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03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8

第三百二十章 風 起

  建始二年(前31年),夏五月,當張放在摘星城大刀闊斧搞建設時,三千裡外的赤穀城,也迎來了期待已久的客人——追殺三千里解救而回的漢民近六百人。

  公孫覆、墨秦、丘仲、韓重、班行、鄧展、劉楓、羽希等十余少年扈衛,一個不少。除此之外,還多了一個人——林天賜。

  林天賜是聽到摘星城的傳說,並在鄧展、韓重的力邀之下,欣然同意前往考察。

  按西域都護府原來給出的護送方案,丘仲一行只護送到姑墨,並不會進入烏孫。但由於途中發生的漢民被劫事件,經丘仲上報請示,都護段會宗批復,允許丘仲率一隊屯騎,繼續護送至烏孫赤穀城,直至漢民真正安全為止。

  勝利完成護送任務之後,丘仲與他的屯騎,只停留了短短兩天,恢復、補充。然後,連同早前隨漢使入烏孫的屯騎一道,離開赤穀城,返回都護府。隨行人員也多了一位墨秦。與丘仲一樣,把漢民送到赤穀城之後,墨秦也完成了任務。後面三千里行程,交由班稚、鄧展負責。而墨秦則要趁季候適宜,儘快返回河東,組織第二批移民。沾上富平侯,這位尉曹,註定是奔波勞碌命了。

  經過合議,眾人一致決定,休整半個月後,於六月初,啟程西行,爭取十月抵達。三千里,四個月,就算是爬也能爬到了。

  好消息接踵而來,都護府傳來消息,朝廷已派義成侯甘延壽為副使,隨員衛士近百,西巡西域。此時使節團已出玉門關,不日即至烏壘城,而使節團西巡的最後一站,就是烏孫。

  眾人聞之,無不喜形於色,長舒一口氣。眼下他們這群人,基本上是由班稚與公孫覆領頭,一個負責政務,一個負責安保,這兩人的官職都是不上不下,與烏孫人打交道很撓頭,真可謂是群龍無首。一旦甘延壽來了,一切都解決了。

  五月底,臨近啟程,卻突發一個意外情況。

  確切的說,這個意外情況跟漢民沒關係,但是又直接影響到漢民的後勤保障。所以歸根結底,這事跟漢民密切相關。

  烏孫小昆彌,烏就屠,死了。

  烏就屠是壽終正寢的。他是翁歸靡的兒子,與雌栗靡的祖父元貴靡同一輩,如此算來,他也算活得夠久了。

  烏就屠的上位,既有偶然,也有必然。當年烏孫“狂王”泥靡殘暴,連侍奉過三代昆彌的解憂公主都無法忍受,以至於不得不採取激烈手段,與出使烏孫的漢朝使者衛司馬魏和意、副使任昌,共同定計暗殺泥靡。

  解憂公主請泥靡赴宴,在酒宴上,使人刺殺之。但這泥靡還真有幾分“狂”的資本,猝遭刺殺,居然躲過要害,只是受傷而逃。

  這件暗殺事件,引發了一系列嚴重後果。首先是泥靡長子細沈瘦派大軍圍攻赤穀城,要求交出解憂公主。幸得當時首任西域都護鄭吉出兵,解救了公主。隨後,時任左大將(北山大將,匈奴以北為左)的烏就屠猝然發兵,殺掉泥靡。揮師掩殺細沈瘦。陳兵赤穀城,威逼烏孫國母解憂公主。

  當時漢朝已經動員上萬大軍,陳兵敦煌。西域都護府也抹馬厲兵,隨時侯令出擊。

  這時,才有了馮嫽出使,說服烏就屠,分烏孫大小昆彌制,消彌了一場漢烏之間一觸即發的大戰。

  由於後果嚴重,當初參與暗殺的正使衛司馬魏和意、副使任昌,歸國後都被論罪處死。

  而因斬殺狂王上位的上昆彌烏就屠,也因此獲得雄厚的政治資本,在烏孫人中有著相當高的威望。當時大小昆彌分人口,大昆彌元貴靡得六萬戶,而小昆彌烏主屠得四萬戶,但連漢朝史書都不得不承認,烏孫人心卻盡在小昆彌一方……

  這個在位數十年,一手分裂了烏孫,卻獲得極高聲望的昆彌去世,對烏孫造成的震動可想而知。

  此時的大昆彌雌栗靡,無論是從輩份上,還是從身份上,都需要親自去參加弔唁,以示敬重。烏孫大小昆彌這幾十年來,雖然多次兵戎相見,但都是意識形態不同,歸根結底,彼此都是同出一源。更重要的是,即將即位的烏就屠次子拊離,與雌栗靡關係不錯,而且在政見上與其父不同。

  烏就屠的母親,就是當初的匈奴居次,他的母族是匈奴人,所以天性偏匈奴。而這位次子拊離的母親,卻是莎車人,天生對匈奴的向心力不足。尤其當年陳湯、甘延壽揮師一舉滅北匈奴,傳單於之首萬里。就算是頑固的反漢分子烏就屠,也震驚得說不出話。隨後,撤回邊界大軍,此後與赤穀城方面交往大為緩和。

  拊離並不親漢,但態度比烏就屠好很多,確切的說,他是中立,並且,略偏漢。

  因此,經王宮會議討論後,同意雌栗靡親至北烏孫王帳,參加弔唁。

  六月初,大昆彌雌栗靡、大祿安國,率一千騎扈,前往北烏孫,祭奠烏就屠。

  烏就屠的王帳,距赤穀城五百里,位於闐池西岸。這闐池,也就是現在吉爾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而烏就屠的王帳所在地,大概就在現在的雷巴契耶一帶。

  雌栗靡走了,代理監國的是他的叔祖左大將大樂。為什麼是左大將監國而不是王子監國呢?原因很簡單,雌栗靡的長子、次子尚未成年就先後夭折。眼下他的幼子不過十歲,無法擔當監國重任。

  雌栗靡離開的時候,正是漢民原定計劃啟程的時間。但因大昆彌出行,涉及到大量糧秣、牲畜調用的事,臨時監國的大樂不便做主。因此,漢民也無法按期啟程。好在雌栗靡此去並不久,預計在半個月後即可返回,基本上不會耽誤事。

  可惜,令所有人料想不到的是,半個月後,風雲突變。

  六月中,剛即位小昆彌,屁0股還沒坐熱的拊離,就被他的親兄弟,左大將日貳殺了!

  隨後,日貳發兵,包圍了雌栗靡。

  烏孫風起,西域雷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8

第三百二十一章 你刺我也刺

  日貳發兵包圍雌栗靡,不是想殺他或生擒,而是要雌栗靡承認,他即位小昆彌的合法性。

  烏孫俗與匈奴同,弑君上位家常便飯。細數烏孫歷代昆彌,正常繼位的與弑君上位的各占其半……可真是夠亂的。

  雌栗靡身邊有上千騎扈,而日貳也並不想真個動手,所以只是圍而不攻,不斷派人入帳,催促威逼雌栗靡承認其合法地位。

  說實話,雌栗靡倒是很想答應,反正再怎麼亂也是你家的事,跟我沒關係。但問題是,烏孫是大漢的屬國,任何一個昆彌上位,都是需要漢朝的金冊印綬的,他答應也沒用。最重要的一點是,雌栗靡深受曾祖母影響,知道漢家最忌諱這樣的弑君上位。搞不好漢朝會派兵討伐,撥亂反正。他若是擅自開口,到時裡外不是人就糟了。

  反正日貳一時也不會把他怎樣,雌栗靡打定主意,不鬆口,扛下去,看西域都護府那邊反應再說。

  雌栗靡這一扛,日貳一時奈何不得。於是,也只能跟雌栗靡一樣,等待西域都護府回話。然後,再根據回饋情況,與雌栗靡達成協議,收兵撤圍,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這樁弟殺兄、臣弑君、窩裡反的鬧劇,原本正趨向緩和,如同烏孫歷史上歷次政變一樣,以謀逆者勝利而告終。誰也想不到,僅僅十日後,事態突變,急轉直下。事情的起因,同時也是日貳殺兄的後續。

  拊離是死了,但他有個兒子,名叫安日。所謂父仇不共戴天,安日怎也不可能咽下這口氣。日貳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後患,在殺了拊離之後,派兵襲殺安日。可能是安日有備,也可能是日貳要分兵包圍雌栗靡,兵力有所不足。結果安日逃脫,只抓到他的族親、家眷及手下臣屬。

  按草原勝者為王的慣例,家眷、族親俱被日貳所收,而其臣屬亦改換門庭,投入日貳帳下。

  草原部族間你吞我、我吃你,都是常態。勝者得利,敗者臣服,千年以降皆如此,一切看上去很正常。

  但這一次,正常之下隱藏著異常。安日是跑了,但他埋下了一顆暗雷,這個暗雷,就是他的心腹家臣,名喚姑莫匿。

  姑莫匿,也是一個貴族,任職舍中大吏。他本就是安日的心腹,在安日逃亡之際,更是許諾,會娶其女為妻。這樣,姑莫匿的命運就等於與安日牢牢捆綁在一起。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姑莫匿決定鋌而走險。

  姑莫匿藉口他家下了一隻白鬃烏蹄的雙色馬崽,請日貳去看。這也算是個吉兆,日貳不疑有它,帶著扈衛去看了。結果,雙色馬沒見著,只見到自家披紅掛彩。

  就在馬棚之外,姑莫匿讓兩個手下隔開扈衛,掏出利刃對日貳發動暗殺。

  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烏就屠病亡,拊離即位,日貳殺兄,都在同一時間發生。只有安日派姑莫匿刺殺日貳,是若干年後才發生的事。但也不知是否張放亂入的緣故,歷史的翅膀意外扇動了一下,刺殺提前,結果自然也就不同了。

  日貳沒死,只傷了手臂。姑莫匿早已佈置下埋伏,一擊失手,立馬逃走,跑去與安日匯合了。

  日貳差點步其兄後塵,不用說,那個暴跳如雷啊。

  於是派人追查,這一查才知道,不光是姑莫匿,就連幕後指使安日,全躲在赤穀城。

  七月初,日貳發三萬騎,包圍赤穀城,要求將安日、姑莫匿交出。

  烏孫局勢,就此惡化。

  就雙方實力而言,大小昆彌其實差不多,區別只在於誰準備得更充分。日貳處心積慮,圖謀上位,自然早有準備,早就完成兵力調動,能一下拉出三萬騎便可想而知。且不管這三萬騎裡面,有多少有經驗的戰士,有多少是普通牧民。總之,他把人馬組織起來了,並順利拉到赤穀城下。

  而另一方面,赤穀城這邊,事先沒準備,事後沒動員(投鼠忌器,怕刺激日貳傷害大昆彌),伊利草原何等廣闊,各部族分佈何等分散,消息傳遞又是何等遲緩?想召來足夠的兵力對抗,一時半會,何其難也。

  所以眼下的局面,是日貳占優。如果不是因為赤穀城具有很高的防禦功能,而是如北烏孫那樣結帳而居,日貳早揮兵踏破劫掠了。

  安日也好,姑莫匿也好,與南烏孫方面,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尤其是安日,是有繼承小昆彌之位資格的人物。對南烏孫而言,具有很高的政治價值。

  在日貳兵圍赤穀當日,赤穀城最高首腦,左大將大樂派人傳訊日貳,交不交人,由不得他,一切但憑漢朝決定。請日貳先撤兵,靜待上國使者前來調解。

  等漢朝派使者來調解?這得等到猴年馬月?這毫無技術含量的緩兵之計,如何能說動日貳?

  次日,北烏孫騎兵開始出動,將赤穀城周邊百里諸部族一掃而空。七月中,開始試探著攻擊赤穀城。

  赤穀城的城牆是半土半石建造的,沒有內外城,也沒有甕城,就是一道簡單的土石結構牆體。城牆上也沒有完善的門樓、角樓、運兵道、藏兵洞等設施。唯一的好處,就是夠高。

  因為是倚部分山體而建,所以土牆部分只建造了兩丈高,但連山體算的話,足有五丈。這樣的高度,缺乏攻城器具及攻城經驗的日貳大軍,想短時間內攻下基本沒可能。

  果然,從七月初打到七月中,死傷近千,日貳大軍,也沒能攻破赤穀城。

  這時,傷勢好轉,怒氣稍退的日貳,開始轉變策略。派人傳訊大樂,如果再不交人,他將全力圍攻闐池之畔的雌栗靡。到時候,把大昆彌“請”到赤穀城下,看你換不換人。

  不得不說,日貳這一招挺狠,他一時奈何不了赤穀城不假,但真發狠了,擊破只有區區千余扈衛的雌栗靡卻不在話下。

  而關於交不交人,在赤穀城內,各官員貴人也在日日爭吵。有贊同交人的,也有反對的,各執一詞,不相上下。不過,在日貳放狠話之後,贊同交人的意見開始占上風。

  正當大樂這個反對交人的最高首腦也開始動搖時,西域都護府傳來消息,西域都護、騎都尉段會宗,以都護府名義正式表態:日貳退兵,人暫不交,等待漢朝派使者前來調解。

  西域都護府的表態,非但沒能使事態緩和,反而更複雜了。

  很快,受到刺激的日貳,竟以不輸于當年“狂王”的氣勢,幹出一樁膽大包天捋虎鬚的驚天大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8

第三百二十二章 戰雲萬里

  赤穀城議事宮,左大將大樂,坐在上座左首,一臉威嚴主持會議。

  此刻這位左大將的表情跟他的名字完全相左,每一條褶子,每一根灰發,都透著一股嚴肅。與大多數深目高鼻的烏孫人不同,這位左大將,五官頗肖漢人。這不奇怪,因為他的生母,就是解憂公主。

  解憂公主先後共生三男兩女,無一等閒。長子元貴靡,是烏孫分裂後首位大昆彌。次子萬年,為莎車老王所喜愛,將其女嫁與萬年。後因老王無子,遺命萬年接任王位。於是萬年便成為莎車王。她的女兒弟史,也深得龜茲王子仰慕,之後成為龜茲王妃,再到王后,眼下是王太后了。

  而幼子大樂,更是做到了烏孫左大將之位。西域諸國的左右大將,相當於漢朝的左右將軍,是實打實掌握軍權的實力派將領。從當年烏就屠(左大將)叛亂,到如今日貳(左大將)弑君做亂,就能看出這個職位的舉足輕重。

  大樂如今也已有五旬,因為烏孫是繼婚制,倫理混亂,他跟長兄元貴靡非但不同父,甚至不同輩份,所以在烏孫是不論這個的。唯一只能確定一點,他是雌栗靡的長輩沒錯。

  “諸位,我手上拿著的,就是段都護髮來的府令,都護府的意見,大家也都看過了,有什麼看法都說說。”

  大樂發言之後,與平日不一樣的是,那些每到開會就爭吵不休的兩派,今天居然出奇的默契,誰也不開口。

  不同意交人的,自然不用開口,都護府的府令在那擺著呢。贊同交人的,也沒法開口,都護府的府令在那梗著呢。

  “既然沒人說,那我就說說我的建議。”大樂放下府令,雙手撐按在短案上,環顧一周,目光迥然,“首先可以確定的是,都護府的府令,代表漢國的立場,這人,我們是不能交了。”

  下面與會者發出一陣嗡嗡聲,交頭結耳。過了好一陣,才有人站起質問:“若是不交人,那大昆彌的安全怎辦?”

  大樂目光淩厲,緊閉的嘴唇吐出四個字:“調兵!求援!”

  “調兵?你是左大將,你最清楚令箭傳遞所需時日。八月以前,我們幾乎調不來像樣的兵。至於求援,周邊小邦,國小力弱,來了也無濟於事。除非……”

  大樂不理會質疑的貴人,直接了當亮底:“我們分別派人向莎車、龜茲、大宛、康居,以及,都護府求援。”

  下面又是一陣嗡嗡聲。莎車和龜茲,與烏孫,尤其是大樂關係密切,來援的可能性很大。不過這兩國的實力在西域曾經算中上,眼下卻弱了不少,能派出的增援有限。而大宛、康居倒是實力強勁,以前跟烏孫關係也不差,但自從烏孫大小昆彌並立之後,這兩國倒是偏向小昆彌那邊多些。能不能來援,或者來援了,究竟會幫哪一邊,還真不好說。

  左大監道:“依我看,比較可靠的,還是向都護府求援,並請漢國儘快派使者前來調解,敦促日貳撤兵、撤圍。”

  眾人紛紛點頭,西域都護府雖然沒多少兵,但卻有向西域諸國徵調兵馬的權力。天山北道大小十余國雖然都談不上是大國,但架不住數量多啊,一國出幾百上千人馬,就足以叫板日貳,令其知難而退了。

  有人不無憂慮道:“都護府調兵,需上稟漢朝天子,一來一往,加上徵調所需時日,實在是太久,漢人不是有句話叫什麼遠水什麼火的……”

  大樂沉著臉:“遠水救不了近火。”

  嗯,不愧是公主之子,漢學底子過硬。

  “對對,就是這個……依我看,還不如先請上國派個使者來,還管用些。”

  使者!一說到這個,所有人同時想到一個人,一個去年還參觀過這個議事宮的人。這個人不光是正牌使者,更難得的是,他在西域也很有聲望,能對日貳形成威壓。最妙的是,這個人正好在康居!

  “諸位言之有理。”大樂拍案道,“向康居傳訊!向摘星城傳訊!”

  大樂話音剛落,宮外就傳來一陣倉惶的腳步聲,大門砰地被推開,人未至,一個驚惶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出大事了!日貳出兵,進犯都護府!”

  建始二年七月末,被都護府令激怒的日貳,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親率五千騎,賓士千里,突襲西域都護府。

  這是多少年沒有過的事了!

  一時之間,西域震動,諸國觀望,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小小的烏壘城,看漢朝都護府會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西域都護段會宗也毫不含糊。立即驛馬上書,以八百里加急,向朝廷請示,請求批准都護府行使職權,發西域諸國及敦煌兵馬以自救。同時,組織屯兵及烏壘民眾,協同防守,並指令交河壁軍司馬杜勳,盡發屯騎從側翼牽制烏孫騎兵,隨時候命策應。

  七日之後,長安章台街,一陣急遽的馬蹄聲傳來,同時不斷有人大喊“緊急軍情,行人避讓”。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頓時從中裂開一線,一騎飛速而過,轉過街角,朝未央宮而去。

  由於行人避讓過急,少不了有磕碰,甚至有些撞倒街邊的小攤,難免招至怨聲一片。不過,天子腳下,終究與別處不同,抱怨過後,更多人被激起好奇心——哪來的緊急軍情?這驛馬是從西門而來,西邊,莫非是匈奴人又作亂了?

  人群裡,兩個差點被撞倒的少女,剛穩住身形,立即撩起帷帽的的縵紗,望向遠去的驛馬,兩張清水臉蛋,都寫著驚疑不定。

  阿離與夏蓉。

  西邊啊,那是她們最牽掛的地方,該不會有事吧?

  阿離的眼睛,已經沒有雲翳,恢復澄明,如一弘秋水,靈動而有神韻。此刻這一雙美麗的眼睛,卻飽含憂愁。

  夏蓉不時安慰道:“沒事,西邊地域廣大著呢,不管發生啥事,都跟主人不相干。別理會,咱們快快回府吧。”

  阿離點頭,嗯了一聲,眼裡的憂愁少了一些,但眉頭依然皺著。真是才下心頭,又上眉頭的節奏。

  夏蓉看在眼裡,只是暗歎,心裡卻也不免奇怪,阿離雖然有些多愁善感,但這情形卻是近幾個月特別明顯。似乎,不完全與主人有關……那麼,又會與誰有關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9

第三百二十三章 誰最有發言權?

  未央宮,宣室殿,丞相匡衡,大將軍王鳳、左將軍王商、御史大夫張譚等幾位頭號人物都在坐。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面沉如水,冷硬如鐵——連同天子劉驁,都是如此。

  整個大殿,沉悶得連空氣都似凝滯了。

  禦案上擺著西域都護府八百里驛馬急遞的公文。托富平侯的福,現在公文普遍採用紙張,輕便易攜,不但驛馬傳遞方便,就算是擺到禦案上,也比之前一卷卷木牘養眼得多。

  不過,平日裡養眼的紗羅紙張,此刻在大漢君臣眼裡,卻刺眼得很。

  當然,刺眼的不是紙張,而是其上的內容。

  “……烏孫內亂,南北相攻,大小昆彌兵戎相見。左大將日貳,殺其君謀其位,王子遣人刺之,潛藏於赤穀城。日貳兵圍赤谷索之。臣以府令阻之,令其撤兵,待陛下遣使調解之。然日貳性蠻,不納良言,竟發兵圍烏壘。臣西域都護段會宗,以驛騎上書,願發諸城郭、敦煌兵以自救……”

  公文內容不長,但字字驚心。這份公文已經抵達長安三日了,未央前殿連續三天就在討論這份公文,但三天過去,誰也拿不出個好主意。

  其實要說沒主意,也著實冤枉這些漢朝精英們了。主意是有,也算得上好,但問題是,好主意得要被採納才能變現啊。退一萬步說,都不用朝臣們想什麼轍,人家段會宗已經說了,只要給他徵調詔令,都不用你們操0心。合諸國兵,最多加上敦煌兵馬,就能把事情妥妥解決了。

  這事放在宣帝與霍光時期,治國以霸道雜王道,廢話不多說一句,詔令下去,打他娘的。

  這事放在元帝與許嘉時期,以儒治國,唯不缺文膽,廢話會說很多,但結果也差不多,詔令下去,先禮後兵。

  而這事放在劉驁與王鳳時期……嗯,或許若干年後會有所不同,但眼下皇帝是新帝,大將軍是剛來。一個初治天下,軍國大事,心裡沒底;一個驟登高位,剛嘗到甜頭突然來了一把辣的,也不知要不要嘗——這一口下去,也許會爽得飛起,也許會噴吐跪地。

  王鳳,猶豫了。大將軍猶豫,天子自然也猶疑。

  所以,三日議而不決。

  宣室殿裡,天子與幾個重臣如木雕泥偶,大眼瞪小眼,只聞喘氣不聞出聲。

  好半晌,張譚還是忍不住問道:“散朝時大將軍要求至宣室再議。眼下陛下諸君皆已靜坐良久,大將軍有何良策,何妨道來。”

  王鳳淩厲的鳳目一掃,一撫頜下長髯,自有一股大將風範,淡淡道:“某無良策,但有一人有。”

  張譚立即問道:“是誰?”

  張譚身為帝師,一向氣度儼然,談吐從容,本不會那樣毛躁的。只是他深悉天子性情,知道自己不趕緊問的話,天子必定急於開口,有損天子形象。身為帝師,有責任為曾經是弟子的天子分憂,所以出頭當天子的傳聲筒了。

  王鳳眯了眯眼,吐出一個名字:“武庫令杜子夏。”

  ……

  “快快!大將軍有召,宣室面君,莫要遲到。”

  杜府中,那邊杜家娘子在大呼小叫,這邊杜欽卻慢條斯理,端端正戴好他那頂樣式奇怪的小冠——這可是他的身份標識,用以區別另一位元重名人物的特徵。

  隨後,杜欽才在貼身護衛左淩的搭臂引領下,出府登車,駛向未央宮。

  就在軺車啟動的一刻,從府門右邊巷子奔出一個女子,一手握著一樣東西,一手揮動:“哎——”

  杜欽是半盲人,耳力特別好,立即對車右的左淩道:“誰在後面叫喚?”

  左淩回頭看了一眼,躬身道:“是上回主人解圍的那個盲眼女子,似乎眼睛好了。”

  杜欽默默點頭,抬抬手:“面君要緊,有什麼事,回來再說。”

  軺車遠去,淡淡煙塵中,阿離呆呆站著。良久,黯然垂首,望著手裡的東西——一個盛著蛇膽酒的瓷瓶,還有一樣,很奇怪,像是一件嬰兒的繈褓錦帛。錦帛已經很舊,甚至有些褪色了,但其上有金線繡著三個小字,在陽光映照下依然熠熠生輝。

  這三個小字是——杜子夏!

  此刻,渾然不覺的杜欽,正在內監的引領下,步入宣室殿。

  杜欽剛剛長揖一禮,直起身,劉驁就張口問道:“杜君,西域之事,大將軍推介,說杜君必有良策,不知然否?”

  這幾日朝廷上下都在討論這個事,杜欽當然不需要介紹。事實上在他奉召而來之時,就猜到要找他何事,遂從容應對:“臣亦無良策。”

  如果漢朝有眼鏡賣的話,此時必已跌碎一地鏡片。

  劉驁一臉失望。

  匡衡只翻了翻眼皮,不作一聲。

  王商臉色還是沉沉的,似乎沒有表情,又似乎就應該是這表情。

  張譚捋須呵呵一笑,笑聲挺正常,只有注意到他的眼睛,才能發現一閃而逝的輕篾。

  只有王鳳神色如常,只是眼裡掠過一抹奇怪之色。以他所知,這樣的應對,可不符合這位智囊的一貫表現啊。

  杜欽神色不變,他雖雙目如盲,但眾人的表情,卻如鏡映心裡,微微一笑,道:“臣無良策,但有一人肯定有。”

  這是什麼節奏,你推我我推他?

  諸臣面露苦笑,天子無精打采,懶懶道:“不知杜欽所說何人?”

  杜欽合袖一揖:“庶人陳子公。”

  陳湯?!

  一聽這話,眾人面面相覷,而匡衡的臉色則變了變。

  為什麼變?無他,昔日的射聲校尉,堂堂關內侯,名震西域的陳湯,眼下變成了庶人,全因匡衡彈劾所至。

  就在年初,匡衡上奏:“湯以吏二千石奉使,顓命蠻夷中,不正身以先下,而盜所收康居財物,戒官屬曰絕域事不復校。雖在赦前,不宜處位。”

  丞相親自彈劾,這個面子天子不能不給,何況匡衡說的也是事實。於是,陳湯被免職奪爵,斥為庶人。

  可憐的湯哥,兜兜轉轉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據說陳湯聞詔之後,只長歎一聲:“朝中無人呐!”

  其實,陳湯朝中還是有人的,只是,此時貴人尚在萬里之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9

第三百二十四章 牛人就是牛

  杜欽的推薦,一語提醒夢中人。對啊!論對西域情況的瞭解,還有誰能比得上陳湯?嗯,其實甘延壽更熟悉西域,尤其是烏孫。因為此君不僅曾任西域都護,在早年,更曾以期門郎的身份,送馮夫人返烏孫。找他問情況是最好的,可惜,甘延壽已奉命出使,此時怕早已出玉門了。

  “那就宣陳湯入見。”

  陳湯被去職奪爵之後,就居於長安,雖然是個白身,卻是有錢的白身。皇帝雖然免了他的官爵,但念他曾在登基時出過力,沒有同意匡衡提出的查抄宅邸的要求。因此,陳湯雖然沒官身了,卻還是個有錢人。

  可惜的是,雖然有錢了,但身體卻不成了。

  當陳湯被宣進宣室殿時,艱難躬身屈臂,要行跪拜大禮——他以前是二千石,見皇帝做個揖就行,但現在是一介平民,那有多大禮就得行多大禮。

  劉驁忙道:“陳君有恙在身,免拜禮。”

  在等陳湯入宮的閑遐,劉驁也抽空瞭解一下這位元老臣的情況。這時才知道,當年陳湯出征郅支,爬冰臥雪,落下風寒濕痹之症,兩臂不能屈伸。劉驁聞之不禁感歎,看了匡衡一眼,卻沒在這位丞相臉上看出什麼愧疚感來。

  匡衡當然不會有什麼愧疚感,他彈劾陳湯,是公事,陳湯有疾,是私事。公是公,私是私,豈能混為一談?

  “湯,謝陛下聖眷。”陳湯深深稽首,致謝天子,然後,跪坐殿中。

  劉驁示意內監將段會宗的求告公文拿去給陳湯看。

  陳湯入見之前,其實也猜到幾分,畢竟這幾天朝野紛議,人在野,心在朝的陳湯自然知曉。不過,正式公文內容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因此看得很仔細。

  在陳湯看文時,劉驁君臣都沒說話,各自安靜。有的閉目養神,有的端詳著手裡的笏板,研究其上記錄的條陳。那姿勢,跟後世玩手機的動作是一樣一樣的。

  當陳湯放下公文後,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劉驁一臉希翼,滿懷期待道:“陳君可有良策?”

  陳湯辭謝:“將相九卿皆賢材通明,小臣罷癃,不足以策大事。”

  這話聽上去象謙遜,但君臣們心裡有數,這是人家心裡有怨氣呢。

  劉驁溫言道:“國家有急難,陳君多籌策,習外國事,有何良策儘管說來,請勿推辭。”

  陳湯也只是略微抱怨一下而已。天子不恥下問,事關國難,他自然不能推辭,奏對道:“臣以為此必無可憂也。”

  真是不開口則已,一開口語驚四座。原本沉悶的氛圍,被這句龍捲風一樣彪悍的話蕩滌一清。

  陳湯,果然深得演講三味。

  已經被這幾天沒完沒了的討論弄得頭大的劉驁聞言,頓時精神大振:“何以言之?”

  陳湯站起,神清目明,成竹在胸,舉袖揚眉,侃侃而談:“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巧,然猶三而當一。又兵法曰‘客倍而主人半然後敵’,今圍會宗者人眾不足以勝會宗,唯陛下勿憂!且兵輕行五十裡,重行三十裡,今會宗欲發城郭敦煌,歷時乃至,所謂報仇之兵,非救急之用也!”

  劉驁及諸臣頻頻點頭,面露笑容。陳湯這話,舉凡漢人,誰聽誰提氣長精神。

  不過,長精神歸長精神,眼下的困局當何解?

  當劉驁就此問計時,陳湯的回答更是吊得不能再吊。

  “已解矣!”

  此言一出,別說年輕的天子了,就連一直面帶微笑,老神在在的王鳳都停止撫髯的動作。如果不是之前瞭解了陳湯的近況,差點以為這傢伙罷官之後改修仙了。

  匡衡終於忍不住哈哈一笑道:“陳君言已解,不知能否掐指算算,需時幾日?抑或幾月?”

  嗯,這是譏諷陳湯不如改行算命好了。

  陳湯卻淡淡一笑,還真就掐指算了起來,不過片刻,果斷放言:“不出五日,當有吉語聞。”

  大殿上響起一陣牙疼似地抽氣聲。

  匡衡本想嗤笑兩句,但張了張嘴,卻發覺,一向口若懸河的他,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劉驁沒想到,這獻策竟獻成了未卜先知。老實說,他對陳湯前面那段表述那還是蠻讚賞的,就是最後這個掐算,實在是有點不著調……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下意識拿眼瞅向主心骨、元舅、大將軍王鳳。

  敬陪末座,一直不言語的杜欽,也擰起眉頭。久聞陳子公周身是膽,最喜賭運,當年矯詔西征,就是赤果果體現這一點。結果,當時他的確賭贏了,但時至今日,也證明他賭輸了。沒想到經此沉浮,此君居然秉性不改。這一次,老毛病又犯了,居然放出“五日聞吉語”的豪言!須知這可是在朝堂之上,天子重臣之前,一旦錯了,不但獻策的功勞抹平,還將會因欺君罔上招致牢獄之災啊!

  這個混不吝的賭棍,他已經是“赤腳”了,豁出去全都不怕,但自己是推薦人啊,弄不好要吃連坐的……

  杜欽因為身體缺陷,天性內斂,與陳湯完全是兩個性格,自然很不喜這種聽上去牛逼轟轟,卻動輒把自己陷於極端被動之地的話語。

  然而在大殿之上,杜欽也只能腹誹,嗯,只能腹誹。

  宣室殿裡沉寂了好一陣,才響起王鳳渾厚的聲音:“既如此,請陛下且等五日,靜候佳音如何?”

  劉驁馬上點頭:“正是如此……賜陳湯錦衣一領,冰炭百斤。今日之議,暫且到此。”

  眾人依次退出宣室,從陳湯麵前經過,也只是拱拱手,不發一言,最多只是意味深長笑笑,沒有過來敘話的意思。

  只有杜欽走近陳湯,肅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子公,同車如何?”

  陳湯已經沒有官身,也就沒了駕車資格,這驕陽似火的,他是走著來的。不過,他自己不能駕車,乘別人的車還是可以的。

  陳湯笑顧這位盲眼智者,道:“諸公皆避嫌,子夏卻邀我同車,不怕五日之後,為湯所累麼?”

  杜欽翻了個白眼:“你陳子公就是我推薦面君的,你若倒楣我跑得了?”

  陳湯哈哈大笑,上前攜杜欽之手而去。

  四日之後,西域都護府軍書到,言已解圍,烏孫兵退。

  軍書擺在禦案上時,劉驁君臣,面面相覷,皆駭然。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9

第三百二十五章 飛鷹傳書

  烏孫人撤了?沒錯,真的撤了!在烏壘城外留下一地人與牲畜糞便,還有各種生活垃圾,跟來時一樣,匆匆忙忙離開,不帶走一片落葉。

  防禦勝利的烏壘人與屯兵們在歡慶之餘,也不免納悶,這些烏孫人吃飽撐著?如此鞍馬勞頓,來回幾千里的折騰,也不怕累得慌?

  普通牧民與底層士卒們可以這樣想,但都護府高層,包括西域諸國大人可不會想得如此簡單。

  烏孫人白忙活一場麼?表面看好像是,但實際上日貳卻達到了他的政治目的。

  兵圍都護府,多少年沒人這麼幹過了。上一次發生類似的事,還是武帝時期,而且當時還不是圍都護府(西域都護府成立于宣帝年間),圍的是交河壁。屈指算算都不止一甲子了。

  日貳幹了一樁西域諸國想都不敢想的大事,雖然只包圍了短短十數日,發動的幾次攻擊連城牆都沒能登上去。隨後很快就撤圍走人,但政治影響卻遠超實際所得。此舉震動了都護府,震動了西域,震動漢朝,直達長安。漢朝天子、重臣、百僚,數議而不決——光憑這點,日貳此舉就賺回“路費”了。

  日貳幹了一這票,冒了巨大的戰爭風險,贏得了一筆不菲的政治紅利。對內,他在烏孫人的心目中一躍成為敢向漢國叫板的“英雄”;對外,原本區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烏孫小昆彌屬下的左大將,一朝為天下所知——真的是為天下所知,至少他的大名,在漢朝中樞掛了號。

  西域地域廣大,大小邦國遍佈其間。對這片土地的人們而言,最令人嚮往的不是國王(有些王所治不過一鎮大小),而是名聲,傳揚天山南北的名聲。

  日貳,得到了名聲。不管這名聲是好是壞,總之,他已經是西域響噹噹的人物了。

  如果說以上所言是長遠好處,那麼,眼下有個最大、最能見效的好處,那就是——威懾赤穀城!

  八月底,當日貳率數千“勝利之師”重新出現在赤穀城下時,萬騎齊嗷,歡聲雷動。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連赤穀城上,也有烏孫守兵高聲應和……

  人心向背,堅城易摧。這一回,赤穀城危險了。

  赤穀城,山頂王宮,議事宮。大樂又一次召開會議。

  “龜茲國君派來使者,願為我們調停,但是……沒有援兵。”

  “大宛也派來使者,據說原是要進赤穀城的,但日貳兵圍都護府後,使者折向,轉入日貳營帳。”

  “莎車倒是派來了援兵,但在黃石山一帶被日貳發兵所阻。莎車援兵不過三千,而日貳阻截之兵不過二千,雙方僵持數日。在日貳從烏壘城返回後,莎車援兵也引退了。”

  “康居那邊還沒消息……不過,有消息可能也傳不過來,日貳派遣千餘騎兵截斷通往昆紮山口的通道,眼下入這條路已完全中斷,消息無法傳遞。”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來,烏孫諸臣,個個愁眉不展。而先前贊同交人的一派,氣焰漸長。都護府令?連都護府都被日貳踐踏了,府令還算個蛋?只認實力,只服強權。西域,就是這麼一個現實得令人無語的地方。

  大樂現在再也樂不起來了。他最大的倚仗本是都護府,結果被日貳釜底抽薪。最大的希望是身處康居的那個人,結果又被日貳截斷。處處皆被日貳搶在前頭,處處皆被壓制。局勢再這樣惡化下去,大樂要變成大悲了。

  “諸位有什麼好建議?”大樂連問三遍,沒人介面。

  北地翕侯悠悠站起,大樂一見,不用對方開口,就知道他要說啥。北地翕侯的草場與闐池臨近,他的部族與日貳交往甚密,在此次事件中,他最堅決力挺交人。

  果然,北地翕侯一張口,依然是那股熟悉的味:“事已至此,依我看,就把安日、姑莫匿交出去吧……”

  宮門外傳來一聲稟報:“漢國中郎班稚求見。”

  被打斷的北地翕侯明顯不高興,皺眉道:“又是為了糧秣之事吧?都跟他說了,眼下是非常時期,全城被圍,口糧要重新調配……怎麼還鬧到議事宮來呢?”

  北地翕侯說的事,是前段時間配給漢民的後勤糧秣,先是大昆彌被圍,漢民無法啟程,再是赤穀城被圍,想走也走不脫。最後因為圍城的緣故,物價騰貴,糧草緊張。結果不少烏孫貴人紛紛想法把原本配給漢民的食物、柴薪、草料又克扣回去。此事引起公孫覆、班稚為首的漢民其大不滿,屢次與烏孫上層交涉。每次烏孫人都會擠一點出來,卻總是杯水車薪……

  北地翕侯是被找得最多的,為這事都煩透了,所以一聽班稚之名,下意識就往這方面想。

  大樂正煩著呢,也很不待見問道:“班中郎有說什麼事?”

  “班中郎說是有關漢使的消息。”

  “漢使?!”

  議事宮裡所有人都為之一震,再一振!大夥現在正苦惱沒法與漢使聯繫呢……只是,眼下交通斷絕,音訊難傳,他是怎麼得到漢使的消息的?嗯,不管什麼原因,趕緊召見是真。

  “快請班中郎入見。”

  樓煩班氏在西域還是相當有聲望的,所以班稚雖然官位不高,但烏孫上下,沒人敢輕視他。烏孫貴人們如北地翕侯這樣的,雖然私下裡也會吐槽,但真見了面,該有的禮數,半點也不會缺。

  班稚入見,與烏孫諸貴人一一見禮,不等大樂開口,華麗麗開腔,語出驚人:“大漢使節、富平侯張君放,有明令傳與諸君。”

  “慢著慢著,請問中郎,明令從何而來。”大樂忙問究竟。也怪不得他,這事不問清楚,他根本不會往下聽——誰知道這“明令”真是漢使所傳,還是你這小小中郎泡制的?

  班稚淡然一笑,從袖裡取出一卷巴掌大小的素色帛書,雙手敬奉呈上:“使者傳書,快馬驛遞,於昆紮東山谷口為日貳騎兵所阻,未能通行。遂以飛鷹傳書,橫越千里,克期送抵。這就是君侯親筆所書,請左大將親覽。”

  眾人皆相顧,驚喜之餘亦是無語。

  飛鷹傳書,這也可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0

第三百二十六章 鐵拳破陽謀

  金雕能不能飛三千里傳書不好說,但飛個千把裡還是可以的,不過飛是隨便飛,但傳書的話,兩頭都必須有能使用特定鷹哨的人。從康居那邊發來鷹書的人,是鷹奴牙,而烏孫這邊接收的人,則是青琰。

  青琰在山裡長大,從小就喜歡爬樹掏蛋,對鳥獸天生有感覺。長安五載,足夠讓她成為一個合格的馴鷹者。這也是張放有意識地培養,畢竟只靠鷹奴一人,很難發揮金雕的傳書功能。當然,張放本身也會,但他怎麼說也是堂堂富平侯,總不能自己親自上陣充當收發員吧?所以培養個接替者很重要,甚至多幾個更好。不過到目前為止,真正出師的馴鷹者,只有青琰一人而已。

  這一次飛鷹傳書,青琰就發揮了重要作用,沒有她在赤穀城,張放也沒可能玩出這一手“航空速遞”。

  “赤谷諸君如晤:昔日一別,未料想禍起蕭牆,大昆彌、赤穀城俱被圍。放身為漢使,自不會袖手旁觀,當聯合康居,給予助力。又有堅昆小王李忍、呼揭、丁零諸部大人,遊歷摘星城,聞君有難,亦慨然相助。望諸君遵循都護府令,毋使吾家天子失望……”帛書後面,封有漢使印章,與之前國書一對比,完全一致,證明確是漢使親筆所書。

  因為是飛鷹傳書,內容必須簡潔,整卷帛書只有區區百來字,但其中的內容,卻令赤谷諸君,如同三伏天飲下冰鎮綠豆湯,那個舒爽啊……

  “把這帛書內容謄寫三十份,貼滿全城,以安軍心民意!”大樂終於大樂了,撫須呵呵。

  有人建議道:“要不要給日貳那裡送去一份?”

  大樂淡淡掃了北山翕侯一眼,不鹹不淡道:“不用了吧,你還擔心日貳會不知道?”

  北山翕侯訕訕,正想說什麼。卻聽大樂道:“即日起,漢民所有供給,一率按最高規格配給,任何人不得從中克扣,否則,休怪本將不給情面!”

  班稚微笑,拱手致謝,他就知道,帛書一到,一切必將大為改觀,果然。

  張放說話是絕對算數的,也必須算數——還有好幾百摘星城子民被困在赤穀城呢。日貳圍城,不光是為難赤谷烏孫,更等於是找他的碴。原本應該六月就上路的漢民,硬是被整到八月都沒法啟程。眼看再耽誤下去,今年就得被按在赤穀城哪都去不了。幾百上千人馬,人吃馬嚼一整年,這巨大的後勤消耗,最終還得張放買單。就算他是長安首富,家底厚實,也經不得這樣折騰啊!

  張放是吃不得這樣的明虧的主。于公,他是大漢正使,必須維護大漢在西域的政府機構都護府的尊嚴;於私,日貳困住了他領地之民,打亂了他的擴展計畫,如此行徑,如何能忍?

  張放一怒,有人就要倒楣了。

  九月中,堅昆小王李忍,聯合呼揭、丁零諸部大人,合兵八千,突然出現在北烏孫後方,一舉擊破日貳包圍雌栗靡的五千烏孫兵馬,救出雌栗靡。雌栗靡一脫困,這盤僵局便做活了眼,整個局面開始傾向赤谷烏孫。

  堅昆、呼揭、丁零聯合軍的出現,讓日貳傻了眼。他一個多月前就看過那份漢使通告書,裡面說得清清楚楚“聞君有難,亦慨然相助”,只是,他不信啊!日貳一直把這當做是恐嚇來著。要說漢使能拉來康居之兵,還有點可信度,堅昆、呼揭、丁零……這都是什麼?全是北方蠻夷好不?說難聽點就是野人部落,誰會聽你的?萬萬沒想到,人家不光聽了,還當真拉來大軍……

  這些蠻子兵器弓矢什麼的或許很差,但生性兇悍,北烏孫與之相鄰,知之甚稔,烏孫兵也比較怵這些野蠻人。這也是聯合軍一出現,短短時間就擊破北烏孫兵的重要原因。

  現在局勢反轉,北方聯軍與雌栗靡兵馬聯合,接近萬人,其中騎兵三千多。這股大軍由北向南壓過來,使得日貳大軍成為夾心層——這是一支圍城之軍最怕遇到的最糟糕的局面。

  前幾個月挾圍攻西域都護府“大勝”之威的日貳大軍,驕橫之氣盡去,人心開始浮動起來。眼下唯一可資安慰的是,日貳大軍這個“夾心層”太厚,足足比聯軍及赤穀城軍隊多一倍。也就是靠著人馬多,日貳大軍雖驚而未亂,要是人馬少或乾脆一樣多,早崩了。

  被北方蠻子橫插一杠子,好好的局面一朝崩壞,要說日貳不窩火是假的,但好在眼下局面還沒糟透,至少主動權還在他手上,是打是和還是他話事。

  日貳的決定是——打!

  九月末,日貳突然向北方聯軍與雌栗靡發動攻擊。雙方打得不可開交時,赤穀城突然城門大開,大樂親率三千步騎從側後突襲日貳大軍。如果這一記砸實了,日貳必敗。可惜……

  大樂才剛出城數十裡,遭到日貳早已埋伏的奇兵猝襲,而副將北山翕侯率先潰逃,大樂險些被包餃子。血戰之後,大樂率殘兵逃跑,卻被銜尾追殺。如果不能擺脫追兵,根本沒法安全撤回赤穀城。

  關鍵時刻,一支奇兵出現,人數不多,但遠端攻擊力超強,一下就放翻幾十上百追兵。日貳追兵駭然勒騎,不敢靠前。大樂殘兵方才得以僥倖逃脫,撤回赤穀城。

  而這支救下大樂的奇兵,就是公孫覆所率的大漢羽林銳士。

  戰事至此,任誰都明白了日貳的手段,這傢伙是引蛇出洞、聲東擊西啊。他的目標,根本就不是北方聯軍與雌栗靡,而是赤穀城守軍。大樂及赤穀城諸大人有沒有看出他的計策不管,反正你們的大昆彌正被我率大軍攻打,你城裡的兵馬出是不出?

  大樂能不出兵?他要不出兵,赤穀城軍民能答應?

  日貳這一手根本不是陰謀,而是陽謀!世上最難化解的,就是陽謀。

  大樂這個跟鬥,栽得實在沒話說。

  日貳經此一戰,聲威又漲,隱隱有壓制赤谷與北方聯軍之勢。而北方聯軍那邊,也因為完成了解救任務,打了一場硬仗,沒撈到啥好處,也開始抱怨。若不是李忍力勸,雌栗靡一再許諾,怕是早散夥走人了。沒法子,蠻兵就是這樣。

  就在局面又開始向日貳傾斜時,一枚重磅炸彈轟然引爆。

  十月初,康居大軍出現於昆紮東山谷口,堵路的千余烏孫兵馬一觸即潰。他們帶回了震撼消息——大漢使者、富平侯張放,率領上萬康居及大月氏騎兵,殺來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0

第三百二十七章 誰可代之?

  張放所率康居、大月氏聯軍的到來,徹底扭轉了烏孫的亂局。這不僅僅是一股強大生力軍的注入,更是一個名頭響亮、擁有大義名份的宗主國使節的強勢登場。威名與實力雙管齊下,日貳終於服軟了。

  十月中,日貳做了兩件事,一是放開包圍圈,讓大昆彌雌栗靡與他的扈衛進入赤穀城;二是派使者前往昆紮東山谷口,請漢使前來協商。為了表達誠意,日貳還邀請赤穀城派人同行。

  赤穀城還真派人了,當日貳看到那人時,眼角抽了抽——大漢衛尉寺旅賁令,公孫覆。

  公孫覆還帶著幾個衛士,這很正常,烏孫人沒太在意。如果他們多加留意,不難發現,其中混雜著一個女人。

  青琰。

  青琰本就偏中性,稍加掩飾,不難瞞過烏孫人的眼睛。其實就算她正大光明的去也沒關係,只是不想引人注目罷了。

  寒風乍起時,駐軍於昆紮山谷的張放,接見了日貳的使者烏日。烏日表達了日貳的敬意與誠意,並請漢使前往赤穀城外,參加由日貳、大樂、龜茲、莎車、大宛,以及西域都護府等各方組成的調解會議。

  張放聽後,沒有立即表態,只讓烏日下去休息,然後召來公孫覆與青琰。

  闊別經年,一向以冷淡示人的青琰,在看到張放笑容那一瞬間,眼圈不禁發紅,一個箭步上前伏跪膝下,雙肩微顫。

  “坐好吧,別讓鎮朔見笑。”張放手掌按住青琰肩膀,淡淡道。屈指算來,張放已在邊塞經年,但他的形貌跟去年一樣,沒啥變化,非要說變化,那就是眼神更銳利,皮膚稍微黑了一點,僅此而已。

  公孫覆忙拱手道:“覆不敢。”

  等公孫覆、青琰分左右坐定後,這才發覺,張放的坐姿跟他們明顯不同。

  張放坐姿當然不同,他坐的是軟椅。漢朝都是跪坐,張放在長安時也只能隨大流,但來到這塞外邊地,當然就沒必要為難自己,怎麼舒服怎麼來。因此張放大力推進坐椅,胡人很容易就接受了這個,歷史上最早的椅子本就是從胡床衍生而來。張放甚至還開發成一系列產品,包括床、椅、桌、凳等等。眼下摘星城的傢俱行,基本都是張氏壟斷。

  張放在摘星城接見胡商時,都是坐椅會談,不過公孫覆畢竟是朝廷命官,張放不好讓他養成這種“不良”習慣,以免將來回長安反而不適應。所以給二人提供的是軟墊,自己坐的則是軟椅。

  青琰早在府裡見過公子坐各種古怪椅子,絲毫不覺奇怪,而公孫覆則當君侯是入胡就俗,表示理解。只是他完全沒想到,人家不是“就胡俗”,而是引領胡地新潮流……

  張放待二人坐定後,第一句就交底:“我沒法參加這個協調會議,除非日貳願意把會議地點挪到這裡來。”

  公孫覆先是一愣,但他不愧是領慣兵馬的軍官,立即聯想到關節所在,脫口而出:“君侯的意思是,必須坐鎮中軍?”

  張放讚賞點頭:“正是。康居、大月氏聯軍,是我一手捏合的。大月氏與康居人、烏孫人,都有嫌隙,我一旦離開,這支威脅日貳的最大力量只怕會有不測之事。所以,我無法前往。”

  公孫覆默然點頭。他是軍人出身,最清楚不過。張放其實就是是以漢使的身份,或許還有摘星城的某些利益,促成兩國聯軍。張放本人在這支聯軍裡沒有任何根基,也指揮不動任何一支人馬,說白了人家就是沖著他的名份、面子來的。一旦離開,誰也不敢擔保會出什麼亂子。

  “摘星城也有一支軍隊,但人數不多,漢民更少,拉來也於事無補,不如守城。”張放目光緊盯公孫覆,“等後續幾批漢民抵達,我會組建一支輕、重甲騎,兵員不設上限。招夠五百就建一曲,招夠一千就建一部,招夠一萬就建一軍!鎮朔,你來當這個軍司馬、校尉,甚至將軍……如何?”

  這驚……喜,真是猝不及防。

  公孫覆發了好一陣呆,一顆心砰然而動,不想當將軍的軍官幾乎不存在。只是,太突然了。公孫覆張了半天嘴,都不知該怎麼回答。

  “不用急著答覆,慢慢想,好好想,時間還多。”張放拋出一個大誘餌後,留給公孫覆慢慢消化,話鋒一轉,問道,“義成侯這麼久還沒趕到嗎?”

  公孫覆應道:“都護府傳來的文報稱,義成侯早在四個月前就到了敦煌,但因為發生了烏孫事件,不得已滯留玉門,等待朝廷詔令。結果一直等到八月,又發生烏孫圍都護府之舉,更無法前行。九月之後,朝廷根據烏孫的情況,再頒詔令,令義成侯為使,前往調停。據說眼下使節團已經過了鄯善,下月初能趕到都護府……”

  “太遲了!”張放連連搖頭。

  公孫覆與青琰也深以為然。並不是說會議各方等不起,宗主國的正使,來得再晚你也得等不是?而是人等得起,但天等不起。按使節團的行程,十一月初才到烏壘城。休整、準備一番後,至少到十一月底了,後面這近二千里地,在十二月的寒冷季節,根本沒法走。

  張放、公孫覆、青琰都是“過來人”,對西域的季候最清楚不過,甘延壽這個使節團根本沒法在今年趕到。這個各方協調會議能拖到明年嗎?絕不可能。這是處於戰與和之間,搖擺不定的關鍵大事,一刻都不能耽誤,怎可能給你拖到明年?!

  兩位漢使,張放去不了,甘延壽到不了,那該如何是好?

  張放敲敲案幾,道:“既然如此,就讓一人代我行使使節之職吧。”張放邊說邊將旄節置於案上,六尺斑斕節杖,八寸赤色旄尾,看上去是如此醒目。

  正使不得其便,以副使、近侍持節杖代行使節之職,歷來是有先例的。公孫覆、青琰倒也不奇怪,而且眼下情形,怕也只能如此。問題在於,讓誰持節代行使節之職?這人選太難了。

  首先這人必須是漢人,還得有相當地位,然後最好在赤穀城或附近,最後,這個人還必須足以信任——這樣的人,太難找了,或者說,幾乎沒有。

  公孫覆與青琰眉頭都擰成川字了,都想不出有誰符合條件。

  “你們想不出合適人選嗎?那我來提一個。”張放嘴角噙笑,輕撫節杖,悠然吐出一個名字,“昭君夫人,如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0

第三百二十八章 昭君夫人

  昭君夫人,是近半年來,在伊利草原廣為傳頌的一個美麗的名字。從春天開始,從赤穀城到闐池,牧民總能看到一個騎著白馬,一襲白衣的漢家女子,帶領著幾個同樣衣著的漢女,出入牧民氈帳,與婦女們交談,給孩子零食,為牧民們排憂解難。

  木恩家兒媳難產,眼看就要大小俱亡,木恩一家跪祈神靈。最後是昭君夫人與侍女一起,為兒媳接生。整整兩個時辰,筋疲力盡,終於使母子平安。後來木恩為孫兒起名“古圖因斯”,烏孫語的意思是“仙女的恩賜”。

  烏滿大人將部族裡幾個生了重病的女奴扔進深山,讓豺狼噬食。昭君夫人恰經此地,聞訊立即請了幾個牧民進山將奄奄一息的女奴背出來,並用三隻羊的價錢,換得三個女奴的歸屬權。兩個月後,三個女奴病癒,形影不離跟隨昭君夫人,與女侍一起,被牧民奉為昭君夫人的女使。求娶的年輕小夥甚至烏孫官員都很多。烏滿也因“三隻羊換女使”的行徑,成為貴族間的笑談。

  阿穀家的母羊產崽了,能看到那個懷抱小羊羔的白衣仙子;依日家女兒出嫁了,在載歌載舞的歡樂人群裡,能看到那個美麗的身影……

  伊利草原上,已經開始流傳昭君夫人的傳說,更有人把她比做當年的馮夫人。當年的馮夫人,還只是烏孫右大將的夫人,而這位昭君,則是漢使、漢侯的側夫人,身份更為尊貴。當然,馮夫人名動西域,憑的是她的櫛風沐雨,持節調解,為大漢、為諸國排憂解難。而昭君夫人也有了馮夫人年輕時的風采,與之相比,只差一根節杖了。

  十月中,這根節杖就擺在了昭君面前,與節杖一起的,還有一封信。

  昭君伸出微顫的纖手,輕輕觸了一下節杖,然後,拿起了信。

  “昭君吾妻如晤……”

  只看了這個抬頭,昭君頓時淚眼婆娑,心頭狂跳,幾不能抑——他居然喚我為妻?!

  這時代,妻是不能亂叫的,昭君是側夫人,實際上只是妾,但張放手書時,卻絕不會這樣寫。他的思維,並未完全被這時代同化,更何況這還是在塞外。不管是從尊重的角度還是即將行使的使命,他都必須以妻稱之。

  “……君之行止,一如當年馮夫人,馳騁草原,出入氈帳,習胡語,通胡俗,行善舉,揚美名。昭君夫人之名,傳揚烏孫,康居亦略有所聞……”

  昭君看到這裡,抬頭望了一眼送信人青琰,輕聲道:“青琰,我們的事,你說給君侯聽了?”

  青琰頓首:“是的,公子問得很仔細。末了,說了一句……”

  “什麼?”

  “公子說‘昭君,執得起此杖’。”

  昭君的眼睛又模糊了,好一會,才用力吸了吸鼻子,繼續看下去。信的末尾,一改前文雅致,全是大白話。

  “……昭君,整個赤穀城裡,你是唯一有資格代表我,行使使節職能的人,便如當年馮夫人代解憂公主履責。你要對自己有信心,記得我對你說的那句話麼?為什麼我對你充滿信心?因為,你是昭君啊!”

  因為,你是昭君啊——我很看好你喲!

  他的笑容與意味深長的話語,再次在耳邊響起。

  昭君怔怔定住,久久說不出話——難道,他早在一年前,就料到有今天?!

  “公子還有另外一封信。”青琰從懷裡取出一個帶著體溫的小布包,雙手呈上,“公子有言,前信為私,此信為公,裡面有公子對此次協調的各項指示,夫人照章行事即可。公子對此只有一句交待。”

  昭君雙目一凝:“是什麼?”

  “不墮國威,不損君儀。”

  ……

  漢使張放,以其側夫人昭君,持節代行使節之職,參與南北烏孫調停。這個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以令人嘖舌的速度,傳遍整個伊利草原。

  初聞這個消息,不管是赤谷烏孫,還是日貳烏孫,還是龜茲、莎車、大宛、堅昆、呼揭、丁零,甚至康居、大月氏都吃驚不已。不過吃驚過後,倒沒有誰表示不理解或反對。原因很簡單,有馮夫人這個先例,誰也不覺得,再來個女使節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

  不少地處邊遠的邦國紛紛打聽這位昭君夫人的來歷。這才發覺,昭君夫人與馮夫人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侍女出身,都以夫顯貴,都願折節下交,都在伊利草原留下美麗傳說。如果非要說區別,那就是馮夫人所出入的氈帳,多是貴人牙帳,而昭君夫人則多出入牧民氈包。也是因此,烏孫貴族見過她的人不多,就算見過,昭君夫人也多是戴著帷帽,別說面容,連身段都看不清。

  日貳逐一問了一遍,普通牧民見過昭君夫人的不少,但每個人都只會一個詞形容:昆侖神女。

  昆侖神女是伊利草原民族神話傳說裡的神袛,雖然世代傳說,但誰也沒見過,說了等於沒說。好在是,還有一個貴人見過昭君夫人的真容。誰呢?烏滿!

  烏滿怎會見過呢?因為當初昭君夫人向他請求收取那幾個將死的女奴,由於是求人,戴帷帽,遮面目就顯得誠意不足,所以昭君夫人當時是素容相見。

  在烏孫貴族間傳流的“三隻羊換女使”笑談中,還有一個版本,說的是烏滿為昭君夫人容光所懾,傻傻分不清。伸出三個指頭本意是要三頭牛,結果變成三隻羊……具體實情是什麼樣,只有烏滿本人知道了。

  於是日貳找來烏滿詢問,這烏滿雖然是貴人,但草原貴人跟中原貴人是兩種人。中原貴人多有學識,更有才情,形容女子絕對是天花亂墜。而草原貴人跟中原販夫走卒差不多,張口就是一股大茬子味。

  “昭君夫人啊,是,我是見過,她長得……長得……這麼說吧,我十四個妻妾加一塊,都比不上人家一根指頭漂亮。”

  日貳點點頭,烏滿這話雖然挺糙,但至少聽上去不是在天上飄了,蠻接地氣,好歹能想像。

  “長得像花一樣的夫人……”嘴裡同樣吐著毫無新意讚美之詞的日貳,扯著鬍鬚,目光閃動,嘿嘿一笑,“那我倒是要好好看一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0

第三百二十九章 女漢子發飆

  夕陽還未落下,篝火已經燃起,熊熊篝火,映著一張張歡快的笑臉。載歌載舞,騎馬射木,角牴摔跤,將整個草原烘托得熱鬧無比。

  添為主人的日貳,帶著他的兒子烏圖,親自出帳,迎接各邦國的使者。

  日貳迎接的規格,也與來賓的身份相關。比如莎車使者來了,日貳立於帳前相迎。龜茲使者來了,日貳率騎衛出迎。康居使者來了,日貳出迎數裡。而堅昆、呼揭、丁零那些蠻子來了,日貳卻安坐帳中,只讓兒子出迎。

  在夕陽沉下的最後一刻,日貳沖出帳,帶上兒子,還有一眾自發跟隨而來的諸國使者,紛紛上馬,向前方馳去。

  正主兒來了。

  烏孫大昆彌雌栗靡來了!而且也並不止雌栗靡,否則日貳不會火燒屁0股一樣沖出來,那幫使者也不會那麼積極迎接。而夠讓他們如此興師動眾的,只有那個傳說中的人。

  昭君夫人!

  廣闊的草原響起陣陣號角長鳴,轟轟的蹄聲由遠及近,各色旄旗招展,最醒目的,是那面白色大旗“大漢假行使節”。

  大旗之下,白衣勝雪,白馬神駿,白紗帷帽,由上至下,籠罩周身。漢旗的威嚴,以及那種神秘高貴,令原本懷著小心思而來的日貳,頓時氣餒,神態不自覺恭謹起來。

  “日貳恭迎漢使。”

  兩支人馬接近後,一個清音從帷帽後傳出:“左大將親迎,不敢當。多謝諸君遠迎,昭君拜謝。”

  昭君撩起帷紗,露出真容,在馬上欠身。日貳這邊諸國使者紛紛還禮,人人目光全膠著在那清麗脫俗的面容之上,震撼不已,好些人施禮後都忘了直起身。

  大昆彌雌栗靡其實就與昭君並轡而立,但在這一刻,他成了空氣……

  在日貳引領之下,昭君、雌栗靡、大樂、北山翕侯、公孫覆、班稚、青琰等一行三百餘人,朝日貳駐地而去。

  當經過一堆木柴架得比人還高、火焰沖天的篝火塘時,篝火邊一個女子驀然回首,定定盯著隊伍裡的一個人。

  那個被盯著的人立刻有了感應,順著目光望去,突然勒馬不前。

  昭君一怔,低聲問:“青琰,怎麼了?”

  青琰罕有地不吭聲,定定與篝火邊的女人互望,突然抖韁縱騎脫隊而出,向那女人迎去。

  “鹿奴——”

  “青琰——”

  一個奔迎向前,一個飛身下馬,歡快地抱在一起。

  鹿奴,這女人居然是鹿奴!

  青琰與鹿奴,在當年那段逃亡的日子裡,那段堅守的日子裡,結下深厚友誼,一別五載,此時相見,那叫一個激動。

  李忍也在歡迎的隊伍裡,他一直忍住沒告訴青琰,一是人多眼雜不方便,二是他也想看看這場面。現在,他看到了,滿面欣慰。

  “鹿奴,你現在……”青琰邊說邊朝李忍那邊看了一眼。

  一身裘皮厚衣,當年蒼白的小姑娘已變得一臉健康紅潤。鹿奴笑笑點頭:“是的,我現在是堅昆小王的閼氏。”

  “太好了!”青琰由衷為好友高興,但高興之餘,也不忘低問一聲,“是左還是右?”

  鹿奴與李忍對望一眼,自豪而驕傲回答:“沒有左右,堅昆小王只有一個閼氏。”

  青琰的表情,只能用驚喜形容,但笑容未褪,好友一句反問,頓時令她笑容僵住。

  “青琰你呢?聽說,他已經是富平侯了……”

  青琰飛快截斷話頭:“我是公子的婢子,除此無它。鹿奴,慎言。”

  鹿奴怔了一會,點點頭,不再說什麼,只管拉住青琰的手:“來吧,參加我們部族的篝火晚會。”

  青琰輕輕抽回手,翻身上馬,勒馬轉圈,抬手掠了掠鬢邊的青絲,笑道:“我還有職責未了,待了卻大事,必定與鹿奴歡聚。”

  鹿奴微笑揮手:“一會見。”

  “一會見。”青琰大聲說著,策馬如飛,很快融入隊伍,消失不見。

  昭君、雌栗靡一到,主客基本就算來齊了。之所以說基本,那是因為還差一個比較重要的人沒到:都護府使者。

  經過昭君、雌栗靡、日貳協商,先聚會三日,待都護府使者抵達再議。當然,這三日頭頭不商議,手下可以先碰頭,互相摸底,討價還價,框出大致條款,最後提綱挈領,交給頭頭們拿到正式會議上討論。

  日貳那邊做這事的是他的兒子烏圖,心腹烏日。昭君、雌栗靡這邊,則是班稚、大樂負責。

  篝火晚會上,許多年輕小夥,為爭得昭君夫人……的侍女一顧,各種賣力舞蹈、騎射,展示勇武。不過,即使那些草原兒郎差點廝打起來,那幾個英姿颯爽的侍女也沒正眼看過他們。

  青琰也得到昭君准許,與鹿奴歡聚。兩個久別重逢的女子笑鬧正歡,突然感覺氣氛有些不對。抬頭看去,這才發覺,不知何時,烏圖與班稚居然出現在場中。

  雖說這裡是堅昆、呼揭、丁零的歡聚之地,但在草原上,並無限制,隨時可以“串群”。更何況,烏圖還是這塊地兒的主人。只是,這兩人進場方式,明顯有些不對——他們是拎著酒囊入場的。

  烏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壯漢,也不知是酒喝多了發熱還是天生體質異于常人,大冷的天,居然敞開胸懷,露出毛糝糝的胸膛。他一手拎酒囊,一手揪住班稚,牛眼四掃,最後停在青琰臉上,咧開大嘴哈哈笑道:“班中郎,就在這拼酒如何?”

  班稚還沒來得及出聲,周圍的北方三族男女都齊聲喝彩起來,加油鼓勁,怪笑呼叫不絕於耳。

  青琰清楚的從班稚臉上看到為難與不情願,這一囊酒少說也有七八斤,雖說這時代還沒啥烈酒,但就算是七八斤水,灌進肚裡也夠嗆啊。青琰想起先前聽班稚說過,在談判時,烏圖、烏日兩人,被他一張口駁斥得幾乎說不出話——不用說,這是兩個談判對手之間互給下馬威了。

  烏圖嘿嘿笑道:“班中郎,你是文人,我這才用最文雅的方式與你比拼。你要是不幹,那咱們就比比角牴咋樣?”

  周圍的哄鬧聲更大了,不斷向班稚喊話。幸虧北方三族說的蠻語聽不懂,否則班稚的臉色怕更難看。

  班稚是被烏圖硬拽來的,眾目睽睽,已騎虎難下,他要不喝,丟的可不止是他這個人。班稚咬咬牙,拔下軟塞,托起酒囊,仰首伸脖,將飲未飲之際。烏圖一手托住囊底,猛地灌下,嘴裡發出刺耳大笑。

  班稚被灌得口鼻噴酒,嗆咳不已,當真難受無比。

  嗤!一道寒光閃過,酒囊袋底被利刃割破,酒水嘩啦一下全傾漏出來,澆了烏圖、班稚一身。

  青琰傲立于人群,冷睨烏圖:“二位都是談判使,當以大局為重,酒多誤事,還是少喝的好!”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王烏鴉

LV:16 版主

追蹤
  • 2090

    主題

  • 219146

    回文

  • 8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