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9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2

第一百八十章 陶•瓷

  張放交待的各項事宜,交令最快的是渠良。渠良接受的命令是兩條,考察侯府名下工坊裡的造紙與制陶流程,然後回報。

  由於是首次接受家主之令,家令張敬臣不敢把收購紙坊的事交給下人,而是親自操刀,多方考量,慎之又慎,生怕不能令家主滿意。如此一時半會渠良也沒法考察造紙,便先彙報制陶之事。

  渠良做事很穩,他不光一人來,還帶了一位制陶三十多年的老匠人同行,以備諮詢。

  陶匠名田安,年逾五旬,背有些佝僂,一臉褶皺,鬚髮皆白,一雙粗黑的手掌,褶皺比臉上還多。田安所在的陶坊,就在長安城廓西南,各種工坊遍佈。

  田安曾在老家主出殯時遠遠見過少主一面,如今竟能近前拜見,著實惶恐,一直伏身,頭都不敢抬。

  張放先是詳細詢問渠良,問得差不多之後,再轉向老陶匠,語氣平和:“田匠,聽說你制器已有三十餘載?”

  田安伏身慌忙回應:“回家主的話,老奴從愛侯時期就在坊裡制陶,已有三十六載。”

  愛侯是曾祖張延壽的諡號,也就是說。這田安早在張放曾祖時期,就開始制陶,果然是老匠。

  張放微笑:“既是老匠,這制陶的手藝,想必很嫺熟吧?”

  說到手藝,田安惶恐之中,亦不免有一絲自得:“老奴這手活,不敢比長安大匠,但在直城門以西,咱陶坊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張放問起制陶流程,田安起先還有點嗑巴,後面越說越流利,甚至臉上都湧起一種神采。

  張放安靜聽著,基本不打斷,過程中還不斷點頭、微笑。他的肯定令田安更加進入狀態,連聲音都高昂起來。

  張放以前休閒時也玩過陶藝,對古代制陶略有瞭解,不過也是泛泛。此時聽到老匠人連比帶說,從最開始的淘泥,到摞泥、拉坯、印坯、修坯、捺水,以及畫坯、上釉,最後入窯燒制。整個過程所需時日,注意事項,手藝關竅,清楚明白。

  張放一邊仔細聽著,一邊看著手裡一個醬褐色的黑瓷碗。這種黑瓷碗準確的稱呼是釉面陶,屬於原始瓷器,似瓷而非瓷。器物內壁施一層薄釉,外壁只在口沿及肩上部施釉,腹中部和下部露胎,顯得十分粗陋。

  秦漢以來,這種釉面陶成為富人家用器皿主流,民間仍多用陶器。富平侯府的產業,自然是走高端路線,製作出售的多為釉面陶。

  張放搖搖頭:“這些是陶,不是瓷。”

  正說得口沫橫飛,十分起勁的田安一怔,驚訝望著這年輕的家主,旋即知失禮,渾身哆嗦一下,趕緊伏首,喃喃道:“長安制陶皆如此,家主……”

  張放瞥了渠良一眼,前些日子他交待任務後,特意叮囑一句,讓渠良在考察各陶坊時,末了一定要問一句“為何不制青白瓷”。如果有匠人明白,便可帶來,若不明白,就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明白人為止。

  渠良今日既然帶此人來,必定有所得,可是這老匠人的回答,卻令張放皺眉——皆如此?那帶來幹什麼?

  渠良被少主一瞪,額頭也滲出汗來。他這十餘日在一位熟識府衛的伴同下,找遍長安西市、外廓、諸陵邑,那句密語一樣的“為何不制青白瓷”,問了不下百十遍,幾乎無人知其意。最後好不容易找到這個老匠人,竟然聽懂了“密語”,渠良當即抓救命稻草一樣將他抓來,沒想到這老匠頭整出這麼一句,完了……

  張放目光轉回老匠人身上,語氣依舊平和:“你知曉制青白瓷?”

  田安囁嚅半天,突然嘣出一句:“老奴曾在師祖家中,見過天青色瓷,聽師祖所言,是其祖上……”

  啥?!師祖?還祖上!哪得是啥年頭?你不會告訴我先秦時期就有瓷器了吧!

  “……老奴本是會稽烏程人氏,於莫干山下,世代制陶為業。少時為學徒,曾聽老匠工言道,先祖師曾為當年越王制秘器,施過一種青釉……”

  老匠人田安的述說,為張放揭開了一個千古之迷——最早的釉面陶,竟然早在戰國時期就出現了。當時吳越制陶業十分發達,大約在越國中晚期時,有匠人研製出一種釉水,施于陶坯表裡,經高溫燒制,出窯後陶器瑩然,呈現墨綠色。這種介於陶與瓷之間的釉器,被當做王室秘器(即殉葬品),葬于越國諸王族與貴族的墓葬中,並未當做生活用品,故而未宣諸於世。

  越國滅亡後,因不再制秘器,這門手藝逐漸失傳,只在歷代莫干山陶匠中口耳相傳。

  原來早在戰國時期,就已經有釉面陶瓷了,而越人陶匠,代代相傳,有所突破,亦在情理之中。張放按捺激動,問道:“你可曾見過實物?”

  田安回道:“少時曾在師祖家見過一件殘器,色澤天青,觸手溫潤,與尋常陶器大為不同,老奴從未見過有如此精美瓷器,故此記得很牢,雖數十年未忘。前日這位府裡行人一說,老奴就記起少時印象……”

  渠良與青琰、韓氏兄弟、石牛等人一樣,都得了個“行人”的頭銜,在侯府裡算是中層家僕,有一定身份的。這倒不完全是因為張放偏愛的緣故,更多的原因,在於他們都有與這個頭銜相對應的民爵,這也是他們隨軍西征的額外收穫。

  “你可知調釉水與燒制之法?”

  “老奴不知……不過,曾聽師兄說過,師祖曾想恢復先祖手藝,暗自研究過。究竟做得如何,老奴離故籍多年,加上師祖仙逝,也不知如何了……”

  “好,這樣。”張放果斷道,“我給你放長假,再發放盤纏,你回會稽一趟,把那件殘器買下來。如果你的師兄弟或別的陶匠對此器物有研究的,一併請來,我以重金禮聘之。”

  田安有些躊躇:“家主,這秘器可不敢私造,被人察覺可不得了……”

  “哈哈哈哈!”張放爆發一陣大笑,把田安嚇得一激靈,“誰說這東西是秘器?我告訴你,如果你們真能復原,並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我擔保你光宗耀祖,青史留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3

第一百八十一章 貴人駕到

  每隔十日,聽取家令張敬臣、家丞鄧展彙報府中運行情況,以及簽押用印;每隔七日,韓駿或青琰會帶著新近成果或疑難,前來報告。

  這就是張放的日常,他的守孝生活,就在這有序狀態下如水流逝。

  青溪聚諸人已入富平侯府籍冊,正式成為家臣家僕,按說現在他們拜見張放,一率都要稱“家主”,但喊了兩年多的“公子”,好些人改不過來,經常性口誤。最後張放給他們特權,就叫公子好了,反正他對家主這個稱謂也不感冒。

  張放要求的紙坊已買下,就在長安城廓東北,之所以選這裡,是因為西市那邊的工坊在場地方面達不到“研發”要求。

  相比起來,造紙較制瓷或許容易一些。西漢造紙術已經有粗略步驟,比如選料、蒸煮、磨漿、壓榨、乾燥等程式都有,但為什麼紙質不行呢?

  張放根據渠良的回饋,估摸著應該有這麼幾個原因。首先是原料不行,這時代的紙多以苧麻為原料,這種植物纖維密度比較稀疏。再有就是中和介質(鹼性物)純度不夠。還有就是製造過程有欠缺。

  張放當然不懂造紙,以上推測都是根據渠良對造紙流程的考察所得出的結果。

  原料方面,張放認為其實用竹子最好——這也算是常識了,現代人都知道。但三輔地區很少竹子,而用於造紙的竹子都得使用嫩竹,無法從南方運輸,沒法子,只能從草樹方面著手。張放開始考慮用樹木、樹皮。時隔一月,渠良來報告結果,樹木處理難度很大,光是浸泡就得好幾個月,只能用樹皮與木屑。他拿來用木屑做出的成品。

  張放試用了,倒是能寫,但會暈墨,而且卷起來時得很小心,稍用點力就會折斷甚至碎裂。這樣的東西,當然不是張放想到的紙。看來這時代的紙匠還沒有能力處理樹木這種硬質原料。

  那麼,還有什麼量大有韌性又相對柔軟易處理的植物呢?桔杆好像可以,不過受季候影響,得秋收才有,而且那是牲口草料,制約成本。

  張放目光無意識間落在跪坐的葦席上,腦海裡登時跳出一樣植物——蘆葦。

  從三輔到北地到河西甚至塞外,黃河兩岸,最常見的植物,就是那一望無際的蘆葦蕩。蘆葦通常被用來編葦席,硬簾、籬笆之類,不過怎麼用都用不完。蘆葦澤那厚厚的沼澤,都是腐爛了多少年的蘆葦淤積而成……

  果然,改用蘆葦後,紙張性能好多了,但距張放心目中的真正的紙,還有一段距離。張放要求繼續改進,他不是專業人士,能提供的改進意見有限,他只是管理者,所能做的,就是發佈激勵機制,獎勵改進者。

  張放相信,古代工匠並不缺智慧,就同戰國時代就有匠人研製出釉面陶一樣,他們缺的,只是被發現。而這個時代,掌握資源與話語權的上層人物,對這些地位卑下的匠人從來不屑一顧,又談何發現?

  張放相信,造紙的難關一定能攻克,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春去夏至,秋去冬來,建昭四年的冬天,來了。

  張放的守孝,也到了尾聲。

  ……

  建昭五年,正月,一年之始。漢初沿用秦制,以十月為一年之始,直到武帝時,改正月為歲首,此後一直沿用二千年,並將一直用下去。不過在漢代,還沒有過年的習俗,正月歲首,除了宮廷及達官貴人會慶祝一下,平民百姓頂多擺點三牲祭祖,打點尾牙,遠不如後世熱鬧。

  草廬外的灶壁口前,獨臂三才頂著寒風,往灶頭添柴草。天氣雖寒冷,但灶口湧出的熱氣依然令三才有發熱的感覺。三才邊添柴邊在心裡暗贊,家主當真是聰穎過人,竟能想出用這種法子取暖,說是什麼“火坑”。還別說,入冬以來,他們四個草廬都用上了這東西,白天晚上都暖暖的,那舒服勁,比放滿炭火的府裡廂房還好。

  據家主說,他們現在是試驗,如果效果好,將來回府之後,就把這“火坑”在全府推行。到時候,府裡無論貴賤,人人都可暖暖和和的過冬。

  三才想得,嘴角露出笑意,驀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富平少侯可在?”

  三才趕緊將柴草扔進坑裡,合上陶蓋,轉過身,但見十幾步外,一個看樣子像是下人,但衣著華麗,乾淨整潔的年輕人向他拱手詢問。

  三才躬身道:“家主在那片林子後面,不知是那位貴人來訪,請報上尊號,小的即刻通報家主。”

  三才因為少了條手臂,無法像常人那樣行禮,只能用躬身代替。

  那年輕下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他那隨風輕蕩的空空袖管,眉頭不由自主跳了一下,道:“來的是貴人,你最好避一避,莫驚嚇主人。這樣吧,你速去通報,讓富平少侯迎……迎接,家主人會在此處相候。”

  三才不引為杵,只是略感驚訝,這年輕僕人口氣很大啊,似乎來頭不小,趕緊應了,快步朝林子走去。

  三才前腳剛走,三個人後腳就到。

  這三人中後面兩個明顯是家奴,而前面一人,不過十八、九歲,面如冠玉,長眉鳳目,十分俊逸。

  年輕人問明情況後,奇道:“林子後面我知道,就一條小河,挺深的,別的什麼都沒有,他到那裡做什麼……走,看看去。”

  於是四人也不在草廬前等著,望著三才的背影,緊隨而去。

  四人走進滿地枯葉的樹林,驀聞三才高昂的聲音:“家主,有貴客來訪!”

  連喚三聲,下面才傳來一聲:“好……稍待,這……這就上來。”

  隨著這聲音,還有一陣陣擊打水花聲。四人好奇心大起,加快腳步,走出林子一看,無不目瞪口呆。

  但見寒風之中,冰河面上,三個赤膊人影正擊水狂泳,劈啪之聲震耳,水花激起數尺高,如同三條大魚。

  很快,一聲高呼響起:“耶!我又贏了!”

  旋即水面破開,一個矯健的身影雙手往河岸一撐,躍出水面。刺骨寒風中,竟然周身熱氣蒸騰。抓起布巾邊擦邊問:“是那位貴人啊……”

  倏地動作一滯,定定望著樹林邊緣,少頃,將布巾一扔,躬身下拜:“張放拜見太子殿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3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太子也煩惱

  “少子,你這草廬看似破敗,卻內有乾坤啊!不錯,真不錯!”太子劉驁撫著草廬四壁,感受著與室外完全不同的溫暖,讚不絕口。

  已經穿上布衣麻裙的張放,親自將葦席鋪好,請太子就坐,笑道:“這也是逼的,不想點法子,這寒冬臘月怎麼熬得過去?”

  劉驁瞪眼道:“那你還玩什麼‘冬泳’?不怕凍死在河裡?”

  張放恭謹地面北而拜:“非如此,無以表孝敬之心也。”

  古時守孝,有個奇葩的邏輯,孝子形貌越枯槁、越憔悴,越能顯示其誠孝。臥廬服喪、苫席枕塊、布衣麻裙、禁葷禁欲就體現了這一點。反正只要你可勁折騰自己,最好瘦成一把柴,別人看了,就越發稱讚你誠孝。

  張放的氣色其實非常好,人雖然是瘦了一些,但筋骨更結實,就像一把寶劍,越磨礪越耀眼。冬泳于張放而言,雖然是一種鍛煉,但既然被太子發現了,那就不妨宣稱是為了表孝心而自尋苦楚,反正在漢朝這樣的事不少,反倒能在太子心目加分。

  劉驁讚歎不已,打量坑上的苫席土枕,再看看張放,搖搖頭:“季子曾對我說,都快認不出你了。我還道相貌或許變了一點,但人還是那個人……眼下看來,還真是。若非親眼所見,我都不敢相信,能斬衰一年,甚至赤身冬泳……這還是當年那蹭破一點皮就呼痛半天的張少子麼?”

  張放微笑道:“人總要變的,富平少侯變成富平侯肯定不一樣,太子變天子,也定然不一樣。”

  劉驁左右看看,侍從都在草廬外,低聲笑駡:“出門廝混數年,膽子果然變大了,竟敢說這等話。”

  張放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不明擺著麼。”

  劉驁忽然歎息一聲,無精打彩:“你守制經年,寸步不離,有些事怕是不知……便如今日,奉皇命前來祭祀的,除我之外,還有濟陽王。”

  這是張放與劉驁第二次見面。第一次是劉驁代表天子,為姑母敬武公主送葬。其實張臨去世時,同樣也是劉驁代表天子弔唁,不過那會張放還沒回來,因此錯過。而劉驁今次出現,原因也簡單,他再次代表天子,于歲首拜祭祖陵——杜陵就是劉驁的祖父,漢中宗、孝宣皇帝劉詢之陵寢。

  劉驁拜祭之後,想起張放就在附近,順道過來看看。

  劉驁與張放,年歲相近,既是表親,也是發小,更是五人組中人,劉驁的排行,就是“伯長”。

  張放自回歸以後,因為斬衰的關係,確實沒什麼時間與劉驁來往,但對於這位未來的天子,以及周邊關係,列為首要重點。所以劉驁一說濟陽王,他就知道是什麼人,以及什麼情況。

  濟陽王名劉康,乃劉驁的異母弟,生母為傅昭儀。“昭儀”這個比較知名的後妃尊號,就是漢元帝特地為她及另一寵妃馮嬡量身訂做的,並沿用千年。由於漢元帝並不喜歡皇后王政君(劉驁生母),連帶著也不是特別喜愛這個長子。

  而劉康則不一樣,因為傅昭儀很受寵倖,漢元帝愛屋及烏,對這中子也頗為寵愛。及至劉康長大後,多才多藝,尤擅音律。按說皇子擅長音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需要注意的是——漢元帝本人,是一位元超級音樂發燒友。

  漢元帝曾展示過一手炫酷技能:他讓人將一排軍中用的鼙鼓擺在宮殿前的臺階下,自己站在走廊的欄杆旁,然後扔出小銅丸去擊打這些鼙鼓,竟能準確地打出相應的節奏。而當時在場的三位皇子,劉驁、劉康、劉興,只有劉康能以丸擊鼓,配合父皇的節奏,合奏一曲。其餘兩位皇子,只能靠邊傻站。

  這就是知音啊!可想而知,劉康會引得漢元帝何等歡喜,元帝因此經常在大臣面前誇獎劉康的才幹。

  侍中史丹覺得這個東西味道不對,就進言說:“才幹應該是指是敏而好學,溫故知新,也就是像太子這樣的人。怎麼能用演奏樂器的能力來衡量一個人的才幹呢?要是這麼說的話,陳惠、李微(後宮的樂工頭頭)的才幹豈不是要比丞相匡衡高多了?乾脆用他們倆代替匡衡輔政好了!”

  史丹是外戚,一向很得元帝看重,所以說話挺直,不過還是比較有道理的。

  元帝聽完史丹的話,作沉默不語思考狀,過了一會一笑而過。

  這件事情算是揭過,之後元帝也確實比較少提劉康演奏樂器的才幹,但是元帝對劉康的偏愛卻已經是人盡皆知。幸其母,寵其子,幾乎取代皇后太子。

  這方面的資料,鄧展、青琰、韓駿幾乎不用費多大的勁就能弄來。所以張放一聽“濟陽王”三字,就知其中關竅,也明白了劉驁的感受,因此勸解道:“濟陽王也是先帝之孫,隨太子拜祭,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劉驁不忿道:“一同拜祭是理所當然,但禮儀如我,且與我並立而祭,這算什麼?”

  張放瞪大眼睛,豎指指天,眼裡滿是問號。

  劉驁點點頭,悶悶不語。

  這是天子的意思,那就耐人尋味了。

  張放有點擔心,會不會是自己這只“蝴蝶”扇動翅膀,改變了什麼。但反復考慮,好像沒改變什麼啊。嗯,希望如此。

  正沉思間,驀聞劉驁歎道:“下月我還要到中山國拜祭,唉!這一年到頭不知跑幾家了。”

  “中山國?”張放訝道,“是誰?”

  “說來你怕是不敢信,是‘孟長’去了。”

  這下張放當真吃驚不小,孟長,是五人組的老二,名劉竟。但為什麼不叫“仲子”,而叫“孟長”呢,因為這劉竟是當今天子元帝的幼弟。也就是說,他是劉驁的叔叔,但與劉驁同齡,自幼便在一起玩,與張放一樣,同屬發小。因為劉竟比劉驁還小兩個月,但輩份又是叔叔,所以便排行為“孟”,與劉驁並列。

  劉竟在十六歲改封中山王,出京就國,沒想到剛過兩年就去世。這才十八歲啊!

  張放在腦海裡翻找這劉竟的影像,一個模糊的瘦弱多病的形象浮現眼前。唔,這就難怪了。

  “替我多拜一拜。”張放環顧草廬一圈,露出一絲淡淡笑意,“等太子回來時,我的斬衰也將期滿,屆時希望我們四人能聚上一聚。”

  劉驁愁容盡去,哈哈笑道:“正該如此。”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3

第一百八十三章 加 冠

  戚裡,富平侯府,從外院到內宅,到處都是僮僕婢女閃動的身影,平日裡靜謐安寧的侯府,變得有點亂糟糟。之所以如此,蓋因侯府主人,斬衰一年,守孝期滿,終於回來了。

  苦盡甘來,原本是值得慶賀之事,但就此事的性質而言,又似乎不便慶祝,所以張放從鳳棲原回府後,一直安安靜靜。不過張放也知道,這安靜不久就會打破,時間就在天子召他入宮授爵之時。

  兩個月前,太子劉驁就曾對張放透露,父皇對他的孝舉很滿意,加上哀憐其雙親俱亡,他的襲爵不會有問題,並且會有例授侍中之職。這對張放而言是個好消息,因為漢代有規定,諸侯若無實職,則不得留居京城,必須回到封國。

  侍中雖然只是加官而非實職,但性質特殊,屬內朝官。侍從皇帝左右,出入宮廷,與聞朝政,同時還有宿守皇宮之責,可自由出入禁中。一般只有很得皇帝信任的勳貴及外戚才能得到這個清貴的官銜。如果當初張放沒有熬過這一年,以他之前的名聲,就算元帝看在死去的皇妹份上勉強讓他襲爵,也必無職銜,十有八、九無法留京。

  不過對張放而言,還有一樣比授爵更緊要,或者說,是授爵的前提,那就是加冠。

  古時二十歲行冠禮,但天子諸侯例外,登基或授爵之時即可加冠。加冠代表成人,只有成人才能執掌一國。張放已滿十六,虛歲算十七,此時加冠,也能說得過去了。一般加冠者為父輩,但張放雙親俱亡,只能請長輩代行。

  張氏人丁比較單薄,而且大多壽元不長,目下僅存的長輩只有兩個:二房之長張平與三房之長張宣。

  早在張放回府的前一天,張平就攜其子張昱先一步入府等侯。等張放盥洗罷,張平父子才至中堂拜見。雖然這兩人一個是仲父,一個是族兄,但面謁即將襲爵的張放,卻也只能執下禮。

  張放守制其間,張平父子在寒食與歲首時季各去拜祭及看望過一次,那種苦寒令父子二人為之色變,而最令他們不可思議的,就是一向養尊處優,從來吃不得半點苦的這位少君,竟然甘之若飴,泰然自若。

  以前張平還認為自己的兒子勝過老大(張臨)的兒子,現在看到侄子如此巨大的變化,光是這服喪之舉,自己哪個兒子都做不到,張平心裡不知是何滋味。

  幸好,張放即將行冠,讓張平找到心理平衡——甭管你是列侯還是家主,這冠禮還得請我出手吧。

  張平擺出長輩姿態,伸手入袖,慢條斯理道:“少子啊,我這裡擬了幾個字,你看選哪個好……”

  由於張放與諸貴戚少年往來,皆稱其為“少子”,所以長者也多以此稱之。不過,待張放加冠之後,估計除了劉驁、於恬等少數幾個死黨還保持這個稱呼之外,大多都會以字其稱——沒錯,加冠之後便是起字。可以自己起,也可由長輩起。看張平的架勢,要包攬此項了。

  能為下一任富平侯起字,張平那感覺……嗯,有點像後世西方的教父。

  張平的手還沒從袖子拿裡出來,就被一個平淡的聲音止住:“不勞仲父掛懷,小侄之字,已經取好。”

  張平愣住,擠出一絲笑意:“啊!呵呵,原來少子自己取字了,不知何字,說出來讓叔父參詳一番如何?”

  張放搖頭:“不是我取的,是請長者代取,主冠亦如是。”

  這下張平就不樂意了,虎著臉道:“這府裡還有哪位長者?叔揚麼?”

  張放再搖頭:“不是叔父,亦非府中長者。”

  張平怔了怔,與兒子交換一下眼色,有些沉不住氣了:“少子慎行,加冠,取字,人倫大事。若所托非人,令人恥笑事小,影響家聲事大……”

  “明日便知。”張放頷首而笑,“小侄擔保此人必不會令叔父失望。”

  張平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覺沒法再說,只得向兒子使眼色。

  張昱輕咳一聲,正要開口。

  張放笑眯眯道:“此君身份,不在先考之下,絕對當得起主持加冠之儀。叔父最好莫爭,以免明日見到,平添尷尬。”

  此言一出,張昱頓時不敢說話,轉頭望向父親。張平也沒法再說什麼,只丟下一句“但願如此”,攜子鬱悶離去。

  望著張平父子灰溜溜出去的背影,張放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他明白張平的用心——在張氏所有族人及家臣面前,以張氏長輩之身份,為自己取字、加冠。如此一來,今後便可與自己分庭抗禮……只能說,想太多。

  建昭五年三月壬辰,富平侯府北邸宗廟前,族親好友雲集,見證富平少侯加冠禮。

  一襲黑紅相間的曲裾深衣禮服,頭罩網幘,前額覆發的張放,帶領族親家臣向宗廟靈位叩拜。

  當主冠出現時,張平父子嘴巴開合,半天說不出話來。

  劉向!居然是劉向!

  劉向是當代大儒,又是前宗正,每年不知多少權貴及宗親奉上厚禮,請他代為加冠,但劉向殊少理會,萬沒想到……

  張平終於明白昨日張放所說“最好莫爭”的真意了,幸虧沒爭啊,否則就丟人到家了。

  張平慶倖之余,滿心不是滋味,耳邊卻聽張放笑道:“侄兒欲請叔父贊冠,不知意下如何?”

  贊冠是主冠的助手,通常也是由長輩或好友擔任。張平一聽,便知是侄兒給自己挽回一些顏面。

  張放低聲道:“未提前告知,便是擔心叔父不豫……”

  張平苦笑搖頭:“劉子政為主冠,我為贊冠已是榮幸,豈敢不豫?兄長有子若此,當是我張氏之幸。”

  一切就緒,冠禮開始。

  張放即席入坐,賓客分坐兩側。贊冠張平用櫛為他梳頭、挽髻、加笄,用緇黑繒纏住髮髻。主冠劉向從有司手裡接過緇布冠,向張放致祝辭,然後為他加上緇布冠,張放起身回到房中換上玄端服,系上赤黑色的蔽膝,出房面南站立,此為初加。

  之後還有再加和三加,與初加的禮儀一樣,只是冠服不同:再加將緇布冠換成皮弁,並更換白色衣裳,系白色蔽膝;三加加爵弁,換熏裳,系赤黃色蔽膝……這便是“三加”。

  在此過程中,劉向每次加冠時都向張放致不同的祝辭,皆為勸勉與祝願之意。

  三加禮畢,劉向扶起張放,道:“《禮》有雲,男子二十冠而字。君將襲侯,十七而冠,亦合古禮。君性豪放,有羿嘯九天之志,可字‘羿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3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十六身襲富平侯

  就在張放完成冠禮的次日,詔令下達,天子將于未央宮宣室殿,親為富平侯授爵。

  一大早,富平侯府中門大開,湧出一群家臣僮僕,分立兩側。

  一襲朱色深衣,頭束玉梁冠,腰懸寶玉,神采奕奕的張放,眾星拱月般走出府門。

  驀聞一陣笑駡:“好你個張少子,我于季子都沒加冠,你倒好,先跑到前頭了。”

  不用看人,光聽聲音,就知是於恬這傢伙。

  張放笑道:“別跟我比,跟伯長比,你就寬心了。”

  於恬信步走來,本想藉故吐槽一下,結果一聽這話被噎得不輕。是啊,別說他了,就算是五人組的老大,太子劉驁,今歲也就才十九,得明年才加冠……他於恬得排到最後。

  張放笑著向於恬揮揮手,從容登上軒車。

  侯府門前,張氏族人,以及張敬臣、鄧展、韓氏兄弟、青琰,包括一直充當保鏢的初六、阿羆、宗巴等隨從,俱立於階前,齊聲道:“恭賀家主,封爵而歸。”

  馭手渠良長鞭一甩,健馬噴出一口白氣,舉蹄向南駛去。

  身後傳來於恬高聲:“我在章台煙雨閣設了宴,不管你來不來,賬記你頭上!”

  張放從車窗探出手,搖了搖,表示隨意。

  出戚裡,向南直行數百米,巍峨高聳的未央宮北闕便出現在眼前——是的,就是這麼近。

  張放之所以乘車而來,既不是顯擺,也不是懶行,而是表示莊重。

  闕門厚重,朱漆似血,銅泡如金,鮮豔奪目。兩邊闕樓之上,甲士雄壯,兵鋒森然,居高臨下,令人望而生畏。

  渠良籲一聲,停下馬車,偏腿下車,彎腰放下踏板。

  張放剛踩著踏板下車,迎面走來一個小黃門(宦官,職責通報內外),躬身行禮,笑容滿面:“這位定是張少君了,小奴恭候已久。”

  ……

  夜如何其?夜未央。

  這是《詩•小雅•庭燎》裡的句子,也是未央宮之名出處。

  未央宮有多宏大?具體數值看得眼花,這麼說吧,光這一座宮殿群,就占了整個長安城的七分之一。而未央宮前殿,是高祖以後,歷代漢朝皇帝朝會之所,也是漢朝的政治中心,如同後世的中南海。

  如果你進了中南海,第一件事是什麼?當然是先睹為快。

  張放也不例外,他很想一睹這漢代“中南海”的盛況,可惜的是,他還不是朝官,沒有進入前殿的資格。

  從北闕進入未央宮,兩邊是高大的宮牆,隔絕了所有視線,中間是鋪著地磚的長長甬道。一個人走在這安靜得能聽到腳步回音的甬道上,會油然生出一種無所遁形的不安,仿佛牆後暗處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若心存不軌,心理素質不過關,只怕還沒走完這千米甬道就軟趴了。

  張放只走了幾十米,就明白了這甬道的作用。果然是宮禁森嚴啊,一條走道都有那麼多花樣。

  如果一路直行不拐彎的話,可直至未央前殿。可惜,張放剛看到一片鬥角飛簷,引路的小黃門便向右一拐,領著張放從東闕門前經過。這是進入未央宮的側門,有重重持戟甲士守衛,戒備森嚴。不過小黃門帶張放走的是內門甬道,無需通過東闕門。

  張放只遠遠看了一眼,便聽小黃門道:“少君,宣室殿到了。”

  張放抬頭一看,眼前一座高廣大殿,明黃瓦面,朱漆廊柱,宮門大開,幽深靜謐。這座皇帝日常辦公地點,看上去倒也氣派威嚴,比自家的富平侯府,也就大一號而已,裝飾什麼的,也就那樣了。

  殿外廓柱下,恭立著兩個低級內侍,服侍張放除靴,整理衣幘,剛步入大殿,便有一道目光望過來。

  張放一見,立即躬身長揖:“張放拜見先生。”

  殿上那人微笑點頭,垂手安坐,正是劉向。劉向雖然沒有官職,但他的身份擺在那,只要皇帝有召,隨時可入宮晉見。

  “坐吧,朝會將畢,陛下隨時會來。”

  張放道了聲謝,旋即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神態從容。劉向頷首微笑,對張放的表現還算滿意。

  殿上銅爐吐香,明燭灼亮,陽光透過窗格,將殿道上鋪著的紅毯照得越發鮮豔奪目。

  過不一會,但聞足音雜踏,又進來三人。張放雙眉一聳,立即起身,長揖到地。劉向也合袖為禮。

  能讓一個准列侯,一個前宗正如此鄭重的,自非等閒——來者正是大司馬許嘉、丞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壽。三公悉數到場,共同見證。

  眾人互相敘禮,隨後安靜下來,大殿落針可聞,直到一個尖長的聲音將這氛圍打破:“陛下駕到。”

  隨著一陣環佩響動,殿側耳室步出兩位內侍,恭立於陛階下。再後面,是兩位內侍左右扶持著一人,看那一身黃袍,便知是皇帝。漢代皇帝還沒有後世唐宋明等皇帝那樣繁複的出場儀式,加上會見的不是重臣就是皇親,更不必講究排場。

  張放起身,旋踵,轉身面對丹陛,合袖稽首,口稱拜見天子。

  張放此前已就參拜儀式多番練習,自無差錯,在抬頭望向天子的一瞬,以張放的沉靜,也差點失態。

  這、這就是天子?

  丹墀之上跪坐著的人,鬚髮黑白參半,前額半禿,面部皮膚鬆馳,眼珠暗黃……整個人給人一種垂垂老矣之感,但是,這時的漢元帝劉奭,年方四十,正值春秋鼎盛啊!

  張放腦海裡並沒有元帝的印象,如果這位皇帝穿常服來自家府中,他絕對不敢相信這是當今天子。

  但不管張放相不相信,這確實就是貨真價實的天子。前幾年有位叫張博的外戚,寫信給劉奭的弟弟淮陽王劉欽,就曾在信裡不無擔憂說“陛下春秋未滿四十,發齒墮落。”

  儘管西漢皇帝多壽元不祚,但早衰到劉奭這種程度的,並不多見。元帝在朝會時通常會戴冕冠,毓串垂面,外臣難見面目。而今日接見的兩位都是皇親,又是在宣室,便只戴平弁,被張放盡數看在眼裡,心下明白,這位天子壽元怕是不長了。

  元帝目光落在張放身上,充滿訝異:“我曾聽皇叔、皇妹、太子有言,富平侯子形象大變,氣度與往昔大不相同。今日見之,果然如此。”

  劉向微笑道:“以陛下睿目觀之,如此不同,是好還是不好呢?”

  元帝掩飾不住喜愛之意:“英華內斂,銳氣外露,既有皇妹之靈秀,亦有富平共侯之英銳。甚好、甚好,張氏有子若此,富平可興矣!”

  許嘉、匡衡、繁延壽俱齊聲稱讚。

  張放深深一揖:“陛下、諸公謬贊,不勝惶恐。”

  元帝滿意道:“君不畏苦寒,斬衰守制,其孝至誠,可為諸侯表率。當襲爵加官,以為天下效。”

  張放深深揖謝,三公、劉向齊聲道:“陛下聖明,富平當興。”

  隨著禮官一聲唱禮:“奏鼓樂,頒綬帶。”封爵之儀正式開始。

  披綬帶、接璽印、拜天子、盟誓辭……一樣樣有條不紊進行。

  大殿之上,回蕩著張放鏗鏘有力的封爵之誓:“……使黃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存,爰及苗裔!”

  這一年,張放十六歲,雖然承爵時間比原有歷史延遲了三年,但在有漢一朝,依然是最年輕的列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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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上 班 了

  四月的長安,春意濃濃,清晨的空氣飄蕩著暖洋洋的熏意。

  張放一襲青色朝服,頭戴蟬冠,腰結朱帶,帶上懸掛著印囊,系著代表列侯身份的紫色綬帶,慢悠悠走在上朝的華陽大街上。行走之際,兩根長長的朱色絛帶隨風輕舞,靈動而飄逸。

  看張放這一身正式裝束,不用說,定是上朝了。

  這是張放第一次上朝,他並沒有坐車。原本戚裡距未央宮就很近,坐車除了彰顯身份之外,並無大用。更何況,正值陽春時節,徒步長街,和風拂面,身心愉悅,這樣的享受,張放可不想錯過。

  通向未央宮等宮殿的街道有三條,中央的一條,稱為“弛道”,那是皇帝的專用通道,一般人不得進入。而華陽街則緊傍馳道,是長安北面的橫門直達未央宮的正街之一。街道兩旁遍植樹木,春夏之季,綠樹成蔭,人行其下,怡然自爽。

  這條道上,上朝的官員往來如織,多乘車馬。那些以朱色漆車轅兩轓的,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高官;以朱色漆車輪的,多是千石以上的官員;而那些幾百石的小官,要麼坐牛車,要麼打著燈籠安步當車。

  這些車駕外表裝飾華貴,車簾旁懸持著長幡,有些寫著車主人的官爵,有些則印著家徽,一目了然。長幡上寫官爵名稱的,多半是新貴或普通官員,而印家徽的,則是累世為官或列侯之類的世宦。

  張放走在街邊上,看著一輛輛馬車從身邊駛過,心裡默記,將一個個家徽與腦海裡的資料重合。

  這時一輛馬車突然停下,車簾掀開,一個同樣穿著青色朝服,頭戴蟬冠,腰圍玉帶,膚色白暫,保養很好的中年笑道:“是羿嘯啊,不錯不錯,這身冠服很精神。史邯、史通近日都在說起你,閒暇時不妨到我府邸一聚。”

  張放一見,忙揖禮道:“是史世父,小侄有禮了。”

  此人正是宣帝時的大司馬、樂陵侯史高中子,駙馬都尉、侍中史丹。史丹同樣也是外戚,不過與富平侯張臨不一樣,張臨是真正的“駙馬”,而史丹只是都尉而已。漢朝時的駙馬都尉,並沒有後世那種“駙馬”之意,只是在皇帝出巡時,伴駕左右,以為驂乘。

  史丹還有一個官職:太子中庶子。

  這個職位雖然不高,食祿六百石而已,但卻是東宮屬官,為太子侍從之長,很得儲君親賴。

  以侍中、駙馬之職,伴駕天子;以中庶子之職,護衛太子。這個史丹,完全做到了新老通吃,無論舊朝新朝,都是很吃得開的人物。

  張放腦海裡不斷閃過史丹的資料,嘴裡道:“小侄也有多日未見史仲子與史九,待休沐之時,定當拜會。”

  史邯就是五人組中的老三,原本是張放的鐵杆之一。不過此人在張放剛返長安、最需要幫助時,因怕受張放壞名聲所累,對鄧展所請,多有推委,所以張放也沒去搭理他。不過既然史丹發話了,那就找個機會聚一聚,不管怎麼說,都是同一個圈子的人,不可能不打交道。

  史丹含笑點頭,抬頭望望天色,道:“朝會在即,不可耽擱,容後再會。”

  二人相對施禮,馬車碌碌遠去,張放也加快步伐。

  未央宮闕前,宮門大開,官員們魚貫而入。闕門兩側都有值守宮衛驗看官牌,再與本人核對,方得以放行。

  張放是第一天上朝,宮衛見他面生,驗了官牌還驗了印綬,反復幾次,方才放他進宮。

  進入宮門,但見長長的甬道滿是青色身影,儘管距離朝會還有些時間,但官員們無不行色匆匆,寧早勿晚。早到不會有獎,但遲到肯定受罰。

  漢朝時官員的官服尚未按品級分色,二千石高官與六百石小官的官服基本一樣,區別只在於系官印的綬帶顏色不同:中二千石以上為紫綬;二千石以上為青綬;六百石以上為黑綬;六百石以下為黃綬。基本上只要看綬帶顏色,就能明白對方官階大小了。

  至於朝服顏色,乃是按四季輪替,春為青色,夏為紅色,秋為黃色,冬為黑色。此時正值陽春,故此未央宮甬道上滿目皆青影。

  走到甬道盡頭,再轉進三重宮門,眼前豁然開朗,張放終於看到未央宮前殿的模樣。

  做為未央宮四十多座宮殿最高大的宮殿,未央前殿居全宮正中,坐北朝南,高度相當於五層樓,面積足有三個標準足球場大小。沿龍尾道拾階而上,兩邊雕欄玉徹,站在殿前雲台之上,舉目仰望,巍峨廣闊的宮殿、金碧琉璃的瓦當,三十二根朱漆大立柱、如雕塑般佇立的甲士,還有四角碩大的赤銅鼎,無不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

  轉身望向西南,目光越過宮牆,遠處是煙波浩渺的滄池,池心的漸台如同一個個小黑點,長風吹來,帶著的淡淡的濕氣。

  此時天方破曉,一顆蛋黃似的太陽從地平線跳出,映得層疊宮殿金壁輝煌,仿佛油畫一般。

  雲臺上已站滿官員,分文武兩班列好,人頭攢動,互相低語,並不嘈雜。

  張放很自然跟在文官一列,由於上朝的官員太多,各有交流,也沒人注意到這個最年輕的新官。

  這時張放身後響起一聲低語:“富平侯,去歲玉門關之事,乃司隸失職,祈請君侯恕某禦下不嚴之罪。”

  “玉門關”三字,撥動了張放的神經,還沒轉頭之前,通過“司隸”二字,加上對方說話的語氣,張放已然知曉對方是誰。

  司隸校尉諸葛豐。

  這是一個四旬左右,身量瘦高,就連道歉都板著臉的人。還真符合張放心目中“國安局長”的形象。

  二人打了個照面,諸葛豐繼續道:“敦煌郡從事盧安,已被撤職緝拿,秋後問斬。”

  可能是“國安局長”當久了,諸葛豐行事果斷,語氣不容置疑,仿佛一切理所應當。

  張放笑了笑,微微抬頭,正要說話。

  遠處鐘室傳來三聲清鳴,朝會開始,張放開始了大漢朝第一天打工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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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朝堂眾生相

  文武諸臣在宮門前兩位小黃門監督下,解劍脫履,魚貫而入,步入足有足球場大小的宮殿。但見平滑如鏡的廣殿,左右兩邊整整齊齊鋪著一方方朱色軟席,共有六排,官員們依次入座,基本上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不會有多餘的。

  張放雖是第一次上朝,但之前做足功課,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在這裡,而在丹墀之下。

  丹墀是皇位前的紅色臺階及臺階周邊的空地,能立于這個“貴賓席”範圍內的,只有內侍與內朝官,他們就如同眾星拱月一般,拱衛天子。

  侍中,就是內朝官之一,所以張放的位置,應在此處。

  張放在一名儀官的帶領下,來到丹墀右側外緣最下一階立定,看來這就是他的位置了。偏頭看去,正見到右側最上階,史丹正朝自己頷首而笑,張放也報以微笑。

  張放在看到史丹的同時,也注意到了他的左側上首有兩個空位,那是距離皇帝最近之處。不用說,定是那位權頃當朝的中書謁者令石顯及其門下第一走狗、中書僕射牢梁的位置了。

  按制,這兩人會伴駕齊至,所以現在二人沒現身很正常。

  張放左顧右盼,沒發現甘延壽與陳湯的身影,看來這二位還是走馬上任了。也是,得罪了石顯與匡衡,還能坐穩位置已很了不起了,想不走馬上任何其難也。

  趁著皇帝沒到的空檔,張放目光掃視,抓緊時間熟悉一下眾朝臣。張放手裡雖然有這些大臣的資料,甚至畫像,但很多都沒見過活人,現在得一一對號入座。

  最顯眼的,莫過於左列第一排首位的丞相匡衡了。

  匡衡的大名,張放是知道的,不是來到這時代才知道,而是在前世小學時就如雷貫耳——他就是“鑿壁借光”這個典故的主人公,模範好學生匡衡。

  應當說,匡衡確實是一個發奮苦讀、草根逆襲的勵志人物。不過,或許是他窮怕了、苦怕了,進入仕途之後,匡衡漸漸變得圓滑。與他的老師,大儒蕭望之不一樣,蕭望之與石顯死磕,結果被磕死了。而匡衡選擇有條件合作,在不涉及根本利益時,與石顯合流,這才得以登上丞相寶座,位極人臣。

  眼下的匡衡,正處在人生與仕途最巔峰,氣勢最盛,在朝臣中最耀眼的一個就是他。

  在匡衡正對面,便是武臣之首,大司馬車騎將軍、平恩侯許嘉。

  許嘉的父親許延壽,是宣帝朝的大司馬,而許嘉的堂姐,是漢宣帝貧賤時所娶之妻,後來的恭哀皇后許平君,也就是當今天子漢元帝劉奭的生母。這麼一算,許嘉是元帝的親舅舅。

  有如此淵源背景,加上這樣一層親厚關係,也就不難理解許嘉能坐上這個位置了。

  許嘉雖然是大司馬車騎將軍,但從沒帶過兵打過仗,甚至沒有住過一天兵營。從外表看,斯文儒雅,不在劉向之下,半點不像個將軍。

  緊傍著許嘉的,是右將軍、光祿大夫、樂昌侯王商。這位也是外戚,他的姑姑是宣帝的生母。他當初也曾任太子中庶子,為元帝登基保駕護航。今日之地位,實非僥倖。

  張放見這王商體形胖大,環目長髯,滿面威嚴,比起許嘉更像將軍。再往下,便是禦史中丞繁延壽、司隸校尉諸葛豐、自己的頂頭上司少府令五鹿充宗……

  以上這些人,構成了元帝朝重臣的第一梯隊。而若干年後在朝堂呼鳳喚雨的王氏諸侯,現在連第三梯隊都算不上。

  張放正一一對號入座,耳邊一陣金鐘玉罄之聲,殿中謁者高呼:“吉時到,陛下臨朝。”

  此時兩位身穿青色官服,腰間分別佩掛赤黃色、青色綬帶的內朝官,正小心攙扶皇帝,來到坐席之上。這年頭皇帝也跟大臣們一樣,老老實實跪坐,沒有半點優待。至於龍椅什麼的,得過幾百年以後才能享受,眼下劉奭是沒這個福份了。

  殿上群臣正襟危坐——皇帝,上朝了。

  隨著謁者一聲高呼:“皇帝升座。”

  殿下群臣齊頌:“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隨即兩邊耳室前臺有樂師奏樂,兩名謁者上前卷起珠簾。

  玄色通天冠,頜下系結,兩端垂掛充耳(珠玉),冠前後端共十二旒,遮住了那張未老先衰的龍顏。那一襲黃色上衣、朱色下裳,章紋流彩,環佩薰香的華麗冕服,卻掩蓋不住那微微佝僂的瘦弱身軀。

  樂聲停下,整個大殿悄然無聲,氣氛威嚴肅穆,一眼望去,盡是黑壓壓的蟬冠,兩排十二根大立柱後是二十四個盔明甲亮的持戟甲士,丹墀兩側侍立十餘內侍……

  這時才見那兩個攙扶皇帝的人分別於丹墀上首立定,當兩人抬起頭時,張放飛快朝後面那佩青綬的人掃了一眼,迅速移開目光。只一眼,他就將此人形象深深印在腦海。

  年約五旬,白麵無須,眉目陰柔,臉上永遠掛著謙卑神情,嘴角總是上揚,泛著淡淡笑意,整個人看起來很有親和力。不知道的人,會把他當做一個性情溫和的私塾先生。

  中書謁者令,石顯。

  這是張放第一次見到石顯,怎都想不到,居然是這般模樣。不過,換個角度想也不奇怪,畢竟是皇帝看得最順眼的人,怎麼可能長得一副奸佞樣?現在這副模樣,才是最合乎常理的吧。

  這是一個笑裡藏刀的傢伙,張放暗暗在心裡下了定義,同時也更加警惕。

  而立在最近皇帝位置的人,並不是張放想像中的石顯,而是一個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華服少年。張放雖是頭一回見這人,但從他所坐的位置,以及赤黃綬帶判斷,只有一個人符合條件——濟陽王,劉康。

  劉康雖然有封國,但因其尚未成年,加上元帝寵愛,一直未出朝就國。元帝甚至還將他帶在身邊,讓他參與朝議,這其中的微妙資訊,耐人尋味。

  劉康看到張放,微微頷首,帶著笑意。

  張放也欠了欠身。

  驀聞宮外傳來一聲宣召:“太子覲見!”

  太子?劉驁!他回來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4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朝堂如戰場

  張放記得年初的時候,劉驁曾借祭祖之便,拜訪過自己。當時劉驁就曾說過,他將代天子前往中山國,弔唁他的小叔,同時也是他們的少時好友中山王劉竟。算算時間,的確也該回來了。

  遠遠的,一人踏入宮門,行走之際,袖裾飛揚,顧盼自得。趨步至丹墀下,俯身下拜:“兒臣奉詔出使中山國,傳達聖意,告慰哀王。前後兩月又十日,今方歸來,特向父皇交令。”

  元帝平和的聲音傳來:“太子一路辛苦,起來吧。”

  劉驁恭聲道:“為父皇代勞,乃是兒臣的本份,談何辛苦。”

  “中山哀王之事,辦得如何?”

  “一切遵照父皇旨意辦理,中山王府上下,俱感父皇恩德。”

  “如此便好,可憐哀王韶華而逝,尚無子嗣……”

  元帝看到眼前的太子,不由得想起與他一般年歲,又總在一起遊學,如今卻早早辭世的幼弟,一陣難過,悲從中來:“當年哀王離京,音容猶在,不成想這一別竟是永訣。唉!我的幼弟當真是福薄啊……”

  張放距離得近,聽出元帝言語之間,隱有哽咽之聲。看來“老皇帝”對這位跟自己兒子一般大的幼弟,還是很疼愛的。

  張放目光轉到劉驁臉上時,心裡突然咯登一下,劉驁神色恭順,面帶微笑——這本是在皇帝面前最標準的表情,但現在這氛圍,不合適啊!

  張放不知道的是,在他側面上首,史丹正拼命向劉驁使眼色,但此時這位太子距離皇帝太近,目不斜視,壓根沒看到。

  劉康輕咳一聲,用袖子掩了掩嘴,希望用這個動作引起兄長注意。

  但是,已經晚了……

  嘭!重重一響,不知擊打何物,旋即元帝怒不可遏的聲音傳來:“安有人不慈仁而可奉宗廟為民父母者乎!”即使沒敢抬頭,也可想見元帝龍顏變色。

  這話太重了!

  太子劉驁前一秒還滿面帶笑,下一秒,整個人就“斯巴達”了。

  不光他,滿朝文武都嚇住了,這是什麼情況?

  劉驁噗通一聲跪下,重重叩首,驚惶之下,也不知說什麼好,只能一個勁叩首:“父皇息怒,是兒臣失儀,請父皇責罰。”

  第一天上朝,就碰到這種事,張放真不知是不是自己運氣太背。身為朝堂菜鳥,他想幫也無從幫起,除了隨大流躬身頓首,也實在做不了什麼。

  就在緊要當口,驀聞一聲:“臣向陛下請罪。”

  一人步出,退至太子身後,伏於丹墀之下,脫下蟬冠,連聲請罪,正是史丹。

  史丹這一出,頓時令盛怒的元帝被轉移了注意力,詫異道:“朕責太子,與卿何干?”

  史丹將蟬冠平平放於地上,謝罪道:“旬月以來,臣誠見陛下哀痛中山王,以至損龍體。今日太子當進見,臣竊戒太子毋涕泣,以免令陛下感傷,不想引得陛下震怒。罪乃在臣,當死。”

  劉驁也福至心靈,垂涕悲泣:“史君所言,兒臣亦深以為然,故循囑行事。請父皇以天下臣民為重,切莫感損,只要父皇龍體無恙,兒臣願與史君同罪。”

  石顯、許嘉、匡衡等幾個大佬也紛紛表態,稱太子孝心可憫。

  元帝沉默一陣,歎了口氣:“原來如此,太子、史卿多慮了,都起來吧。”

  這樣也可以?!張放覺得腦袋有點不夠用了,這種話一聽就知道是事後補鍋,怎麼皇帝這麼好哄?不過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了,這明擺著是皇帝知道自己失態了,而史丹的請罪,正是給他一個臺階下,他豈能不下?

  張放抬眼從那幾位朝堂大佬臉上飛快掃過,看到的都是一副淡定的表情——原來如此,這就是朝堂政治學麼?

  張放感慨之餘,也不禁暗暗在心裡豎起大拇指,這史丹不愧為天子近臣,果然熟知天子脾性,三言兩語就化解了太子危機,這危機公關做得好。同時張放又想明白一點,史丹這樣做,不是他自恃得天子恩寵逞強出頭,而是他必須這麼,誰叫他是太子中庶子呢。

  太子失儀,首先要問責的,就是他這位中庶子,他避不開的。正確的做法就是像這樣,把所有的事都攬在身上。如此,在天子眼裡,他是盡責的忠臣,沒有辜負期望;而在太子心裡,這人情又重重加上一筆。

  史丹這一招,兩頭討好,不愧為官場人精。

  張放暗暗記在心裡,今天史丹可算是為他上了寶貴的一課。

  這第一天上朝,就令張放印象深刻,看來朝廷這池水很深呐……

  真正令張放悚然的是,元帝斥責太子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什麼樣的話會不過腦脫口而出,從心理學角度說,那就是心有所想,並鬱積於心。皇帝對太子不滿已經到這程度了麼?

  如果是在後宮,太子叩見皇帝,皇帝不滿太子態度,當面訓斥,還可以說是父親教訓兒子,算是家事。可是搬到朝堂來,性質就大不一樣了。這樣在群臣面前,落太子的面子,一旁還有史官作記錄,說不配為人君的重話,這讓群臣心裡怎麼想?

  皇帝這樣做,居心何在?

  張放腦海裡不其然閃過數月之前,在鳳棲原守孝時,劉驁談到父皇對劉康時的鬱悶神情。心有所思,眼光也很自然瞟向劉康。

  張放眼神銳利,又距離劉康很近,他看到的是那年輕俊秀的面龐上,有著弟弟對兄長的關切之情,還有如釋重負的寬慰……慢著,為什麼眼裡會有一絲一閃而逝的失望……

  張放立即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心如潮湧——這就對了,皇帝釋放了那麼多或明顯或含糊信號,劉康怎能沒有一點想法?

  其實十三歲以前的張放,與三位皇子都有來往,不過以當時張放的品性而言,最投緣的是太子劉驁。劉驁、劉竟、史邯、于恬、張放,五個非王即侯的太子党,最喜宴飲作樂,博戲冶遊。以五人為核心,加上一眾官宦世家少年,形成一個小團體。

  劉康此人,性格與元帝很相似,溫文爾雅,博學多才,喜靜不喜鬧,接人待物,中規中矩。這樣的性格,自然與當年那個張放完全尿不到一個壺裡。

  既然已經站了隊,張放也沒得選擇,必須堅定站在太子劉驁一邊,這是立場問題,不容含糊。

  只是今日所見,結合以往所聞,張放心裡突然沒底——這劉驁還會如同歷史那樣,登上皇位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4

第一百八十八章 帝王家事

  散朝後,元帝回到後閣,這是皇帝起居之處。剛坐下,臉就垮下來,一直保持的威儀消失無蹤。

  “太子、太子……”元帝不斷歎息搖頭,一臉恨鐵不成鋼。

  元帝最終“原諒”太子,與其說是讚賞其“孝心”,不如說是讚賞史丹的急智。正如張放所料,元帝那句訓斥,是長期不滿,加上中山哀王事件引發,令元帝脫口而出。話說出口其實他也挺後悔的——不是後悔訓斥,而是後悔當眾訓斥,把自己隱藏很久的心思漏出了一角。好在史丹機敏,把事情圓回來了。

  但這並不表示元帝在此事上諒解太子。他並不蠢,史丹的話更多的是個臺階,讓他與太子下臺的臺階,不可盡信。

  漢代最重孝行,元帝好儒,對孝行比前朝諸帝更為重視,太子此舉,說失之“慈仁”算輕了,說重些是不孝。親叔叔去世面無悲戚,若是自己百年……

  元帝這樣想著,胸中郁氣愈盛,看到案上堆疊得高高的簡牘,猛一甩袖,嘩啦,簡牘落滿一地。

  聞聲驚至的幾個內侍,慌亂撿拾,連聲請皇帝息怒。

  其中一卷簡牘掉得最遠,一直滾到門檻前。門前裙影一閃,一隻素白的纖手伸出,將簡牘拾起。

  一個正要伸手撿取的內侍,目光隨簡牘上移,當看到纖手的主人時,忙不迭跪倒:“奴婢叩見傅昭儀。”

  其餘幾個內侍也紛紛跪地請安。

  元帝聞聲抬頭,看到來人,臉色稍霽,揮揮袖:“都退下。”

  內侍們齊齊躬身九十度,倒退出殿外。

  來人舒展廣袖,乍分驟合,合袖折腰,盈盈而拜:“臣妾拜見陛下。”

  “昭儀不必多禮,請起。”元帝蒼白而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拍拍身邊軟席,“來,坐在我身邊。”

  這滿頭珠翠,深衣廣袖,舉止優雅的美婦,便是劉康生母、元帝寵妃傅昭儀。

  在元帝以前,宮中嬪妃並無“昭儀”這個等級。但元帝想提高最寵愛的兩個妃子的身份,於是以傅氏、馮嬡二人都有子為王,而元帝本人尚在,不得稱王太后,乃改稱為昭儀。並賞以印綬,位在婕妤之上。

  昭儀為昭其儀容之意,在還沒什麼貴妃、德妃、淑妃、賢妃的漢代,昭儀是僅次於皇后的存在,位同丞相,爵比諸侯。在後宮,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傅昭儀雖已年過三旬,但保養得宜,加上宮中多年養成的貴氣,非但未曾色衰,反而更添成熟風韻。想必這也是吸引元帝,寵倖不衰的重要原因吧。

  “陛下為何生這麼大的氣?可別氣壞龍體。”傅昭儀將簡牘一一放回原位,倚傍在元帝身邊,輕柔發問。

  “還不是太子……”元帝在傅昭儀面前,從不掩飾對太子的不滿,也同樣不掩飾對中子的偏愛。

  傅昭儀聽罷,立即整衣端坐,伏拜於地:“臣妾亦與太子同感,萬事以陛下龍體為重。太子此舉,於禮不合,於孝可諒,望陛下明鑒。”

  元帝失笑搖頭,以指虛點:“你呀你呀,總是先想到別人的好處,也不多為自己想想。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還有康兒呢。”

  傅昭儀輕聲軟語:“臣妾母子,有陛下照拂,又何慮往後呢?”

  元帝歎了口氣,想說什麼,終究還是沒說,只是輕輕攬過傅昭儀。

  便在此時,殿外傳來內侍稟報:“陛下,皇后求見。”

  元帝皺皺眉:“她在幹什麼?”

  傅昭儀在懷中輕聲細語:“陛下何必明知故問?”

  元帝無奈,放在傅昭儀,無精打采道:“請皇后入見。”

  元帝這麼不待見王皇后,是有原因的。

  元帝早年還是皇太子的時候,最寵愛的妃子司馬良娣病故,良娣臨死前說是有其他姬妾咒她而死。從此劉奭鬱鬱寡歡,又遷怒其他姬妾,不與她們接近。

  兒子不近女色,漢宣帝劉詢自然著急上火,得知太子怨恨姬妾,便讓皇后在後宮挑選適合的女子送給太子。王皇后挑了五個侍女,其中就有個叫王政君。當太子到皇宮時,對這五個女子興致缺乏,但又不想違逆皇后的懿旨,於是隨口說:“其中有一人可以。”

  恰好王政君距太子最近,且打扮素雅,於是王皇后便當是指她,遂將她送到太子宮。而王政君也爭氣,雖然只侍奉太子短短時日,卻很快珠胎暗結,生下一子。

  這可是皇長孫,宣帝與王皇后自然格外歡喜,宣帝還親自為皇孫起名劉驁,意為千里馬。

  儘管如此,但這種陰差陽錯的緣份,終究不能持久,劉奭很快厭倦、冷落王政君,若不是她生下皇長子,怕早不知被掃到掖庭哪個角落了。這種冷落,從王政君封皇后的第一天就感覺到——劉奭登基之後,身為太子妃的王政君,起先只被封為婕妤,直到三天之後,劉奭實在找不出什麼理由推搪,才加封為皇后。

  盤點前因後果,不難理解,劉奭對這位皇后的態度。所謂“母以子貴”,同樣也有“子受母累”。太子劉驁不招元帝待見,也不乏其母王政君的因素。

  或許王皇后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一聽太子被皇帝在前殿當著群臣的面訓斥,內容尤其嚴重,嚇得趕忙從椒房殿(皇后寢宮)跑來後閣,向元帝請罪。

  “都怪臣妾平素失之管教,致使太子失儀,衝撞君父,臣妾必加以嚴斥。請陛下切莫因愚兒之故,感損龍體。”王皇后伏跪于地,裙裾張如荷葉。

  元帝不滿哼哼:“管教什麼的就不必說了,還當他是小兒麼?明歲就到加冠之年了。你做本份,管好後宮就算不錯了。”

  “臣妾惶恐……”

  “好了,此事已揭過,你退下吧。”

  王皇后囁嚅著還想分說,傅昭儀已過來低聲勸解:“姊姊先回去吧,陛下的氣已消得差不多了,等會小妹再勸勸,定不會讓他們父子互生嫌隙。”

  王皇后無奈,只得道聲謝,怏怏離去。

  傅昭儀回到元帝身邊,伸出纖纖十指,為元帝捏背,輕聲軟語:“陛下,康兒前日又有新曲,奏與臣妾聽,還當真好聽呢。”

  元帝精神一振:“是麼?得閒時宣康兒入宮,奏與我聽聽。”

  元帝身後的傅昭儀呡嘴一笑,眼睛像貓一樣眯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4

第一百八十九章 阿離不離

  未央宮裡的元帝在享受著傅昭儀的按摩,富平侯府裡的張放也一樣,為他按摩拿捏的,是阿離。

  張放懶洋洋躺在自製的躺椅上,頭往後仰,用一種很舒服的姿勢望著那圓潤的下頜與那張略帶羞澀的面龐。那青澀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眼睛平視前方,不時不自然地眨一下眼,顯然感受到了來自下方的灼灼目光。

  眼神不好的人,觸覺與聽覺都格外出眾,張放只稍加指點,阿離的按摩手法便有模有樣,動作柔和,十分舒服。

  張放邊感受著柔軟的手指按壓兩側太陽穴,邊伸出手掌在阿離前方一尺搖晃。

  阿離嘴角上揚:“別晃了,是五根手指。”

  張放微喜:“看得清楚了?”

  “再移遠些就看不太清了。”

  張放依言極力伸長手臂,並屈三指伸二指。

  這次阿離咬著嘴唇凝視半晌,不確定道:“兩指?”

  “對了!不錯,有改善,繼續下去,再過一段時間會更好。”張放放下手,毫不吝嗇讚揚鼓勵。

  阿離也挺開心,雖然嚴格說現在是半盲,但比以前實在好太多了,至少她現在能勉強看路,不需人引領可以慢慢走了。

  張放默默凝視著這個當年單薄孱弱的女孩,如今長成健康明豔的少女,細論起來,她比自己還大一歲,已經十七了。在漢代這個年紀,差不多要錯過談婚論嫁的最佳年齡,若再晚個一兩年,就是老姑娘了。儘管在張放看來,那才是最好的年華,但他個人的意願,無法左右這個時代的觀念。

  張放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阿離,韓嫂子跟我說過,你的婚嫁之事……”

  一向溫婉的阿離,卻罕有的急急打斷張放的話:“別說這個,誰會要一個盲女呢?”

  張放欲言又止,沉默不語。

  阿離沒聽到張放說話,也看不清他的臉色,心下慌亂,淒然道:“若是公子想讓阿離出府,阿離不敢有違……”

  張放擺擺手,旋即想起她看不見,只得道:“不是,其實我覺得你等眼睛全好了,那時再談這事最好。只是那樣一來,恐怕會拖一段不短的時間,我怕會耽誤你……”

  “不會,阿離不想以盲女身份出閣,我願意等。”

  張放無奈,攤手道:“那好,你的終身大事,你自己拿主意。別處不敢說,在我的府上,你若不願意,沒人會逼你。”

  阿離合袖盈盈下拜:“多謝公子成全。”

  阿離雖已入籍侯府,但她已經喊慣公子,總覺喊君侯或家主過於生分,故此一直保持。在這一點上,不僅是她,青溪諸人大多如此,顯示出他們與張放這個家主不同尋常的關係。

  既然已經說到這個話題,張放順勢問道:“青琰也已及笄了吧,她……有沒有什麼想法?”

  阿離眼盲心亮,自然明白張放問的是什麼,她有些奇怪:“公子大可喚她來問啊?”

  張放打了個哈哈:“你們不是閨蜜麼,側面瞭解一下更好,哈哈……”

  其實阿離也好,青琰也好,都已入富平侯府籍,也就是賣身為奴婢,屬侯府家奴。按這個時代的律法,別說婚姻,便是生死俱操于主人之手,張放完全可以不經她們同意而隨意處置,想收房就收房,想配出就配出。

  但張放從內心來說,還沒有隨意處置他人終事大事的覺悟,他也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權力。別的事可以幹,亂點鴛鴦譜的事可做不得,那是會被人怨恨一輩子的事。

  張放甚至不想收青溪諸人為僕,但在這個時代,一群山野之民,不通過這種方式,很難合法進入侯府,更不可能收為心腹。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張放倚之為腹心,交給他們做的事,都是機密之事,不是關係親密的家僕,恐怕也很難放心。

  其實也就張放有點糾結,青溪諸人都覺得很自然,並以身為侯府家奴為幸事。就連韓駿這樣有很高的民爵,又有不小的個人財富,依然甘願投身侯府為奴,而不願去鄉下當個土財主就是最好例子。

  談起青琰這個閨蜜,阿離臉上也漾起笑容:“青琰對自己的事從不上心,她自從接了公子的差事之後,每日足跡踏遍長安內城外廓,把所有侯府名下的產業都過了一遍。她自己忙不過來,有時還抓阿舍與大兄的差。更多時候,她把春枝、夏蓉也都抓了差……”

  張放一下坐起,驚訝道:“什麼?她把你的侍女都弄去了?這……太不像話!”

  青琰與阿離都是“行人”的身份,不是普通家僕。按規定,這個級別男的配小廝,女的配侍女,至少一名。青琰追隨張放出生入死,奔波萬里,得到個“行人”並不為過。而阿離之所以有這個身份,那是張放考慮到她視物不便,相當於配個生活助理給她。除了她之外,連韓嫂子,青琰的大兄紀孟都沒有這種資格。

  嗯,青琰的大兄紀孟,因服鹽隸的徭役未歸,僥倖躲過屠村之劫。後來隨被救回的聚民一同到馬領張氏塢壁,再後來又跟隨到長安,入富平侯府,也算是托了小妹的福了。

  張放給阿離配侍女(生活助理),那是實際需要,不是尋常使喚丫頭,這樣青琰也敢支使?

  阿離聽出張放慍怒之意,趕緊為閨蜜辯解道:“是我看她忙不過來,而且很多地段她也不熟識,夏蓉是渭陵人,對長安挺熟,所以我讓夏蓉幫她。我在府中,很少出門,能應付得來,其實並不影響什麼……”

  張放拍拍阿離的手,示意打住,微笑道:“莫急,莫急,此事我已有計較。相信以後她不會再使喚你的侍女了……”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個鏗鏘有力的女音:“青琰求見公子。”

  張放失笑:“說曹操,曹……呃,說青琰,青琰到。呵呵,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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