊影像,再不似過去那樣兩睛一抹黑了。

  少女經過一年多的精心調養,不但整個人健康豐潤,身條也長開了。嗯,現在的她,或許不止是“青溪聚最標緻的女子”,把“青溪聚”換成“馬領”也不算過份……

  張放正欣賞著,身後突然有人不合時宜來了一句:“公……公子,我幹什麼?”

  張放扭頭,卻見石牛一臉鬱悶,顯然看見同伴們都有任務分派,而自己卻沒有,實在忍不住了,斗膽動問。

  張放沒好氣道:“你的任務?有,找鴿子。”

  石牛嘴大如牛:“找、鴿、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2

第一百七十九章 都護換人了

  青琰、阿離、韓氏兄弟等人剛離開,又來一隊老熟人,為首二人,正是杜勳與丘仲。而他們身後的幾個扈從,也是曾隨軍西征的都護府吏士。

  初六、阿羆、宗巴與杜勳、丘仲都是老熟人了,都驚喜相迎。

  張放走出草廬,笑問:“升賞可下來了?升什麼官?”

  杜勳嘿嘿一笑,見牙不見眼,一揖到底:“托公子的福,老杜現在是交河壁的假司馬。”

  “可喜可賀。”張放連連拱手,真心為杜勳歡喜。

  交河壁最高指揮官是戊已校尉,左右手就是軍司馬與校尉丞,接下來就是假司馬。遙想一年多前,杜勳不過區區一個隊率,低級軍官。如此之短的時間,躥升為六百石的假司馬,擠身高級軍官。果然是“因功授爵,非功不侯”啊。

  丘仲也按捺不住開心,不等張放詢問,自動彙報:“我現在是隊率了,武爵升至七級千夫。”

  張放含笑點頭:“很好,你阿父也會為你驕傲的。”

  說到其父丘堂,丘仲更為感激,若不是張放暗中出力,他父親被關押下去,就算不死也得殘廢。

  在一片感謝聲中,張放振聲笑道:“甘君、陳君,最應當感謝的二位緣何跚跚來遲啊!”

  山道傳來一陣豪笑,正是甘延壽特有的洪鐘大嗓:“我等居功,少侯受累,實在無顏以對!”

  隨著話語聲,山道轉彎處現出甘延壽、陳湯的身影。張放趨前相迎,這兩人現在一個是列侯,一個是關內侯,就身份而言,都不在他之下了。雖然裡子還差得很遠,但雙方再見,已可施平禮。

  雙方見禮之後,相視而笑,仿佛又回到當初征塵萬里的時光。

  甘、陳二人讓杜勳等扈從擺好犧牲祭品,向張氏祖陵拜祭。

  初六等人也在草廬前擺好三張白葦席與三張短案,案上沒有酒肉,只有桃花飲。這是在三月桃花盛開時,摘取花瓣,晾曬乾後儲藏。用時以沸水沖之,可得溢滿桃花芬芳的飲品。三月飲桃,九月飲菊,在漢代很普遍,算是古代自製飲料。

  三人落坐,張放舉杯,對甘、陳道:“祝二位心願達成,功成名就。”

  陳湯飲畢,放下耳杯,感慨不已:“慚愧,若無少君出力,我等恐怕也無法立身此地。湯昔年有負繆侯舉薦之恩,今又承少君如此大恩……湯欠富平侯之恩德,此生不知何以為報。”

  甘延壽也道:“少君助力,滿朝不知,若非杜勳說起,誰能想到說服劉子政出面的竟是少君。如此大恩,延壽及西征將士,感銘五內。”

  張放頓杯於案,正色道:“這是二位應得的榮耀。若是遠征萬里,披肝瀝膽,斬王滅胡,揚漢家天威,返朝卻落得身陷囹圇的下場,豈不寒了天下人之心?”

  甘、陳感動之餘,深為當初讓這位富平少侯一同西征的決定而慶倖不已。

  張放問道:“二位調任北軍,何時上任?”

  甘延壽答:“陛下准我等休沐十日,下月初便需到任。”

  張放目光閃動:“不知下一任西域都護及使節是誰?”

  陳湯答道:“這人少君認識,而且,住得很近。”

  張放微訝,略加思索,心頭一動,脫口道:“莫非……是段令段子松?”

  陳湯笑道:“然也。”

  張放亦笑:“果然是熟人,而且住得夠近。”

  張放所說的段令,就是杜陵縣令段會宗,字子松。身為杜陵令,段會宗本就有為諸侯服喪提供便利及監督之責。段會宗每隔十天半月都要來拜會他,詢問所需。

  張放早在年初首次服喪時,就認識段會宗了,不過那會的段會宗對他是敬而遠之。張放也知道,他那時名聲不好,連向兒時好友打聽個事都不受待見,所以也無怪罪之意。直到他上疏斬衰,為雙親服喪一年,朝野俱贊,這才挽回名聲。而段會宗也在此事之後,漸露善意,一改往日拜會時的敷衍,誠心拜望交談了。

  張放彼時還不知這老段將來在西域的地位,不過見此人年不過三旬便任杜陵令,身強體健,舉止沉穩,思路敏捷,跟陳湯很像,便知是個有料的傢伙。須知當時西漢長安諸陵相當於帝都衛星城,陵邑所居者非富即貴,豪強眾多,沒有點背景與手段,根本吃不住。換言之,能安穩坐上這個位置的,都是有兩把刷子的。

  西域都護一般任期為三年,朝廷按需要召回或留任。甘延壽從建昭二年秋到任,到建昭四年春調職,只當了一年半的都護。這是沒法子的事,發生了矯詔這種事,赦罪敘功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哪可能還讓你呆在西域都護這個位子上,換人是肯定的。

  在甘延壽去職之後,朝廷五府推薦(即三公、太傅和車騎將軍等聯名推舉),以段會宗為下一任西域都護、騎都尉,兼使節。而西征有功的郭習則調任都護府副校尉。

  “這是昨日未央詔令。”

  “原來如此。”張放微微點頭,因為目前處境的緣故,他對朝堂這一塊的消息來源還略為滯後。雖然甘延壽被免職頗為遺憾,但對段會宗出任西域都護,張放還是樂見其成的。此人未必有陳湯、甘延壽的進取之心,守成應該沒問題。郅支覆亡後,西域將會獲得很長時間的安寧,身為西域都護,能守成就好。而最重要的是,有這樣一位老熟人出任西域都護,自己的絲路商貿計畫就更有把握了。

  張放神遊萬里,對眼前客人卻也未失禮數,拱手道:“義成侯,陳侯,將來你我同朝為官,還請多加關照。”

  這話得倒過來說吧,甘延壽與陳湯連忙回禮:“正當如此。”

  三人正敘話間,三才急趨而至,躬身稟報:“稟家主,杜陵令請見。”

  說曹操,曹操到啊。

  張放與甘、陳相顧而笑:“想必是這位未來的都護最後一次履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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