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89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6

第三百六十章 行藏洩露

  十月初,牂牁太守府正式向夜郎回復,持節使者、富平侯張放,代天子前往慶賀夜郎新王繼位。

  這道府令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西南都震動了。大漢列侯啊!持節代天子循行的使者,居然親自到場祝賀,這面子給得,真是夠大了。消息不徑而走,傳遍諸寨,西南夷民為之沸騰,而蠢蠢欲動的二十二邑,則漸漸平息。

  張放還沒出發,僅僅釋放善意,就令整個西南僵局為之一變。

  太守府側後,一間低矮黢黑的草寮裡,兩個人蹲坐在破爛草席上,喝著劣質黍酒,不時將目光投向太守府。儘管草寮昏暗,看不清二人面目,但從二人的打扮、形影來看,正是那天不懷好意的蒙面人與夷人。

  躲進了草寮,自然也就無須蒙面,但因為光線太暗,面目模糊,只能勉強看出是個年輕人。

  此時那乾瘦夷人正仰脖將粗糙陶碗裡的劣酒一飲而盡,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抹去嘴角酒漬,嘿嘿笑道:“這下好了,使者親自慶祝,這份量可比我們的使君大多了。若到時候能把這位列侯綁在木樁上用去了箭頭的響箭射他,看他嚇尿的樣子,定是有趣。哈哈哈……”

  年輕人淡淡道:“你想想就好。”

  夷人打個哈哈:“我也知道沒可能。這不是上回刻那個叫什麼張匡的使者木像,射得太過癮了麼。”

  年輕人聲音漸冷:“你不要小看他,雖然他比張匡年輕得多,手段膽量卻更厲害。想嚇唬他,你就要先做好被他收拾的準備。”

  夷人顯然很不爽,冷笑道:“不過是命好,生在權貴人家罷了。你認為他那細皮嫩肉,比這碗強多少?”夷人說著,扣碗的五指猛力一收,啪!生生將陶碗捏得四分五裂。

  這指力,委實嚇人。

  年輕人早見識過此人能耐,熟視無睹,只是皺眉喃喃自語:“沒道理啊,無論是他的為人,還是他眼下的身份,都不會輕易涉險。這道府令究竟有何玄機?”

  夷人瞪著他:“弓藏,你好像對這富平侯很瞭解似的……對了,你以前也是關中人,莫不是識得這張放。”夷人邊說邊叉開五指,那鷹爪似地指掌屈伸之間,透著一股足以撕裂一切的狠勁。

  叫弓藏的年輕人夷然不懼,冷然道:“我是關中人沒錯,我也認識這位元富平侯沒錯——這些‘耶朗’都知道,否則你以為他為什麼把我派來跟你搭檔,監視這位元使者?”

  夷人愣住,想了好一會,手上勁道緩緩撤去,嘿了一聲:“原來是這樣。我說呢,耶朗為什麼要派一個漢人跟我一起辦這差事。”

  弓藏聲音依然冷冷:“儂西,你最好不要忘記,此次行動,我才是主事,一切行動都要按我的指示,否則出了什麼紕漏,你自己向耶朗請罪去吧。”

  夷人儂西心裡雖然不服這異族人,但被對方拿大帽子壓住,也發作不得。

  弓藏將手裡碗一頓:“還有,今後不要隨隨便便亮你的爪子……”

  儂西金魚眼一瞪,爪子一抬。弓藏的手也伸向腰間——眼見這兩人就要內訌,突然二人同時收手,四目一齊投向寮外。

  太守府側門吱啊打開,駛出一輛廂式牛車。西南缺馬,多用牛拉車,便是寺衙官員也不例外。能用得起馬車的,只有太守、都尉、長史而已。儘管這廂式馬車沒有什麼特殊標記,但在普遍使用圓頂無遮攔軺車的漢代,這種近于輜車的密閉廂式牛車,還是很引人矚目的。

  牛車只有一個馭手,車旁亦只有一個戴圓竹笠的僕從,就這麼簡簡單單,骨碌碌向西而去。

  儂西回頭望向弓藏:“跟不跟?”

  “那馭手是富平侯的近侍,叫韓重。”弓藏將竹笠一戴,面巾一蒙,斷然道,“跟!”

  牛車慢悠悠走在參差錯落的青石板路上,發出嘎吱吱的聲響,走過長街,走過城西,再轉向城南,似乎漫無目的。

  弓藏和儂西開始還跟得挺近,後來越拉越遠。因為儂西警告弓藏:“那個傍車的僕從不簡單,是個高手,不要靠太近。”

  當牛車從城南掉頭,看架式是回太守府時,儂西突然哎呀一聲:“不對,車轍不對。”

  且蘭縣大多數地方都是以青石板鋪路,只有少許地段是土路,近段時間少雨,車輪壓過,轍痕並不明顯。以弓藏的眼力,看不出什麼,但儂西顯然是個追蹤好手,很快發現不對。

  “你繼續跟著牛車,我掉頭看看那段轍痕。”

  儂西的語氣是命令式的,不過這會是能者發話,弓藏也是從善如流。很快,二人一個繼續跟著牛車,一個掉頭,分頭行動。

  過了一刻時,二人再度在城南碰頭。

  “牛車駛回太守府了。”這是弓藏的彙報。

  “車轍在經過城西與城南交界處時,轍痕變淺,車上的人中途下車。”儂西目光迥迥,伸臂向前方一排木寮屋一指,“就在這一片地方。”

  就在這二人說話的時候,直線距離五十步外,一個小院子的吊腳樓前,已經恢復女裝的宜主,正倚欄遠眺,巧笑倩嫣。

  宜主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嗯,應當說,宜主為何不應出現在這裡?

  宜主身份敏感,一路南下,沒辦法的情況下,只能讓她扮書僮同車而行。而抵達且蘭之後,人多眼雜,張放一舉一動都難以避人,如果還把宜主放在身邊,保不齊會被人認出女子之身。出使夜郎,還帶著位女郎……到時想不令人懷疑都不成了。

  所以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離開張放,離開太守府,尋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平民居所暫居,直到張放完成出使任務。

  “宜主,來看看這床榻鋪得合適不?”一個少女的腦袋探出來。這是張放安排給宜主的女扈從,剛從長安趕到。

  “好的,這就來……對了,主人說不要叫我宜主。”

  “那叫什麼?”

  “主人還沒想好……”

  就在宜主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屋裡的同時,前院矮牆探出兩個腦袋。

  弓藏與儂西。

  兩雙眼睛,透著餓狼發現獵物的凶芒。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6

第三百六十一章 宜主失蹤

  漢使至牂柯,諸方國長帥自須前來拜望。不過也要看是誰,此前的使者張匡,就沒多少方國王侯及諸邑長帥鳥他,最後自個還被做成人形靶子。同樣是使者,張放受到的待遇又大不一樣。他身份尊貴,加上陳立剛砍了夜郎王立威,這效果自不一般。

  十月中,在句町王禹、漏臥侯俞的領頭下,二十多個長帥齊聚太守府,拜會漢使張放、太守陳立。有些遠途的長帥還在路上,正兼程趕來。比較微妙的是,最應該來的夜郎新君務邪沒來,另一位重要人物耶朗翁指也沒來,來的只是一個侯。這也能理解,上回在自家地盤上,老子都被砍了腦袋,這回要來別人的地盤,就不怕再被砍一回?更別說除此之外還有心虛……

  一群方國君長,將不大的太守府擠得滿滿當當,空氣中彌漫著各種汗臭腳熏異味。

  張放望著這些梳椎髻、髮辮,穿短衫,打綁腿,一個二個精瘦黝黑,形貌連長安普通居民都比不上的人,很難相信,其中居然有近半掛著王、侯等頭銜。大漢最高爵位,長安權貴象徵,放到這裡,那種強烈的貶值感,直如後世美元與辛巴威幣放在一起的感覺。

  這些所謂王侯,見到太守陳立都要彎腰,更別提拜見張放了。那畢恭畢敬的姿態,也顯示出他們對自己角色的定位很清楚。

  張放慧眼如炬,這些滿面恭敬的君長中,誰真心臣服,誰口服心不服,他心裡有數。默默記下,自動在心裡給對方劃入紅黑名單。紅名單可活,黑名單嘛……呵呵,等死吧!

  賓主相談正歡時,韓重一臉凝重走進來,俯身在張放耳邊低語幾句。

  張放臉上笑容不變,但溫和的眼神卻凝成針芒。

  陳立察覺有異,以目詢示。

  張放很快恢復,不動神色,言笑晏晏,並無異常。

  陳立雖有疑慮,但很明顯這是富平侯的私事,人家不說他也不會亂問。

  直到宴會結束,張放若無其事回到太守府專門辟出的居處,宣稱不勝酒力,臥榻休息,謝絕打擾。然而片刻之後,已經換上輕便衣裳的張放,戴上竹笠,在同樣本地裝束的彪解陪同下,從後院小門閃出,四顧無人,快速離去。

  而韓重則守在人去屋空的廊外,裝模作樣侍守,並承擔擋駕所有來訪者的任務。

  令韓重沒想到的是,所有外來訪客,都知趣的沒敢冒昧打擾,不知趣的傢伙,卻是自己人——統領期門郎的給事期門趙書海。

  “趙給事,什麼事?不知公子休息麼?”韓重伸手攔住,一臉不悅。

  趙書海是個三十來歲,白麵微須的壯年,也是由郎官轉任給事期門,為人頗精明,行事穩重。此時卻是滿面苦笑:“韓兄弟,我也不想啊……那個陳孟長,好像有點失心瘋。同宿期門諸士皆道他經常自言自語,睡夢突然嘶叫坐起,吵得諸士不得安寧。我想此人已不宜勝任扈從……”

  韓重點點頭:“公子早有交待,已命人在宮中將此人從期門除籍,從此刻起,他不再是期門郎。你告訴兄弟們再忍忍,等回到長安後,每人皆有獎賞。這個陳孟長,公子也自有安排。”

  趙書海愣了好一會,才拱手道:“原來君侯早有安排,那就好、那就好……”

  韓重沒理會他,只抬頭望著陰沉天色,皺眉道:“這西南的天色也真是,早晨還好好的,這會卻是要下雨,這、這可怎辦好?”

  趙書海也跟著咒駡了一下天氣,心下不以為然:“這天色再糟糕,哪怕狂風暴雨,又礙你什麼事了?又不用你出門辦事……”

  他當然不知道,他以為“高臥酣睡”的堂堂使節,這會正實實在在辦事呢。

  ……

  張放立於小院,盯著面前的吊腳樓。疾風拂過,帶著西南特有的濕氣,院裡院外,梭欏葉沙沙作響。天上還沒下雨,他的臉色卻已陰沉得快滴出水來。

  這裡,就是宜主藏身之所。現在,無論是宜主還是配給她的女扈衛,全都不見了!

  彪解與劉楓正裡裡外外勘察痕跡,加上張放,也就只有三人。因為宜主事關機密,張放無法動用期門郎,而他的少年扈衛隊又被派去執行秘密任務,以致堂堂富平侯,不得不喬裝打扮,放著上百人手不能用,冒險前來探查究竟。

  “主人請入內一觀。”彪解確認安全後,恭立于吊腳樓前。

  張放按劍而入,彪解邊走邊講解。

  “除了一片帶血的衣襟,沒有明顯血跡。這片衣襟源自女子服飾,應是宜主或那位女扈衛身上撕抓下的。”

  張放接過碎衣片看了,還嗅了一下,除了血腥味,還有一抹淡淡女性氣息。彪解分析得沒錯,不過張放更傾向於這是在撕打中,從那個叫小辛的女扈衛身上撕下的。隨後發現的各種痕跡,也間接證實他的猜想。

  “主人請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有利刃戳砍的痕跡。劉子進辯認出,這是扈衛小辛所使用的專屬匕首擊刺留下的痕跡。”

  張放點頭認可,女子扈衛隊員統一使用的弧形匕首,是侯府金爐專門煉製,有別於這時代的兵器。他也很熟悉,確實是弧形匕首形成的痕跡。

  當走到吊腳樓上時,彪解來到欄杆前,向立柱一指:“主人請看,這一道明顯的爪痕。”

  張放伸手順著指痕摸了一下,雖然爪痕較淺,但這可是用來建樓的百年堅木,能抓成這樣,這人的指力委實令人頭皮發麻。

  張放望向彪解,後者會意搖頭:“我做不到。不過,爪子再利,也利不過劍。”彪解按劍而應,信心十足。經過當年與鳳叟的交手,彪解突破心境,修為越發精進,面對無形對手,只會更加興奮。

  這時劉楓也已完成全院搜索,沒有發現異常。

  結合三人勘察結果,大致可還原出當時的情景:有兩到三個不速之客破門而入,襲擊了宜主與小辛。宜主沒有什麼反抗能力,而小辛卻與對方展開激烈搏鬥。而從對方遺留下的痕跡看,這是個很強悍的傢伙,小辛明顯不是對手,被擊傷抓走。

  現在問題來了,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抓宜主?如果不瞭解內情,宜主就是一個普通的侍女,但若知曉底細,宜主就是一個能對張放造成相當大損害的定時炸彈。

  究竟是什麼人動的手?是夜郎人,抑或是——長安……

  正當張放深深困惑時,一個聲音從頭頂方向傳來:“我知道諸位要找的人在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6

第三百六十二章 風雨如晦

  聲音是從頭頂——確切的說,是從屋頂傳來的。

  劉楓臉色刷地變了,因為屋頂他之前仔細察看過,別說人了,連只老鼠都沒看到,然而現在……

  彪解同樣變色,他的反應卻比劉楓快得多。拔劍、躍起、足底重重踩踏欄杆,借勢縱身,長臂搭上屋簷,一個鷂子翻身,翻上屋頂。

  劉楓一見彪解動了,當即止住去勢,拔劍出鞘,橫身擋在張放身前。突遇險情,他們二人必須有一個守在張放身邊。

  很快,屋頂上方傳來一陣激烈器械交擊聲,但聲音很古怪,不是意料中的金鐵交鳴,而是篤篤篤篤——像是某種堅硬的物體與鐵器碰撞發出的聲響。

  張放一拍劉楓肩膀,劉楓會意點頭。主僕二人同時按住護欄,縱身下樓,一齊抬頭望去。清楚看到屋頂上兩個翻飛打鬥的人影。

  一個不用說是彪解,另一個則是穿著有別於當地人的短褐單袴,梳著漢式髮髻的男子。因為雙方攻防轉換太快,看不清男子面目,只能從那飄逸的黑須推測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

  令人吃驚的是,男子手持著一根六尺長、雞蛋粗的古色斑斕竹杖,與彪解鋒利的長劍對擊,篤篤之聲大作,居然半點事都沒有——這世上還有如此堅硬的竹子?

  張放凝神看了一會,越看越吃驚,不是吃驚那竹杖的堅硬,而是震驚於男子的手法。

  彪解劍法犀利,每一擊都帶著有去無回的無畏,殺意如濤。而男子則是守多攻少,從容化解彪解每一擊。令人瞠目的是,他的每一次化解,都是用竹杖準確擊中彪解的劍脊,根本沒與劍鋒碰觸,難怪這麼激烈的撞擊,竹杖居然完好無損。

  能夠在目不暇接的快速擊刺中,精准敲中劍脊,這得多敏銳的眼神與高明手法?

  如果說彪解的劍毒如蛇,那男子的竹杖就是擊打在“蛇”七寸上的細枝。一任劍光霍霍,男子卻履險如夷。

  吊腳樓屋頂是用厚厚的草葉鋪的,男子移行換位時腳步輕靈,沒帶起草枝。倒是彪解閃轉騰挪,激得草葉亂飛。

  張放搖搖頭,已經看出這男子身手很高明,猶在彪解之上,卻欠缺了一份殺意。

  張放仰首,頭頂烏雲四合,如浪翻滾,風勢驟急,帶著濃濃的濕氣,遠山之巔,已是一片白茫茫。

  張放深吸一口氣,吐氣開聲:“下雨了,別打了!彪解,收工!”

  彪解可能聽不懂啥叫收工,但至少聽到“別打了”。主人叫停,哪怕刀斧加頸,他也得停。

  彪解收劍,轉身飛躍而下。男子也迅速收回竹杖,挽了個劍花,藏杖于身後,卓立於屋頂。疾風吹來,鬚髮飄揚,衣袂獵獵。這一刻,這個穿著粗陋的無名男子,隱隱透著一股一流劍客的氣勢。

  張放拱拱手:“尊駕並無惡意,我的扈從反應過度,勿怪。”

  男子也持杖還禮:“不敢,在下貿然出言,也過於唐突。”

  一滴水珠落下,打在張放臉上。張放抬指抹去,順手向吊腳樓一指:“快下雨了,我們入屋一談如何?”

  男子搖頭:“不必……”

  彪解臉色一沉,按劍。

  張放豎掌輕搖,示意彪解稍安毋躁。

  男子接著說話:“如果你們要找這屋裡失蹤的兩個女子之一,不妨隨我來。”說罷轉身踏屋而行,幾個縱躍便消失身影。又過了一會,長街入口一家院門吱呀打開,男子走出來,向守在門口的劉楓招招手。

  劉楓望向張放,張放點點頭:“走,看看無妨。”

  ……

  屋外大雨如注,屋內四人跪坐,八道目光,都聚集在橫臥於矮榻上的那人身上。這人,赫然正是失蹤的女扈衛——小辛。

  此刻這忠心護衛的女扈衛仍陷入昏迷。

  張放察看過,傷勢較重,右肩血肉模糊,肩骨也被捏斷,失血過多造成昏迷。好在救治及時,傷口處理也很到位,當無性命之憂。不過既使好了,這條手臂的功能也會受影響,多半使不了匕首了。

  檢查完後,張放轉身致謝:“多謝先生,不知尊姓大名。”

  “在下卓碧海,蜀中人氏,平生恣意山水,自在逍遙,故以逍遙為號。”

  “逍遙先生。”

  “不敢,足下亦是中原服飾,形容俊雅出塵,想必不是等閒之人……”

  “我是張放,此次出使夜郎的使者。”張放有些訝異,“先生那日沒有圍觀麼?”

  卓碧海雙眉一聳,瞪大眼睛,忙向後退膝行兩步,鄭重行禮:“原來是富平侯,難怪如此人才……君侯入城那日,在下入山攬勝,未在城中,故未識得尊顏。當真是失敬……”

  “先生不必多禮,本侯還要多謝先生援手,救下婢女,還有一位婢女,不知先生可知其下落?”

  卓碧海遺憾搖頭:“我去晚了,只來得及救下這位……小辛娘子。”

  儘管已猜到,張放心頭仍然一沉,沉聲道:“當時情形,先生可否告之?”

  卓碧海坦然道:“如君侯所見,在下就住在此處,距離事發地只隔五個院子,不足四十丈遠。當時在下正在調息,感觸敏銳,聽聞異動,便趕來一探究竟。正看到幾個土人護著一輛牛車離開,而屋裡卻傳來打鬥聲,然後窗戶撞破,一個女子倒飛而出,摔在地上……”

  卓碧海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朝榻上看了一眼,不用說,這女子就是小辛了。可以想見,當時牛車上載著的必是被擄的宜主,但卓碧海一來並未看到人,二來小辛命懸一線。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果斷出手阻止兇手行兇,是必然而正確的選擇。

  “行兇者是個土人,偏瘦,沒有使用兵器,但他的雙手卻是堪比刀匕的利器。”卓碧海說到這裡,掉起身膝邊的斑竹棍,凝視棍尾,“我這根紫英竹是精心挑選的竹中之精,經過秘法煉製,堅逾金石,尋常刀劍斫擊也只能留下淺痕。但是君侯請看……”

  張放的眼神遠比卓碧海預料的更銳利,竹棍尾端,有兩道細細的裂縫,應該是被強力捏出來的。如果這根紫英竹真象卓碧海說得那麼堅硬,那麼捏裂竹棍的人手勁可想而知。張放不由得又想起立柱上那道爪痕……

  卓碧海竹棍一抖,雙眉飛揚,自有傲氣:“損我兵刃,不是沒有代價的——在他捏裂紫英竹之前,我已先一擊戳中他的肩窩,他一隻手短期內無法再發力了。”

  劉楓忍不住道:“先生身手如此不凡,為何不將此獠拿下?”

  “我也想,只是……”卓碧海看了榻上的小辛一眼,沒有說話。

  卓碧海雖沒說,但諸人卻已明白,他如果追擊,兇手未必能逃掉,但小辛身受重傷,生死未蔔。在拿人與救人之間,他選擇了救人。

  張放站起,負手走到窗前,暴雨如注,疾風裹著細雨打在臉上,冰涼而刺痛。

  事情似乎已明朗,卻又陷入更深的迷霧,就如同籠罩遠山群峰的那片茫茫白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6

第三百六十三章 囚禁玉女

  且蘭城外三十裡,一個幽靜的山谷,幾間普通的茅屋,在傾盆大雨中,茅屋仿佛被虛化而模糊,有種孓然遺世之感。

  一個戴斗笠,披蓑衣的人影,踩著鵝卵石鋪就的簡陋小路,穿過雨幕,飛快沖進茅屋。

  屋裡迎出兩個黑而矮的土人,一個為他解蓑衣,一個幫他摘下斗笠——赫然正是儂西。

  儂西剛抹了把臉,屋裡便傳出一個聲音:“冒這麼大雨跑回來,是不是確定了?”聽聲音,正是那個主事,弓藏。

  儂西呼出一口粗氣,邊抖著身上的水滴邊朝黑乎乎的屋裡走:“你猜得沒錯,那個女子不簡單。”

  弓藏頓時來了興趣:“怎麼個不簡單法?”

  “整個且蘭城、太守府,沒有一點動靜,好象什麼事都沒發生。”

  “這就對了!”弓藏一拍大腿,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這個女子的來歷,見不得光,他根本不敢大張旗鼓搜查,只能悄悄搜索……”

  儂西鼻孔嗤地噴出一聲冷笑:“悄悄搜?就算把整個且蘭城的的佐吏、軍士派出來,也搜不出半根毛。”

  儂西還真不是吹。牂牁郡也就是後世的貴州,素有“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之語,出門就是山,類似這樣的山谷不要太多。儘管距離且蘭不遠,但搜索起來那也跟大海撈針差不多。

  弓藏笑聲掩不住得意:“原本被耶朗派來探查牂牁新增軍隊與糧草情況,以推測朝廷是否有意攻伐,沒想到卻有意外之喜。哈哈哈,張放啊張放,沒想到吧……”

  儂西按了按肩膀,眼裡有著掩不住的恨意:“希望我的胳膊沒白傷。”

  “放心,不會白受傷的。”弓藏語氣很是肯定。

  “你從那小娘嘴裡撬出什麼消息了?”

  “她只說是張放的婢子,其它的什麼都沒說。”

  “別跟我說你沒用刑或是威逼手段。”

  “沒有。”弓藏低著頭,仿佛在想著什麼。

  儂西一臉不可思議:“別跟我說你是憐……香什麼,老子可親眼見你幹死過幾個女人。”

  “這個不一樣。”弓藏慢慢抬起頭,雖然屋裡很黑,看不清他的臉,但眼晴卻很亮,“小弟我,也該有個女人了。”

  儂西嗤地一笑:“你何時會沒女人?耶朗賞給你的女人還不夠多……咦?你說什麼?你……你該不會是……”

  弓藏點點頭:“這個女人,我要定了。所以,我不會動她一根指頭——你也不許動。”

  儂西瞠目戟指著弓藏:“你是不是癲了?耶朗給你那麼多健壯能生養的女人,一個個多肥美……你居然看上一個瘦弱的婢女?”

  弓藏直翻白眼,這審美差距也太大了,完全尿不到一個壺裡啊!他也賴得跟儂西爭,只是拔出短刃,往短案一插:“總之,這個女人若有半點損傷,我會以主事的身份嚴懲,不管是誰,絕不輕饒!”

  儂西這時才確定,這傢伙不是開玩笑,只得悻悻道:“罷了,你想要就要,也沒人跟你爭。只是,你不想從她嘴裡掏出實情了?”

  “當然要掏。”

  “那怎麼辦?”

  弓藏閉閉眼,再睜開時,滿是狡獪:“我想了個法子……”

  ……

  從被擄到現在,宜主已經從最初的驚懼、惶恐慢慢恢復平靜。雖然她是被圈養的籠中雀,卻也是見識過各種場面的,加之這半年隨使節隊伍行程數千里路,開拓眼界,心理素質非一般閨閣嬌女所能比。

  平靜下來之後的宜主,打量著關押她的監舍:這是一間很窄很黑的低矮茅舍,土牆凹凸不平,剝落嚴重,沒有窗,只有兩扇加厚的門,細細的微光從門縫透出——這是她唯一能看到的光亮。這樣的環境,大概是她有記憶以來,住過的最簡陋的居舍。

  也許是連綿陰雨的原因,屋頂、地面、牆壁,到處濕漉漉的,不過床榻、被褥都是簇新的。看押她的是兩個健壯婦人,有內急需求時,這兩個婦人會一前一後押著她前往如廁。因此這監舍的空氣雖然帶著黴味,卻並無污穢異味。這樣的關押條件,倒也不算很鬧心。

  如果沒記錯,這是她被轉押的第三處地點。前兩處分別是牛車與且蘭城裡的一處民居。

  宜主從光線的明滅,大致推斷出自己已被抓五到七日,這段時間以來,只有一個年輕人審訊過她。這年輕人她見過,當初破門而入的兩個凶徒之一。年輕人自稱弓藏,也不知是否真名。他沒有動用任何刑具,反而和顏悅色詢問她的姓名、身份、來歷。

  宜主牢記主人交待,編了個假名、假身份。反正,你愛信不信。不過她也沒全說假話,至少有一點是大實話——她就是富平侯的婢女,而不是對方猜測的妾室。

  弓藏離開了,看不出他是否相信自己的一番真假參半的說辭。但宜主那閱人多矣的眼睛卻看出了別的東西——這個年輕人的眼裡,充滿著強烈的佔有欲。這樣的目光,她在公主府時見過太多……

  記憶以來,這是第二次被擄了。上一次,破門而入,拯救她於危難的,是他。這一次,她依然充滿信心,他一定能再次拯救自己。

  相比起來,宜主眼下最擔心的,不是自己的處境,而是小辛。

  可憐的宜主,由於她早早就被弓藏擄進牛車,迅速轉移,並沒有看到後來的一幕。她只記得當她被弓藏一掌切暈時,最後看到的情形,是小辛被打得破窗而飛……因此一直以為小辛也同樣被擄,至於為什麼不跟自己關押在一起,也很好理解——小辛受了傷,需要救治,如此環境,明顯不適宜傷者居住。

  小辛受傷,她是親眼見到的,對此並無懷疑。她屢屢向弓藏、向看押的婦人追問小辛何在?但沒人回答她。

  第六天或是第八天早晨,連綿多日的雨終於停了。

  宜主摸到門邊,淡淡的光線穿過門縫,在她蒼白的臉上映出一道道光印——她不是想打什麼主意,純粹是在黑暗太久,本能嚮往光明。

  驀然門外黑影閃動,宜主本能向後連退數步。一陣落鎖聲傳來,兩扇厚門吱呀推開,一個背光的人影負手立於門前。

  宜主下意識用手背遮住眼睛,透過手指縫望去,隱約認出,就是那個叫弓藏的傢伙。

  “是你!小辛呢?你們把她怎樣了?她的傷好沒有?”

  弓藏淡淡道:“你想見小辛?”

  “對,我要見她!”

  “那好,隨我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6

第三百六十四章 設 局

  山巔,崖邊,風勢凜冽,挾著雨後的潮氣與深秋的寒凜。草葉被寒風吹得簌簌顫抖,便如此刻的宜主。

  宜主身上穿著夾襖,並不冷,而且她生長於西北,天性耐寒,深秋的西南些許寒意,絕不會令她瑟瑟發抖——讓她發抖的,是腳下一股長長的山藤。

  山藤是用三根拇指粗的樹藤擰成麻花狀,一頭纏繞在合抱大樹幹上,一頭則延伸到懸崖邊。山藤繃直,不時輕微抖動,似乎崖下盡頭懸吊著什麼重物。西南深山裡這種老樹藤質地堅韌,尤其是吸飽水的情況下,一根就足以懸吊一個壯漢,三根擰成一股繩,足以吊起一頭大牯牛。

  弓藏負手立于崖邊,遠眺雲霧渺渺間的群峰,仿佛觀望風景,醞釀情緒,下一刻出口成詩一般。

  儂西則向兩個壯婦一擺頭,二壯婦左右架起纖弱的宜主,生生推到懸崖邊。

  宜主下意識低頭一看,猛然發出一聲尖叫,旋即飛快捂住嘴,美目瞪大到極致,崖下情形完全把她嚇壞了。

  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被被捆綁著的女人,倒吊在懸崖邊。她的全身重量,僅靠綁在雙足踝的藤繩維繫。即使藤繩看上去非常牢固,但一個大活人倒懸在崖下,隨著呼嘯的山風搖晃。這情形,誰看誰的頭皮都發麻。

  女子嘴巴被堵,又是倒仰著,面目不辯,但看那身熟悉的服飾,還有中原女子的特有髮型,不是小辛還會是誰?

  “小辛——”宜主淒厲的叫聲,遠遠滾蕩開去,在群山間迴響。

  “為何要這樣?請……請放她上來……”宜主沖著弓藏的背影大喊,青絲在風中淩亂,淚隨風灑,別樣淒美。

  弓藏慢慢走過來,盯住宜主:“我很想幫你,但是,你也要幫我——幫我說服他!”他用手向儂西一指,“他不相信你說的話,你要把實話告訴他。只要你說了實話,今日沒有人會死。明白嗎?”

  “我……我說的是實話啊!”

  儂西一言不發,再一擺頭。

  一個精壯的漢子,掄起一把鋒利的砍刀,狠狠劈在藤繩上。

  碎屑紛飛,藤繩劇烈晃動,山崖下傳來微弱的唔唔聲……

  “不!不要!”宜主淚水滂沱,奮力掙扎,想撲過去阻止劈砍,兩個壯婦差點都控制不住。

  “你想救她,只有一個方法。”弓藏大聲道,“說實話!”

  “我……我……”宜主想說我說的是實話,但連自己都沒底氣說出這句話。

  啪一聲異響,聽在耳裡分外驚心動魄,卻是一根藤條被斫斷了。

  “不!別砍了!”宜主尖叫著,“你們想知道什麼,我都說……”說完這句話,整個人無力軟倒。

  儂西抬手,壯漢停手。

  儂西面無表情,盯住宜主:“若我聽到一句不實,我就會下令砍斷一根繩索;若有兩句不實……後果自負!”

  這簡直就是逼著宜主賭,用一條性命來賭,賭她不吐真言。宜主敢賭麼?

  弓藏揮揮手,兩個壯婦鬆開宜主,任由她無力坐地。

  宜主抬袖抹去淚水,吸了口氣:“先把她拉上來,你想知道什麼我說便是。”

  弓藏慢慢蹲下,凝視著這張梨花帶雨,令人怦然心動的面龐,目光有一刹那癡迷,旋即定定神,輕咳一聲道:“我只問幾個問題,很簡單,回答完,那位老兄滿意,就把她拉上來。我們問答快些,讓她少受點苦,好嗎?”

  宜主除了說好還能說什麼?

  “你真名叫什麼?”

  “我……我叫趙宜主。”

  “趙宜主……趙宜主……”弓藏喃喃念著,露出思索之色,似乎在哪裡聽過的樣子,“你、你並不是富平侯府家生子,在侍奉富平侯之前,你在何處?”

  “我在陽阿公主府,我是公主的家姬。”

  “陽阿公主!趙宜主!”弓藏突然大叫一聲,“我知道你是誰了!你還有個妹妹,對不對?”

  宜主吃驚的瞪大眼睛,萬萬料不到,在這數千里之遙,居然也有人識得自己……不過,想想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她在陽阿公主府十年,舞姬七年,不知為多少批客人獻過舞,或許這弓藏就是其中之一。

  弓藏搓了搓手指,似乎在冷笑,說了一句宜主聽不懂的話:“難怪,你與他,還真是有緣啊……”

  “這就說得通了。張放出使近萬里,誰都不帶,卻只帶你……”弓藏笑容很是古怪,接著問道,“你一路侍奉,可聽到張放說過如何應對夜郎之局?”

  “沒有……”

  “嗯!”

  “真的,沒有。”宜主惶急道,“主人從不對我這樣的小婢說大事。我說的是實話……”

  “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他確實是這樣的人。”弓藏慢慢站起,向儂西點頭示意。

  這回輪到儂西吃驚了:“這就完了?你就問了個名……”

  弓藏淡淡道:“我想知道的,都已知道。”向兩個壯婦擺擺手。

  宜主緊繃的心弦頓時一鬆,她最害怕的事沒發生,這人沒有逼問她是怎麼從陽阿公主府出逃的。此事事關主人安危,如果真被問及,她都不知道能否隱瞞得了。這個叫弓藏的傢伙太可怕了,他似乎也有主人那種洞悉人心的能力,想在他眼皮子下隱瞞,幾乎不可能。

  兩個壯婦架起宜主往山下走。宜主不時回頭,但見幾個壯漢奮力拉拽山藤,小辛的足、腿、腰一點點露出來……當整個人被拉上山崖時,宜主的目光也正被山石隔斷……

  鬆綁的小辛,自行掏出嘴裡的布,撩去覆面亂髮——如果此時宜主還在場,怕是要目瞪口呆,因為眼前這女子根本不是小辛,而是一個與小辛形貌有四五分相似的中原女子。若此女站在宜主面前,很容易就辨出真偽,然而在以布堵嘴,面部變形,加上倒吊著難辨面目,又是極度驚惶的情況下,根本沒法認出來。

  是的,宜主被騙了。如此資訊極度不對稱,她沒法不被騙。

  弓藏的詭計,根本無法破解。

  儂西走過來,嘴裡咕噥著:“費老大勁演這一出,你就只問兩句話?”

  弓藏笑笑:“其實只需問一句就行。”

  “就是那小娘的姓名?”

  “就是她的真實姓名。”

  “那你知道了什麼?”

  “我知道這個女子,對我們這位富平侯很重要。他在十三歲時,就曾因為這對姊妹,與一位權勢人物衝突,不得已離開長安,流浪好幾年才返回。他從一個浪蕩子變成如今大漢國士,一切因由,便源自這個女子。你說對他有多重要?”

  儂西眼睛亮起來:“既然這麼重要,那我們……”

  弓藏陰陰一笑:“那我們就可以用她來交換一些東西。”

  “你又想到什麼好主意?”

  “我的主意就是,你可以大搖大擺去拜會富平侯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7

第三百六十五章 自投羅網

  牂牁這樣的邊陲小郡,民風彪悍,治安一向不太好。加上前段時間夜郎之亂,半個郡都陷入混亂,死人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說失蹤了。

  因此,宜主、小辛所居的民居發生破門襲擊事件,在且蘭佐吏看來,不過又是一樁無頭案。草草勘驗一番,交檔入寺,掛起來便了,指望他們破案緝凶,估計得等到西漢滅亡了。

  當然,這也是因為沒人把這樁案子與眼下牂牁最高級別人物聯繫起來,否則那效率可就大不一樣了。

  張放當然不會指望這些佐吏,他只能動用自己心腹力量來查。

  在宜主失蹤七日之後,卓碧海一身泥濘,匆匆步入太守府西院精舍。

  張放放下手裡的籍冊,點頭致意:“先生辛苦了,查得如何?”

  卓碧海搖搖頭。

  張放撫頜不語。由於宜主身份敏感,他無法大張旗鼓派期門郎及牂牁佐吏、丁役四出搜尋。只能靠自己有限的扈從人手做一些有針對性的搜索,有一個算一個,連卓碧海也被他請來幫忙。

  事實上他也知道,這樣漫無目的地搜尋,不會有什麼結果。宜主被擄,不用說,必定是沖自己來的。如果是夜郎人所擄還好,對方必定會向自己提要求。若是長安方面來人,那就麻煩了。

  所以眼下張放所能做的,只有從出牂牁的水陸兩條道上設卡的哨官那裡獲取消息,查詢有無可疑人等。這兩個哨卡是陳立上任後設立的,目的是阻止夷人出牂牁東去或北上,刺探從荊州那邊運輸過來的糧秣及兵甲情況。如果是長安方向來人,多半跑不了。最怕就是對方不往東而往西,取道巴蜀。牂牁西南部是夜郎的屬地,牂牁太守的手伸不到此處……

  眼下的局面,是棋失先手,步步被動,除了等只能等——如果是夜郎人,就等他們來提條件;如果是長安人,他也做了安排,就等對方進長安時,再見機行事。

  這時韓重進來稟報:“公子,有個夷人求見。”

  這段時間陸續有趕到的各邑長帥前來拜會,張放也不以為意,隨口問:“投了木刺麼?”

  西南邊陲,先進文化傳播速度慢,中原已經普及到縣一級的紙張辦公,在牂牁卻仍然使用竹木簡。各邑長帥前來拜會時,投遞的名刺非竹即木,故稱“木刺”。

  韓重搖頭,臉色有些古怪,手裡亮出一物:“他給我這個,說公子看了自會明白。”

  張放抬眼望去,臉色微變:“拿過來。”

  韓重恭敬呈上,心裡卻嘀咕:“這月牙玉怎麼看都像是女子隨身之物,該不會是這夷人家的閨女跟公子……”

  這是一枚指節大小的月牙形白玉,用紅繩串結,玉質倒是上佳的羊脂玉,只是太小,談上不貴重。從形狀上看,應是女子的掛飾。

  張放很熟悉這件掛飾,他坐在車裡都看了好幾個月,熟得不能再熟——這是掛在宜主脖頸上的玉墜。

  好極了,正愁找不到人呢,這就送上門來了。

  張放五指一合:“那夷人在哪裡?”

  “府外候著。”

  “帶他進來。”張放使了個眼色。

  韓重一愣,手按刀柄,神色肅然,轉身飛快奔出。

  卓碧海見這主僕神情有異,正要動問。張放將玉墜向他亮了亮:“這是失蹤婢女身上之物。”

  卓碧海頓時明白過來,立即取過紫英竹,橫於膝上,向張放點頭示意無礙。

  當韓重帶那夷人踏入堂上時,卓碧海一下跳起來,橫身擋在張放身前,竹杖戟指,鬚髮俱張:“是你!打傷小辛娘子的就是他!”

  韓重頭皮都炸了,自己居然把一頭凶獸領進來。猛然轉身、拔刀,橫架在夷人脖頸上。

  來人夷然不懼,伸出雞爪似地手指敲了敲刀身,沖韓重呲了呲牙:“小傢伙,抓穩嘍,要是不小心割破了哪裡,你家主人要問話,我也沒法回答了。”

  張放抬抬手:“么郎,收刀,人家敢隻身登門,我們豈可失了禮數?”

  夷人發出難聽的嘎嘎怪笑:“富平侯就是富平侯,有氣度,有雅量,比上回那個也姓張的使者強多了。”

  韓重盯著刀鋒下夷人瘦棱棱脖子那凸出的青筋(血管),真有一種劃拉開的衝動。然而,他只能克制,默默收刀,移到夷人的側後,刀未入鞘,死死盯住,但有異動就是一刀。

  夷人目光轉到一旁的卓碧海身上,眯著眼:“你很厲害,這筆賬我記下了,很快就會討還。”

  卓碧海淡淡道:“卓某在此恭候,隨時奉陪。”

  夷人伸指虛點他幾下,不再理會。轉向張放,大刺刺拱手算是行禮:“夜郎儂西,見過漢使。”

  張放攤開手掌,顯出月牙吊墜:“此物主人在你手裡?”

  儂西昂首環臂,傲然道:“正是。”

  “為何要擄我侍女?”

  “漢使又為何要來牂牁?”

  “如果你們夜郎人安份些,我就不必來了。”

  “山野蠻夷,從不知什麼叫安份。”

  一個嚴厲斥責,一個不甘示弱,這樣的談話根本沒法繼續。

  “既然如此,不必廢話,本侯給你兩個選擇。”張放神情冷漠,沖儂西比出個“二”字,“一、把人完好無損交還。自你而下,所以參與此事的人,自斷一臂謝罪。二、不交人,不斷臂,等著斷頭。你選哪個?”

  隨著張放的措辭越來越嚴厲,韓重的刀也慢慢舉起,大有一言不合,隨時劈殺的架勢。

  儂西嗤之以鼻:“當我傻啊?富平侯你可要搞清楚,我今日來可不是活得不耐煩,送上門給你斷臂斷頭的,而是要你答應三個條件。全做到了,人絕對完好無損送還——放心,你的美婢,我們好吃好喝侍候著,一根頭髮絲都沒碰掉。”

  “三個條件?你還想提條件?”張放眼裡充滿譏誚。

  “對,第一……”

  “我不想聽什麼條件,也不會答應任何條件。”張放根本不聽儂西廢話,斷然拒絕,“你自投羅網,自身都難保,沒有資格向我提什麼狗屁條件!”

  “富平侯,你可要想明白了!”儂西厲聲喝道,“我若不能回去,她便不能回來。”

  張放淡然搖頭:“錯!你回不去,她才能回來。”

  儂西瞳孔收縮,色厲內茬:“你真不顧她的性命?”

  張放根本不理會,再問:“給你最後的機會——人在哪裡?”

  儂西鼓著金魚眼,豎起三根指頭,咬牙切齒:“三個條件,答應就活人,拒絕就收屍……”

  嘭!張放重重拍案:“回答錯誤,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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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六章 突 襲

  霧氣氤氳中,那幾間茅舍若隱若現,屋前的籬笆下還有幾隻覓食的雞與看門的狗,一切看上去與普通民居並無不同。

  卓碧海伏于叢林,透過草隙細細查看,良久,不得不承認,看不出什麼異常。如果不是那位富平侯親自指引嚮導一路尋來,並再三確定就是這裡,卓碧海覺得自己再花上三個月,也未必能找到這處所在。然而,這就是兇手的藏身之處?他多少還是有些懷疑,因為這位年輕的富平侯尋人的方式實在有點、有點太過兒戲了。

  适才他與韓重聯手拿下儂西,富平侯單獨審問。約摸半個時辰之後,富平侯再出現時,神情有些疲憊,臉色蒼白,但面帶微笑,說情報到手,可集結人手救人。當時卓碧海就守在屋外,根本沒聽到用刑及儂西的慘叫,只有很含糊的詢問及回答,怎麼聽都不像審訊,倒更像是聊天……

  卓碧海是高明的劍客,同時也是修行中人,識人很有一套。他跟儂西交過手,知道這夷人練的是鐵砂手。這種武技練習過程非常殘忍,對人的意志力要求極高,能將這偏門硬功練至大成的儂西,熬刑能力非常人可比,這也是此人敢隻身獨闖的原因。

  卓碧海相信,想從這個硬骨頭嘴裡掏出實話,即使是老獄吏用酷刑,也得花不少時間。這位富平侯怎麼看也不象個刑訊逼供的老手,就這麼輕鬆聊聊天掏出實情了?這消息究竟有幾分可信?那被擄的婢女,當真就在其中一間茅屋裡?

  這樣想著,卓碧海朝隱身於側後方的大樹後的富平侯看了一眼。

  沒錯,張放也來了。

  照理說,這種有危險性的行動,他堂堂一個君侯、使者,不應親自參與。其實若有選擇,張放也不想親自行動,畢竟現在的他已是大漢廟堂數得著的人物,不再是當年那個孤身犯險的少年了。

  然而,張放別無選擇,宜主的事絕對不能讓本地官吏知曉,空有成百上千的強大力量,卻無法動用。眼下他的人手不足,能夠參與行動的,加上卓碧海、彪解、韓重、劉楓,只有四人。好在從儂西口供得知,對方一共也只有八個人,六男二女——這還只是藏身山谷的人手,若是外線打探消息的,就更多了。

  五對八,又是突襲,還是有把握的。

  按儂西所說,他們此次主要目的是刺探漢使及新任太守有何異動,朝廷是否有積穀運兵動作。主事的是一個叫弓藏的年輕人,來自長安,拜入夜郎耶朗翁指門下,很得翁指看重。此番擄人,就是這個弓藏的主意。

  不僅如此,這個弓藏的傢伙,還知悉自己不少過往之事,包括當年自己因宜主、宜人姊妹而與石氏結怨,被迫避離長安……瞭解此事的人不多,張放基本都認識,他可以確定,自己認識此人。

  這年頭,長安就相當於後世帝都,夜郎好比西部貧困地區。誰會放著帝都不呆,跑來貧困地區?扶貧嗎?

  一個知曉自己過往的人,一個膽敢把主意打到自己頭上的人。張放很感興趣,他必須會會這個人——在對方還活著的時候。

  他們人少,對方人多,以寡擊眾,必須以獅子搏兔之勢全力施為,絕不留手。所以張放不能要求留活口,否則就是自縛手腳,想要問話,只能自個下場問。

  前方草葉微動,一人現身,飛快閃入樹後,向張放行禮,正是與彪解一同打探消息的劉楓。

  “稟主人,摸清楚了。三間茅舍,共有九人,七男二女,都配有長短刀劍,是否有弓弩、長兵尚不清楚。兩個健婦輪流值守中間的茅舍,因為有犬,我們無法靠近查看,不敢確定宜主小娘子是否被關押在那處。彪解正在監視,請示主人何時發動進攻。”

  聽了劉楓的彙報,卓碧海震驚得說不出話,這情報,還真是精准。

  “九個人啊……”張放摩挲著下巴,情況與儂西所報的人數略有出入,多了兩個,大概是來遞送消息的。沒關係,七個人是殺,九個也是殺,多費兩支箭矢而已。

  “現在是申時末刻,他們隨時會生火做飯。告訴彪解,以炊煙為號。他負責殺掉那兩個健婦,守住中間茅舍。你從西北面的小樹林繞過去……”張放剛說到這裡,就見左側茅舍已燃起炊煙。

  “看來夜郎人也等不及了。”張放提起腳邊一具二石擘張弩,拉弦上矢。

  韓重、劉楓也各自引弦,樹林裡響起一陣輕微的咯吱吱繃弦聲。

  弩在這時代屬於軍用兵器,民間不得持有,絕對是突襲利器。

  少傾,一陣汪汪狗吠聲傳來。幾乎同時,叱喝之聲打破寂靜,響徹山谷。

  “就是現在,行動!”

  張放話音剛落,韓重便如猛衝而出,眨眼間便沖出十餘丈。

  比韓重更快的是卓碧海,這位隱士劍客並不用弩,仍提著他的那根紫英竹杖,劈波斬浪般穿過齊膝深的雜草,快得像一陣風。

  當張放四人如同離弦之矢攢射向茅舍時,山坡上的茅舍前響起一連串密集的金鐵鳴擊聲,人影交錯,血濺數尺,兩個昨日還兇神惡煞的健婦此刻已倒在血泊中。

  彪解順利完成任務,幹掉兩個值守的婦人,橫劍守在中間茅舍的門前。

  這木門經過改裝,門栓改在外面,只要一落栓,裡面的人就沒法出來,連鎖頭都省了。

  彪解正想抬起門栓確認一下,手剛碰到門栓,左右兩邊呼啦啦湧出的四五個夷人壯漢,揮斧舞刀向他沖來,轉眼便陷入包圍。

  彪解左右遮攔,忙而不亂,以一敵五,不落下風。

  一個夷人揮刀劈砍,趁彪解閃開時,從他身旁沖過,撲向木門。彪解反手一劍刺出,正中夷人後背,但夷人沖勢太快,劍入肉一分便滑脫。夷人刹不住沖勢,狠狠撞到木門上,忍住疼痛,托起門栓……

  而此時彪解正被四個夷人拼命擋住,無法阻止。

  咻——噗——篤!

  八寸勁矢透胸而入,生生將夷人釘死在門板。

  圍攻彪解的夷人驚慌回頭,咻咻!又是兩矢射來,兩個夷人哀嚎摔倒,一死一傷。

  彪解一劍捅入一夷人肚腹。

  最後一個夷人驚慌失措,轉身就跑——呼!一根六尺飛竹重重撞在其後背,夷人嗆血跌撲。

  飛竹彈回,穩穩落入卓碧海掌中。這時張放、韓重、劉楓三人也正好持空弩趕到。

  從彪解出手,到眾人合力一口氣幹掉七人,整個過程不過短短數十息。

  完美突襲。

  然而五人並未放鬆,因為還有兩個敵人。

  張放重新裝上弩矢,一邊示意彪解開門確認,一邊與卓碧海、韓重、劉楓分頭慢慢向左、右兩間茅舍移動。

  突然屋裡傳來嘭地一聲大響,接著又是嘭嘭數聲,還有什麼東西在嘩啦啦傾倒,三間茅舍都在震動,隱隱傳來女子尖叫聲。

  張放面色突變,大喝:“彪解,破門!”

  彪解一劍挑飛門栓,抬腳就踹,兩扇厚木門轟然洞開。

  張放一個箭步沖到彪解身後,弩弓從彪解肩膀探出,鋒利的矢鏃指向黑乎乎的茅舍。

  此時茅舍裡煙塵彌漫,隱隱看到屋裡有一床一褥,但沒有人。

  人呢?

  目光一轉,這才發現,右側牆壁竟被生生撞塌一個大洞,依稀還看到一個人影晃動。很顯然,剩下兩個殘敵,見勢不妙,竟然撞破牆壁,先一步把宜主擄走了。

  “站住!”隨著張放的斷喝,人影卻快速消失。

  當眾人兵分兩路,一從破洞追,一從門口堵,兩邊一碰頭,卻沒連人影都沒堵到。

  “公子,這裡有地道!”裡屋傳來韓重的大叫。

  眾人嘩地一下湧進裡屋,一個黑魆魆不知通向何方的地道出現在眼前。

  張放站在地洞口,面沉如水,只吐出一個字:“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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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跳 崖

  山頂、懸崖,山風呼嘯。

  一男一女站在崖邊,面朝懸崖,背對來路,山風將二人衣袂扯得獵獵如旗。猛然一看,會以為這是一對觀望風景的情侶,但這可不是名山勝景,而是荒山野嶺。誰會那麼無聊跑來這裡看風景?再仔細一看,才駭然發現,這對男女雖然看似親密,其實卻是男子一手持短刀,擱在女子後頸上!而女子微微顫抖,則未必是因為山風勁吹。

  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越來越近。

  “諸位才來啊。”男子仰首哈哈大笑,慢慢轉身,“不錯不錯,看來地道的機關,還有我的隨從也擋不了太久。”

  男子轉身,女子也被迫跟著轉。在看到來人的一瞬,淚如泉湧,淒聲如泣:“主人,是宜主不好……”

  面對漸漸逼近的三支寒光閃閃的利矢,男子視若無睹,好整以暇:“天冷,風大,諸位的手可別發抖,要是不小心板動懸刀……我弓藏賤命一條,死了倒沒什麼,卻累得這如花似玉的小娘一同陪葬了。”

  張放向宜主頷首示意,慢慢逼近,臉上神情變幻,先是驚奇,再是恍悟,最後是歎息。在距離男子十步之距時停下,放下弩弓,歎了口氣:“原來是你——弓藏、弓藏,原來是‘弓長’,你縱然改名換姓,也要跟姓氏沾邊啊——張商平!”

  弓藏聞言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張商平早已經死了,我現在叫弓藏,請君侯以此相稱。”

  張商平?這人,居然就是曾經因為夥同紅陽侯王立之子王柱襲擊初六,結果誤中張放而被逐出張氏門庭的張氏三房張宣的中子,張商平!

  張放也曾經詢問過三叔張宣,這位堂兄的下落。張宣只說到了巴蜀,從事枸醬生意,自謀生路,張放也就懶得再打聽了。此時想來,還真是對上了。因為夜郎人喜食蜀人所制的枸醬是出了名的。早在百年前的武帝朝,太史令司馬遷就曾在《史記》裡記載“獨蜀出枸醬,多持竊出,市夜郎”。也就是說,走私枸醬到夜郎可獲暴利。而張商平當時從事的生意正是走私枸醬,這也就不難理解他是如何與夜郎人掛上勾的了。

  張放注意到,與五年前相比,張商平變化很明顯,昔日白麵公子,如今卻與黑瘦的夷人不遑多讓,臉上還有好幾道淺淺的疤痕,不是刀劍所傷就是箭矢所致。可以想見他這些年沒少吃苦頭,整個人的精氣神也有了完全不同于當年的變化。他的眼神陰冷而銳利,盯人時令人想起西南叢林劇毒的“五步倒”……

  張放抬手往下壓了壓,示意韓重、劉楓放低弩弓,以免“走火”,沉聲道:“這些年,你一定經歷了很多,也吃了許多苦頭。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吃了多少苦頭,就有多恨我。對不對?”

  張商平,也就是弓藏歪了歪嘴:“猜對了,但沒有賞賜。”

  張放不會理他的調侃,肅容道:“既然如此,我已經站在你面前,你可以放開她,沖我來。”

  弓藏自顧歎道:“我最大的失策,是沒想到你行事竟不按常理,敢拿下儂西,快速取得口供,把我在且蘭城的幾個監視點全拔了,以致殺到老窠我都沒反應過來——不愧是杜陵張氏家主,我承認,這一局,你贏了。”

  “看來你還算光棍,能夠承認失敗。”張放逼視這堂兄,問出決定其命運的一句,“我只問你,你現在是夜郎人,還是大漢人?”

  “張商平是大漢人,弓藏是夜郎人。”弓藏淡淡道,“你說呢?”

  卓碧海聽得直搖頭,居然還有人不願做漢人而做夜郎人。

  “明白了。正如你所言,張商平已死,現在你是弓藏。”張放點頭,臉上最後一抹不忍之色盡去,神色湛然,“不管你之前想做什麼,現在已然失敗。你來到這絕崖,是想收手呢?還是跳崖謝罪?”

  弓藏仿佛聽到什麼可笑之事,仰天大笑,越笑越止不住,全身都在抖:“跳崖謝罪……哈哈哈……笑死我也……哈哈哈……”

  在弓藏仰首時,劉楓忍不住抬起弩弓,卻被韓重按下,搖搖頭。的確,這樣太冒險了。就算射殺弓藏,他臨死前也足以把宜主拽下懸崖——這傢伙太會選地方了,如果是平地而非絕壁,這傢伙早不知死了幾回。

  張放臉色平靜,向神情淒然的宜主傳遞了一個安心的鼓勵眼神。他也在尋找合適機會放大招,但必須小心再小心,因為他眼前的對手,也是一個頗識此道的傢伙。

  張放詢問過本地官員及來拜會的各邑君長,大致瞭解所謂“耶朗”,就是諸長帥頭人,聚集到神壇之下,巫師以咒語而歌,吟唱引導的儀式。充滿上古九黎遺風。

  在這儀式上,所有與會君長,都會在咒語吟歌、古怪面具、草藥熏香所形成的神秘氛圍中,進入到昏昏欲睡卻仿佛感應到祖靈感召的狀態。

  這種情形張放再清楚不過——群體催眠。

  張放初臨大漢時,就曾碰到過一個此道巫祝高手,並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令其葬身蛇吻。想不到時隔多年,又碰到一位。從儂西口中,張放得知改名弓藏的張商平拜入耶朗翁指門下,深得器重。這說明弓藏頗諳催眠之術,修為深淺且不說,至少他比一般人有更強的免疫力。

  當張放真正見到弓藏時,更感覺此人早已非吳下阿蒙,心志、意志都很堅韌。

  意志堅韌、諳熟催眠,再加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險惡環境——這一切都令張放頗感棘手,心存顧忌,沒有十足把握前,不敢隨意放大招。

  五人當中,除了張放,韓重也是認識弓藏的。眼見他笑得前仰後合,幾乎站不穩。而宜主也被帶得搖搖晃晃。韓重忍不住振聲道:“張……這位弓兄,能不能請你站近一些,有話可以好好說……”

  弓藏笑聲戛然而止,長長呼出一口氣,仰首望著天空流雲,出了一會神,然後沖張放古怪一笑:“你說對了,我來這裡,就是跳崖的!”

  聲落,突然攬住宜主,縱身跳下懸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7

第三百六十八章 飛 燕

  弓藏突如其來的動作,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這混蛋,真跳啊!你跳下去最好不過,天下太平,但別拉人墊背啊!

  在張放等人怒吼聲中,在宜主的尖叫聲中,弓藏與宜主的身影瞬間消失。

  “混蛋!怎可能……”張放距離最近,第一個沖到懸崖邊,探頭望出,剛吼出半句便戛然而止。

  臥槽!他看到了什麼?

  懸崖下方五尺的位置,橫伸一根拳頭粗的樹根,樹根中間拴著一根藤條,藤條下方,弓藏正以一手握藤,慢慢向下滑行。他另一隻手臂箍住宜主,宜主固然可以隨時掙脫,但腳下就是百丈深崖,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更別提掙扎了。

  原來如此!難怪弓藏會往這“絕地”逃,原來絕處可逢生,崖下有玄機啊。

  難道弓藏想憑一隻手,再抓著一個人,滑行百丈到穀底?就算是後世職業登山運動員也很困難吧?

  張放手搭眉沿,遮擋山風,仔細看了一下。藤條只有十餘丈長,一直垂掛到一個略有點內凹的岩石下。從上方看不清楚,但可以推測,十有八、九是個岩洞,通向哪裡不知道,但只要往這洞裡一鑽,擺脫他們的追擊絕無問題。

  “這傢伙……”韓重用弩弓比了比,嘴裡罵了一聲,無奈垂下弩弓。懸崖垂直近九十度,弩弓傾斜到這個角度的話,弩矢會自動滑脫,根本射不了。就算能射也不可以射,因為眼下的情形與剛才如出一轍,投鼠忌器。

  在絕壁上搖搖晃晃往下降的弓藏適時抬頭望了崖上的張放一眼,居然笑得出來:“富平侯,你也可以跳到樹枝上或派人跳下來——不過別怪我沒提醒你,這根樹枝支撐不了三個人的重量,不信你大可試試。”

  韓重等人面面相覷,還用試嗎?這種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啊。

  怎麼辦?殺又殺不得,追又追不了,難不成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這混蛋在眼皮子底下從容逃走?

  張放趴在崖邊,朝弓藏虛指點了點,扭頭對手下道:“快去砍一根藤條來,要結實夠粗、夠長的。”

  彪解、韓重、劉楓立即扔下手弩,拔出刀劍,各自尋找。這樣的荒嶺滿眼都是糾結的蔓藤,都不用費勁找,真正費勁的,是把糾纏的蔓藤分開,修理蔓枝。

  三人一齊動手,片刻就弄來兩根粗而長的藤條,比起弓藏那根,只長不短。

  由於弓藏是單手索降,又挾著一個人,手掌也來不及套護具,所以只能一點點往下滑,不能過快,否則沒等到底手掌的皮肉就得磨爛。這樣的結果就是,張放的藤條都弄好了,弓藏才下降到一半左右。

  張放拔劍向崖下一指,韓重三人哪會不明白。三人穩紮馬步,藤條一甩,長蛇般在空中扭曲,劃過一道弧線,啪地重重抽在崖壁上,距離弓藏、宜主只有一臂之距。

  這一刻,弓藏的臉色變了。

  這一瞬,宜主的雙眸亮了。

  宜主本能伸出手,弓藏手臂狠狠往後一箍,只差一指沒夠著。然而如果弓藏不撒手,哪怕宜主抓住藤條也無法擺脫,而且在絕壁掙扎撕打也極為危險。

  “我下去。”卓碧海自告奮勇。事實上這會除了他也沒別人了,總不能讓張放這位老大下去吧?

  講真,這類“高空作業”的活也最適合卓碧海。這是個在茅屋頂上打鬥都不攪動半根雜草的人,身法輕靈,飛簷走壁的差事最適合他幹了。

  張放二話不說,拔劍削下一幅衣袂,順風扔給卓碧海。卓碧海揚手接過,發力一抖,衣袂自行纏繞手掌數匝,然後握住藤條,提著紫英竹縱身跳下山崖。

  卓碧海身輕如燕,手掌又有保護,索降的速度何等之快,從崖頂望去,但見他雙足飛點,一蕩再一蕩,眨眼間便追上弓藏。

  在弓藏駭然抬頭的一瞬,卓碧海森然道:“要麼放手,要麼死!”說話間,手裡竹杖似緩實疾朝弓藏面門戳去。以卓碧海的手段,這竹杖跟鐵杖沒多大區別,戳實了必是一個血洞。在絕壁被來上這麼一下,下場可想而知。

  弓藏倏然陰笑:“你想救她還是殺她?”猛然把宜主當盾牌橫在身前,擋住戳來的竹杖。

  卓碧海向宜主使個眼色,大喝一聲:“抓住!”

  大喝聲中,竹杖一落,改戳為敲,重重敲在弓藏箍住宜主腰間的手腕。喀嚓!骨碎聲清晰可聞。

  弓藏厲叫,手臂一鬆。宜主立即死死抓住卓碧海的竹杖,脫離弓藏挾持。

  崖頂上一直密切關注事態發展的張放,一見宜主脫困,立即揚起手裡的龍影劍,當成匕首奮力擲下懸崖。

  一道白光閃過,劍尖精准斬中纏在樹枝中央的藤條。藤條堅韌不假,但龍影卻是這時代最鋒利的寶劍之一,經張放如此猛力擲下,所挾帶動能之強,連樹枝都劇烈震動,藤條被斬斷大半,劍身入木三分,穩穩插在樹幹上。

  斷裂大半的藤條發出令人心驚的嘎吱吱異響,隨著樹枝的晃動以及下方弓藏的掙扎,斷口與劍鋒不斷摩擦,豁口越來越大……

  弓藏抬頭,之前的得意與狂傲早已蕩然無存,眼裡透出深刻的絕望與怨毒,嘶聲大叫:“張放,我在九泉之下等著你——啊!”

  繃!藤條終於斷裂。

  就在墜崖的一瞬間,弓藏做出一個駭人舉動——他竟然主動撒手,鬆開藤條,從後腰拔出短刀,對準宜主的身影狠狠扔去。

  短刀脫手向上疾飛,弓藏身體向下急墜,山谷間回蕩著他如狼嚎般的厲嘯:“張放——我說過——要讓如花似玉的小娘……一同陪葬!”

  宜主此時背對弓藏,正一手抓穩竹杖,一手握住藤條,根本沒法看到身後襲來的利刃。就算她看到,也躲不過。

  但是卓碧海卻看得清楚,電光石火之間,做出一個驚人決定,抬頭對張放大喊一聲:“接住!”手臂叫力,竹杖奮力一挑,竟把宜主纖細的身體高高拋起。

  短刀從宜主腳下一閃而沒,打在崖壁,濺起一串火花。

  穿心之厄避過了,但身在半空,無依無憑的宜主,驚險之狀並不稍減。

  腳下是百丈深淵,身體懸浮在半空,衣袂飛揚,秀髮飛舞,玉臂舒展,柔軀如折——舞者的本能已融入血液,即便在此危情之下,宜主所展現出的依然是驚心動魄的美。

  這一刻的宜主,如同一隻淩空掠過崖壁的飛燕。

  此時張放正提起身邊備用的第二根藤條奮力向宜主扔出,仰首看到這定格般美妙的一幕,心弦觸動,恍然頓悟,脫口驚呼:“飛——燕!趙……飛燕!你是趙飛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7

第三百六十九章 寧為君侯妾,不欲為帝姬

  一條泥濘的道路,蜿蜒在雲霧彌漫的群峰山谷間。一支數百人的隊伍,沿著崎嶇道路,逶迤而行。

  這支隊伍有車有馬有牛,有騎士有伍卒有役夫,從隊前到隊尾,一溜的各色幡旗,在深秋的寒風中獵獵招展。

  在牂牁這樣的邊陲小郡,如此規模的騎隊,除了太守幾乎不作第二人之想。不過若有識字之人看到隊伍最前頭騎士執著的認旗,上書那一行繡金大字,便可知這還真不是太守出巡,而是比太守等級更高的大漢出使夜郎使節、富平侯、五官中郎將、侍中張放的儀仗。

  十月中旬,張放正式動身,前往夜郎國參加新王繼位儀式。此舉被西南諸夷普遍認為是大漢向諸夷釋放的最大善意,要知道張放可是大漢取西南近百年來,所派使節中級別最高、身份最尊的人物。連大漢朝都如此給夜郎王面子,其餘諸夷君長誰敢怠慢?與夜郎關係好的自然紛紛前往,就算關係不咋地甚至有嫌隙的,也得前來——不給夜郎王面子,也得給大漢天使的面子啊。

  牂牁這“地無三尺平”不是吹的,一路顛簸,讓人骨頭都要散架。加之“天無三日晴,十裡不同天”,天上下雨地上滑,盤山小徑頭皮麻。這支幾百號人,又有車輛又是牛馬的隊伍,根本走不快,十來天才走了近半路程。不過算算行程,只要沒有發生大的意外,十一月初八前應當可以趕到,不會錯過好戲。

  嗯,對張放而言,這將是一場好戲。

  車裡的宜主……哦,現在叫飛燕了,依然是一襲僮僕裝束,但那怎都掩蓋不住的麗色,隨著顛簸花枝亂顫,滿面嬌羞,十足一個美嬌娘。而這滿眼春色,一車旖旎,只入張放一人之眼。

  飛燕之所以滿面嬌羞,是因為張放一直凝視著她,看得她臉發熱、心發慌、口發乾、身發軟,不知所措,如同一隻可兮兮的待宰羔羊。

  面對如此誘人的美色,而且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任何正常的男子怕都難忍。

  張放各方面都很正常,但他此刻卻並無旖念,因為他已經明白眼前的少女是誰。有些記憶長久沉睡,沒有特殊情況觸發,永遠也不會覺醒。張放的記憶覺醒了,前世看過關於趙飛燕的資料片斷,在那一刻被觸發,再聯想到她此次逃離公主府的緣由,他終於明白這個一直被他當丫鬟使喚的少女是誰。

  歷史的慣性真的很頑固,如果不是自己無意闖入,撥動了這對姊妹的命運齒輪,趙宜主必將仍是歷史上的那個趙飛燕。如今卻因為自己的緣故,她在行將踏進皇宮前的一刻,跑了!

  這一跑,她的命運之輪完全轉向,那個歷史上最具傳奇色彩的麻雀變鳳凰的故事戛然而止。從她逃離公主府的那一刻起,那個趙飛燕將永遠不會出現在這個時空的史冊裡。即使出現,也會換一種方式,比如富平侯的姬妾……

  天子的皇后啊,居然成了服侍自己的奴婢,想想真有一股小邪惡蠢蠢欲動呢。

  “飛燕,你對這個名滿意麼?”

  “飛燕很滿意,謝主人賜名,只怕……”

  “怕什麼?”

  “只怕飛燕配不上如此輕靈曼妙的名兒。”

  “哈哈哈!你絕對配得上。而且,只有你才真正配得上。”張放也很滿意,沒想到兜了一圈,趙宜主還是變成了趙飛燕,冥冥中似乎真有定數。只不過,此飛燕已非彼飛燕,別的不說,總會比那個趙飛燕可愛得多吧?

  飛燕瞪大妙目,不明所以,但眼裡閃動著喜悅,模樣甚是可愛。

  “飛燕,問你一個問題。”張放突然興起八卦之心。

  “主人但請示下。”飛燕垂首而應。

  “假如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當日你若不逃離公主府,隨公主入宮,將來或有可能成為少使、長使、美人、婕妤……甚至皇后。你當如何?”

  飛燕已經懵了,半天說不出話。

  張放自失一笑,搖搖頭:“我說這個幹什麼,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好吧,這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

  飛燕回過神來,惶然俯首:“主人問話,飛燕豈敢不答。”

  飛燕咬著紅唇,低著頭,好半響才抬頭,整個身體都繃得緊緊,鼓足勇氣,一字一句:“寧為君侯婢,不欲為帝姬。”

  張放微笑著伸出手掌,捉住飛燕的柔荑,緊緊吸住她的眼神:“改一字,把婢改為妾。”

  “寧為君侯妾,不欲為帝姬。”

  飛燕反復誦念,某一刻,突然玉手捂唇,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怎麼都止不住……

  ……

  從且蘭到夜郎,全程約千里。如果是西域那樣一望無際的草原戈壁,快馬加鞭,跑完千里也就十日八日。按平常的速度,也不會超過半月。不過放在多山崎嶇的西南地區,行程就得加倍了。

  當然,西南多山沒錯,卻也有它的便利之處——那就是有水。

  前半程走的是陸路,累死累活十幾天才走到半道,而後半程則可棄車登舟,從延江(今六沖河)溯流而上,三百里行程只需五日。然後棄舟換馬,往北行一日,即可至夜郎國都。

  十一月初,陸路行程終於走完,江岸渡口早有徵集而來的上百艘大小船隻守候。短短一天,所有物資裝載完畢,一聲令下,千帆俱張,百舸爭流。

  沿江而下,但見兩岸群山莽莽,山深林密,重重疊疊,雲遮霧繞,根本看不出有路的樣子。如果沒有這條大江,無法想像進出多艱難。

  張放卓立船頭,心生感慨,如此險惡地形,倘若強攻,得耗費多大的財力、物力及漢軍士兵的性命?還好,他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想必此時數百裡外的秘密小隊已經開始行動了。

  危機,要厄殺在萌芽裡;毒瘤,要切除在初起時。

  以夜郎王為首,與之相應和的諸邑君長,就是牂牁的危機之源,大漢的毒瘤所附。必定要在一切初起時快速、及時、乾淨、徹底消滅予以消滅之!

  時間,就在十一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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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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