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0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7

第三百一十章 摘星變摘桃

  還是昨天那條道,但道上已經沒了韓駿與兩名騎衛。附近有很明顯的馬蹄印與人的雜亂腳印。

  騎衛四散,尋找蹤跡。

  張放拉下面罩,臉色比天色還陰沉。他身邊的護衛少了個韓駿,但多了個奚奴。儘管這個烏孫百長的臉色還帶著臘黃,但比起昨天要好很多。他的傷勢就是後背中了三箭,不過因為穿了內甲,加上冬季厚襖,康居人的弓箭也比不得漢弓,所以入肉不深。主要就是疼痛與流血,造成體力下降,經過及時救治與體息,好了大半。

  不過此時奚奴的臉色也是眾人裡最難看的——韓駿三人失蹤了,只為了掩護他安全離開。如此局面,叫他怎能安寢?

  “君侯,在林子裡找到一支箭,是羽林制式箭。”

  張放接過騎衛呈上的箭矢細看,箭鏃沒有血跡,箭杆也沒有破損,尾羽有些發皺,這應該是一支沒有擊中目標的箭矢。

  張放讓騎衛用同樣的弓與箭,估摸著方位向林子模擬發射。反復幾遍之後,確認是從北面一塊坡地的岩石旁射出。結合宗巴、奚奴等人的描述,應該是韓駿和一名騎衛上前與康居人交涉,別一名騎衛隱於高坡岩石後策應。結果雙方發生衝突,這騎衛射了幾箭,有擊中的,有射偏的。情形大致如此。

  “雖然找不到人,但現場沒有血跡,也沒有屍體,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彪解上前稟報搜索結果,“門下認為,韓小哥與兩個騎衛被康居人生俘的可能性最大。”

  張放看了一眼宗巴,點點頭,認可這個結論:“阿舍與二騎衛俱是漢人,還是漢軍騎士,康居人但凡有點眼力見,也是不敢對他們怎樣。這也是阿舍叫宗巴先走的原因。既然如此,咱們快馬加鞭,這就去會會康居人吧!”

  越接近康居,情況越清晰,尤其在救下奚奴之後,從他嘴裡得到了比烏孫商人更多更詳細的情報。

  現在的摘星城格局正如張放當初所構想的那樣,城分三界。東北城區,是以陶晟、阿裡穆為首的代表張放勢力派。西門城區,是以貝色、開牟父子為主的轄區。南門這一片,則是屠墨的勢力範圍。宮城核心區,三家按月值星共管。

  如果僅僅是這樣,那一切還算好,但問題是,隨著摘星城漸成氣候,有人眼熱了。誰呢?康居國師烏陀、迭利部小王抱闐。烏陀是大巫師,他在康居的身份,僅次於國王,但他話說的份量,有時更在國王之上。為了摘星城正常有序的發展,三家約定,每年年底,共同出資,向國王、國師進獻厚禮,同時也沒忘了送迭利部一份。

  剛開始還算相安無事,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人心不足蛇吞象”,摘星城的繁榮,漸漸引起多方垂涎。康居王任塞的耳邊,開始有各種各樣的吹風。烏陀對摘星城的索取更加貪婪。而抱闐的迭利部經過兩年休養,也稍微恢復一些元氣,雖然不敢向犀月部叫板,但與烏陀沆瀣一氣,充當急先鋒還是很稱職的。

  於是,要求分一杯羹甚至重新切蛋糕的聲音越來越大。三家當然不肯幹,齊心合心對抗,過程中沒少衝突。甚至還出現抱闐指使一些小部落冒充沙盜馬賊,突襲摘星城,造成不小損失,動搖了摘星城的人氣及商人信心。

  幸好,屠墨、貝色也不是吃素的,一個出軍隊,一個出情報,聯手將搶掠出逃的小部落連根拔起,被搶去的人口及財貨也如數收繳。這才挽回了摘星城的聲譽。

  三年裡,這樣的事及類似事件發生過好幾起,而且康居上層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最後,三家也有些吃不住勁了,同意切出幾塊蛋糕。不過,不是動原有的乳酪,而是動新奶油層——外城。

  按照張放當年的規劃,摘星城必須擴建,在當初郅支所建的木樓一帶,重新圈一個外城。這是一個相當浩大的工程,剛開始三家都沒實力搞這個,不過為長遠計,共同出資把一些基礎設施打好。比如挖好深壕,打好城基,不時將一些石料從山裡運到城下,加工打磨……果然,當各種硬體準備得差不多時,摘星城也迎來了繁榮。

  於是,加築外城的工程就此展開。同時,三家也與康居各貴族階層談判,目的有二:一是爭取各位貴人出錢出力,外城建成後,利益均沾。二是爭取減免“上貢”,盡可能省下錢使在刀刃上。

  結果半好半壞,好的方面,是國王任塞及大部分貴族,包括迭利部都同意免除上貢。壞的方面,國師烏陀太貪婪了,這傢伙,上貢也要,地盤也要,而且還是要最好最大一份……

  當時奚奴說到這段時,莫說扈從們暴跳,就連輕易不動氣的張放都攥緊拳頭。他沒見過烏陀,但他知道當年滅郅支之戰時,這傢伙充當了什麼角色。大巫師麼?很好,咱對付巫師恰好有幾招散手。

  奚奴原本是烏孫的百長,兩年前護衛烏孫左大監出使康居。左大監在卑闐城完成出使任務後,旋即造訪摘星城,並將自己帶來的貨物及康居王的賞賜用於交易,大賺了一筆。

  奚奴原本與陶晟、阿裡穆相識,二人也知道他是個好手,勸他留下,並以重金禮聘之。奚奴在烏孫不過一小小百長,生活困頓,自然無法拒絕。於是,在阿裡穆出面說項下,左大監同意奚奴離隊,就此成為陶晟的護衛隊長。也正因如此,他才知道那麼多的內幕,為張放提供大量寶貴情報。

  但提供了大量內幕情報的奚奴,卻對此次自己被追殺一問三不知。

  “半個月前,我奉陶執事之令,率十三個弟兄去接應一支商隊。沒想到,那支商隊突然內訌,互相廝殺,然後我們也被波及。弟兄們全遭難,只有我一個逃走。那些原本受雇商人的康居護衛,一直追殺我……”

  聽了奚奴的講述,所有人都跟他一樣莫名其妙。這種商隊內訌,在西域商旅中並不鮮見,不足為奇。但奇就奇在,奚奴不過是一個局外人,逃就逃了,為何還要費老大的勁追殺?這天寒地凍的,逃的人艱辛,追的人一樣遭罪啊。

  張放隱隱感覺這其中不對勁。為今之計,無論是要查清此事,還是找到韓駿三騎士下落,都得著落到那群康居人身上。

  立馬冰岩之上,抬手遮望,霧雪迷朦中,遠處群峰如峙,直入雲天——昆紮山口,到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7

第三百一十一章 看 破

  昆紮山口,是一條國境線,以此為界,往東是烏孫,往西是康居。康居人在山口西南避風處設了一個哨窩子,相當於邊境哨。而烏孫人則在距此二百里的東北面山谷同樣設了一個哨窩子,中間二百里便是兩國的軍事緩衝地帶。

  這個谷口是從烏孫進入康居的必經之地,繞不過去的。當然,非要繞也行,北面三百裡外有片黑沼澤,不怕陷進去可以隨便繞。南面五百里有條大道,但要繞山上千里,那是從大宛入唐居的常道。至於更北面,那是走弓背,沒必要了。

  張放當年就曾隨大軍從此谷口進入康居,不過當年把守這山口的,是康居內應、騎君開牟的手下。所以才能在不驚動康居人及匈奴人的情況下,突然殺到郅支城,令兩方措手不及。

  而據奚奴報告,把守山口的康居守將早就換人了。想想也是,那個像商人多過像軍人的開牟,坐擁摘星城西區,壟斷皮貨、牲畜買賣,日進鬥金,混得風生水起,哪裡還肯來這苦哈哈地方受罪?

  思慮間,一行人馬漸漸靠近康居哨窩子。然後,他們看到,好幾人從地下鑽出來。

  是的,就是從地下鑽出。

  沒看到之前,張放很自然想像成漢朝邊軍烽燧的樣子,或者是依山勢而建的小堡子。然而真正看到之後,張放也只能嘖嘖搖頭。這哨窩子真是個窩子,就是在地上挖個深坑,上頭搭個草棚,很像後世東北那種窩棚。遠遠看去,不注意還真看不出異狀。

  “什麼人?”

  康居語與匈奴語略有差異,但對張放及其扈從們而言,自然不成問題。

  宗巴驅近,扯著嗓子吼道:“大漢使者、富平侯張君放,奉大漢皇帝之令,出使康居……”

  話沒吼完,那幾個康居哨衛就爬過來連連叩首,亂哄哄叫著:“拜見上國天使……”

  這會張放才剛拿出節杖,眼前的情形,頓時令他愣住。原本還想從懷裡掏出詔書,手也生生頓住。好幾息之後,張放臉上漸露笑意,拔開扈從,踩著嘎嘎作響的雪地,穩步上前。

  張放每拔開一個扈從,就在他們的肩膀用力拍一下,每個扈從都先露出一絲詫異,旋即肅容垂首,互遞眼神。

  與所有草原王國一樣,康居士兵穿著與普通牧民沒差,尤其是大冬天,人人包裹得棕子似的,平常只露兩隻眼睛。裝備也簡單,人手一弓一囊箭,多半有矛,好一點的還有刀,長短不一。大多還是青銅或粗鐵製品,品質就別提了。

  哨窩子不止一個,共三個,分在各處,其中一個還在雪林裡——大概也就只有這佈置,還能看出點軍事的意味來。

  三個哨窩子,共鑽出十來人,一個個誠惶誠惶過來參見。

  草原人天生就對陌生人有警惕屬性,更別說是邊境巡哨了,但這些康居士兵對張放一行完全沒有警惕可言,很多人都是空手來拜見。想想似乎不奇怪,這可是上國天使,這是應有的姿態。

  張放走近,扯下面罩:“我就是大漢使節,張放。”

  為首的康居士兵抬頭,滿臉堆笑,正想張嘴說一番恭謹話,但看到張放的臉時,眼睛嘴巴同時張大,吃驚得說不出話。

  張放笑笑:“認識我?”

  那康居士兵雞啄米似地點頭,吃吃道:“天使是……青銅天將!”

  此言一出,所有康居士兵一陣聳動,紛紛抬頭細看張放。很顯然,“青銅天將”這個名號,在康居人中間,有著非同尋常的震懾力。

  “這就好辦了。”張放舉手一揮,“拿下!”

  早已接到暗示的扈從與騎衛一湧而上,人數本就占優,又是有心算無心,一人對付一個,瞬間一舉成擒。

  這時哨窩子突然沖出一人,但並不是沖來拚骨,而是躥向林子。但他剛沖出十幾步,嘭地撞到一個人身上,這個帶著虎虎沖勢的康居士兵,居然被反彈踉蹌七八步,跌了個屁股墩。

  直到他被幾個人按住,一臉懵逼抬頭,才看清自己撞到一個巨人身上。

  阿羆!

  這個巨人咧嘴一笑,搖搖頭,大力拍拍得被撞的胸膛,示意“你不行”。

  等一個個用粗繩捆好後,張放向那為首的康居士兵一指:“提這個,進哨窩子。”

  哨窩子雖然賣相不好,但遮擋風雪效果其實很不錯,否則後世也不會大行其道。

  哨窩子暖是暖,但毫無衛生可言的康居士兵住著,那味道自然好不到哪去。初六先進去查看一番,沒發現異常,然後接過宗巴遞來的馬鞍子往地上一頓。張放躬身而入,大馬金刀坐下。

  那康居士兵被押進來時,不停大嚷:“我們是康居守卒,上國天使這樣,難道不怕引起爭端麼?”

  張放淡淡一句話,就讓對方閉嘴:“康居人抓了大漢使者的扈從,就不怕引起爭端麼?”

  那康居士兵瞪大驚駭的眼睛,半天才吭哧吭哧道:“什麼扈從?我們不知道啊……每天這條山道來來往往的人馬不少……”

  張放似笑非笑:“那是不是隨便什麼人,報上名頭,說自己是大漢使者,你都會相信?”

  “這……當然,不會……我們得……”

  “得驗看符節、詔書印璽對不?”張放左手節杖,右手詔書,向康居士兵一亮,冷冷問,“你驗看沒有?”

  康居士兵慢慢低下頭,終於明白什麼地方露馬腳了。人家只派了一個扈從吼一嗓子,你就巴巴跑出來拜迎,除非你知道對方真的是漢使……那麼問題來了,你咋知道?

  張放慢條斯理道:“我要知道,那群綁走了我的扈從與大漢軍士的康居人是誰的手下?他們為什麼這麼做?他們是否已做好承擔各種後果的準備?”

  那康居士兵歎了口氣,抬起頭,對一旁看押他的宗巴道:“這位兄弟,你摸摸我的褲腿。”

  宗巴望了主人一眼,得到肯首後,摸索了一陣康居士兵的兩腿,搜出一塊半個巴掌大的金餅來。

  “這是他們給我的,讓我說是開牟騎君手下指使的。”康居士兵苦笑道,“既然被看破,那麼,也怪不得我了。我可能會對漢使說謊,但不會對青銅天將撒謊。”

  “很好,你合作,我也不會為難你們。”張放直視對方眼神,“說吧,他們不是開牟的人,那是誰的人?”

  “是……左大都尉,伊奴毒的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7

第三百一十二章 精靈公主

  嘎——

  一隻金雕在雪嶺上盤旋,隨後俯衝而下,鷹瞳裡映照出雪原上一個小黑點越來越近。

  嘎——

  鷹唳戛然而止,雙翅一收,穩穩停在一隻套著皮革的手臂上。皮套純黑,皮襖純白,黑白分明,分外打眼。

  手臂慢慢收回,性情兇猛的金雕,此刻卻溫順地用鷹喙輕輕蹭著一張雪白的小臉。

  貂絨尖帽之下,栗色而濃密的秀髮,如波浪般捲曲,皮膚像奶油一樣白嫩;長長的睫毛如扇貝,開合之際,那雙靈動的大眼,隱隱有琥珀流光閃爍;小巧的鼻子明顯比一般女孩高而挺翹,薄紅的嘴唇,如同兩瓣玫瑰……

  這熟悉的面孔,是婭莎,一個,長成少女的婭莎。

  身後,幾個披著厚披風的女奴互相碰碰眼色,終於,其中一個壯著膽子上前小心請示:“居次,這雕也放了,風雪也差不多要來了。是不是回去……”

  婭莎伸手撫了撫金雕,紅朴樸的小臉蛋流露出一絲意猶未盡,畢竟前些日子下了好長時間的雪,長時間不放雕,對金雕,對主人,都不是件爽事。

  對女奴的請示,婭莎點點頭表示知道,輕撫金雕,大眼撲閃,喃喃道:“青金啊青金,四年了,你從小鷹長成大雕,你的玩伴兒卻還沒回來啊……”

  女奴悄然退下,互相望了一眼,一臉無奈。

  寒風凜凜,草木蕭瑟,蒼穹之下,雪嶺之旁,少女與鷹,如同一幅邊塞油畫。

  一陣雜亂的蹄聲,將這畫兒的意境破壞殆盡。

  女奴們回首一看,齊齊變色,紛紛匍匐於冰冷的草地上,身體簌簌發抖,不知是寒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婭莎回首看去,臉上的溫柔瞬間消失,變得平靜無波。

  來者是十餘騎,為首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留著兩撇八字須,長相倒是端正,只是臉頰兩邊都有或顯或淡的疤痕,平添猙獰,把整張面孔破壞無遺——當然,這得看在什麼地方。若是漢境,這張面孔就很不招人待見,被歸入“長殘了”一類。而在西域,在康居,這種有疤痕的臉,才能被稱為男子漢。若臉上乾乾淨淨,反而會被人鄙視。

  但問題是,並不是每個人,尤其是少女們都欣賞這種“男子氣十足”的臉——至少,婭莎不喜歡。

  青年驅馬馳近,眼睛一直盯在婭莎身上,再沒離開過。沖到婭莎身前十余步時,青年勒馬,滿面笑意,翻身下馬。身後的隨行騎士中,一人飛快跳下馬背,快步奔至青年馬側,躬身伏地——儘管這時馬鐙已經在草原普及,但青年依然棄鐙不踩,而是踩著隨從的後背,從容下馬。

  “婭莎,我又從摘星城買了一樣好東西,送給你。”青年微笑(獰笑)著從懷裡取出一串珠子,雙手捧給婭莎。

  這明顯是產自三韓的東珠,一串數十顆,每一顆大小相若,粗如小指,渾圓潤澤,瑩瑩有光,一看便知是難得的上品。

  婭莎瞟了一眼,沒有接,只是淡淡道:“無緣無緣,為什麼要送禮物啊?”

  青年一臉理所當然道:“明年三月,就是你的十四歲生日,提前送你一件賀禮。當然,到時候,還有比這更好的賀禮。”

  這理由,當時很好很強大。

  婭莎一陣無語,現在才十一月,距離她的生日還有四個月,就送賀禮?更令人無語的是,在上個月,他也是送了件禮物,用的是同樣的理由。因為是賀禮,她還不得不接受。不過,上回的禮物,她左手接過,右手就轉贈給左大監的妹妹——一個仰慕青年的追求者,同時也是一個小胖妹了。

  青年雙手獻珠,眼睛盯住婭莎,嘴裡卻道:“這件禮物,是請國師施加神咒了的。居次戴上它,能得祝福,若是別人戴了,則是招災。”

  看來青年是從上次事件得到教訓了,居然想出了這麼個殺招。以國師烏陀在康居的聲望與靈驗,恐怕沒有哪個人敢接受婭莎的轉贈。

  婭莎顯然也怔了一怔,咬咬紅唇,微蹙了一下秀眉。她這個不經意的動作,也令對面青年為之失神,眼裡的欲念更加熾烈。

  不過,婭莎草原精靈公主的名號不是白得的,她大眼一轉,琥珀流光,盈盈而笑:“那就多謝呼珊都尉了。”接過珠串,轉手遞給身後的女奴,交待道,“上師加咒,祈福恒久。這樣的福澤,不應只由我一人獨享,把它供在皇宮敬奉臺上,接受臣民的日日禮拜吧。”

  呼珊臉色變了變,眼裡的欲念變成怒火,但很快壓下去,微笑——這次是真的獰笑了。

  “婭莎,下個月,我還會送你禮物。”很明顯,呼珊說這話的意思是,下次再送禮,會有更令她無法拒絕的理由。

  婭莎淡淡一笑,雲淡風輕:“好的。”

  不滿十四周歲,放在後世,那就是十足的小蘿莉,但在這個時代,在西極草原,已經是適婚年齡。更何況出身王宮,日日浸染,想不早慧都不行啊。

  呼珊顯然不止送一件禮物那麼簡單,壓下心頭不快,哈哈笑道:“婭莎,我的母妃,想請你到白荻河谷玩一玩,怎麼樣?”

  白荻河谷,那是迭利部的王庭所在。

  婭莎依然保持淡淡微笑,腦海急速轉動,想個什麼推脫的法子呢?

  就在這時,雲中傳來一聲清唳,婭莎身旁那只金雕驀然引項東顧,突然展翼,在沒有主人的命令下,振翅飛起,直沖雲霄,往東而去。

  婭莎失聲驚呼:“青金!”

  金雕無令而飛,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婭莎一時不知何故,懵圈了。

  很快,第二聲清唳傳來。而空中的金雕,亦發出一聲長嘯應和。

  遠遠看去,東面厚厚雲層裡突然沖出一個黑點,越飛越近。冰山頂峰淡淡雪光映照下,似有金光一閃一閃。

  是金雕!

  半空中,兩隻金雕仿佛多年不見的好友,盤旋飛舞,唳聲響徹天地。

  婭莎吃驚的表情慢慢消失,眼睛越來越亮,嘴角弧度越來越彎,喜極脫口:“是紫金!紫金回來了!那……那張君也一定來了!”突然搶過女奴手裡的韁繩,翻身上馬,都來不及用鞭子,扭身舉手一拍馬臀。駿馬長嘶,揚蹄奮起,如離弦之箭而去。

  呼珊目瞪口呆,半響才回過神來,一把揪過一個女奴頭髮,生生拖過來,吼道:“張君是誰?!”

  女奴被拖得手掌、膝蓋生疼,滿臉驚嚇,惶然道:“奴婢不……不知啊……啊!那紫金與青金是一對,它回來了,它的主人大概也來了!”

  “紫金的主人——張放!”呼珊臉色鐵青,手裡一使勁,生生將女奴一綹頭髮扯掉,踹倒疼得渾身發抖的女奴,怒吼一聲,“走,去會會這位青銅天將!”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7

第三百一十三章 又見婭莎

  建始元年十一月中旬,經過一個半月的跋涉,張放一行,終於在暴風雪來臨前,抵達康居王都卑闐城。

  雖然張放的目標是摘星城,他也恨不得立馬趕到,但他今次的身份是漢使,而且手下三人又被伊奴毒所俘,于公於私,他都必須先到卑闐城,拜會國君任塞。然後處理私事,把公私都解決之後,才好轉道摘星城。

  卑闐城就格局上說,非但不如赤穀城,更不及摘星城,但王宮裡還是不錯的,不比赤穀城王宮差。張放在王宮裡,見到了康居王任塞。任塞沒有到城外迎接,不是他托大,而是他的年紀大,身體不行了。

  張放見到任塞時,看到這位康居王大概六十多歲的樣子,鬚髮全白,面皮、眼瞼浮腫,兩頰肉下垂,還有明顯的老人斑,給人一種老態龍鍾的感覺。若不是頭頂鑲寶石的白熊皮帽,還襯出一絲威儀,很難想這是個國君。如此老邁,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大概會覺得他活不長了,準備後事就好。而如果是一個國君,那就意味著,這個邦國要進入多事之秋了。

  任塞在兩位宮妾的攙扶下,顫巍巍上前,眉眼皆笑:“久聞張君風采,當年壯舉威震西域,惜乎緣慳一面,本以為再沒機會相見,沒想到……呵呵,咳咳……很好,很好……”

  不知怎地,張放有種怪怪的感覺,這任塞的反應,不像國王見使者,倒像是家長見後輩……想歸想,該有的禮數,張放自不會缺,他可是漢使,一言一行關乎國家形象。

  看到任塞身旁那一位,張放笑了:“副王殿下,還是那麼壯實啊。”

  屠墨哈哈大笑,聲如洪鐘,那氣勢,那活力,跟任塞相比,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

  屠墨身旁,也是老相識,康居輔國侯貝色。這位老貴族,年紀只怕比任塞還長幾歲,但精神矍爍、身板筆直,老當益壯。見到張放,貝色的笑容,跟任塞一樣一樣……真是簡直了。

  帶著這怪怪的心態,雙方見禮畢,張放的目光停在第四個人身上——前面所有的友好感覺,都在這人身上戛然而止。

  此人中等身量,不如屠墨壯實,也不似貝色清瘦,蓄著山羊胡,樣貌平平,看上去就象一個普通的康居人。只有與他那雙灰褐色眼珠對視時,才會感受到一絲淩厲之氣,懾人心魄。

  張放沒見過此人,但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對方是誰。他拱手作禮:“閣下定是抱闐了。”

  那人上前欠身道:“迭利小王抱闐,見過漢使。”

  當年張放隨甘延壽、陳湯西征,最主要的對手,除了郅支,就數這抱闐了。這傢伙,曾極大地扯了西征聯軍的後腿。若非聯軍速戰速決,兩日破城,令其知難而退。遷延時日,這抱闐絕對會給西征聯軍帶來更大麻煩。

  聯軍滅郅支之戰,給康居帶了來深遠影響,漢軍威儀,深深震撼著康居君臣。而受影響最大的,莫過於抱闐。當年的抱闐可是康居副王,此戰之後,實力大損,又因政治立場錯誤,被屠墨取而代之。

  可以說,張放與抱闐,從兩人懟上那一刻起,就是對頭。

  張放朗朗一笑:“殿下近年可好?”

  抱闐眯了眯眼:“托張君的福,還算好。”

  張放點點頭:“我說嘛,難怪有閒情逸致,打發手下搞點事。”

  抱闐一臉莫名:“張君這話叫人好不明白。”

  張放的特質就是能從人的眼睛辯識真假,他只消凝視那雙灰褐的眼珠兩三息,就知道抱闐說的是假話,當下不鹹不淡道:“伊奴毒都尉沒來麼?”

  抱闐笑道:“有勞張君動問,伊奴毒去迎接國師了。”

  張放揚揚眉,正想說什麼,身後倏然傳來一個如冰雪消融成叮咚泉水般歡快的聲音:“父王,我回來了。”

  任塞那垂垂老矣的面容,突然散發出一種難言的光彩,一瞬間仿佛年輕了好幾歲,張開雙臂,笑容可掬:“我的婭莎、我的小羊羔回來了。來,過來,拜見漢使張君……”

  婭莎?!

  張放微微一震,腦海裡飛快閃現一個精靈般少女身影。那帽兜下半張美玉似地笑臉,那篝火旁的低語,那玲瓏的鳴音。還有,都賴水畔,那縱馳的小小身影與細嫩而尖長的呼喊:“張放——你記住——他年——我、必、嫁、你——”

  張放慢慢轉身,王宮白玉拱門下,一個身著純白貂裘,卻絲毫不顯臃腫的少女,婷婷玉立,兩手交扭著,直直望過來。

  倆人對視足足五息,同時泛起笑容。

  婭莎雙手反背,蹬著小鹿皮靴,似走更似跳接近,仰臉朝張放一笑:“張放,你高了,壯了,不過……還是跟當年一樣俊。”

  婭莎一開口,至少有三個人臉色變了。任塞、屠墨、貝色齊聲道:“婭莎,不得無禮,這是漢使!”

  現在的張放,不再是當年那個半隱瞞身份的列侯世子了,他不但是大漢富平侯、是朝廷的光祿丞、更是代表大漢天子西巡的持節使者。他的身份與級別之高,在漢朝歷代出使者中,只有當年的長羅候常惠,才能與之相比。

  這麼高級別的漢使,你一個邦國的居次(公主),居然直呼其名,這可是犯了漢人忌諱的。

  不過,誰也不知道,張放可能是整個大漢帝國最不在意被直呼其名的貴族了。

  張放只是笑了笑:“這裡不是漢境,入鄉隨俗。而且名字本就是用來稱呼的……婭莎,很久不見,長成美麗的天鵝了。”

  張放此言一出,任塞、屠墨、貝色都先是愕然,隨後相視一笑,眉毛眼睛都在亂動。

  婭莎笑靨如花,背著手,繞著張放轉了兩圈,說了一句:“張放,你沒有失信,你果然回來了。”

  面對率真的草原少女,在推崇矜持的大漢待久了的張放,一時都有點不知如何應對——畢竟他現在的身份是漢使。

  就在這時,張放聽到一聲重重哼聲,目光越過婭莎,看到是一個面色不善的康居貴族青年。

  張放目露徵詢之意,但並不開口。

  身後傳來抱闐的呼喝:“呼珊,快來拜見漢使。”

  那青年昂然上前,微微欠身,但神情據傲:“我是迭利部小王抱闐次子,右都尉,呼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7

第三百一十四章 借神打臉

  張放能看透他人內心隱秘的事,對這位呼珊寫在臉上的不滿、敵意,以及妒意,如何看不出來?他朝婭莎點點頭,快速眨了下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婭莎何等聰明,哪會不明白張放的意思,抬了抬下巴,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

  呼珊自我介紹完畢,等了半天,只見張放點頭示意就算完事,也沒說點客套話,甚至都沒正眼看,反倒是跟心目中的女神眉來眼去。呼珊這氣真是不打一處來,在康居這片地盤上,除了國君、國師、父親,誰敢給他這樣使臉色?更何況還是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年輕人。

  呼珊臉上湧起青氣,按著腰刀的手掌一緊,向前走去。

  來意不善,張放立刻有感應,斜睨呼珊。張放隻身進王宮,扈從都在宮外,有什麼情況,招呼是來不及的,一切只能靠自己。

  知子莫若父,抱闐比任何人反應都快,厲聲道:“呼珊,拜見漢使!”

  抱闐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但這一次的意思,與前次完全不同,語氣極其嚴厲,就差一點吼出來了。

  呼珊頓時醒悟,止住腳步。看看雙目欲噴火的父親,再看看面色不善的國君、副王、輔國侯,還有橫身擋在小白臉漢使身前的婭莎。呼珊咬咬牙,這會他已近至五步之內,沒可能轉身當無事走開,騎虎難下。沒奈何,只得抱拳頓首:“呼珊拜見上國天使。”

  張放輕輕一頓節杖,虛抬手:“右都尉免禮。”

  呼珊心裡暗恨,卻也沒法。張放是漢使,代表大漢天子,加上還是列候身份,足以與國君平起平坐。在他這個右都尉面前,確實有托大的資本,他再怎麼氣惱,也是沒折。

  呼珊抬頭再看,更是恨得牙癢癢。他的女神婭莎,自從進了王宮,與這位漢使見了面,眼睛一直沒離開對方,不停問著一些無聊問題。

  “我的紫金怎樣?好不好?”

  “你出使康居,要呆多久?”

  “對了,那摘星城已經大變樣了,你一定認不出……”

  抱闐走到兒子身旁,淡淡道:“過冬的大雁,總要飛走的。”

  呼珊深吸一口氣,點點頭:“兒明白,只是……那摘星城,可是他的……”

  抱闐陰陰一笑:“摘星城麼,那可是一個金疙瘩,眼熱的人多著呢。這位張君若不肯割肉放血,有得他哭的時候。別的不說,光是國師那裡……”

  說未說完,宮外傳來一聲宣號:“國師到!”

  宮殿裡為之一靜,人人肅立,目光投注於拱門處,就連國君任塞也不例外。

  張放從婭莎的眼裡看出一絲擔擾,很顯然,這位冰雪聰明的公主,感受到即將到來的尖銳衝突。

  隨著沉重的腳步聲,拱門前出現一人。頭戴翻毛厚帽,身披熊皮厚襖,鬚髮花白,乾瘦如橘皮的臉頰上,有奇怪的刺青圖案,配上一雙深陷眼窩的灰褐眼珠,整個人透著一股陰側側的氣息。

  康居國師、權力與影響力足以與國君比肩,甚至猶有過之的烏陀。

  康居烏陀,烏孫烏就屠。這兩位,是西域諸國裡,出了名的親匈奴而敵視漢朝的頑固份子。

  當初,甘延壽、陳湯西征,路過赤穀城時,曾希望雌栗靡出重兵相助。結果,烏孫糧草方面供應還成,但只出了幾百兵。出兵人數與其西域大國身份嚴重不符。究其原因,便是因為雌栗靡要把重兵佈署在與烏就屠所在烏孫的北境,與之對峙,無法分兵。烏就屠看似什麼都沒幹,卻以實際行動支持了北匈奴郅支。

  至於烏陀就更不必說了,沒有他的支持,當年抱闐也不敢明目張膽,置康居王令於不顧,舉族萬騎,攘助郅支。

  張放此次到康居,已在心裡將康居勢力劃分三派:屠墨、貝色、開牟是親漢派。不僅是因為當年曾有良好合作,更重要的是,彼此有利益關聯,這才是最重要因素。而以任塞為代表的康居諸大臣,算是中間派,屬於可爭取力量。

  世間有人群的地方,就得分左中右,康居自然也不會例外。

  烏陀、抱闐、呼珊、伊奴毒這些,就是張放要打擊的勢力。

  嗯,說到伊奴毒,張放就看到了,就在烏陀身後。與烏陀一進門就如毒蛇般盯住張放不同,伊奴毒的眼神是閃躲的——這當然不完全是因為他做賊心虛,而是當年被俘後連續遭到張放窺探心裡留下的陰影。

  “國師,注意,不要看他的眼睛。”伊奴毒壓低聲音提醒道。

  烏陀先是一聲冷笑,隨即嘎嘎怪笑,雙手舉天,劃了個半圈,然後雙掌交疊於心口。而康居這邊,上至國君任塞,下至桀驁的呼珊,全以同樣的動做,與烏陀見禮。

  張放知道這個禮節,這是一種拜神禮,而大巫師(國師)是神在人間的代表,可受此禮。張放個人可以入鄉隨俗,但既為漢使,他就不會對烏陀施以此禮。

  烏陀眼神陡厲,很快隱去,桀桀笑道:“漢使,張君,青銅天將。今日終於見面了。”

  張放拱手:“久仰國師之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啥叫“名不虛傳”啊?烏陀咀嚼了半天,也聽不出這話究竟是褒是貶。或者,褒貶由人?

  烏陀頓時也有了呼珊那種牙癢癢的感覺。不過,國師就是國師,再怎樣也不會如呼珊那樣失態,而是……

  烏陀上前向任塞略欠身,道:“烏陀來遲,只因臨行前占卜一爻。”

  “哦?神明之示如何?”任塞那副認真虔誠的樣子,完全不象個國君。

  張放看在眼裡,暗自搖頭,卻也並不以為怪。信神崇巫,是這個時代的特色,從大漢到西域,從國君到黎民,無不如此。

  “今冬恐有白災。”

  烏陀此言一出,殿上頓時一片譁然,所有人都面露恐慌。白災啊,這可是草原王國的最大劫難,每經歷一次白災,整個王國都得元氣大傷。

  任塞驚問:“國師,可有神喻免災之法?”

  這一次,所有看向烏陀的目光,都帶著虔誠了。

  烏陀面無表情,仿佛神意加身,口吐真言:“需殺牲以祭。”

  任塞以下諸臣都鬆了口氣,殺牲嘛,很常見的祭祀方式,如果能用這樣的祭祀免去一場災難,絕對值得,也是必須要奉行的。

  誰也沒想到,烏陀緊接著一句:“但此次祭祀,需要一位元貴人貢獻一匹良馬做為牲首,才有奇效。”

  任塞毫不猶豫:“國師請說是誰,就算是本王,廄中良馬也任選。”

  烏陀搖搖頭,緩緩伸手,向張放一指:“這位貴人,就是漢使;所需牲首,就是他的坐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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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五章 自取其辱

  烏陀此言一出,整個宮殿的氣氛頓時變得……古怪起來。要用漢使的坐騎來祭祀,這……

  婭莎捂住嘴,瞪大琥珀色的眼睛,看看張放,又看看父王,明知道這事不尋常,偏偏無法發聲。事關最莊嚴的祭祀,又是國師開口,根本沒有她這個公主置喙的餘地。

  張放倒沒有如烏陀想像中的慍怒失態,不動聲色道:“祭祀不應是殺白馬麼?我的坐騎是栗色馬。”

  匈奴尚白,其念觀也深遠地影響整個西域,諸國亦以白為聖潔,祭祀犧牲,以白為上,以示尊崇。故張放有此一問。

  烏陀淡然道:“神喻,白災不應祀白,當以深色馬祭祀克制。”

  任塞以下康居貴人們聽聞,無不點頭,深以為然。張放也難得點了點頭,旁人只道他也認同,孰不知張放想的卻是——也真難為烏陀了,倉促間居然能想出這麼個看似很有道理的說法。

  祭祀固然重要,但要殺漢使的馬,這話怎麼聽都不對味。

  屠墨與貝色交換了下眼色,眼有隱憂。這二位雖然在康居算是排得上號的人物,但涉及神靈之事,他們也插不上嘴。而抱闐父子則相視而笑,若不是其父親以眼色阻止,呼珊差點想親自下場催逼了。

  烏陀是大巫師,他只管出難題,而身為國君的任塞,這會只能充當一個和事佬的角色。

  “張君匆憂,我康居別的好東西沒有,好馬要多少有多少。”任塞搓著手,一臉歉意道,“我贈張君三匹鞍轡齊備的寶馬,都是漢國所說的‘天馬’,張君意下如何?”

  一匹馬換三匹,而且都是宮藏寶馬,聽上去這筆交易張放是賺了……只是,賬卻不能這麼算。

  張放是代表漢天子出使康居的使者,在天子等同國家的時代,他就是國家的臉面。自己的坐騎被一個巫師強捉去殺了祭祀,這打的不光是他的臉,更是打了天子、大漢朝的臉!別說三匹馬,就算是三十匹、三百匹寶馬,都換不回來。

  給,等於被烏陀打了一記響亮耳光,辱已辱國;不給,事關神靈,整個康居國上下都會得罪個遍,不但影響漢康關係,更會帶給摘星城嚴重的負面影響。

  給還是不給?這是擺在張放面前的難題,也是考驗他這個使者的外交能力的時刻。

  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啊,烏陀這條老狗一張口,就咬得入骨三分,令人頭痛。

  在所有目光聚焦過來時,年輕的漢使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反射著水銀燈的眩光,聲音在宮殿上空迴響:“本使坐騎名奔雷,乃建昭三年,滅匈奴郅支單于後,所繳獲的單于三匹寶馬之一。此馬獲于康居,昭示大漢與康居之敵郅支的滅亡。今還贈于康居,見證大漢與康居兩國之誼。”

  張放深吸一口氣:“若然此凝結兩國友誼之寶馬,能上應天命,祛邪降福于康居,本使亦何足惜?”

  “好!好!很好!”烏陀笑聲異常刺耳,只要耳不聾,都能聽出那股掩蓋不住的得意與篾視。

  任塞連忙起身致謝,為表敬謝之意,堅持不要宮妾攙扶。這位老國王倒是誠心感謝,須知要是張放堅持不允,甚至拂袖而去,那所有的壓力都會轉到他這個國君身上,以他現如今的身體狀況,真夠他喝一壺的。所以張放此舉,著實令老國王心存感激,暗道小女兒果然蘭質惠心,慧眼識人。

  張放對烏陀、抱闐父子等人的得意臉色視若無睹,拱拱手道:“本使的坐騎,就在城北的驛置拴著,幾位要不要隨我一同去牽走?”

  烏陀一臉“當我傻啊”的神情,嘿嘿笑道:“還請張君著人將此馬送至西環山下,我自會派人接手。”

  西環山就在卑闐城西面十裡,烏陀的神宮就在半山,祭台也在那處。

  張放點點頭,毫不介意,突然道:“國師,本使有一事相問。”

  “張君請說。”烏陀奸計得售,心情舒暢之下,開始顧及形象,言語自然也客氣起來。

  “國師你說明日會不會又有新的神喻,比如還是要白馬祭祀?”

  “嗯?”烏陀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一愣,抬頭看向張放——這一看不要緊,這位烏孫國師渾身一震、再震、三震。

  三震之後,烏陀突然轉身,頭也不回向宮門走去。初時走得很慢,一步一晃,然後速度逐漸加快。快到門口時,突然趔趄了一下,若不是身旁的伊奴毒急忙扶了一把,指不定會發生什麼。

  宮殿裡自任塞以下,所有康居人都一臉懵逼——國師是來參加歡迎漢使的宴會啊,這才進門多久,怎麼一言不發轉身就走?這樣的舉動,即使放在並不怎麼講究禮儀的康居國,也實在太過失禮了。

  所有康居人都不明白怎麼回事,只有一個非康居人心裡清楚,同時也深感震驚。

  在那一瞬間,張放為擺脫困局,首次在眾目睽睽之下,發動強制催眠,他要讓烏陀把自己說出的話全吞回去,打臉不成自摑耳光。張放都已打好了腹稿,如何引導烏陀說話,點到為止,適到好處,既反打臉又不至於影響兩國關係。只是,沒想到事情卻出現令人吃驚的變化。

  烏陀在猝不及防之下確實中了招,就在張放目光“刺入”對方眼瞳,深入腦海時,突然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阻力。他還沒來得及分辯這阻力是什麼,烏陀就猛然掙脫,雙眼鞏膜刹時充血,瞳仁似有鬼火燃燒。整張臉煞白,旋即脹紅,渾身都在發抖……

  接下來,所有人都看到,這位國師一言不發,極其古怪而無禮地轉身離開。

  張放深深吸一口氣,臉上湧起難言的震驚,喃喃道:“大巫師……果然,這精神力不同尋常啊。”

  一直留意著張放的婭莎驚奇而不安問:“張放,你怎麼了?”

  張放用力吐出濁氣,盯住烏陀的消失的背影,眼神漸冷:“沒什麼。有些人不願用語言和平解決,那就用鐵與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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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雪止風起

  當奔雷被牽出馬廄時,這通靈的寶馬似乎也感受到什麼,不斷扭頭噴鼻,四蹄亂刨,很是不安。

  張放上前,從初六手裡接過韁繩,輕撫奔雷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鬃毛,安撫道:“老夥計,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雖然已經長到十齒齡,但這匹栗色的寶馬,依然軀體強健,那頭細頸高,四肢修長,皮毛發亮的模樣,一看就知是一匹難得的良馬。

  扈從們無不是追隨張放多年,知道這位主人不是個肯輕易吃虧的主,但眼下這局面,誰也想不出什麼法子來破局,完全是無解。眼見主人牽馬而出,容色平和,無喜無悲,終於有人忍不住了。

  彪解踏前一步,低聲道:“主人,門下有一計。只是……”

  張放雙眉一揚:“哦?說說。”

  “主人不妨讓扈從牽馬去洗刷,門下可以安排人假扮唐居人,突然襲擊,搶奪扈從財物,打鬥時‘失手’殺死寶馬……”

  彪解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張放已然明白,原來玩的是釜底抽薪之計啊——你烏陀不是想殺寶馬來折辱漢使麼?我先動手,製造意外,肉已經爛在自家鍋裡,你能怎麼滴巴?

  張放環顧扈從:“你們都認可這個主意?”

  初六、宗巴、阿羆、鷹奴等人都不敢口開,但他們的眼神,已然暴露了想法。

  彪解硬著頭皮道:“門下也知道,這是下策,但……”

  “你能想出這個主意,也算不容易了。”張放微笑道,“只是這樣做,依然會被康居人嗤笑——只不過是從原來的嘲笑變成暗笑而已。”

  彪解慚愧垂頭:“門下愚鈍,未能替主分憂。”

  張放拍拍這位門下劍客的肩膀,笑道:“不,你做得很好,就是要這樣,出不出主意在你,采不採納在我。你盡你的本份,我盡我的責任。”

  當張放騎上奔雷,帶著扈從剛出驛置大門,與風雪迎面而來的,是幾個銀裝素裹的女子。

  最前面的女子扯下面罩,露出那張充滿異國魅力的臉蛋,嫣然一笑:“張……君,我給你送馬來了。”

  是婭莎,她終於明白正確稱呼的方式。

  婭莎帶來了三匹馬,分別是白、赤、黑三色,無論從強健還是毛色上看,絲毫不遜色于奔雷。而且在齒齡上更具優勢,全是五齒齡左右的青壯健馬。

  張放笑了,也不知該說是任塞言而有信呢,還是老國王生怕自己改變主意,先送馬上門堵自己的口呢。

  張放下馬致禮:“多謝國君,謝謝居次。”

  初六等扈從從女奴手裡接過韁繩,將三匹寶馬拉過來。他們都是愛馬之人,看到這樣的好馬,說不歡喜是假的。但想到這都是用奔雷的命換來的,那種開心很快淡去,無不黯然。

  “張君……”婭莎想說些安慰的話,但檀口微張,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張放翻身上馬,含笑向婭莎點頭:“居次放心,世間之事便如這風雪,誰也不知一下刻會如何。我們稍後再見。”

  婭莎抬望眼,還真是。先前漫天飛雪,此刻竟悄無聲息地停了。

  稀疏的雪花隨風狂舞,那一行人馬,漸漸遠去,只在雪地留下大片雜亂印跡……

  ……

  “張放動身去往西環山了麼?”說這話的呼珊,滿臉戾氣。

  “是,剛出發,身邊只有十幾個扈衛。”回話的是一個僕人模樣的康居人。

  “我知道!這用你說?”呼珊嘿嘿冷笑,“他一個使節團才多少人?就算全帶上,有三十個沒有?”

  “國君已經把三匹最好的馬送給漢使了。”

  呼珊仰首打了個哈哈:“這老東西,倒還沒糊塗,知道用這一手將他……”

  “婭莎居次……親自、親自送去的。”僕人說話吞吞吐吐,知道說出來主人可能會有不可預料的行為,但是不說,後果更嚴重。

  果然,呼珊笑聲戛然而止,半躬身子,如同一隻即將撲食的惡狼,死死盯住僕人,拳頭攥得嘎吧響。僕人身體開始發抖,肌肉緊繃,準備承受主人的暴怒——但這一次,居然沒有。

  呼——呼珊直起身體,長長吐出一口氣:“時間緊迫,沒工夫教訓你這狗才。去,讓他們準備好。記住,他的手下打死多少都沒關係,千萬別真傷了張放……”

  呼珊磨著牙,褐眼泛起兩道黃光:“他是我的!”

  “遵命,主人。”大冷的天,僕人抹著一頭冷汗惶然而去。

  才離開片刻,僕人又進來了。

  呼珊揚眉:“這麼快?”

  “不是……”僕人又開始擦汗,喃喃道,“是……是……”

  “什麼是又不是?搞什麼?!”呼珊這回可真怒了,順手抄起一個安息錫壺就朝僕人砸去。

  眼看就要砸中時,一隻手突然從旁伸出,穩穩接住錫壺,然後,手的主人只對僕人說了一聲:“下去。”

  僕人乖乖退下,而暴虐的呼珊,居然也沒敢發出半聲。

  抱闐!

  抱闐緩步走近,將錫壺還置於食案上,冷冷盯住兒子:“你想幹什麼?在卑闐城襲擊漢使?你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麼?”

  呼珊忙分辯:“兒沒想要襲擊漢使,還特意交待別傷害漢使。父親不信可以叫那奴才來問……”

  “我知道。但你這樣做,跟真傷了他有什麼不同?他是漢使,代表的是大漢國、大漢天子!他受到襲擊,不管有沒有受傷,康居都承擔不起。”抱闐憤怒地對兒子吼道,“你忘了三百里之外,那座新城的原主人的下場了嗎?!”

  呼珊也冒出了冷汗,垂首不敢言。

  抱闐冷冷盯住兒子,“我知道你想出口氣……既然這樣,何不使用我們草原人的方式,在宮宴時向他發起挑戰。這樣,贏了他,不但出了氣,還能贏得婭莎好感。”

  呼珊忙道:“兒子也是這樣想,所以才不讓人傷他,把他留給我,到時候……”

  “你佈置的人手,我攔下了。”抱闐慢慢轉身,向門外走去,只留給兒子一個背影和一句話,“對付敵人,可以使用任何手段,但是爭女人,草原男兒只有一種方式——面對面,打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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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曲斷魂

  “噗!”

  一腔濁水從口裡噴出,吐在金盂裡,盂裡已快滿溢而出濁水一陣滾湧,隱約可見飄浮著各種食物殘渣,還有一絲絲紅色……

  “咳咳……咳咳咳……”烏陀不斷嗆咳,臉色脹紅,眼淚鼻涕橫流。身前身後,女奴們不住為他撫胸捶背,又驚又怕。

  “沒事……咳咳……都滾開!”緩過勁來的烏陀煩躁揮手,將女奴們斥退。

  門外的僕從人人面色驚恐,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國師從王宮出來後,就不住咳嗽,一回到神宮,還來不及走到內室,就開始嘔吐,基本上都是被攙扶著進門的。

  王宮裡究竟發生了什麼?除了國師,就只有隨行的左都尉伊奴毒知道了。但僕從們一問,伊奴毒也是一臉懵逼。不過他雖然不知道國師發生了什麼事,但至少向國師僕從及神宮衛隊證明了一點,國師在王宮裡沒有吃半點食物,更未飲用任何酒水,不存在食物中毒,與國君無關。

  而烏陀本人雖然不停作嘔、咳嗽,但神智清醒。而由始至終,他也沒發出任何指令,這一點,也間接證實了伊奴毒的話。

  驚鬧紛擾半晌,烏陀終於恢復正常,招手讓伊奴毒進來,吩咐關上大門。

  門一關上,室內頓時陰暗下來,一盞盞酥油燈明滅不定,映得烏陀半面陰暗,他的神色也似燈火一般,陰晴不定。

  在戰場上殺人斷腕不眨眼的伊奴毒,此刻竟有些忐忑,恭立不動,喘氣都放緩幾分。

  “伊奴毒,你說得沒錯,他的眼睛……他是個可怕的巫者。”烏陀長長吐出一口氣,眼裡尚殘留幾分恐懼,“我只與他的目光稍一接觸,差點就魂飛魄散,腹內翻江倒海,如果不是強忍著,在王宮裡我就要露醜……上任神師曾經對我說過,這世間有一種控靈之術,只需看一眼,就能讓人離魂。想不到,這種巫術,竟會出現在一個漢使、一個少年身上……”

  伊奴毒身體抖了抖,大概想起當年的慘痛遭遇,咬咬牙道:“難怪他答應得那麼痛快,原來……國師,等會他牽馬來……”

  “不能再看他的眼睛,不能讓他再有機會!”烏陀恨恨一捶短案,斷然道,“隔幔接見,我看他還有什麼手段!”

  ……

  當張放一行,在神宮僕從引領下,登上西環山,踏進神宮大門的一瞬,目光一凝,全愣了。

  神宮裡燈火明亮,照著各種祭器金光閃閃,珠光寶氣。神宮大殿兩側,兩排神僕兩排宮衛一字排開,整整齊齊,神情肅穆,但正中高臺上空空如也,啥都沒有……哦,也不是都沒有,至少還有一塊寬大的純白布幔,卷垂而下,在這莊嚴肅穆的神宮裡,顯得扎眼而古怪。

  僕從將隨行扈從阻擋在門外,只請漢使入內。

  張放示意扈從稍安毋躁,昂然而入。他倒不擔心烏陀會對他不利,若身處別國不好說,但康居這地方,太多人與他有利益牽扯,烏陀再怎麼忌憚,也不敢動他。

  張放一踏入神宮,那塊白色布幔後方陡然大放光明,桔黃明亮的燈光,將一立一坐兩個人投影在布幔上。與此同時,烏陀那特有的公鴨嗓嘎聲從布幔後傳來:“漢使,張君,來了,坐。烏陀返回途中,感染風寒,不能見風,只得出此下策。失禮之處,望漢使多多諒解。”

  張放先是錯愕,旋即菀爾。垂幔接見,隔絕視線,這位元康居國師不但有相當強大的精神力,能夠擺脫自己的控制,而且還能想出這種防範方法,還真是……

  神宮裡只安排了一個座位,就在高臺之下,很靠前,而且是左首。看樣子,那是烏陀認為最好的位置。事實上確實也是,康居國君來神宮參拜,也就是坐那裡。

  在王宮,君、神並列。而在神宮,君在神下。這是康居,也是西域諸國的君權與神權並行的一種理念。

  只是,漢文明裡從來沒有這種理念,張放更沒有,所以他沒有坐,而是原地站著。

  迎客的僕從上前稟報:“稟神師,漢使已將坐騎送來。”

  布幔後的烏陀充滿快意的笑聲傳來:“張君果然言而有信,不愧是上國天使。放心,正如國君所言,我國別的沒有,好馬要多少有多少。國君補償了張君三匹好馬,得到張君敬奉的天神,又豈能無所惠澤?我已領神喻,將會饋贈張君好馬……”

  烏陀還沒說出饋贈好馬的數目,張放便打斷道:“本使今次來,只為兩件事。”

  布幔後靜了一下,隨即傳來烏陀強抑不滿的聲音:“張君請說。”

  張放盯住布幔後那個按刀而立的身影,緩緩道:“第一件事,我有幾個隨從,在昆紮山口附近失蹤。有人說,看到他們被一群康居騎士帶走。國師敬奉神明,無所不曉,不知此事是否也有神喻?”

  烏陀呵呵一笑,居然很乾脆:“是有這麼回事,伊奴毒稟報過抱闐大人,說手下騎士見到幾個迷路的漢人……最後就把他們帶回來了,如今都很安全,張君放心。”

  張放不動聲色:“那麼我是否能把他們帶走?”

  這回說話的不是烏陀,而是伊奴毒:“漢使的人,當然要還給漢使。同樣,我們追搏的人,也要還給我們。”

  張放皺眉,不理會伊奴毒,只問烏陀:“國師也這麼說?”

  烏陀淡淡道:“伊奴毒是抱闐大人的副手,人也在迭利部。這事,不是我這個神明僕人能管的。”

  張放點點頭:“明白了。接下來是第二件事。”

  張放邊說邊從懷兜裡掏出一樣東西,即使隔著白幔,烏陀與伊奴毒也能輕易認出,這是一件無論在漢境還是草原都頗為常見的樂器——塤。

  “這第二件事,就是為諸君吹奏一曲。”張放嘴角噙笑,“本使可不常吹曲給人聽。國師,左都尉,豎起耳朵,別錯過好戲。”

  布幔後面,烏陀與伊奴毒面面相覷,他們知道漢朝有“囑舞”的風俗,但沒聽過“囑樂”啊。這是什麼情況。

  集體懵逼中,古意悠然的蒼涼曲聲響起,令人油然頓生大漠孤煙,雪山蒼茫之感。

  神宮之中,眾人由初時的懵圈,慢慢沉浸在這動人的旋律中……

  烏陀咂咂嘴,神宮本就有奏樂的司職,不過並沒有塤這種樂器,此時聽來,似乎還真不錯。嗯,下次祭祀,要不要考慮把這樂器給加上……

  就在這一片詳和之音,神宮仿佛變天宮時,塤聲曲調陡然拔高,嘯聲如泣。神宮中所有人霍然一驚,如夢震醒。

  但有人夢醒,有人卻墜入噩夢。

  下一刻,一件令所有人驚駭欲絕的慘事,在眾目睽睽之下上演——

  布幔後侍立在旁的伊奴毒,毫無徵兆地突然拔刀、高舉、猛力一劈。

  端坐著的烏陀的投影,隨著刀光閃過,腦袋掉落,身首分離。

  噗!潔白的布幔,瞬間被大股鮮血噴染成赤漓……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8

第三百一十八章 斬 結

  建始元年十一月,康居發生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刺殺事件——左都尉伊奴毒,當著漢使與所有神宮僕從護衛的面,將國師烏陀斬首。

  伊奴毒被當場擒下,當時沒有任何反抗與辯白。

  漢使上前憤然指責,勒令伊奴毒招供出幕後指使。

  於是伊奴毒說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震驚不已的名字:呼珊!

  在伊奴毒被五花大綁,押出神宮時,他還在聲嘶力竭地狂叫:“是呼珊!是呼珊!”

  那淒厲的喊叫,半個西環山都能聽到。

  當一切歸於平靜後,張放轉身望著高臺上那具無頭屍體,以及圍著屍體的慌亂人群,眼神漠然。

  烏陀千防萬防,做夢都想不到,張放早在四年前的西征之戰時,就對伊奴毒種下“心蠱”,以音驅人,暗殺無痕。當時張放種心蠱的目標,是用來對付抱闐。但計畫趕不上變化,郅支城短短四十八小時就攻破。抱闐見勢不妙,腳底抹油,致使暗殺計畫擱淺。

  計畫是擱淺了,但沒有作廢,心蠱仍在,只是蟄伏下來。

  此番重返康居,被烏陀詰難,張放當時並沒想用這種激烈手段解決,他只想用催眠令烏陀知難而退。但沒想到烏陀身為大巫師,還真有兩把刷子,居然迅速脫離接觸,沒有被控制心神。

  烏陀沒有被控,怨恨離場,事態急轉直下。張放的殺手鐧已被對手察覺,這時已經沒有和平解決的可能。為今之計,只有先下手為強,讓這位康居國師消失,去見他的神明。

  張放知道,烏陀一定會採取預防措施,所以也想好了轍。當他看到伊奴毒立于烏陀身後時,就知道烏陀今天死定了。

  “好,聽這一曲,在最高音時,出刀!你就能釋放心裡最大快意,獲得最大滿足……”這是當年張放“種心蠱”時,對伊奴毒埋下的“殺人開關”。

  烏陀至死都想不到,他以為最安全的地方,在音殺之下,毫無作用。而他以為最忠誠的手下,卻是最可怕的暗雷。

  暗雷發動,一曲斷魂。

  張放漠然的眼珠動了動,轉身,揮揮衣袖,不帶走半點血腥。

  ……

  國師橫死,康居震動。

  左都尉殺了國師,這已經夠令人震驚了,還牽扯出右都尉。更可怕的是,這左都尉是迭利部小王抱闐的副手,而右都尉則是他兒子,要說這事跟他沒關係,就問你信不信?

  反正咱不信——這就是所有康居人的想法。

  伊奴毒一離開西環山,就開始喊冤。歇斯底里大叫是漢使使用了巫術,迷了他的魂,兇手是漢使,不是他。更沒有什麼幕後指使,跟呼珊一點關係都沒有——就問你信不信?

  反正,隨行押解的神宮僕衛沒一個會信。

  伊奴毒被押至王宮,老國王強撐病軀,親自審訊。人證物證俱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兇,沒有半點狡辯可能。伊奴毒當即下獄,隨後,右都尉呼珊被拘捕。抱闐夜入王宮,在所有貴族面前自辯。

  次日,康居國王宣佈結果。

  左都尉伊奴毒,殺害國師,罪證確鑿,罪大惡極,當處拖殺之刑。右都尉呼珊,牽涉其中,雖未參與,但罪責難逃,施以鞭笞八十,割耳黥面,驅逐本族,永不得踏入康居。

  迭利部小王抱闐,驅下有失,教子無方,難辭其咎。念其于王宮諸老之前,自斷手腕,得贖其罪。處以罰帶鞍良馬三百匹,奴隸五百口,責其至神宮請罪,守祭國師之靈十日,遣返本部族地……

  抱闐、伊奴毒、呼珊,隨便哪個都是康居上層排前十的人物。一下就被幹掉仨,這震動,不光本國,連周邊鄰邦大宛、烏孫、大月氏、安息都有“餘震”。

  這次刺殺事件,看著沒頭沒腦,毫無頭緒,更不合情理。康居上下,賢達智愚,沒一個能看懂,更猜不透是怎麼回事。最有代表性的一個看法是:烏陀、抱闐之間,因為某些事——最有可能是摘星城外城的分配額度問題,雙方起了爭執,遂有殺心……當然,這種猜測只在上層貴族間心照不宣,概不流傳。

  貴族們只能感慨,這真是兩敗俱傷啊,誰也沒落下好處。

  然而,當真沒人得到好處嗎?

  漩渦中心的另一位主角,或者說是始作俑者,卻從頭至尾,沒受半分牽連。雖說伊奴毒一直在喊冤,並一口咬定是漢使所為,所謂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但也要看這賊是什麼賊,咬的是什麼人。一個罪大惡極的暗殺者,沒憑沒據,用神神叨叨的理由,攀咬一個上國使者。就問誰信?

  此刻,一手導演了這場殺局的張放,正在計算所得的好處。

  在他來之前,摘星城面臨著被烏陀、抱闐聯合打壓、破壞,貿易額急劇萎縮,兩大執事難以應對,幾乎扛不下去的局面。在他來之後,又受到烏陀的詰難,抱闐、呼珊的敵視。前一個麻煩還沒有頭緒,下一個麻煩接踵而來,幾乎一下就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如何破局?

  西元前333年,亞歷山大率領馬其頓軍隊進入弗裡吉亞首都戈爾迪烏姆。在城裡亞歷山大聽到一個著名的預言:城裡的神廟有一個非常複雜的“戈耳狄俄斯之結”,誰能夠打開它,誰就能成為小亞細亞之王。亞歷山大對這個預言非常感興趣,來到神廟,繞著戈耳狄俄斯之結轉了幾圈。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在想法解結之時,突然拔劍,將結一劍劈開。

  張放眼下面對的,也是一個因種種利益、怨仇糾葛所形成的一團亂麻的局面。而張放所用的方法,也跟“壓力山大兄”一樣,化繁為簡,一刀解決!

  烏陀死了、抱闐走了、伊奴毒伏罪了、呼珊被驅逐了……一夜之間,所有障礙都被掃除。現在,沒人敢向摘星城伸手了。

  “主人,來了來了!”初六驚喜之聲驚動張放。

  張放回首揚眉:“誰來了?”

  “陶執事跟阿裡穆執事,都來了!”

  陶晟!阿裡穆!

  張放抬望眼,窗外風雪依然,但雪嶺天際之處,隱有橙光。

  這場暴風雪,終將過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8

第三百一十九章 藍 圖

  摘星城,昔日單于王宮,頂層。

  當年張放就是在這裡,仰望滿天繁星,思“古”撫今,將此城更名“摘星城”。

  而今,張放又一次站在這裡。不同的是,當年是秋風乍起,而今卻是飛雪迷漓。

  摘星城變樣了,當年城裡許多雜亂的建築已被折除,重建了一個個整齊劃一的商鋪。縱然天氣寒冷,依舊不時可見一些臃腫的人影,出出進進。城外當初燒得七零八落的木城一帶,已經全部推平,掘出深壕,打下城基。好些地段已經開始築牆,都已超過一人高了。細看那築城的主料,居然不是土,而是大塊的石料。當然,也有不足之處,比如衛生狀況,跟大多數西域邦城一樣,空氣中總飄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牲畜及糞便臭味。這還是三九寒冬,若是三伏盛夏,那味就更不堪了。

  在張放身後,侍立著兩個人,一個重得自由身的韓駿,一個是摘星城執事陶晟。

  韓駿及兩個漢軍騎士,的確是被伊奴毒的手下俘虜,關押在卑闐城以北五十裡一處馬廄裡。這寒冬臘月的,自然沒少吃若。好在張放及時收拾了抱闐父子與伊奴毒,將韓駿與兩個漢軍騎士解救出來。

  與陶晟、阿裡穆碰頭之後,奚奴被追殺、韓駿等人被俘的事件真相,也慢慢理出頭緒。

  事情起因,應該是抱闐打算搞事,收買或者乾脆就是他派出一支“商隊”,裡面有部分是真正商人,有部分是居心叵測者。然後再雇請摘星城衛隊護送。等到時機合適,暴起殺人越貨,製造是摘星城衛隊劫掠商隊的假像。

  沒想到事情還是出了紕漏,跑了個奚奴。若不能抓住他,這栽贓嫁禍就沒法達成。所以伊奴毒對此耿耿於懷,甚至在西環山公然放話要與張放交換人員。結果不用說,伊奴毒完蛋,抱闐自身難保,所有計劃泡湯。

  張放已經從源頭上把這事給掐斷了,抱闐這回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陶晟,辛苦你了。”張放收回目光,扭頭望向這位堅守崗位四年的忠心手下,“抱歉,原本對你說只需守三年,沒想到……”

  陶晟拱手躬身道:“陶晟是侯府家人,一切但憑家主吩咐,莫說三年,便是十年,陶晟也無怨無悔。”

  四年塞北風霜,已將當初還有幾分白麵武生模樣的陶晟,打磨得一臉沉穩,氣度儼然。此時的陶晟,已經是成熟的方面負責人了。

  張放欣然道:“很好,陶晟,過了這個冬天,你就可以回長安了。你的老父、妻兒俱好,好好與他們團聚吧。”

  陶晟深深埋首:“謝家主。”

  陶晟沒問誰來接手,更不問家主在摘星城待多久——這些都不是他該問的。

  但是,陶晟不問,張放卻要說。而且,要說很多,包括未來摘星城的安排。

  十二月初,大雪初晴。

  借著這個難得的晴天,張放邀請、召集了所有利益相關方,齊聚摘星城舊王宮,共議未來。

  張放此次會議的議題很大,聽上去很提神長氣——摘星城建設發展與康居、烏孫、大宛、安息、大月氏諸國關係。

  與會人員如下:主持張放,記錄韓駿。會議成員有摘星城兩大執事陶晟、阿裡穆。有三方勢力之二的貝色、開牟父子以及副王屠墨。有代表神宮方面的神宮總執。還有康居諸部貴族勢力,比如三翕侯等等。連已被驅逐的抱闐所在的迭利部代表都有。

  儘管康居上層不友好的勢力,被張放不動聲色清洗了一遍,威脅解除了,但打一棒子還得給個甜棗不是?無論是神宮,還是迭利部,都是康居根深蒂固、舉足輕重的勢力,不會因為少了兩個頭目就瓦解。

  因此,這次會議,二者不可或缺。當然,去掉了兩個有敵意的強有力人物,這次會議,神宮與迭利部兩派,也就翻不起什麼風浪了。只要略施小惠,給點甜頭,不難擺平。

  除此之外,還有一派最大勢力——王宮。

  據說任塞是要派大王子做代表的,但所有人到齊了,這位王子還遲遲未至,估計是國王的身體有恙耽擱了。

  大夥都到齊了,也不能乾等,張放還是決定,開會。

  張放的開場白,不是搖舌,而是圖例。他讓人鋪開一張摘星城巨幅平面圖紙,上面是他這段時間考察摘星城之後,重新做出的規劃。一邊讓大夥細看,一邊看圖講解。

  “……現在的店鋪,你們現在弄得太散,許多店鋪重合率太高,你賣我也賣,各家店鋪太分散,不利於顧客集中採購……”

  北部翕侯提問道:“那漢使的意思是……”

  “要重新規劃,集中成行。”張放胸有成竹,豎掌成刀,在圖紙上一一劃拉,“絲綢、精陶在東門區,珠寶、金器在南門區,皮貸專行可在西城區,玉石交易場可以移到新建的外城區,牲畜棚則全部放出外城,仍新外城的西門一帶吧……”

  開牟聽得有點臉熱,原本牲畜都是放在外城建欄買賣的,後來基本被他壟斷。為圖方便,他不斷向內遷,結果最後……這摘星城的臭氣熏天,他是最大的“廢氣排放者”。

  不過開牟也只是有點臉熱而已,並不以為然,因為西域諸國,包括公認最好的烏孫赤穀城,大宛貴山城,當然也包括本國卑闐城,都差不多是這樣。

  張放略帶沙啞而不失高吭的聲音,繼續迴響:“我們還要把內外城道路全部修整一遍,所用材料,必須是碎石。還有,這裡、這裡、這裡,要建茅廁,全城茅廁,不得少於二十個,內外城各十個。條件、資金允許的話,城外,尤其是牲畜交易區,也要建……”

  貝色邊聽邊揪鬍子,忍不住道:“這建道路還說得通,這茅廁也建那麼多……”

  “就是,這大草原上,哪不可以屙?”屠墨也大大咧咧道。

  張放心下搖頭,這二位,一個是輔國侯,一個是副王,對城市衛生就這覺悟?看來,這淨化環境的工作,還真是任重道遠啊。不過,自己既然來了,事情就得幹好嘍!

  這摘星城,歸根結底,是他的。總有一天,一切,都會是他的。

  這時宮外傳來稟報:“稟君侯,東城門外來了一隊人馬,是康居大王子……”

  “哦,終於來了。走,諸君與我去迎接。”

  “還有……”

  “嗯?”

  “還有康居公主也來了。”

  婭莎?!屋裡所有人為之菀爾,目光轉到那個人身上。

  張放坦然而笑,看來此次不光摘星,還可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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