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96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3

第三百五十章 又一個作死

  劉驁“翹班”之舉,很自然招來太后一頓嚴厲“勸勉”,劉驁不得不老實下來。陽阿公主府的香豔之旅,也不了了之。初時他對那粉衣舞姬還有些念念不忘,但久而久之,繁勞的政事與後0宮的溫軟,終令他漸漸忘卻。

  張放同樣也受到太后的警告,儘管實事是劉驁硬拽他到陽阿公主府的,但在太后眼裡,他就是引誘天子這好苗子犯錯的“壞學生”。對待壞學生,古今家長的想法都一樣——少讓自家兒子跟這樣的人玩耍。

  太后在一次與天子對話中,透露調富平侯出任西域都護的想法,卻被天子斷然拒絕。拒絕的理由很充分:富平侯剛從西域出使歸來不足一年,新婚不足半載,納妾不過數月……天家體恤臣戚,但有任何一條,都不應黜出京城。

  太后無語,只得按捺下驅逐此子的念頭。只是,這樣的念頭一經種下,生長開花,結果,也是早晚的事……

  張放已經嗅到危險的徵兆,坐等噩運臨頭不是他的習慣,但眼下他只能隱忍。儘管他已獲開府之權,但若是想在長安這種高危地方培植一支專屬的軍事力量,跟找死沒差。唯一的突破口,就是摘星城。

  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張放把所有精力、人力、物力、財力都投放到與摘星城有關的事情上。而號稱西北巨富、同時對西域也有巨大影響力的班氏,也給予他鼎力幫助。河東移民的速度,進一步加快。同時因為東郡水患,災民暴增,劉驁與張放協商,將這部分災民也向西域遷徙,並且給出了諸多優惠條件。諸如遷徙由朝廷一力承擔,到目的地後再補貼部分資金,直到來年秋收季節為止等等。

  這是送上門的好事,張放當然不會拒絕,當然他也不會表現得迫不及待,反而是一臉為難。直到劉驁再三拜託,才“勉為其難”答應下來。

  從建昭五年(河平元年)至河平二年,張放先後遷徙三批河東移民,一批東郡移民,總人口近萬人。劉驁猶嫌太少,但沒法子,距離實在太遠,想快也快不起來。張放其實比劉驁更急,但更明白,欲速則不達。兩年不到近萬人,已經很不錯了,慢慢來……

  建昭至河平之交,大漢天災不斷。先是黃河決堤,再到“犍為地震、山崩、雍江水,水逆流”、再到“夏四月己亥晦,日有蝕之”。

  天子親率百官前往太廟、明堂,祭天拜祖,祈福平安。

  隨後,劉驁下詔自承其過。詔曰:“朕獲保宗廟,戰戰慄栗,未能奉稱。傳曰:‘男教不修,陽事不得,則日為之蝕。’天著厥異,辜在朕躬。公卿大夫其勉,悉心以輔不逮。百寮各修其職,惇任仁人,退遠殘賊。陳朕過失,無有所諱。”

  之後,大赦天下。

  自古以來,天災人禍總是如影隨行,天災過後,就該是人禍了。

  河平二年(前27年)冬,西南邊陲發生一場人禍。

  牂柯郡夜郎王興、鉤町王禹、漏臥侯俞,三個方國君長,舉兵相攻,戰火燒遍西南。當時三個方國中,夜郎實力最強,號稱帶甲十萬,其餘鉤町王、漏臥侯加起來實力尚不及夜郎一半。所以,這場動亂,實際是夜郎王想攻入鉤町、漏臥兩地,據其地為己有。

  鉤町王禹、漏臥侯俞很快頂不住了,旋即向宗主國漢朝求援。牂柯太守四百里急驛,請發兵誅興。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時候,西南諸方國並不屬大漢,它們的性質就跟西域諸國一樣,承認漢朝為宗主國,漢朝也會派官員及少量軍隊入駐其地。但基本不會干涉諸國內政。說白了它們就等於是漢朝這個老大的小弟,實力不如人就跟老大混,但自己另有一套班子。名義上是臣服了,也老實了很長時間,但隨著漢朝逐漸走下坡路,這些“小弟”也開始另有心思,私下裡小動作不斷。

  急報傳入長安,劉驁立即召王鳳、王商諸大臣謀議。

  王鳳認為西南邊陲,路途遙遠,地形複雜,不宜派兵進擊,建議派遣使者前往調解。

  大將軍與丞相雖然是文武兩套班子,但眼下在位的王商卻與當初的匡衡不一樣,王商雖是儒士出身,卻在將軍位置上幹過多年,在軍國大事上,他的很多意見跟王鳳還是比較接近的。因此,儘管王商與王鳳有諸多不對付,但在這件事上,也持同樣意見。

  大將軍和丞相都持相同意見,劉驁當然從善如流,而且從他內心而言,也是極不願邊陲發生戰事,能以一張嘴消弭戰事最好不過。

  那麼,派誰去好呢?

  二王互相看一眼,王鳳立即搶先道:“臣推薦太中大夫張匡,匡為蜀郡人,熟知西南之事,又通曉土語,與西南夷溝通無礙,當可勝任。”

  不用說,這張匡是王鳳一邊的人。劉驁也不管是哪邊的,只要能為朝廷擺平此事,誰的人都無所謂。

  翌日,宣室下詔,乙太中大夫張匡為使,持節至牂柯,為諸方國調解。

  雖然時令為冬季,但對西南而言,連戰爭都不受影響,更不要說是出行了。在接到詔令五日後,張匡就率約四十余人的使節團上路了。等到使節團一行抵達目的地時,已經是河平三年初春。

  從天子到大將軍,對張匡的期望值都很高,希望老張一張嘴皮子頂十萬大軍,而張匡也有心當個酈食其第二。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太骨感。張匡差事辦砸了。

  具體怎麼弄砸鍋的,張匡沒細說,他在呈送朝廷的奏報上,也是含糊其辭,基本上責任全在夜郎王身上。

  巧得很,夜郎王也認為責任全在漢使身上,然後做出一個令朝廷異常震怒,並給他招來滅國大禍的粗魯而無禮的舉動。

  啥舉動呢?牂柯太守的奏報是這樣寫的“……興等不從命,並刻木像漢使,立於道旁,用箭射之”。

  漢使代表誰?漢天子啊!殺漢使是打天子臉,用箭射漢使木像,又何嘗不是是侮辱天子?殺漢使的匈奴郅支單于,跑出萬里之遙,依然難逃身死而族滅。侮辱漢使的夜郎王興,又將面臨怎樣的命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3

第三百五十一章 最佳使者

  張匡辱命,朝廷震驚,王鳳更是被無形打了一記耳光,那個窩火。儘管天子好言勸慰,說不是他的過失,但王鳳心裡清楚,自己這識人不明,薦人有誤的責任是推卸不掉的,搞不好老對手王商正以此為藉由參他一本呢。

  下朝之後,悶悶不樂的王鳳來到長樂宮,想跟太后嘮嘮嗑,卻發現老六紅陽侯王立也在,不過並沒見其他幾個弟弟。這也不奇怪,他的幾個弟弟互相之間並不合睦,彼此少來往,連各自門客都不互相走動。拜見太后時,也多半是一個個來,彼此不照面。

  王氏兄弟雖然彼此看不順眼,但對這位大兄,卻是敬畏有加。無他,蓋因他們的權勢,多半來自于兄長。因此見到王鳳,王立畢恭畢敬起身稽首問安,禮敬如太后。

  南蠻之亂是朝中大事,已經折騰近半年,王政君自無不知之理,此時一見兄長眉頭微鎖,就知道跟這事有關。當下安尉道:“張匡辱命,是整個朝廷蒙羞,非大兄一人之責,大兄切莫過於自責。”

  王鳳搖搖頭:“朝中未必人人如此作想。”

  王政君道:“只皇帝不責怪你,其他人縱有不滿又能如何?”

  王立也道:“如今舉朝上下,誰敢對咱們王氏說道……”

  王鳳咄然打斷:“六弟,越是如此,越要小心謹慎,切不可飛揚拔扈,授人以柄。”

  王政君也勸道:“大兄言之有理,六弟還須多謹慎,我王氏在朝中並非沒有政敵,那王商可不安份。”

  王立頓首受教,不管他內心如何不以為然,外表卻是一付乖弟弟的模樣。

  教訓了弟弟後,王政君再問:“兄長打算怎麼處理南蠻之事?”

  王鳳一臉糾結:“難。打,很麻煩。調解的話,也沒人再敢接這燙手的活。難!”

  王鳳連說兩個“難”字,顯然當真頭大。

  這是實話,從朝廷的初衷出發,當然是不願意打的。幾位將軍廷議時一致認同,打不是問題,難就難在兩點:一是西南地形崎嶇,運輸困難,後勤難以保障。二是南蠻最擅遊擊,你大軍開來,人家往深山密林一鑽,你怎麼打?一旦被拖住,陷入持久戰,對一個國家的國力損耗之大,不可想像。

  派使者調解是最划算的,然而出了“刻漢使木像射之”這一檔子事,誰也不敢再接這活。這一次是刻像而射,誰知道下次是不是射真人?當然,若大漢朝也不是找不出幾個無懼生死,願為國分憂的官員。至少在郎官當中,就有好幾個上書請為使者。如果在張匡出使之前,倒還可以,但這次不行了。因為牂柯太守在奏報中著重提到,夜郎王之所以如此無禮,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對方認為漢朝對他這個西南最強的君長不尊重。他好歹是個王,而且是南蠻最強大的王,結果漢朝只派了個太中大夫為使,連牂柯太守都遠遠不及。這是對他是蔑視,也是對夜郎人的侮辱,所以他才以牙還牙。

  太中大夫,秩比千石,相當於地方縣令,而太守秩比二千石……差距確實非常明顯。平日裡與夜郎王打交道的多是牂柯太守,雙方平起平坐。然而朝廷隨便派了個官員就當使者,就給他一種很不尊重的感覺。據奏報,如果不是張匡持代表天子的節杖,怕是很難完好走出夜郎云云。

  也就是說,這次若派使者,最少得是二千石高官,最好有關內侯以上爵位,這樣顯得重視,方才好談。二千石官、關內侯,誰願提頭出使?那幾個膽大的郎官也不夠格提拔到如此高位,事情至此卡住了。

  王政君忍不住問:“真沒有合適的出使者麼?”

  王鳳淡淡瞥了妹子一眼,搖頭:“沒有。”

  王政君領會了兄長的眼神,不是沒有,而是這些人都是王氏集團的囊中人物,這麼兇險的差事,肯定不能讓自己人去,而應該讓政敵或與自己不對付的人去。可滿朝大半都是王氏黨羽,那一小半非王氏黨羽者合適的沒幾個,找誰去?

  王立在一旁默不作聲聽著,直到大兄女兄都沉默了,眼神閃爍伸長脖子道:“大兄,我看有一人倒是挺符合的。而且,幹這種調解的事,他最擅長了。”

  王鳳哦了一聲,眼睛眯起:“你想說誰?”

  王立張張嘴,觸及大兄的眼神,縮縮脖子,低聲咕噥:“沒……沒說誰。”

  王鳳冷哼道:“收起你的小心思。”

  王立訕訕。

  王政君看看六弟,再看看大兄,也似有所悟,眼裡掠過一絲嫌惡之色,輕哼:“他麼?確實,很符合……”

  王鳳向王政君拱拱手:“太后,此人我不是沒想過,只是一旦開口,難免會被一些朝臣阻撓。就算微臣不懼,陛下那裡,也難通過。”

  王政君淡淡道:“無論是秩祿、官爵、還是履歷來看,此人當之無愧是最好的出使者,滿朝之中,能與之相比的,只有一個甘延壽。陳湯本來也可以,不過官爵不夠。況且這二人俱已出使康居。眼下滿朝之中,他是最合適的。大兄為國事執言,秉心為公,又懼流言?”

  王鳳訝然看著妹子,想不到妹子對那人的惡感如此之深,快趕上六弟了,逮住機會就下手啊。

  王鳳低頭撫髯,想了想,道:“不談私怨,憑心而論,我也認為他最合適出使。我可以向陛下建議,但陛下恐怕不會……”

  “大兄對皇帝影響至深,只要堅持從國事出發,為國薦賢,陛下也難以反駁。”

  “陛下對此人之厚愛,盡人皆知,臣他事皆有把握,惟獨此事……”

  “若再加上我呢?”

  王鳳驚訝抬頭,看到妹子眼裡那針尖樣閃爍冷芒,暗歎一口氣。女人,尤其是貴為太后的女人,真恨起一個人來,當真是……

  就聽六弟王立撫掌大笑:“一個太后,一個大將軍,聯手向皇帝施壓,還怕皇帝不低頭?”

  四月初八大朝會,大將軍王鳳當著滿朝百官,鄭重向天子推薦出使夜郎的使者。

  大漢富平侯。

  張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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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棄還是守?

  王鳳提出由張放出使,理由很充分。

  一、張放是列侯、真二千石中郎將(原本二千石,高配真二千石),資格上完全符合,又是外戚。以他出使,必能讓夜郎王感受到漢家天子的重視。二、張放曾出使、循行西域諸國,是大漢最年輕同時具有豐富外交經驗的使臣。三、最重要的是,張放曾經成功調停過烏孫內亂,使大漢避免了一場勞師遠征的大戰。就這一點而言,滿朝文武,無出其右。以之出使,消弭南蠻之亂,實是不二人選。

  王鳳這一條條理由擺出來,就算是最質疑其用心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確實說得在理,無懈可擊。

  劉驁更是半天作聲不得,目光四下掃視,偏偏沒人出列。

  王鳳則老神在在,垂目不動,反正話已經說出來了,皇帝你看著辦。

  劉驁把目光投注在唯一能與王鳳抗衡的王商身上。

  結果,王商想了半天,也只能苦笑搖頭。沒辦法,這三條理由實在太充分了。說白了,誰讓你張放那麼能幹?此次事件簡直就是為你量身訂制,這事還真非你莫屬。

  劉驁猛然想起,昨日到長樂宮請安,太后就曾反復對他說,要他多聽元舅的建議。太后平時沒少說這樣的話,而且劉驁也確實一向對元舅言聽計從,自然唯唯而應。此時想來,似乎當時太后的語氣與平日不同,原來……劉驁後背開始出汗。

  “此事需聽聽富平侯的意見。”劉驁定定神,吩咐監殿,“召五官中郎將入見。”

  “陛下。”王鳳出聲提醒,“今日乃北軍每月一次的操演,富平侯到平樂監軍巡視去了。”

  “那麼,就等他返回再說吧。”

  王鳳合袖垂首:“正當如此。”

  正要散朝之際,又有急報傳來。牂柯太守稱前往夜郞調停,深入煙瘴之地,不幸中瘴厲,回牂柯後一病不起,難以履職,請朝廷再派得力幹員前來接替。

  這一封急報,將西南亂事推向更棘手的局面。

  劉驁不得不召集重臣齊聚宣室,商議對策。這次,除了派誰出使這老生常談之外,又多了一個派誰出任牂柯太守的傷腦筋議題。

  王鳳依然堅持派張放出使,而劉驁則以剛才的急報為據,認為西南煙瘴之地,過於兇險,實不宜派大臣前往。張匡是蜀人,常居其地,方得以免。而張放是長安人,生平從未去過南蠻之地,不宜履險。

  王鳳則舉例張放曾多次出塞,深入不毛,便是西極的寒冷亦無奈他何,又何況區區煙瘴乎?

  宣室殿裡,不時回蕩著劉驁與王鳳的爭辯聲。侍守在殿門前的呂齊不禁擦了把汗,自陛下登基以來,可從沒見過他如此與大將軍意見相左啊……

  “陛下,武庫令杜欽有奏本。”

  “哦,讓他把奏本遞上來。”

  “陛下,杜欽多智,見識廣博,常有獨到之論,何不讓他入見,聽其有何建言?”

  劉驁哪會不知這杜欽是王鳳的智囊,他的奏本多半是支持王鳳,本不打算見,但王鳳這樣說,直接拒絕也不妥。也罷,見一見緩合一下吧。

  “臣杜欽拜見陛下。”

  杜欽說的拜,也只是做揖而已,而劉驁還得頷首致意。這年頭的君臣,遠不似後世那般雲泥之別。

  杜欽呈上奏本,劉驁只掃了一眼前面幾個字,本想隨手丟在一邊,驀然眼睛一亮,緩緩放下奏本,道:“諸公卿皆在,杜君對夜郎之局有何見解,不妨直言。”

  王鳳一直盯住劉驁臉色,一見此情形,心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難不成……目光如刺,轉射向杜欽。

  杜欽神態自若,先謝過天子,再向諸臣環揖,從容開口:“夜郎之局,臣之陋見,宜早決斷不可拖延。太中大夫匡使和解蠻夷王侯,王侯受詔,已複相攻,輕易漢使,不憚國威,其效可見。即以為不毛之地,亡用之民,聖王不以勞中國,宜罷郡,放棄其民,絕其王侯勿複通。如以先帝所立累世之功不可墮壞,亦宜因其萌牙,早斷絕之,及已成形然後戰師,則萬姓被害。”

  杜欽這話啥意思呢,說白了就是給出兩個選擇:一、假如認為那是不毛之地無用之民,天子不用因此煩勞中原,就應該停止設置郡國,放棄那裡的百姓,與那裡的王侯絕交而不再互通往來。二、如果認為先帝所建立的歷代之功不可毀壞,則應該在此事處於萌芽階段時,早點扼制住他們不讓其發展,到他們形成氣候之後再動用軍隊作戰,那麼百姓就要遭殃。

  要麼放棄西南,要麼速戰速決。這就是杜欽的建言。至於派遣使者,杜欽以張匡之事說明,人家夜郎王根本不把大漢國威放在眼裡,不吃這一套。所以,沒必要懷柔了。要麼棄要麼打,陛下你看著辦。

  劉驁望向王商:“丞相以為如何?”

  王商撫髯沉吟一會,點頭:“杜君言之有理。”

  劉驁再轉問王鳳:“大將軍以為如何?”

  王鳳鄭重道:“棄地容易,守地難矣。兵者,國之大事,陛下不可不察。”

  劉驁點點頭:“大將軍所言極是,待朕回宮,細細思慮,明日再議。”

  諸臣魚貫出宮時,杜欽走近王鳳,揖禮告罪。

  王鳳不鹹不淡道:“我倒是忘了,杜君是富平侯的外舅,看來杜君是挺在意這義女啊。”

  杜欽深深長揖,無言。

  劉驁回到後閣,卻發現太后王政君已在坐,皇后許氏正相陪閒話。

  劉驁上前請安,母子沒閒聊幾句就扯到今日朝議。

  王政君顯然已得到消息,對劉驁的表現很是不豫:“從公而言,大將軍老成謀國,所言所行,都是為了漢室江山;從私而言,他是你的元舅,一切都是為你著想……皇帝怎可與大將軍爭執?”

  漢以孝治天下,太后不豫,天子再怎麼有理,也得請罪。

  劉驁惶然賠罪:“母后,我……”

  許氏忙打圓場:“陛下後來不是聽取杜君的意見了麼,大將軍、丞相也都認同……”

  王政君冷冷道:“寧壞先帝所立累世之功,棄西南之土,亦不願派遣一能臣前往弭兵。這就是皇帝的決斷麼?”

  劉驁大汗,再請罪:“兒並無此意,只是蠻王桀驁,篤信武力,使臣難服其心。加之西南煙瘴之地,恐壞了大臣性命……”

  皇帝都說出這樣的話了,王政君再堅持,那意圖也太明顯了,只得悻悻道:“那皇帝是要動用國器了?”

  劉驁長歎:“大將軍方才也告誡了,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

  “大將軍此言可見忠誠,皇帝要好生斟酌。”王政君站起,敲打皇帝一番,目的眼見無望,也該回宮了。

  宮外適時傳來一聲稟報:“陛下,富平侯在宣室殿求見。”

  劉驁、王政君、許氏全愣住了。

  富平侯!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候別人躲還躲不及,他卻求見,這是要幹什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3

第三百五十三章 請 纓

  劉驁匆匆來到宣室殿,眼前的張放還穿著戎裝,風塵僕僕,顯然剛從平樂趕回。

  劉驁不等張放開口,趕緊安慰:“少子你放心,有關你出使的決議,已經被否決了。幸好有牂柯太守的急報,還有杜君的奏本……”

  張放拱手,卻不是致謝,而是詢問:“陛下會放棄牂柯麼?”

  劉驁猶豫道:“這個……諸將軍前議,西南作戰,難度很大,戰局難料……”

  張放再問:“陛下會放棄牂柯麼?”

  劉驁擰著眉,盯了張放好一會,眼神怪怪的。看到張放神情不象玩笑,這才慢慢坐下,歎了口氣:“累世之業,我當然不甘心就此棄之,但杜欽說得也有道理,若不能戰,則不能守……”

  張放撫掌而笑:“陛下此言大善!若不能戰,則不能守——既如此,何妨一戰!”

  劉驁揚眉:“少子贊成戰?”

  “對,非戰不可,但不要蠻幹硬戰。”

  “少子之意……”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雙管齊下,一舉誅之。”

  “暗渡陳倉我明白,就是暗中調兵,但這明修棧道是何意?”劉驁直勾勾望著張放,眼睛越睜越大,突然抬手指著他,嘴唇囁嚅,想說什麼卻一時說不出。

  張放合手一揖,擲地有聲:“臣請出使夜郎!”

  ……

  “噗——你說什麼?那張放自請出使夜郎?!”

  長樂宮,王政君正喝著一碗參湯,聞報後直接噴出來,眼睛瞪得跟劉驁一樣大,滿臉不可置信。

  “是,小奴沒聽錯,千真萬確。陛下已經召集大將軍、丞相諸公至宣室酌議此事了。”

  王政君呆了半響,臉上的笑紋越來越舒展,尖聲大笑:“天做孽,猶可恕,自做孽,不可活。哈哈哈!來啊,再給本宮盛一碗、不,盛兩碗參湯!”

  ……

  “什麼?張放自請出使夜郎?你沒聽錯?”

  大將軍府,王鳳的表情與王太后如出一轍——真是一家人啊。

  “大兄,沒錯!”報告消息的王立滿頭大汗,興奮得滿臉紅光,幾乎是小跑著沖進府的,“我正好有事到蘭台,見到禦史中丞署印詔書。便隨口問了句,也沒指望他回答,沒想到他卻告之此事,並說詔書請大兄、丞相立即入宣室商議。”

  “如此看來,是真的了……這張氏少子,莫非失心瘋不成?別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卻要一頭鑽進來?”王鳳揪著鬍子,百思不解,鬍子都扯掉幾根兀自不知。

  王立卻樂不可支,就差手舞足蹈了:“他瘋了豈不是更好?就算沒瘋,他話已說出,再想反悔也不可能了。這趟差使,他去定了!大兄,計得售矣!”

  王鳳正想說什麼,門外傳來家奴的稟報:“家主,宮中來使,召家主入見天子。”

  王鳳雙手順著水滑的長髯向下一抹:“很好,且看看那張家少子打的是什麼樣的主意。”

  ……

  宣室殿,從天子,到大將軍、丞相、御史大夫、衛將軍、左、右將軍、大司農、典屬國……等等重量級朝臣俱在座,聆聽大漢智士杜欽的平蠻方略。

  “……倘因疑懼而不派使臣前往調解,卻又堅守和議,而使太守靜觀其變,事若不諧方才稟報。往來數千里,貽誤時機,令南蠻諸王侯得以從容聚集其部眾之民,煽動人心,使蠻民反叛之心愈堅。”

  諸臣皆點頭,確實,現在最撓頭的就是消息滯後。牂柯距長安太遠,山重水複,道路崎嶇,哪怕是六百里加急驛馬,送到也得十來天。等廷議決策,再下達到牂柯,一兩個月都過去了,黃花菜也早涼透了。如此被動,的確是兵家大忌。

  御史大夫張忠問:“杜君之策,是當立即發兵誅之?”

  杜欽豎起食指搖了搖:“不可。倘如此,諸夷君長自知有罪,難保不萌生狂悖之心,聚亂兵擊殺守尉,遠遁于溫濕毒瘴之地。國朝縱有孫(武)、吳(起)之將,(孟)賁、(夏)育之士,也如入水火之地,往必湮焦,空負智勇,不得施展。”

  這回別說諸臣,連劉驁都點頭了,征討西南蠻夷最令人頭痛的就是這點——你找不著對手。

  丞相司直(相當於秘書)何武獻策道:“既如此,何不效西域都護府,于牂柯左近屯田,以校尉監視諸蠻,一旦有異動,即調屯兵擊之。”

  大司農搖頭:“屯田守之,費不可勝量。”

  早年曾率軍平定烏孫之亂,以陷陣勇銳聞名的左將軍辛慶忌也咄道:“諸蠻亂象已顯,猶屯田而觀望,授敵以柄。實為下策,智者不為。”

  何武惶然請罪。

  劉驁擺擺手,這等級別的廷議,無論官職大小,都可暢所欲言,獻計獻策,言者無罪。劉驁將目光移到一臉平靜,嘴角含笑的張放身上,笑道:“張卿似有成竹在胸,何不道來?”

  張放笑指杜欽:“陛下過譽,真正成竹在胸的,乃是杜君。”

  劉驁目光轉回杜欽身上,後者忙揖讓道:“欽雖有策,卻需富平侯施行。欽不過是坐而論,富平侯卻要起而行。胸有成竹者,當屬富平侯。”

  王鳳很看不得這對翁婿互捧,強壓不爽,淡淡道:“陛下詢問,有何良策,杜君不妨道來。”

  杜欽心知經過此事,已得罪這位權傾朝野的大將軍,不過他也不是很在意。不說張放不好惹,便是他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杜、張聯合,王氏再強橫,也不敢在明面上怎樣。就象今次事件一樣,只能暗中下手。玩陰的,他杜欽怕過誰來?

  杜欽一笑,從容對奏:“宜因其罪惡未成,未疑漢家加誅。陽遣使臣調停,陰敕旁郡守尉練士馬,大司農豫調穀積要害處,選任職太守往。以秋涼時入,誅其王侯尤不軌者。”

  辛慶忌擊案大贊:“好!好一個‘誅其王侯尤不軌者’。如此行徑,方合我漢家‘霸王道雜之’之政。”

  王商亦撫掌:“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富平侯、杜君之策,上中下三管俱下,倘能施行,何愁夜郎不平?”

  張放振衣而起,聲震殿堂:“夜郎歸漢百餘年,猶自行其政,自治其民。動輒怨望,屢攻殺守尉,折辱使臣,無視煌漢。其臣服雖有其名,不得其實。臣願出使夜郎,為大漢犁平西患,將此懸土納於我漢家治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4

第三百五十四章 最佳拍檔

  杜欽的建言得到諸臣尤其是大將軍的極力贊同,而張放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連一向傲驕的另一位帝師、儒學宗師張禹也大贊不已。

  群臣一致通過,天子從善如流,征伐夜郎的計畫就此敲定。

  這個計畫的真正關鍵人物有兩個:一是出使的張放,一是下一任牂柯太守。張放負責調停,若事不諧,則尋找時機,給漢軍進擊創造機會,他就相當於一個高級內應。而牂柯太守則負責軍事行動。

  新任牂柯太守的推薦,劉驁交給、且只交給張放,由他指定合適人選。

  因為張放是使節,執行明修棧道的計畫,而牂柯太守必須配合他行動,一切以張放號令為准。所以,這位新任的牂柯太守必須由張放推薦,彼此熟識,能夠與他搭檔。這樣一來,一般情況下,只能由大將軍或丞相推薦的二千石太守,罕有的交給一位同樣是二千石(真二千石)的五官中郎將推薦。

  但下朝後的張放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樣子,因為這人選很不好找。

  首先,這個人最好是益州人氏,熟悉當地民風民俗,通曉當時語言——最起碼,不能象上一位牂柯太守一樣,關鍵時刻中瘴氣掉鏈子吧。當初選張匡為使,也是按這個標準來的。而新任牂柯太守,標準只會更嚴苛。

  其次,這個人需要一定的軍事能力,有指揮過軍隊作戰的經驗。就這一點而言,前任牂柯太守就不合格。西南亂局伊始,這位太守除了不斷驛報告急,關閉城門,禁止軍民出入,再動員城中大戶出人出錢巡守之外,沒有什麼積極的得力措施。

  張放可以肯定,這樣的太守,絕對承擔不起自己要執行的計畫。即使太守不自己引退,他出使之前也會向劉驁要求撤換掉。

  再次,這個人,張放最好認識。如果沒打過交道,光聽別人說怎麼好怎麼好——自己的安全,一半甚至大半皆系於此人之手,怎能道聼塗説而定?

  最後,這個人,絕對不能用王氏門下或與王氏有利益關聯之人。張放自薦出使,是出於責任感,並不代表他不知王氏在此事過程中包藏的禍心。他怎能將自己的安全放在政治對手麾下官吏手上?

  這四條一劃拉,以大漢之人才濟濟,富平侯人脈之廣博,一時間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人選來。

  回府之後,張放立即叫來阿離,讓她把所有關於牂柯所有資料,夜郎、鉤町、漏臥資料,以及朝廷益州籍官員名單,全部找出來。同時張放還向劉驁要求,調取天祿閣關於牂柯及西南諸國圖冊。

  要把這些資料找齊整理出來,絕不是輕鬆的活。且因事關機密,能使喚的人也不多,除了阿離、夏蓉,就只有班沅君跟蘋兒了。四個女人開始跟各種資料較上了勁。

  班沅君的政治敏感遠較諸女為高,一邊找一邊擔憂地看著皺頭緊鎖的郎君,若有所感。但她什麼也沒問,手頭工作一刻未停。

  正忙乎時,僕人來報說杜欽來訪。

  張放放下手裡的書冊,呼了口氣:“算算也該來了。阿離你要不要先見見汝父?”

  阿離想了想:“還是等郎君與父親談過正事之後,阿離再去拜見為好。”

  張放點點頭,起身淨手更衣,步入前堂,與杜欽相見。

  見面之後第一件事,張放就是向杜欽請罪:“因放之故,令外舅上棄土之奏疏,說不定要被禦史參上一本。而放卻未能領外舅之好意,著實慚愧。”

  杜欽渾不在意:“若以是往,必不會有事,不過此次開罪大將軍,想必彈劾會有的。不過,有今日獻策之功,些許彈劾,起不了什麼風浪,不必介懷。”

  張放頷首,沒有再說這個事。

  張放也好,杜欽也好,都是極聰明的人,聰明人不用多說話,點到即止。

  杜欽撫須不解:“羿嘯在平樂監軍好好的,為何急切趕回?當此關頭,理應避於外才是啊。羿嘯不僅趕回,更自薦出使,令王氏之謀得逞,這可不像羿嘯為人啊。”

  張放深吸口氣:“蠻夷之地,危亂之局,王氏用心險惡,放焉能不知?放之所以急切趕回,就是擔心陛下若納外舅棄土之言,只怕外舅會成為千古罪人啊!”

  杜欽皺眉:“牂柯之地,夜郎之土,溫濕煙瘴,疫癘流行,更莫說其民悍野,不服王化。如此凶地,國朝懸之百年亦未收之,入手未必有益,棄之未必不可。何談千古罪人?”

  張放知道,跟這時代的人談領土,哪怕是智者、精英,也未必能真正理解。所以他只能按這時代的理解來說:“牂柯之地,夜郎以西,都是歷代先帝與先賢花費無數人力物力及無數性命才取得的成果。外舅輕言棄之,一旦陛下納言,史官記錄在冊,恐將來難逃口誅筆伐啊。”

  杜欽思考一會,緩緩點頭:“這一層我也有考慮,因此列為選擇,並以‘先帝所立累世之功不可墮壞’勸上,想必陛下也會慎重思慮。”

  張放目光迥迥:“因此我必須儘快回長安,表明態度,以免陛下思慮有誤。”

  杜欽長歎:“羿嘯既已決意,我也就不多言了。而且時至如今,再說什麼也難以挽回,你這趟出使是去定了。是了,天子允你推薦牂柯太守,可有合意人選?”

  張放揖禮:“放正為此頭疼,檢點再三,滿朝良才,竟似無一人可用。尚請外舅指點。”

  杜欽沉吟道:“我倒是有幾個人選,但難就難在羿嘯不認識。”

  確實,張放這些年超過一半時間在西域,在長安呆的時間並不多。儘管認識的人也不少,其中不乏有能力者,可惜,能符合以上四條的人幾乎沒有。

  杜欽歎道:“其實,甘君況與陳子公都是合適人選。此二君雖不是蜀人,但威名遠播,蜀地羌人亦聞其名,深憚之。”

  張放心想,還用你說,要是這二位在,我至於這麼頭疼?咦!等等,好象有個人……

  “阿翁、郎君。”阿離出現在堂前,手裡握著一卷紙劄,施禮之後,趨前跪坐,將紙劄呈給張放,眼神亮亮的,“郎君,有一個人,符合郎君所有條件。”

  張放打開一看,仰首大笑:“不謀而合、不謀而合啊。”

  杜欽接過看了一眼,亦豁然而笑:“原來是此君啊。”

  “就是他,牂柯太守的最佳人選。哈哈哈!”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4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有 奸 細

  六月,張放奉天子令,在一百三十多期門士(掌執兵送從,等級高於羽林)護送下,持節出使夜郎。同樣的是出使,張放這次跟上回的張匡又大不一樣。張匡的倚仗就只有一根節杖,而張放,卻有一支即將動員起來的強兵。

  早在一個月前,金城郡假司馬萬年,就率領一千二百多麾下勁卒,抵達牂柯郡,就任牂柯都尉。與此同時,敦煌、武威、張掖等郡各聚兵千余,取道關隴,進駐巴蜀,與牂柯駐軍形成東西合擊之勢。而數以千計的船載糧秣,正源源不斷輸往兩郡。秣馬厲兵,戰雲四合,直指西南——牂柯、犍為。

  五月中,這支五千河西勁卒所組成的大軍總指揮,新任牂柯太守走馬上任——他就是原金城郡軍司馬,陳立。

  陳立,益州臨邛人,先後任連然縣長、不韋縣令、魚複水關都尉、金城郡軍司馬。陳立以前任不韋縣令時,就有剛毅果斷之風,當時土著皆畏之。金城郡是大漢與先零羌最前沿接觸地,百餘年來,漢羌之間發生過多起戰爭,規模之大,戰鬥之激烈,僅次於漢匈之戰。西漢名將趙充國,就是因漢羌之戰而名垂青史。他提出的屯兵之策,更是直接催生了西域都護府。

  在這片鐵與血的土地上擔任軍事主官,最錘煉人的能力。對有能力者而言,這是最好晉升福地;對沒能力者而言,這裡死無葬身之地。

  陳立出任金城軍司馬兩年來,平定過多起羌人動亂,發動過中小規模戰爭四次,每次皆勝,屢獲朝廷申令嘉獎。準備等他三年任職期滿後,調任北軍校尉。

  而當初推薦陳立出任金城郡軍司馬的人,就是張放。

  張放見過陳立兩次,一次是在陳湯宅第,當時還有王莽在場,確切的說,就是陳立帶王莽來的。另一次是張放推薦陳立出任金城郡軍司馬後,陳立登門拜謝。

  對這個人,張放有兩個印象。一是軍事能力可以,這點得到甘延壽的完全認同。二是為人剛直,不諂媚。王家那麼多有權有勢的子弟他不去攀附,卻跟王莽這個有清名卻清貧的王氏子弟中的異類來往。

  由於只有過兩面之緣,加上張放當時也只是隨手而為,並沒把這事放心上,兩年後也忘得差不多了。以至於真要用人時,一時竟想不起。當杜欽無意說起甘延壽、陳湯時,張放腦海裡突然跳過某個人影,呼之欲出。這時阿離送來的資料,卷首大大的寫著一個名字:陳立。

  不謀而合!

  陳立,是目前狀況下,唯一符合所有條件的人,稍弱的方面就是張放跟他不太熟。但有連續兩次舉薦之恩,這在官場上絕對是大恩惠,加上張放對自己識人很有信心,這一點也完全可以放心。

  這一次,張放重新坐上馬車。從長安到牂柯郡治且蘭(今貴州黃平),這一路山高水長,得走好幾個月。張放當然不會閑著,他車裡堆滿著的不是珍玩美食,而是有關夜郎、牂柯的所有資料,他要好好把這段歷史捋一捋。

  中原王朝最早與西南夷產生聯繫的歷史要追溯到春秋,此後秦、漢都在此基礎上不斷加強、開拓。

  漢朝最早知曉夜郎並與之建立外交關係,是在建元六年(前135)時,漢武帝遣唐蒙入夜郎,招撫竹王多同。這位竹王多同,就是那個問漢郎中將唐蒙“漢孰與我大”,以致傳流下“夜郎自大”這個成語的傢伙。

  唐蒙優厚地賞賜了多同,同時把利害關係告訴了他,相約給夜郎委派官吏,並讓他的兒子擔任相當於縣令的職務。多同貪圖漢朝絲綢,認為漢朝軍隊來這裡的道路艱險,無法真正佔領這片土地,用名義上的臣服換取利益很划算,於是接受了同唐蒙的盟約。

  唐蒙回奏朝廷,便把夜郎及其周邊小國居住的地區作為犍為郡,以南部都尉管轄。漢對西南夷的經營從此開始。

  元光六年(前129),漢在西南夷地區設置驛站,以便交通。同年,司馬相如等又奉使宣撫。元鼎五年(前112),武帝征南越,因夜郎等不聽調遣,乃於翌年發兵平定西南夷之大半,在其地設牂柯郡與夜郎等十餘縣,同時暫存夜郎國號,以王爵授夜郎王,諸部族豪酋亦受冊封。

  建立中央政權後,接下來自然要開拓便捷能道,以加強中央控制。但經過幾年,路沒有通,開路的士卒饑餓疲乏,煙瘴瘟疫,亡不可數。加之西南夷又多次發生叛亂,調兵進擊,耗費財力而收效甚微。

  武帝時的御史大夫公孫弘認為開通西南夷有害無益,認為暫且可以停止,以便集中精力對付匈奴。武帝依允了他的建議,撤銷了委派在西夷的官吏,只在南夷設置兩縣、一都尉,讓犍為郡自己保全逐漸完成其郡縣建制。也正是這一退卻政策,削弱了漢朝中央對西南夷的控制力,引發後來一系列叛亂。

  南越反叛,發犍為南夷兵。且蘭君恐遠行,旁國擄其老弱,乃與其眾反,殺使者及犍為太守。漢乃發巴蜀罪人隨八校尉擊破之,以故且蘭為牂柯郡治。

  漢昭帝元年(前86),益州廉頭、姑繒地方的土民反叛,殺死長吏。牂柯、談指、同並等二十四個城邑,共三萬多人回應反叛。朝廷派遣水衡都尉徵調蜀郡、犍為郡的郡兵一萬多人進剿,平定叛亂。

  三年後,姑繒、葉榆地區又反叛,朝廷再派遣水衡都尉呂辟胡率領郡兵平叛。但呂辟胡貽誤戰機,令西夷亂軍殺死了益州太守,乘勝與漢軍作戰,因作戰和溺死的士兵達四千多人。

  如此恥辱的結果,漢王朝當然不能接受。第二年,再派遣軍正王平與大鴻臚田廣明等一起進攻,大勝益州夷民,斬首、俘虜五萬多人,獲得家畜禽獸十多萬。

  在這一戰中,被誘降的句町侯亡波率領他所屬的邑聚長帥反攻叛軍,斬首、俘虜有功,被封為句町王。

  然而僅隔了一年,武都氐人又叛,漢朝再派遣執金吾馬適建、龍額侯韓增與大鴻臚田廣明帶兵平叛……

  張放看到這裡,只有搖頭。這地方,還真有幾分後世“巴爾幹”的味道,動輒起火,朝廷滅火疲於奔命。這一次,自己既然來了,就要盡一切努力,把火患的源頭徹底掐滅……

  正出神時,車外傳來韓重的聲音,報告了一個爆炸性消息:“公子,有人混入期門士隊伍……”

  張放大訝:“是什麼人?有何目的?”

  韓重的反應有些奇怪,期期艾艾半天,才說:“公子,你自個看吧……”

  張放好奇心大起,掀開車簾,果然看到韓重身旁垂頭瑟縮著一個穿著期門士服飾的瘦弱少年。

  雖然沒看清對方的臉,但張放心頭油然生起一種熟悉的感覺。

  “你,抬起頭來。”

  少年渾身一抖,遲疑一下,似乎咬咬牙,慢慢抬起頭來。

  目光所及,張放的表情只能用驚呆來形容:“是……你!”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5

第三百五十六章 宜主出逃記

  五月末,陽阿公主府再次接待天子劉驁,不過這次身邊沒了富平侯相伴——張放這會正忙得不可開交,哪有空陪天子宴戲?何況太后已不止一次警告他,不要跟皇帝游幸。上次去了一趟陽阿公主府,差點被太后秋後算帳,出使在即,張放自然不想再刺激這護犢子到沒理智的停經綜合症婦人。

  於是乎,劉驁只能自個偷偷出宮——這可憐天子,也是這幾個月被夜郎叛亂弄得焦頭爛額,差點神經衰弱,壓抑了太長時間。直到拿出應對方案,事件解決在望,繃了太久的劉驁,決定出宮放鬆一下。就算被太后知曉,頂多訓斥一頓,還能怎麼著?

  在陽阿公主府裡,劉驁再次欣賞到了那令人拍案叫絕的舞姿。

  臨走之時,當陽阿公主再次詢問:“可有入得陛下眼緣之人?”

  劉驁摸著下巴嘿嘿一笑:“那個粉裙女子舞姿甚美。”

  陽阿公主心領神會,欠身施禮:“必教陛下如願以償。”

  劉驁前腳剛走,陽阿公主就召來家令趙臨,微微一笑:“恭喜家令,趙氏時來運轉了。”

  同一時刻,後院廂房之中,宜主一邊卸下妝容一邊惆悵不已:“他沒來!他沒來……”

  身後的宜人委委屈屈:“阿姊,會不會是我上次壞事……”

  “沒有,別多想。”宜主回身輕撫一把小妹嫩得可掐出水的臉蛋,臉上漾起異樣的光彩,“那一次,很好……很好的……”

  “宜主可在?”門外傳來一個男聲。

  姊妹倆同時按胯屈膝行禮:“拜見阿翁。”

  趙臨點點頭,向宜人擺了擺手:“你且退下,為父有事與宜主相商。”

  宜人飛快看了一眼姊姊,不敢多言,垂首退下。

  宜人一走,趙臨也不說話,只是負手繞著宜主轉了兩圈,臉上笑意愈來愈濃。

  宜主低著頭,看不到義父臉上的表情,只是從義父親奇怪的舉動中,隱隱感覺有些不妙。

  趙臨轉回正面,示意宜主坐下,滿面笑容道:“恭喜宜主,好事近矣。”

  宜主敏銳地感覺到什麼,臉色一白,想說什麼,嗓子眼仿佛被心腔堵住,怎麼都說不出來。

  趙臨自顧喜氣洋洋道:“主母有言,宮中傳召宜主入侍,此非選秀,而是直接入侍……宜主,我趙氏時來運轉了。”

  宮中?難道……宜主腦海裡閃過方才那尊客的影像,這……不可能,決不可能。

  趙臨喜難自禁,站起來負手回來踱步,滔滔不絕:“前次長公主那邊也曾送過一位美姬,一入宮便封良使,只侍奉天子一夜,次日又升少使。宮中又有一宮女曹偉能,不過一良家子。天子幸之,不過旬月,便封美人……宜主姿容絕俗,舞伎超凡,一旦入宮,天子恩寵指日可待。哈哈哈!”

  趙臨喋喋不休,而宜主卻低頭一言不發。趙臨只當女兒過於驚喜,一時回不過神,不疑有他,只顧背著手樂呵,不時叮囑一兩句入宮注意事項。

  末了,趙臨很正式地行了個禮:“宜主,我趙氏之興,就拜託你了。”

  直到這時,宜主才動了一下,兩手平措至左胸,右腿後屈,屈膝、垂首,行了個大禮:“宜主謝阿翁多年照應。”

  趙臨直身撫須,生受這一記大禮,感歎之餘,也深為自己的眼力而得意。一時起念,居然撿了個寶,真是賺到了——然而,他並未看到,宜主始終垂首的臉色與眼神。

  趙臨剛離開,好奇寶寶宜人就跑進來:“阿姊,阿翁說什麼了?我看他離去時那樣子,像是上回廚娘阿嬤撿到半枚玉鐲那樣開心。”

  宜主慢慢抬起臉,那煞白的臉色與絕望的眼神把宜人嚇了一跳:“那姊,你怎麼了?臉那麼白,眼神好嚇人……”

  “小妹……我要被送入宮了。”

  “啊……”

  對公主府任何一個歌(舞)姬而言,直送入宮絕對是一件夢寐以求的事。換成別的歌姬,怕早已高興得滿屋子亂轉了。然而沒人比宜人更清楚,阿姊的心思。

  “阿姊……”宜人伏在姊姊的膝上,抬起頭,亮晶晶的大眼裡滿是憂傷。

  星光透戶而入,鋪滿一地白霜。

  不知過了多久,相互依偎的姊妹才動了一下,宜人的聲音幽幽響起:“阿姊,我知道他為何沒來。”

  “為何?”

  “方才那尊客與主母席間對話,我去添食,隱約聽到他們說起‘富平侯出使夜郎,要派多少期門郎護從才好’之語。”

  “他又要出使了。”宜主喃喃道,“夜郞啊,就是近幾個月來鬧騰得很厲害的那地方麼?聽說很遠的……”

  “是啊,這一去,怕又是經年……等他回來,再來府上宴飲,怕已見不到阿姊了。”

  宜主沒有說話,腦海裡不斷回閃一幕幕景象:

  ……黑暗的地道裡,她在前面走,雖然看不到後面的他,但那均勻的呼吸,卻給她一種安心的感覺。那地道,好短啊……

  ……她被誘入石府,關入禁室,陷入絕望之際,厚門轟然踢開,那個人影一步步走近……黑暗的禁室裡什麼都看不清,只有那雙溫暖的眼睛分外明亮……

  ……賞心亭上,梅林之下,肩並著肩,吃著半袋煨蠶豆……梅花吹落,心花綻放。

  “勇氣!”

  毫無徵兆,宜主突然大聲說出這兩個字,把宜人嚇一跳。

  “阿姊,什麼勇氣?”

  “他說的,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必須要有——勇氣!”這一刻,宜主的雙眼閃閃發亮,仿佛天上的星辰。

  宜人看得呆了,喃喃道:“阿姊,你……”

  宜主眼裡的絕望已換成充滿興奮的希望,她盯住小妹:“有聽到他們說何時出使麼?”

  “好象是六月初二。”

  “好,還有三天,可以用月信為由推搪。”宜主這一刻仿佛智慧女神附體,“我記得,玉奴妹子的兄長,就是期門郎吧。希望這一次,她的兄長也在出使之列。”

  宜人初時聽呆了,但漸漸的也跟著興奮起來:“阿姊要逃出府,跟隨富平侯出使麼?啊!真是太有趣了!”

  宜主站起,走出房門,來到中庭,仰起臉,眸光與星光相映成輝。驀然回首,對宜人燦然一笑:“夜郎的星空,一定更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5

第三百五十七章 麻煩的選擇

  “所以,你就真的逃出府,混進期門郎裡了。”

  張放說這話時,宜主已經換然一新,一襲僮僕打扮,與張放同乘一車,正坐對面。好一個俏書僮,與“主人”相比,少了幾分英氣,卻多了幾分俊俏。如此情形,若讓於恬看見,必擊膝大笑“長安第一美男子終於易主矣!”

  宜主怯生生道:“是,奴是讓玉奴幫忙,找到她的兄長,說有一個表親得罪遊俠兒,被四下搜殺,請他幫忙將表親挾帶出長安即可……”

  張放府上也有家姬,自然知道這家姬跟家奴性質一樣,出府不受限制。不過逃奴的罪名不小,按大漢的律法,逃奴一旦被發現,將被處以刖刑(斬足)。怎都看不出,這怯生生的少女,竟有如此膽量。

  張放淡淡道:“這期門郎倒也有幾分膽量,敢私挾不明人士混入使節團……想必你也使了不少金帛吧?”

  宜主低下頭,不敢說話,模樣兒楚楚可憐。

  張放已經得到韓重的稟報,那膽肥的期門郎已被拿下,正等候處理。想必此人肚腸都要悔青,本以為挾帶出城就行,沒想到被“表親”賴上,硬跟出幾百里,最後被帶隊的給事期門(期門郎副官)發覺……

  “你這樣逃出來,就不怕連累妹妹麼?”

  “奴也有想過,不過主母人很好,應該不會對小妹怎樣的。”宜主說這話時,頭垂得更低了。

  張放玩味地看著眼前的少女,這舞姬出身的女孩子心思不簡單啊。她一定料到陽阿公主弄明白她的去向後,必有顧忌,不會對她的妹妹不利。想來也是,陽阿公主一旦得知這舞姬是逃奔自己,那麼在弄清楚自己對此女及此事的態度前,必不會做出絕事。能想到這一層,大膽做出決斷並行動,這女孩果然不簡單。張放唯一不明白的是,是什麼原因促使她用這樣激烈的方式出逃。

  聽到張放的疑問,宜主飛快抬頭,旋又低下,輕聲道:“上次與君侯一起的尊客又來了……之後,主母讓阿翁傳話,要我入宮……”

  一聽“與君侯一起的尊客又來了”,都不用聽下面的內容,張放就明白怎麼回事了。一瞬間,臉色凝重。幸好宜主低著頭,否則怕是要嚇壞。

  張放先前把事情看得比較簡單,就是一癡情少女逃奔。以他與陽阿公主的關係,這事很容易擺平,甚至不用他出面,一封書信足矣。萬沒料到,居然跟“尊客”有關。

  天子點名要的人,陽阿公主進獻天子的人,居然“跟”自己跑了!這叫什麼事?天子若知曉內情,會怎麼想?別說是一國至尊,就算是普通男子也不能忍吧?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麼事能讓一對好朋友翻臉,這種事必定是其一。

  這個時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把宜主送回去,請陽阿公主幫忙掩飾。如此,可將事態扼殺在萌芽,消弭一場莫名危機。只需付出一個貌似很小的代價——辜負一個少女。

  短短幾個呼吸,張放腦海裡已百轉千回,將此事的方方面面,利害關係,危機後果,都想了個明白通透。現在,他必須做出一個選擇,或者輕鬆,或者麻煩。

  “入宮不好麼?”張放摸著下巴,盯住宜主,“你冒這麼大的風險,值得麼?”

  宜主心頭砰砰直跳,知道最關鍵的時刻來了,過了一會,慢慢抬起,眼睛閃亮,紅唇輕啟:“有人曾告訴奴奴,要改變命運,只需要一樣——勇氣!”

  張放直視宜主,少女儘管害羞,眼神躲閃,但依然努力仰著臉、咬著唇、挺著胸,不做回避。

  張放忽爾一笑,身體慢慢向後靠在車廂壁上:“看來,要做一個麻煩的選擇了。”

  麻煩?宜主一聽這話,臉刷地白了。

  張放緊接著來了一句:“既然來了,就留下吧。”

  宜主剛懸起的心頓時落下,歡喜得心都要炸了,雙掌交疊按地(車板),以額觸掌背:“宜主拜謝君侯。”

  “這是使節隊伍,不能有女子,你要始終做僮僕打扮。”

  “宜主明白……”

  “還有,你既入我門,以後也不能再叫‘宜主’了。”

  “是,請君侯……主人賜名。”宜主滿臉歡喜,絲毫不知張放要她改名的深意。

  張放想了想,正要隨口說一個名,車廂傳來篤篤叩擊。張放欲言而止,揚聲問:“何事?”

  韓重的聲音傳來:“那個期門郎向趙給事喊冤,被看押的彪解一拳打昏,彪解請示,要怎麼處理?”

  張放正想說什麼,目光掠過宜主寫滿哀求的臉龐,又把話生生吞回,苦笑搖頭,說了一句宜主完全聽不懂的話:“好好的a(輕鬆)不選,今天淨選b(麻煩)。把那個期門郞提來。”

  “主人……”

  “你先下去,不要讓他看到你。”張放見宜主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笑了笑,“放心,不會殺他。”

  很快,期門郎被提來,嘴裡塞著石枚,雙手被綁,滿面驚恐,面容雖有些變形,仍可看出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當他驚恐的目光與張放那深邃的眸子一觸,眼神漸漸恍惚……

  韓重與彪解一起將期門郎提起,緩慢放進車裡,向公子頓首致意,放下車簾。

  半個時辰後,神情萎頓的期門郎再次被提下車。

  張放對彪解道:“這個人交給你看管,誰也不許接近。每隔一天,就把他提來。”

  “諾。”

  “韓重。”

  韓重躬身:“公子請吩咐。”

  張放閉了閉眼,睜開時眼神堅定:“我要修書一封,你親自跑一趟,親手交給陽阿公主。”

  “遵命!”

  “主人……”遠處傳來一聲大呼,一騎飛快接近,卻被殿后的幾個期門郎騎士攔下。

  韓重喜道:“公子,是劉楓來了。”

  張放修長的雙眉一聳:“喚他過來。”

  韓重飛快奔去,確認了劉楓的身份,期門郎這才放行。

  少傾,車簾一動,劉楓穩穩跪坐于車內,頓首稟報:“主人,事情已辦妥。”

  張放擊轅而笑:“很好,此事一成,這次出使已成功一半。剩下的,就看陳立如何配合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6

第三百五十八章 雷霆手段

  當張放的使節隊伍還在跋山涉水時,新任牂柯太守陳立已到位,並且,幹出一樁震動西陲的大事。

  陳立到達牂柯郡後,立刻命惹事的夜郎王興停止和其他部族間的征伐。可惜這位夜郎王並沒有把這位新任太守放在眼裡。

  陳立見狀立刻向朝廷上書請求誅殺夜郎王興,不知道是由於通訊問題還是別的原因,未得到回復。

  眼看朝廷的批示遲遲不到,陳立決定不再等下去,只帶屬吏幾十人到屬縣巡視,到了夜郎王興的郡國一處叫且蘭亭的地方後,召見夜郎王興。

  夜郎王興心想這是我的地盤,你能把我怎樣?帶著這樣的心理,興有持無恐率領幾千人前往且蘭亭。新太守不過才帶幾十人來,他卻帶了幾千人,不用說,這是示威來著。

  新太守沒有出來接見,只派人傳召興入廬一晤。

  夜郎王興一方面很不滿陳立的態度,一方面又暗爽,認為新太守定是被自己這強大陣容鎮住了。於是,一番商議之後,興帶著他的屬邑長帥幾十人入廬,拜見陳立。

  結果一進入廬,陳立嚴厲斥責夜郎王興不遵守大漢號令,戕害地方,歷數其罪,一摔杯,埋伏的刀斧手齊出,直接把夜郎王興給哢嚓了。

  沒錯,硬是在人家的地盤上,當著對方幾十個小弟的面,外面還有幾千打手的情形下,把對方老大梟首了。

  擒賊擒王,陳立彪悍。

  同來屬邑長帥幾十人見狀,震怖異常,紛紛伏地請罪:“將軍誅無狀,為民除害是也。”

  如果夜郎王興聽到,估計無頭屍體會氣得從地上跳起——這泥馬是什麼小弟?老子屍骨還沒寒呢,就慫成這樣?真是踏馬的瞎眼了……

  陳立令人拿著夜郎王興的人頭在各部族面前展示了一番,那幾千號人一見領頭的被誅殺,紛紛棄械投降。

  如果之前夜郎王興的無頭屍體氣得跳起,此時只能無力倒下。

  消息傳來,鬧得比較歡實的另外兩位句町王禹、漏臥侯俞十分震怖,趕忙帶著好吃好喝的來慰勞陳立一行,表示臣服。

  陳立的雷霆手段,帶著濃濃的大漢烈風。前有傅介子,後有班定遠,那股子虎穴掏心的勇烈果毅,睥睨捭闔,如出一轍。這時的大漢豪士,就是這樣的自信。

  深諳兵法的陳立最明白雷霆一擊,事了拂衣的要詣,震懾一批,安撫一批,然後在諸夷心有餘悸沒反應過來時,迅速撤離。事後證明他果斷撤離很明智。被殺掉的夜郎王興的兒子務邪糾集數千蠻士,直撲且蘭亭,結果撲空,陳立剛走一天……

  夜郎王興死,繼位者便是其子務邪。繼位奏疏於一個月後送抵且蘭城太守府案頭,其內容為:經部落“釋比”(巫師)占卜,繼位吉日定於十一月初八,也就是兩個月後。同時提出兩個請求,一是請朝廷頒發敕書金冊,二是請太守出席儀式。

  應當說,這兩個要求都很正常,尤其是後一個要求——但那是在正常情況下而言,眼下你剛砍了人家老子,你再上門賀喜——沒錯,人家倒是歡喜了,送上門來了嘛。

  陳立表示呵呵,隨口打發來人走路,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之後,詢問驛使:“使節一行到了何處?”

  答曰:“已入巴郡。”

  陳立撫須點頭:“甚好,那麼,快到了。”

  夜郎王興之死,的確震懾了句町、漏臥、毋斂、談指、出丹等西夷諸國,牂柯亂局為之一肅。然而,表面看似乎是彈壓下去了,嗅覺敏銳的人卻能感受到那暗流洶湧。

  九月末,就在這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氣氛中,張放的使節團抵達牂柯郡治且蘭。

  陳立率牂柯長史、都尉諸官員百余人,浩浩蕩蕩,出迎三十裡。

  這是張放與陳立第三次相見,這一次,他們要共同完成一場決定西南命運的行動。

  陳立先是循例說了一番諸如“水陸千里,舟車勞頓,君侯一路辛苦”之類的客套話,最後笑問:“這牂柯,君侯感覺如何?”

  張放放眼望去,雖已深秋,依然滿目青翠,山青水碧,江水長流,笑道:“只有一個感覺——深秋的西南,比起西域,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啊!”

  當長長的使節車馬儀仗進入且蘭城時,這座一向行人稀少的邊陲小城,居然擠滿了四鄉八寨趕來看熱鬧的夷人,熙熙攘攘,比過節還熱鬧。這可讓維持秩序的寺衙佐吏與巡丁叫苦不迭,幾乎喊啞嗓子跑斷腿。

  陳立的車駕與張放並列,拱手笑道:“君侯當真是聲望遠播。立當初赴任入城時,這歡迎的人群,不足今日之十一。”

  張放從街邊、屋頂、壟上、樹梢那一張張好奇的臉上掃過,淡笑搖頭:“歡迎麼?我倒覺得像是被圍觀。”

  陳立錯愕。

  張放哈哈大笑:“放姑妄言之,元昂姑妄聽之。”

  陳立釋然而笑。

  二人對話之時,張放的車駕窗簾微微掀開一角,露出宜主半張俏臉及好奇雙眼。西夷人那或梳椎發,或披散小辮,或戴著圓竹笠,穿露膝短衣的奇特造形,不停地衝擊著長安少女那顆好奇的心。

  擁擠的人群中,一個戴著圓竹笠,下半臉裹著青巾的人,一雙眼睛死死盯住張放的身影,透出一股毫不掩飾的恨意。

  正與陳立談笑生風的張放似有所覺,面孔轉向這邊。竹笠人立即壓低笠簷,過了一會,再抬起,張放的身影已看不見,卻見到窗邊那半張俏臉。

  竹笠人定定盯住,眼神訝異。

  身邊傳來粗啞低語:“那個貼身書僮有什麼不對?”

  說話的人,一看就是地道夷人,黑而瘦,椎發,灰巾裹頭,樣貌與看熱鬧的夷人一樣普通。稍顯特別的是,時入深秋,居然只穿單衣,還敞開衣襟,露出棱棱可數的肋骨。

  竹笠人定定神,悶聲道:“從沒見過這個書僮,能貼身近侍而又不是家生子……”

  那夷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板牙:“這還用說?如此俊俏的小書僮,必定是用來做孌童的麼……”竹笠人托著下巴,眯著眼,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6

第三百五十九章 你不去我去

  “牂牁郡轄且蘭、鄨、平夷、毋斂、談指、出丹、夜郎、同並、談焒、漏江、毋單、宛溫、鐔封、漏臥、句町、進乘、西隨等十七邑。據職下收集各方面消息,超過半數邑、縣長帥,與夜郎‘釋比’,又稱‘耶朗’的翁指暗通款曲……”

  太守府正堂之上,張放、陳立、長史、都尉,諸曹俱在。陳立的副手,都尉萬年正向張放彙報情況。

  “慢來,‘釋比’我知道,‘耶朗’又是什麼?翁指又是誰?”張放聽到兩個陌生的名詞及人名,立即打斷詢問。

  萬年躬身道:“耶朗是夷語,詠唱之意,目為巫祝。翁指就是夜郎的巫祝,同時也是夜郎王興的外舅,新夜郎君務邪的外祖。”

  張放點點頭,原來如此。一國巫師原本就有強大的號召力,當初康居國師烏陀就曾讓他見識過巫師的能量,再加上這翁指還是夜郎王的長輩,神權與王權合併,這號召力不是一般的強大。牂牁郡過半邑縣長帥皆遵從其號令,不難理解。

  “不僅牂牁郡,犍為郡東南諸邑,亦為其所惑,眼下二郡響應者,已達二十二邑。”

  “只有二十二邑啊……”張放摸著下巴,想起當初看地圖時,還真是被夜郎曾經的勢力範圍嚇了一跳。唐蒙入夜郎之前,夜郎的核心雖在今貴州黔西南一帶,但它勢力幅射極廣,東至湖廣,西及黔滇,北抵川鄂,南達東南亞各國,地廣數千里,竟與西漢初期的版圖不相上下。

  然而,夜郎與匈奴一樣,都是軍事聯盟制度,各聯盟國在夜郎國的指揮下作戰。當戰事結束或夜郎國實力衰減時,一些盟國就可能脫離出去,各自為政。比如今次與夜郎打得不可開交的漏臥、句町兩方國,都曾經是夜郎國的下屬聯盟國之一。鼎盛時期的夜郎貌似強大,但這種一盤散沙式的部落聯盟,與漢朝中央王權制完全沒有可比性。這也就可以理解“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了。

  張放揚揚眉:“二十二邑長帥若複叛,可號令多少蠻兵?”

  長史看了一下案頭資料,答道:“三五萬是有的……”

  張放皺眉,三五萬?三萬還是五萬?這差別大了。這不是軍功奏報,灌水玩文字遊戲,這可是事關牂牁安定,在座諸君安危的大事啊!

  萬年見上使臉色不豫,忙道:“不管三萬五萬,多是烏合之眾,絕非我河西勁旅之敵,尊使但請放心。”

  張放瞥了一眼萬年,淡淡道:“天子諸公,從不擔心我們打不贏,只擔心找不到對手。列堂堂之陣而戰,或許對方真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但對方得地利之便,鑽林穿山,遊擊突襲,只怕我們未必能奈何得了夷兵。若遷延日久,牂牁亂局持續,必致西南糜爛,倘如此,我這個使者臉上無光,諸君怕也交不了差……”

  張放說這番話的目的,就是提醒在座諸官吏,尤其是以萬年為首的河西諸軍官,不要輕視對手,更不要對西南複雜的地理環境掉以輕心。他們不是塞上諸胡,與先零羌也有所區別,不可混為一談。

  而事實上,歷史上牂牁都尉萬年就曾經在鎮壓這場叛亂中吃了輕敵的大虧,差點被陳立斬了。

  張放之所以如此慎重提醒,不是因為他功課做得多好或軍事才能多強,而是他有“先見之明”:歷代中原王朝,強如秦、唐,在征伐西南時都曾遭到慘敗。連不可一世的蒙元,同樣折戟叢林。這些強兵悍將大多數時候並不是敗給敵人,而是敗給了西南獨特的氣候(疫疾)與環境。就算到了二十世紀,世界頭號強國,同樣陷入叢林泥沼,不敗而敗。

  諸官吏唯唯,只是張放雙眼如炬,自然看得出,本地官吏都是深以為然,而剛從金城調來的尉士們則是口服心不服——也難怪,畢竟是大漢最強的河西勁旅,打一群蠻兵,多少有種殺雞用牛刀之感。你還要他們有殺牛的高度重視,確實為難。

  張放摩挲下巴,不管這資料靠不靠譜,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當初號稱“帶甲十萬”的夜郎,已今非昔比了。不光數量不行,品質也大幅下滑,什麼甲盾刀弓那是不要想了。在大漢嚴格的兵器管制之下,真要叛亂,只怕人手一把尺刀都配不齊。這不是張放盲目樂觀,而是有事實依據。之前夜郎、句町、漏臥互攻,據說近一半蠻兵都在用木棒互毆,竹弓射出的也是石矢骨鏃……

  儘管金城軍官們的表現令人擔憂,但張放依然信心十足,他的信心並不是源自這支勁旅,而是自己。他要用最小的代價,一勞永逸解決所有動亂之源。

  萬年的報告繼續:“……好消息也有,之前與夜郎互攻的漏臥、句町二王上書表示,遵從朝廷之令,並各自送來侍子……”

  陳立向張放拱手道:“君侯臨危受命,奉旨出使,已顯壯節,實不必入夜郎履險。以立之見,君侯可至漏臥、句町,宜揚天子恩澤。嘉獎其王,安撫其民,肆後送二侍子上京……”

  陳立這話再明白不過,勸張放不必親自前往夜郎險地,到漏臥、句町兩地打個轉,宣慰一番,也算完成出使任務了。然後安居城中,靜觀其變,等夜郎有所異動,朝廷佈置好的大軍即時合擊,滅此朝食。之後攜兩位侍子回長安,無驚無險,漂漂亮亮完成任務——完美!

  看來陳立為了報答這位恩主,也真是煞費苦心了。

  張放笑而不語,安靜聽完後,只問:“夜郎新王的請繼奏本在哪裡?”

  陳立忙道:“正本已驛傳長安,寺衙留存副本。請奏曹取來呈君侯一觀。”

  奏曹掾是專管一郡各種奏本的官員,若是重要的奏本,還需要親自送往長安,是跑腿跑得最辛苦的官員。比如奏曹掾的副手奏曹史,這次就親自送奏本上京去了,估許得到明年才有望回來,真是有夠悲催的。

  張放看了一遍夜郎奏本,笑問陳立:“夜郎新王繼位,誠意相邀,元昂意下如何?”

  陳立亦笑:“宴無好宴,會無好會,鬼蜮伎倆,何需理會。”

  眾官員無不肆笑。

  張放卻搖頭:“如此誠意相邀,豈能令人失望?元昂總理一郡軍政,為放之後盾,自然不可涉險。此番宴會,便由放代勞吧。”

  張放此言一出,滿座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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