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91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0

第二百二十章 和 親

  “宣匈奴呼韓邪單于覲見。”

  安靜的大殿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個髡發結辮,左耳戴環,穿著裘皮胡服的壯碩胡人,踩著小碎步,分外彆扭地走進來,向元帝鞠躬:“匈奴單于呼韓邪,參見大漢天子。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這位單于說的是漢話,雖然生硬,但總算還能聽明白,而他的覲見禮則未免令人不忍卒睹了。

  漢朝及以後的諸朝代,臣子面君,有個動作叫“趨行”,就是小步跑的意思,以示對天子的敬意。有些年老而不良于行的大臣,天子為示恩寵,會允許其“入朝不趨”,這就是很大的恩寵。

  南匈奴現在算是漢朝的屬國了,所以呼韓邪單于得按漢禮覲見天子。這是老單于第三次覲見大漢天子了,對覲見之禮已不算陌生,且在此之前,他已經接受了好幾天禮儀培訓,大致不差,他的趨行也是合格的。但壞就壞在他那一身胡服上。

  趨行這種小碎步疾行,只有穿著寬袍大袖,衣袂飄飄才顯得養眼。若是穿著直筒窄袖的衣褲,還是一個粗豪的漢子,這場面就未免有些酸爽了。

  不過漢朝君臣都相當包容,不以為怪,胡人嘛,可以理解。

  “單于請起。”一般請臣下起,多由內官侍者開口,但這回是元帝親自開口,算是相當給匈奴王面子了。

  呼韓邪抬頭,但見這匈奴單于長著一張圓臉,眉毛有些稀,五官倒也端正,皮膚粗黑,臉上深淺不一好幾道疤痕,鬍鬚黑白參半。他的實際年齡比元帝長近十歲,但兩人外貌看上去卻差不多,而精氣神尤甚。

  兩位王者第三度相見,彼此都蒼老許多,相顧感概。

  元帝感歎道:“想當初,銖婁渠堂入侍,恭順謹行,殊為難得,朕心甚慰,不曾想……”

  呼韓邪單于曾在早年將長子、右賢王銖婁渠堂送入長安為侍子,以表明其歸屬之意。後來元帝在送還郅支單于之子駒於利受後,本著一碗水端平的想法,也將銖婁渠堂送還南匈奴。

  可能是在漢國過得太舒適,在漢境長大的銖婁渠堂回南匈奴故地後,反倒水土不服起來,沒幾年就死了。眼下左賢王是呼韓邪次子雕陶莫皋,不過十來歲,在呼韓邪入朝之時,代替單于坐鎮王庭。

  呼韓邪單于也被勾起傷心事,一番唏噓。

  之後,呼韓邪單于先說了一番祝福的話,再報上敬獻禮物,無非是些牛馬、皮革、角筋、金器、寶石之類。

  禮尚往來,朝廷在這方面,向來很大方,饋一贈十。以絲綢、漆器、銅鏡、美玉相贈,其值十倍於進獻之物。

  呼韓邪單于感激躬身而謝。

  各種儀式走得差不多了,這才進入正題。

  呼韓邪單于洪聲道:“屬君仰慕中國,願親近大漢,欲與陛下結為……這個,甥舅之好。請陛下賜一公主,屬君當奉為閼氏,匈奴永為大漢藩籬……”這番文縐縐的話,顯然不是匈奴人日常語,想必是經過漢官潤色,讓單于背熟。雖然有點嗑巴,好歹算是把意思說清楚了。

  甥舅之好,這不就是求親麼?

  大殿一派安靜,但群臣心下都開了鍋——漢朝自武帝之後,就再沒與匈奴聯姻。因為匈奴一直就是那副德性,漢朝賜下公主,匈奴人美女收了,嫁妝收了,轉臉又打上門。美女加金錢攻勢,保不住幾年和平。所以漢武雄起之後,再沒下嫁公主。屈指算來,已近百年。

  沒想到,如今匈奴呼韓邪單于竟向漢國求親!

  嚴格說,呼韓邪單于這次求親,與歷史上匈奴所有求親都不一樣。

  同樣是匈奴單于求親,以前是強求,你不給我就打,你給了……我還打。而現在,則是請求:放低姿態,派遣王子,獻上厚禮,表達忠心……一切依足規矩。

  元帝聽罷,並不表態,轉向丞相:“丞相之意如何?”

  匡衡站起,持笏一揖,朗聲道:“本朝自元狩年間始,便再無公主和親。蓋因昔日匈奴恃強為惡,屢犯邊塞,雖先後使公主和親,亦未能遏止其惡行。先孝武皇帝,雄才大略,廢止和親,禦衛、霍之名將,折單于之刀矢。百載以降,雖無和親,邊塞固寧。然今時不同往日,呼韓邪單于,深明大義,率部歸漢,是為屬國。與之和親,漢與匈奴代代可為甥舅之通好,如漢與烏孫之故事,此亦為兩國之佳話……”

  元帝轉向太子:“太子之意如何?”

  劉驁道:“丞相言之在理。”

  匡衡的話,顯然引起諸臣了的共鳴,大殿之上,議論紛紛,多是贊成。

  侍立於元帝身旁的內官請示是否喝止,但元帝擺擺手,示意由大臣討論。

  這裡所謂甥舅,純粹指的是兩國關係,並不是指呼韓邪與元帝的關係。就像烏孫一樣,代代昆彌,俱為解憂公主之後、漢天子之甥。

  張放自知份量不夠,就算發表意見也未必有人肯聽。從內心而言,他並不贊成和親,但從彼時政治上說,和親卻是成本最小的有效籠絡手段。他知道,皇帝一定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他就算反對也沒用。

  很快,大臣們統一意見,不出張放所料——同意和親。

  呼韓邪欣喜之下,再進一步請求:“願如烏孫故事,和親宗室女。”

  但這一條卻被元帝毫不考慮回絕了,當下宣詔:“當以宮室女,賜宗室名號,和親單于。”

  呼韓邪難掩失望之色,卻也只能謝恩。

  漢朝從來不嫁宗室女給匈奴人,這是祖訓。從高祖開始,所有和親匈奴的“公主”,無一留下名號,因為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公主,甚至連宗室女都算不上,多半是宮女之流。

  西漢真正的宗室公主,是先後嫁到烏孫的細君公主與解憂公主。這兩位,還是因為其父輩參與了七國之亂,雖是王族,卻是罪身,這才被謫發遠嫁。可見在正常情況下,哪個諸侯王都不會讓自家女兒遠嫁匈奴蠻夷、過茹毛飲血的生活的。

  至於正牌的公主——哪更是想都不要想。

  “原來是拿宮女來糊弄匈奴人啊,難怪以前不管送多少個,人家單于都不領情,今天當女婿,轉天揍丈人。”張放搖搖頭,隨著下朝的官員人潮,向宮外走去。

  奇怪的是,張放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冥冥中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隨著自己走出宮殿,走向闕門,離自己越來越遠……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0

第二百二十一章 居然是她!

  張放正苦苦冥想,究竟是忘了什麼,突然肩膀被人一拍,耳邊傳來低聲:“這一次又虧得少子幫忙。”

  張放回首苦笑:“太子殿下,今次究竟是怎麼回事?”

  皇帝急召居然遲到,這種事發生的機率微乎其微,必有因由。

  劉驁負手與張放走了個並排,左右看看附近沒有官員,這才恨恨道:“謁者進入長樂宮時,太后正好召我過去閒話,當時傅昭儀也在場……”

  聰明人不需要說透,話只需聽三分就能明白。

  含丙殿是太子起居處,位在長樂宮東,傳詔謁者必需經長樂宮才能抵達太子宮,偏偏這麼巧,太后卻在這時傳他前去閒話,而傅昭儀亦在座……這不能不令人產生某種不好的聯想……

  張放嘖嘖兩聲,若當真如他們所猜想那樣,這女人未免太工於心計了,損人於無形啊。不知那位王皇后又如何,能與她旗鼓相當不?

  張放突然想起一事,心裡打了個突,試探道:“聽聞太子舅父王中郎之子不幸,皇后……”

  劉驁搖頭:“這事母后不知。”

  張放訝道:“為何?”

  “陽平侯說,母后在宮中本就艱難,何必讓此等小事令她煩擾。”

  張放輕籲口氣,不得不說,王鳳果然能忍。但越是這樣的人,就越得提防。

  “太子要謝的人,應當是史侍中。”張放向後面正與諸葛豐攀談的史丹瞥了一眼,“沒有他的急智,這一關,不好過。”

  劉驁笑道:“早已謝過中庶子了,中庶子說,他只動了嘴皮,你才是真正出了力。”

  張放倒不謙虛:“沒錯,差點跑斷了氣,我想不出太子能如何補償我,暫且記下,容待後算。”

  劉驁一時無語,搖頭苦笑,好一會,才似想起什麼,問道:“你射來的那根竹枝,無翎無羽,頭重尾輕,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張放聳聳肩:“關於這個,我已經將方子獻與朝廷,只是朝廷似乎沒打算研究。”

  劉驁似有所悟:“少子說的莫非是……”

  “就是那個。”

  劉驁點點頭,不再就此事詢問,只笑道:“早就聽說你讓人研製紙張,終得‘紗羅紙’。我宮中亦有人在使用,但我沒用過,一直覺得紙張難以作文。但今日所見你射來的紙條,居然而將蠅頭小隸寫得如此清楚而不滲墨,當真不錯,改日我要買上一疊,絹帛可棄矣!”

  張放忙道:“太子想要還不簡單,我馬上送一車。”

  劉驁居然笑吟吟應了:“行,當我又欠一回。”

  張放哪會不明白,這是送人情啊。如果劉驁順利上位,天子的人情……嗯,怎麼想都不過份。

  ……

  被劉驁這麼一打岔,張放一時放下思慮,回府之後,總覺心理不踏實。細細回想,這種不安的感覺,似乎是從那天聽到匈奴使者入長安朝見天子開始的。那麼,這事與匈奴人有關?

  張放反復絞榨腦海裡那點可憐的漢代歷史知識,實在想不起這段時期漢匈之間有沒有發生過戰爭。不過,拋開歷史看,陳湯、甘延壽遠征,破北匈奴王庭,斬殺郅支,絕對足以震懾南匈奴,呼韓邪沒道理會在這個時候對漢朝不利。

  如果不是戰爭,又會是什麼呢?

  “公子何事煩惱?”身後傳來阿離柔和的聲音。

  張放回頭笑道:“你能看見我的煩惱?”

  阿離輕聲道:“阿離聽得到公子微微歎氣。”

  張放搖頭失笑,本想隨口掩飾過去,驀然心頭一動,阿離眼盲耳聰心亮,或許能有不同于常人的思考路子,且把事情跟她說說,看她有無心得,當下將事情與自己的感覺對阿離說了。

  阿離微微沉吟,道:“阿離與公子一樣,很在意感覺之事,既然公子心有所感,必有所應,阿離願與公子共參詳。”

  阿離咬著嘴唇想了半天,忽道:“會不會是因為和親?”

  “和親?”張放微感驚訝,“你怎麼會想到這個?”

  阿離呡嘴一笑:“直覺。”

  嗯,女人的直覺通常很可怕,可怕之處就在於很准——而且常常是好的不准壞的准。

  張放失笑:“和親沒我什麼事,總不會讓我當賜婚使出使匈奴吧。”

  如果問張放哪裡的仇人最多,答曰:匈奴領地。雖然張放狠揍的是北匈奴,但南北匈奴之間可謂千絲萬縷,利益糾纏,要說在南匈奴裡有人要對付他,張放半點都不會奇怪。所以如果他真當賜婚使,肯定有危險——但這與他心中的那種奇怪感覺不一樣,而且肯定輪不到他當這賜婚使。所以應該不是……等等,莫非是那個……

  “我需要本朝所有和親‘公主’的名單。”張放第二天一早就找到劉驁,向他提出這一古怪請求。

  歷代和親公主資料,一般由宗正寺保存,太子去問這個,比身為侍中的張放去問,要順理成章得多。

  劉驁好生奇怪:“你問這個幹什麼?和親之事,你也插不上手。”

  張放的回答,令劉驁瞠目:“沒看過名單之前,我不敢確定,會不會插手。”

  如果張放要詳細資料,那得調閱卷宗,多少有點麻煩,但他的要求很簡單,就是要名單,一張薄薄的小紙片,就能解決問題。但歷代天子或許是覺得恥辱,或許自知這些“公主”水分太大,故此嚴禁宗正寺外泄名單。如果不找劉驁,張放自付弄不到這名單。

  劉驁不愧為太子,只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就把這張小紙片交到張放手中。

  張放展開一看,歷代和親公主名錄,歷歷在目。除了兩位遠嫁烏孫的宗室公主之外,歷代與匈奴和親的“公主”,果然沒有一個是姓劉的。最最重要的是,也沒有一個是姓王的……

  這時耳邊響起劉驁隨口閑嘮:“說到這和親,我剛進宮時,聽到一樁奇事。”

  “是什麼?”張放一下抬起頭。

  “聽說掖庭有個宮女,居然自薦出塞,嘖嘖……”劉驁邊說邊搖頭,一臉不可思議。

  張放猛覺心頭漏跳一拍:“是誰?她叫什麼?”

  “好像叫什麼王……”

  “王嬙!”

  “對,就叫王嬙!”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0

第二百二十二章 狙擊昭君(一)

  漢匈和親事宜,是由少府下屬機構掖庭主理,掖庭宮掌宮人籍冊及蠶桑女工,是總管諸宮宮女的機構。通常採取遴選與自薦兩種。遴選的話,先由掖庭丞查閱名冊,從未幸的宮女中勾選出合適人選,再一一與諸宮妃嬪確認,落實到人;自薦就不用說了,不過一般沒人這麼犯渾……當大致名單確定下來後,呈送天子御覽,並最後朱筆批紅圈定某女,然後賜號、冊封等等。

  以上是遴選的大致流程,基本上都是後宮與內官的事,外臣插不上手。張放倒是可以利用侍中的身份,入禁中打探消息,但終歸有所不便,不如直接問更有自由出入權的太子。

  劉驁很少見張放這樣的神情,暗暗納罕,笑道:“少子也聽說此事了麼?要說這王嬙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別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居然自薦。若非宮女選送皆層層挑選,品貌再怎樣也差不到哪去,我都有點懷疑此女是否老醜了。哈哈哈哈!”

  張放輕輕呼出一口氣,慢慢平復心神——原來如此,難怪這幾日心神不寧,癥結全在於此!果然自薦的啊,自薦!萬萬沒想到,呼韓邪這老倌此次求親,目標物件居然是那個名垂青史的絕代佳人、後世好事者評出的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

  必須重申一點,張放的歷史知識,或者說是西漢歷史方面的知識,與一般的歷史愛好者差不多。知道一些標誌性的歷史大事件,知道幾個知名度高的皇帝,也知道一些流芳後世的人名,再不能更多了。

  張放能預知劉驁是誰,未來的皇后是誰,自己與王氏外戚未來的糾葛等等事情,全因他曾詳細看過與自己同名同姓的富平少侯的傳記。對傳記裡涉及的人物與事件,他一清二楚,其他的,則不過泛泛。

  他當然知道大名鼎鼎的王昭君,但不確定她嫁的是哪一位單于,更不清楚她是西漢哪個皇帝送出去的——除非專門看過王昭君的資料,否則誰記得那麼清楚?

  疑慮解除了,但張放還是有點疑惑,為什麼自己會有那種“重要的東西離自己遠去”的奇怪羈絆感?這是只發生在相識之人中才有的情況啊……好吧,不管怎樣,既然知道是昭君,那就要竭盡全力,阻止她出塞。

  昭君出塞,在後世主流意識中,一直傳為美談。認為她以一介女流,勇敢挺身而出,肩負漢匈兩國和睦、促進民族融合、維護邊境和平……等等一大堆溢美之辭,簡直就是古代版的維和衛士。更有甚者無限拔高,認為西漢晚期,漢匈六十年和平無戰爭,皆賴昭君之力。最離譜的要數元朝一個叫趙介的傢伙,居然認為昭君出塞之功,可與霍去病比肩!

  張放只想說,都是狗屁!昭君出塞之前,南北匈奴已分裂,且南匈奴向漢朝臣服,北匈奴遠遁。漢朝對匈奴的優勢,從來沒有這麼明顯過。等到陳湯遠征,將郅支單于這頭癩皮狗打趴下,匈奴人對漢朝的威脅,徹底解除。可以說,只要漢朝本身不垮,匈奴人就絕對翻不了身。身為親歷者,他比誰都有發言權。

  歷代文人都搞擰了一件事:能夠讓漢匈六十年無戰事的最大功臣,不是什麼美人出塞,而是萬里殺王!沒有絕對實力的威懾,匈奴人會那樣老實?這是政治小白都能看明白的問題啊!

  漢匈和平,沒昭君的什麼事。昭君出塞也好,不出塞也好,匈奴人該夾尾巴還得夾尾巴。這純粹就是一場政治聯姻,目的就是繼續穩定匈奴人。說難聽點,就算元帝派人到大街上隨便拉一個母的回宮,然後封個名頭,扔給呼韓邪,老呼一樣樂得屁顛屁顛——人家要的是態度,女人不過是贈品。

  昭君出塞是追求幸福?後世好像有這種說法,而且還挺官方。張放沒見過昭君,但他可以肯定一點——不會有哪個女人認為嫁給爺爺輩是幸福;更不會有哪個女人認為嫁完父親嫁兒子是幸福。那些說昭君出塞是為追求幸福的人,問你敢不敢讓自家女兒也這樣來一遭?

  由於張放反應慢了一拍,現在情況比較被動,昭君已經自薦報名了,姓名已入籍冊,再想把人撈出來,比還沒下水之前可要難得多了。當務之急,就是要弄清楚,掖庭令是否已將名單上交。

  按常理說,這種海選選透,沒一兩個月不要想有眉目,但匈奴人明顯等不了那麼久,估計十來天內就要見結果。屈指算來,時間過半,刻不容緩。

  張放沉吟一會,對劉驁道:“我要找掖庭令。”

  劉驁驚訝不已:“難不成少子要……”

  “是的,誰和親都可以,唯獨王嬙不行!”

  張放神色平和,語氣也不嚴厲,但劉驁聽在耳裡,卻分明感受到那股堅決。

  劉驁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你認識此女?”

  理論上說,所有宮女都是皇帝的准老婆,所以劉驁問這話,確實有點過。但張放表現實在太反常,劉驁實在忍不住好奇。

  按理說張放得避嫌,不應該承認的,但他需要這位元太子殿下幫忙,所以“坦然”道:“認識。”

  為一個“認識”的宮女這樣做已經很反常了,若說“不認識”,估計劉驁會伸手測他額頭溫度了……

  劉驁定定看了張放一會,神情古怪,而後者坦然自若,渾若無事。

  劉驁豁然大笑:“好!少子,你只管放手做,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有劉驁這保證,張放總算有了挽回的機會。他雖是侍中,可以自由出入禁中,但並不是每個宮殿都能隨便闖,實際侍中能出入的僅僅只是未央宮前半部分而已。其它諸如長樂宮、桂宮、北宮、明光宮,多為太后、後妃、太子及諸皇子、公主所居之地,那可不是侍中能出入的地方。

  王嬙屬於哪個宮哪個妃嬪掌管之下,不得而知。就算從掖庭那裡查出來了,也需要有一個相對比較自由出入皇宮的人打探溝通。

  太子劉驁,就是你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0

第二百二十三章 狙擊昭君(二)

  所謂掖庭,就是在帝后寢宮的東西兩側,所營建的宮區。與帝后寢宮相輔相成,又像兩腋般護衛著帝后的寢宮,故此這兩片宮區被統稱為掖庭。

  掖庭原本只是皇宮中不起眼、地位低下的一處所在,但西漢自昭帝以後,因為一位皇帝的傳奇經歷,使掖庭這個皇室不入流的所在,竟影響了西漢中後期近百年的政治格局。

  這位皇帝,自然就是漢宣帝劉詢了。劉詢的經歷,前文提到過,他幼年時因受“巫蠱之禍”所累,被下獄掖庭,後被掖庭令張賀救出,細心撫養,造就了一代中興之主。

  而富平侯世家,同樣與掖庭有不解之緣。上文提到的掖庭令張賀,就是張安世之兄。富平侯世家之所以能長久保持聖眷不衰,除了張安世本人的才能之外,張賀對於先帝的恩情,張彭祖與先帝的手足之誼,也是重要的因素。

  萬沒料到,到了張放這一代富平侯,又一次與掖庭扯上關係。而這一次,是因為一個女人,一個絕對不普通的女人。

  眼下的掖庭令叫孫朴,入宮二十餘年,是個老宦官了。可能因為他本身不完整,加上長期與女人打交道,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屬性偏陰,說話腔調,動作舉止,令張放想起民國時期唱旦角的戲子。

  “噯啊,這不是富平侯麼?怎有閒暇來此巡視呐?”孫朴近日正為選和親宮人之事,忙得焦頭爛額,見到張放委實吃了一驚。

  掖庭辦公地點就在掖庭宮門外,屬少府官署區之一。少府屬下管轄非常雜,比如中書諸者令石顯,名義上就屬於少府管轄。就連張放這個侍中,也屬於少府轄下內朝官之一。這也就是說,張放與孫朴同屬一個部門,所以他來掖庭看看,並不算突兀,屬於正常職責範疇。

  張放這個侍中是加官,沒正經差遣,與孫朴之間也沒有隸屬關係,但他光憑一個列侯就足以壓死孫朴這個六百石小官了。所以孫朴看到他,立馬執下官之禮。

  張放施施然走近,微微一笑:“掖庭令為天子分憂,操勞多日,著實辛苦了。”

  孫朴尖笑道:“這是咱家份內的事,豈敢言辛苦。”

  光聽這人的聲音不看人的話,絕對分不出男女,而看到人的話,絕對起雞皮疙瘩。

  張放原想多客套幾句再進入正題,但實在不想與這人多說廢話,左右看看掖庭丞都在中堂外,便低聲道:“我要看看雀屏中選者名錄。”

  孫朴張張嘴,他不知“雀屏中選”是什麼典故——實際上是張放說順嘴了,這成語現在還沒發明呢。不過望文生義,倒不難理解。孫朴一時為難,這個東西雖然談不上保密,但似乎也不便外泄。

  孫朴惑然道:“君侯要這名錄何用?這人選還沒定……”

  張放淡淡道:“不是我要看,而是……”他取過案頭用來浸墨的清水,伸出手指蘸了一點,在案面寫下兩個字。

  孫朴失聲:“太……”

  張放豎指噤聲,抬袖一拂,將案面字跡抹去。

  孫朴雞啄米似點頭,不敢多言,親自取名錄去了。一路上,腦海不時閃過早晨偶遇太子的一幕……

  當時孫朴正從一位長使娘娘那裡拿到一份新名單,返回路上,不意遇到太子殿下從前方行來。孫朴趕緊閃過一邊,躬身謹立。沒想到,太子居然喚他過來詢問。

  孫朴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太子起先問的也是不痛不癢的遴選話題,之後話鋒一轉,似有意似無意道:“前日聽母后閒話,言道有些宮人,天生卑賤,久居宮中,未得臨幸,心存怨懟,竟欲借此和親之機,自薦入胡……呵呵,這樣的宮人,可得慎重啊。”

  孫朴一聽,哪還不知是指誰,額頭見汗,小心問道:“若當真如此,何不順水推舟,讓這賤婢遠歸胡地,嘗嘗遍地腥檀的滋味,必悔不當初……”

  太子面色一整:“掖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請太子解惑。”

  “我問你,陛下為何要和親?”

  “呃,為使胡奴安份,邊境安寧。”

  “這不就結了,如果讓一個心懷怨懟的女人,當上匈奴人的閼氏,你說會不會懷恨在心,向單于進饞言,對我大漢不利?”太子面含冷笑,“當記取中行說之例。”

  孫朴一聽,冷汗就下來了。太子所說的中行說,是他們宦官的老前輩。正是這個隨公主陪嫁匈奴的宦官,因為對漢朝將之發配匈奴的怨恨,從而掉轉槍頭,與母國作對,用漢人的知識幫助匈奴人,提供漢朝各種情報,使漢軍在與匈奴的戰爭中付出沉重的代價。這個沒卵子的傢伙,堪稱中國漢奸之祖。

  儘管孫朴覺得事情好像不至於這樣,但太子之言,也有道理。回到署邸後,一直猶豫不決。如果這個叫王嬙的,不是自薦的話,孫樸直接就將其黜落,那也是一支筆的事。可是偏偏她是自薦,而且還鬧得滿宮皆知,這就不好辦了。

  正煩惱之時,沒想到居然來了個富平侯,而且是奉太子之令……這小小一個宮女,究竟招惹了什麼?

  儘管一肚子腹誹,但孫朴還是老老實實捧來了名錄——由於已經知道富平侯所求的是什麼,他只拿來一份。

  張放接過,展開簡牘,卷首上兩個朱砂寫就的大字映入眼簾:王嬙。

  張放細細看完,慢慢將簡牘卷起,卻並不立刻交還,直視孫朴:“有沒有一種可能,因為一些小差錯,某幾個入選宮人的名錄遺失?”

  孫朴大汗,搓著手:“這個……這個……”

  “入選的宮人有百人吧?”

  “目前已有一百一十二人……”

  “這麼多啊,看來遺失一兩份,也是挺正常的。”

  “君侯有所不知,此女是自薦,此舉已傳遍內宮。若是名錄不見,只怕……”

  “傳遍內宮又如何?只要不傳到陛下耳中,誰會來查你?”張放握著簡牘,輕輕拍打掌心,“難不成掖庭令認為,日理萬機的陛下,會聽這種內闈之事麼?”

  發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確實不高,但也有一定機率,那就要看孫朴會不會為他冒險了。

  張放仿佛看透了孫朴的內心,伸出手指,這回不蘸水了,只是虛空在案上寫了兩個筆劃很簡單很好認的字,悠然道:“你不是為我冒險,而是為他。”

  孫朴重重歎了口氣,垂下頭。

  張放含笑將簡牘納入袖中,揚長而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0

第二百二十四章 狙擊昭君(三)

  張放剛離開,掖庭又出現一宮婦,向伏案支頤的孫朴行了個福禮:“我是傅娘娘的宮使,奉娘娘之令,前來查看一宮人名錄。”

  孫朴愕然抬頭,心裡一陣犯嘀咕,今兒怎麼回事?各路神仙全都來看名錄。什麼時候開始,這些平日裡無人理會的宮人都吃香起來了?

  傅娘娘就是傅昭儀,位比方才那位富平侯,而得寵更在其上,孫朴得罪不起。儘管來人只是個四百石的少使,孫朴卻不得不放低姿態,笑問:“不知娘娘想看何人名錄,或是看全部名錄?”

  那少使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全部名錄,誰看得過來?娘娘只查一人。”

  “不知是何人?”

  “勞煩令使取那位自薦使胡的王嬙名錄看看。”

  孫朴下巴差點沒磕在案頭上,這是怎麼回事?太子、娘娘,都要這個宮人的名錄?富平侯啊富平侯,你可害苦我了!

  孫朴一邊掏出絲巾拭汗,一邊賠笑道:“這個……請少使稍待,我這就去取來。”

  少使不無奇怪:“區區一份名錄而已,吩咐吏員取來即可,何需令使親自去取?”

  “這個、娘娘吩咐,奴婢自當親自操辦,那些吏員只會誤事。哈哈……”孫朴邊打著哈哈,邊落荒而逃。

  孫朴眼下只有一個辦法,趕緊補上名錄。當然,這樣一來,方才富平侯拿走的名錄就沒用了。但事到臨頭,孫朴也顧不上許多,先自保要緊,富平侯那裡,慢慢再想法子解釋。

  孫朴心裡一陣哀歎,這位娘娘究竟搞什麼么蛾子?與太子鬥法還是怎地?你們神仙打架,別殃及咱這些小鬼啊!

  這次孫朴還真猜錯了,傅昭儀這回還真不是與太子捌苗頭,她壓根不知太子與張放所謀之事,而是為了消除隱患。

  ……

  時間倒流十二個時辰,桂宮鴻寧殿,傅昭儀居處。

  傅昭儀剛從未央宮回來,進門之後,在宮女的服侍下,除下鳳冠,解開霞披,更衣入浴。

  浴室之中,蒸氣朦朧;木桶之內,肌膚勝雪。

  傅昭儀輕輕吹動水面的花瓣,享受著宮婢的擦背按摩,懶洋洋道:“今日宮內可有什麼消息?”

  宮闈深深,步步驚心,想安穩待在桂宮(妃嬪所居地)而不至於淪落到北宮(漢代的冷宮),就必須時刻豎起耳朵,收集各方面資訊,無論巨細。而細節,常決定成敗。

  在深宮沉浮了近二十個年頭,傅昭儀對此深有體會,時刻保持危機感,而收集消息,是她一貫的習慣。

  宮婢都是心腹,早知道主人有這習慣,不敢怠慢,將近幾日諸宮發生的各種雞毛蒜皮小事一一道出。

  傅昭儀閉著眼,頭倚桶沿,似聽非聽……直到宮婢將王嬙自薦之事當趣聞說出,傅昭儀才驀然睜眼,問了一句:“你們誰認識這個王嬙?”

  幾個服侍的宮婢俱搖頭。傅昭儀也不引為怪,漢宮諸殿宮女不下數千,誰也不敢說自己個個認得。

  傅昭儀沉吟一會,道:“去,到玉容閣將此女圖形取來。”

  漢宮之中,但凡入宮三年以上者,皆由畫師畫影圖形,呈與天子,以備臨幸。這些圖形,就收藏在桂宮玉容閣。身為桂宮二主之一,傅昭儀要取看一卷宮人圖形,這個權利還是有的。

  一刻時後,傅昭儀出浴更衣,宮婢也將圖形取來了。

  當兩名宮婢各執帛卷一端,輕輕展開時,傅昭儀的眼睛慢慢亮起,旋即陰沉下來。

  宮室之內,一時寂然無聲。

  良久,響起傅昭儀淡淡的聲音:“去查一查,為何王嬙未能入幸。”

  傅昭儀是後宮諸妃嬪當中最有手段者,她手下的宮使,也頗有能力,很快傳回消息。

  “據明光宮那邊負責此事的長使所言,是因為王嬙腮邊一顆風流痣,恐其狐媚君王,故而黜落。”

  “風流痣?”傅昭儀重又打開圖形看了一眼,倏地失笑,“我問你們,倘若你們讓畫師作像,會否讓他加上這顆痣?”

  幾個心腹宮婢互望一眼,不敢作答。

  傅昭儀笑笑:“直言無妨,本宮絕不怪罪。”

  這時一名宮婢才輕聲道:“回稟娘娘,肯定不會。”

  傅昭儀滿意點頭:“這就對了。這畫師若不是與她有過結,那就是儀金不到位。”

  傅昭儀本人也是由這條途徑選出的,焉能不知其中貓膩。這些畫師,你不塞點儀金,他們根本不會用心作畫。有些更噁心的,甚至會在畫上動手腳。比如額頭畫窄一點、眉毛畫粗一點、眼睛略小一點、嘴巴大一點、下巴短一點……就是這麼一點,就能毀掉你的所有希望。

  傅昭儀的目光落在畫卷署名之上:“毛延壽?把這人帶過來。”

  傅昭儀行事,堪稱雷厲風行,半個時辰之後,宮婢來報,那個叫毛延壽的畫師帶來了。

  透過珠簾,傅昭儀看到這個毛延壽,是個四十開外,皮黃寡瘦的傢伙。此刻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但一雙小眼珠卻轉個不停。

  傅昭儀閱人多矣,一見此人形貌,便知是什麼德行,冷冷一笑,單刀直入:“毛畫師,知道本宮為何事找你麼?”

  毛延壽小心道:“稟娘娘,小的不知。”

  “玉露,把畫給他看。”

  毛延壽滿面疑惑打開一看,便知是自己的手筆,而畫中之人……講真,毛延壽身為畫師,專攻仕女,為宮人作圖已逾十年,畫過的宮人不知凡幾,除了那些被臨幸受封的妃嬪,大多都沒啥印象了。但是這卷畫像,他居然記得,原因無他,此女絕色。

  毛延壽一時驚疑不定,不知傅昭儀為何取出這卷陳年畫像,是問責?是追究?還是……

  就在毛延壽方寸大亂時,珠簾後一個平淡漠然的聲音入耳,卻不啻於一聲驚雷:“本宮想知道,這顆風流痣,作價幾何?”

  嘩!帛畫墜地,毛延壽伏地求饒:“娘娘恕罪,是延壽一時迷了心竅,冒犯王宮人……延壽真不知曉她是娘娘的人啊!”

  “她不是我的人。”簾後傳來一陣快意笑聲,“只要你將此事原委一一道來,本宮非但不會降罪,反而會賞賜於你。”

  啊?!人生大起大落實在太刺激,毛延壽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傻愣住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1

第二百二十五章 狙擊昭君(四)

  事情與傅昭儀猜想的差不多,兩年前,隸屬少府的內宦毛延壽曾奉詔為宮人作畫,以備皇帝臨幸參考。就在那一次,他碰到了這個叫王嬙的家人子。當時那一批入畫的宮人,九成都依照慣例,封以儀金給畫師。

  毛延壽一見此女,就斷定必能得皇帝垂幸,只等收了儀金,就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必將此女之儀容盡顯於畫中。沒想到,左等右等,屁股都坐痛了,也沒等來封儀。於是不斷咳嗽來提醒,結果原本沒事的嗓子,生生咳出毛病來也沒等到儀金。

  毛延壽怒了!就算你有傲人的資本又怎麼樣?你現在不過是個小小家人子,命運還得靠老子一支筆!

  毛延壽含怒動筆了,他的水準沒打折扣,也沒故意醜化眼前佳人,甚至完工後還請佳人過目,得到首肯才含笑而退。只不過他多做了一件事——手指暗蘸一滴墨,在將畫卷呈交長使之時,輕輕一點,嘴裡道:“長使,此女雖絕色,然此處有痣,乃風流之相……”

  “如此說來,這風流痣,是你點上的。”傅昭儀的聲音始終淡淡,聽不出喜怒。

  毛延壽不知傅昭儀之意是賞還是罰,呐呐垂首,不敢多言。

  “領一束麻,去吧。”

  出乎毛延壽意料之外,傅昭儀還真賞了他。毛延壽暗鬆一口氣,心驚膽戰來,稀裡糊塗走。

  毛延壽退下之後,珠簾後沉寂一會,發出兩道指令:“玉露去掖庭署看看這王嬙的名錄,把內容記下來;金露去明光宮,找機會見見真人,看清是否與畫像相符。”

  “喏!”

  垂簾深深,人影綽綽,無人知其用心。

  申時之後,兩位宮使先後返回,分別向傅昭儀稟報。

  玉露:“孫令使找了很久沒找到名錄,說可能是手下辦事不利,有所遺失,旋即重新補錄一份,並懲罰了幾個吏員。”

  這個意外的情況引起了傅昭儀的注意,問道:“你認為是否如此?”

  “婢子認為,名錄確實不見,但未必是遺失。”

  “看來還有別的人在盯著……”傅昭儀臉色變幻,驀然失笑,“如此說來,不止本宮一個人有此擔心啊。呵呵,名錄上怎麼說?”

  “出身良家子,乃荊州秭歸人氏,生於己巳年庚酉月辛辰。”

  “年十九麼?”傅昭儀咬咬嘴唇,“將這年庚抄錄給太常丞,看看與陛下是否犯沖。”

  玉露剛走,金露返回。

  傅昭儀:“如何?”

  金露:“落落大方,光彩照人,乃上上之選。”

  傅昭儀咯咯一笑:“看來咱們這皇宮裡,金鳳凰可真不少,一不留神,就冒出一個……金露,從今日起,你不必當值,交給你一個任務。”

  “請娘娘吩咐。”

  “我會借遴選和親的機會,把你暫調明光宮督選,你別的不用幹,就給我盯住這個王嬙,確保她在名錄上。”

  金露離去之後,傅昭儀慢慢展開那卷帛畫,眼中透出強烈嫉妒之色……

  沒錯,傅昭儀之所以為一個小小宮人折騰這麼一大圈,目的只有一個——狙擊比她更優秀的王嬙,一定要找機會讓天子點選此女為和親對象。

  後宮的生存法則說白了只有一句話:走自己的路,堵別人的路。

  但凡發現優秀的、有可能威脅到自己受寵地位的後起之秀,一率要毫不留情打壓下去。這個王嬙,光是一張畫像,就已令傅昭儀相形見絀,若是真人,又是何等嫵媚銷魂?這樣的人,對任何一個受寵的妃嬪而言,都是極度危險的潛在對手,一旦落入君王之眼,後果難料。

  有潛在威脅,就要消滅在萌芽中。正好漢匈和親,正好此女自薦,那就一定要把她送走。

  “不知先前是誰拿走了此女名錄?”傅昭儀惑然自語,“究竟是某位妃嬪與我不謀而合,還是……”

  ……

  又是威脅,又是拉太子作虎皮,終於從孫朴那裡抽走名錄的張放,剛體會成功狙擊了昭君出塞的成就感沒幾天,居然從孫朴那裡得知,王嬙的名錄又補上了。而且還呈送有司,進入最後一道點選程式。

  孫朴事情辦得不利索,不敢得罪太子,只得悄悄把這消息報給張放。

  張放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麼不早說?”

  孫朴心道,早說了你豈不是又要將名錄拿去?嘴裡道:“我不敢呐!傅娘娘著長使告誡我了,名錄事關和親大事,再有遺失,必奏報天子治罪。”

  傅娘娘?傅昭儀!這個女人又來湊什麼熱鬧?

  張放之前對和親並不關心,之後因為拿走了昭君的名錄,等於取消了她的資格,所以後面的程式也不再關注。但現在莫名被傅昭儀狙擊了一把,說難聽點,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昭君直接進入下一步程式,已不在孫朴控制中。張放不得不向孫朴打聽,後面的程式怎樣進行。

  按孫朴的說法,下一步點選,就是天子將從近百名候選宮女中點選生辰八字與單于相合的宮人,召上殿來過目。諸妃品評,相貌、儀態、氣度等等方面。最後從中圈定一人,擇吉日賜字、入籍、封號。

  張放專注聽著,臉色越來越陰沉,不僅僅是因為只剩最後兩個步驟,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明白了昭君出塞的真相——這麼多候選宮女,為何偏偏是昭君被選中?僅僅因為她是自薦?後世有一種說法,元帝見到昭君後,為其容光所懾,大為後悔,欲使其留下,但為何最終還是拱手相送了呢?昭君又不是唯一的候選人,也不可能在皇帝沒過目之前就讓她出現在呼韓邪面前,皇帝想留下又有何難?

  很明顯,這裡面有貓膩,有令元帝不得不放手的重要制肘力量,這種力量,只可能來自宮中,來自身邊。

  傅昭儀!

  結合前因後果,張放幾乎可以百分百斷定是這個女人搞的鬼。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點選、定名在何時、何地舉行?”

  “就在明日,長樂宮。”

  一滴冷汗沿額頭淌下——長樂宮,太后居所,宮禁森嚴,他還有機會拯救昭君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1

第二百二十六章 狙擊昭君(五)

  “少子來了。來,看看這幅字如何?”劉驁放下兔毫,招呼剛進門的張放過來。

  張放掃了一眼:“字不錯,不過紙更好。”

  “哈哈哈!”劉驁笑指張放,“少子,你可真是一點都不謙虛啊……不過,你的紗羅紙當真不錯,現在我不擔心寫錯字了。”

  雖然貴為太子,有用不完的帛書,但帛書的成本實在太昂貴,用來寫奏疏倒沒什麼,可用來練字,一旦寫錯,一卷帛書就得廢掉。浪費得多了,多少有些心疼。現在好了,有了紙書,隨便寫,沒事。

  “我已經向太后、父皇建議,諸宮及寺署可用紙代替簡牘,父皇已下令讓將作大匠及少府令一同考察是否可行。看,我可為你拉了一筆大生意啊。”

  張放拱手道:“多謝殿下,為表謝意,我再讓人送一車紙過來。”

  劉驁又是大笑:“我說少子,你今日不會是為了專門給我送紙的吧?”

  “不是,是送人。”

  “送人,送誰?”

  “我!”

  “啊?!”劉驁張嘴,半天反應不過來。

  “我要你把我送進長樂宮,不管用什麼方法,就在明日。”

  噝!劉驁倒抽一口涼氣,盯住張放:“少子啊少子,你知不知道,這話若入他人之耳,會是什麼結果。”

  張放淡淡望著他:“你會說麼?”

  劉驁立即閉上嘴,室內一下沉寂下來。良久,劉驁方道:“你是為了明日點選定名?”

  “對。”

  “你不是已經抽掉名錄了麼?”

  “是抽掉了,但被傅昭儀壞了事,她讓孫朴重新補錄一份,王嬙之名,還在冊上。”

  “就算在冊上,也未必會中選啊,候選宮人有好幾十人哩。”

  “她若去了,一定會中選——傅昭儀一定會讓她中選。”張放沒機會當面催眠傅昭儀,以探查實情,但稍加分析都不難知曉,傅昭儀整這一出,絕對不是閑著沒事鬧著玩,她一定有目的,而且十有八、九就是此事!

  劉驁皺眉道:“此女究竟與你有何淵源?竟能令你甘冒奇險。”劉驁沒問是否絕色,因為他知道,自從張放返回長安後,已經完全脫胎換骨,再不是當年那個為女色而犯渾的小子了。張放如此執著阻止這叫王嬙的宮人入選,必有原因,無關風月。

  張放悠然說了一句劉驁完全聽不懂的話:“如果我不這麼做,後世男同胞會唾駡我幾百上千年。”

  劉驁攤攤手:“我倒是想幫你,但是絕不能私帶你進去,這太冒險了,一旦被有司察覺,後果不堪設想。”

  張放想了想,確實,這樣風險很大,遂道:“那我光明正大進行不行?我可以說是探望皇太后。”

  當今皇太后並無子女,但包括劉驁、張放在內的宗室親族,都是她的孫子輩,進宮探望,合情合理。

  劉驁不假思索搖頭:“平日可以,但明日不行。點選之事,關乎國體,父皇料定必有宗室親族想看熱鬧,為防意外,已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於明日進入長樂宮。就算是我、濟陽王、信都王三人,也不得靠近前殿。”

  太子三兄弟本就住在長樂宮,自然沒法禁止,只能禁足。

  元帝這樣做無可厚非,因為這本就是帝王後……宮家事,豈能讓外臣參和進來?

  張放坐於案前,十指合攏,頂住下巴,眉心緊鎖:“連殿下都沒辦法,看來這事果然棘手。”

  劉驁苦笑無語。

  看來太子也沒法子了,張放起身。

  劉驁看他一臉平靜,絲毫沒有沮喪之色,不由奇道:“你還有辦法?”

  “我去找于季子……”

  劉驁切了一聲:“我都不行,你覺得于季子能行?”

  “于季子當然不行,但他有個阿母。”

  劉驁哦了一聲,明白了。張放這是去找於恬,讓他說動其母——館陶大長公主若是要參與此事,倒是在情理之中。

  “你想讓姑母如何幫你?”劉驁問道,“總不會讓她夾帶你進宮吧?”

  張放搖頭:“休說姨母不會同意,就算同意,我也不能陷姨母于不義。我會請求她老人家盡可能轉移陛下注意力,以消除傅氏影響。不過,這樣也很難……”

  張放沒說難在哪裡,但劉驁卻是明白,先不說大長公主能不能遏制傅昭儀,單是說服其幫忙,都很不容易——幫外甥偷香宮女,這種事,有幾個做姨母的會幹?

  眼見氣氛有些沉重,張放隨口說笑:“若是有地道進宮就好了。哈!”

  張放真的是隨口說笑的,皇宮地道什麼的,在後世古裝劇或小說裡是常見的梗,開個玩笑活躍氣氛。

  但聽到張放的話,劉驁的眼睛卻亮了,猛地以拳擊掌,興奮道:“地道!有啊!就通往長信宮。”

  不是吧?真的這麼狗血?

  “這地道我們少時曾走過啊,孟長、季子當時都一起,你難道忘了?”劉驁興奮中帶著一絲緬懷。

  張放是真的“忘了”有這回事。柳暗花明,事有轉機,他卻沒有劉驁那樣興奮,眼底透著濃濃的困惑——皇宮秘道,這種小說家想像的東西,難道真的存在?

  事實是,這秘道真的存在。

  二十一世紀,考古漢長安城遺址時,曾在長樂宮、未央宮椒房殿、桂宮等後……宮(這個詞是禁詞,我前幾天才發現,只好用省略號隔開)禁地,挖掘出多條秘道。史學界眾說紛芸,有說是後妃偷情用的,有說是皇室緊急逃生通道……最後,經過反復考證,學界統一認識,認定這些秘道的作用是——

  “這是歷代宮中後、妃秘召外戚,秘奏及應對各種危局的秘道。”劉驁解釋邊為張放“回憶”道,“當年我們幾人年尚幼,在長信宮玩耍時,無意間發現秘道口,好奇之下一起鑽地道。後來于季子害怕,半途折返,我們三人則一直走到地道出口,就在長信宮後的夾牆複道……”

  劉驁言之鑿鑿,張放也只能點頭:“嗯,我記起來了,是有這事。”

  “後來因于季子神色驚惶,被內侍發現,帶到皇祖母處,皇祖母這才派人在出口堵住我們。當時你們只是被訓斥一頓就放回府了,但我與孟長卻被留下。皇祖母把秘道的用途告之於我等……”

  原來如此!西漢建國百餘年,後……宮波詭雲譎,出了多位強勢太后,以後……宮暗控朝局,演繹了無數刀光劍影。這些秘道,就是一個縮影。

  啪!這回以拳擊掌的是張放,兩眼放光:“好,就走秘道!”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1

第二百二十七章 狙擊昭君(六)

  秘道入口就在長樂宮西南的夾牆複道某段。這個地方,張放可以憑侍中的身份,在太子引領下進來,而長信宮就在秘道入口正北不足百步。但是,找到入口並不表示就能進秘道。長信宮是太后休憩之地,如果什麼人都能隨便進去,太后還敢安心住這?

  這條秘道,只能從裡面開啟,外面是進不去的。所以,張放想進去,還得找個內應。

  劉驁原本給張放找的內應,來頭嚇人——皇后。

  但張放立即否決了這個荒唐的建議,開玩笑!讓皇后放進去,那跟告訴皇帝也沒差。更重要的是,張放可不想讓王皇后抓住自己這個把柄,搞不好將來成為王氏諸侯要脅自己的把柄。

  最後還是劉驁找來明日參加評選的名單,發現一個最佳人選:陽阿公主。

  陽阿公主,是劉驁的小姑,張放的小姨。這位公主,與大長公主不一樣,率性直爽,作風大膽。她看得順眼的人,什麼忙都肯幫,看不順眼的,管你是誰都不鳥。這一點,從當年張放惹出的禍事,陽阿公主當接盤俠接手兩個燙手山芋之事就能看出來。

  當年敬武公主把那兩個惹禍的女娃送到陽阿公主處,陽阿公主毫不在意收了,強勢如石顯,也不敢向她要人。石大公子石榮,長安有幾個人敢不買他的面子,但就是沒法從陽阿公主處弄出那倆姐妹來——原因無他,陽阿公主看他不順眼,鳥都不鳥他。

  張放在其母出殯時,見過這位小姨,感觀很好,於是與劉驁一同前往說項。原以為要費一番口舌,說不定還要被訓斥一頓。沒想到陽阿公主一聽,興致比他們還大,前後不到半刻鐘,就一口應承。

  按照計畫,陽阿公主進宮之後,會以子侄有急事相商,不便走正門,向太后借用長信宮會見。然後派侍婢開啟秘道閘門,引領張放進入。這樣一來,事前報備,事後也好解釋。當然,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太后予以方便的基礎上。而這位王太后,算是西漢兩百年間,最好說話、性格最和善的一位了。

  一切準備就緒,翌日辰時末,張放準時出現在長樂宮夾牆複道秘道前。秘道門看上去與周圍夾牆沒什麼區別,如果不知內情,根本想不到內有乾坤。

  張放按劉驁提示,找到離地五尺、大約與胸平高一處很不顯眼的凹痕,伸出大拇指用力一按,感覺有什麼東西往後縮了一下。放開手再看時,一切如常,什麼都沒看出來。

  按劉驁所說,按下這個機關,門後鈴鐺就會響起,在後面等候的侍女,就會開啟秘道門。

  張放等了好一會,沒見動靜,扭頭問劉驁:“會不會早了點?”

  劉驁搖頭:“姑母遣人來報,已經準備好了。再說,父皇也已退朝,禦輦已至長樂宮外,再晚只怕……”話沒說完,吱呀一響,看上去完整無瑕的一面牆,居然翻轉九十度,露出可容一人直入的門洞來。

  秘道幽暗深長,只有近前一點亮光,光亮源自門邊一盞宮燈,宮燈提在一侍女手上。光影模糊,隱約可見是一個眉目如畫,十一二歲的小侍女。

  小侍女輕聲問:“可是富平君侯?”聲音很脆很好聽。

  張放點點頭,雙手抓住衣襟左右一分,脫下外罩,露出一身勁裝——鑽地道還穿寬袍大袖,腦袋被驢踢了才會那樣幹。

  張放將袍子一甩,劉驁伸手接過——堂堂太子,居然充當小廝,若讓王皇后看到,怕是要吐血。不過劉驁卻渾不在意,這裡就他們二人,又沒有隨從。再說了,給表弟拎件衣服,也沒什麼。

  劉驁的性子確實隨和,否則日後也不會說出那句令人驚掉下巴的話來:“我乃富平侯家奴是也。”

  劉驁不拿自己當太子,張放更不會矯情,朋友就是拿來用的。

  “頭前帶路。”張放說著步下階梯。

  那侍女正呆呆地看著他,聞言一震,忙道:“是。”伸手往牆壁某個地方用力一推,石門一轉,悄然關閉。

  秘道外面,劉驁剛說了半句:“少子行事要小心,切莫露了行藏,連累少姑……”張放與那侍女已消失,面前只有一堵空牆。

  劉驁噎住,下半句再說不出來,低頭看看擱在臂彎的衣袍,搖搖頭:“少子這傢伙,越發古怪了……王嬙?有機會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模樣。”

  石門一關,眼前頓暗,唯有侍女手裡的宮燈,發出幽幽黃光。

  張放先不急著走,而是閉閉眼,讓眼睛適應黑暗,然後慢慢睜開。他的眼力異于常人,但有一點光亮,就能看得既遠且清晰。當然,這個遠與清晰是相較而言,比常人強,但強得有限。

  執燈侍女在前面帶路,有幾次想回頭說話,但終是不敢。而張放則把心思全放在這長長的湧道上。

  這條甬道高度只有兩米左右,一米七幾的張放挺直身體的話,有一種隨時會碰頭的沉悶壓迫感。腳下踩的是青石板鋪就的道路,很乾淨,人行其上,縱是放輕腳步,仍有空空回聲。兩壁是壓得很實的夯土牆,不少地方長滿青苔,這一切都顯示這秘道有一定年頭了。不過空氣還好,沒有明顯異味或發悶感覺,相反還有一股淡淡涼風拂面,顯然秘道必有良好通風設施。

  甬道寬度只容兩人並行,人在這種窄小的地方走得久了,必會產生一種壓抑而恐懼的情緒。張放通過良好的自我調整,可以化解這種不良情緒。奇怪的是,那小侍女居然也能保持鎮靜,這就難得了。

  張放隨口道:“你叫什麼?”他一開口,聲音嗡嗡直響,倒把小侍女嚇了一跳。

  張放抱歉一笑:“要不,我來拿宮燈吧。”

  小侍女羞澀搖頭:“婢子豈敢勞君侯大駕,要是被公主看到,會受罰的。”

  張放一想也對,收回手,道:“你還沒說叫什麼名。”

  “婢子名喚宜主。”小侍女說出名字時,有些緊張地回頭望了一眼。

  幽光之下,張放沒怎麼注意到小侍女的緊張,點點頭道:“宜主,名兒不錯啊。對了,你膽量不差嘛。”

  小侍女宜主眼底一陣失望,咬著嘴唇道:“謝君侯誇獎。公主先後讓三批侍女下地道試行,只有婢子能走全程,故此讓婢子在此守候君侯。”

  “原來如此,小小年紀,膽量不錯。”

  聽到張放誇讚,宜主雙眼眯成月牙,咬唇再咬唇,猶豫再猶豫,終於壯著膽子開口:“不知君侯是否還記得……”

  “前面有階梯,到出口了。”眼力過人的張放向前一指,提醒道。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1

第二百二十八章 狙擊昭君(七)

  沿著石階而上,迎接張放的,是一張成熟女性的如花笑靨。

  陽阿公主!

  張放步出洞口,長揖到地:“多謝姨母相助。”

  一身彩衣的陽阿公主掩口而笑:“都叫姨母了,焉能不助?”

  張放笑了:“還是姨母疼我,改日定要到府上請安。”

  陽阿公主妙目流轉,吃吃笑道:“請安是必須的,但不能一個人來哦。”

  張放一怔,剛想說“我不是一個人來還能帶誰來?”旋即醒悟陽阿公主說的是誰,不僅苦笑:“姨母說笑了,我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帶她來啊。”

  陽阿公主很大牌地一揮手:“放心,姨母好人做到底,我去跟皇兄分說。皇兄那身體,也禁不起折騰了,既然心有餘而力不足,就別耽誤人家如花年華了。”

  張放鞠躬道:“姨母好意,外甥心領。只是眼下宮中之局,表面波瀾不驚,底下暗流湧動,此事可小可大,最怕被人借題發揮,還是不要驚動陛下的好。”

  陽阿公主頗感意外,差點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外甥,含笑點頭:“少子襲爵之後,果然長大了。”旋又輕笑,“姨母這不是為你可惜麼,如此著緊賣力,卻未能攜美而歸……”

  張放朗笑:“姨母美意,外甥明白,此事已有安排。”

  陽阿公主以袖掩口:“好,姨母便拭目以待。”

  張放雖表現從容不迫,但出身皇室的陽阿公主眼力何老辣,焉能看不出這外甥內心的急切。當下笑道:“好了,我也不磨人了。你要找的人,就在後面的長秋殿。眼下想必在更衣換裝,再有一時半刻,就要前往前殿面君。你只有很短的時間來說服她,有信心麼?”

  張放振袖悠然道:“只要我想,從來沒有說服不了的人。”

  半刻時後,陽阿公主帶著激賞的目光,望著這個英俊的外甥瀟灑遠去的背影,回首輕笑道:“他沒說要帶你走麼?”

  宜主垂首,幽幽道:“君侯,他、他沒認出我……”

  ……

  長秋殿就在長信宮正北,兩殿處於同一條軸心線上。從長信宮正殿出來,直向前行不過百米,就是長秋殿。這裡是太后、妃嬪們自娛怡情之地,也是從正門進入太后居所長信宮的必經之地。

  由於今日皇帝、皇后駕臨長樂宮,衛尉將整個宮殿警戒等級提到最高,諸門把守森嚴。若是張放走正門,絕對沒有半點機會。

  皇宮警戒的特點就是外緊內松,這畢竟是皇宮,又是和平時期,不可能有事沒事搞得如臨大敵。人在宮外,那是使盡渾身解數都進不來,但人在宮中,卻完全可閒庭信步。

  張放穿著一件內宦的衣服,又沒長鬍子,咋一看,還真像個小宦——當然,他還做了點化妝,弄醜些,否則這樣英俊的宦官也太扎眼了。陽阿公主的化妝術有點挫,如果張放滿長樂宮亂轉,人多眼雜,這拙劣的妝容終究會泄了他的底,但只是沿著遊廓走百米,都沒碰到幾個人,自然不虞露餡。

  長秋殿簷下,有四個內宦守著門口,張放一出現,四人一齊望來。張放立定,朝四人中為首那個內宦招招手。

  那內宦可是有品秩的黃門署長,見狀莫名其妙之餘,也有點惱怒,因為這個突然冒出的內宦服飾等級很低,估計是個新人,居然敢大大咧咧招手讓自己過來,真不知死字怎麼寫……

  其餘三人眼見頭頭壓著怒火走過去,互相偷笑,準備看好戲。但見頭頭走近後,似乎與那小宦低聲說了幾句,然後轉身,面無表情走回來,一言不發,領著那小宦直接進入大殿。

  三個內宦吃驚得張開嘴,想要阻止,卻見那小宦一眼掃來,三人渾身打了個激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眼睜睜看著二人身影消失於殿內。

  過了一會,頭頭一個人走出來,一臉迷茫,站定在殿簷下發呆。那三個內宦原想問問小宦的情況,見頭頭始終不發一言。三人也不敢再多問,宮中的生存法則就是多看少問,好奇心與生存率呈反比。

  長秋殿內很安靜,只有西側殿一排長長的廂房裡不時傳來一陣輕微的動靜,那裡就是入選的宮人梳妝打扮,等候傳召的所在。

  張放負手來回踱步,並未貿然闖入。入選的宮人達三十餘人之多,他不可能一一掀簾詢問,這樣不但費時間,更會留下手尾,給自己與昭君惹來麻煩。他需要一個方法來直接鎖定目標,時間不等人,皇帝的宣召隨時會到。

  張放踱到第三輪時,腳步一頓,有了!

  “諸位宮人聽真,太常卜卦,今日凡庚酉月辛辰時生人者,與傅昭儀相沖,當另行安排。爾等當中,有此時辰生人的麼?”

  張放這一嗓子,令西側殿為之一靜,過了好一會,才聽到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宮使王嬙,是庚酉月辛辰時生人。”

  張放笑了,這法子,果然好使。

  吱呀!張放推開門扇,閃身而入。房屋佈置得很素雅,大到床榻,小到筆洗,都很精緻,也很花心思。這裡本是宮中樂舞姬的臨時歇息處,裝飾自然不能馬虎。

  妝台之前,一個高挑優雅的背影,靜靜跪坐,一頭長長的烏髮拽地,藕色的曲裾深衣,寬廣的大袖與裙裾熨貼鋪展於光滑地面,宛若丹青高手潑墨而就的一朵盛開白蓮。

  聽到開門之聲,少女顯然有些意外,微慍道:“何故入室?不怕黃門署長看到治罪麼?”

  身後腳步慢慢走近,停下,耳邊傳來一個低沉而略帶磁性的聲音:“你就是自薦和親的王嬙?”

  少女大奇,這聲音,可不像尋常內宦。那些內宦的聲音,聽上去令人起雞皮疙瘩,而這聲音聽在耳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妝臺上是一面磨得非常光亮的銅鏡,從銅鏡的倒影裡,只看到來人胸部以下部分,確實是尋常小宦的打扮。但似乎又有什麼地方不太對,總之那種感覺相當奇怪。

  少女強抑著回首的衝動,儘量使呼吸平靜:“我就是。”

  身後之人似乎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沉默一會,道:“很抱歉,你的塞上之夢破滅了,我不能讓你去。”

  這話太驚人了!

  少女終於按捺不住,刷地扭頭、轉身:“你是何人……啊,是你!”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1

第二百二十九章 狙擊昭君(終)

  “咦!是你!”

  張放心理素質那麼好的一個人,驟見王嬙真面目時,也不禁失聲驚呼——她居然是當日元帝壽誕之時,在滄池遇到的那個如模特般的良使!

  原來她就是昭君!

  這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如此出色的女子,的確只能是昭君。難怪之前自己有一種“重要的東西離自己遠去”的奇怪羈絆感,原來真是熟人啊。

  王嬙已經吃驚得說不出話了,這是怎麼回事?記得他好像是侍中來著,怎麼又穿這身內侍服了?

  張放雖然粗略的化了妝,但王嬙對他的印象太深了,猛然一見時嚇一跳,但細看之下,一眼就認出真身。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張放的意外已被高興替代,好麼,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說話了。他之前已做好了箍人捂嘴的準備,現在用不著了。

  王嬙驟見他雖然吃驚,卻沒有半點要叫喊的意思,眼裡閃動的,更多是驚奇,還有一絲驚喜,心頭狂跳——難道當初于滄池之畔,向祈天燈所許的心願,當真靈驗了?!

  “時間不多,我長話短說。”張放緩緩俯下身,緊緊吸住王嬙美目,“我是為你而來的。”

  王嬙長那麼大,何時聽過這樣的話,一下以袖堵嘴,生生將驚呼堵回,一陣陣發暈。

  “我請求你,不要參加點選、不要出現在君王之前、更不要出塞。”張放沒有放大招,他不希望用這種手段控制王嬙。這件事,一定要她心甘情願放棄,並且配合自己。否則縱使控制得了一時,自己走後怎辦?

  “你……你是誰?”可憐的王嬙,直到這時,意識才回到身體,問出第一句話。

  “富平侯,張放。”

  王嬙剛挪開袖子,趕緊又堵住嘴,以免叫出聲。

  “能答應我麼?”

  “為……為什麼?”

  說話間,一陣玉磬聲傳來,兩人猛然一震,同時抬頭,目光投向門外。

  這是宣召點選之聲。

  四目相對,廂房裡一派安靜。

  屋外已傳來陣陣低語及細碎腳步聲,有的從門前經過,有的漸行漸遠。

  屋裡的兩人,保持著一個俯視,一個仰首,近在咫尺,呼吸相聞,看似曖昧,實則身體格定的姿勢。

  王嬙始終沒動,張放眼裡有了笑意。就在這時,門扇傳來篤篤兩聲:“阿姊,好了沒?”

  張放神情一緊,王嬙立即低聲道:“是月荷,你見過的。”

  張放點點頭,他記憶過人,聽出的確是那個叫月荷的小宮女的聲音。驀然感覺王嬙一動,張放立即伸手握住她左臂,搖搖頭。

  知道張放的身份,王嬙不敢掙扎,聲如蚊蚋:“我們約好的,要一起走,她不相信我會先離開。”

  張放仍然搖頭,沒有出聲,也不放手。

  王嬙咬著嘴唇,有些氣惱,但當她抬頭想再次請求時,看到眼前少年眼裡一片坦然,並無她想像中的私欲,不知為何,竟開不了口。

  叩門之聲甚急,但得不到回應之下,似乎又有宮人在呼叫,門外的月荷喃喃自語:“難道真的另有安排了?”聲音漸遠去,終於離開。

  兩人同時輕呼出口氣,氣息噴到彼此臉上。王嬙慌忙垂首躲開,旋即仰首道:“人數不齊,內侍很快就會來查,我躲不過去的。”

  張放輕輕放手,直起身,以免給她造成太大壓力,淡淡道:“找個藉口,不跟他們玩。”

  王嬙差點沒氣樂:“這是欺君之罪啊!一時半會,叫我找什麼能說得過去的藉口?”

  “想不到麼?我給你一個。”

  “什麼?”

  “你就說月信來了,不敢面君。”

  啊!王嬙以袖掩面,根本不敢看這個人——這什麼人呐這是?!

  但靜下來一想,還別說,這藉口,當真是絕了。但更絕的還在後頭,張放塞給她一件事物。

  王嬙懵懵懂懂打開一看,差點沒扔掉——居然是一件“婦女用品”,還是沾了血的!

  “是雞血。”張放趕忙解釋。

  王嬙咬牙飛快將東西藏在身後,不斷呼氣、吸氣,好一陣才平復下來。

  “為什麼?”這是王嬙第二次問這句,也是她最想弄明白的問題。

  張放不答反問:“為何要自薦和親?你知道塞外是何等模樣?你知道呼韓邪多老?”

  王嬙幽幽道:“正因為不知道,我才想看看,至於單于多老……總不會比天子更老罷?”

  張放說不出話了,原來昭君也有一顆“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之心啊。要說呼韓邪其實比元帝更老,但光從外貌看,卻是未老先衰的元帝更顯老……所以,這還真是無奈的選擇。

  張放再次握住王嬙的玉臂,目光灼灼:“我知道,你不甘願韶華流逝,更不甘心掖庭終老,但實在不必採取這種孤注一擲的方法鋌而走險,因為將來你一定會後悔!”

  王嬙嬌軀發軟,心如鹿撞,強抑身心悸動,咬著紅唇:“那……我要如何才不會後悔?”

  “安心呆在宮裡,儘量低調。”張放伸出兩根手指,一字一頓,“兩年!兩年之內,我一定把你弄出掖庭!”

  王嬙怔怔望著他,很想再問一句為什麼——為什麼他會突然出現?為什麼他不找別人,偏要找自己?難道是因為當日的偶遇?可為什麼等那麼久?更在自己已絕望之下再次出現?為什麼……她有太多太多的疑問。

  在她茫然之際,少年富平侯已站起,合袖一揖:“我要在內宦進來查驗之前,先行離開——記住我的誓言,等著我來實現。”

  張放將“誓言”二字咬得很重,他要讓昭君明白,他不是說說而已,而是一種承諾,言出必踐的承諾。

  王嬙深深望了他一眼,雙袖按膝,深深稽首。如絲柔滑的裙裾鋪地成圓,似綻放的白蓮。

  張放走到大殿中庭時,兩個內宦正迎面而來,為首正是那黃門署長。

  黃門署長見到他,一臉困惑做回憶狀,伸手不住虛點:“你是……噝……你是……”

  張放含笑近前,拍拍對方肩膀:“可不就是我麼。呵呵,二位有事,不敢打擾,請、請……”

  直到張放走出殿門,那黃門署長還一臉便秘狀,手指虛點那遠去的背影,死命回憶……好熟悉的人啊,可怎麼就記不起來呢?

  一旁的小宦忍不住問:“署長,他是誰啊?”

  黃門署長正想得腦仁疼,一股氣沒處撒,重重給了小宦一個爆栗:“叫你亂開口!叫你亂開口!被你這殺才一打岔,爺都想不起來了……”

  小宦被打得抱頭鼠竄時,張放已經安然回到長信宮,向陽阿公主致謝,再次進入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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