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900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3

第二百四十章 陰 人

  正月中,太子劉驁與丞相匡衡,分別代表天子與百官,于甘泉宮前擺下儀仗,送匈奴單于呼韓邪與寧胡閼氏離京。

  朝廷又賜給錦帛28000匹,絮16000斤,以及美玉金銀無數,並以右將軍長史姚尹為送伴使,護送匈奴單于出塞。出京之時,一路看稀奇的漢民甚多,都道這宮女好運氣,一夜之間便由宮中執役搖身變為王妃,只可惜嫁得遠了點,塞上啊,聽說要走很遠的路……

  當張放登上直城門,負手遙望遠去的匈奴隊伍時,仿佛看到軺車探出一張小臉,癡癡回望,久久不回,心裡當真別有一番難言滋味。

  與此同時,掖庭暴室,一個高挑的倩影,也仰首從天井望向那一角天空,黯然神傷。

  未央宮,宣室殿,中書令石顯正在整理奏章,上首帝座尚空,元帝未至。而石顯還是一絲不苟,將一份份奏章按緩急輕重,先後順序排列好,以便皇帝批閱時,有條不紊。

  這工作看似簡單,卻只有石顯這個中書令能做,因為旁人沒權力呈閱奏章,自然分不出什麼緩急輕重來。以往石顯幹這活,還是挺累的,畢竟上了年紀。不過,自從使用輕便的紙張替換沉重笨拙的竹簡,同樣的活,卻是輕鬆多了。

  “還是太子體恤陛下,連帶著咱這老奴也沾光了。”念及這些紙張奏章是太子推廣的,石顯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旋即想起這紙張是那個富平侯府下產業,臉色又陰沉下來。

  正沉思間,大殿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石顯抬頭看去,正是老搭檔、得力助手、中書僕射牢梁。

  牢梁手捧一堆剛從丞相府封還的批奏,放在堆得高高的龍案上,看看空空如也的龍座,有些憂慮地回望石顯。

  石顯點點頭,輕歎一聲:“入春以來,陛下龍體漸感不適,難以久坐,這奏章已積壓了好幾天……”

  這哥倆的眼神,都露出悲傷之色——這並不是裝出來的,兩個同穿一條褲子的傢伙沒必要玩這個。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大臣常常會有幾朝元老,而宦官,從來只有一個主子,他們才是真正的“一朝臣”。

  所以最希望皇帝長命百歲的人,不是皇后,不是太子,不是皇子,不是大臣,而是宦官。他們的利益與皇帝緊密相連,他們對皇帝的感情最深,無怪乎就連漢朝最看重儒生,立下以儒治國為國策的漢元帝,真正倚重的人,卻不是儒生,而是宦官。

  傷感一會,二人也知於事無補,只能寄希望于天子得百神庇護,龍體無恙便好。

  石顯想起正事,問道:“固之去找那掖庭孫朴,可問出什麼?”

  牢梁定定神,答道:“沒問出什麼,一切如常。”

  “那富平侯去找他做什麼?”

  “聊天。”

  “聊天?!”石顯差點沒嗆住。

  牢梁苦笑:“我當時也象令君一樣,但那孫朴神情不似做偽。問他們聊什麼,回答居然是家事。”

  “他說謊!”石顯冷冷道。

  “下官起初也是這麼認為。”牢梁搓著手,一臉苦笑,“但無論怎麼威逼利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那孫朴一口咬定是聊家事。依下官想來,這孫朴一向與富平侯並無私交,亦無舊誼;若是利誘,下官給他的利更大,他也很是動心,只是確實說不出所以然來……”

  “好吧,我明白了,就這樣吧。”石顯很是鬱悶,原本以為抓到一條線索,結果什麼都沒撈到。這富平侯是真清白還是真有手段?石顯寧願相信是前者。

  這時,一聲宣唱響起,打斷了石顯的思緒:“皇帝入殿!”

  元帝雖然遲到,但還是來了。

  石顯與牢梁立即起恭迎。

  一陣環佩聲響,元帝在內宦們的扶持下出現。眼前的元帝兩頰瘦削,鬚髮白多黑少,眼珠暗黃,看上去更顯蒼老,直如五旬老者。而此時,距離他的四十壽誕,才過了半年而已。

  石顯與牢梁小心扶著皇帝入座,很想勸勸元帝多休息,但話到嘴邊又吞回,有些話不是臣子能說的。你讓皇帝多休息,那奏章誰批?全由你代勞?話是好話,意是好意,可說出來就有些誅心了。

  元帝安坐之後,卻見牢梁恭立於旁,並未象往常一樣退下,奇道:“牢卿有事要奏?”

  在漢代,“卿”這個稱謂還是很值錢的,並未像宋明那樣氾濫。一般只有諸王、三公、九卿、列侯可稱卿,二千石以下官員,皇帝多以“某君”稱之。牢梁這個中書僕射,不過六百石小官,根本沒資格稱卿。只是因為他是皇帝的近臣,而且又是在內宮,所以元帝才這樣稱呼,以示親近。

  牢梁恭聲道:“是,稟陛下,前日呼韓邪單于拜會富平侯,結果鬧出一點事。”

  元帝訝道:“是什麼事?我怎麼沒聽這二位說起?”

  “回陛下,富平侯不顧千金之軀,與那匈奴右皋林王伊邪莫演廝鬥,頗失禮儀。”

  “啊,有這等事,那誰贏了?”

  牢梁好不鬱悶,人家的重點不是這個好不好?而是堂堂列侯與“外國友人”打架,有失天朝體面好不好!但皇帝要問結果,也不能不答,只得捏著鼻子道:“這個……富平侯沒輸,那匈奴右皋林王也沒贏。”

  “那就是打平!”元帝表情精彩,拍案而笑,“不錯不錯,我這甥兒看起來秀氣,想不到居然能與匈奴右皋林王那等熊羆之士對陣而不處下風。難得難得。”

  牢梁無奈偷看石顯一眼,後者垂首斂目,老神在在,顯然對這結果並不意外。

  石顯確實對這結果並不意外,他很瞭解元帝,知道他一向很愛護皇妹,而富平侯雙親俱亡,元帝憐其身世,更是愛護有加。這種打架之事,根本不會引起皇帝多少惡感。尤其匈奴人更不在意這個,打完拉倒,甭管輸贏,從頭到尾都沒二話。既然“外國友人”都沒抗議,皇帝自然更沒理由責罰自己外甥了。

  不過,這件事動不了你,下一件事,就不信你富平侯還能安然躲過去。

  石顯向牢梁使個眼色,牢梁知趣退下。

  石顯躬身謙卑道:“說起富平侯,有件事,老奴不知當講不當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3

第二百四十一章 石顯的獠牙

  元帝目光一凝,道:“講!”

  石顯慢聲細語:“不知陛下可還記得,當日為和親選秀,駕臨長樂宮之事?”

  元帝若有所思:“長樂宮點選啊,記得,怎麼?”

  “可還記得當日陽阿公主曾向太后暫借長信宮之事?”

  “唔,有這麼回事。不過陽阿不是很快就離開了麼?”元帝不解看向石顯,“這跟富平侯有什麼關係?”

  “有。”縱然宣室並無他人,但石顯還是壓低聲音道,“公主在長信宮會見之人,就是富平侯。”

  元帝原本鬆鬆垮垮倚著龍案,驟聞此言,身體頓時繃直,渾濁的眼珠陡然射出一股寒光。石顯垂首躬身,雙袖下垂,不敢再言語。

  公主在宮裡接見一位侍中,而且還是自家外甥,原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考慮到當時長樂宮被封禁,連太子都被禁足,這事就不同尋常了。

  好半晌,才聽到元帝低沉的聲音:“事關公主與富平侯,不可胡亂猜疑。”

  “是,老奴並未認為公主與富平侯之間有何事,而是……”

  “而是什麼?”

  “多半是富平侯有要事,想請公主幫忙,故此……”

  原來不是那麼回事,元帝這才鬆了口氣,這時才想起一個關鍵問題:“富平侯是怎麼進長樂宮的?”

  “回稟陛下,富平侯是以拜會太子之名進宮,而後與太子至南宮,最後撇下太子,獨自從秘道入長信宮。”石顯是很不情願牽涉到太子的,但這事又不能遮掩,否則很容易招來皇帝懷疑。只能是避重就輕,儘量減少太子之責。

  秘道,元帝當然知道,只是太久不使用,忘得差不多了。一經提醒,登時想起,長樂宮的地道入口,確實開在長信殿內。

  元帝瞪著石顯:“可有人親眼目睹?可有人證?”

  石顯搖頭:“沒有,但據當日富平侯的行蹤推測,八、九不離十。”其實他心裡想說人證是有的,可惜也是讓富平侯壞了事。

  元帝對這位忠心耿耿的“伴伴”一直是相信的,所以此刻臉色明顯難看:“他們這是幹什麼?有什麼事不可以回府再商量,非得用這樣的方式?”

  石顯突然伏拜於地,惶恐道:“老奴刺探公主、列侯陰私,罪不可恕,請陛下降罪,以全律法。”

  元帝溫言道:“卿何罪之有?這也是為了朕的安全。倒是那些禁衛是幹什麼吃的?連個外臣秘潛入宮都不知曉,這皇宮都成什麼樣了?還有,太子也湊什麼熱鬧。”

  石顯忙道:“富平侯拜會太子,此事亦屬尋常,應當與太子無關。”

  “無關,哼,只怕未必。”元帝哪會不知,太子與富平侯往來甚密,富平侯潛入秘道,只怕不會瞞太子。一想到妹妹、兒子、外甥合起來瞞著自己在皇宮裡實施了一樁未知之事,元帝這心裡就很不舒服。

  “去,召太子入宮。”

  “陛下……”

  “叫你去就去!”元帝伸出雞爪般的五指,緊緊握住一卷奏章,將紙質奏章捏得變形,喃喃道,“邊境安寧了,天下亦太平,難道這皇宮,反而不太平了嗎?”

  石顯一陣無奈,他這麼做,首先就是要打擊富平侯,這一點做到了。然後順帶也讓陽阿公主吃個悶虧——那天又是登門賠罪又是請求,好久沒這麼丟臉過了。今次要一箭雙雕,出口惡氣。但他最不想牽連的就是太子,沒想到皇帝不叫別人,偏偏就是找太子撒火,這算是柿子撿軟的捏麼?

  石顯剛應喏欲退,殿外傳來宣聲:“陽阿公主求見陛下。”

  元帝愕然,與石顯互望一眼,深吸口氣:“宣!”

  話音剛落,又有宣聲:“太子求見陛下。”

  元帝微張嘴,都趕一塊了,是巧合還是說好的?

  石顯心頭莫名一沉,剛說到這兩人,這兩人就到,莫不是……

  “讓太子在配殿等著,先見陽阿。”元帝悶悶道。

  “陽阿見過皇兄。”陽阿公主一襲綠衫,頭綰玉鈿,腰系黃、白兩色絲帶,結于柳腰,飄逸靈動。趨步行來,如風拂柳,搖曳生姿,分外惹眼。

  不過這宮殿裡兩個男人,一個是兄長,一個都不算男人,陽阿的風姿算白瞎了。

  “皇妹,有事何不找太后、皇后相商,怎麼想起為兄了呢?”元帝對這小妹一向疼愛,而且這小妹的性格也禁得起玩笑,故有此言。

  陽阿公主輕輕一福:“有件事一直想跟皇兄說來著,只是皇兄國事繁忙,龍體感損,小妹不忍擾之。直到今日,聽馮昭儀說皇兄龍體安好不少,小妹這才冒昧求見。”

  元帝搖頭笑道:“自家兄妹,有事便說,談何打擾?陽阿,這可不像你的性子喲。”

  陽阿公主掩口一笑,妙目流轉,瞟了石顯一眼。

  元帝見了,自明其意,當下向石顯點點頭:“石卿先到配殿處理例行公文,稍後再來。”

  石顯其實很想當個旁聽,但他知道沒可能,那怕他再得天子信重,在天家眼裡,他也只是個家奴。天子家人敘話,他還真沒資格聽。這也是他輕易不敢惹公主的原因——人家嚼舌頭比你更便利。

  石顯退下後,陽阿公主收斂笑容,盈盈下拜:“陽阿向皇兄請罪。”

  元帝目光一動:“皇妹何罪之有?”

  聽到皇兄語氣平靜,毫不意外,陽阿公主心下暗道,果然被少子說著了,皇兄已知此事,十有八、九就是那石閹玩的花樣。幸好,今日聽少子之言前來,總算不至於太被動。

  陽阿公主定定神,垂首道:“前番陽阿未得太后、皇兄允許,擅助甥兒張少子,自秘道入長信宮。陽阿知罪,請皇兄責罰。”

  元帝聲音冷冷響起:“他入長信宮何事?”

  “此事說來話長……”

  “無事,朕今日精神甚佳,正可聆聽趣事。”元帝說到“趣事”二字時,加重語氣。

  陽阿公主緩緩抬頭,輕輕吐出一句:“少子甘冒奇險,行此不慎之舉,實為一位宮人而來。”

  此言一出,不啻驚雷,將毫無這方面聯想的元帝震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3

第二百四十二章 移花接木

  “……少子離開長信宮後,喬裝改扮成小宦,騙過守門內侍,進入長秋殿。一個一個敲開房門尋找,找得滿頭是汗,就是沒找著……”

  陽阿公主繪聲繪色講述,元帝居然聽得入神,聽到緊張處,還下意識揪緊衣服下擺。如果張放在一旁聽到,必定會感歎,自己這位小姨,著實有說書天賦。而元帝之所以如此代入感十足,原因很簡單,張放是他的外甥,而且還是未成年少年,很自然生出維護之心。如果換成一個沒啥關係的外臣,元帝只怕會勃然大怒。

  這會陽阿公主說到張放“千辛萬苦”,終於找到要找的人:“……少子就站在門前,與那宮人相望,彼此默默無語,直如牽牛、織女……”

  陽阿公主說到動情處,站起來,哦吟道:“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少子此詩,感人至深……”

  也不知陽阿公主是被故事感動,還是被詩觸動,抑或感憐自身,言罷掩面而泣,哭得那叫一個稀哩嘩啦——說書說到她這樣的份上,也算是夠拼了。

  元帝也是怔忡良久,才歎息道:“如此情癡,此女何名?我便是賜予他又何妨。”

  陽阿公主苦笑搖頭:“賜不了了,一切已晚。”

  元帝愣住,驀然恍悟:“莫非是……”

  陽阿公主重重點頭:“是的,她就是寧胡閼氏任月荷。”

  此刻,千里之外的寧胡閼氏連打幾個噴嚏,喃喃道:“阿姊又在想我了……”

  元帝大搖其頭,歎息不已:“為何不早說?我可以點選其他人嘛……這孩子,唉!”

  元帝真信了,這不奇怪,因為張放讓陽阿公主說的基本都是實話,除了最後一個名字。什麼樣的謊言最能蒙人?九分真一分假!陽阿公主所說的整個過程,都是真實的(只是自做主張添加了一些誇張),因為這個過程最不禁得查驗,一查就能查清楚。唯獨最後一個名字是假的,而且永遠無法查證。

  現在,這番說辭,只需要最後一個佐據,就能串起整條證據鏈,將整件事完全圓起來。

  “少子是如何認識這個任月荷的?”元帝平復心情後,很自然想到這個問題。講道理,後宮女子與堂堂富平侯不存在半點交集啊。

  陽阿公主胸有成竹,問道:“皇兄可還記得四十壽誕之時,滄池飛天之燈?”

  這事剛過去半年多,而且當夜情景,元帝印象深刻,脫口而出:“怎麼?此事又與少子有關?”

  為什麼要說“又”?因為當夜先是一碗長壽麵,再來一個青瓷碗,表面上看是太子孝心,實際全是這個外甥的手筆。所以一聽陽阿公主說飛燈之事,元帝下意識將此事又與這個名堂很多的外甥聯繫起來。

  “皇兄明見。”陽阿公主俏皮一笑,“那飛燈是少子教宮人所制,燈上那八字賀辭,分別出於少子與恩平侯家小子之手。而那群宮人之中,就有任月荷,並且還是第一個由少子手把手教制飛燈之人……此事有諸宮女與恩平侯家小子為證,皇兄大可下令讓人調查一番。”

  聽陽阿公主說得有鼻子有眼,元帝其實已信了八分,但此事干係甚大,不能光聽一面之辭,因此元帝還是吩咐石顯派人調查一番。結果不問可知……

  陽阿公主任務完成,告退前往椒房殿與皇后拉家常。

  這時元帝才傳召太子進見。

  ……

  黃昏時分,回到府中的陽阿公主迎來一位賓客——張放。

  看到這帥氣的外甥臉上淡定從容的表情,陽阿公主就有種想狠狠打擊的衝動,所以沒等張放開口,她就先歎了口氣:“說服皇兄容易,但石顯奸似鬼,皇兄偏生只信任他,讓他調查,結果……唉!”又是搖頭又是歎氣,一臉沮喪。

  張放神色不變,道:“任他奸似鬼,也要喝姨母的洗腳水。”

  噗!陽阿公主差點沒噴,再也裝不下去,笑得直不起腰。

  好半天,陽阿公主才撫胸嗔道:“少子,跟姨母也敢開這玩笑,你的膽子可是越來越大了。”

  張放微笑:“外甥膽子小得很,也就在自家姨母面前敢開玩笑,別人面前可就不敢了。”

  “好了好了,我不裝了,你也別給我裝。”陽阿公主虛指笑駡。

  “太子如何?”張放比較關心這個,好不容易才在老皇帝心目中板回一點政治分,可別讓自己這件事毀了,否則估計王家人第一個就不會放過自己。

  “還好,皇兄問明情由後,只說‘理不可偏,情有可原’。”

  張放輕舒一口氣,元帝就是元帝,可以情動之。一個曾因為愛妃司馬良娣病逝,因而長時間傷感不近女色的皇帝,對情義這東西還是有感覺的。若是換成是他老爸宣帝,張放可就不敢玩這一手了。那位平民天子既有情義的一面,也有翻臉無情的一面,誰知道你會碰觸到哪一面?

  “皇兄說,任月荷之事,他很遺憾,若你還看上哪位宮人,轉告給他,他會下詔賞給你。”陽阿公主眼睛發亮,“這可是一個好機會啊!若當時我在場,非替你答應下來不可。”

  張放卻沒有陽阿公主預料的那樣興奮,只問:“陛下說這話時,石顯可在?”

  陽阿公主想了想,道:“皇兄這話是對太子說的,太子再向我轉述,想來是在的……”

  “那就對了,幸好姨母沒替我答應。”

  “你是說……”陽阿公主驚訝瞪大眼。

  “這多半是個誘餌。”張放淡淡搖頭,“我們花費如許心思,就為了隱瞞一個名字,在局面完全操控於人手的情況下,貿然說出來,這是在賭——說實話,我不敢跟石顯賭,他的優勢太明顯了。”

  陽阿公主還有點不死心:“你可以多說幾個人名啊,虛虛實實嘛。”

  “還是別弄險的好,現在越沒人注意到她就越安全。”

  陽阿公主想想也對,意興闌道:“那隨你了。這件事算揭過了……不過也是好險,從皇兄的反應來看,石顯必定進了讒言。”

  張放長身而起,行禮道:“幸有姨母援手,否則外甥被責事小,連累太子事大。”

  陽阿公主笑眯眯道:“自家人不幫難道幫那閹人不成……對了,你還得要多加小心那石顯才是,可別再讓他抓住痛腳。”

  張放聲音平靜,意味深長:“石顯……他得意不了多久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3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太子大婚

  二月,皇家又有喜事,太子劉驁將行冠禮,隨後將舉行大婚。而太子妃不是別人,正是大司馬許嘉次女。

  朝臣自是賀聲不絕,京城諸少再一次聚集,齊向太子道賀。

  張放看劉驁也是挺開心的樣子,再看看人群中少了一個人,不禁搖頭——早說了,史邯沒戲。

  大司馬之女配太子,看上去是門當戶對,但張放卻覺得太“門當戶對”了。如前所言,漢朝歷代大司馬,近半是外戚,他們與皇室或多或少都有血緣關係。

  許嘉是誰呢,他是漢宣帝元配許平君的哥哥,元帝的親舅舅。也就是說,他的女兒,管元帝叫表哥來著。太子劉驁,得管許家次女叫表姑……

  這令人瞠目的關係,張放都懶得吐槽了。難怪漢代皇帝越到後期就多毛病,不是早衰,就是無後,這跟近親雜交恐怕多少有點關係。漢代自武帝時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影響越來越大,倫禮綱常也逐漸成為主流。放在民間,甚至官場,這種侄兒娶姑之事,怕是要浸豬籠的。但這一套在至高利益面前,一文不值,被棄若敝履。

  為了未來皇后這個事關數代人榮寵的核心利益,別說表姑了,只要不是親媽就行……嗯,這樣看起來,漢家皇室似乎也不比匈奴單于的收繼婚好多少嘛,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而一向最講禮的儒生們,在這件事上,卻保持沉默。

  而張放也只是感概一番,更不會多半句嘴。

  三月,元帝身體每況愈下,他也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在為太子加冠之後,緊接著下旨令太子大婚。

  初九,大婚之日,東宮含丙殿,向朝臣開放,京城四百石以上官員,俱可前往為太子賀喜。

  張放與京城諸少自然不會缺席,每個人都準備了厚禮。于恬與張放一同入宮,看到張放的禮物只有一個小盒子,很是好奇:“少子,你這裡面裝的是什麼?珍珠?寶玉?曲譜?”

  於恬每說一個,張放就搖一下頭,最後聽到“曲譜”二字,失笑道:“季子,你當太子是濟陽王麼?”

  於恬嘿嘿一笑:“太子不喜,但陛下喜啊。若有什麼絕品,送與太子,太子轉獻陛下……這不比送什麼金銀珠寶好得多麼?”

  張放向於恬挑起大拇指,贊道:“這主意不錯,你準備這麼幹?”

  於恬撇嘴:“我當然想,只是這世上珠玉易得,絕品難尋啊。”

  說話間,已到禮官處,張放向身後捧盒子的韓駿偏偏頭,韓駿便朝禮官走去,奉上禮盒。

  禮官看了一下禮單後,高聲念出:“富平侯獻禮,鑲金紅玉梅瓶一對。”

  於恬一直豎著耳朵,聞言驚喜道:“少子,你的瓷器成了?”

  張放微笑:“成了。”

  的確成了,在燒制出天青瓷後,陸九藤與田安再接再曆,經過大半年努力,改良釉水配方,改進燒制技術,首批真正意義上的瓷器,已在上月成功出窯。

  張放獻給太子的大婚禮物,就是其中一對淡紅色的梅瓶,在瓶口箍上金邊,金玉輝映,十分漂亮。用來作賀禮,新奇而不失雅致。最重要的是,這東西有價無市。

  張放在元帝壽誕時亮出的青瓷,當時曾引起官窯的注意,也紛紛仿效。只是一步遲,步步遲,加上既不捨得投資,又不想提高工匠待遇,哪可能弄出名堂?

  于恬正要招呼張放一同進殿,卻見好友目光冷冽,正盯著某個方向。於恬順其目光看去——原來是石大公子!

  張放怒闖石府,手殺其僕,而後石顯帶繼子到陽阿公主府賠罪的傳聞,已在長安權貴圈子裡傳開。于恬自然是知道的,內心暗贊之餘,也為好友捏把汗,石榮不算什麼,但他背後那人可不好惹。

  “少子,算了,反正現在長安人都知道,石繼祖的臉被你揍腫了。你是既出了氣,又得了名,就放那傢伙一碼吧。”于恬見張放一副毆人的架勢,趕緊勸道。

  “可惜,不是我揍的。”張放淡淡道,“不過,我現在打算揍——就看石大公子什麼態度了。”

  張放說罷,也不理會於恬勸阻,徑直來到石榮面前,拱拱手:“石公子,恭喜了。”

  石榮一見這人,就覺臉皮發緊,牙齒發酸,渾身繃緊,僵硬的拱手,硬邦邦道:“今日是太子之喜,我何喜之有?”

  張放盯著石榮的臉,左右打量一番,笑眯眯道:“臉消腫了,能見人了,豈不可喜?”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張放這話夾槍夾棒,妥妥打臉,別說石榮,是個人都受不了。

  果然,石榮臉色變了:“張少子,你是來挑釁的是吧?別忘了今日可是太子大婚……”

  張放搖頭:“錯!挑釁的是你。無論我說什麼過份的話,周圍都不會有人注意到。而石公子若惱羞成惱,揮以老拳,相信在場所有嘉賓,都可以為在下做證。”

  石榮臉色脹成豬肝,他知道張放沒誆他,做為吃癟的一方,他的確只能任張放奚落,而且口才還遠不及對方,鬥嘴的話基本只有被奚落的份。他甚至不敢保證,張放再刺激幾句,他會不會暴跳。如果在太子婚宴上他鬧出這麼一出,丟臉什麼的自不必說,只怕這張臉又將腫成豬頭……

  “張少子,你究竟想怎麼樣?”石榮這句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這話應該是我來問。”張放冷冷盯住石榮,一字一頓,“令尊究竟想怎麼樣?”

  石榮張張嘴,半天憋不出話來。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請轉告令尊,前番之事,最好到此為止。最後,請他記住一句話——”

  “什……什麼話?”

  “為了太子,務必三思。”

  張放說罷轉身離去,只留下呆呆的石榮。

  張放相信,石顯會明白自己的意思。大家都是保太子的,現在是關鍵時刻,只要石顯不蠢,就會明白眼下不是內訌的時候。有什麼仇什麼怨,等大事定矣之後,想怎麼算就怎麼算——只要到時石顯還有這心情。

  石顯蠢麼?這天下的蠢人都死光了也輪不到他。

  張放可以肯定,自己放出這個資訊後,至少在太子登基前,石顯不會找麻煩。至於以後……呵呵,大樹倒了,且看你這閹貨還能蹦噠到幾時。到時候,咱們新賬老賬一塊算!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4

第二百四十四章 抉 擇

  太子這場大婚,主持婚禮的是三公。由於三公之首恰是太子妃之父,不宜勞動,所以改由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右將軍王商代為主持。

  儲君大婚,自然是要多奢華有多奢華,要多熱鬧有多熱鬧。就連太后、皇帝、皇后、兩宮昭儀都親臨賀儀,皇子公主、朝堂重臣自然更不必說。

  婚宴所有菜肴,太子宮膳房與張氏酒樓各負責一半。而此時漢朝官員也已經完全接受張氏新式飲食,可以說這一場大婚下來,張放是受益最大者。不光是無形廣告,更重重賺了一筆。

  啥?兔費供應婚宴?人家皇室還不答應,這不是小瞧人麼,堂堂大漢皇室能少你這點酒菜錢?人家願給,張放自然不會不要,既然是生意,那就按規矩來吧。

  在熱熱鬧鬧的婚宴當中,張放卻撇下一干友好,施施然來到殿外回廓,負手望天,他想靜靜——呃,他的“靜靜”在千里之外的靈州。

  之所以想起她,一是剛好在前天接到她從靈州寫來的信件,信紙是自己寄給她的紗羅紙,紙上是滿滿的相思。二是太子大婚,難免觸景生情。三是因為太子妃的妹妹。

  沒錯,就是太子妃的妹妹。

  那個小蘿莉只有十三歲,如果此張放非彼張放,那麼,若干年後,這位小蘿莉就會是他的新娘。嗯,歷史上的張放,娶的就是這位許氏小女。

  就在今夜,太子妃身旁,張放第一次見到這位許氏小女,想到彼此的命運再不可能如歷史上那樣交集,難免心生感觸——此事無關風月,只是對彼此命運交錯的感慨。

  張放既然已經決定娶班沅君,那就註定與許家女無緣了。對此他無絲毫惆悵,只覺幸運,就算時間重來,他仍然會選擇那千里之外的“靜靜”。

  歷史上的張放與劉驁的關係,是發小、死黨、表親、連襟。無論誰,有這樣四重關係,都會好到同穿一條褲子,這也是張放如此受寵的原因。而現在將要除去一重“連襟”關係,張放認為是好事——不管是與皇室糾纏太深,還是太受皇帝寵信,都不是好事。真正的智者,應當明白盛極必衰的道理。

  張放正感歎命運無常,人生如戲,文青病快發作時,身後響起一個溫和謙遜的聲音:“眼見太子兄抱得美人歸,少子可是想起遠在靈州的佳人?”

  張放轉身行禮:“參見濟陽王。”

  來人正是濟陽王劉康,正笑吟吟看著張放。張放不免尷尬,他與班沅君之事,經當初昆明池之會,被一眾京城諸少諸女傳開,幾乎無人不知。有好事者向班氏兄弟打聽,兄弟二人也默認了。所以長安權貴圈子裡,已將張放與班氏女郞視為一對。張放對此當然是樂見其成,不過被當面提起,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起碼要裝做不好意思。

  劉康不無豔羨道:“班氏女郞我雖沒見過,但見過之人,無不贊其聰慧殊麗,少子當真好福氣。”

  張放卻笑:“濟陽王謬贊了。其實將來的濟陽王妃才是好福氣啊。”

  二人互相打著哈哈,就這麼沒營養地互相吹捧了一陣,漸漸的,劉康的話題開始敏感起來。

  “父皇近來龍體欠安,已經數日未臨朝了,真是令人擔擾。”劉康長籲短歎,一臉傷感。

  “這個……我也聽說了。”張放不由得回想剛才看到元帝時的情形,雖然老皇帝臉上敷了厚粉,化了濃妝,幾乎看不清臉色,但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珠及走個路都要人扶的虛弱卻出賣了他。

  “那少子是否也聽說了,眼下在後閣服侍父皇的,只有母妃,還有小王……”

  張放心頭咯噔一下,對上劉康目光,後者坦然中帶著一絲自得。

  這話著實耐人尋味,自古以來,凡皇帝重病時,在其身旁陪伴之人,如果不是皇后、太子而是其他人,則必生事端。張放在宮中也有眼線,但級別較低,還查不到這樣的消息。

  劉康這麼直接把話說出,是什麼意思?

  “想當年,少子常隨姑母入宮,陪伴太后。母妃時有相見,嘗有言,若是平都年長幾歲,尚與少子。父子兩代皆尚公主,當是何等美事……”

  張放哈哈笑道:“傅昭儀一時戲言,不想濟陽王還記得如此清楚。”

  劉康一臉認真道:“前日母妃又提起這段往事,我想,她是認真的。”

  張放向未央宮方向拱手作禮:“張放何德何能,能得昭儀如此看重。可惜,正如濟陽王先前所言,我已經有了‘好福氣’。福氣嘛,誰也不想錯過,對不對?”

  劉康微笑點頭——雖然燈光黯淡,但張放眼神何等犀利,還是看清了那笑容的勉強。

  雖然大家看似在聊天,說說往事,談談家事,似乎沒說什麼,但其中蘊含的信息量之大,暗示之明顯,足以令張放為之心驚。

  濟陽王劉康一向很謹慎,雖然很得元帝寵愛,但從不拉幫結派,一直恪守諸侯王的本色,朝中大臣對他的評價很不錯。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暗含了道家真義,是為不爭而爭。

  如果元帝哪天宣佈廢立太子,恐怕除了一部分利益攸關的外戚重臣之外,大部分朝臣不會旗幟鮮明反對。以往元帝身體尚可,劉康自然安份,如今或許是嗅到了什麼,宮裡那位,與宮外這位,開始蠢蠢欲動了麼?

  劉康暗示招攬之意明顯,而張放婉拒之意也不含糊。這位濟陽王輕聲一歎,深深目注張放一眼,拱手道:“既如此,還請少子謹記一句話。”

  “濟陽王但言無妨。”

  “太子是少子的表兄,我,也一樣是。”

  張放還以揖禮,他聽明白了,劉康退而求其次,既然不能招攬,便請自己中立,不要參合進來。反正無論哪個登基,都是他的表兄。該有的榮寵,一樣不會少。

  只是,自己真能置身事外麼?

  張放對劉康其實並無惡感,正如劉康所言,這二位都是他的表兄,無論哪個當皇帝,對他都不會有太大影響,頂多是寵信程度多與少而已。真正令他選擇堅定站在劉驁身邊的原因,除了與這位大表兄投緣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絕不願與像傅昭儀那樣的女人打交道。

  王政君與傅昭儀相比,無論心計手段都有所不如。如果以後一定要選一個太后來對付的話,張放會毫不猶豫選擇王政君女士。

  張放並不瞭解西漢後期的歷史,但不得不說,他從人心這方面來選擇非常正確。傅昭儀絕對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她可以把對一個人的恨,深埋半輩子,然後尋找機會,給予致命一擊。

  當年元帝率眾到上林苑觀籠中鬥獸,結果熊撲籠邊,攀杆欲上。當時元帝左右的侍從、貴族、包括傅昭儀在內的妃嬪們,都驚慌逃命。只有馮昭儀,挺身而出擋住熊,直到左右侍從將熊擊殺,因此而倍受元帝寵愛。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馮昭儀的勇氣,象一面鏡子,照出了傅昭儀的本性,成為她一生揮之不去的恥辱。她恨這個女人,恨了整整半個世紀。最終,在花甲之年,她終於把這個恥辱抹去——誣陷其子謀反,生生將馮昭儀逼自殺。

  而呼風喚雨半個世紀的王政君,面對逆襲的傅昭儀當面斥喝“老太婆”,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可見這女人的彪悍。這樣的女人如果上位,將會成為張放的噩夢。

  如果劉康知道竟是母妃給他造成如此大比分丟失,不知做何感想。

  劉康離開回廓,將到大殿時,一人從暗處迎來,向劉康行禮,似要說話。但劉康很快擺擺手,二人錯身而過。

  這一幕大殿上無人注意,卻落入跟在後頭的張放眼裡。

  司隸校尉諸葛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4

第二百四十五章 突發事件

  “諸葛豐在查王立?”張放拿著一份資料,雙眉緊皺。

  自從太子婚宴上,劉康開始表現出不安分,其後又有諸葛豐的出現,引起張放的警覺。諸葛豐的職位很敏感,尤其在眼下這種情形下。這事是有先例的,武帝時期,首任司隸校尉江充,就曾利用司隸的特殊職權,一手泡制了“巫蠱之亂”,生生逼死一個太子。

  歷史,不能重演。

  回府之後,張放立即召來青琰、韓駿,讓二人搜集有關諸葛豐府上的情報,並加大這方面的情報力度。

  過了五天,消息回饋回來,諸葛豐一房小妾在侍寢時,曾聽諸葛豐隨口說過一句“王老六死性不改,王氏必為其所累。”

  經過分析,王老六應當指的是王立,假如諸葛豐拿住王立什麼把柄,借機擴大化,在這節骨眼上,確實會對王氏家族造成一定的打擊,進而動搖太子。諸葛豐投向濟陽王也不奇怪,誰還沒有幾個幫手?更何況元帝的態度在那擺著,太子受寵明顯不如濟陽王啊。

  王立死性不改,究竟是指什麼?

  王立也是張放的重點監控對象,他幹的事,樁樁件件,都有記錄。具體詳情不敢說,但起碼大致差不離。張放一一梳理:

  “收授某商賈入粟爵錢三萬錢……這數額偏小,又是常例,不算把柄。”

  “放貸一萬五千錢,三月後索還三萬錢,東市一陶坊無力償還,以店鋪相抵……高利貸,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不算把柄。呵呵,這傢伙也想打瓷器的主意。”

  “西城廓某甲,妻有姿色,以錢帛誘之入府……嘿,這王立本就無賴,從不在意名聲,這事對某些儒者有效,對他一毛用沒有。”

  “以低價買進河東水田二百畝,高價賣出……”

  張放目光凝聚在這一條上,少傾,抬頭問韓駿:“具體買進用價幾何,賣出得利幾何,可有詳實資料?”

  韓駿慚愧道:“這事過於機密,我們的人接觸不到這一層。誤了公子的大事……”

  “沒事,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張放含笑望著這兩個漸漸歷練出來的少年男女,勉勵道,“我都沒想到你們能做到這個程度。很好,繼續保持。”

  青琰忍不住再問:“真沒誤公子大事?”

  “沒誤,這事我用不著大包大攬,有人比我更著急上火。”張放笑著說了一句二人完全聽不懂的話,“好了,我們打完了上半場,這下半場,該讓別人上了。”

  ……

  章台酒樓後巷,閭門打開,一個頭戴帷帽的白衣女子在侍婢的攙扶下走出,後面是帳房黎先生恭敬揖送:“阿離小娘子慢走,章台前街車多人多,務必小心。”

  這帷帽女子正是阿離,攙扶她的,自然是侍婢夏蓉了。

  二女轉身道謝,慢慢走遠,閭門才緩緩關上。

  夏蓉連走邊低聲埋怨:“小娘子實不該接手這種差事,七八日就要出門一趟,就為了整理各種有用沒用的消息,人累不說,連走個路都累。”

  帷帽裡的阿離嘴角含笑:“人累但心裡舒坦啊。”

  夏蓉無語,她知道這位小娘子外柔內剛,越是視物不便,越要證明自己不是無用之人。為此既使付出艱辛代價,也甘之若飴。

  正如夏蓉所說,阿離每隔十天八天就得出門,到章台酒樓後臺進行情報匯總梳理。

  這些情報的來源有幾方面:一是酒樓保傭每日聽到的各種傳聞,及進出雅間時偶然聽到權貴談論的隻言片語;二是分佈于長安各商業手工作坊的侯府產業,在行商交易過程中所獲取的消息;三是侯府家僕及各產業傭工的親屬,有相當一部分在長安各權貴家為奴,甚至有在宮中執役的。

  這個龐大的網路資源一直存在,只是歷代富平侯從沒想過有意識加以利用,更沒想過要組建一個情報網絡。而張放由於初入長安,兩眼一抹黑,本能迫切需要這方面的東西,所以重點抓這個,因而成效也最顯著。

  零散的消息先由各店鋪記錄,再分別匯總到章台酒樓,經黎帳房整理待查。一般情況下,是韓駿或青琰來核查,這兩人忙的時候,便由阿離代查。通常是夏蓉念,阿離聽,並挑出有價值的資訊,編匯成冊,按公子所教的隱語記錄,然後帶回府上。

  之所以不直接送入侯府,是為了避免引人注意出岔子。因為原始情報沒有經過隱語處理,一旦落入有心有眼裡,途中截去的話,會連累侯府。而在酒樓就不一樣,出事也方便推脫。

  至於阿離這樣最需要坐車的為何卻要步行,實在是漢代等級森嚴,似她這樣的侯府低級執事,沒資格坐車——哪怕是牛車都不行。否則被言官參上一本,張放都要吃排頭。

  主僕二人挽臂而行,一個袖子裡兜著秘冊,一個提著食盒,不多時便來到熙熙攘攘的前街坊。夏蓉提著食盒不過是掩飾,畢竟進了酒樓既沒吃又沒喝,兩手空空出來難免啟人疑竇。

  二女已經很小心了,但也正是這種過份小心,落到某些別有企圖的人眼裡,反而引起注意。

  一個行色匆匆的短襟漢子從夏蓉身邊經過……嘩啦!將她手裡的食盒撞翻,菜肴灑落一地。

  “你、你這漢子好生無禮!”夏蓉又氣又惱。

  那漢子忙不迭賠罪,還從懷裡摸出五六錢說要賠償——簡直可笑,這些菜品,可不下百錢。

  夏蓉當然不依,爭執間,四周行人先是停步遠觀,慢慢地圍上來。

  阿離敏銳感覺到周圍人群的壓迫,心頭慌慌,正想勸說夏蓉算了,驀然一陣風從身邊拂過,然後,只覺左袖一輕——作為盲人,阿離的身體感應特別靈敏,稍有不對就能第一時間察覺。

  阿離伸手一摸,花容失色:“夏蓉,不好了!有、有人把我的書冊偷走了!”

  夏蓉大驚失色,轉頭看去,正見阿離小娘子撩開帷紗,滿面焦急,一手緊緊捏住空空如也的袖兜,瞪著茫然的雙眼四下尋找,幾乎哭出來:“夏蓉,快!快追竊賊,把書找回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4

第二百四十六章 盲眼杜子夏

  鬧市中,一輛圓頂為蓋,朱漆兩輪的軺車施施然而行。車上有三人,一馭手,一車右,一儒者。

  儒者大約三旬出頭,頭戴一頂樣式奇怪的小冠,面貌清俊,留著三咎長須,一身絲襦,腰圍玉帶,顯然非富即貴。聽到大呼小叫聲由遠及近,從車旁奔過,儒者本不理會,但聽到似有女子叫聲,微皺眉道:“左淩看看是怎麼回事?”

  那一身勁裝的車右躬身道:“喏。”旋即縱身下車,沒入人群。

  不一會,那叫左淩的車右返回,稟報道:“有小利(小偷)竊走一少女袖兜書籍,其婢女急追。不過,多半追不回。”

  儒者點點頭,沒說什麼,這種事,在這章台街幾乎每天都有發生,京兆尹都管不過來,他自然更不會多管閒事,吩咐馭手繼續上路。

  馬車剛走一程,突然停下,旋即傳來左淩的喝斥聲:“前面那婦人,快快閃開,這是杜府議郎車駕。”

  馬車之前,圍成一圈看熱鬧的行人早已四散走避,可憐阿離沒有夏蓉牽引,眼前盡是重重人影,生怕一動就碰到旁人,只能呆呆立於道中,模樣楚楚可憐。

  左淩喝斥聲一起,有幾個行人倒是想拉一把,但剛伸手就被人勸住:“非禮勿近啊,看那小娘子穿著,定是大戶人家,你貿然伸手,別到時好心被當驢肝肺。”

  阿離被這兇狠地一吼,嚇得忙伸出雙手,邊摸邊往道旁挪動。

  她這一舉動,立即令左淩明白眼前的少女是什麼人。左淩愣了愣,再吼不出口,只能望著少女慢慢挪動,同樣不便幫忙。

  儒者等了一會,既沒聽到隨從喝斥,也沒感到馬車行駛,不由訝異道:“左淩,什麼情況?”

  軺車是一種四面透光,沒有車壁的車輛,坐在車裡的人,完全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況。但這儒者居然問是什麼情況,難不成……

  這時人群中一句議論飄入儒者耳裡:“這些小利著實可恨,連個盲女的東西都偷,太不像樣了……”

  儒者面容一肅,問道:“被竊的是個盲女?”

  左淩忙轉身應道:“是,是個十七八歲的盲眼少女,也就是擋在車前的人……”

  儒者斷然道:“去,把東西追回來。”

  左淩根本不問為什麼,立即跳下車,向方才那竊賊逃竄方向追去。

  過了大約一刻時,一陣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傳來,車子一沉,左淩喘氣聲入耳:“稟主人,東西搶回來了,已交給那婢女……”

  儒者不解道:“竊賊為何要竊取一本書冊?”

  “小的審問過,說是看到那女郎袖兜沉甸,以為有錢帛等物,所以故意讓同夥撞翻食盒,引開婢女注意,再順手牽羊。等到書冊入手,方知誤竊,但木已成舟,只能跑路了。”

  “原來如此,”儒者點點頭,對馭手道:“走吧,別讓陽平侯久候。”

  這會工夫,阿離也已避讓過一旁,心頭又是忐忑,又是焦急,時間越久就失望——想也知道,一個柔弱少女,怎可能追得上靠手腳吃飯的竊賊?

  終於,耳邊傳來夏蓉氣喘吁吁卻難掩歡喜的聲音:“小娘子……書,找……找回來了,全靠那位壯士幫忙……咦,他們要走了。”

  阿離接過秘冊,按在心口,顧不得細問,立即與夏蓉來到正欲啟程的車駕旁,深深一躬:“多謝先生及貴僕援手,小女子感激不盡。”

  儒者轉過臉,含笑點頭,目光與阿離同樣凝滯,平和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小娘子視物不便,還請多加小心。杜某尚有要事,告辭。”

  車輪轆轆聲遠去,阿離一臉難為情:“別人幫了那麼大忙,卻不知姓名……”

  夏蓉卻低聲道:“婢子看到車轓家徽,還有他方才說姓杜,再有,他的眼睛似乎也跟小娘子一樣……”

  “啊!難不成他就是……”

  夏蓉重重點頭:“對,他一定就是盲杜子夏!”

  ……

  “子夏來了,可是讓老夫好等。”陽平侯府,王鳳降階而迎,言語似埋怨,表情卻毫不在意,哈哈大笑。

  儒者恭敬行禮:“杜欽參見君侯。”

  王鳳親熱執住杜欽的手,挽住便往臺階上走,這動作既表示器重,也是引導——夏蓉猜得沒錯,這位仁兄同樣視物不便,但卻是長安鼎鼎大名的“盲杜子夏”。

  杜欽,字子夏,建平侯、御史大夫杜延年之中子。這位杜延年在後世名聲不顯,但卻是昭、宣兩朝元老,名聲顯赫。他曾因在宣帝滅霍氏及上官桀之叛亂中立下大功,因而圖形麒麟閣,是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

  從家世上說,杜欽可謂名臣之後,同時,他又是長安權貴圈子裡公認的智謀之士。有出身,有才華,這樣的人,本應是前程似錦。可惜天妒奇才,他從生下來就患有眼疾,視物不清,放在現在叫“先天性弱視”,而且是比較嚴重那種。因為這個先天生理缺陷,他發奮苦學,不甘人後,終成大器。同時,也因為這個缺陷,雖有滿腹經綸,卻無法出任朝官,只掛了個議郎的頭銜。真是成也眼疾,敗也眼疾。

  儘管杜欽無法入朝為官,但沒人能否認他的才幹,因此頗有眼光的王鳳不避人言,早早下手,與其結交,引為知己。漸漸的,杜欽也就變成了王鳳的高級顧問。

  入座之後,雙方再度見禮。禮畢,杜欽先開口道:“君侯召欽前來,當有要事,不知何事如此著急?”

  王鳳也沒多客氣,歎道:“之所以請子夏前來,皆因那富平侯給老夫出了個難題啊。”

  “富平侯?此人與太子關係匪淺,按理應是與王氏同仇敵愷才對,怎會出難題?”杜欽有些奇怪,不過聽王鳳的語氣並無明顯不悅,似乎不是所想的那樣。

  果然,王鳳下一句就道出了真相:“其實是富平侯給了老夫一個消息,他既幫了老夫一個大忙,但同時又給老夫出了一個難題。此題老夫苦思再三,一時難解,只得驚動子夏,請益良策。”

  連王鳳都感為難,想必真是個難題。杜欽正襟危坐,專注聆聽,眉頭慢慢皺緊。

  呵呵,張放所傳的這“下半場”,可是不好打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4

第二百四十七章 危機公關

  “這二百畝良田買進作價幾何?賣出得利幾何?”杜欽聽完之後,問出了與張放一模一樣的話。

  這個問題,張放得不到答案,但杜欽卻能得到。

  “兩年前河東大旱,諸田賤賣,老六以一千錢一畝低價,買進二百畝,糜費二十萬錢。今歲河東災情緩解,土地騰貴,老六以兩倍之利,轉手賣出。”

  以上是王鳳給出的解釋,聽上去雖然有倒買倒賣之嫌,但似乎也無可指責。不過杜欽也是這個圈子裡的人,自然知道這事不會象表面那樣簡單,其中必有貓膩。諸如逼人賣田、勾結官寺、偷稅漏稅、損公肥私……等等,保不齊這裡面還有人命。但這不是他能管的,他要做的,就是如何為王立擦屁股,以免牽連王鳳。

  侵佔也好,強買也罷,在平日裡頂多算把鈍刀,未必能傷得了王立,更別說王鳳了。但今時不同往日,皇帝臥病,守護在身邊的,居然是傅昭儀與濟陽王,而不是皇后與太子。這其中透露的資訊,令人不寒而慄。在這關鍵當口,容不得一絲半點差錯。

  “王公也認為,諸葛豐會在此時拿此事做文章麼?”

  王鳳陰沉著臉:“老夫只知道,若他們有所動作,此時便是最好的機會。”

  王鳳雖然沒有什麼情報網,在資訊收集方面遠不及張放,但他也有自己的消息來源,而且就深度而言,猶有過之。張放只能從諸葛府下人隻言片語中分析預判,而得到提醒的王鳳,只要使出手段,就能獲知更多真相。他已明確知道,諸葛豐確實在查老六。儘管還沒拿到此人確實要借機彈劾自己的證據,但有些東西,政治嗅覺敏感的人會嗅出異常。

  王鳳,就嗅出了異常。但一時之間,他想不出穩妥的應對手段,只好請來杜欽,讓這位“高級顧問”參謀參謀。

  杜欽好整以暇閉目沉思——雖然他閉不閉目都一樣,但閉目比較有逼格。

  王鳳也沉下心,安靜等待,並不催促。

  杜欽依然閉眼,問道:“王公最擔心什麼?是王中郎被查麼?”

  王鳳一愣,這還用說,當然不是,而是怕被司隸擴大化,怕被牽連。

  杜欽驀然睜眼,拋出一個嚇人一跳的問題:“君侯可願以王中郎換諸葛豐?”

  王鳳愣住,摸不著頭腦:“子夏此言何意?”

  “君侯先回答。”

  王鳳深吸一口氣:“怎麼個換法?”

  “二人皆被黜。”

  王鳳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子夏這個關子賣得也太……這有何不可?拿個六百石中郎換二千石司隸,我大賺了。哈哈哈哈!”

  杜欽淡笑搖頭:“這個六百石中郎在君侯眼裡固然可有可無,但在王中郎眼裡可不一樣……”

  “若能拿下諸葛豐,斷那人一臂,莫說區區一個中郎,就算是校尉也值得。”王鳳神情堅毅,“都是為了王氏,老六會理解的。”

  杜欽一聽這話,就知道王鳳已下決心,因為他說的校尉,便是其四弟王根,此人現任北軍校尉。那意思是說,只要能板倒諸葛豐,甚至拿王根這個校尉去換也在所不惜。

  看來諸葛豐這一手,真把王鳳逼急了。

  杜欽點頭道:“有君侯此言,欽知當如何做了。”

  “子夏何以教我?”

  “無他,以靜制動耳。”

  啊!王鳳愣了足足十幾息,如果不是看到杜欽自信滿滿的樣子,他差點以為對方在說糊話。以靜制動?啥都不幹!那我請你來幹哈?

  杜欽閑閑道:“諸葛豐想以此事彈劾王中郎可以,借機損一損王氏名聲也可以,若他適可而止便罷,倘不肯收手,一定要拖君侯下水……呵呵,那便是他自觸黴頭了。”

  王鳳百思不解,虛心請教:“此話怎講?”

  杜欽臉上漾起莫測笑意,緩緩道出一番話來。王鳳邊聽邊點頭,起初還一臉不解,慢慢的,面露恍然之色,撫須大笑,連聲讚賞。

  杜欽則一臉淡然,可惜這會還沒有鵝毛扇這東西,否則拿在手裡搖一搖,還真有幾分小諸葛的模樣。

  ……

  陽阿公主府,軒室。

  公主笑吟吟望著眼前的外甥——在一堆外甥、侄兒中,她最喜歡就是眼前這個。不光是因為其品貌拔尖、溫文爾雅,更因為他的率性、豪氣與自己肖似,要是自己孩兒長大後像這樣就好了……

  “少子先別說話,讓我猜猜你的來意。”

  張放含笑道:“阿母曾多次說過,姨母是諸姊妹中最聰慧者,自然一猜便中。”

  陽阿公主咯咯直笑:“少子這是擠兌我啊,我要是猜錯,可就丟臉了。”

  張放笑而不語。

  陽阿公主收斂笑意,抬袖向未央宮方向一指:“可是得知我要與館陶姊姊進宮探視,想讓我打聽些什麼。”

  張放道:“猜對大半。”

  “哦,還有小半是什麼?”

  “我也想借此機會與姨母一同進宮探視舅父。”張放不說陛下,只說舅父,意思大不同。

  陽阿公主一怔,旋即笑道:“不錯,外甥探視舅父,也在情理之中……嗯,不如叫上館陶家的季子也一同去吧。”

  張放拱手道:“還是姨母想得周全,如此甚好。”

  說話間,一侍婢托著果酒進屋,借著將果酒器皿置於案上的間隙,偷偷瞟了張放一眼,在對方察覺的瞬間,飛快收回目光,垂首退下。

  侍婢手執空託盤,回到果品房,興奮地對一個背對她清洗果蔬的綠衣少女道:“阿姊,我看到他了!”

  少女轉身——正是宜主。

  宜主笑著伸出濕漉漉的纖手往小妹圓潤的臉蛋擰了一把:“看到便看到,這麼開心幹嘛?”

  小妹宜人邊嫌棄擦臉邊不忘說正事:“阿姊,等會上東西我讓你去啊,他看到你,說不定……”

  宜主淡淡搖頭:“我是歌姬不是侍婢,上東西亂了規矩,主母會不高興的,而且……”她幽幽一歎,沒有再說。

  宜人卻纏上來追問:“而且什麼?說啊。”

  宜主終究沒說出口,只在心裡默默歎息:“我不過是泥濘般卑賤的歌姬,他卻是雲端上的高貴公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5

第二百四十八章 儲位危機

  未央宮,後閣,天子起居處。

  往日嫋嫋的檀香,已變成一股濃濃的藥香,彌漫整個殿堂。

  大漢第十一位天子,元帝劉奭,橫躺於軟塌上,形銷骨立,白髮蕭疏,容色死灰,牙齒皆墜。

  以張放專業醫生的眼光來看,這是全身功能衰竭,油枯燈滅的節秦,元帝確實大限將至。其實這一點,不光他這位執牌醫生能看出來,在場所有人都能看出來。

  嗯,說起在場的人,有些正常,有些則令人奇怪。

  傅昭儀、濟王陽陪伴在側,雖然不見皇后與太子,但也還算正常。然後是今日探望的館陶長公主、陽阿公主、張放、于恬等諸皇親,這也正常。

  再然後是石顯——皇帝雖病重,不能視事,但依然不能放下國事。不能批閱奏摺,也要聽聽朝中有何要事,必要時口述意見並用印。所以石顯在場也正常。

  唯一令人奇怪的是,太史令也在場。

  太史令只是個六百石小官,主修國史,為帝王起居作注,位尊而無權。此時此地出現,多少令人奇怪。

  當然,奇怪歸奇怪,張放是不會問的,甚至有些必須要說的話,他也不會自己開腔,而是由姨母開口比較好。

  拜望過皇帝,看到元帝的精神有所好轉,張放恭敬道:“陛下龍體要緊,還是小心不要操勞為好。”

  陽阿公主心領神會介面道:“皇兄何不令太子代閱奏章,既可鍛煉太子處理國事的經驗,也不必那麼操勞,如此可安心休養,早日康復。”

  陽阿公主這番話,是非常符合朝制的。歷代皇帝病重時,都會讓太子監國,行使儲君之職,代批奏章,穩定朝堂。當然,具體怎樣算病重,是否應當讓太子行使監國之責,這得由皇帝說了算。比如現在,元帝強撐病軀,聽閱奏章,硬是沒讓太子監國,為臣者,也只能勸。

  病榻上的元帝不置可否,只是無力抬起手,向某個方向一招。

  眾人目光看去,卻是濟陽王劉康。

  劉康恭恭敬敬上前幾步,止步于青蒲之外,恭聲道:“父皇,兒臣在這。”

  所謂“青蒲”,就是龍榻前地面上鋪著青色蒲席的一片區域,起到一個安全隔離作用,類似銀行一米線。只有應召侍奉的皇后、妃嬪才能踩踏上去。所以劉康不敢逾越。

  沒想到元帝再次招手示意。這下不獨劉康,所有人都吃驚了。所不同的是,劉康是驚中帶喜,其他人,除了驚,只剩下驚了……

  元帝沒有正面回答陽阿公主的請求,但他的動作,卻向所有人發出一個隱晦的暗示。如何領會,端看自己修為了。

  張放一行告退出宮後,每個人臉色都不好看,哪怕是館陶長公主這樣不介入二皇子之爭的人,都不免擔憂起來——自古以來,政權平穩交替,是上至皇室,下至黎民的訴求,沒有人願意看到因為這個起紛爭。自古皇位之爭,總伴隨著血雨腥風,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慄。

  張放緊緊皺眉,元帝釋放的這個信號對太子而言,太危險了。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啊!難道出什麼岔子了?歷史要拐彎?我沒做什麼呀……難道是因為改變了昭君的命運而引發蝴蝶效應?沒道理,這哪跟哪啊,八杆子挨不著吧?

  不行,得找那個“元帝肚子裡的蛔蟲”史丹商量商量。

  ……

  石顯站在外殿,目光追隨著張放一行背影,面無表情,心掀巨浪——第三次了,今次是陛下第三次拒絕讓太子監國。前兩次分別是大臣與外戚,今次更是皇親,但每一次,陛下都是沉默以對,此次更是召濟陽王踏足青蒲……這態度,令人心驚肉跳啊!

  石顯一貫是支持太子的,但他的支持是建立在太子這個儲君的正統性上,這是身為帝王家奴的自然選擇。他既不像王氏家族那樣與太子血脈相連,也不像張放、史丹那樣與太子有種種淵源。說白了,他就是一個家奴而已,侍奉誰都一樣,只要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就行……

  石顯這樣想著,不由得伸手入袖捏了捏一份奏章,這是司隸校尉諸葛豐寫的。內容是彈劾中郞王立,侵佔民田,更指責衛尉王鳳,包庇其弟,私心重於公心等等。

  這份彈劾似輕實重,尤其在這個關鍵節點上,其性質更不能等閒視之。倘使太子上位,按祖制,陽平侯王鳳極有可能取代許嘉,成為大司馬車騎將軍。但被有司這麼一彈劾,抨擊其私心大於公心,那就懸了。更別說天子看了影響觀感,而這種影響,又會延續到太子……

  長年擔任“皇家辦公室主任”,早已捶練出石顯一雙火眼金睛,一份看似尋常的奏章,結合朝堂形勢與宮中情形,基本上能把這件事的後果影響推測得八、九不離十。

  現在,他要做出決定,是壓下,還是上奏?

  “石卿……”一個虛弱但不失威嚴的聲音傳來。

  石顯渾身一激靈,忙躬身應道:“臣下在。”

  “今日可有緊要奏疏?”

  “呃……”石顯下意識目光向一側瞟去,正接觸到傅昭儀與濟陽王別有深意的目光。

  任石顯再老於謀算,也沒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一個完全推翻之前所有努力的決斷,初夏的暖風,令他額頭滲出密密汗珠……終於,他咬咬牙,道:“今日奏章頗多,臣下來得匆忙,未整理完畢。就目下而言,並無緊要奏疏……”

  離去之際,石顯分明感覺四道飽含殺氣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

  回到中書署,石顯頹然坐下,扶額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堂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石顯悚然抬頭,卻見牢梁一腦門子汗,臉色惶急。

  “何事?”石顯都沒注意,自己的聲音已變調。

  “咱們按插在後閣的眼線來報,天子問太史令昔年孝景皇帝立膠東王舊事……”

  砰!石顯猛然擊案而起,嚇了牢梁一跳。

  “我要向陛下進奏。”

  “什麼?”牢梁被石顯莫名舉動搞糊塗了。

  “司隸校尉諸葛豐有奏疏,彈劾中郞王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5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三 計

  四月,天還不算太熱,但抹汗的人,不止一個。

  這是在王鳳的陽平侯府,在座有王鳳、許嘉、史丹、杜欽,還有一人——張放。

  除了張放、杜欽心靜自然涼,其他人要麼體胖,要麼心焦,無不一腦門汗。

  這幾個人之所以聚在一起,皆因一條重磅消息。這條消息,把每個人都炸得心神不寧,然後王鳳一請,每個人都到了。

  與會諸人,王鳳、史丹與太子密切相關,杜欽是王鳳的智囊,許嘉是外戚第一人,也是太子的舅公。至於張放,他正好在史丹府上,史丹力薦之。而王鳳也因得到張放密報諸葛豐彈劾之事,及時商討出對策,躲過一劫,也認可張放可靠,一並力請前來。

  至於為什麼不見百官之首丞相匡衡,除了此人與石顯走太近,不可信之外,還有一點是匡衡既不是外戚,也不是官宦世家,而是寒門出身,根本入不了這些世家的眼。

  把這些人全聚集在一起的原因只有一個。

  “孝景皇帝立膠東王舊事”——這個消息,不光令石顯這老奸失驚,立即做出選擇,同樣令在座諸人面色沉重。

  何為孝景皇帝立膠東王舊事?

  孝景皇帝七年(前150)正月,因栗姬失寵,太子劉榮被廢,遷為臨江王。當年四月,封王美人為皇后,立膠東王劉徹為太子——這就是景帝立膠東王舊事。

  這件百年宮廷往事,背後的因果錯綜複雜,絕不像表面那般簡單。不過在座眾人對這件百年舊事真相興致半點都欠奉,他們真正憂慮的是,皇帝此舉所透露的強烈暗示。

  這政治警示意味再明顯不過,皇帝,有意換儲!

  “今日鳳進宮面謁皇后,太子亦在。皇后將此消息告之,垂淚問計將安出。鳳無才無德,且智短計拙,唯與皇后、太子相顧掩泣,彷徨無計……”王鳳滿面慚愧,沉痛舉袖對諸人道,“奉皇后令,請諸君齊聚捨下,便是請諸君有以教我,為皇后、太子,掙一條生路……鳳代皇后、儲君拜謝諸君了!”

  王鳳正對著許嘉,端端正正叩拜下去。

  許嘉等人如何敢受?無不頓首回禮。別說是皇后之禮,就算是陽平侯之拜禮,他們也不敢受啊!

  時間緊,任務重,誰也不說沒營養的廢話。

  許嘉首先發言:“欲破此局,無他,唯面君耳。”

  眾人一齊點頭,許大司馬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解鈴還須系鈴人,必須面君,否則他們在這裡說破天都沒用。

  王鳳苦笑道:“面君不難,難就難在如何單獨面君。”言外之意,必須得是傅昭儀與濟陽王都不在場。否則半點用沒有。

  杜欽補充道:“面君之人不可多,最好擇一簡在帝心者,代表朝中諸公心意,力勸陛下。”

  史丹亦道:“正是,我等當書一表奏,請諸公署名簽押,再由此人轉呈陛下。”

  眾人齊聲稱善。

  王鳳與許嘉互望一眼,齊聲道:“簡在帝心之人,必是史君無疑,請史君擔此大任。”

  史丹剛要謙遜一番,張放與杜欽亦同聲道:“請史君擔此大任。”

  好了,全票通過,史丹啥也不說了,只有作揖。

  史丹對宮中消息的掌握還是蠻靈通的:“傅昭儀與濟陽王近來分日夜兩班伴君,濟陽王守白晝,傅昭儀伴夜間……也就是說,我們只需調走濟陽王就行。”

  日夜陪伴,鐵打的人都扛不住,所以傅昭儀母子分兩班值守很正常。而濟陽王身為皇子,夜間閉宮之後,就不能留在宮中,所以只能是他守白班。濟陽王可能比他的母妃好對付一些,但要玩“調虎離山”,也絕不容易,人家同樣也有防備。

  該如何是好呢?室內氣氛凝滯,一時陷入僵局。

  一直沉默的張放突然開口:“我倒有個辦法。”

  嗯?眾人一齊看向這個少年列侯,心想此人與濟陽王少小相識,年輕人瞭解年輕人,說不準真有辦法,目光都透著期望。

  張放卻道:“在我說出我的辦法之前,我想知道,史侍中面君,要說些什麼來打動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現在已有廢太子之心,又整日處在傅昭儀母子包圍之中,耳裡灌滿了濟陽王的美言與太子的讒言。世上最強猛的風不是颶風或颱風,而是枕邊風。被枕邊風吹得五迷三倒的元帝,要怎樣強大的說服力與同樣強大的論據,才能把他掰回來啊!

  許嘉、史丹互望一眼,目光投注到杜欽身上,而王鳳望向這位首席謀士的眼神,更是充滿信任。

  杜欽雖然看不清楚,卻分明感受到那聚焦的目光。他豎起兩根手指,自信滿滿:“兩個辦法,一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二是借力打力。”

  張放眼睛一亮:“何解?”

  杜欽微微一笑,屈一指伸一指:“孝景皇帝有立膠東王之舊事,吾等亦有孝宣皇帝欲立淮陽王之舊事。”

  許、史、王三人互望一眼,俱有驚容,但細細琢磨之後,無不齊聲叫好。

  史丹更是撫掌道:“好一個杜子夏,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果然極好。”

  張放新年來也頗讀史,一聽此言就明白過來,也暗暗點頭。這招看似冒險,如果物件是宣帝那種強硬派,可能適得其反。但物件是元帝的話,確實能起到震聾發聵的作用,而且以元帝之柔仁,不會引起強烈反彈。看來這傢伙眼盲心亮,對元帝看得蠻透。

  “那麼借力打力又作何解呢?”這回問話的是許嘉。

  杜欽揖禮道:“此策王公已有定計,可由王公為大司馬分解。”

  王鳳呵呵大笑:“子夏休為老夫臉上貼金,老夫還想不出如此妙計,這些定計都是出自子夏。”說罷將杜欽先前所說的“以靜制動”詳述一遍,眾人皆贊,同時也對杜欽這種不居功甚至讓功的舉動暗暗點贊,果然深得謀士三昧。

  杜欽一臉雲淡風清,將臉轉到張放的方向,拱手道:“君侯,該你了,計將安出?”

  張放笑道:“調虎離山如何?”

  “哦,怎麼調?”

  “請一位高手出馬就成。”

  “高手?誰?”

  “射聲校尉,陳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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