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9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9

第三百八十章 遁 地

  張放一行雖說是化裝了,但絕不意味著這樣就可以溜之大吉。開玩笑!夜郎王府要是可以這樣自由來去,那張放也不至於花費那麼多的心思,做那麼多安排。同樣的,翁指也不會只派一個伴使加幾個僕從跟著。

  嚴格的說,夜郎王府是內松外緊。裡面隨便走,外面要麼是深山老林,要麼是深谷危崖,並有一條寬廣的大河隔開,僅有的三條通道,有上百夷兵看守。要出王府,只能走通道,要不就鑽深山老林當野人。

  張放幾個人根本沒可能從來時路走回去,夜郎人“請”他們進來,就沒打算放他們走。張放當然也不會鑽深山,西南莽莽大山可不是開玩笑的,別說是二千年前,就算是現代,那也是有進無出。

  兩條路,是夜郎人給他的選擇,然而張放都不選,他要走的,是第三條路。

  憑著鞠季事先提供的地圖,張放一路默憶,穿林過寨,來到一處毫不起眼的木屋前。嗯,這就是一間木屋,不是吊腳樓。

  張放示意眾人熄滅火把,散開隱入黑暗。彪解按劍摸到門邊,剛抬手,門吱嘎一聲打開,一人探頭而出:“是彪叔麼?”

  韓重。

  “是我。”

  “公子呢?”

  “在這裡。”張放現出身形。

  韓重呼了口氣:“還好,真擔心公子找不到這裡。”

  韓重的擔心並非沒道理,他們此前對這裡的地形環境一無所知,又是在黑夜,還要時不時躲避巡哨。所憑藉的,只有一張勉強算得上詳細的圖紙而已。這樣都能準確找到,著實不容易。倘若他知道他的公子甚至沒拿著地圖參看,只憑記憶便一路找來,怕更要吃驚了。

  進入小屋,張放一邊洗漱更衣,一邊問韓重:“如何?”

  “按公子吩咐,我分別轉告了毋斂、談指、同並、漏江、毋單、宛溫、漏臥、句町、進乘、西隨以及犍為三邑君長。有些意動,有些不置可否,有些則不為所動。”

  張放淡淡道:“機會已經給了他們,能不能抓住,就看他們自己了。聽人勸吃飽飯,更能保命。若不聽,就讓他們跟夜郎人陪葬吧。”

  卓碧海與彪解互望一眼,他們都不知道張放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這是在跑路啊,能脫身就很不錯了,居然還想收拾別人,這是太自信還是太性急。

  張放幾人更衣畢走出裡屋時,但見外堂多了一人,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年夷人。看到張放,老夷人啊啊幾聲,匍匐在地。

  一向對夷人不假辭色的張放,罕有地上前扶起老夷人,按按他的肩膀,深深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沒說話。

  韓重在後面對卓碧海等人解釋:“是這屋的主人,又聾又啞。”

  飛燕輕啊一聲,望向老夷人的目光透出幾分憐憫。

  彪解低聲道:“鞠季?”

  韓重點點頭。

  餘人皆釋然,以鞠季在夜郎的能耐,做出這樣的安排不足為奇。

  老夷人舉著火把,帶著張放一行來到剛才他們更衣的裡屋,將火把交給韓重拿著。然後彎下腰,伸出手,費力在地上摳土。當除了張放之外的所有人都對老夷人的舉動莫名其妙時,卻見他抹去浮土後,地上出現了一個鐵環。

  老夷人扣住鐵環,奮力一拉,嘎吱一聲大響,塵土飛揚中一塊木塊豎起,地面出現一個黑沉沉的洞口。

  原來是遁地啊!卓碧海等人這下才恍然大悟,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這下就好辦了,難怪君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不用張放多說,韓重舉火把先行下地道,過了一會從洞口探出頭:“安全。”

  張放與扈從們再次將火把點燃,依次步下地道。

  地道距地面丈餘,約一人多高,寬可容兩人並行,地面很平整,只是有些潮濕。這很自然,西南山區嘛。空氣有些悶,好歹還算能忍受。

  夜郎是個征戰頻繁的方國,在附漢之前,幾乎無年不戰,並且曾因戰敗而被治下方國取而代之,連國都都換了好幾個。如此動亂的一個方國,其王挖幾條地道以備不時之需,不足為奇。

  走在最後的飛燕忍不住回頭看了老夷人一眼,老夷人咧了咧嘴,露出熏黑的牙齒。

  飛燕一寒,忙轉回頭。這時就聽頭頂嘎嘎聲響,哐地一下,木版合上。

  彪解聞聲回頭,目光一閃:“那老夷沒下來。”聲音不大,但在地道裡還是嗡嗡直響,傳得很遠。

  張放擺擺手:“莫管他,抓緊時間走。”

  彪解欲言又止。

  張放扭頭看他:“你擔心那老夷會通風報信?”

  彪解悶聲道:“雖是聾啞,但事關重大,不可不防。”

  張放沉默一下,道:“鞠季已有安排……走吧。”

  說話間,地道裡火光、人影晃動,腳步雜踏,漸漸遠去。

  上方,老夷人慢吞吞將泥土合攏、抹平,再舀來一瓢水均勻澆上,用腳踩實。確保泥土幹後看不出什麼痕跡,這才慢慢走出裡屋。

  屋前小院有一口井,老夷人繞著井口轉了三圈,嘴裡呵呵有聲,不知在念叨什麼。然後猛然頭一低、腰一拱,整個人一頭載下深井。

  夜風拂過,井口幽深,仿佛一切都沒發生,只有地上的火把在風中獵獵。

  地道裡,五人悶頭疾行。空氣沉悶,空間窄仄,一眼望去盡是黑沉沉,沒人想在這樣的環境裡多待。

  當行出百步時,問題來了,前方居然出現兩條岔道,走哪一條呢?扈從們都看向張放。

  張放聳聳肩:“別看我,我也不知道。”

  卓碧海等人面面相覷。

  韓重提議:“先派兩人,一人走一條探路吧。”

  彪解卻道:“若是再有岔道怎麼?”

  這下韓重也傻眼了。

  這時左邊地道突然遠遠傳來一個聲音:“是主人麼?”

  卓碧海竹杖一橫,韓重卻已跳起來:“是劉子進……哎喲!”卻是忘形跳起,頭撞到頂壁。

  黑暗中閃出劉楓身影,掩不住喜意:“終於等到主人了。”

  張放並不多言,打了個引路的手勢。一行人在劉楓引領下,迅疾而行。

  當他們順著彎彎曲曲的地道再走出幾百步後,眼前豁然開朗,居然來到一個像是儲藏室的寬闊地帶。這裡黑壓壓堆著一包包像是夜郎人儲糧或物資——至少卓碧海、彪解、飛燕是這麼認為。

  然而,當韓重舉起火把,照亮眼前一幕時,那表情只有四字能形容——目瞪口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9

第三百八十一章 信我者,得重生

  地面之上,木屋廣堂,此時又是另一番景象。

  高臺之上,群魔亂舞。大鼎烈焰熊熊,四周鼓排聲聲,戴著鬼怪面具的夷人,繞台狂舞亂跳直如抽風,嘴裡更發出“吼吼!呼呼!喝哈!”各種怪叫聲。而戴著青面獠牙青銅面具的翁指,則立於台中。周圍群夷環繞,如眾星拱月。

  如果說伴舞的夷人是極動,翁指就是極靜。鼎爐騰起的一股股青煙,撩繞他周身,人在臺上,如在雲中。這原本是飄飄如仙的境界,卻因他那陰森恐怖的青銅面具,無端變成修羅場,令人無法直視。

  不過,翁指要的,或許就是這效果。

  翁指在臺上形如木偶,但他嘴裡卻發出各種意義難明的咒唱,嘎啞的聲音,經面具過濾後,更為沉悶暗啞。然而奇怪的是,廣堂雖闊,但每一個人都能聽清這咒唱。這奇異現象,更增添了耶朗的神秘感。

  如果張放在場,自然會明白,這廣堂的構建格局必有聚音效果,而且是一流的聚音。夜郎傳承千年的文明,自有可觀之處。

  高臺之下,黑壓壓一片,不分身份高低,人人均跪地。因為在此刻,翁指就是竹王,竹王就是翁指。

  台下跪滿一片,人人面容虔誠,嘴皮頻動,其中不乏匍匐在地者。那情形,如果諸邑君長齊聲誦念“焚我殘軀,熊熊烈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嗯,妥妥的光明教眾即視感。

  臺上的翁指在裝神弄鬼,台下最前排首位的夜郎王務邪最為配合——貌似說配合並不恰當,因為他的內心比任何人都虔誠。

  然而,這虔誠在聽到一個畏畏縮縮的隨從悄聲稟報後,頓時破壞殆盡。

  “有人沒到場,有人中途離場。”

  “什麼人沒到?什麼人中途離開?”

  “鞠季沒到。漏臥侯、句町王、進乘侯、西隨侯四人中途離開……”

  “什麼原因?”務邪濃眉豎起,殺意森然。

  隨從擦汗,聲音微顫:“去鞠季的府上敦請了……”

  “我不問這個。鞠季不來,後果他自己兜著。那些本已來的人,為什麼又走了?”務邪顯得十分惱怒。

  隨從湊得更近,聲音愈輕:“同並侯原本也是要走的,但到了門口猶豫一陣又退回來。小的問了他,據他說,是漢使隨從,那個叫韓重的,勸他們離開。”

  務邪腮幫子鼓起幾道棱,捏了捏拳頭,仿佛漢使那張令人嫉妒的面龐就在眼前。

  “那個韓重用什麼理由勸的?”務邪這話是從牙縫裡擠出。

  隨從的表情很奇怪,想說又不好說的樣子。被務邪兇狠的眼睛一盯,脫口而出:“信我者,得重生。”

  “什麼什麼?”務邪兇狠的表情一下變懵逼。

  隨從的表情比務邪更懵逼,苦著臉道:“小的也不知啥意思,就是這六字,再問也問不出別的來……”

  務邪擰巴著臉,想半天也不知是啥意思。他當然知道那個漢使的扈從絕不止講這麼六個字,但人家肯對一個身份低微的隨從透露這資訊,算是看在他這夜郎王的面子上了,想再多問自然不可能。也罷,等儀式結束後,把所有跟漢使扈從對過話的長帥們全找到過一遍,不信問不出名堂。

  “漢使那邊情況怎樣了?伴使有沒有傳消息過來?”

  “沒有,要不……我派人去看看?”

  務邪頷首,不知怎地,一想起漢使,他心裡就有點惴惴不安。也不知能否讓他中招,如果不是儀式正處關鍵時刻,他真想親自看個究竟。

  “看住大門,從現在起,許進不許出。”務邪最終還是按捺住焦躁,臉上恢復虔誠,“沒有緊要事不要再打擾我,打斷祈願是對竹王的不敬。”

  隨從喏喏退下。

  ……

  當東寨地上地下各自動作時,西寨那邊也已行動起來。

  期門郎都是漢軍精銳,其中不乏長安勳貴家中的庶子庶孫,堪稱大漢文化素質最高的部隊。不但體質好,技能過硬,紀律性更是不用說。想也知道,地位尚在羽林郎之上的期門郎,作為戍衛皇宮的中堅力量,相當於現在的中央警衛團。別的不說,紀律一項,比技能更過硬。

  而夜間行軍,最重要的,就是紀律。

  趙書海按富平侯的要求,張放一行剛離開,就立即召集下面的隊率、什長集合,告之突圍之事。等隊率什長們都消化得差不多後,開始分派任務。

  有佈置草人燈火迷惑山頂監視的,有將輜重糧秣澆上火油的,有督促期門士整裝待發的,有先行為大部隊探道的,有率力士撲殺西寨夷人衛士的……

  在佈置任務的整個過程中,期門隊官目光頻頻打量站在一旁的一個人。

  趙書海佈置完後,才為隊官們引見:“這位是鞠季義士,今次能否順利脫身,全仗義士相助。”

  鞠季忙行禮道:“在下不過區區一介商賈,豈敢當義士高名?趙給事謬贊了、謬贊了……”

  趙書海早已得富平侯吩咐,要善待此人,突圍中要儘量配合對方。加上又是有求于人,自然客客氣氣,言行禮敬有加。

  天色完全暗下來後,王府那邊傳來消息,漢使離開廣堂,到別院歇息——這是約定行動的時刻。而此前所有準備及行動都已圓滿完成,漢軍精銳,執行力果然不凡。

  是時候了。

  漢使居所前的平場上,一百三十餘期門士,三十餘役夫,加上全部馬匹(俱為從長安隨行漢人,包括馭手、庖丁、腳夫等)整裝待發。至於還有數十頭牛、騾,只能棄之。此外尚有一百多從牂牁調來的役夫,俱是是夷人,便將他們全部趕到別院裡關起來。縱使日後夜郎人發現人去寨空,想來也不會遷怒同族並下手吧。

  鞠季安排了幾個忠心僕人(夷人),分別守在寨門、輜重及使節居所,密切關注東寨動靜。一旦東寨有所察覺或接到鞠季的信號,立即點燃輜重糧秣。既可擾敵,又可避免資敵,一舉兩得。

  趙書海借著寥寥幾根火把,望著黑壓壓的人群,沒有做更多動員,聲色俱厲說了簡單三句話:“人銜草,馬銜枚,沒有火把引路,後面的人拉著前面的人。掉隊者生死由命,無令發聲者斬立決。出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9

第三百八十二章 脫 困

  初八的秋夜,天空黑沉,密雲不雨。西南的大山蒼蒼,一峰接一峰;叢林莽莽,一片連一片,仿佛無窮無盡。更時不時冒出一條河流,或寬或窄,或緩或急,阻人行進。若是白天再下了一天雨,那滿地泥濘……嘖嘖,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地形下行軍,簡直是一場磨難。

  看著那不時滑倒,滿身泥漿,靴子沾著二斤泥,舉步維艱的軍士、役夫,鞠季心都懸起,忍不住問趙書海:“貴軍……能行麼?”

  趙書海這會也是個泥人——這條泥漿路可不管你官階大小,該摔照摔。

  趙書海呸地吐出一口泥水:“我們可是期門郎!夜行百里做不到也就罷了,跑個十幾二十裡若也做不到,全解軍籍滾回家算了!”

  鞠季趕緊安慰道:“其實貴軍還是很不錯的,只是役夫拖累不小……”

  這時一個泥猴也似地哨探一路打滑蹙過來,氣喘吁吁稟報:“前方山谷發現夷兵,駐守在兩邊山腰,無法通過。”

  趙書海立即撥開人群,一路走到隊伍前頭。但見前方兩山夾峙,一徑幽深,兩邊火光點點,在黑夜中分外醒目。這樣的絕地,縱有千軍萬馬,投進去也不會濺起半點浪花。

  趙書海讓人喚來鞠季:“不是說,是秘密頻道麼?”

  “是秘密頻道。趙給事稍待,某去去就回。”鞠季說罷,讓兩個僕人扶住自己,趟著泥水步入黑暗。

  趙書海身後的扈衛按刀搶出,因為嘴裡束草,無法言語,只能以目請示。

  趙書海與扈衛相處多年,完全能看懂扈衛的意思,當下緩緩搖頭,扈衛頓首退下。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是張放臨走時的叮囑,趙書海記得清楚。他們此次突圍,帶路的是鞠季,所走的路線提供者是鞠季,是被夜郎人堵住還是順利突出重圍,也全看鞠季。命都捏在別人手裡了,就索性大方些,別玩那些當面客氣,背後猜疑的把戲。

  前後也就過了一刻時吧,但在趙書海的心頭,恍如一個時辰之久。正當他焦灼難耐時,前方火光閃動,幾個人蹣跚而來。

  趙書海在出發前早有嚴令,不許點火照明,這時能打火把的,只有一個可能……

  果然,鞠季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夷人。

  “這是十八寨裡實力最強大的都頭寨酋古賽。”鞠季如此介紹。

  趙書海借著火光看到,這所謂的都頭寨酋是個年逾五旬的老漢,樣貌普通,頭戴羽冠,脖子上掛著一串色彩繽紛的瑪瑙珠子……一看這串瑪瑙珠子,趙書海就確定,這是真的寨酋,除了寨酋,沒人敢戴這個,絕不可能有假。

  那寨酋古賽張開嘴,露出一口黑牙,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鞠季只用四字概括:“可以走了。”

  雖然看起來蠻像回事的樣子,但趙書海仍然謹慎地先派出哨探邊探察邊過,確認無事後,再讓役夫隊過,最後將期門郎分三批,依次通過。整個過程,耗費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慢是慢了點,但勝在穩妥。而且趙書海並不趕時間,因為只要走出這條穀道,就快到目的地了。

  當趙書海最後一隊通過時,望著兩側陡峭險峻的崖壁,其上密密麻麻的火光,背脊嗖嗖發涼。

  那邊廂,鞠季正與那個寨酋互相致禮作別。他們的致禮很奇怪,不是作揖,而是互相以右手食中二指觸額,頭微微一點,向對方示意。

  在寨酋哈哈大笑聲中,鞠季轉身而回。

  趙書海疑惑道:“那個寨酋怎會冒這樣大的風險,把我們放過去?”

  鞠季語氣輕鬆:“無他,在下只是將在夜郎的產業,全部贈送給他罷了。”

  說者輕鬆,聽者震驚。

  趙書海對鞠季在夜郎的地位、經營、資財也略有所知,說是富可敵國(夜郎)不為過,居然盡數送人?!這、這,簡直不可想像……財帛動人心,更何況是如此巨財,難怪人家會放行。

  雖說有些唐突,趙書海仍忍不住問:“不知贈值幾何?”

  鞠季淡笑,比出三根手指:“三百萬錢。”

  趙書海已經說不出話了。三百萬錢,換成自己,怕也難以抗拒如此誘惑吧。

  這一次,趙書海是發自內心感激,拱手道:“大恩不言謝,鞠氏,真義士也。”

  鞠季忙回禮,誠懇道:“趙給事無須如此。鞠季既全力相助富平侯,早晚也會被夜郎人察覺。明朝事發,鞠某也難逃夜郎人清算。那些產業既帶不走,索性送人,買得一路平安,物超所值也,何樂而不為?”

  這一刻,莫說趙書海,身後諸扈衛俱為此人豁達洞明而感佩不已。

  趙書海想說點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那泥猴哨探又跑過來,難掩興奮:“看到了!看到了!”

  諸人目光刷一下掃過來。

  “銅爐嶺,到了!”

  ……

  在期門郎們因脫險而興奮時,木屋廣堂裡,務邪的臉色卻極其難看。

  那隨從瑟縮著身子,幾乎不敢靠近,但不靠近又沒法小聲說話,那窘迫勁就甭提了。先前王就說過,沒要緊事就別打擾他。可是,這事真太緊要了——漢使不見了,你說緊不緊要?!

  漢使及其扈從失蹤,伴使被下藥(以隨從的見識,只當是下藥),僕從眾全被綁……隨從帶回的勁爆消息,如五雷轟頂,雷得務邪眼冒金星,之後,眼冒火花。

  “出動衛士,打火把找,一定要找到!”務邪壓低嗓音,脖子青筋畢露,眼睛令人想起山裡的餓豺。

  “是是!”隨從擦汗急去。

  務邪額頭也有汗,很想找翁指商量怎麼辦,可鼓排聲愈急,高臺之上,怪叫亂跳成一片,舞者已陷入癲狂。而翁指也不止於咒唱,他大頭狂搖,兩臂平伸抽搐,如同抽風,更似嗑藥。

  務邪知道,這是咒唱到了最關鍵時刻,實在打擾不得。沒法子,只能先派人搜索了。

  就在這時,喧天鼓排聲倏然停下,舞者嚎叫聲也同時消失,廣堂由沸反盈天的喧鬧一下變安靜。所有人耳膜還在嗡嗡作響,一時適應不來,每個人的表情都是呆滯的。

  下一刻,他們聽到臺上翁指聲如雷鳴:“武米興興,洛舉揚揚。撒罵蒸蒸,金竹湯湯。”

  眾人驚呼一片:“竹王、竹王歸靈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9

第三百八十三章 毀滅之始

  “該不會是竹王顯靈了吧?!”

  地道裡,震驚過後的韓重,難得說了句玩笑話。

  張放亦笑:“倘如此,‘竹王’未免也太多了些。”

  張放話音剛落,黑暗中湧出一群人,一齊單膝下跪,為首一人難掩興奮:“羽希叩見主人。”

  火光照在這人臉上,正是羽希,而他身後一群少年男女,正是張放的扈衛隊員。每一張面孔都難掩激動,因為見到主人,就意味著他們此次行動即將圓滿完成。如果不是顧忌聲音太大,恐被夜郎人察覺,他們必定會齊聲高呼叩拜。

  這時身後突然有個聲音傳來:“咦!不對,這些油布包不像是谷米。雖沾有泥卻無半點灰塵……這是剛運進來的。”

  不用回頭就知道這是卓碧海的聲音。

  劉楓以目請示,張放頷首。

  劉楓自豪地一笑:“這當然不是谷米,而是送夜郎王、耶朗及所有附庸諸夷賊子歸天見竹王的殺器——三千斤炸藥!”

  韓重倒吸一口冷氣,三千斤!何時用過這麼巨量?這是要把夜郎王府夷平啊!

  相比韓重的變色,卓碧海、飛燕卻是滿頭霧水,一臉懵逼。三千斤,聽上去很猛的樣子,可炸藥是什麼?這藥是能吃還是能治啊?

  劉楓翻翻白眼,真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不過這情形也早在他預料之中,他也不是解釋給這二位聽的,而是說給韓重聽的。

  儘管火藥配方早已上交宮廷,但將作研發由於缺乏強有力推動,一直停滯不前,甚至在發生一次爆炸後,被太后以“宮中不可有凶物為由”全面廢止。而進獻配方的張放,非但沒有因此而受到褒獎,反而在太后心中又添了一筆賬。

  因此,整個大漢朝連煙花都沒開發出來,只有少量用於軍事通訊的旗火儲存於武庫而已,更遑論火藥、炸藥了。

  當張放的研發的小組不斷取得可喜進展,顆粒火藥、烈性炸藥、爆破雷炮頻頻出爐的時候,整個大漢朝,除了當年的西征軍將士腦海裡還殘存著那驚天一爆之外,無人知曉何為火藥、炸藥。卓碧海沒當場問這“藥”有啥療效已經算很不錯了。

  三千斤烈藥,就是張放此次出使夜郎的真正目的與終極手段。

  早在接受使命,決定出使的那一刻,張放就做出要在夜郎國中心——夜郎王府爆一朵蘑菇雲的大膽計畫。

  大漢到了成帝時期,國力漸頹,而夜郎偏遠,地形複雜,對其控制越來越弱,以至杜欽有放棄西南的言論。杜欽的言論,並不僅代表他個人,也是當時朝中很大一部分士大夫們的想法。否則以杜欽的智略,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承擔棄土罪名?

  夜郎如果重新分離,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南越?甚至千年之後,趁中原混亂,與雞爪國相繼正式脫離宗主國而完全獨立?這事真說不準。

  張放來自未來,當然知道這種局面沒有出現——可是問題在於,誰敢保證他所在的這個時空,就是他前世的那個時空?如果時空不同,那歷史的走向又會如何?

  或者更好,或者更壞,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他不能以後世既成事實來揣度即將發生的事,更不能袖手旁觀,坐等事情發生。如果是往好的方向發展,他就要讓事情變得更好;如果是往壞的方向發展開,他就要加以阻止。

  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張放的使節隊伍尚未出長安,就出動了幾乎全部扈衛隊。一半人先期抵達夜郎潛伏,一半人秘密押運三千斤烈藥,取道巴蜀,從犍為入夜郎。然後在鞠季的接應下,以貨物名義,運抵夜郎城寨,秘密儲存在鞠季的店鋪裡。

  夜郎王府有秘道,並不是什麼秘密,不過知道有秘道是一會事,秘道出入口在哪又是另一回事。鞠季在夜郎經營多年,還真不是白饒的,他早已查知其中一條秘道出入口。他當時查這個,一半是機緣巧合,一半是出於未雨綢繆。只想將來不定啥時會用得上——果然,真用上了。

  隨後,鞠季用手段令守屋的聾啞夷人屈服。這個老夷人是翁指的忠僕,服侍翁指很多年,後因事得罪主人,被刺聾藥啞,罰守秘道入口。即使遭受如此殘忍對待,老夷人依然對翁指忠心耿耿。鞠季正面根本攻不破老夷人心理防線,因為人家對生死黃白早已看淡。最後,鞠季是從老夷人家人身上打開突破口。用老夷人犯了重罪的小兒子的命,交換地道入口及老夷人的命。

  後面的事就好辦了。三十余扈衛隊員裝扮成鞠季的家奴,將烈藥夾帶入貨物中,運進王府。夜郎王繼位、四方來賀,加上漢使親至,這樣的大場面幾十年一遇,飲食用度,消耗甚巨。這段時日以來,身為夜郎“王室特供商”的鞠氏各類貨物,隔三岔五運入王府,已屬常態,誰也沒懷疑。

  這就看出張放先期派扈衛入夜郎的先見之明了,因為有了兩三個月的準備與訓練,整個計畫進行得有條不紊,而且少年扈衛們言行舉止活脫脫“土著化漢人”的模樣,正契合鞠季府上的漢家奴僕形象,毫無破綻。

  最後,連人帶貨消失於王府,進入地道,這自然也需要各種疏通、收買、內應……可以說,鞠季為了這個計畫的順利實施,使出了渾身解數。沒有此人,張放的中心開花計畫毫無實現可能。

  “知道這儲藏室的上方是哪麼?”劉楓笑著問韓重。

  韓重最不擅猜迷,正想說我哪知道,看到劉楓嘴角頗得意的笑容,心頭一動,脫口而出:“是哪?總不會是務邪繼位,翁指跳大神的地方吧?”

  劉楓撫掌而笑:“然也,正是木屋廣堂。”

  韓重:“……”

  這、這是要把什麼夜郎王、耶朗、這個君那個長,全部來個一鍋端的節奏啊!

  張放眯眼笑了,這就是他為什麼甘冒奇險,身入虎穴的原因。他就是一塊吸鐵石,把西南所有隱患全吸引過來。然後,一併解決——此一擊,至少保西南百年無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9

第三百八十四章 地上地下

  熱鬧一陣後,隨著張放一聲令下,數十扈從一齊動手,割開炸藥包邊角,勾出導火索,一一連接在主火索上。

  完成這最後步驟,經過張放、劉楓、羽希檢查,確認沒問題後,所有扈從步履輕快有序撤離地道。最後,黑暗的地道裡,只留下一個人——劉楓。

  劉楓就是執行點火引爆的人。他必須要在這裡耐心等待,等到主人與兄弟們全部撤退到預定地點,然後發射三道旗火,見訊即爆。

  劉楓並未坐守黑暗,他在細細欣賞著這數月來的心血結晶。

  他手裡握著一隻薄如蟬翼的囊袋,袋裡裝著五枚鴿蛋大小的夜明珠,他檢查所借的光源,就來自這一囊主人所賜的夜明珠。

  儘管地道比較潮濕,又下了一天雨,但火藥畢竟是火藥,能不打火把儘量不打火把。夜明珠的光源並不強,相當於一囊螢火蟲的光度。不過,既然車胤能囊螢讀書,那用以照明欣賞也足夠了。

  三千斤炸藥,共三十包,每包一百斤。所有炸藥包都是層層厚布包裹密封,外裹三層油紙防水。三十包撂成一個金字塔形,在最底部還鋪著木板隔開濕泥,灑上石灰吸收潮氣。

  每一個炸藥包邊角豁口,都伸出長長導火索與主火索連接。這主火索就是一管拇指粗細的精製火索,它的最大特點就是一個字——長。

  因為從這個儲藏室到地道出口,足足有二百步之遠。通過計算,最少得十丈長的火索,才能保障點火的人安全逃出地道並跑出數十步安全距離。

  由於從長安出發前,並無關於地道的詳細資料,無法預製主火索。所以張放特地派出火藥組撚索技術最好的兩個匠人與扈衛隊員同行,一起潛入夜郎。等拿到詳細資料後,就在鞠季的別院裡,現場現撚主火索,以保障品質,達到最好效果。

  這條長達十丈的主火索配藥均勻,撚活精細,燃燒勻速(親測),外裹油紙防潮,更置於一條用十多根超長竹子套在一起的保護筒之內,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使竹筒內的主火索與潮濕的地面隔絕。如此,主火索的燃燒將一直在竹筒內進行,乾燥而安全。

  三十根導火索,如同藤蔓,纏繞在粗粗的主火索上,而套住主火索的竹筒,節節相連,一路漫延。竹筒表面或沾了濕泥,或被土壁滲出的水浸濕,而密封其中的主火索,安然無恙。

  劉楓一步步朝地道口走,他每一步跨得都很均勻,仿佛在丈量竹筒(主火索),嘴裡啁喃道:“半柱香、半柱香……”

  半柱香是制撚老匠給出的大概燃燒時間,即從點燃那一刻起,直到爆炸,大概半柱香左右,劉楓必須牢牢記住這個時間。

  當他一步步走到主火索埠時,慢慢轉過身,對著黑乎乎一團,完全看不清的三千斤炸藥包方向,雙臂張開,嘴裡發出擬聲:“砰!”

  ……

  這會,完全不知自己正坐在火藥桶上的務邪及諸夷君長,正陷入竹王顯靈的狂熱中。

  武米,洛舉,撒罵,金竹,是夜郎人經歷的四個王朝。夜郎是個獨立于中原的文明,據傳有上千年歷史,所以同樣擺脫不了改朝換代的規律。從最早的武米夜郎,到現今的金竹夜郎,貫穿了整個夜郎歷史。

  在歷代耶朗咒唱儀式上,屢屢出現竹王歸靈之靈異事。而竹王歸靈的標誌之一,就是這句開場白:“武米興興,洛舉揚揚,撒罵蒸蒸,金竹湯湯。”

  這句開場白沒有半點文采可言,純粹的俚語。這很自然,因為所有的受眾,諸邑君長,全是目不識丁的俚人。簡單直白,才是最好。

  臺上原本抽風似地翁指(在諸夷眼裡這是竹神附身)突然停止,兩臂伸出,雙掌向外猛然一推——那動作,像極內力高手打出超級掌力一樣。

  眾人正莫明其妙時,七個大鼎突然轟地一下,火苗躥升老高,同時七股濃煙噴起,轉瞬間就將整個高臺弄得雲裡霧裡,人影模糊。

  台下諸酋無不驚歎,然而真正的異象在後面。但見彌漫的濃煙不斷翻湧、聚合,慢慢地,竟然凝聚出一個模糊的人像……

  不知是誰第一個發現異象,失聲大叫:“竹神!是竹神!竹神顯靈啦!”

  每二個、第二個,比傳染還快,所有人都看到了高臺上空翻滾的煙霧凝成一副巨大面孔。這副面孔有兩個眼窩,有鼻子,有闊唇,有高額,甚至連輪廓都能看清……隨著煙霧湧動,面孔輪廓也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清晰時五官宛然,模糊時仿佛隨時逸散。那種奇異的動態感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那感覺,就像時常看到天空的雲層,幻化成各種具象人物一樣。

  “這是……竹神!”

  “竹神顯靈!”

  這一刻,所有人都匍匐在地,誠惶誠恐;這一刻,沒有人去計較,這張面孔是不是他們天天祭拜的竹神——如此巨大而威嚴的面孔,怎可能不是神?

  的確,這一刻,哪怕那張面孔像極村口的二傻子,那也是神!

  神話,就是這麼來的。

  務邪這會也暫時忘卻了漢使脫逃的不順,目瞪口呆望著那巨臉,腦海裡浮現昨夜翁指對他說的話“竹神一定會降臨”。一時間,不知這異像是翁指的手段,抑或真是神跡……無論是那一種,眼下的景象,都是他最想要的。

  “竹神降臨!天興夜郎!”

  已經清醒過來,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的務邪,高吭的聲音格外響亮,雙臂高舉,五體投地。

  “竹神降臨!天興夜郎!”

  臺上的巫漢們也以同樣姿勢,雙臂高舉,五體投地。

  “竹神降臨!天興夜郎!”

  隨著與夜郎同一條心的二十二邑君長此起彼落的呼應,其餘原本搖擺的、中立的,甚至不滿的,也在這狂熱氛圍裡,震憾心神的神跡之下,心驚膽顫伏拜於地,興不起半點反對之念。

  沒有人能透過煙霧看到面具後面翁指的表情,那笑容是如此詭異與得意。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00

第三百八十五章 點 火

  “參見君侯!”

  “拜見主人!”

  “叩見漢使!”

  當張放一行出現在銅爐嶺山谷時,期門郎隊伍一陣騷動,若非嚴令噤聲,早已歡呼成一片——別誤會,並不是期門郎們有多愛戴張放,張放也絕不會做收買皇家禁衛忠心的蠢事,而是張放歸來,期門郎們才不算失職。否則身為護衛,失陷使者,這些人也不用回長安了。

  說參見君侯的,是趙書海、鞠季等人。說拜見主人的,則是走巴蜀道運輸炸藥的另一批少年扈衛。由於他們沒有時間接受基礎訓練,無法進入夜郎城寨,在將炸藥轉交羽希等扈衛後,便退出平夷,等候指令。直到行動前夕,才兼程趕來銅爐嶺,接應主人。

  而說叩見漢使的,則是句町王禹、漏臥侯俞、進乘侯蘇、西隨侯折等四人。

  張放一一回禮後,淡淡對四夷君長道:“只有四位應請而來麼?”

  四夷君長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句町王道:“本來跟同並侯、談指侯說妥的,但二侯臨出門時又遲疑一下,結果被夜郎君的侍從攔下來……”

  張放擺擺手,漠然道:“既然不來,便是不信,不信者,就下地獄吧。”

  在場諸人沒人能聽懂什麼是“地獄”,當是地下監獄的意思,俱是不明覺厲。

  張放對這幾位“聽話”的君長並不太熱情,因為他不打算懷之以恩,而是要示之以威。邊陲蠻夷,只信實力與武力,或者……神力。施以恩惠,只能得到廉價的感激,得不到真正敬畏。

  而對鞠季,張放則大不一樣,他很鄭重地向這位拋家舍業的義商揖禮:“鞠先生放心,放在此有言,今日舍百萬,明朝聚千金,放絕不會讓先生只得義名而不得實惠。”

  鞠季忙長揖到地,惶然道:“君侯言重,此乃季之本份,實不敢當君侯之譽。”

  張放打定主意,此人有商業頭腦,敢賭敢幹,是個人才。而且經此一事,基本上算是“掛靠”在他這邊了。既然如此,不妨勸他去摘星城施展才能。既是投資又能拉人頭,何樂不為?至於說鞠季願不願意……此人連煙瘴之地都敢涉足,連蠻夷的錢都敢賺,又怎會不敢出塞去賺胡人的錢?

  “么郎。”

  “公子請吩咐。”

  “發信號!”

  “諾!”

  嗤!嗤!嗤!紅黃綠三道眩目旗火依次躥升高空。

  除了張放及其扈從,在場大部分人都沒見過旗火,驟見如此奇物,無不發呆仰視。

  張放哈哈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這不過是小煙火罷了,等會將有一場盛大焰火大會,包管諸位大開眼界。不如我們上到高處去欣賞如何?諸君,請。”

  ……

  第一道旗火升起時,一直在地道口翹首以待的劉楓就立即跳起來,轉向就往地道深處跑。當第三道旗火升空時,劉楓已經快跑到引火點了。

  奔跑中的劉楓,手裡一直攥著一根特制的引火銅管,銅管裡有引燃的火種,有炭灰隔熱保溫層。銅管兩側各有一小孔供空氣流通,在近乎密封的條件下,火種可以燃燒數個時辰之久。

  這個引火銅管,就是專為此次爆破而設計的。為了確保即時點火,劉楓早早點燃火種,以防意外。

  劉楓一路奔跑到引火點前,嘴咬珠囊,半跪在泥地,借著微光,拔掉塞子,將銅管塞進去。短短數息,便冒出滋啦滋啦的橘紅色火花。

  劉楓站起,深吸口氣,轉身,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向地道出口疾奔而去。二百多步距離,劉楓居然只用了三十多息就沖出來,像中了箭了兔子一樣躥入草叢,翻了好幾個滾,渾不在意身上紮了多少棘刺,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從囊帶裡取出一物,往地上一插,用銅管火種引燃。

  暗夜裡,紅眼似地微光一閃一閃——一支折斷一半的細香。

  呼、呼、呼——黑暗中粗濁的喘息分外清晰。

  時間,在焦灼而緊張的等待中慢慢流逝。半炷香,不消半刻便燃盡。然而,期待中的爆炸卻沒有發生。

  劉楓支起身子,死死盯住黑沉沉的洞口,暗夜中如同巨獸猙獰的大嘴……要不要進去查看?萬一是匠人計算有誤,只是燃速緩慢呢?

  這一刻,劉楓額頭滲汗。

  可以比照過年時,燃放鞭炮,結果半天沒響,想去過看看又害怕突然爆響的情形,再放大百倍,就是劉楓此刻的心情。

  就在這猶豫中,時間一點點流逝。在劉楓的意識裡,仿佛過了一個甲子,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過往二十多年的情景,在腦海裡飛速閃現,刹那泯滅。

  劉楓就在噩噩渾渾中發呆,直到頭頂上方某個遠處傳來震天價的巨大聲量:“竹神降臨!天興夜郎!”

  這嗡嗡巨聲,如同晨鐘暮鼓,震聾發聵,終於將劉楓從迷失中拽回。

  “該死!我想這些幹什麼?!”劉楓狠狠一拳砸進泥裡,一蹦而起,沖向洞口。

  若爆炸失敗,百死難贖,又何懼一死?

  深秋雨夜,劉楓卻撕開胸襟,露出強健的胸膛,壓抑著喉管裡的咆哮,義無反顧沖進深邃的地道……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一節節竹筒在劉楓劍下碎裂,燃燒燼!燃燒燼!燃燒燼!燃燒……該死!原來問題出在這裡!

  一節竹筒大概是在運輸過程中受壓裂開一條細縫,因竹子的彈性特性,很難看出來,而水卻是無縫不入的。長時間浸在泥漿裡,結果其中一截主火索被浸濕。

  問題找到了,劉楓長長鬆了口氣,但抬頭一看,頭皮一麻,一顆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一丈,只有一丈距離!而且,將浸濕的一截主火索斬去之後,最多只剩六七尺。六七尺,能不能跑出地道?

  劉楓突然哈哈一笑:“今日我劉子進這條命,就交給老天看顧了。”

  銅管狠狠一插,火花四濺。劉楓嘴咬珠囊,瘋也似向洞口狂奔。地道泥濘濕滑,將他狠狠絆摔兩次,珠囊飛了,珠子灑子,劉楓已完全顧不上了。他死死攥著劍,調動全身每一塊肌肉,不停地跑、跑、跑、跑……每多跑一步,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近了,近了,洞口就在前方,狂喜剛剛湧起,一陣前所未離的巨大爆炸聲響起。

  劉楓象片葉子被吹出地道,他最後的意識是自己飛在半空,後面的事再不知曉……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00

第三百八十六章 驚天一爆

  木屋廣堂的“顯靈”,將夜郎王繼位儀式推向高0潮。

  “竹神顯靈”持續時間很短,也就幾個呼吸的事,然後巨大面孔慢慢扭曲、模糊,最後漸漸消散。但它所帶來的巨大震憾,對諸夷心神所造成的衝擊,難以估量。這一刻,無人不拜倒。

  翁指深諳夷人敬畏神靈的心理,玩了一出“竹神顯靈”的好把戲。他深信,任何目睹這一“神跡”的夷人,都會頂禮膜拜。

  他的目的達到了。

  翁指有些遺憾,可惜漢使不在場,否則如此神跡必可奪其心志,恐怕無需逼迫都可令其就範吧。真是可惜了……可憐的翁指,在台上裝神弄鬼各種爽,卻還不知道漢使脫身的消息。更不知道,此時張放正在數裡之外的半山崖上,等待一場比所謂“竹神顯靈”更精彩百倍的大戲。

  翁指俯視著台下數百諸邑君長,看著一個個伏拜的背脊,那種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感覺某一刻真令他有“我就是神,神就是我”的無比爽快感。

  翁指很想多享受這爽感,然而看到台下的務邪使勁朝自己使眼色,滿臉焦躁的模樣,不由得暗暗搖搖頭: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啊,片刻時間都等不及……也罷,自己的表演已完畢,也該讓他上場了。

  翁指雙手輕輕揮動,煙霧漸散,舞者退台。

  務邪長身而起,左右奴僕為他整理衣冠。然後,在翁指召喚之下,舉步登臺。

  就在務邪剛舉步時,幾個隨從滿頭大汗跑進來,剛張口:“大王,西寨那邊出事了……”

  務邪抬手止住,冷然道:“有天大的事,也得等我完成儀式再說。”

  隨從唯唯,不敢多言。

  翁指並未下臺,他還有最後一項儀式,為新任的夜郎王“點砂”,也就是用赭石顏料塗抹在務邪臉上,用意無非是祝福辟邪之類。

  最後,由族中長老將代表王權的金竹杖交到務邪手裡——之前務邪曾持此杖迎接漢使,那是為了給自己與漢使面子,按正常程式,還沒繼位元是沒資格執杖的。

  “新王執杖,儀成!”

  隨著這一聲宣號,廣堂內百眾齊呼。得益于強力聚音效果,雖不過數百人,聽上去卻似萬眾高呼,幾乎掀破屋頂。

  務邪緊緊握住金杖,心潮起伏,也體會到了翁指的感覺,俯視眾生,真好……正飄飄然時,身邊傳來兩聲輕咳,是翁指。夜郎新王旋即清醒過來,趁熱打鐵,趕緊的。

  “武米興興,洛舉揚揚,撒罵蒸蒸,金竹湯湯。”務邪金杖一舉,豪情萬丈,“我,就是山神、竹神選定的金竹之王!”

  台下又是一陣歡呼,捧場很給力。

  “金竹之王,是神靈眷選。然而,神選之王卻被無恥的漢人用欺騙的手段戕害!”務邪的豪情變成悲憤,雙臂箕張,“無恥的漢人,懼怕夜郎人的勇武,他們不敢正面硬來,用卑鄙的引誘,殺害神選之王,砍下他的人頭。”

  台下人群在聳動,在議論。夜郎王興之死,固然嚇住一部分夷人君長,但同時也激起了大部分夜郎附屬部落的憤怒。夷人畏服武力不假,但那是建立在正面武力碾壓之下的畏服,這樣以算計的手段謀殺其首領,只會激起更大的反彈。興死,二十二邑俱亂,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務邪在此發誓!必繼承先王遺志,恢復我金竹大夜郎之聲威。”務邪錚地拔出腰刀,與金杖架成十字,眼瞳映著跳動的火光,一字一頓,“驅逐漢寇,複我疆土!誓與漢寇決戰到底!”

  早已串通好的二十二邑長帥一齊拔刀,聲嘶力竭大吼:“驅逐漢寇,複我疆土!誓與漢寇決戰到底!”

  在這狂熱甚至瘋癲的氛圍下,越來越多長帥紛紛拔刀,加入到反漢行列。廣堂內滿眼刀光,殺氣盈溢,一個反漢同盟終於建立。

  務邪笑了,翁指笑了,他們齊齊張臂,高呼:“……”

  奇怪,他們居然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務邪和翁指好生奇怪,不由得互望一眼,然後,他們看到前所未有的恐怖影像——對方的面龐、身體,仿佛被神靈之力撕扯,驟然四分五裂,血肉滿天。

  下一刻,驚天動地的爆炸,將所有怨憤、仇恨、叛離、野心,統統化為灰燼。

  ……

  爆炸前一刻。

  銅爐峰上,夜風凜冽,張放的衣袂被吹得獵獵作響,他在黑暗中無聲地笑。

  除了韓重、羽希等扈從,沒人知道張放要他們夜半爬高峰看啥名堂。但富平侯先行,誰敢不跟進?

  從峰頂向東南望去,有幾片光亮區域,呈扇形分佈。“扇面”部分,就是十八寨守兵的位置,他們卡死了三條出寨的道路——然並卵,十八寨,十八條心,翁指也好,務邪也好,都不可能全籠絡了。結果被鞠季的金錢攻勢生生撕開一條縫。看似天羅地網,而一旦撕開一個小口,就變成一張破網。

  而“扇柄”部分,正是夜郎王府的東寨。在黑夜裡最耀眼的,便是木屋廣堂。那裡護衛最多,火把最密集。

  “諸君,請諸位上來,主要是看一場焰火大戲。”張放笑容可掬,“雖比不上宮廷百戲精彩,但在這黑夜最是醒目好看……”

  “起火了,西寨起火了!”驚呼的是漏臥侯,其餘諸夷也為之失驚。

  果然,黑暗中看得分外清楚,西寨方向,火勢越來越大,濃煙滾滾,烈焰照亮半邊天。

  諸夷君長嘆服不已,連道:“好一場焰火大戲。”

  張放搖頭:“本使所說的大戲可不是這場火,非要說的話,這充其量只能算前0戲。請諸君好生看著東寨,看著木屋廣堂……”

  這次,幾乎所有人都吃驚起來,不會吧,連那處都能放火?怎可能?西寨放火還在情理之中,因為那裡在他們控制之下。可東寨是什麼地方,王府重地啊,至於木屋廣堂就更……不可能!

  這時羽希悄然接近,低聲道:“主人,已經過了半柱香……要不我去看看?”

  張放搖搖頭:“來不及了,我們能做的,就是相信同伴。”

  “主人……”

  “我們花費無數心力,做了如此充足準備,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當真在最後一刻出岔子……”張放沉默一下,眼神毅然,“天亮以前,我們殺個回馬槍,再次突入。拼著死人也要引爆!”

  “諾!小人願為前鋒!”羽希血液一下沸騰起來。

  話音剛落,天空仿佛亮起一道閃電,所有人的臉都被照亮。只是,為什麼這閃電卻是火紅火紅的,為什麼所有人的眼神是那樣的驚駭欲絕……

  轟隆隆!轟隆隆!火光沖天,前所未聞的巨震如地龍翻身,驚天動地。

  時間定格在這一刻——河平三年(前26年)十一月初八亥時末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00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夜郎傳說

  “河平三年(前26年)十一月初八亥時末刻,牂牁郡平夷東南,原夜郎府,地龍翻身。夜郎君及與會百蠻,盡歿。”

  以上是漢朝官方資料的記載。值得注意的是一個詞“地龍翻身”,所謂“地龍”,專指地震。龍翻身,地巨震,這是古人對地震的認識。

  這場堪比地震的大爆炸,在夜郎及牂牁被傳得神乎其神。有帶著幾分神秘色彩的,說是因為夜郎新君聚眾反叛,山神發怒,降下神罰;有比較邏輯性的,說是連日降雨,造成夜郎王府秘道松塌,引起木屋廣堂塌陷;而最為離奇、也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種說法,說是漢使在銅爐嶺上召來神火霹靂,一舉毀滅意圖反叛的夜郎君及百蠻。

  對於最後這個說法,牂牁郡官方堅決予以否認,斥為民間怪譚。官方是否認了,但由於當晚有多名目擊者,其中更包括幾位夷人長帥,這說法其實就是從他們嘴裡流傳開的,所以相當有說服力。遂成為流傳最廣、信眾最多的傳說。

  這個傳說,一直流傳到犍為、巴郡、蜀郡,乃至整個西南。“四夷聞之,無不驚懼”(陳立奏章語)

  而陳立在發往朝廷的奏報裡,也含糊其辭的說是“地龍翻身”。一來是因為這個說法在牂牁郡有一定市場,二來比較容易取信朝廷(總不好說什麼“山神發威”、“漢使召雷”的吧),三來嘛,則是因為這是應富平侯的要求。

  身為臣子,手裡卻掌握著威力如此巨大的殺器,而朝廷卻沒有……不難想像,一旦朝廷諸公卿獲知真相,會如何攻擊張放。說槍林箭雨都是輕的,搞不好把他在長安的秘密火藥研發基地抄了都不是不可能。

  因此,雖然此次出使,張放再立大功,用最小的代價為朝廷除去一大隱患,卻只能如當初參加西征一樣——深藏功與名。

  張放同樣也要寫奏報,而且身為天子使者,又是事件親歷者,他的奏報,比陳立的更為朝廷重視。可以說,他怎麼寫,朝廷就怎麼採信。張放將此次件事定性為連日暴雨,至使山體滑坡,又逢地龍翻身,“幸賴天子德威,天地有感,降以雙重災禍,遂絕夷逆。”

  嗯,什麼好事扯上皇帝一把,總歸沒錯,而且還是個很好的擋箭牌。以後若再有人把聽到的“傳說”奏於君前,就可以義正嚴辭斥責對方“你是要質疑天子無德無威麼?”

  劉驁上臺以來,天災不斷,不是日食就是洪水,要麼是地震,幾乎年年都有。把最信奉天人感應“天災即天子無德,朝政有失,是上天對天子的警告”的劉驁弄得心驚膽戰,憂心忡忡。張放的奏報簡直就是一副強心劑,不管事實如何,劉驁迫切需要這樣一份奏報,誰攔跟誰急!誰質疑……呵呵。

  張放正是看准了劉驁這樣的心理,輕輕巧巧抹去了自己的“功績”,消弭了潛在危機。

  夜郎反叛聯盟,由於從首惡到協從到附庸,被一網打盡,這個聯盟才剛剛成立便胎死腹中。沒了頭領的夜郎及諸邑夷部俱陷入混亂,正所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他病,取他命。

  十一月十七,屯于犍為江陽的河西漢軍率先行動,進擊犍為朱提(縣)東南三邑的夷部,這是響應夜郎反叛的二十二邑之三。同時,漢朝置於犍為、牂牁兩郡交界,用以監視二郡的漢陽都尉也發兵應合。迅速平滅三邑,徙其罪民入荊州。

  十一月二十二,駐于荊州武陵的另一部河西金城漢軍精銳開進牂牁郡。隨後,由太守陳立、都尉萬年指揮金城漢軍,長史指揮牂牁郡兵,兵分兩路,分別朝西北、西南兩路進擊。如同兩把鉗子,夾向夜郎。

  漢軍所過之處,群龍無首的諸夷寨幾乎望風而降。漢軍沒費多大氣力就一路推進到夜郎人的大本營——夜郎城寨。

  漢軍在這裡才遭到一點像樣的抵抗,夜郎人先是據寨頑抗。半月之後被漢軍破寨,殘部退守郎山。而這支殘部的頭目之一,就是儂罕。

  十二月中,犍為漢軍進入牂牁,與陳立、萬年所部匯合,將夜郎最後抵抗力量團團圍困在郎山。

  正當戰爭陷入僵持時,十二月下旬,漢使儀旗出現在郎山腳下。

  郎山殘部頓時大亂。

  隨後,漢使派出使者鞠季傳話,向夜郎人勸降:“信我者,可獲生;不信者,下地獄。”

  夜郎人同樣不知什麼是地獄,但並不妨礙他們的聯想——王府東寨,木屋廣堂,那深陷的巨坑,殘缺的屍體,觸目驚心的血池,不就是一副人間活獄麼?

  夜郎人屈服了。

  河平三年的最後一天,困守郎山的夜郎殘部盡數向漢軍投降。但其中並無儂罕,據說是帶著幾個心腥,從後山某個溶洞逃走了。

  至此,夜郎之亂徹底平息。

  歷史上,陳立、萬年滅夜郎,那可真是費了老鼻子勁了。前後耗時近半載,更遭大敗,損兵糜費。之後,陳立派奇兵絕其糧道,又以反間計以誘其眾。這才擊敗夜郎人。而翁指、務邪同樣垂死掙扎,據險頑抗。最後是把這二位大boss圍困在半山。利用冬季少雨時節,截斷水源,最終迫使夜郎人自亂,梟翁指、務邪之首而降。這場前後耗時兩年,影響深遠(夜郎從此消失)的動亂才終告結束。

  張放主導的破夜郎行動,與歷史上的陳立相比,只動用了手下扈從隊,再加上三千斤炸藥。狗帶!

  失去王與耶朗的夜郎人,不但聯盟分崩離析,無法與漢軍一搏,甚至在抵抗的時間與力度上也遠遠無法與原來相比。而同樣被困半山,陳立還要斷水長期包圍。

  張放只派一使者,傳達一句話,就終結了這場叛亂。

  對於叛逆者,漢朝廷是不會手軟的。接下來,將是一系列懲罰措施:徙其罪民、毀其宗廟、滅其族裔、納其疆土。

  夜郎,從此成為傳說。

  把夜郎變為傳說,而自己也成了西南夷傳說的張放,在河平四年初春第一天,在漢夷萬眾拜送之下,再次踏上歸途。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00
第六卷 放嘯天下

第三百八十八章 暗流湧動

  黃昏,長安,章台煙雨閣,又是迎來送往的一天。

  “呀!陶君又賞光了。你可真是煙雨閣的大貴人呐。”

  “老地方,空著吧?”

  “那還用說,一直給陶君留著呢。陶君可要會友?”

  “不會,今夜自酌。讓茹姬佐酒便可。”

  “好嘞!茹姬——你的好運到了——”

  對話聲中,陶晟在龜奴殷勤引領下,登樓入雅間。

  自從塞外返回後,每隔三五天,陶晟都會來這裡一趟,有時是招待親朋,更多時候,是自己享受。

  陶晟在塞外近五年,有一得一失。得者,是巨額財富;失者,是他的妻室。

  正如張放當年所承諾的那樣,陶晟賺到了堪比當年那箱財寶的財富,而當他在五年後回到長安,他的妻室早已改嫁。

  漢代婚姻是很自由的,即便是張放這位列侯,也無權阻止。在這一點上,張放頗為愧疚。提拔陶晟當上僅次於家令的家丞,既是對他能力的肯定,也是對他的補償。

  列侯的家丞,已經不是普通的家奴,尤其是富平侯這樣的豪門世宦。無論是官寺還是市井,陶晟都當得起一聲“陶君”。若論財富,身家過千萬的陶晟絕對是長安諸家丞中的翹楚。

  以陶晟今時今日的地位與財富,尋一位大家閨秀繼弦亦非難事,但陶晟卻謝絕多位登門的媒子及親朋相勸,一直獨身。當然,他獨身並非看破紅塵,正相反,是為了無拘束地融入紅塵——他成了煙雨閣的常客。

  張放只對家臣的忠心、責任、能力有要求,個人私生活,不會干涉。所以他雖也知道陶晟經常光顧煙花之地,但想想陶晟在塞外苦寒之地艱難開拓,忍得難受,回到京華煙雲之地要釋放,也無可厚非。最重要的是,這傢伙還賊有錢,而且知道分寸,不用擔心他會敗光。

  陶晟就這樣成為了煙雨閣的常客,而最常伴他的,就是茹姬。

  茹姬雙十年華,樣貌風情,在煙雨閣不過中上,但性情溫婉,大多數時候,她並不說話,只是靜靜倚偎著陶晟。對於陶晟這樣的成熟男人而言,最享受的,莫過這種感覺。

  今日如同往時一般,茹姬溫柔如水依偎著陶晟,但似乎又有點不一樣。陶晟似有所感,放下酒杯,低頭問懷中的人兒:“茹姬,怎麼了?你的身體發僵。而且,箍得那麼緊……”

  茹姬仰臉,黑如點漆的瞳子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哀傷。

  陶晟動容:“茹姬,你怎地……是不是你那五毒俱全的兄長又來催逼你要錢財了?”

  茹姬搖頭,哀傷依舊,兩串淚珠隨著搖頭的動作滾落。

  陶晟安慰道:“無事,但說無妨,若有難處只管跟我說,我陶晟別的沒有,些許錢帛不在話下……”

  話沒說話,茹姬再也控制不住,用力抱住陶晟,臉埋進他懷裡,嗚嗚悲泣。

  陶晟有點迷糊,又隱隱感覺有點不對勁,畢竟在塞外胡地撲騰了那麼久,警覺性還是有的。陶晟猛然振開茹姬,推案而起……但剛站起便腿一軟,又一屁0股坐下。

  陶晟失驚之下,扶案掙扎幾次,非但沒能站起,身體卻越來越軟。

  “茹姬,你……”陶晟一把抓住茹姬的手臂,眼神滿是不解與憤怒。

  茹姬嘴角牽動一下,像是笑,卻是那麼淒涼。她慢慢站起,而陶晟的手,卻從她手臂無力滑落。

  砰!陶晟整個身體趴在案上,連同短案一起翻滾在地。在最後昏迷的一刻,模糊的視線裡,看到有人推門而入,然後蹲下來看著自己。那人似乎在笑,笑聲忽遠忽近,嗡嗡鳴響,很可惡……

  ……

  陶晟依然是在笑聲中蘇醒的,而那笑聲,就是他昏迷前聽到的那個人,那個聲音。當他看清眼前情形與自身處境,心頭一沉,困惑不已:長安首善之地,天子腳下,誰敢用這種手段來對付自己(富平侯府)?

  這是一間黑乎乎的房子,火把映照著斑駁的牆、坑窪的地、散亂的禾草,鼻端充斥黴腥味。而自己被綁成棕子一樣,跌坐在地。在他面前,是幾個手持火把的蒙面人。其中一個正湊近盯他,笑聲正是從此人面巾後發出。

  “醒來了,很好,看清楚自己的處境了吧?”蒙面人蹲下,火把向陶晟一撩。陶晟下意識向後仰躲,差點燒著眉毛。這傢伙,玩真的!

  “你們,想要什麼?贖金麼?”陶晟既不驚怒擺身份,也不反恐嚇對方——人家既然敢下手,就不會顧忌這個,不如直奔主題。

  “不愧為侯府家丞,果然上道!”既然人家上道,蒙面人也很乾脆,“我知道你有巨財,但我不要,只要你告訴我一些事,我保證你在宵禁前安然無恙返回侯府。”

  “你想知道什麼?”陶晟話剛出口,旋即警覺道,“醜話先說在前頭,侯府裡很多事,或者與君侯有關的,我都不知道——君侯保密意識很強,不該知道的事,我們做家臣的一概不知。”

  “放心,那些事我不問,我問的,你一定知道。”

  “你且說說。”

  “摘星城。”

  一聽這三個字,陶晟臉色就變了。

  蒙面人霍霍怪笑:“陶君主事摘星城達四年之久,對此城大小事宜,諸項建制,想必瞭若指掌,我沒問錯人吧?”

  “你……你們是誰?為何要對付家主?”陶晟眼裡透出恐懼之色,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家主。到現在他哪還不明白?這些人竟是沖家主來的。

  主事摘星城近四年的陶晟心裡比誰都明白,這座城,出臺的許多措施、章程,包括軍隊的建制,甚至衣冠髮式等等都有諸多問題。說輕點是嚴重違規,說重些完全與大漢制度背道而馳。

  因為天高皇帝遠,加上始終不對朝廷官員開放,所以朝廷對那裡的情況完全是一無所知。嗯,甘延壽、陳湯、公孫覆等倒是去了。但正如家主所言“你認為我既讓他們去了,還會讓他們回來麼?”

  然而,朝中諸公也不是好糊弄的。之前不理會,可能只是顧不上,終有一日,會有人注意到這個西極邊城。

  陶晟曾對此表示過擔心。而家主亦直言對這方面早有預感,也有一定的應對措施。只是沒想到,不是光明正大的朝爭,而是玩這種伎倆……

  “你是誰?或者,雇傭你的人是誰?”陶晟盯住蒙面人,一字一頓,“是不是,三橫一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00

第三百八十九章 陶晟的選擇

  蒙面人緩緩站起,冷冷瞥了陶晟一眼,眼裡的煞氣,以陶晟經歷之豐富,心態之沉穩,亦為之一寒。

  “看來陶君還沒搞清楚自家處境啊。”蒙面人語氣平緩,卻透著一股寒氣,“那麼,容我再提醒一下陶君——現在我為刀俎,汝為魚肉。能提問的只能是我。你麼……”

  蒙面人伸出食指,在陶晟眼前搖了搖。

  “走吧。”蒙面人一聲招呼,幾個同夥居然轉身就走。

  陶晟一時愣了,他已經做好了熬酷刑的準備,沒想到,對方就這樣走了?!

  蒙面人走到門口,似乎想起什麼,回首道:“差點忘了提醒陶君,捆綁一個時辰,若不鬆開舒緩血脈,這筋骨怕是大大不妥;超過一日夜,這手臂怕是要廢了……”

  其實何須對方提醒,這常識陶晟豈會不知,他在塞外這幾年,可不是當好好先生的。剿匪滅盜,掃平胡部的事沒少幹,綁廢了多少雙手臂都數不過來。先前沒意識到,是以為對方去去就回,請示幕後之人。沒想到對方竟是打這樣的主意,陶晟臉色一白,眼角抽搐幾下。

  這個細節被蒙面人捕捉到了,眼裡閃過一絲詭笑:“門外有守衛,何時陶君願意開口,只管呼叫,我等聞報自來。”

  嘭!木門重重關上。

  黑暗中的陶晟吃力坐起,用力掙扎一下便絕瞭望,這幫人的捆綁手段十分老練,採取的是兩臂反曲式捆綁,根本使不上勁。更嚴重的是,這樣捆綁法,不消一個時辰,手筋必定扭傷,甚至骨頭錯位。那時就算松梆,手臂也差不多廢了,更別說什麼一日夜……

  半臥在冰冷的地上,不時感覺有蟲蟻亂爬,兩臂越來越麻,漸漸失去知覺——這是一種慢慢浸蝕心靈的恐懼。它不像酷刑那樣猛烈,讓人繃緊肌肉,調動全身精神去抗拒,它只會一點點吞蝕人的意志。

  當你清晰知道自己兩條手臂將在時間的流逝中,一點點麻木、壞死,從此將從一個健全人變成屙屎都要人搭把手的殘疾……那種恐懼,足以將人逼瘋。

  “是王家的人,一定是王家的人,只有他們,才有對付家主的理由。王氏半天下,王家人若出手,連家主都只有束手的份,我一介家臣,再掙扎又有何用?徒自犧牲而已……”陶晟反復不斷對自己說著類似的話,這其實就是一種自我催眠,重複多了,最後自己就會相信並接受這樣的結論。

  “家主,對不住了。我……我不想成為殘廢!”陶晟掙扎著跪起,向南方重重叩了三個響頭。當他抬起頭時,眼睛裡的絕望、愧疚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強烈的求生求存欲0望。

  他用盡全身氣力,對大門方向怒吼:“你們想知道什麼,只管來問——”

  沉重的木門吱呀打開,火光耀眼,蒙面人陸續進入。為首蒙面人第一句話就是:“給他鬆綁。”

  陶晟被松梆了,但兩臂已僵,半個時辰內別想動,而且筋脈都有損傷,接下來至少得將養大半月才慢慢復原——當然,前提是這夥人遵守承諾,放他一碼。

  既然無法反抗,索性就光棍些吧。陶晟邊活動手腳邊道:“我能不能問一個事?”

  “說說看。”大概是看到陶晟肯合作,蒙面人比較滿意,也頗知投桃報李。

  “茹姬……為什麼會陷害我?”

  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問題,幾個蒙面人不禁仰首哈哈大笑,笑畢才道:“婊子無情,沒聽說過麼?”

  陶晟沒有笑,認真道:“我想知道真正原因。”

  蒙面人首腦想了想,道:“也罷,既然陶君如此在意,實話告訴你也無妨。那個茹姬的兄長,你也知道,五毒俱全。我派人到賭坊裡跟他對賭,結果他欠下了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巨債。然後我派人找來茹姬,給她兩個選擇:一、她永遠見不到這個兄長;二、她永遠見不到你。你猜,他會選擇誰?”

  這下陶晟笑了:“我明白了……這個傻女人。”

  陶晟沉默了一下,道:“我保證,絕不找這個女人。足下能否也不找她?”

  蒙面人失笑:“想不到陶君居然如此憐香惜玉……實不相瞞,此事,恐怕會讓陶君失望。”

  陶晟歎息,該說的都說了,他也算仁至義盡,再不糾結。

  接下來,蒙面人開始提問。不過陶晟注意到,提問的並不是那個煞氣重的蒙面人首腦,而是一個說話慢條斯理,時不時會有個下意識捋須動作的蒙面人。只聽這人第一個問題,陶晟就知道,這傢伙絕對是官場中人。

  “你曾是摘星城的主事。這個主事是什麼?職權如何?是否國相的變稱?”

  陶晟略加思索,答道:“在下是侯府家臣,這主事就等同家丞,職份也等同家臣,為家主打理城中事宜。在下不過一介家奴,如何敢與國相相提並論。”

  蒙面人首腦插口道:“你說的話,我們會有別的途徑驗證。若有不盡不實,那就休怪我再綁上了。”

  那種恐懼難受滋味,陶晟絕不想來第二次,所以他也很乾脆:“我說了,你們想知道什麼,儘管問。”

  “很好。摘星城的士卒有多少?”

  “三百。”陶晟果然爽快,這個數字上報過朝廷,有備案的,而且,事實也是如此,所以他回答起來絲毫不需猶豫。

  “可我聽說,並不止此數。富平侯還弄了個什麼‘預備役’……這是藏兵於民吧。”

  陶晟咯登一下,這事對方也知道了?果然是有備而來。好在家主也早擬好應對說辭,他照著說就好:“塞外胡地,與中土不同,草原諸部,不分男女老幼,但能盤馬彎弓者,無不成兵。摘星城此舉,不過應胡俗而已。天家早已有言,入胡地,當遵胡俗。”

  富平侯還真不怕有人拿這事做文章。論嚴重性,還有比胡人對中原倫禮綱常的顛覆性衝擊更大的麼?堂堂一個公主,祖孫三代嫁個遍,放在中原,這是禽獸行為,千刀萬剮不為過,遺臭萬年有餘辜。然而就連英明神武的漢武大帝,對此也只能無奈說一句“入胡地當遵胡俗”。

  摘星城孤懸塞外,無後方無支援,卻要承擔漢王朝探路石與前哨站的功能,在軍事上不放權能行?

  預備役的事,富平侯沒稟報,不代表天子不知,諸公不明。或許,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那人抓不到話柄,只好換下一題。接下來對方又問了幾個問題,陶晟對答自如,神色自若,很是坦蕩,一副“你就算用刑我也是這個回答”的表情。

  眼看問不出什麼名堂,蒙面人未免沮喪。

  陶晟心下一鬆,正想來兩句緩和場面的話,冷不防那一直沒說話的蒙面人首腦突然來了句:“富平侯在城西別莊裡藏著什麼秘密?”

  陶晟腦袋嗡了一下,這一刻,他竭力保持平靜。但他知道,自己的臉色肯定變了,而且,逃不過蒙面人首腦刀子般的眼力。

  蒙面人首腦眼裡透出笑意,知道這一擊正中要害,他不緊不慢道:“這是最後一個問題,如實道出,陶君便可獲自由,在下禮送回府,絕無虛言。”

  正如張放在夜郎那驚天一爆時所擔心那樣,火藥研究,是他的七寸,一旦被有心人拿捏,後果不堪設想。這一點,陶晟同樣明白。如果說前面透露的有關摘星城的情報多半還算是半公開資料,問題不至於太嚴重的話,那麼一旦說出別莊的秘密,出賣主人的罪名就坐實了,摘都摘不掉。

  陶晟該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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