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36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8

第二百七十章 嘗嘗這個

  蒲反官舍,賁士們已經在整理行囊,軍士的隨身物品本就簡單,而之前因為正要出發與富平侯會合,所有馬匹都已喂飽,並配好鞍具。此刻,賁士們排成兩列,立於中庭,只待旅賁令一聲令下,即刻出發,返回長安。

  正堂上,公孫覆來回踱步,低頭負手,目光不時瞟向案後那個人,以及案上那醍目的懿旨。懿旨靜靜躺著不動,那人也是氣定神閑,襯著公孫覆更顯焦躁。

  苟參淡淡道:“令士此時出發,還可以在申時末抵達堯東驛置,飲馬休息。如此,明日即可渡河。若是再拖下去,誤了皇太后大事……”

  公孫覆停下腳步,斜睨苟參:“君侯可還在等待接應呢。”

  苟參正想說什麼,驀然雙眉一揚,向堂下一指,笑道:“喏,這不就來了。”

  公孫覆轉頭,就見昨夜被那個被墨秦涮臉的廷掾提裾快步走來,拱手致禮,然後向苟參稟報:“呂縣尉已率二十役丁,前往首陽山去了。”

  苟參哈哈一笑,目注公孫覆:“如何?”

  公孫覆再不遲疑,大步上前,捧起懿旨,向苟參頓首,旋即轉身,走到廓下,向中庭裡的賁士一揮手:“出發。”

  在賁士們紛紛牽馬時,苟參向廷掾使了個眼色,後者心領神會,快步走到階下,已有馬夫牽來一匹漠北馬。

  公孫覆剛翻身上馬,就見廷掾驅馬與自己走了個並排,不由訝道:“廷掾這是……”

  “代蒲反寺衙、代苟君送諸賁士一程。”

  本地官員好意,似乎不便拒絕。公孫覆也沒多說,舉手一揮,賁士策馬魚貫而出,蹄聲由密集變稀疏,很快消失,只留下騰騰煙塵,在空中久久方散。

  苟參負手踱到廓下,望著遠去的騎隊,臉上浮現得呈的得意,眯著眼,喃喃道:“大漢就要少一個列侯了。嗯,很快就會有一個新的列侯填補……叫什麼好呢?首陽侯?中條侯?似乎都不錯。哈哈哈!”

  從蒲反到首陽山走另一條岔道,而公孫覆等一眾賁士走的則是官道,他們不會交集,也不會碰上。廷掾按指示就是送到岔路處,只要看著賁士從官道離開,一切就成定局了。

  原本一切好好的,直到臨近岔道時,廷掾已經勒馬停下,笑容滿面向公孫覆拱手作別,準備要兜馬回轉了。偏在此時,岔道那頭,幾個挑擔的農人出現,改變了一切。

  公孫覆心裡一直不踏實,總有未盡到職責之感,看到這幾個農人時,心頭一動,立即招喚過來:“爾等可看見縣尉帶領一群役丁經過?”

  農人大眼瞪小眼,一齊搖頭:“回這位貴人的話,沒看見。”

  公孫覆刷地扭頭看向廷掾。

  廷掾打著哈哈道:“去首陽山途中,岔道甚多,沒看見也是正常。”

  這話倒也有理,公孫覆又問那農人,他們確實是從另一條岔道來的。

  廷掾剛鬆口氣,好死不死,道右有幾個行人經過,聽到公孫覆的問話後,主動開腔道:“這位貴人,你問呂縣尉是吧?”

  “對,你看到?”

  “方才牛石聚有鄉老進城,說是聚邑附近有盜,半途正碰到呂縣尉帶著一群郡兵,請求驅賊。這會呂縣尉已經到牛石聚抓賊去了……”

  足足冷場了五息,方才響起公孫覆磨牙的聲音:“這就是蒲反役丁的護衛?”

  廷掾張口結舌。

  公孫覆聲如寒冰:“廷掾,你要想清楚,那可是富平侯。一旦有事……我問你,你家中有多少顆腦袋?”

  天挺冷,廷掾卻開始淌汗。說實在的,以他這樣的二百石小吏,什麼皇太后、魏郡王氏這些,對他而言簡直是天邊一般,連鞋底泥都夠不著。甚至苟參在謀劃什麼他都不知道,他就是奉命行事——報告縣尉與役丁出發,然後送賁士至岔路口,一路上絕不能發生意外。事情成則有好處,若辦砸了,吃不了兜著走。

  廷掾本以為這是小事一樁,沒往深處想,此刻聽經公孫覆一喝,心下一琢磨,臉都綠了。

  公孫覆也沒工夫理會這小角色,扯嗓子一吼:“全隊聽令!”

  “喏!”

  “方向首陽山、白沙邑——全速出發!”

  “喏!”

  轟隆隆隆……

  鐵蹄如雷,轟然遠去,只留下灰頭土臉的廷掾,不知該跟上呢,還是回去……

  ……

  張放一行已經不指望有什麼援兵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君侯,我們……咳,我們必須儘快突圍,拖得越久越不利……”墨秦邊抹眼淚邊嗆咳道,“請君侯避于車內,由下官來指揮……”

  張放一向明亮銳利的雙眼,此刻也被熏得有些泛紅,他先點點頭,同意墨秦的突圍建議,接著又搖搖頭,向軒車方向一指。

  於是,墨秦驚訝地看到,富平侯那幾個扈從,竟然舉起刀劍,猛力向軒車劈砍。三下五除二,就把一輛華麗麗的軒車,拆得只剩一個底盤加兩個車軲轆……拆下的一塊塊長方形木板,鑽兩個小洞,穿過皮索,提在手上,就變成步兵盾。

  這個時候,就可以看出扈從的過硬素質,以及數年訓練的成果。

  彪解一聲大喝,迅速將“板車”推到前方的樹障下,將兩根車轅斜向靠在樹障上。下一刻,劉楓、羽希雙手持“盾”,奔跑如風,踏車而上,沿車轅登上樹障。

  二人剛一現身,迎面一陣嗤嗤亂響,篤篤之聲大作,木板面上多了五六支歪歪斜斜的箭支,還有好幾箭從二人身側掠過。

  墨秦低聲怒駡:“賊人竟然有弓箭……”

  看賊人之前的裝備,只有粗製濫造的尖木棒,沒想到還有弓箭這種殺傷力大的兵器。

  張放沉悶的聲音從布巾裡傳出:“自製木弓而已,沒什麼力道,一塊板子就防住了。”

  張放在塞外可不是白混的,什麼樣的弓箭沒接觸過?一聽這無力的弦響,便知是自製木弓,威力有限。這也是賊人為什麼不沖上樹障,朝他們亂箭射擊的原因——有車、馬為障礙物,人隱敝於其後,這種箭矢的攻擊力不值一提,還容易誤傷馬匹。

  賊人是布下弓手,等他們受不了爬上樹障突圍時,亂箭襲殺,沒想到被幾塊車板子就擋住了。

  滾滾濃煙中,劉楓、羽希眯縫著紅腫的眼睛,隱約看到十幾步外的綽綽人影。二人同時將木板卡在樹枝間,從灰布袋取出一物,點燃,狠狠扔出。

  “混蛋!嘗嘗這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8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 擊

  轟轟!轟轟!轟轟轟!

  連串爆炸,響聲被山谷十倍放大,震耳欲聾。山道另一頭的賊人全被嚇蒙了,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根本不敢動。而山道口這邊,則是一片狼奔豕突,木弓鐵矢及棍棒丟滿地。逃跑的賊人跌跌撞撞,原本襤褸的衣服更加破爛,滾滾濃煙中,不時可見有破碎的布片飄浮在空中。而地上躺著五六個賊人,不斷翻滾慘叫,隱約可見頭面手足鮮血淋漓,一時不死,但顯然受傷不輕。

  雷炮,灰布袋裡裝著的正是雷炮。分別由青琰、劉楓、羽希三人攜帶。雖然不多,只有十五枚,但集中使用,連續扔出七枚,一下就將這夥賊人擊垮。

  這是升級版的雷炮在大漢境內首次應用,同樣份量,同樣配比,初級版雷炮只能嚇馬傷人,而這升級版的雷炮,卻足以致命。山賊就是山賊,說白了不過是棄善從惡的流民。連窮凶極惡、天生的戰士匈奴人,在雷炮的突然打擊下,也得驚慌失措,更不用說這些流民了。

  賊人一亂,張放拔劍大喝:“殺出去!”當先踏車沖上,驀然身旁呼地一聲,青琰後發先至,超過他並擋在他身前。接著又是一陣風聲掠過,斜眼看去,卻是彪解,他將手中長劍舞成一團光圈,既是吸引,也是格擋煙霧中有可能射來的暗箭。

  沒有暗箭、沒有襲擊,所有的賊人全被嚇壞了。對未知凶物,人類本能就是趨吉避凶。後退,不斷的後退,恐慌蔓延。

  煙霧中傳來賊人頭目聲嘶力竭大吼:“不准跑!他們使的邪法。黑頭,快去弄條黑狗來,用狗血破他們的邪術……”

  張放劍指聲源處:“把所有的雷炮,全扔到那個方向。”

  青琰、劉楓、羽希一齊揮臂。

  又是一連串轟然巨響,除了鬼哭狼嚎的哀鳴,再無反撲之聲。

  張放、墨秦、青琰、初六、彪解、劉楓、羽希,甚至渠良都柱拐衝破煙霧,悍然殺向潰亂一團的山賊。

  最先沖出的彪解,剛衝破煙霧,猛見眼前一人直立,本能抬手就刺。一劍入體,那人發出慘叫。定睛看去,卻是認得——正是方才那滾落樹障的的黑漢,他居然被身邊一響震過一響的巨聲嚇傻,木立當場,直到劍鋒穿腸,才發出撕心慘叫。

  煙霧是山賊將一堆堆柴草堆放到樹障下點燒,然後在其上覆蓋半濕的樹葉造成的。只要從樹障躍過柴草堆,就脫離煙熏之厄。

  張放與他的扈從們一旦脫困,立即扯下蒙面布巾,如同兇猛的豹子,向那群野狗般四散潰逃的山賊殺去。張放與幾個扈從都是有戰場經驗的,知道別看這些山賊眼下心慌慌,潰亂一團,但若放任不理,只想逃出山谷的話,只要再跳出個頭目,控制住亂局,而他們手裡的雷炮已耗盡……一旦發生正面混戰,己方就難免有死傷。

  豹子再猛,也架不住狗多啊!

  所以,趁亂猛打猛衝,一鼓作氣,將山賊徹底擊垮,使其不復再聚,是眼下最正確的戰術。

  就在山谷這頭不知所措,山谷另一頭慌亂一團之際,前方穀口處,傳來悶雷似地蹄聲。聽聲音其實也就數十騎,但經狹窄的山谷擴音,沉悶而轟鳴,絲毫不亞于方才的雷炮轟炸,如果一串滾滾而來的旱雷。

  一聽這蹄聲,眾山賊都變了臉色,這樣密集的馬蹄聲,意味著有大批騎士正策馬沖來。來的是什麼人?這還用說,總不成是馬賊罷?

  張放呼出口氣,止步柱劍於地,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露出笑意:“想不到,公孫鎮朔還真帶種,敢抗旨前來。”

  墨秦一劍劈中一逃跑的賊人大腿,不理會賊人按腿翻滾嚎叫,回首訝道:“君侯如何斷定來騎是公孫令士與其麾下賁士?或許是河東郡兵來了……”

  張放搖搖手指:“蹄聲清脆中帶著厚重,是安裝重馬蹄鐵的鐵騎。”

  大漢騎兵已初步裝備了馬具三件套,但只有北軍的馬具最標準,用料最足,那馬蹄鐵也是厚重結實,遠勝於河東郡兵的騎兵馬具。這就象精製銅錢與粗制薄錢的區別。

  騎兵衝刺,速度何等之快,說話間,前方已出現幢幢騎影,一杆旅賁認旗高高挑起,隨風卷揚,可不正是衛尉寺賁士。

  賁士一到,橫衝直撞。山道本就狹窄,山賊跑得人擠人,人踩人,再被這挾狂飆之勢沖來的烈馬一撞,頓時上演空中飛人一幕。

  未等馬停,公孫覆飛身而下,單膝點地:“下官來遲,君侯受驚了……”話未說完,公孫覆雙目精芒一閃,突然做了個令所有人大驚失色的動作——他居然拔出劍,猛然躍起,向張放劈去。

  刹那間,張放拔劍。

  青琰飛刀。

  羽希射箭。

  彪解虎撲。

  公孫覆去勢不變,腰身一扭,箭矢擦身而過;同時張口卡擦咬住飛刀;淩空一劍下劈,將彪解震得向側滑出數步。一瞬間破掉箭、刀、劍,動作流暢無礙。這旅賁令一出手,技驚眾人,但他的攻勢,也被三人瓦解,無法再向張放攻擊。

  但是且慢!

  張放的確遭到襲擊,但不是來自前方,而是身後!

  在張放拔劍抵擋公孫覆的“攻擊”時,身後一股冰冷的寒氣襲來……然後,一個尖銳的物體,重重撞在他的後背,力量之猛,將張放撞得向前踉蹌數步,幾乎撲倒。

  “賊子敢爾!”

  “趙涉!”

  公孫覆與彪解同聲大喝,雙劍齊出,一劍斬斷襲擊者握劍的小臂,一劍刺入襲擊者咽喉。

  一切都明白了,公孫覆是正面對著張放等人,所以最早看見了襲擊者。不及提醒,立即拔劍阻截,卻被青琰等人當做襲擊聯手擋下來。結果好心辦壞事,反而為襲擊者創造了機會。

  襲擊者——趙涉!

  這個老道的職業刺客,在爆炸初起時,就敏銳地察覺不妙,立即做了明智選擇——詐死伏屍。直到所有人注意力放到前面,放鬆警惕時,覷准機會,暴起發難。

  只一擊,就得手。

  “嘎嘎嘎嘎……”趙涉五官扭曲,一手扼住咽喉,渾不在意斷臂處血如泉噴。因為喉管斷裂,發出的笑聲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變調。他似乎想說什麼,但聲道切斷,什麼話都說不出,只是指著被左右扶住的張放,臉上浮起得意滿足的詭笑。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來了。

  張放推開左右,慢慢直起身,解開衣服,露出前後兩面鋥亮的護心鏡——時隔三年,他終於打造了護心鏡。

  張放歪頭向後撇了一眼,看到後背護心鏡上緣那道深深的凹陷,淡淡一笑,轉過臉,伸指向趙涉點了點:“我說過,你若不逃,就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8

第二百七十二章 張放版怒鞭督郵

  目送公孫覆等一眾賁士走後,苟參回到府邸,帶著辦完大事的志得意滿,命人擺上宴飲,再召來家伎,載歌載舞,品酒賞豔,不亦樂乎。直到抹著滿頭汗的廷掾出現,才將這好興致徹底破壞。

  聽完廷掾稟報,苟參拍案而起,眾歌伎嚇得戰戰兢兢,慌忙退散。苟參狠狠盯住廷掾,氣得臉紅脖子粗,鬍鬚一翹一翹,偏偏半句話都說不得。因為廷掾只是被利用的小卒,根本不知情,更不知內幕。他總不能說,我們安排了山賊劫殺富平侯,你辦事不力,沒攔住本應回京的賁士,真真壞我大事吧?

  苟參這口氣足足憋了半天,才憤憤噴出一句:“傳令呂縣尉,馬上去首陽山,他是幹什麼吃的?叫他帶役丁護衛富平侯,他管什麼狗屁抓賊!”

  堂下小吏連聲應是,慌裡慌張去了。

  廷掾離開後,苟參背著手,來回踱步,神色變幻不定。

  堂下的僕從偷眼望去,總覺得主人今天有點不對。平日裡主人也是這樣負手來回踱步,那身姿昂然,步履從容,一縣之大事,常常就在這不經意的轉圈中決定下來。但今日主人轉圈,腰彎背陀,步履急躁,不時用手扯須,整個人透出一股不安,甚至惶恐……

  這樣的觀察結果,也令僕從們心下惶惶起來。

  正當府中氣氛越來越凝重之時,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腳步聲。很快,一個小吏出現。

  苟參立即走到大門前,厲聲道:“可是找到了呂縣尉?”

  “不是,是……是……”

  “是什麼?”

  “是富平侯與那些賁士回來了……”

  “啊!”苟參向後一個趔趄,差點沒絆倒,定定神,忙道,“快!快撤下宴席!更衣,通報縣長與縣丞,與本官一併出城迎接……”其實苟參這是心亂了,這又不是張放剛進城的那會,需要隆重迎接。眼下根本沒必要這樣做。他是沒有底氣,本能想拉兩位同僚一起壯膽。

  “多謝督郵盛情,這殷勤勁,本侯有些吃不消啊。”

  隨著一個略沙啞卻頗為悅耳的聲音傳來,府門外,悄無聲息出現一群人。為首者,正是那大漢最年輕的列侯、富平侯張放。

  張放依舊寬袍縛帶,髮絲不亂,仿佛只是出門轉了一圈,踏青歸來一般。他臉上漾著人畜無害的迷人笑容,從車上下來,緩步走向苟參,雙袖張開,慢慢合攏:“多謝苟君,派出縣尉與役丁扈衛,實在有心了。”

  一番平平無奇的話,聽在苟參耳裡,卻是心驚肉跳,強擠笑容,打著哈哈:“君侯說哪裡話,這是應該的……哈哈哈!君侯剛出城,就有懿旨傳來,下官遍尋君侯不著,便只好先宣旨意……”

  “明白,明白。”張放走到苟參面前,笑容可掬,親熱搭上他的肩膀,半推著向正堂走去。

  青琰彪解等人,則迅速佔據有利位置,虎視眈眈,分別盯住督郵府僕從,手按兵刃。那個府裡管事,沒得到主人指示,加上青琰等人一臉殺氣,竟不敢上前催請解下兵器。

  將要進正堂時,張放突然回頭下令:“待會明庭、縣丞、廷掾過來時,讓他們在外面等著,但不得離開,許進不許出。”

  “諾!”

  ……

  半個時辰之後,蒲反縣一眾官吏縣長、縣丞、縣尉、功曹史、主簿、廷掾、門下游繳、門下賊曹、門下議曹、門下掾史等等悉數到場。但除了墨秦之外,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更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麼。

  又過一刻,正堂大門終於打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來。前面是富平侯張放,他面色平靜,眼神中帶著一抹深思。後面是督郵苟參,這位蒲反第一把手,臉色蒼白,表情茫然,眼神恐懼。

  看到蒲反縣一眾官吏俱到場,張放目光一一掃過,點頭致意,然後,開口第一句,就把諸官吏雷得外焦裡嫩。

  “來啊,把督郵苟參拿下!”

  在場所有官吏與僕從還沒反應過來時,彪解、劉楓已經沖上去,按倒控制住苟參。而初六、羽希則張弓舉箭,左右瞄準,但有異動,寒森森的箭鏃立馬指過去。在場人雖多,卻沒有一人帶兵器,被強弓利箭一指,誰敢妄動?

  一直到彪解、劉楓將苟參押到中庭的一棵樟樹下,用繩索將他牢牢捆住。一臉震驚的縣長周守才拱手問道:“敢問君侯,不知苟君所犯何罪,竟需如此相待?”

  “罪名?有。”張放負手淡淡道,“苟參治下不力,縱容匪徒,致使近百中條山賊襲擊本侯。若非公孫令士率騎前來相助,本侯只怕要折在這首陽山下!還有,苟參私造田籍,侵吞民田,達數百畝之多……”

  周守以下官吏聽得目瞪口呆,後面的罪名根本不用聽,光是第一條,如果證實,則總攬蒲反所有政務的督郵苟參,必難逃被參。這官別想再當了,哪怕他姐姐是皇太后。

  張放不再理會諸官吏,伸出手,從青琰手裡接過皮鞭,施施然來到苟參面前。

  苟參狠狠盯住那英俊得令人嫉妒的臉,強恃鎮定:“張侯,足下所言頗多揣測,並無實據,如此強加之罪,苟參不服。”

  張放輕輕拂著皮鞭,似笑非笑:“證據麼?你給了我很多,比如那個趙涉與你暗會時,是你手下的管事陳連接待,找他就可證實此事並指證。比如這件事的始因,是因為當年王柱之死。比如幕後是皇太后、王立……還要我說下去嗎?”

  苟參的表面像見了鬼,喉嚨嘶嘶有聲:“怎……怎麼可能?你、你……”這些事都是隱秘,張放怎麼可能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他神通廣大,耳目靈通,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自陷險地?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根本說不通啊。

  啪!一聲脆響,將苟參從震驚中拉回,就見那令人膽寒的少年君侯收斂笑容,舉起皮鞭,冷冷盯著他:“我不能白遭襲擊,你必須付出代價。吃了這一頓鞭子,有些事情我可以壓下,我與你的上頭,不用撕下最後一張臉皮。所以,你現在為王家所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咬牙吃這一頓打,碎牙和血往肚裡咽。如何做,好好想清楚!”

  啪!長鞭抽地,泥塵飛揚,鞭痕觸目驚心,令人頭皮發麻。

  張放笑容綻開:“苟君,失禮了!”

  劈啪!

  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9

第二百七十三章 皇太后也要懟(上)

  蒲反的變故,並未影響張放的既定行程,鞭撻苟參之後。張放一行,繼續北上,至解縣、至安邑,一路考察、安撫流民。消息不脛而走,沿途諸縣官吏,無不戰戰兢兢,賑災力度,大為加強。而公孫覆等一行賁士也沒返回長安,依然扈衛,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

  然而,當真如此麼?

  遭如此羞辱,堂堂郡督郵苟參,居然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甚至沒有上疏申訴——哦,倒是上疏了,但內容不是申訴,而是請罪。

  “……職治下無方,致使盜匪橫行,荼毒地方,更襲擊貴人,其罪難辭……請辭督郵曹掾,為失職者戒。”

  這份辭表,先是交到安邑郡守府,然後隨附著郡守的意見,上報朝廷。等朝廷批復下來,是留是准。在此之前,苟參仍然覆行職務。

  與這一份辭表報上郡守府的,是一份推薦表,由循行使、富平侯張放推薦蒲反縣門下議曹掾墨秦出任河東郡尉曹掾史,並附有督郵苟參、縣長周守的薦言。這個職務是兵職,專管徒卒轉運事。也就是說,河東流民遷徙實邊之事,具體主管官員,就是他了。

  蒲反官場上下,幾乎沒人能看懂是什麼情況。出了這樣的事,辭職也算說得過去,但被捆在樹上暴打一頓,這、這……這可不是一位普通的六百石官員,而是當朝皇太后的兄弟啊!那個少年富平侯,居然敢下此狠手。而如此羞辱,堂堂國舅居然也能忍,實在讓人看不懂啊看不懂。

  苟參能忍麼?答案是:必須忍!

  因為張放這頓鞭子,不僅僅是為了發洩被暗算的怒火,更有一層警告之意——警告長安那位皇太后,不要打錯了主意。即便王氏權傾天下,近百年的世家,也是不可輕辱的。最好要掂量掂量被逼急的後果。

  這一頓鞭撻,打在苟參身上,但痛的卻不只他一個。

  這是張放要的效果,敢威脅自己的生命,皇太后也要懟!

  蒲反流民的境況在張放離開後已大為改善,粥稠而衣新,民之所求最簡單不過,溫飽足矣。

  十二月初,河東諸事已定,張放南歸,於月中渡過冰封的黃河。下旬,距離歲末還有五天,頂風冒雪的張放一行,終於回到長安。

  張放並未回府,而是直接入宮,向天子交令,並請罪。

  天子劉驁,在宣室殿單獨召見張放。

  殿外冰雪滿目,殿內溫暖如春,紅紅的爐火、厚厚的絨毯,一絲風兒也透不進來的堅實門窗,以及那錯落有致、明亮暖心的上百支牛油巨燭……讓人一入殿內,就有種想懶懶躺下,四仰八叉的感覺。

  張放此刻卻是正襟危坐,儘管他渾身骨頭有種顛散架之感,但不管怎樣,這是皇宮,向天子奏對,不得忪懈。

  “唉唉,少子啊,你這一出,也太過魯莽了。”劉驁手裡拿著的,正是苟參的辭表,連連搖頭,一臉苦笑。

  按說以苟參這樣的六百石小官,根本不用天子審批,丞相那裡就給處理了。但苟參身份特殊,匡衡不敢擅專,將辭表呈交,由天子定奪。只是看劉驁的模樣,只怕連他這位堂堂天子,也難以定奪了。

  張放神情輕鬆,問道:“皇太后、大司馬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皇太后氣得快吃不下飯了。”劉驁擰著眉望著張放,“你可知道,若是讓大臣參上一本,皇太后一旦施壓……這會讓我很難做。”

  張放卻神情篤定道:“大司馬乃人中翹楚,見事分明,他不會讓陛下難做的。”

  劉驁盯著張放看了一會,慢慢露出笑意:“少子,我覺得你可以任九卿之職。”

  張放笑道:“謝陛下,下次九卿之位有空缺時,請陛下優先考慮我。”

  劉驁哈哈大笑,伸指虛點,拿這厚臉皮的表弟沒法。

  “少子的確應當感謝大司馬,若非大司馬開導勸阻,皇太后那裡,怕是不肯輕饒。”劉驁說到這裡,忍不住還是埋怨道,“少子,讓我怎麼說你好。第一次派你循行,就惹出這樣的亂子。還好我這位元阿舅氣量甚宏,居然沒有追究,更沒有上報。否則,禦史奏上一本,怕是大司馬也難回護。”

  “正是,多虧了大司馬,臣改日定當登門奉禮致謝。”張放一臉感激,心裡卻是冷笑,你娘的,老子被暗算、被襲擊,差點交待了,到頭來,反而要承你們的情……呵呵。

  還沒呵呵完,殿外就有通傳:“皇太后請富平侯至長樂宮相見。”

  張放轉頭望向劉驁,劉驁苦笑攤手,一付愛莫能助的模樣,只是安慰道:“皇太后到底還是你的舅母,就算生氣,也不會把你怎樣的。你多說好話,賠個不是就行了……”

  嗯,細論起淵源來,王政君確實是張放的舅母。但他跟這個舅母可沒半點血緣關係,也就是個輩份而已,若非如此,對方又豈會下此狠手?其實確切的說,下狠手的並不是王政君,在整個陰謀中,她只是個幫兇而已。

  張放通過從苟參那裡得到的資訊,再從長安收集到的情報,兩相印證,基本上把事情捋得七七八八。王政君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他也是心知肚明。懿旨是她下的沒錯,但她只幹了這件事,其他的事,並未參與。也虧得她沒參與,否則這件事的力度可就不是這麼簡單容易化解了。

  “皇太后宣召啊……”張放走出宣室,在凜冽的寒風中懶懶伸了個腰,也該去會會這位隱藏在天子身後的大boss了。

  在後世朝代,皇太后接見外臣的可能性極低,但漢朝卻沒這個問題,因為有個彪悍的開國皇后——呂後,經常幹這種事。像那個一代軍事大家淮陰侯韓信,就是被召進長樂宮陰死的。

  當張放隨傳令的內宦來到長樂宮西闕門前時,一人從門洞走出,遠遠合袖揖禮,尖笑入耳:“富平侯平安歸來,可喜可賀,僕有禮了。”

  張放眼神一聚,寒星一點掠過。

  長信太僕,石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9

第二百七十四章 皇太后也要懟(下)

  長長的遊廓,一眼望不到盡頭,所有的宮婢都已回避,只有兩個人一前一後,向那深深宮院走去。

  張放與石顯只在進門時客套一番,之後再沒說話,兩個人就這麼安靜地走在靜謐的回廓,只有足音在輕輕迴響。

  當前頭的石顯往右轉時,身後的足音卻微微一頓,一個清峻而平和的聲音傳來:“石太僕,皇太后不在前殿接見臣下麼?”

  張放可不是頭一回進長樂宮,他當然知道前殿怎麼走,因此石顯帶路方向一偏,他頓有所覺。

  石顯正走到一個陰暗的宮門下,聞言回首一笑,面目模糊,只有兩排白牙,森森發寒:“是在前殿接見沒錯,只是皇太后正為先帝行蘸,一時半會來不了。僕恐君侯無聊,自作主張,請君侯入此室一觀……”

  石顯邊說邊推開宮門,立於階下,抬袖肅引,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張放盯住石顯一會,菀爾一笑,負手而入。即來之,則安之,不信石顯能在長樂宮玩出什麼妖蛾子。

  當張放踏入宮室的一瞬,本能抬頭看了一眼匾額,渾身一震。

  鐘室!這裡竟是鐘室!

  鐘室,顧名思義,這裡就是放置大鐘,按時敲響計時的所在。這原本是一處很不起眼的尋常宮室,之所以令張放如此反應,那是因為長樂宮鐘室,在大漢朝是一個令人諱莫如深的地方。

  這裡,陰謀殺死過一個開國侯。

  那就是鼎鼎大名、後世無人不知的淮陰侯——韓信。

  高祖十年(前196年),淮陰侯韓信,就是被呂後、蕭何,設計誆入長樂宮,縛于鐘室殺之,據說是被吊在布袋裡活活打死的。此後,這個鐘室,就成為令人談之色變的地方。

  萬萬沒想到,石顯居然引自己入此地。石顯,想幹嘛?

  張放冷睨石顯,這位長信太僕渾若無事,像個導遊一樣,一一為張放做介紹,比如這大鐘是孝武時期重鑄的,鐘上的銘文篆刻出自丞相公孫弘之手,大鐘對面懸吊的十二面罄鐘,各代表一個時辰等等。

  科普到最後,石顯別具深意指著屋頂上一根粗大的橫樑道:“君侯看到那上面有條深深的繩痕了麼?”

  張放瞟了一眼,不答反問:“石太僕是想告訴我,那個傳聞是真的?”

  石顯淡淡一笑:“時過百年,傳聞是真是假,無從考證。僕只確定一點,縱然是功勳蓋世的開國侯,開罪了皇太后,也難免要落得一個淒涼下場。”

  張放恍然,原來如此,我說呢,石顯縱是長信太僕,也無權引自己進入鐘室這種地方。原來是奉皇太后之命,拉自己來看“刑場”來了。目的再明顯不過——恐嚇!

  這是王政君對他鞭撻苟參的回應。嗯,可以的,這很王政君。

  可惜啊,他是張放,不是韓信;她是王政君,不是呂後;這是成帝朝,不是高祖朝。以這位皇太后的政治能力,也就只能玩這一手了。

  石顯說完這番話後,一霎不霎盯住這位少年富平侯的俊臉,就想看看這張從入宮以來,一直雲淡風輕的臉會變成怎樣的顏色——很可惜,他失望了。

  張放悠然道:“既然太僕提到先朝之事,那麼放請太僕也莫要忘了,高祖與開國諸公之白馬盟誓有言,劉氏當與勳戚共天下。太僕這些年,可沒少得罪勳戚啊……”

  石顯垂首,鐘室深深,難窺其容。

  張放哈哈大笑,看看日頭,道:“時日不早,莫讓皇太后久侯,失了臣子本份。石太僕,走吧。”

  望著張放仰首大笑的背影,石顯沒有動怒,只是臉色更陰沉了——他本想紮張放一針,沒想到,反被深深刺了一劍。

  ……

  長樂宮前殿,簾後的皇太后王政君看到了那個令她牙癢癢的外甥,她與石顯一樣失望——那張俊得不像話的臉上,並沒有她想看到的惶恐、失措及討饒,只有一貫的雲淡風輕。

  “臣張放,拜見皇太后。”張放只是簡簡單單地合袖一揖。大漢朝就是這點好,即使拜見皇帝、皇太后,也就一揖了事,而皇帝、皇太后還得還禮。當然,起碼你得是千石以上官員,幾百石小官,就別想有這樣的殊榮了。

  “免禮,入坐。”

  “謝皇太后。”在宮中女官的引領下,張放神態恭謹地在左首短案後端正坐下。

  前殿是正式場合,張放只稱“皇太后”而不稱“舅母”。同樣,王政君也以臣子視之。

  這一刻,沒有親情,只有怨懟。

  王政君首先不問張放,而是問石顯:“富平侯少入長樂宮,石太僕可帶他看了什麼好玩的?”顯然,王政君以為石顯沒按自己的吩咐做,否則這十七八的富貴少年郞,又怎會一付若無其事的樣子?

  立在宮門側垂手聽候的石顯一臉無奈的苦笑,他對張放的瞭解,遠遠多過王政君,對這恐嚇本不報什麼希望,只得答道:“回稟皇太后,僕引領富平候看了會鐘室。富平候少年老成,有膽有識,僕深為佩服。”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了,人家根本不怵,皇太后你的算盤落空了。

  王政君顯然頗為意外,從簾子的縫隙間認真地看了這外甥幾眼。還真是,小小年紀,卻有著只在兄長、丞相、大司馬這些老臣臉上看到的沉靜。看來,是有點小覷這小子了,難怪如此大膽,敢鞭撻自家兄弟、逼死王家子侄……

  一想到這些,王政君胸中就騰起一股怒氣,說話的聲音都帶著一股滲骨的寒氣:“富平侯,河東循行很是威風啊。”

  張放欠身道:“不敢。臣曾遇險,為山賊所襲,險被熏燒,當時那個狼狽啊……若皇太后看了,一定不會這麼說。”

  兩人一開腔,就像高手搭腕子,瞬間發勁,鋒芒畢露。

  王政君胸口的怒氣沒下,臉上青氣又升,語氣尖銳起來:“山賊啊……河東流民甚多,為盜者亦眾。富平侯循行河東,主理遷徙,這可是件得罪人的事。你年紀輕輕,不知輕重,難免會惹下些麻煩,致有遇襲之事。富平候當以此為鑒,日後行事,要三思啊。”

  這是借山賊襲擊之事,行警告之實。

  張放恭恭敬敬道:“臣下明白了,多謝皇太后提醒。也請皇太后多多教導我等勳戚,嚴於律已,不要做得罪人之事。天下之賊,可不止河東而已。”

  對方是皇太后沒錯,但自己也不是砧板上的肉,被人背後插刀子還要笑臉相迎,這不是張放的處世風格。

  王政君差點沒被嗆死,但就算她是呂後附體,也沒可能在當下對張放做出什麼事。

  “富平侯……你好自為之!”

  半晌無聲,張放抬頭,但見珠簾一陣急遽顫動,簾後已然無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9

第二百七十五章 斷 腕

  進長樂宮時,石顯與張放,一個臉色篤定,一個雲淡風輕。出長樂宮時,一個面無表情,一個仍然雲淡風輕。

  二人一前一後,一直沒說話,直到闕門之下,石顯頓住,揖禮送行時,張放才搖搖頭,歎道:“石太僕為什麼要這麼做?”

  寒風中的石顯,攏起袖子,淡淡望著天邊厚厚的雲層,語氣平靜道:“富平侯還是太年輕了,你不應該得罪皇太后、得罪王氏。若非如此,我根本不敢動你。”

  “王氏答應你什麼好處?”

  石顯長歎一聲,臉上皺紋深深,透著一股無盡的蕭索:“好處?呵呵!富平侯好端端站在這裡,我會有什麼好處?”

  張放點點頭,明白了。幹掉他才有好處,幹不掉哪來好處?或許接下來,就是丟車保帥了。

  張放剛踏上軒車,彎腰準備進車廂,遠處駛來一輛輕車,車轓上懸著醒目的王氏家徽。輕車駛近,探出一張臉。這人張放認識,是車騎將軍王鳳的家丞。

  王氏家丞一臉謙卑的笑意,向張放揖禮:“家主請富平侯過府一敘。”

  張放笑了,下車,來到輕車前,踏階而上。末了回頭望一眼,但見石顯臉色蒼白,嘴唇微顫,眼裡透著一種慘然。

  張放拱拱手:“石太僕,後會有期。”

  輕車、軒車,一前一後,輕馳遠去。石顯呆立在寒風,足足半刻之久,直到守門的衛士小心勸道:“石太僕,這天寒地凍的……還請小心身子……”

  “哈哈哈……這身子骨,要不要都無所謂了吧。”石顯笑聲有著說不盡的滄桑與悲憤,一步一蹌,身影一點點沒入深深的闕門門洞陰影之中。

  同樣的笑聲,在車騎將軍府響起,不同的是,這笑聲洪亮,充滿自信與自傲之氣。

  車騎將軍府大開中門,王鳳以天子元舅之尊,親自出迎。這陣仗,令遠遠圍觀的拜訪賓客豔羨不已,都道是富平侯不知做了什麼好事,竟能令車騎將軍另眼相看。更有消息靈通的官員,得知富平侯怒鞭督郵之事,都是一萬個看不懂,這車騎將軍賣的什麼藥?

  只有張放心裡明鏡也似地,王鳳賣的是“人情藥”。這一次,是他王氏理虧,壞了規矩,如果他不出面打圓場,就等於宣佈樹立自己為政敵。王鳳的政治智慧,可不是王立,甚至王政君能比擬的。眼下,王鳳絕對沒工夫對付自己,他所釋放的善意,是和解的信號。所以,這一次,底牌在自己手裡,可以好好敲打一下了。

  王鳳直接將張放引進雅室,賓主相對而坐,施禮、奉漿,而後遣退僕從。

  沒有外人在場,也就不必繞什麼圈子了,王鳳鄭重行禮:“鳳這一禮,乃是為吾弟魯莽之舉而致,請富平侯看在老夫面上,饒過他一回。”

  王鳳沒有為王政君道歉,因為那是皇太后,張放是臣子,無論皇太后幹了什麼,身為臣子,沒有資格要求道歉。王鳳也沒有為異母弟苟參道歉,因為張放對苟參的折辱,已等同於殺了此人。所謂殺人不過頭點地,都被你這樣了,你還要人道歉,那真是……

  張放直視王鳳,沒有說話。後者也含笑對視,眼神有莫測意味。

  張放笑笑,端起香茶飲了幾口,方才緩緩開口:“我要知道此事的所有參與者,以及過程。”

  王鳳笑聲爽朗:“應該的。”抬手啪啪拍了兩聲。

  房門拉開,一人長揖到地,恭聲道:“王立拜見富平侯。”

  張放一點都不意外,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王中郎,請入座。”

  王立道謝而入,以往陰狠的眼神,已變成綿羊般溫順。張放知道,這不是因為自己的緣故,而是他的兄長調教有方。王立真正畏懼的,不是他張放,而是其兄長。

  “王立自知多有得罪,特向富平侯請罪……”王立邊說邊稽首之禮。

  張放自然不會當著王鳳的面拿架子,拱手還禮:“我知道,王中郎恨我事出有因,此事是非曲直且不論。我今日就想知道,都有誰參與,以及過程。”

  事已到此,王立也不再隱瞞,開口第一句就是:“此事最早是石顯對我提起。還有,當日柱兒之事,我們兄弟是一直瞞著皇太后的,也是石顯將此事捅出……”

  事情過程與張放推斷的差不多,合謀參與者共六人:石顯挑頭牽線、王立哭訴施壓、王政君一怒頒旨。隨後,石顯找到萬章,讓他拿出一個完美的方案。萬章想到了趙涉,遂派人將此人召來,趙涉便獻上這條“借盜殺人”之計。之後王立便手書一封,讓趙涉帶給苟參,請求其配合……後面的事,大體如張放所知。

  縱觀此事,罪魁禍首當是石顯。王立銜恨殺子之仇,王政君為侄子報仇……有仇不報非君子,這對姐弟有找他張放麻煩的理由。這石顯又想得到什麼呢?

  “石顯想重回中樞。”王鳳淡淡道,“皇太后一時糊塗,答應了他……呵呵,這中樞,豈是想回就能回的?”

  張放沉吟一會,雙目一翻,提出條件:“這件事要有人負責,我不想在長安看到這個人。”

  “沒問題。”王鳳爽快道,“歲末常例調整明日朝會宣佈,富平侯會看到你想要的結果。”

  張放點頭:“還有,那個萬章……”

  王鳳再拍拍掌。門再次打開,又一人走進來。大冷的天,來人竟然坦胸露臂,更嚇人的是,他手裡提著一把長刀。

  萬章。

  這位露著黑糝糝胸毛的長安大豪,一進雅室立即跪倒,雙手將長刀高舉過頂,洪聲道:“萬章自知罪不可赦,請君侯持此刀戮之。”

  張放不看萬章,只問王鳳:“我殺了此人沒事吧?”

  王鳳揚揚眉,道:“萬子夏與石顯相識於微末,相交數十年,此次只為成全舊友之誼。雖有過,不致死,請君侯三思。”

  萬章卻道:“某來時已向家中親友告之,乃與君侯之家臣決鬥,生死由命,絕不牽累君侯。某願以身當之,只請君侯莫為難石君。”

  漢代遊俠間決鬥,確實不會當殺人犯處理,反而被市井推崇,獲得名聲。看來萬章當真是願以命為石顯相抵了,還真有幾分這個時代的豪俠風範。

  張放盯住萬章,後者坦然相對。

  少頃,張放仰首大笑:“萬子夏,莫忘了你還欠我兩件事,別想就這麼一死勾銷——斬下一手,暫寄爾首!”笑聲中,甩袖而去。

  身後,萬章頓首以謝,舉刀,毫不猶豫斬下——血光起,人手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9

第二百七十六章 石顯的末日

  王鳳沒說錯,張放翌日上朝時,尚書令宣佈了新的官員人事變動。

  車騎將軍王鳳,升任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右將軍王商,升為左將軍;諫大夫王尊為司隸校尉……張放也因循行河東之功,獲得首個官職,光祿丞。這是個千石職官,主官為光祿勳。九卿之一,掌宮殿掖門戶,主管宮廷內的警衛事務等。這裡同時也是候補官員集中訓練的地方,相當於中央儲備幹部。以後張放的職務就多了一項,宿衛宮廷,當然是輪值的,本質跟後世警衛差不多。

  原大司馬許嘉,“家重身尊,不宜以吏職自累。賜黃金二百斤,以特進侯就朝位。”嗯,這位算是光榮致仕了。

  原河東郡督郵苟參,准其辭官,但耐人尋味的是,同時又把他調入京師,任上林令。這官不大,但卻是天子近官。很顯然,這是皇太后王政君幕後發力的結果。

  人事變動安排完成之後,照例詢問:“諸君可有奏本?有本早奏,無本退朝。”

  張放看了一眼王鳳,這位名符其實的朝堂一哥穩坐不動。正當張放暗自琢磨王鳳會怎樣處理時,但見前排諸臣之首,兩個人先後站起,向丹陛上的劉驁致禮。

  “臣匡衡有本奏。”

  “臣張譚有本奏。”

  一個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一個是原帝師、現在的御史大夫。這二人連袂上奏,頓時引得百官側目,連天子劉驁都謙和還禮,語帶尊敬:“不知丞相、大夫有何本奏。”

  “臣匡衡(張譚)劾長信太僕石顯、長樂詹事牢梁、少府令五鹿充宗、禦史中丞伊嘉、太僕丞陳順……”

  百官聳動,張放瞠目。居然出動了這兩位,王鳳這能量果然……

  “……石閹任中書令時,竊取先帝信任,戮害大臣、擅專弄權,朝野怨憤已久……”

  兩位大臣彈劾了一大堆,最後,祭出重量級一擊:“三輔閭巷有讖語‘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綬若若邪!’。此三人之惡行邪舉,童婦皆知矣!”

  此語一出,原本臉色就很不好看的劉驁,再也忍不住,憤然擊案:“宣長信太僕石顯、長樂詹事牢梁、太僕丞陳順入殿!”

  至於少府令五鹿充宗與禦史中丞伊嘉,早已出列,摘冠伏首請罪了。

  結局已無懸念,朝當三位大佬一齊出拳,石顯及其黨羽不被當場揍死已屬幸事。

  詔令隨後下達,石顯、牢梁、陳順被免職為庶民。五鹿充宗因為本身就是有名望的儒者,與其餘三個閹人不同,所以只被免去少府令之職,遠遠打發到遼東玄菟郡任太守。禦史中丞伊嘉,也貶為雁門都尉。

  若干時日之後,長安閭巷又有讖語“伊徙雁,鹿徙菟,去牢與陳實無賈。”

  張放聽到這些讖語,啞然失笑,若說這些是民間自發的讖語,鬼都不相信吧。

  ……

  “稟公子,石顯將出京。昨日他曾將家中床席器物數百萬值之物,欲以贈萬章,章不受。其賓客問其故,萬章歎言‘吾以布衣見哀于石君,石君家破,不能有以安也,而受其財物,此為石氏之禍,萬氏反當以為福邪!’其賓客無不服而稱之。”

  府室之內,青琰正將近日收集來的情報向張放一一彙報。

  “萬章……”想起那個以身當之、毅然斷腕的傢伙,即便張放與此人頗有齟齬,也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的確有這個時代特有的那種重義輕生的豪客風範。

  “盯牢石顯,他一出京,立刻通報,不管我在做什麼。”

  “諾。”

  被石顯在背後陰了一把,嚴重威脅生命,要說張放只是把他擼下去就算完事,那也未免將他想得太過仁慈了。石顯已經不止一次這麼幹了,這個人要付出的代價,遠不止丟官、結束政治生命那麼簡單。其所做所為,已超出張放的底限,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又過一日,歲末最後一天,天氣冷得足以將人凍成冰砣,於恬一大早,就抱怨連聲:“少子你這是怎麼回事?一大早把我從被窩裡拽出來,這天可是要冷死人……”

  “再低十度也冷不死人,相信我,我試過……哦,你不知道什麼是‘十度’……這麼跟你說吧,在西域,這點氣溫剛夠熱身的。”張放穿著厚裘,拉著裹成棕子的於恬,朝馬車走去。

  “這大冷的天,我們這是要上哪啊?”

  “送行!”

  “送誰?誰那麼大面子,要勞富平侯和我於侍中相送?”

  “當然是大人物——前中書謁者令、長信太僕,石顯石君房。”

  “什麼?!”于恬原本一隻腳已踩上車,聞言頓住,臉上寫滿驚訝,“少子,你……你這傢伙打什麼主意?”

  “讓你當個見證。”

  “什……什麼見證?”

  “當然是見證我沒拔劍砍人啊。”張放從車窗探出臉,笑吟吟道:“上不上車?凍成冰砣可別怪我……”

  兩輛輕車,在風雪中馳出長安霸城門,來到灞橋西面的一家客舍。在這裡,於恬見到了正準備回濟南老家的石顯。于恬上次見到石顯時,是兩個月前,那時的石顯兩鬢斑白,但發頂還是黑的,面皮也還算光滑……沒想到再見這位曾權傾一時的大人物,竟是白髮蕭然,滿臉褶子,恍如一下老了十歲。

  “少子……”於恬輕輕碰了下張放,雖然張放沒說來幹什麼,但他在來時路上已感受到這位發小比陰冷天氣還森寒的殺氣。此刻見到石顯的模樣,不由得憐心大起,示意張放不要太過份。

  風雪中,張放與石顯互相拱手。

  “呵呵呵呵,想不到啊,最後來送我的,居然是富平侯……”

  張放淡淡截斷:“不,我認為你能想得到。”

  石顯哈哈大笑:“富平侯不帶扈從,莫非是要親自動手?這可不明智啊。”

  張放亦笑:“石君想到哪去了,我不用帶扈從,只帶這個……”說著抬抬手,就見渠良將一壺呈上來。

  “酒啊……哈哈哈!富平侯盛意,石某卻之不恭了。”

  二人笑著走進客舍,只有於恬在後面一臉困惑的搖頭。

  當紛飛的雪花停止之時,張放與於恬再次出現,張放的臉色一如既往的平靜,而於恬的表情則是滿滿的驚悚。

  “少子,怎麼你跟石君房說話時,神情語調都是怪怪的,那石君房也透著古怪……”

  張放淡淡笑道:“古怪麼?那就對了,他應該知足了。”

  “知足?何解?”

  “因為,我原本要讓他發癲的,而現在……”張放笑著收口,抬抬手,“走了,回府圍著火爐溫酒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9

第二百七十七章 此時無聲勝有聲

  正月,歲首,大漢新年最隆重的一天。那會還沒有過年的概念,歲首就當年來過。

  今年的歲首與往年殊為不同,因為這是新帝劉驁登基後的第一個歲首,並且,也是他正式使用新年號的紀年,意義非同尋常。

  劉驁是去年六月初登基的,因先帝大行,為示尊重,仍沿用竟寧的年號。直到歲首新年,萬象更新,這才由百官上奏,請啟用新紀年。年號已經定下來了,透著一股新天子初登大寶的濃濃拽意:建始。

  建始元年(前32年),一切,都散發出新朝氣息。

  張放對年號這東西無所謂,對歲首慶祝也沒興趣,眼下他也顧不上這一攤,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准老丈人來了!還帶了小嬌娘。

  根據班況的書信,還有兩位在京的准大舅哥的透露,基本可以確定,這次來,就是把婚事定下了。

  屈指算算,張放也十八歲了,這年紀,在後世不過是高中生,但在這古代,已是成家立業的標準年齡。其實張放還想再等等,等到真正的弱冠之齡比較好,但班沅君等不起,她已十七。在古代,男子二、三十娶都沒事,但女子一過二十,就是老姑娘了,他可不能耽誤人家。

  歲末最後一天,班況父女及幼子班稚終於抵達,落宿于長子班伯家中。班伯只是個六百石小官,在長安柳市一帶買了套二進小宅邸。雖說長安寸土寸金,但以班氏西北首富的家底,在中心地帶買下個大宅院,裝修得富麗堂皇,不在話下。只不過,職卑底薄就得低調,不要做超出自己身份地位的事,那樣只會招禍,不會得福。在這一點上,謹慎而知進退的班況還是做得不錯的。

  也因為同樣的緣故,儘管富平侯府寬敝而舒適,接待百十人都沒問題,但張放不便邀請,而班況也不會住到他府上去。

  一年多沒見班沅君,張放其實很想立刻登門造訪,看看這位賢淑優雅的少女成長如何。嗯,還有那可愛的蘋兒丫頭。可惜,今兒是歲首,全長安的大小官員,就沒有不忙的,他自然也不會例外。

  所有的繁忙,都指向一個目標——歲首大典。

  歲首之日,天降瑞雪。朝廷下令,今夜長安金吾不禁,全城大放光明。

  天色未明,落雪積踝,京兆伊府寺的役丁及城旦早早在全城各處清掃積雪,百官陸續入朝,一時滿目公卿。

  辰時初刻,天子攜百官至高廟祭祀,此後數日,還要陸續到西城外的明堂、靈台及甘泉宮祭祀五帝;還要到上林苑舉行天子躬耕典禮;還有大射禮等等一系列活動。

  之後,便循往年之例,天子賜宴百官。

  宮宴時,張放見到了隨班況而來的班氏三子班稚。張放還記得,當初在三水屬國初遇班沅君時,她就是到那裡去看望這位兄長的。彼時班稚似乎是三水都尉府的司馬丞。細問之下,果然記憶沒錯,不過這次班稚可不是隨其父上京參加慶典的,以他這樣的小官,還沒有資格請假上京參加盛典。他是高升了,入京成為郎官,雖未有定職,但有張放這位未來妹夫罩著,加上自身才學,謀得好仕途,不在話下。

  班稚才學如何?張放短時間內雖只寥寥數語,卻也感覺出這位小舅子頗有材料,不愧是在邊境有過扎實基層工作經驗的人才。嗯,那是張放還不知班稚這位小舅子的優良基因——未來,他的兒子是班彪,大名鼎鼎的儒者、史學家。孫子孫女更牛逼:班固、班超、班昭!一個比一個牛,當真是文能寫史、武能定邊的滿門英傑。

  從皇宮出來,張放特意邀請班況父子同乘一車。班況爽快上車,但三個兒子卻是不敢,分別上了自家的牛車——這軒車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坐的。

  一坐入車內,早已視張放為婿的班況也不客氣,直接了當說出自己一個打算:“我打算將闔族遷至長安茂陵,你看如何?”

  張放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大概老丈人見親事已定,有自家這個大靠山在,準備放棄“三線小城市”土豪的生活,也想成為“首都人”。嗯,有這樣的想法也不奇怪,身為一個二十一世紀來人,最清楚不過。但是……

  張放搖搖頭:“我勸伯父還是先不動此念為好。”

  班況完全沒料到准女婿會勸阻,不由大為奇怪:“這是為何?莫非……這京中形勢還不穩?”

  張放點點頭:“伯父所料不差,朝中形勢確實還不穩,若我所料不錯,最大那幾個頭頭還有得鬥。伯父若進京,恐怕難免要站隊。一旦站錯,可不止一個人遭殃那麼簡單。”

  班況想了想,道:“原本我是想平調為北軍校尉,不參與政事……不過,我到底是在邊境,對朝中格局看得不如賢侄清楚。賢侄此言甚是在理,等我回去後再與族人商議……”

  張放連聲謙遜,實際上,他只說了表面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不希望班氏遷到長安。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未來自家能不能在長安呆得下去。他跟王氏的梁子結得夠深的了,除了王鳳,王家差不多每個人都恨不得咬他一口——其中還包括一個皇太后,想想就讓人心寒。

  而現在王鳳之所以屢屢示好,不是什麼狗屁大度,而是因為他沒空騰得出手,一旦他把朝堂那幾個最大阻礙全都給拔除嘍,自己就將是下一個目標……

  王氏半天下,他張放要與半個天下做對,怎能不預留好後路,又怎能讓班氏稀裡糊塗捲進來?

  軒車裡,翁婿二人相對而坐,卻各有所思。

  軒車在漫天風雪中駛入班府,張放下車恭送班況回府,一直送至中庭,拱手正要離開,班稚卻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笑著向閣樓一指:“羿嘯,看看那是誰。”

  張放抬頭,滿眼雪粒紛飛,閣樓欄杆後,伊人雪裘素裹,青絲如墨,眉眼清亮,那微微彎起的一抹弧度,一如當年的溫婉……

  張放負手仰望,伊人憑欄而眺,飛雪如簾,隔在二人之間……這一刻,天地無聲,連那飄飛的雪粒子,也都仿佛變成慢鏡……

  此時無聲勝有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9

第二百七十八章 麒麟閣上話征程(上)

  張放訂親了。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一系列手續下來,春天都來了。迎親前最後一項“請期”,張放還沒定下。班家那邊希望在今年內,張放也同意,只是在上半年抑或下半年還沒定。

  就在這時,有人幫張放解決了這個問題。

  劉驁。

  春三月,劉驁宣召張放進宮。這一次,呂齊沒有象以往那樣,領張放到宣室殿,而是帶他來到宣室西北不遠的一座殿閣。

  殿閣的匾額上書三個鎏金隸書:麒麟閣。

  張放雖然是第一次到這裡,但對此殿卻神往已久——後世歷史知識還算過得去的,誰不知麒麟閣十一功臣、淩煙閣二十四功臣和雲台二十八將相,這些彪柄千秋的功勳楷模?

  而麒麟閣十一功臣,就是其發端。後世有所謂“功成畫麟閣”、“誰家麟閣上”等詩句流傳,以為人臣榮耀之最。

  呂齊只在閣前做了個請的手勢,沒跟上樓。

  張放負手登樓,游目四顧,但見這閣內並不象後世那種紀念堂式的寬敞且一攬無餘,而是分隔為一間一間,呈半環形分佈。每一間都有客房大小,有雕工精緻的紅門隔斷視線。細細一數,不多不少,正好十一間。

  平時這些紅門都是關閉的,而此時,全部打開。

  殿閣裡很安靜,張放上樓的腳步聲便顯得分外響亮。這時最左首邊的隔間伸出一隻手,招了招。

  張放雖沒看到對方面容,但從伸出的那只手所穿的玄色金絲滾邊袖袍就可以猜出,那是天子劉驁。張放走進隔間,果然,正見劉驁負手觀望著一幅與人等身的巨型畫像。

  張放剛踏進房間,就聽劉驁漫聲道:“少子可知眼前之人是誰?”

  張放雖不認識畫像之人,但心裡多半有數,何況那畫像旁還寫著一串頭銜呢。對於劉驁的明知故問,張放仍恭謹做答:“是先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霍公。”

  這畫像就是麒麟閣十一功臣之首,霍光。他的畫像標注也是最特殊的,只寫著“大司馬、大將軍、博陸候,姓霍氏”而不名。據說是宣帝為了表示尊敬而著意如此。

  劉驁再道:“少子可知這麒麟閣來歷及所供奉者何人?”

  對於劉驁今天怎麼盡給“送分題”,張放多少有些奇怪,但絕不會認為劉驁喝多了沒事找事,因此仍中規中矩回答:“麒麟閣乃孝武皇帝在元狩年間行獵,獲麒麟而得名。甘露三年(西元前51年),孝宣皇帝因匈奴歸降,百年邊事抵定,憶往昔輔佐有功之臣,乃令畫工將十一功臣圖像于麒麟閣以示紀念和表彰。”

  張放說到這裡,頓了一下,見劉驁沒示意停止,遂繼續道:“所供奉者,為首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霍公光,其次為大司馬、車騎將軍張公不名;大司馬、車騎將軍韓公增;後將軍趙公充國;丞相魏公相;丞相丙公吉;御史大夫杜公延年;陽城侯劉公德;少府令梁公丘賀;太子太傅、前將軍蕭公望之;中郎將蘇公武共計十一人。”

  張放念出了幾乎所有人的名字,唯獨第二位大司馬、車騎將軍張公,沒有說出名字。因為這位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先祖——第一代富平候張安世。

  劉驁回首笑道:“知道我為何要你說這些麼?”

  要公佈答案了。張放合袖道:“臣下不知。”

  “這裡有三份奏疏,兩份來自龍城,一份則是大將軍所奏。你都看看,就明白了。”

  龍城?匈奴?

  張放心頭打了個突,匈奴人又搞出什麼妖蛾子了麼?

  打開第一份奏疏,那麼沉靜的張放也為之心頭一跳——居然是匈奴人的國書,匈奴人沒有文字,用的是漢隸。內容很長,遣詞華麗,但中心思想只有九個字:匈奴單于呼韓邪,死了。

  這才娶漢家新娘多久?也就一年多吧,居然就死了?上回見了,還是一副龍精虎猛的樣子啊(相對於早衰的漢家天子來說)。難不成是日日撻伐,淘空了身體?

  再往下看,才知道老單于不是死在床榻上,而是死在戰場上——確切的說,是因為上了年紀,鞍馬勞頓,突發舊疾而死。

  匈奴是天生的戰鬥民族,戰爭,永遠是這個民族的主旋律。他們不與大漢打了,周邊各部族也都降伏了,手癢癢咋辦?內訌唄!自己打自己。

  就在半年前,右皋林王伊邪莫演沒有參加龍城大會,顯露逆反之心。呼韓邪屢勸無果,遂於今春親率五萬騎西進,發動突然襲擊,一舉擊潰伊邪莫演部眾,將其殘部驅至天山以北。

  開局本來挺好,未料想老單于年紀大了,還玩千里奔襲。這樣的勞頓連年輕人都難扛,更何況年過半百的呼韓邪。結果,仗打勝了,老單于也悲劇了。

  呼韓邪對於漢朝而言,是真正終結了漢匈百年戰爭的標誌性人物。漢朝君臣對這位匈奴單于也是有特殊感情的,他的葬禮,漢朝廷必須派人出使弔唁。同時也要慶祝新單于上位。

  看完這份奏疏後,張放想了一下,天子給自己看這個,大概是因為自己當年與匈奴人硬杠過,對匈奴的事比較清楚,又通匈奴語,算得上是個匈奴通,所以讓自己做個參考。好吧,看第二份。

  如果說呼韓邪之死,張放還比較無所謂的話,等看到這第二份奏疏,他的心情一下沉重起來。這份奏疏也是來自陰山之下,上疏之人,便是寧胡閼氏、明君公主——任月荷。

  任月荷上疏的原因只有一個,她不想嫁給自己的“兒子”,也就是老單于呼韓邪的次子左賢王雕陶莫皋。這位雕陶莫皋,就是下一任單于。而按匈奴風俗,任月荷這位“小媽”,必須成為新單于的王妃……

  張放苦笑、歎息,他知道劉驁給自己看這份奏疏的意思——當年正是他們這對君臣聯手,李代桃疆,把昭君換成明君……這任月荷,是他們聯手送去的啊……她想回故國,但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問過了,這位新單于雕陶莫皋還不到二十歲,年輕健壯,與明君正是良配,也是好姻緣吧。”劉驁如此說。

  張放也默然,只能希望如此了。

  殿閣內沉寂良久,直到劉驁打破安靜:“你看看第三份奏疏吧。”

  張放輕歎一聲,緩緩打開,突然愣住,下一刻,差點沒跳起來:“要我出使匈奴?!”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9

第二百七十九章 麒麟閣上話征程(下)

  第三份奏疏是王鳳所呈,內容前半段正與匈奴老單于辭世,新單于上位有關。下半段內容,則熱情洋溢讚揚了富平侯張放當年隨軍西征,手刃郅支之事,並引用陳湯、甘延壽二人贊言“富平侯放,沉靜勇毅,敏而好學,精通胡事,交遊廣泛,當是使胡不二人選……”

  我靠!張放看到這差點想揪住這兩老貨噴一句“什麼仇什麼怨啊!你們這是要幹啥?”

  “大將軍推薦你使匈奴,你怎麼想?”劉驁緊盯張放臉色。

  我怎麼想?張放哪還不知道,要說這後面沒有皇太后的影子,打死他都不信。出使匈奴不是個好差使,前朝幾位出使匈奴的官員,幾乎沒落什麼好。有些因為不熟悉匈奴風俗而受折辱。有的雖沒受折辱,但返朝後也容易被人抓小辮子,比如收受賄禮什麼的。最慘的一個,是大名鼎鼎的博望侯張騫之孫,元帝朝的光祿大夫張猛。他因為出使匈奴時,在未能及時稟報朝廷的情況下,為安撫匈奴,與呼韓邪白馬盟誓。結果回朝後,被石顯逮住這個破綻,誣陷而被迫自殺。

  這使匈奴使者有毒啊!

  王鳳雖然沒想專門對付自己,但能有機會陰自己一下,想必是很樂意的。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這世上最難破解的,就是陽謀。

  “我怎麼想?”張放兩手一攤,一臉無語,“陛下不會不知道,我要成親了啊。把我派到塞外去,這來回上萬里路,少說也得一年半載……是不是太殘忍了一點?”

  劉驁也是一臉歉意,搓搓手:“只是大將軍一力舉薦,皇太后也說你聰穎機敏,遠勝共侯,將來要大用。而此次出使,正可鍛煉你的能力,將來可擔重任……”

  “我明白我明白,當真感謝皇太后的栽培,大將軍的讚賞。看來這差事,我是不接不行了。”張放知道,被這兄妹倆盯上,這差事絕對是粘在身上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了。畢竟這是公差,沒有推脫的理由。

  劉驁如釋重負,母后與元舅的壓力,他這個新天子是真心的扛不住,一見張放答應,樂得合不攏嘴:“你放心,以如今漢匈局勢,你此次出使,絕對無驚無險,就當是故地重遊一番好了。我答應你,等你出使歸來,不光要給你升官,還將親自主持你的婚禮,讓你風光娶婦。如何?”

  張放摸著下巴想了想:“嗯,好像不錯。要我出使也不是不行,但我要一個人同行。”

  劉驁大方一甩袖:“誰?你只管說,只要不是三公,中二千石以下任你選。”

  “義成侯、長水校尉,甘延壽。”

  “可以。”劉驁很是爽快,心想我說是誰呢,原來要這位,要就拿去好了。

  張放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選,其實是陳湯。但陳湯的身體因當年西征受損,風痹日重,不能受寒,西域是沒法了。倒是甘延壽這傢伙,壯棒得還能打死老虎,可以取代陳湯,成為西行的重要幫手。

  “另外,隨行扈衛,我屬意衛尉寺旅賁令公孫覆護行。”

  “准。”這對劉驁而言,更是小事一樁。而且他對這位敢於違令,勇於履責的軍官印象也很深,頗有提拔之意。而護行出使,也是一個很好的掙軍功資歷的機會。等張放回來升官後,公孫覆也能籍功晉升。

  等出使之事確定下來後,劉驁一臉歉意又放出一個大招:“你此次出使,目的地並不是陰山,出使路線也不是光祿塞……而是陽關。”

  陰山,是往河東、朔方那邊走,從光祿塞出關,沿陰山西行,直抵單于庭。而陽關,則是往西域去的……

  張放一臉無奈:“陛下還有多少驚喜,不妨一併倒出。”

  劉驁直搓手:“沒了,真的沒了。”

  張放腦海裡立刻呈現一幅西域地圖,對比剛才看到的匈奴國書,頓時明白幾分:“陛下,呼韓邪的遺體,沒有運回龍城,而雕陶莫皋繼位,也不在龍城。對吧?”

  “對,少子,你果如皇太后所言,機敏聰穎。匈奴已派出使者,在玉門關等候,並上了一封奏疏,說明情況。呼韓邪是在涿邪山、龍勒水以北病逝的,彼時伊邪莫演仍率殘部在逃。雕陶莫皋整軍追擊,誓言不破伊邪莫演,擒其于單于槨前,絕不罷兵。據聞伊邪莫演是向西南逃竄的,眼下想必已進入西域……”

  明白了,雕陶莫皋盯死伊邪莫演不放,很明顯,這是政治需要。同時,也能借機整合其父舊部,樹立自己新君權威。一舉數得,的確是步好棋。

  雕陶莫皋的打算是,擒殺伊邪莫演,就地為老單于舉行葬禮,再運回龍城埋葬。而自己也就地登位——畢竟從龍勒水到龍城實在太遠,好幾千里路,在非戰爭情況下,光走路就得一兩個月,單于之位長期空懸,絕對是個隱患。

  其實從地圖上看,從長安出發,往北行出塞至龍城,與往西行出陽關至龍勒水以南、天山以北,距離都差不多。

  張放想著想著,眼睛一亮,既然如此,何不……

  “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請。”

  “但說無妨。”劉驁正一肚子歉疚呢,恨不得這表弟多提點要求,以減輕內疚感。

  “臣下想借此機會,前往摘星城。”

  劉驁怎都沒想到,張放提的居然是這樣要求,怔了半晌,方道:“少子,你可想好了,要出使摘星城,那路途足足遠一倍啊!”

  “那是臣下的封國,總是要去的。既然已走了一半路程,何不順便把另一半也走了。”

  張放意決,劉驁還有何可說,只得道:“好吧,我會再加一道手詔,許你出使西域諸國,便宜行事。”

  “謝陛下!”

  事情圓滿,劉驁神情也變得興奮起來,環顧麒麟閣諸功臣像,雙臂箕張,笑道:“少子,好好助我,咱們君臣共同努力,或許,將來你也會有圖形麒麟的那一日。”

  “借陛下吉言。”得罪半天下的王氏,張放可不覺得自己有這機會,只是不想掃劉驁的興,隨口應答。

  劉驁興致不減,舉袖環示諸功臣圖像,笑道:“少子,其上可是有你的先祖,祖孫同列,何等盛事。嗯,大司馬、車騎將軍、丞相、太子太傅……若讓你選,你想成為哪一個?”

  張放想了想,道:“我不嚮往這些,若要我選,我會選此君。”說罷,舉袖向其中一幅圖像深深一揖。

  劉驁順著張放施禮方向望去,入目正是十一功臣之末——執鞭牧羊、翹首東望的漢之節臣,蘇武。

  ……

  “你要出使匈奴?”聽到這個消息,班況一時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大將軍推薦,天子再三拜請,推不掉。”

  “那你與沅君的請期……”

  “只能等回來再說了。”張放頓了一頓,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小侄此行,不光出西域,更遠達西極,前往封國,這一來回,耗時之久,恐怕……”

  “天意如此,如之奈何?”班況也只有搖頭而已,似乎想起什麼,道,“還記得達遠吧?”

  “班行班達遠,當然記得。”張放記憶何等之強,雖然過了五年,猶記得那位班氏專管行商的班六班達遠,當年此人還贈送自己不少禮物呢。

  “老六半年前出西域行商,按往年線路及時間上來看,眼下當在龜茲一帶,等你辦完匈奴的差使後,可以派人聯繫一下他,或有可效勞之處。”

  張放恭恭敬敬行禮,“多謝世父,小侄定當早去早回,不讓世父與沅君牽掛太多。”

  見張放要走,班況看他一眼:“不去看看沅君麼?”

  張放苦笑,施禮道:“雖想,然不敢令世父難做。小侄告辭。”

  在漢代,已訂親的未婚男女,依俗在親迎前不可會面,否則女方會被視為沒有教養。因此,雖然班況開明,有心讓小倆口臨別時見上一面,但准泰山仁厚,張放卻不能為一已之欲陷其於不義。

  望著張放離去的背影,班況感概不已。

  但當張放剛登上車,身後傳來一個氣喘吁吁地嬌呼:“公子,請等等。”

  張放身形一頓,回首,年餘不見的蘋兒在春風中嬌俏奔來,像一隻歡快的小鹿。

  “公子……給!”蘋兒撲閃的大眼,眷戀地在那張俊逸的臉上溜了一圈,把一個東西塞進他手裡,轉身飛快跑開。

  張放攤開手掌——是一隻淡青色香囊,上面繡著兩個絹秀小字:沅君。

  張放握著這只還帶著兩個少女體溫的香囊,回到府中,剛進居室,猛見一女子跪坐門前,驚訝道:“你……昭君,你這是何意?”

  少女抬頭,容顏如玉,清麗絕倫,正是昭君。

  “婢子希望能隨君侯出塞。”昭君絲毫不掩飾,直抒心意。

  張放先是一怔,很快反應過來:“你是想……想看望月荷?”

  昭君用力點頭,美目潮濕,聲音哽咽:“我……我一直在想著她……她好苦……”

  張放微歎:“我此次去西域,不是龍城,未必見得到她。”

  “但也有可能,是不是?”

  面對佳人滿懷希翼的目光,張放還能說什麼?只能緩緩地、用力地點頭:“好,我帶你去。”

  建始元年,三月中,天子下詔,以富平侯張放為使匈奴使者,持節;副使為義成侯甘延壽,以衛尉寺旅賁令公孫覆為扈衛使,率百人使團,代漢家天子前往西域,弔唁呼韓邪單于並賀新單于雕陶莫皋繼位。

  建昭四年(前35年),張放裹著一身塞外風雪,回到長安。建始元年(前32年),張放再度出發,前往西域。

  三年,又一個輪回。張放,再一次踏上西行之路。

  當初回來時,只有區區十餘人,而今再踏征程,卻率領著一個龐大的使節團。

  歷史,在這一刻,開始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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