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01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2

第三百四十章 要不要當劉跑跑?

  四月初八,未央宮前殿。

  今日大朝與往日截然不同,氣氛壓抑。

  劉驁坐在赤色的軟席上,神情有些茫然,有些怔仲。舉目望去,大殿的官員明顯較平日少,而且看上去一個二個衣冠不整、垂頭喪氣,像鬥敗的公雞。

  長安大水,不光毀壞嚴重,也打亂了朝堂正常順序。能趕來的官員都來了,趕不來的,也不用來了,都被禁衛擋在闕門外。但凡趕來的官員,沒有一個的衣服是幹的——哦,有一個,富平侯的朝服是幹的,但裡衣也是濕了。

  所以四月初八這一天上朝出現一個奇觀,所有官員都會先到配殿那邊,就著一字排開的火爐,把衣服烘乾了再回到前殿。應當說,天子還是蠻照顧臣子的。這樣一來,不免倉促,半幹半濕,皺裡皺巴的就趕緊報到,衣冠不整也就在所難兔了。

  這會大殿之上,正響著禦史丞(御史大夫副手)尹忠的報告:“……決堤源自渭水北段中平裡一帶,水勢洶湧,破橫門而入,右扶風首當其衝,已摧毀東西市及市署……闔城黎庶奔走呼號,俱湧向安門、覆盎門、宣平門,踩踏失火之事頗多,亦有浪蕩子趁亂劫財。雖加派巡兵,但苦水勢所阻,徼賊收效甚微……”

  尹忠喋喋不休了一番,基本上全是壞消息,沒有好消息。

  司隸校尉轅豐也道:“據微臣收到的消息,城中流言四起,人皆言‘大水將至,長安澤國’。”

  劉驁長歎:“朕自登基以來,仁德不布,舉錯不中,以至天怒人怨,遂有此災禍降臨……”

  眾官員搶相請罪,更有以頭搶地者。君罪己,臣又豈能卸責?

  “陛下,聖人有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方今要務,不是自責,而是避禍。”

  此言一出,大殿的紛亂安靜了一下,旋即紛紛稱是,因為說這話的人,是大將軍王鳳。

  劉驁定定神,忙道:“大將軍請明言。”

  王大將軍給出的對策如下:“陛下與太后、皇后、諸嬪妃可乘坐禦船,至昆明池避水。城中庶民,可開放通道,使之登上長安城牆以暫避洪水。”

  朝中大臣聞言,個個點頭稱是,大贊大將軍英明。實事求是說,這也不算拍馬屁,王大將軍的應對還算是可圈可點的。

  王鳳當下起身一揖:“水火無情,洪流兇猛,多延誤一刻便多一分不測。臣請陛下萬勿耽擱,即刻……”

  “陛下,臣有一言。”

  王鳳淩厲的目光一轉,正對上左將軍王商的目光,王鳳不悅道:“樂昌侯,鳳方才有言,訊情兇猛,時間緊迫,刻不容緩,有什麼話,到禦船上再奏吧。”

  若換成別人,哪怕是丞相匡衡,也會掂量這話的份量,不敢有違。偏偏王商是滿朝唯一一個有資格、有底氣敢與王鳳懟的人。

  所以,王商壓根不理王鳳那一茬,向劉驁揖禮道:“自古無道之國,水猶不冒城郭。今政治和平,世無兵革,上下相安,何因當有大水一日暴至?此必訛言也,不宜令上城,重驚百姓。”

  從今人的眼光看,王鳳的建議是積極的預防措施,所謂有備無患是也,而王商的看法就有點腐儒的味道。偏偏這個時代最講究這個,而王商一頂“有道、無道”的大帽子扣下來,頓時令天子劉驁陷入左右為難境地。

  趨吉避凶,人之常情,何況是尊貴無比的天子。但身為天子,萬眾矚目,民心所系,又需謹言慎行,不能輕舉妄動——這就是王商傳達的意思。

  是遵從內心的恐懼,還是恪守天子之責,這是擺在劉驁面前的難題,當真是難以抉擇啊!

  這時有觀察水情的官員前來稟報,洪水已突破至未央宮鉤盾室。

  王鳳立即大呼:“陛下萬勿猶疑,請即刻從複橋前往長樂宮,與皇太后登船避水。須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王商問明水官水勢只沒膝,怒道:“區區淺流,如何恐而避之!若長安吏民得知,豈不大亂?”

  “王子威!”王鳳氣惱之下,連尊稱也不叫了,直接呼字。

  “大將軍有何見教?”王商也梗著脖子,大聲回應,口水差點噴到王鳳臉上。

  嗯,這兩位的位置是緊挨著的。漢朝大臣間的辯論,是可以站起來,甚至可以在殿上自由走動,並且以手勢輔助增加氣勢。而王商身長八尺餘,體形胖大,在滿朝文武中如鶴立雞群。這一站起來,一逼視,那氣勢,連王鳳都吃不住勁,往後一縮一退,其勢大弱。

  這未央前殿,此時成了王鳳與王商開炮的場所,彼此爭吵不休,丞相則在一旁和稀泥。兩尊大神掐架,諸“小鬼”(百官)沒幾個敢幫腔,都不敢摻和,生怕遭池魚之殃。

  正不可開交時,大殿傳來啪啪腳步聲,爭吵聲為之一停,所有目光轉向殿門,就見一個渾身滴水的人都進殿內,向天子一揖:“臣張放有本奏。”

  張放?!他不是第二個到的麼?

  沒錯,張放的確是第二個到達闕門的,而且是與王商做為首批入宮拜見的官員。但他的職務是宿衛宮廷,在未央宮到處巡視,而不是杵在大殿當人偶。既然有保衛宮廷之責,張放當然不會尸位素餐,到處晃晃裝個樣子就算。眼下洪水入城,他總得做些什麼。

  “臣在卯時初刻入宮時,曾在宮牆上做了水位標記,此後每隔半個時辰再做一次標記,視察水位。至辰時初,水位已不再上漲,截止辰時末,水位未再漲,且有消退之跡象……”

  張放在說話時,大殿一派安靜,當他說完,大殿一片嗡嗡之聲。

  王商撫須而笑。

  王鳳擰著眉頭。

  劉驁望著這渾身沒一處幹地方的表弟,感動之餘,似乎也聽出了什麼,半信半疑:“張侍中之意……水勢會退?”

  張放肯定道:“眼下是四月,未至訊期,水勢會否退臣不敢斷言,但肯定不會再漲。”

  王商撫掌而笑:“看,我們在這爭半天,還不如富平侯見事明白……果然不愧是持節萬里的張使君啊!”

  吃下這顆定心丸的劉驁終於下定決心:“朕是一國之君,當以君儀天下。諸君且隨朕至甘露台,為我長安吏民,大漢黎庶祈願。”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2

第三百四十一章 脊 梁

  正如張放所判斷那樣,因為不是訊期,渭水決堤的嚴重後果在影響力上遠遠大於實際損失。畢竟,長安是帝都。

  大水很快退去,留下一地狼藉。

  京師遭此劫難,身為天子,自然要罪己察失一番,下詔曰:“蓋聞天生眾民,不能相治,為之立君以統理之。君道得,則草木、昆蟲鹹得其所;人君不德,謫見天地,災異婁發,以告不治。朕涉道日寡,舉錯不中,朕甚懼焉。公卿其各思朕過失,明白陳之。乃者郡國被水災,流殺人民,多至千數。京師無故訛言大水至,吏民驚恐,奔走乘城。殆苛暴深刻之吏未息,元元冤失職者眾。遣諫大夫林等循行天下。”

  這次大水引發的後遺症遠不止此,洪水退去,一場官場震動也隨之爆發。

  新任司隸校尉(原司隸轅豐被殺)王尊上書彈劾丞相匡衡和御史大夫張譚,理由如下:一、石顯在位時,匡衡和張譚尸位素餐,對於石顯的所作所為充耳不聞,反而對石顯百般諂媚;等石顯下臺了之後,兩人才上來補上一腳,上書猛烈彈劾石顯;總體看來,不但無能,而且無恥。二、渭水決堤時,張譚醉臥家中,洪水至而不知,後竟是被家人抬上閣樓以避。次日朝會,更是懼而不至,實不當為臣子。三、宰相匡衡,家人霸佔官田四百頃,影響惡劣,其罪昭彰,不宜繼續擔任百官之首。

  御史大夫張譚上書謝罪,自行請辭。丞相匡衡同樣請辭。

  對於張譚,事實清楚,影響很壞,劉驁准辭了。御史大夫之職,由禦史丞尹忠接替。至於匡衡,劉驁要求先調查清楚再說。結果不到半個月,匡衡再次主動請辭,而這次劉驁准了。

  有些人看不明白,但有人看明白了——很明顯,這是查出了問題,匡丞相先下手為強,主動請辭,如此,罪責減輕,朝廷的面子上也好看。

  兩朝元老,讀書人的楷模匡丞相終於下去了。接任者是在長安大水事件中力諫天子,表現得堅定而搶眼的左將軍王商。將軍任丞相,這在隋唐以後的朝代幾乎是不可想像,但在漢代,很正常,並無明顯的文武界線。武將草軍書,文臣擊狂胡,同樣玩得溜。

  王商終於登上人生巔峰。

  但同時,王商也與王鳳結下解不開的仇怨。因為在王鳳看來,王商是踩著自己爬上高位的。王商越正確,就反襯著自己越錯誤。這個人就像一面政治鏡子,時時刻刻照出他的失誤……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一權臣,如何能忍?

  對於長安大水時,王鳳的表現,史官的記載是“鳳大慚,自恨失言”。

  從此,二王成為死對頭。

  而另一位表現搶眼的人物,五官中郎將張放,因為剛剛升職不久,不好立馬又升,只能是賞賜金帛,並增加食邑五百戶。

  用劉驁某次單獨召見張放的話說,是“這次的功績暫且記下,今後但有機會,慢慢再升。將來我必讓你成為名符其實的將軍,不遜于汝先祖敬侯。”

  富平敬侯,就是張安世。張安世最後的職位就是大司馬衛將軍。

  ……

  建始四年,禍不單行,長安發大水,兗州跟著湊一腿。先是在四月間下雪,然後植物們在秋季反常地開花結果。於是,黃河在東郡決口。

  這是一次很嚴重的水災。彼時天降滂沱大雨,連續十余日,洪峰驟起,恣肆暴戾,直摧館陶、東郡、金堤一帶。堤埂崩潰,致使東郡、平原、千乘、濟南四郡三十二縣被淹。最深處積水二丈餘,受災面積達一萬多平方公里。摧毀官廬、民房近四萬間,人畜傷亡慘重。至於具體受災人數沒有確切記載,只是在之後的救災行動中,官方確定獲得營救的災民數字是:九萬七千餘人。

  以當時的社會的應急反應能力,沒有獲救的人有多少,細思恐極。

  然而事實上,如果之前能夠處理得當,這樣的一個災難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清河郡都尉馮逡,在發洪水前三年,就已經上書朝廷注意清河郡和東郡附近黃河水患的問題。

  劉驁對此事還是頗為重視的,就在奏章上批示:請丞相府和禦史督辦。

  丞相府於是派遣一個叫作許商的博士前去視察,許商經過一番考察,得出結論:問題是有的,但是還不是太嚴重,目前國家經費緊張,這個事情就往後拖拖吧。

  自古以來政府瀆職不辦事的藉口都差不多:有錢修大樓,沒錢蓋學校。

  剛當上御史大夫的尹忠不知道是因為對救災的事情不夠重視,還是首次遇到過這種大事,提出的救災方案既不迅速,又頗為空洞,缺乏可操做性。

  這使得劉驁大為不滿,下詔對其進行嚴厲的斥責。可憐剛接替副丞相之位的尹忠,既沒資歷,又缺乏抗壓能力,日夜惶恐之下,竟在任上自殺了——是的,自殺了。

  主管領導自殺了,可事情還得有人做啊。

  於是,眼睛不好,但卻最善於識人的杜欽,又向王鳳推薦了一個人:王延世。

  王鳳一向相信這位智囊的“眼光”,在與王延世交談一番之後,很快向天子推薦。

  劉驁同樣也很相信大將軍的眼光,很快任命王延世為河堤使者,主持黃河攏口工作。

  王延世親赴東郡,冒著大雨洪流到現場勘察,找出癥結,決定在館陶、金堤壘石塞流。又製成長四丈、大九圍的竹籠,中盛小石,由兩船夾載沉下,再以泥石為障。經過軍民晝夜奮戰三十六天,河堤始成。最終在建始五年(前28年)三月初,堵住了決口。

  劉驁得報,龍顏大悅,升王延世為光祿大夫,賜爵關內侯,賞黃金百斤。

  四月,為紀念治黃成功,漢成帝改建始五年為河平元年。

  還是這位王延世,在河平三年時,因黃河又在平原決口,劉驁派其與將作大匠許高、諫大夫馬延年共同治理黃河決口。王延世經過精確的測量計算,僅用了半年時間,又修復河堤,恢復了正常的生產,使兩岸百姓安居樂業。

  便如後世那位大文豪所言“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有‘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王延世,當得起這樣的讚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2

第三百四十二章 再闖西域

  長安大水退去之後,富平侯府並未遭受太大的損失,左右不過浸泡壞了一些傢俱,驚斃了一些家畜,損毀了一些花花草草,損失數十萬錢。這對一般富人家而言,都是一筆可怕損失,但對富平侯府而言,毛毛雨而已。

  五月,張放向天子上書,推薦義成侯甘延壽出使摘星城,並賀康居新王登位。

  摘星城是大漢朝向西極輻射的一個試點,但因為太遠,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不太熱心。若非張放大力推動,並不間斷移民,基本上就是一個讓人遺忘的角落。

  不過想想這摘星城劃入漢境已經五年,朝廷對那裡的情況還一無所知,確實不合適。去年大將軍王鳳就曾提議要向摘星城派使者甚至國相督查,因為張放未歸,加上烏孫事件,劉驁沒有批准。

  張放回來瞭解情況之後,先發制人。與其讓別人提出,不如自己提出;與其讓一個完全不知立場、不熟悉的人入駐摘星城,不如讓甘延壽出使。

  這個時候,距離甘延壽出使烏孫回長安不過半年,如此勞頓,天子顯然擔心甘延壽不願意。而大將軍王鳳也認為不應多次勞動義成侯。王鳳是不樂意跟張放走得太近的甘延壽出使摘星城的,但細說起來,確實沒有比甘延壽更合適的使者——這摘星城的前身,就是人家打下來的啊。

  所以王鳳只能就甘延壽多次出使,過於辛勞,應當將養,不宜再出使為由建議另派使者。

  若是王鳳極力反對,劉驁多半會聽從這位元舅的意見,但正因王鳳沒有足夠的理由反對,加上張放一力推薦,劉驁便召甘延壽入宮詢問,得到的答覆是“老臣願往”。

  得,這下王鳳也無話可說了。

  五月中,劉驁欣然下詔,以甘延壽為使者,循行摘星城,並賀康居新王即位。

  搞掂了一個目標,還差一個,張放再接再厲,登門拜訪陳湯。

  陳湯自從上次以神棍式預言成功之後,被王鳳賞識,辟為從事中郎,隸屬大將軍幕府。這個職務並不高,六百石而已,相當於顧問,而且是西域軍政事務的顧問。

  從堂堂關內侯、二千石校尉,掉到六百石從事中郎;從北軍首腦,變成將軍幕僚;從仕途巔峰,掉到人生低谷……換誰都不會甘心。

  張放從西域歸來後,也見過陳湯幾次,不過都是陳湯過府拜謁,張放親自登門,是頭一次。以張放如今的聲譽地位,算是紆尊降貴了。陳湯的驚喜,從他出迎的歡暢笑聲可以感受到。與陳湯一同出迎的人,還有甘延壽——這兩位果然是焦不離孟。

  一番寒喧之後,引入雅室。

  張放環顧左右,笑道:“這宅子不錯,子公好享受。”

  陳湯連連擺手,一臉慚色:“富平侯與君況為國奔走,披星戴月,湯卻安坐府中,獨享聲色。思之當真愧煞。”

  甘延壽亦笑道:“方才子公還在說,其非甘坐雅室之人,若然可以,更願與某互換。”

  張放、甘延壽、陳湯,說來可以算“老戰友”了,都是一同患難、征戰過的,同袍之誼,非一般官場關係可比,彼此說話都沒有太多顧忌。

  張放聞言點點頭,從袖裡摸出一封帖子,遞給陳湯:“子公看看這份禮單如何?”

  陳湯滿面疑惑,接過打開一看,臉色微變。

  一旁的甘延壽湊過頭打望,面色卻難得嚴峻起來。

  這份禮單,禮物比較簡單,無非金帛之類,數量也不多。帖子的抬頭寫著“陳中郎台鑒”,末尾署名則是“微吏鄧古”。

  張放神色自若:“這是我從禦史中丞王尊那里弄來的,他準備三日後大朝會時,以此彈劾子公。”

  陳湯點點頭,向張放拱手,眼裡有感激,卻沒說什麼。

  甘延壽卻道:“王中丞可是出了名的嚴苛,他要彈劾什麼人,連大將軍的顏面都會拂逆。羿嘯是怎弄到這份禮單的?”

  張放笑笑:“山人自有手段,不過……”他神色轉為肅穆,“王尊抓住這個把柄,一定會彈劾子公,這是誰也攔不住的。”

  陳湯也無所謂了,把禮單往短案一甩:“無事,大不了不當這六百石小吏。”

  張放淡淡道:“子公這官肯定丟定了。放有一推薦,不知子公願往否?”

  陳湯眼睛一亮:“君侯請說。”

  張放目光迥迥:“以副使身份,出使康居,並以中郎將長史職銜,坐鎮摘星城,如何?”

  陳湯的眼睛亮得嚇人,袖子都微微顫抖,一時說不出話。

  甘延壽先是一驚,旋即大喜,扯著陳湯袖子道:“子公,這、這可是大好事啊!”

  張放神態自若:“子公為大將軍斷邊事,必知摘星城之事。此城所處要衝,商旅如織,如今更是東西方商貿最重要的交易集散地。所得之利,超乎朝中諸君想像。君況是到過烏孫的,他最清楚……”

  甘延壽嘿嘿笑道:“我早將前番出使所有情形,巨細無遺對子公說明。”

  張放點點頭:“當初我將府中家丞陶晟留在摘星城,曾許諾說,三年之後,必讓他賺到當年子公給我那一箱財寶等值的財富。而四年之後,陶晟是帶著兩箱財寶回長安的——我敢打賭,整個長安諸侯府的家丞,沒有哪個所擁有的財富能與陶晟相比。”

  張放一字一頓:“而陶晟,不過是執事;子公,是長史!”

  張放這話再明白不過,當初陶晟不過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執事,只用四年時間,就積累了如此巨財。而陳湯若出任中郎將長史——這可是幕府將軍之下第一人,實打實的摘星城一把手。那財富能有多少?自個想,怎麼想都不過份。

  陳湯好財貨,沒關係,人無完人嘛,而且追求財富並沒有錯。與其讓這位名將憋屈在長安方寸之地,通過收受賄賂來聚斂財富,不如把他放到邊陲,讓他通過拓展、攻掠來攫取財富。

  鉅款財富、千石高官、獨當一面、四方畏服……幾乎滿足人所有欲0望,陳湯能拒絕嗎?

  陳湯深吸一口氣,站起,向後退一步,雙袖展開,合攏頓首,長揖到地:“君侯如此器重,湯,敢不從命?”

  張放合袖朝甘延壽、陳湯一揖:“君況、子公,恭喜二位,再度連袂,共闖西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2

第三百四十三章 漢末之蟒

  歷史上的陳湯,就因此事而被罷黜,最後被打發去監工延陵(劉驁陵)。陳湯自己作死,張放也無法阻止王尊的彈劾。他所能做的,就是順勢而為,借此機會,把陳湯從王鳳那裡扒過來,把他放到最應該呆的地方。

  陳湯、甘延壽,曾經以萬里殺王之姿,令整個西域為之顫抖。可惜他們的輝煌是如此短暫,很快就被帝國雪藏,兩顆帝國最後的將星,如流星般一閃而逝。一個鬱鬱而終,一個在垂暮之年被打發到敦煌守關,令來往諸國使者為之詫然。

  以至於當時的議郎耿育上書鳴不平:“延壽、湯為聖漢揚,鉤深致遠之威,雪國家累年之恥,討絕域不羈之君,系萬里難制之虜,豈有比哉……卒以無罪,老棄敦煌,正當西域通道,令威名折衝之臣旅踵及身,複為郅支遺虜所笑,誠可悲也!至今奉使外蠻者,未嘗不陳郅支之誅以揚漢國之盛。夫援人之功以懼敵,棄人之身以快讒,豈不痛哉!今國家素無文帝累年節儉富饒之畜,又無武帝薦延梟俊禽敵之臣,獨有一陳湯耳!”

  也因了耿育上書,陳湯最終得以召還,老卒長安。

  而現在,張放改變了兩人的命運,讓這帝國的一龍一虎,重亮爪牙,鎮朔西極,威懾邊陲,讓他們的人生光芒,發到最亮。可以預見,這兩人的到來,必定會攪動整個中亞,改變蔥嶺以西的格局。

  囊中兩員虎將落袋,張放嘴角忍不住咧開,心滿意足準備離開。正好陳府僕人來報,有兩位到訪的客人。

  一般情況下,主家有客來訪,先前的客人多半會告辭離去。張放、甘延壽與陳湯作揖之後,一同走到玄關。都快出門了,卻被陳湯與僕人的幾句對話拉了回來。

  陳湯與僕人對話如下:

  “來訪者何人?”

  “一位是主人的族弟,上次來訪過的益州魚複水關的陳都尉。”

  “另一位是隨陳都尉而來的同伴,自稱魏郡王莽。”

  “哦,是元昂啊。”陳湯顯得很高興,“請他入內,還有那位王什麼……哦王莽,也一併請進來。”

  來者雖是同族兄弟,但官秩在陳湯之上,所以陳湯趿屣立於廊下迎接,以示敬重。結果一斜眼,才發現甘延壽已走出好幾步,而那位富平侯卻定定立於階下,一臉說不出的古怪表情。

  陳湯、甘延壽,一個斜眼,一個回頭,臉上寫滿了錯愕。

  而張放此刻內心,卻狂踩過一萬隻草泥馬!

  王莽?

  王莽!

  王莽?!

  不會是撞名吧?不會!因為王莽名前還冠以地名“魏郡”。魏郡王氏,正是當朝皇太后與大將軍的故里。而歷史上的王莽,不正是王政君與王鳳的侄子麼?

  張放眼珠一轉,問陳湯:“這陳都尉是?”

  陳湯道:“是巴中支系的族人,名陳立,字元昂,任益州水關都尉,駐於魚複。”

  陳姓開枝散葉,到處都能碰到,敘起族譜來,大都能攀上點關係。益州魚複縣就是後世的四川奉節,而水關都尉屬“障塞都尉”一級,秩千石,指揮百余樓船士及揖卒(水兵),職責收過往船隻稅費,緝查走私、打擊水寇等等。

  張放哎呀一聲:“陳元昂啊,我聽丞相說過,是個人才。相見不如偶遇,且讓本侯會他一會。”

  陳湯又是納悶又是高興。納悶的是,自己這位族弟不過一小人物,沒身份沒背景的,是通過什麼途徑引起丞相的注意?高興的是,富平侯如此高看族弟一眼,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陳湯萬沒料到,陳立只是“陪綁”,張放真正要見的,是王莽。只不過王莽名不見經傳,還是個布衣,若說聽聞此人,有點說不過去。這才繞個圈,以見陳立的名義來見見這位顛覆大漢帝國兩百年江山的“巨蟒”。

  “在下陳立,拜見富平侯、義成侯、陳中郎。”

  “在下王莽,拜見富平侯、義成侯、陳中郎。”

  嗯,張放回轉了,甘延壽自然也得跟著回來。他倒沒有什麼不樂意的,尤其是看到陳立時,笑贊道:“陳元昂之氣宇,頗肖子公當年哩。”

  陳立惶恐道:“族兄與義成侯、富平侯聚四廓兵,行萬里路,斬匈奴王,四夷震怖,天下欽服。立何德何能,敢與族兄相比。”

  甘延壽大笑:“這一張嘴,就更像了。”

  眾人皆笑。

  甘延壽又對那青衣少年道:“王君可有字?”

  青衣少年恭敬答:“未及弱寇,未曾有字。”

  再問:“可入太學?”

  答:“師從沛郡陳師習《論語》,並曾入太學。”

  陳湯訝道:“沛郡陳廣仁?王君師從當代大儒,道德學問,想必非同一般。”

  少年端端正正合袖揖禮,誠惶誠恐,頭幾乎點到地:“莽資質愚鈍,學識淺陋,雖盡全力,亦不足陳師十一。慚愧之至。”

  這話誰都知道是謙虛,不過謙虛能做到他這樣形神兼備,從骨子到皮肉都透著“謙虛”的人,真不多見。不說甘延壽,就是原先沒怎麼注意他的陳湯都嘖嘖贊欣不已。

  張放仔仔細細打量了王莽一番,不過一十七八歲的少年,長相嘛,也就那樣,貌不驚人,氣勢什麼的更談不上。不過這人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子謙沖圓融,與人交談時總是一臉謙和微笑,你說什麼他都表示贊同,手足皆動,頻頻點頭,真誠得讓人想跟他握手,叫聲“同志,終於找到你了”……與之交談很舒服。

  張放冷眼旁觀,心下嘆服,這傢伙,是個人精,天生就該玩政治的料。不過比起這些,張放更關心一點——這傢伙在後世有“疑似穿越者”之稱,不會真是同道中人吧?

  張放不斷以語言試探,夾雜各種只有現代人才能明白的詞彙。王莽依然驚歎、讚美,這次,是發自內心的了——孰真孰假,在張放的眼前,無所遁形。任他王莽濱技能拿小金人,斷瞞不過張放一雙讀心眼睛。

  聽其言,觀其行,沒看出這傢伙有穿越者的樣子,這才悄然鬆了口氣。

  那邊廂,甘延壽與陳立一番交談後,大加讚賞,認為是不可多得的將才,當個水關都尉屈才了。很自然地,拿眼看向張放,陳湯也一樣。

  張放剛試探完王莽,一時莫名其妙,旋即省起,方才自己可是很“欣賞”陳立的。而且說實話,陳立與甘延壽關於軍政事務的對答,他也有聽到,確實是個人才。當下笑道:“聽丞相說過,金城郡那邊,原軍司馬致仕,問我有沒有好推薦……”

  軍司馬在邊郡等同校尉,指揮的人馬以千計,遠非水關都尉可比,是真正的將領。

  陳湯大喜,連連致謝。陳立更是感激不已,沒想到拜訪族親竟拜出要職來。

  以張放的身份、能量及朝中人脈,他的推薦,等同任命文書。

  張放完全沒料到,他推薦陳立出任金城司馬此舉,無心插柳,在兩年之後,發揮出巨大作用。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2

第三百四十四章 此子夏非彼子夏(上)

  張放回到侯府,還沒進門,門僮就領著一個看上去乾淨體面,不像僕人的僕人過來,道:“這是杜令士的家丞,來送帖子。”

  杜令士?張放腦海飛快過濾一遍,道:“武庫令杜君?”

  那家丞卑謙揖笑:“正是我家主人所請。”

  張放接過帖子,看上去是一份很普通的邀請函,大意是請他過府宴飲,這很正常。張放回長安以來,參加的宴飲沒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但他在字裡行間發現一個不應該出現的名字:阿離。

  攜阿離同去赴宴?這是什麼節奏?

  看看那杜府家丞的樣子,也不像知道的模樣。張放合上帖子,道:“請回復杜君,放晚間準時到。”

  杜府家丞離去後,張放負手踱步。在他出使西域這些時日,阿離沒少去杜府,這事他是知道的。阿離去杜府的用意,他也略知一二,具體詳情沒問,因為這是阿離的私事。看杜欽這帖子的意思,是有眉目了?

  “我也一起去?”阿離瞪大眼睛的樣子,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可能是因為長期看不清東西的緣故,阿離養成了一個習慣,跟人說話總是瞪大眼。以前是看不清才這樣,現在眼睛好了,習慣卻改不掉了。

  張放很喜歡看她瞪大眼睛的樣子,阿離的眼睛,很漂亮。不知是不是錯覺,總給張放一種朦朧的感覺,一如當年。

  “當然一起去。”張放掂量手裡的帖子,笑了笑,“長安最令人看不透的人有請,焉能不去。”

  杜府其實距侯府並不遠,一個在戚裡,一個在尚冠裡。前面說過,這兩處都是高門甲第的專屬區,也就是高幹住宅。杜欽的職務並不高,六百石中層官吏而已,但他老子杜延年的職務高啊,不光身居三公高位,爵封建平侯,更是麒麟閣十一功臣之一。身為“國部級”高幹之後,杜欽的府邸,自然不能差了。

  不過與一般高幹子弟不同,杜欽因為眼疾,從來都很少會客,宴飲更少,能邀上門的,更是少之又少。

  張放的輕車出現在杜府門前時,府內外一派安靜。

  過得一會,府旁側門打開,輕車駛入,停下。白天那個送帖子的家丞早已迎候,手打寫著“杜府”的燈籠迎上來,一揖到地:“君侯到了,主人已在前堂靜候,請隨小的來。”

  張放點點頭,下車,在車旁伸手——他的動作純屬自然,但後下車的阿離卻害羞地不敢按他的手臂下來,或者說,不敢。

  張放笑道:“沒人看到,不用怕,就算有人看到也無妨。”

  阿離小糾結了一下,還是扯著張放的衣袖下車了。

  那杜府家丞看在眼裡,不知為何,眼裡居然浮現一絲迷之笑意。而這會張放正側著身,目光停在阿離身上,沒有注意。

  因為杜欽眼疾的緣故,不喜熱鬧及大張旗鼓,除了大將軍蒞臨,一般不開中門迎客。所以以張放的身份,也得走側門。

  走過幾道曲廊之後,果然看到杜欽站在前堂階前,遠遠就拱手作揖:“欽視物不便,未能遠迎,望君侯恕罪。”

  張放也少不得客套一番,然後就見杜欽肅手:“君侯請。”然後又露出笑容,“阿離也來吧。”

  張放眯起眼,阿離的身份不過一侯府行人,高級婢女,可以隨他前來不假,但任何一個府邸都不可能讓她登大雅之堂……杜欽這一手,有意思。

  入席,落坐。杜欽與張放相對而坐,以示敬重,而阿離的坐位更有意思——杜欽居然把她安排在靠近自己一邊的席位上。

  張放眯起的眼睛一睜,有那麼一瞬,光芒亮得嚇人,如果杜欽眼睛還好,會被驚尿。

  所謂客隨主便,張放嗅出氣氛不對,但沒感覺出危險,只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

  杜欽看不清張放的銳目,但完全可以體會到張放的感受,所以他也不賣關子,一改以往繞圈子的說話習慣,一張口,直奔主題,終於解開了張放的疑惑。

  “我想認阿離為義女,不知君侯可否俯允?”

  搞半天原來是收女兒啊!張放神色一鬆,哈哈笑道:“杜君有如此心意,放敢不成人之美?阿離……”

  此刻阿離已喜極而泣,離座伏拜。

  張放眼神何等犀利,他注意到阿離在喜泣之時,隱含一絲失落。

  杜欽含笑道:“君侯一定奇怪,我為何會認阿離為義女。”

  “是有一點,不過……”張放打了個哈哈,“我知道阿離近年來一直尋找她的生父,而且有了眉目,好像就在杜君府上。只是沒想到居然是杜君,當真是……哈哈哈。”

  若換成別人,張放早就拱手說“可喜可賀”了。但面對杜欽,張放卻說不出口——無他,這事不光彩,尤其對一個有眼疾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阿離的身世,張放早在青溪裡的時候就知道。她的母親在長安權貴家為婢,兩年後卻抱著繈褓中的阿離回到青溪裡,而包著阿離的彩錦繈褓,卻是寸帛寸金的蜀錦。都不用說過程,光是這開頭與結果,張放就能猜出一個權貴公子與侍婢私通,侍婢有孕後被掃地出門的狗血戲碼來。

  再聯想到杜欽是天生眼疾……嘖嘖,這傢伙,聞香識美人呢。

  杜欽雖看不清,卻似乎能猜中張放此刻所想,淡淡一笑,從袖子裡取出一物,鋪開在案上:“張放不妨細看。”

  張放雖然是第一次見這東西,但卻一眼認出,這應當就是阿離珍藏的那件繈褓蜀帛。蜀帛不愧是這時代最精美的錦帛,即使經過二十多年,依然熠熠泛光,色彩鮮豔,仿佛才離櫃不久。

  不過這種錦帛張放見得多了,半點也吸引不了他,真正吸引他的,是那蜀帛上以金線繡下的三個小字:杜子夏。

  這一下,張放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杜子夏,你哪裡跑!哈哈哈!”

  張放這下總算知道阿離為何會失落了——找到親生父親,卻只認自己為義女,換誰都會失落。但這也在情理之中,這是有損家聲的事,杜欽再怎樣也不敢冒這風險讓她認祖歸宗,可以理解。

  自曝糗事的杜欽卻沒有常人此刻應的的慚愧表情,而是神色不變,笑意淡淡。

  正當張放暗歎老杜的臉皮修為令人自愧不如之際,杜欽卻悠然吐出一句驚人之語:“我雖是杜子夏,然而這位杜子夏卻不是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2

第三百四十五章 此子夏非彼子夏(下)

  杜欽這句話,如同驚雷,把張放、阿離震得不輕。

  二人驚了半晌,互望一眼,下一刻,突然同時大呼:“大冠杜子夏!”

  杜欽緩緩點頭:“對!就是大冠杜子夏。”

  長安有兩個杜子夏,一個叫“大冠杜子夏”,一個叫“小冠杜子夏”。小冠杜子夏就是杜欽,早前他曾被人稱為“盲杜子夏”,因其惡此戲稱,故自製小冠以示區別,長安衣冠謂之“小冠杜子夏”。

  大冠杜子夏是誰呢?這個人也姓杜,字也是子夏,他的姓名是杜鄴。茂陵人,舉孝廉為郎官,官秩跟杜欽差不多。此人幼年喪父母,隨其舅生活。他的這個“杜氏”遠不能跟杜欽的杜氏相比,但杜鄴的外家卻頗有聲望。他的外公是故京兆尹張敞。

  單說張敞可能沒多少人知道,但把這名字跟兩個字連起來,這知名度可就不一樣了——張敞畫眉。

  沒錯,就是那個因給妻子畫眉而成為夫妻恩愛典範,流傳千古的模範丈夫,張敞。

  杜鄴從小寄養在張府,也是衣食無憂,類似表少爺一樣的優渥待遇。這樣的環境,與婢女弄出點什麼,的確比兩眼一抹黑的杜欽更有可能。杜鄴雖然只是個郎官,但此人有一定背景,亦有才具,在京城中也略有薄名。

  以張放靈敏的“耳目”,以長安情報核心人物之一的阿離,自然不會不知道此人。所以當杜欽鄭重說出“我雖是杜子夏,然而這位杜子夏卻不是我”,張放、阿離再不明白,那真枉費這些年花費近千萬錢組建的情報網了。

  阿離喊完之後,那神情簡直沒法形容,眼淚象斷了線的珍珠往下滴,怎麼都收不住。

  張放皺眉道:“怎見得一定是杜大冠?未必沒有第三個杜子夏。”

  杜欽含笑:“富平侯就是富平侯,果然心細。確實,誰也不知道長安有沒有第三個杜子夏。不過,我有兩點可以證明。”

  張放危坐,阿離收淚。

  杜欽伸出兩根手指,神情永遠都是平淡或者說是淡漠:“其一,欽自少眼疾,不辨五色——自然也包括女色。莫說廿年之前,便是如今,亦無荒唐之事,所以,這個杜子夏不是我。”

  嗯,這是杜欽首先把自己排除了。

  張放相信杜欽所說的是事實,這位老兄是權貴公子沒錯,但先天殘疾,他的心態跟普通權貴人家不一樣,他的關注點與一般公子哥兒也不一樣,他能成為長安人人稱道的奇才不是沒有原因的。他說自己少年時沒有荒唐之事,那就是真的沒有。

  “其二。”杜欽伸出第二根手指,再度語出驚人,“我問過了杜大冠,證實了此事。”

  在張放瞠目結舌中,在阿離駭失聲中,杜欽不緊不慢拍拍手掌。

  玄關外候命的僕人躬身退下,只過了一會,門外傳來踏踏腳步聲及僕人稟報:“主人,杜郎中到了。”這“郎中”不是後世的醫生,而是漢代郎官的一種,比中郎秩祿少,秩四百石。

  張放、阿離同時抬頭(轉身),就見一個三十多近四十的男子,頭頂高冠,身著深衣,白麵微須,他的相貌——都不用說什麼,一見此人相貌,張放就確定他是阿離貨真價實的父親。

  太tm的像了!

  再看阿離,已哭成淚人。

  反倒是杜欽有點奇怪:“怎麼了?都不用開口就確定麼?是有什麼特別信物……哦,很像是吧?”

  這個人,就是杜鄴。張放沒見過,阿離也沒見過,否則,強大的基因早已暴露事實。

  杜鄴顯然也是頭一回見阿離,四目相交,眼圈也是一紅,顫聲道:“苧娘……是你的母親?是的,眼睛太像了……”

  苧娘二字一出,阿離放聲大哭,伏泣於地。

  張放、杜欽就知道,沒錯,找到正主了。

  那邊廂在父女相認,這邊廂,杜欽好整以暇端酒敬張放:“君侯可知我雖不是杜大冠,卻要認阿離為義女的原因麼?”

  張放想想:“杜君名氣冠長安,阿離先入為主,肯定以為是你。而事關身世,她又不願假手于人調查杜大冠……對了,阿離的眼睛前些年不好,而杜君的也是……難怪她會認為是足下了。杜君想必不會是將錯就錯吧?”

  杜欽微微一笑:“君侯說對了一點,眼睛——這就是我與阿離的緣份所在。”杜欽邊說邊從案下取出一物置於案前。

  張放一看那東西就明白了,因為那就是他親手泡制的蛇膽酒,專給阿離用的。不用說,必是阿離在眼睛好轉後,送給了杜欽,然後借著贈藥的機會,把那件繈褓帛緞露個相……

  “我一摸這三個字,就知不是我,但阿離小娘一番孺慕之情、慈孝之心、還有同為目盲的同病相憐,都令欽深為感動。人生在世,一緣難求。阿離生父與欽同字,此為一緣;同病相憐,此為二緣;誤我為父,登門贈藥,此為三緣。有此三緣,足以為父女矣!”

  張放點頭表示同意,想想確實蠻奇妙,真是緣份,杜欽認女,合情合理。

  “欽認阿離為義女,還為一事。”杜欽笑眯眯“望”著張放,“與君侯有關。”

  “我?”張放點自己鼻子,有些奇怪。如果是杜鄴還可以說是借此機會攀附自己,但杜欽出身名門,又是當下大將軍的紅人,根本沒有攀附自己的必要。退一萬步說,當真是攀附,也沒必要這樣當面說出來吧?

  “對,與君侯有關。”杜欽笑容透著迷之可惡。

  要不是張放的靈魂穿刺對眼盲者無效,他都有立馬強催杜欽的想法了。

  還好,杜欽沒賣太多關子,而是向阿離招手:“杜大冠,打斷一下。阿離,過來。”

  阿離拭淨淚水,依依不捨鬆開父親半濕的衣袖,來到杜欽面前,跪坐身側。

  杜欽拉起阿離的手,對張放道:“我這小女,似乎比君侯還年長吧?”

  張放點頭應是,阿離的年紀,確實比他還長一歲,二十三的大姑娘了。在後世正當青春,而在大漢,卻是少見的剩女了。阿離的心思,張放焉能不知,只是阿離一直在侯府,而他一直未曾正式娶妻,根本沒法納妾——這可不是塞外胡地。這還不算阿離的身份低微這道障礙。這次回來,終於完婚,又逢大水,水退之後,朝局動盪,事情就耽擱下來。聽杜欽的意思,莫非……

  張放若有所悟,收懾心神,杜欽笑聲入耳:“杜欽之女,可配君侯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2

第三百四十六章 報 應

  富平侯又要娶……嗯,納妾了。雖然這次遠遠不能跟上回相比,但還是比一般人家娶妻的排場還大。而且所納之女也很傳奇,居然是大小杜子夏的女兒。如果不是長安發生了一件本朝前所未有的大事,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富平侯這樁奇婚,多半要被獵奇者刨根問底了。

  長安發生了什麼大事呢?

  準確的說,是朝廷發生了一件大事,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一日五侯。

  建始五年(前28年)正月,天子劉驁下詔,悉封諸舅為侯。分別為:平阿侯王譚,成都侯王商(此王商非丞相王商,同名同姓不同人),紅陽侯王立,曲陽侯王根,高平侯王逢時。

  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至此,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諸曹,分據勢官滿朝廷。而王氏家族,在成帝朝的權勢也達到了頂峰。

  張放得知這個消息時,剛吃過飯,聞報後臉上沒有表情,只把所有人全趕出去。過了一會,屋裡傳出一把沙啞的嗓音:“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走一步退一步等於沒走,一頭驢兩頭牛都是牲口……”

  邊吼邊以箸擊碗,叮叮噹當,蠻有節奏。門外的侍僮,無不面面相覷,家令張敬臣、家丞陶晟直翻白眼。所有聽到的家僕,無不錯愕,繼而笑抽……

  正月初五,張放輪值,入宮值守。

  漢代皇宮分“宮”和“省”,省在宮內,也稱禁中,為皇家所居,朝廷理政則在宮內省外。外臣不得入禁中,即“門閣有禁,非待禦之臣不得枉入”,但侍帷幄之臣,也就是侍中之臣可入。他們不但能進入,甚至在禁中還有自己的住處。當時許多地位較高的外戚住在自家後妃的宮舍周圍,這也是漢宮內秘道得以盛行的基礎。至於一般的待中也都有“值廬”,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值班室。這些值廬當然是靠近皇帝住處的,以便於隨時聽候皇帝召喚。

  張放既有侍中身份,亦是中郎將,不但可隨時入禁中,而且面見天子也很容易。自古以來,真正的權勢之臣,不是外臣,而是內臣。張放就屬於這樣的內臣。

  天子劉驁的居所在亦在未央宮,與前殿相對,稱為後閣。張放的值廬就在後閣北宮門之左,從前殿到後閣值廬,從地面走的話,至少要經過五道宮門與檢查。

  為什麼會說“地面”,難不成還有空中?

  答案是:有。

  五宮之間,皆有廊橋相接,便於後宮內臣快速通行。諸廓橋之間,只有一道檢查,只要前面通過,整個皇宮專屬通道可通行無阻,可謂是漢代的“綠色通道”。

  張放這會就走在綠色通道上,長長的廊橋,靜謐而幽深,每踏一步,都會傳來清脆的迴響,聽上去頗有擊節之韻。張放寫意地走著,似乎覺得有點雜音,便停下腳步。果然,身後傳來很輕微的踏足聲。張放回頭,看到三、四十步外,一個寺人模樣的小宦正縮著脖子走著。張放一停,他也跟著停下,貌似畏縮。

  張放失笑,搖搖頭,也沒放心上,轉身繼續走。邊走邊想事,腳步又慢下來。然後身後的腳步聲又停了。

  這下張放奇怪了,說這寺人畏懼他,不敢跟著,可以說得過去。但他緩步,對方沒必要停下啊,完全可以直接走的,只要在經過他身旁時,向他行禮告罪就好。這種情況很常見,幾乎每次值守都會碰到,不足為怪。這寺人的反應,未免有些奇怪。

  張放乾脆停步,轉身,向那寺人招手:“你,過來。”

  那寺人的反應出人意料——他居然轉身想跑!

  張放驚訝之余,疑竇頓生,斷喝一聲:“站住!敢跑必斷爾足!”

  那寺人如中定身咒,渾身發僵,半步不敢動。

  張放不緊不慢,很從容走近,看背影——噝!似乎還真有點眼熟。

  張放認識這宮裡很多寺人,但這種眼熟,卻不是“認識”的感覺,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對了,就是那種根本不應在這地方看到的感覺。

  “轉過身!”

  寺人渾身一抖,慢慢轉身,但頭還是低著,高高的便帽,擋住他的面目。

  “抬頭。”

  寺人垂首不動,雙臂下垂,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樣。

  “我們一定認識,而且是在宮外。”張放負手繞著寺人慢慢踱步,淡淡道,“方才沒引起我注意前,你早點跑,啥事都沒有。既然我已經注意到你了,走過來了,站在你面前了,還躲得過去嗎?既然躲不過,學駝鳥把頭埋進沙子裡又有什麼用?哦,你不知道什麼是駝鳥,那縮頭烏龜知道了吧?”

  當張放說到“縮頭烏龜”時,那寺人身體開始顫抖,不是害怕的顫抖,而是憤怒。然後,他抬起頭了——

  張放此前已經做了相當的心理準備,但當看到這人真面目時,還是想大叫一聲“我艸!”

  這、這不是石大公子嗎?!

  雖然臉上沒了鬍子,也沒了以往那股子驕橫拔扈,但千真萬確,就是石大公子石榮!

  張放完全想不通,脫口而出:“石公子,你這是……玩兼職還是偽裝進宮啊?”

  石榮盯住張放看了一會,突然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撩起自己的衣袂下擺……

  張放只掃一眼就挪開,長吐口氣:“你……居然玩真的。”

  昔日眠花宿柳的煙雨閣常客石大公子,居然淨身了……淨身……身了……

  在石顯垮臺後,石大公子落架鳳凰不如雞。在京師煙花之地醉生夢死的他,當然不願隨石顯返鄉。仗著這些年攏來的千萬家財,依舊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如果就這樣下去,那怕揮金如土,也夠他瀟灑半輩子的。只可惜,石大公子的腦容量遠遠不及他的繼父,加上得罪人又多,又沒了後臺……想想都知道有多可怕。在瀟灑近兩年後,他陷入騙局,家財被騙得精光,從富家公子變成窮光蛋,一夜之間從長安消失。

  張放的情報部門一直在盯住石榮,直到確定這人已經廢了,再無威脅,這才取消監視。也是因此,張放這兩年並不知道失蹤的石榮下落如何。萬萬沒料到,這傢伙竟然淨身入宮了!

  石榮苦笑一下:“我要是說,我是被強行淨身入宮的,君侯信麼?”

  張放點頭:“我信。”

  張放此時並無憐憫,他只想到一個詞“報應”。不是對自己,而是對青溪聚無辜聚民。張放曾發誓要為當年死難的聚民討還公道,若不是出使西域,石榮早被他收拾了。而等他從西域歸來,石榮已失蹤。對這麼個可憐蟲,張放也失去了派人搜殺的興致,當是遭報應了。沒想到此刻遭遇……

  石榮古怪笑笑:“君侯要殺我麼?”

  張放搖搖頭,這個人,就當他死了,殺了祭奠簡直是侮辱青溪聚亡靈。

  石榮拱拱手:“不殺,那我就走了。哈哈哈!”

  狷狂長笑聲中,趨步疾行,身影就這麼一點點沒入長廓暗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3

第三百四十七章 王氏的威脅

  “一日五侯,陛下出手著實大方啊。”

  剛到值廬不久,張放就被劉驁召到後閣,看到禦案上擺著的酒具,還有劉驁的神色,張放就知道,這位天子心情不好。最近朝中也沒啥大事,要有,就只能是“一日五侯”這件事了。

  劉驁當了幾年天子,但還沒養出什麼威重之氣,張放與他呆久了,也不覺得有什麼帝王威嚴,加上漢代君臣相處還算隨意,所以說話也沒太多顧忌。

  劉驁苦笑:“若非我一再婉拒,那就不是五侯而是六侯,你信麼?”

  “六侯?”張放心思靈動,脫口道,“莫非……是苟中郎?”

  劉驁苦笑連連:“不是他還有誰。”

  苟中郎,嗯,老熟人了,就是原河東督郵苟參是,也算是劉驁的舅舅。王家五侯的背後,有大將軍在推手,這苟參雖與王鳳同母,畢竟不是王家人,王鳳沒必要非得在提攜了五個弟弟後還費力幫襯他。那背後又會是……

  “是皇太后的意思。”劉驁親手倒了一杯酒,向張放示意,歎道,“你都不知道,皇太后舉出孝武先帝時封田氏的舊事,要求我封七舅為高陽侯。我說孝武先帝封田氏之事,一直為後世諸公所詬病,謂之名不正言不順。前覆後鑒,焉能再蹈?這才堵住皇太后之口。”

  張放謝過,端起酒爵,有些同情地望著劉驁:“陛下想必也得補償點什麼吧。”

  劉驁歎了口氣:“先是加了個侍中,皇太后仍不悅,就再加了個水衡都尉。皇太后意猶未足,要求封關內侯。我勸皇太后不要一下加封太多,一下到頂以後封無可封就不好了。好說歹說,總算讓皇太后消停下來。”

  水衡都尉,從名字上絕對猜不出是啥官。可能望文生義,以為是漢朝水軍將領,然而實際上八竿子打不著。

  水衡都尉,掌上林苑,有五丞,秩二千石。屬官有上林、均輸、禦羞、禁圃、輯濯、鐘官、技巧、六廄、辨銅九官令、丞。

  均輸是為皇家置辦各種器物,禦羞不用說是飲食供應,六廄是天子六廄,各種禦馬。其中最重要的是鐘官令,管鑄錢的。自從漢武帝收諸侯王鑄錢權力,聚於中央之後,天下五銖,俱出於此。

  看看,從這些下屬官員職掌內容,就可以看出,這是個什麼樣的肥缺。水衡都尉,說白了就是皇帝的私人管家,為皇家管錢袋子的。

  王政君為了這個同母弟弟,還真是不惜赤膊上陣,老臉都不要了。

  張放好一陣無語,這叫什麼事?苟參是什麼人?一個因瀆職、圖謀不軌而被擼了官的傢伙,靠著裙帶關係來長安混個中郎已經很不錯了,如今居然得了二千石官,還是專管錢袋子的水衡都尉。還兼管皇家各種採購……這不是老鼠掉進米缸裡,爽翻天的節奏麼?以苟參那個德行,不消說,鐵定是一隻大碩鼠。

  還有,那紅陽侯王立更不用說,聲名狼藉,連他的幾個兄弟都惡其為人,不願與他多來往。為官多年,寸功未立,亦無業績,尸位素餐。這樣的人也封侯,置高祖“無功不侯”之誓約於何地?叫那些戍守邊疆卻只領鬥食的將士怎麼想?

  張放很清楚,在大漢,在長安,他絕對無法向王氏集團叫板,相反,王氏集團卻有打擊他的實力。從他出使到回長安這些年,王鳳暗地裡沒少給他使絆子。如果不是因為王鳳剛上臺不久,羽翼未豐,加上老對手王商制肘,天子劉驁又多方袒護……人在萬里之遙的張放,早不知被多少讒言淹沒進而拿下了。

  如今,王氏集團行情暴漲。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這漢朝大半都是王家的了。到那時,哪怕像張放這樣的外戚加貴族,碾壓起來眼都不帶眨。歷史上的丞相王商可不就是這樣?同樣是老牌貴族加外戚,被王鳳打壓得丟官去職,吐血而死。

  現在張放要做的,對外要抓緊對自己領地摘星城的發展,對內要支持,甚至聯合丞相王商,對抗王鳳,為自己爭取更多的時間。

  從劉驁的表現看,這位天子也有些不滿王氏行情漲得太快,這讓他有被架空的危險。

  張放試探道:“丞相家人是不是也要封個侯?”  劉驁菀爾,搖搖頭,指了指案上一份奏章道:“這是丞相今日上疏,你可以看看。”

  劉驁說能看,那就不是什麼重要奏疏,可以私閱。

  張放拿過來看了一會,確實沒什麼重要的內容,是一份很普通的調配物資的奏疏。但劉驁叫自己看,必有用意,是什麼呢?

  張放很仔細地看了幾遍,以他在摘星城磨礪出來的水準,可以確認,這些物資的資料及調配沒有問題。那麼,問題出在哪呢?張放皺眉苦思。

  劉驁看在眼裡,哈哈大笑:“別想了,你想不到的。奏疏什麼事都沒有,很尋常。但是,我要狠狠地誇讚丞相一番,說這份奏疏極好。哈哈哈!”劉驁笑聲暢快,將爵中酒一飲而盡。

  張放頓時明白,不禁撫掌而笑,原來如此。敲山震虎啊!的確,天子不用做得太明顯,只要稍稍釋放態度就行。這就是帝王之術啊,看來自己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翌日一早,當冬日難得的陽光照進殿堂之時,昨夜張放與劉驁所坐的地方,只有一地杯盤狼藉,兩人已不見。

  幾個宮婢正在收拾的當兒,殿外傳來一聲悠長的尖聲:“皇太后駕到。”

  宮婢們慌忙放下手裡的活計,伏跪一地。

  隨著一陣不疾不徐的清脆腳步聲由遠而近,殿門前出現一個一襲霞帔背光的雍容華貴女人的身影。她投在地上的長長影子,籠罩著如鵪鶉般瑟瑟發抖的宮婢。

  皇太后,王政君。

  眼前的情景,顯然令王政君頗為不豫:“皇帝呢?”她當然不是問這幾個宮婢,以這低級宮人的地位,還不配知曉天子的行蹤。她問的,是跟在身後的天子近侍呂齊。

  呂齊苦著臉,其其艾艾。

  王政君冷冷道:“今日不是大朝,宣室也不見皇帝坐朝,他會到哪裡?上林獅虎園還是昆明湖泛舟?”

  呂齊以揮拭額,大冷天居然淌汗,縮著脖子,艱澀開口:“回稟皇太后,陛下與富平侯……去了陽阿公主府……”

  王政君的眼神,有針尖樣光芒亮起。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3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一顧傾城

  光可鑒人的銅鏡,映著一張青春嬌豔的面龐。這張面龐不施半點脂粉,因為根本不需要,任何脂粉都塗抹不出那瓷釉般晶瑩剔透的質感。修長的眉毛黑而亮,如水洗過般清亮的雙眼,顧盼流光。眼角眉梢,風情萬種,而這風情根本不是裝出來的,純粹發自骨子裡……

  銅鏡後突然出現另一張面孔,並發出一聲“哈!”

  少女一嚇,回首嗔道:“小妹,你又發什麼顛!”

  身後的粉衣少女,長得粉妝玉琢,神態嬌憨,但年齡不好界定。從模樣看,似乎只有十一二歲,但胸前規模,直追乃姊甚至有過之,怎麼看都不止十一二,甚至不止十三四。看這樣子,很有童顏巨乳的發展趨勢。

  雖然時隔數年,但姊妹二人的模樣並沒有太大變化。

  趙宜主。

  趙宜人。

  一對姊妹花。

  “阿姊,聽說了沒,今日有重要客人,主母親自相陪呢。”

  宜主懶懶道:“大概是哪家的侯爺吧。”

  宜人圓溜溜的眼珠一轉,低聲道:“阿姊,你說,會不會是……”

  “不會!”不等小妹說出那名字,宜主就先否決了,“昨夜是他輪值,今日應當回府休息了,怎會來參加主母的宴飲?”

  宜人眼睛溜圓:“阿姊,這你也知道?”

  宜主白了小妹一眼:“主母有次曾說邀他前來,結果不巧,正好是他輪值。按五日一輪,算起來昨夜正輪到他。”

  宜人突然歎了口氣:“阿姊,他的事,你那麼關心,可過了這麼些年,人家可能已經忘了你……”

  宜主淡淡道:“他是做大事的人,年紀輕輕已是中郎將,將來必可入相,位及人臣。阿姊只是區區歌姬,如何奢望能讓他記掛。”

  姊妹二人相顧無言,她們都只是公主府豢養的歌姬家婢,雖然衣食無憂,亦不用抛頭露面討生活,但卻如籠中金雀,只向來賓展示她們美麗的羽翼,平日幾乎不能踏足出府半步。

  門外傳來叩擊聲,宜人跳起來轉過身,拉開房門。

  一張濃妝豔抹的年輕面孔探進來:“宜主,到你上場了。”

  ……

  當宜主隨著一眾歌姬來到大堂一側的配室做上場前準備時,看到那小門被幾個歌姬擠得滿滿的,不時交頭接耳,一臉興奮,嘰嘰喳喳。

  准是又看到了哪位權貴家公子哥,宜主撇撇嘴,徑直走到一邊靠牆位置,保持儀態端莊等候上場。不知怎地,一顆心跳得很厲害。宜主按著心口,有些發慌,想起去年幾個姐妹對她說過的事。

  有好幾次她奉命獻舞之後,宴席上的貴賓都曾向主母提出要她侍寢,幸好被主母婉拒了……在人心詭譎的公主府這麼些年了,宜主並不天真,她當然明白主母並非愛護,而是認為那些來賓的份量不夠。記得當時自己聽了,好生後怕,心也是跳得這樣厲害。這次也如此,莫非……

  那邊倚門偷窺的歌姬議論聲不時傳來:

  “真的好俊呢。”

  “是啊,比上回的那個西平侯之子于公子還俊呢。”

  “小聲些啊,玉奴妹子最癡迷于公子,要讓她聽見,非撕了你的嘴不可。”

  “我是實話實說啊。于公子固然也俊,只是未免文弱了些,哪像人家富平侯,那是可持節出塞幾萬里,消弭西域兵禍的好男兒……”

  “富平侯”三字一入耳,宜主心跳頓時漏一拍,雙眼霎時瞪大。然後,身不由己走過去。

  眾歌姬的吃吃笑聲,宜主早已置若罔聞,她走向小門,也不知哪裡來的勇力,奮力一扒。在歌姬們的驚叫聲中,生生扒出一條縫來。

  然後,她看到大堂之上,主位是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與主母並排而坐,左下首打橫相陪、笑語宴宴的年輕男子,不就是……宜主一陣發軟,如果周圍不是群姬環繞,見狀急扶一把,多半會跪坐在地。

  ……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婉轉清亮地悅耳歌聲中,一群白衣勝雪的舞姬踏著樂聲的節奏,翩翩起舞,舉手投足,充滿韻律。

  中間的藕衣少女,如梅花中央那點嫣紅,款款而舞。她柔軀如折,水袖卷揚,粉絹霞紈上下翻飛,急時如風卷,緩時似雲舒,旋轉若玉盤,踏行似燕飛。竹尺疾撥,築聲愈急,堂上少女那輕靈的身影亦隨之飛旋如輪,裙袂轉舞,靈動如飛天。

  陽阿公主身邊的年輕男子,看得目眩神迷,手裡的酒爵端到頜下都忘了飲。

  公主見狀,掩口而笑,目光再轉到富平侯臉上。那英俊得令人心顫的面龐,同樣也為眼前的美色所吸引……嗯,但那雙眼睛所流露出的,卻不是迷醉,而是思索……他在思索什麼?

  當最後一聲擊築停下,少女柔軀隨著旋舞的慣性飛速轉動,蓮步輕旋至公主與年輕男子案前數步,柳腰一折,輕舒廣袖,伏拜於地。整個動作行雲流水,賞心悅目。

  “好!好極!果然傾城傾國。”年輕男子放下酒爵,擊案讚歎不已,“當年父皇擲丸擊鼓,若得此舞之韻,當是何等賞心悅目。”

  這年輕男子,自然就是出宮“翹班”的劉驁了。他現下算是微服出遊,一時忘形說出“父皇”二字。不過,在場侍婢、舞姬們都聽成是“父王”。因為陽阿公主府上常有諸侯王世子前來宴飲,“父王”這個詞聽得多了,倒也沒多想。

  陽阿公主微笑抬袖,示意諸舞姬退下。舞姬們退到門口時,忍不住一個接一個回眸,幾乎全望向那位面帶笑容的富平侯……陽阿公主看在眼裡,笑意盈盈。

  待諸侍者舞姬皆退下後,陽阿公主笑顧劉驁:“陛下可覺得哪位家伎堪能入眼?”

  劉驁摸著下巴,腦海閃過一個風情萬種的人影,眼睛眯起,張口正要說話。

  卻見呂齊慌裡慌張跑進來,連聲道:“陛下,皇太后到了未央宮……”

  劉驁啊呀一聲急忙站起,向陽阿公主與張放拱手致歉,火急火燎往門外跑,跑了幾步回頭道:“姑母,那個那個,給我留著,下回……”

  陽阿公主一臉莫名其妙:“是哪個啊?穿什麼顏色衣裳?前排還是後排?第幾個……”

  追問聲中,劉驁卻是越跑越遠。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3

第三百四十九章 賞日賞梅賞美人

  劉驁走了,張放伸了個懶腰:“姨母,我也要告辭了。”

  陽阿公主睨笑:“連陛下都想留下,你卻要走了麼?”

  張放打了個哈哈:“姨母是不知道啊,我昨晚輪值,可是沒合過眼,一直陪陛下閒話來著。人一倦,什麼心思都沒了。”

  陽阿公主訝道:“是麼?我看陛下倒是一臉倦容,卻興致十足、倒是你精神飽滿,我以為你睡得很香來著……”

  張放原本就張大嘴,趕緊用手掌往嘴巴攏了攏,做出打哈欠的樣子,連聲音都帶了倦意:“強打精神罷了,總不能讓陛下看在眼裡……”

  陽阿公主吃吃笑著,伸出蘭花指虛點:“你這個鬼精靈……好罷,喝點醒酒湯,歇會再回去。我可不想讓班大才女埋怨我。”

  張放從昨晚到現在確實喝了不少,但漢代的清酒醉不了人,如廁幾次就沒事了,不過身上的酒氣一時半會消不了,體息一下散散酒氣也是對的。

  說話間,婢女已將醒酒湯端上。就在一手託盤,一手取盅之際,也許是慌張或是什麼別的原因,手一抖,湯盅傾倒少許,濺濕張放的衣襟下擺。

  婢女大驚失色,噗通跪地,聲音都變調了:“婢子該死!君侯恕罪!主母恕罪!”

  陽阿公主本來笑著的,頓時也變了臉。

  就在公主即將發作時,張放搶先開口:“姨母勿怒,此許小事,不必動氣,動氣傷身,倒叫外甥不安了。”

  張放都這樣說了,陽阿公主一口氣生生憋住,發作不得,悻悻道:“羿嘯氣量越發宏大了,果然當上將軍就不一樣。你,別再用袖子亂擦,還不多謝富平侯。”

  婢女趕緊收回手,連連向張放頓首:“多謝君侯、多謝君侯……”

  張放神色不動,眼睛低垂,想看清此女相貌,但婢女由始至終都是垂著頭,沒法看清。

  侍婢退出之後,張放長身而起,告罪道:“外甥先去更衣,失陪了。”

  陽阿公主點點頭,吩咐貼身侍婢帶張放前往更衣閣。陽阿公主經常舉行府宴,宴飲之時,客人衣裳有汙是常有的事,所以專門有更衣閣,裡疊放著幾十件薰香的各色華衣,件件價值不菲,任客人自取用。

  這樣的更衣閣,基本上是豪門必備,富平侯府也有。

  張放邊走邊隨意問領路侍婢:“賞心亭在何處?”

  侍婢應道:“就在更衣閣左側梅林裡。”

  張放點點頭,看看更衣閣就在前方,停下腳步道:“你回去侍奉姨母吧,我自去更衣就好。”

  侍婢失色道:“婢子萬萬不敢走開,得陪君侯回去才行,否則主母會罰我的。”

  “那你就在這等著。”張放也懶得跟她廢話,大步走向更衣閣。那侍婢不敢有違,乖乖等著。

  張放身影消失在更衣閣,不過片刻,已換然一新,但他卻並沒有走回去,而是趁那侍婢沒注意,飛身閃進梅林。時值正月,百花盡謝,唯有白梅爭相綻放,芬芳滿園。

  張放順著圓石小徑往前走,果然看到了那侍婢說的賞心亭。天氣寒冷,亭子裡當然沒人。不過四周梅影重重,擋住了東西南北風,沒有寒風吹,倒也不冷。尤其像張放這樣連西極都呆過幾年的人,這點冷意,實在算不了什麼。

  張放來這裡,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他手裡的小紙團。

  這個紙團,是方才那失手打潑湯盅的婢女,在為他擦拭時,悄悄塞給他的。很明顯,婢女不是“失手”,而是有意為之。

  打開小紙團,裡面寫著一行絹秀小字:賞心亭一晤。

  字是有眉筆寫的,帶著淡淡的少女體香。

  張放不知道是誰,更不知道啥意思,但可以斷定,約他會晤的人,不是當時那個奉湯的小婢。那會是誰呢?不管是誰,他都要看看。

  張放左右環顧,再閉目凝神傾聽,嗯,貌似他來早了——嗯,有腳步聲,來了。

  就在張放剛才來的方向,那圓石小徑,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從足音判斷,來人是女子。

  張放凝目望去,但見小徑轉彎處,先是露出一隻秀鞋,然後是一截粉裙,然後是一個玲瓏曼妙的身影,最後是一張驚豔的面龐。

  張放怔住,這、這不是剛才那領舞的粉衣舞姬麼?難道是她約的自己……等等,這舞姬很眼熟啊,之前看她舞蹈時就有這感覺。只是她舞動如飛,面目朦朧,一時不好確定。如今看到靜態的她,張放脫口而出:“是你?!”

  少女抬頭看到他時,整個人呆住,手裡的東西啪地掉上,灑落一地。

  張放走下亭子,蹲下,撿起一顆。嗯,原來是煨蠶豆。放進嘴裡嚼嚼,嘎嘣脆!

  少女失色:“別……髒了……”

  張放抬頭笑道:“趙宜主,是這個名吧?”

  少女眼裡閃過喜悅光芒:“是,君侯還記著婢子的名兒啊。”

  “一起鑽過地道的嘛,怎會忘。”張放直起身,笑道,“到目前為止,我就鑽過這一回地道。”

  宜主歡喜得不知說什麼好,此刻猶有如在夢中的感覺。直到面前出現一張紙條,還有他的聲音:“這是你寫的?”

  宜主定定神,接過一看,如同冰水澆頭,喜悅消失無蹤,喃喃道:“這、這是小妹寫的……”

  張放若有所悟:“那你……”

  “也是小妹告訴我,說在這裡等我。這煨蠶豆,是小妹最喜歡吃的……”

  這下事情明朗了,原來一切都是那個婢女,也就是宜主的妹妹宜人弄出來的花樣。這是幹什麼?撮合?張放只能想到這個詞,無奈笑著搖搖頭。

  宜主按膝行禮:“請君侯恕罪,小妹她……”

  “沒事,不要多禮。正好我也沒來過賞心亭,梅花正開,我們一起到亭子裡賞梅吧。”

  宜主再次呆住,一臉不敢置信。象夢遊一樣,身不由己跟隨著那個頎長的背影,向亭子走去……

  冬日陽光漸漸將人影拉斜,僅剩小半包的煨蠶豆早已被分食盡,花影重重,言笑晏晏——一切,如夢似幻。

  直到遠處的呼喚,將這迷夢驚破。

  “姨母派人來尋我了。”張放伸了個懶腰,望著賞心亭三字,笑道,“賞日賞梅賞美人,皆是賞心。這亭子的名字倒沒起錯。”

  宜主又是開心又是害羞,羞赧垂首。直到腳步聲漸遠,驚抬望,才發現張放已走出亭子。一急之下,脫口而出:“君侯!”

  “嗯?”張放停步回首,臉上笑意宛然。

  宜主咬著紅唇,猶豫再三,終於鼓足勇氣問:“君侯,卑微的小人物,也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張放想想,點頭:“可以,只需要一樣。”

  “什麼?”

  “勇氣。”

  人影遠去,少女仍癡癡佇立梅樹之下。

  長風拂過,落英繽紛,一朵瑩白,旋轉著落在她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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