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0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0

第三百三十章 唇槍舌劍

  十一月初,傳來消息,由於冰雪阻礙,都護府使者被阻于姑墨,無法前來。而這時伊利草原上風雪將至,也拖不起了。事已至此,只好在都護府缺席的情況下,召開會議。

  在一座白色的穹廬裡,昭君一襲白裘,領上毛茸茸的貂絨,將一張清麗而專注的面龐,映襯得格外迷人。都說專注的人最吸引人,而一個既美麗又專注的人,那種吸引力,更不必說。連一旁侍立的青琰,都看得有些發呆,以至昭君連喚幾聲都沒聽到。

  “啊!昭君,你叫我?”

  “自然是我叫你,你怎麼了?”昭君有些奇怪地看了青琰一眼。

  “沒什麼,喚我何事?”青琰很快恢復平靜,垂首候令。

  “還少一份條款,你去問問班中郎。”

  “諾。”

  “等等,請班中郎過來一下。”

  望著青琰離去的背影,昭君眼睛飄過一絲黯然,輕聲歎息。她與青琰情同姊妹,萬里攜行,如何看不出來。青琰是受李忍、鹿奴影響,有所思,有所感……然而昭君也只能歎息,絲毫做不了、說不了什麼,甚至不能表露出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個妹子的倔強。

  昭君搖搖頭,把感情的思緒甩開,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事,協調談判,即將開始。

  她常年居於深宮,幾乎沒接觸過外界。這一次萬里之行,真正打開了她的眼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當她跟隨他走進赤穀城時,整個人的心境、眼界、膽識,已經煥然一新。而成為側夫人後,認真聽從他當年離去時的叮囑,在半年裡,幾乎走遍半個伊利草原。望盡了雪山冰原,感悟了冷暖人間,現在的昭君夫人,已經脫胎換骨,舉手投足,氣度儼然。即便與雌栗靡並立,氣場也絲毫不弱。

  大樂曾對她說過一句:“馮夫人年輕時,亦不過如是。”

  但昭君心裡依然不托底,她想再演練一次。

  很快,青琰帶班稚前來。班稚行了個揖:“夫人可是要再演練一番?”

  “正是。”昭君示意班稚入座,自己卻站起,甩甩袖,神情肅然,“你現在就是烏圖、烏日,或者日貳。用他們的語言,他們的說話方式,怎麼粗魯怎麼來,怎麼無理怎麼做。”

  班稚深深一揖:“稚,明白。”當他直起身時,臉上的恭謹已變成肅穆,眼神淩厲。一番唇槍舌劍,就此展開。

  “我當繼位小昆彌。”

  “可以,但需要經漢天子冊封。在印冊送抵之前,不得擅稱小昆彌。”

  “我要安日、姑莫匿的人頭。”

  “絕對不行!安日是前小昆彌之子,亦是王子。大漢不會把一個王子交給一個弑君者。”

  “那姑莫匿呢?這位不是王子吧?”

  “姑莫匿為主復仇,是為忠;捨身刺仇,是為義。他不是王子,卻是忠臣義士。大漢也不會把一個忠臣義士送上不歸路。”

  ……

  辯論在繼續,但場景已轉換到日貳的牙帳。

  昭君依然侃侃而談,而對方已經換成真正的對手——日貳。

  “……請左大將撤回原地,仍以松原為界,勿逾越闐池以南。”

  “這沒問題。但還是那句話,我不能讓人白砍一刀,然後砍人的傢伙還四處逍遙——我可是小昆彌!這讓我以後如何治理臣民?”日貳黑著臉,眼睛看向別處,以免觸及那張令人失神的面容,說錯話或乾脆不知道說什麼。這使得他在說這話時,明顯氣勢不足。

  日貳也知道要安日的人頭是沒辦法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收拾姑莫匿,挽尊再說。

  姑莫匿的生死,是談判的一個焦點。日貳將其定性為叛逆、刺殺者,必欲殺之而後快。而昭君、雌栗靡一方則認為姑莫匿此舉是為主捨身。所謂主辱臣死是為大義,更何況是主遭橫死,無論姑莫匿做出什麼過激行為,都符合大漢朝的社會價值觀。大國向小國輸入的,不正是這種價值觀麼?所以漢朝上下,是絕不會允許日貳誅殺姑莫匿。不僅不允許他受傷害,還要嘉獎褒揚其義行(歷史上的姑莫匿也確實因此而得到都護府的嘉獎)。

  昭君沒有說話,只是望著帳外,似有所待。

  日貳正想問什麼,陪議的班稚開口道:“左大將稍安毋躁,有個新消息。算算時辰,也差不多到了。”

  帳中一時安靜下來,眾人交頭接耳,紛紛猜測,不過誰也猜不出所以然來。

  大約過了一刻時,帳外隱隱傳來蹄聲,越來越近……過得一會,帳外傳來稟報:“有赤穀城書。”

  日貳一方交換目光,點頭:“呈進來。”

  羊皮書先送交大昆彌雌栗靡過目,雌栗靡看完,如果在赤穀城,他會轉給大樂、北山翕侯,但在此時此地,他先轉交的,是昭君。

  昭君接過,看了一眼,舉起向日貳示意:“這是姑莫匿誓書,按了血指印,請左大將過目。”

  有侍從上前接過,轉呈日貳。日貳卻沒接,而是烏日接過。這倒不是日貳傲慢或者什麼,而是他不認字,睜眼瞎一個。

  北烏孫左大將不認字?這倒沒啥好奇怪的,烏孫上層大多數都不識字。因為烏孫本就是“從俗匈奴”,而匈奴是沒有文字的。近幾十年,匈奴衰弱,大漢強勢,烏孫貴族開始接受漢文化,首先是語言,其次是文字。不過,北烏孫是親匈奴的,自然要排斥漢文化。排斥的結果就是,沒幾個人認得漢字。

  烏日之所以能參與談判,並在之前作為使者前去拜見漢使張放,就是因為他是北烏孫為數不多的幾個能認漢字的人。同樣,姑莫匿的誓書也是旁人代筆,他按手印而已。

  烏日接過一看,雙目圓睜,脫口而出:“姑莫匿願斷臂贖罪!”

  姑莫匿在羊皮書裡稱,日貳弑君,他就要為主復仇。而他日若日貳成為小昆彌,即為北烏孫之君。那麼,姑莫匿願以血還血,以臂還臂。

  這一番話表達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你日貳當初是左大將弑君,我就要刺殺你為主復仇。但等你上位成為小昆彌後,你是君我是臣,那我願以臂贖罪。當然,前提你先成為小昆彌再說。

  牙帳之內,諸國使者無不失驚,旋即連連點頭,紛紛贊許。

  日貳父子互相對視,也無話可說——人家砍你手臂一刀,連本帶利還你一臂,你還有啥可說?

  草原自有規矩,這一條手臂拿出來,日貳父子再也不好逼人還一條命了。

  日貳父子面面相覷之際,背脊都有些涼颼颼,不約而同想,這主意是誰出的?真他娘的夠狠!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0

第三百三十一章 女漢子再發飆

  跟日貳的談判,說難也難,說易也易。日貳的訴求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要名正言順上位,二是要殺姑莫匿挽尊。如果形勢有利的話,把安日也拉下來。斬草除根。

  第一條,都護府起初是反對的,但隨著事態的發展,日貳勢大難制已是事實。漢朝方面迅速認清這一點,承認事實,但要求必須得漢朝冊封,否則不得稱昆彌。日貳接受了,雖然這得等到明年了,但他已是事實上的北烏孫小昆彌,名號這個,遲點就遲點吧。

  第二條,原本想斬殺姑莫匿,結果對方玩了一招漂亮的壯士斷腕,日貳隻“砍”下一條胳膊。

  解決了這兩個難點,後面的事就好談了。很快,昭君、大昆彌雌栗靡與日貳達成如下協定:

  一、日貳在五日之後,全軍撤回闐池以西,恢復兩國初始狀態。

  二、安日不得尋仇,日貳也不得迫害,雙方恩怨了結(至於是不是真了結,那是以後的事)。

  三、大漢、都護府、赤穀城,皆認可日貳的合法性,同意他出任小昆彌。

  除了以上三條,還有一條附加條件,日貳必須為漢民被困赤穀城所造成的糧秣損失負責,要求賠償牛羊三萬頭,牧草十萬斤。

  如果是赤穀城要求賠償,日貳隻會嗤之以鼻,但漢使的要求,他不得不認真對待。因為昭君再三強調,這是富平侯的意思,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如果日貳不服,可以親自找富平侯理論。

  日貳落得今日的窘境,被逼得坐下談判,究其原因,就是來自西邊富平侯的那支聯合大軍,還有被富平侯竄掇來趟渾水的北方三族。他還沒見過這位富平侯,就被逼成這樣,真要見了,那還得了?!

  事已至此,沒法子,日貳也不得不捏鼻子認了。哪個貴族部帳沒有幾萬牲口?到時回到闐池,隨便找藉口收拾幾個附離的舊臣,湊出幾萬牛羊不算大問題。

  以上幾條只是原則協議,底下還有諸多細節,比如撤軍路線,比如贖回俘虜,比如牲口牧草的轉交時限、地點等等。這些都不必在會上討論,讓手底下具體分管的人去處理就好。

  至此,這場烏孫內部危機,就此得以解決,南北烏孫都沒落得好處。當然,這是指對部族而言,而對於個人來說,得利者大有人在。

  不過,也有幾個部族撈了好處。沒錯,就是北方三族。這三族分開的話,實力不如北烏孫,合力則比北烏孫強。三族都比烏孫落後、弱小、野蠻。蠻族一大特性就是搶掠,三族之間也經常互相搶,但彼此都是苦哈哈,再搶也沒啥好東西。他們早想合力搶掠“富足”的北烏孫了,只是烏孫受漢朝保護,而三族的東方鄰居南匈奴人又已向漢朝俯首稱臣。三族怕搶掠引來漢朝制裁,始終沒敢動。

  這一次,三族終於等到機會,奉漢使之令討伐,這是名正言順的搶啊,哪有不回應的道理?在此次回應行動中,三族不但收穫多多,而且還因解救了烏孫大昆彌而得到大量牛羊及部分奴隸的感謝。

  用堅昆小王李忍的話來說,就是“不虛此行”。

  談判取得圓滿成功,最歡喜的人,莫過於昭君。整個過程,她表面比誰都冷靜,但內心比誰都緊張。從頭至尾,她都緊握著節杖,手心都攥出汗——是的,大冷天,出了一手冷汗。幸運的是,她完美達成任務,完成了他的指示。

  談判結束後,得知戰爭結束的烏孫人,無分南北,皆歡欣鼓舞。昭君夫人之名,四方傳揚。

  談判順利結束,各方皆大歡喜。一歡喜,又是一場盛大的篝火晚會。

  昭君全身力氣,都被談判消耗殆盡,原本不想參加,但身為假使,她是最尊貴的客人,沒有之一,如何能推脫?沒奈何,只能強撐疲軀出席,準備應付一下,走個過場就離開,回帳休息。

  一場充滿原始風情的粗獷歌舞過後,昭君向左右點頭致意,正想離開,旁邊的日貳忽道:“夫人稍等,小兒烏圖,有一事相求。”

  昭君奇怪地看了日貳一眼,向場中掃了一圈,並未看到烏圖。

  日貳伸手一指:“來了。”

  果然,人群中分,烏圖顯身。這位准小王打扮得十分正式,不但衣帽華貴,耳朵、額頭、脖子等部位都掛滿了金珠佩飾,腰間的寶刀從刀柄到刀鞘,也都綴滿各色寶石。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隻開屏的孔雀。

  烏圖往場中一站,向昭君一拱手,粗聲道:“烏圖願求娶夫人侍女青琰,大漢與烏孫,永世結好。”

  臥槽!果然是一隻開屏的孔雀!而且還懂得扯著虎皮當大旗,將求偶上升到國家關係層面。

  昭君愣住,青琰呆住,等到反應過來,那火氣啊,把整張臉都燒紅了。

  烏日笑道:“這是一樁美事啊,為此次會議圓滿,更添佳話……”

  一旁的日貳撫須呵呵,在他想來,自家兒子好歹也是個准王子,娶夫人貼身女侍,算是低就了,加上調停剛結束,怎麼說也是有求於己,想必不會拒絕。但出乎意料,人家還真拒絕了。

  昭君一臉為難道:“左大將有所不知,青琰是富平侯的近侍,沒有他的親口允許,昭君無權將之許人。”

  昭君這是以婉轉的方式,婉拒求親。但日貳顯然不買帳:“不過一使女而已,想必富平侯不會拒絕吧?這樣吧,我會再加萬頭牛羊、牧草萬斤。這總成了吧?”

  這一刻,青琰的內心是狠不得把萬斤牧草全壓到日貳身上,再讓那萬頭牛羊從烏圖身上踐踏而過。

  昭君蹙眉,日貳父子這一手太過無賴,直接把話擺到場面上,根本不是商議,而是威逼。眾目睽睽之下,尤其剛剛說服大小昆彌罷兵,在這種情況下拉下臉拒絕,當真為難。

  昭君扭頭:“青琰……”

  青琰霍然甩去披風,扯下厚裘,露出一身輕便勁裝,曲線玲瓏中蘊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爆發力。

  萬千矚目之下,青琰排眾而出,從人群擠過時順手從一個貴人侍從手裡拎走一甕酒。這盛酒的甕是個雙耳罐,合抱大小,罐自重就達二十餘斤,裡面還盛著六七斤酒,足有三十斤重。

  青琰單手拎著這麼重的罐子,卻並不顯吃力,步履輕盈邁進場中。距烏圖十余步,奮力一甩,罐子呼呼旋轉著飛向烏圖。

  烏圖瞪大牛眼,紮個弓箭步,雙手分張,一上一下,吐氣開聲:“喝!”穩穩接住罐子,身體向後退了兩步,再轉半圈消去衝力,罐子裡的酒只灑出少許。

  圍觀者發出震天價叫好聲,不僅是為烏圖的眼力手勁叫好,更為青琰一介女子有如此身手喝采。

  烏圖雖然被這一下弄得氣血翻湧,面如醉酒,心裡卻得意非凡,咧開大嘴,舉罐就要痛飲。

  “慢著!”青琰斷然叱喝,“那罐酒不是讓你喝的,而是讓你擋刀的!”

  什麼?擋刀?!

  不止烏圖,所有人都呆住了。

  青琰刷地一下扯去腰間圍帶,露出牛皮腰帶上亮閃閃的一圈飛刀,杏眼圓睜:“沒錯,就是這十二口飛刀!”

  目睹之人,無不倒抽一口冷氣,這、這是幹哈呢?

  青琰叉開五根修長的手指,隨手向腰間一抹,再抬起手裡,掌中變魔術一樣出現三把柳葉飛刀。青琰五指搓動,三把飛刀在掌心如扇開合,靈動異常,簡直就是手指的延伸。

  如此麻溜的手法,連同樣是玩刀高手的烏圖都看成了鬥雞眼。

  森森刀光映著青琰粉面如霜,聲音冷冷:“求娶是嗎?別說我不給你機會。擋住我這三口飛刀,你才有資格,否則,免開尊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0

第三百三十二章 我的刀不答應

  格鬥求娶,這可是草原上人人都愛看的戲碼啊!一時間歡聲如雷,加油鼓勁聲連雪花都被震在半空落不下來。

  烏圖看看懷裡碩大的酒罐,再看看那三把細小的柳葉刀,豁然大笑:“好!來吧!”

  日貳眯眼而笑,神情輕鬆,似乎一點也不為兒子擔心。其餘諸國使者,都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昭君垂目絞手,心裡忐忑,最矛盾的就是她了。既擔心青琰失手傷了烏圖,更擔心青琰沒傷烏圖——因為那樣就表明她失敗了。

  側後方的公孫覆上前幾步,俯首低聲道:“夫人無需擔心,這種比鬥,在草原自有俗例,死傷無算,概不追究。”

  昭君搖搖頭:“傷還好,死絕不可以。”

  公孫覆深以為然點頭:“夫人放心,青琰會有分寸的。”

  昭君依舊憂心忡忡:“我知道,但就怕青琰有所顧忌,留有分寸,反而害了她……”

  公孫覆低笑:“夫人大可放心,青琰有十二口飛刀呢。”

  昭君轉念一想,似乎想明白了什麼,掩口一笑,如花盛放,對面的人看呆了。

  得公孫覆提醒,昭君想明白了,青琰話裡藏著話呢。她三把飛刀扔過去,就算烏圖有本事擋住,那也只是說他“有資格”提親,並沒說答應啊。要答應是吧?問問剩下九把刀答不答應。

  這會烏圖也沒工夫琢磨青琰話裡機巧,他全神貫注防三把刀。雖然他手裡的遮擋物夠大,捧在手上就能擋住胸腹等要害,但這玩意畢竟太重,很難快速移動。若那個女人用刀子紮他的臉或腿的話,他想擋開,還是有一定難度的。當然,有難度才有挑戰性,曾經在格鬥場上數次擊敗殺死過對手的烏圖,對自己充滿自信。

  青琰呢,同樣對自己充滿自信,尤其是她手裡掌著飛刀的時候。

  四周的歡鬧聲漸漸平息,沒有人再發一聲,耳畔只有呼呼的風聲、飄零的白色雪花、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馬鳴。

  青琰保持著彎腰側身的姿勢,三把飛刀依然在手裡交錯晃動,一道道白色光影從她面龐掠過,那面龐冷漠,眼神如冰。

  勁風夾雜著雪花,劈頭蓋臉打在烏圖臉上,烏圖眼睛眯成一條縫,面容像岩石一樣沒有表情,心裡卻在暗暗叫苦。這臭娘們不會也經常與人比鬥吧?貌似很有經驗的樣子,一出場就搶佔上風,現在人家是背風而自己是面風。更令人惱火的是,看似給了個大傢伙讓自己抵擋,其實卻是個大累贅。這玩意捧在手裡一時半會還好,抱久了誰不累啊!這是在變相消耗自己的體力。

  心裡咒駡著,即使被風刮得幾乎睜不開眼,烏圖卻只能努力保持視線,對面三把飛刀可是等著飲血呢。

  公孫覆按劍而立,嘴角噙笑,他知道,在烏圖接過酒罐的一刻,青琰就已經贏了。青琰甚至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安靜的等,等烏圖力竭的一刻,將手裡的飛刀擲出,烏圖十有八、九要見血。但是,他也知道,青琰不能這樣玩。因為這是在草原、在宴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輸贏也好,死傷也罷,事後都可以有話說,唯獨玩詐不可以,那是會令人不齒的。所以,青琰一定要憑實力取勝!

  日貳也看到了兒子的窘境,皺眉不悅道:“這樣拖下去得到什麼時候?比鬥還是舉重?去,找個人數數,從一到十,十聲之內再不出刀,就……”

  話音未落,場中情況突變。

  青琰出手了!

  刹那間,青琰手足齊動,只見白光閃了閃,對面發出啪啪脆響,就見烏圖手裡的酒罐噴出兩股酒泉。

  圍觀人群歡聲雷動。

  日貳笑遂顏開。

  昭君臉色一白。身邊兩位侍女也是花容失色。唯有公孫覆神色不變,眼裡甚至漾起一股迷之笑意。

  “烏圖——烏圖——”

  場外喝彩打氣聲不斷。一開始還是日貳的人在喊,到後來不分烏孫人、康居人、龜茲人、堅昆人、丁零人、呼揭人……全都在喝彩叫喊。

  烏圖慢慢將酒罐子從面部移開,他的表情很奇怪,沒有歡喜,沒有憤怒,只有難以置信。

  砰!酒罐子落地,摔成無數碎片,酒水灑了一地,更濺濕了他的衣裳下擺與兩條褲腿。

  當大夥的目光被吸引到烏圖的褲腿時,這才注意到,他的左大腿膝蓋上三寸,正正釘著一把飛刀……

  原來第三把飛刀並未“脫靶”,而是正中目標!

  喝彩頓時變成譁然。

  可是,明明看到青琰是雙手擲雙刀啊,這第三把飛刀,卻又是怎麼發射出去的?一手雙飛刀?想多了,這樣做的結果是——如果是一前一後擲出,那每一次都無法做到最好。如果同時擲出,那兩把飛刀在飛行時會互相干擾,壓根沒用。

  那第三把刀是如何發射的呢?當旁觀者都為之迷惑時,身為當局者的烏圖,心頭卻明鏡也似地。

  噗通,烏圖單膝跪地,眼睛直勾勾盯住十余步外青琰腳上蹬著的那雙鹿皮靴,聲音沙啞說了一句:“腳,也可以發射……”

  譁然變驚呼。

  旁觀者終於明白了,怪不得剛才青琰是“手足齊動”,原來在擲出飛刀之前,青琰松指,讓其中一把飛刀尾部朝下掉落。在揚手擲刀刹那,一足猛踢飛刀柄,變成了“足射”。手上兩把飛刀是晃子,真正的殺招,是這一記暗刀。甭管烏圖是否看清,三把刀呈“倒品字形”射至,分取上三路與下三路,他是顧上不顧下,護頭難掩腚。想不中招,何其難也。

  看明白了,想明白了,驚呼再次變成歡呼。聲勢之壯,比先前更熾烈三分。

  青琰先向烏圖拱拱手,淡淡道:“看來,我的刀不答應!”再向四周觀眾做了個羅圈揖,頓首四次,隨後轉身向昭君所在的觀賞帳走去。

  回到帳中,二女目光相觸,微微頷首,有會於心。

  昭君一臉歉意對日貳道:“青琰出手不知輕重,怕是傷了右都尉……”

  日貳臉色難看,卻發作不得,誰讓他兒子沒能耐,三刀就被幹趴?只能拱拱手:“公平比鬥,損傷在所難免,小兒筋骨結實,這點小傷沒事……嘿嘿,這位……青琰是吧?好機智!好身手!夫人有此女扈從,難怪敢以區區數騎走遍大草原。哈哈哈哈!”

  昭君微微一笑:“青琰的刀雖鋒利,只是用來屠狼的。伊利草原水草豐美,舉目盡是牛羊,這狼終究是少的。昭君何懼之有?”

  日貳一臉尷尬。

  這時有僕從捧著託盤上前跪下,高舉過頂,盤中是三把排列整齊的雪亮柳葉刀。

  僕從大聲道:“小主人說了,他輸了,求娶之事就此做罷。”

  昭君與青琰相視一笑。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0

第三百三十三章 聚 首

  春夏之交,無雲的天空更顯湛藍,雪峰之顛也染上了一層靛意。一望無際的草原,綠草如浪,間或點綴著許多不知名的野花,色彩繽紛,令人迷醉。在雪山下,長河畔,叢林裡,隨處都可見成群結隊的牛羊駿馬,還有那放牧的年輕男女。馬兒互相追逐,年輕男女也在互相嬉戲,鞭梢響聲與嘹亮歌聲響徹草原。

  那座白色巨石城堡,就矗立在藍天之下,雪山之旁,草原之上。

  此刻,白色城堡上下站滿了人,各色旗幟飛揚。令人驚異的是,這座一點也不像漢朝建築的城堡,城上的旗幟,卻全是漢朝幡旗。不光有龍虎朱雀等圖形,好多旗面上還有明顯的漢字,諸如“漢”、“張”等文字,比比皆是。

  看到迎風獵獵的五色漢旗,從東邊地平線出現的一支長長車馬隊伍發出響徹天地的歡呼。同樣,白色城堡上下的人群,也發出震天價應和聲。

  車馬隊伍中間,一輛白色彩繪的馬車車簾掀開,現出昭君那略帶疲憊,卻滿是喜悅的面龐。

  青琰策馬靠近,難掩激動:“夫人,到了!”

  “是啊……整整兩個月,終於到了。”昭君凝望著那白色城堡,眼裡有霧氣漾起。驀然,她渾身一震,眼眸亮起來。

  幾乎同時,前面開路的公孫覆飛馳而來,邊跑邊高呼:“君侯親自出城迎接諸位!”

  隨著公孫覆的喊聲,遠遠出現一隊人馬。隨著人馬漸近,“大漢使節、富平侯張”的旗幟分外惹眼。陽光燦爛,大旗之下,那白色駿馬上的身影仿佛披上一層金光,踏著綠浪而來。

  昭君淚如泉湧,青琰眼眶通紅。數百漢民,望泣而拜。

  建始二年四月末,歷經磨難的第一批河東漢民,歷時二載,跋涉數萬里,終於抵達摘星城。出發時的七百多人,抵達時不過五百餘人。雖然人數很少,並未能對摘星城的發展帶來多大動力,但他們的到來,卻有著深遠意義。這是大漢移民的足跡,第一次延伸到萬里之外。而移民們所趟出的這一條遠徙之路,也為後繼漢民源源不斷的遷徙奠定了基礎。

  當第二次上千人,第三次數千人,第四次……直到後來摘星城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漢之城”,人們不會忘記,最開始時,那七百漢民的篳路藍縷……

  漢民的到來,讓張放更忙了。好在他是擁有近乎無窮精力的人,錯非如此,很難想像,他只靠兩三個助手,就把若大一個商貿城治理得井井有條,同時還能平衡城內諸勢力的各種利益,使摘星城度過最艱難的一段發展時期。

  張放不是個天生的政治家,也沒有多少管理經驗,發展初期的摘星城給了他一個很好的練手機會。在漢民抵達之前,他已經積累了一年多的治理經驗,初步達到了縣令水準。當第一批漢民湧入後,張放已經能夠應對裕餘了。

  眼下張放首先面臨的,是漢民的歸屬感問題。

  不可否認,這些離開故土,遠涉萬里的漢民,絕大部分人都不想來這個摘星城。自古移民實邊,從來沒有自願一說,哪怕有無償土地與牛羊的誘惑。西域都護府就是個最好的例子,都開府幾十年了,真要幹仗,也沒能拉出多少人,主力還得靠徵召周邊城廓諸國。當然,這裡面也有朝廷怕尾大不掉的原因。

  張放能做的,只有儘快將當初對漢民的承諾兌現,把住房、土地、生產工具、畜力分配到位,儘快使漢民融入這裡的生活。後世華人遍世界足以證明,漢人無論到哪裡,都能頑強生存,繁衍生息。

  張放現在考慮,下次要人,可能要傾向於“謫戍”,也就是找國內犯了罪的那一類人。這類人冒險性與攻擊性更強一些,適合組建騎軍。

  “摘星城的吸金力是無可置疑的,摘星城的容納力也足夠,眼下我們缺的只是人——準確的說,是漢人。”

  在舊宮議事廳裡,一張由六張桌子拼成的碩大橢圓形巨桌置於正中,上首只坐一人,張放。兩側一溜而下,分別坐著陶晟、鄧展、阿裡穆、公孫覆、韓駿、韓重、班稚、班行、林天賜等人。哦,還有兩位女士:昭君與青琰。

  在摘星城,張放已棄用跪坐禮,全部採用坐姿。而在這草原塞外,寬袍縛帶的漢服只能做為休閒服,所有常服,都是張放親手設計的、以鈕扣為系結方式的類似後世風衣的便服。摘星城是個商城,實用主義濃厚,新常服的輕便、新穎、又極具實用性,很快讓所有人都接受了。而新常服坐椅子,自然不虞有走光、露寶等等不雅情形出現。

  當然,好是好,方便是方便,就不知這些人回到漢境還能不能適應那並不完善的漢服了。

  聽到張放說到人力不足,林天賜適時開口:“我說說感受吧,經過近一個月體會,林某敢斷言,整個西域,沒有一個城郭,能比得上摘星城。若君侯不棄,林某願力促君上,將我邦遷至貴城。”

  張放喜道:“如此甚好,烏丹支離本是漢軍後裔,與我等同根同源,正應互相扶助。”

  聽到二人對答,陶晟、鄧展相視一笑。林天賜當然不是腦門突然發熱才提出這合併之策,在私下裡他們不知討論、談判了多少次,最終達成一致,這才在會上正式提出。而在這正式場合一旦提出,基本上也就成了定局。若非如此,以林天賜的身份,也沒可能列席摘星城內部會議。

  烏丹支離,闔族不過二、三百人,由於格守漢俗,不與周邊諸族通婚,這些年情況越來越糟糕。在林天賜這樣的有識之士看來,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十年,烏丹支離要麼被周邊諸族融合,要麼自行消亡。漢朝不會收他們,那麼,最好的出路,就是合併入摘星城。這是個明智的選擇,林天賜相信,族老們一定會通過。

  韓駿也站起發言:“堅昆那邊,李忍也表示願意加入,呼揭、丁零也有部族想加入。”

  張放點點頭:“各族要加入可以,但對非漢人我們的准入是寧缺毋濫,漢人常住居民與胡人常住居民比例要保持在三比一。當然,這是遠期目標,現在還做不到。我打算要建立一個居民身份制度,這裡有一份提綱,大家可以看一下,互相討論可行性……”

  當會議漸至尾聲,張放拍拍桌子,將討論中的眾人注意力拉過來,道:“接下來一個月,我會離開城裡一段時間。我不在時,城中事務交由陶晟、鄧展、公孫覆、班稚、韓駿五人組決議。以票數多寡決策,少數服從多數。若確實有難決之議,可交由昭君最後定奪。”

  這是讓昭君代行城主之職啊。眾人的表情卻很坦然,一個曾主持了烏孫大小昆彌談判的女使者,完全有這個能力與威望,沒人不服。

  這時班稚有意無意問道:“不知君侯前往何處?”

  “康居卑闐城。”張放毫不避諱,直面班稚,坦然道,“與老國王談公主的婚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1

第三百三十四章 將 歸

  康居國王快死了。嗯,以他那樣的身體,能熬到現在,已屬奇跡。

  老國王請張放來的目的,除了協調摘星城與康居貴族的利益之外,最重要的,是與張放商量兩件事,一是關於派哪位王子入質漢朝為侍子,二是關於婭莎公主的婚事。

  老國王先後共有五個兒子,其中兩個沒養活,夭折了,一個長大成人後,因與部族發生糾紛,廝打中受傷而死。眼下還有兩位成年王子,分別是大王子與小王子。臣民的普遍評價是,大王子比較有能力,也有一定聲望;小王子暴躁,行事作風強硬,恃強淩弱。康居諸貴人支持大王子與支持小王子的兩派力量相若,現在就看老國王的選擇了。

  老國王傾向誰,就連張放這個外人都知道,老國王一向疼愛小王子。老爺子疼愛老疙瘩,這是很正常的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免,不足為奇。

  躺在榻上,氣息奄奄的老國王鼓著渾濁的淡褐眼珠,死死盯住張放,吃力問道:“張君認為……哪位王子入侍漢天子為好?”

  因為涉及王室秘事,宮室裡除了張放與老國王,再無他人。

  張放淡淡道:“誰入侍自當由國君定奪,本使的職責,就是安全護送侍子入長安而已。”

  老國王眯眼,露出欣慰的笑意,他當然知道,選誰入侍,通常漢使是沒有話語權的。但是眼前這位漢使大不一樣,他在康居的影響力,絲毫不弱于副王,甚至在某些時候,說的話比他這個行將就木的國王還管用。而副王屠墨以及小女兒婭莎,都是支持大王子的……

  “張君,我果然沒看錯你啊。”老國王艱難露出笑容,很是開心,“我們再談談婭莎的事吧……”

  張放走出宮室時,正看到在廓柱下團團轉的屠墨。

  屠墨一見他,神情緊張,立即迎上:“羿嘯,國君是否就侍子的事,徵求你的意見?”

  張放毫無隱瞞之意,坦然道:“正是。”

  “羿嘯怎麼說?”

  張放實話實說:“什麼都沒說。”

  “這……”屠墨搓著手,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能說出諸如“何不勸國君讓小王子入侍”這樣的話。

  “我會點岐黃之術,老國君怕是挨不過這個夏天了。”張放拍拍屠墨厚實的肩膀,輕歎道,“還是想想怎麼讓他安心吧。”

  屠墨默默點頭,不再言語。

  張放走出宮殿,看到雲台前那徘徊的倩影。十六歲的公主,有著鮮花一樣的臉蛋和牛奶一樣的肌膚,即使此刻她的神情黯然,也絲毫無損她的美麗。

  婭莎抬頭看到張放,琥珀流光,提著長裙迎上。

  張放不等她開口,便道:“我沒有就侍子的事發表任何看法。”

  婭莎輕輕搖頭,神情讓人心疼:“我不想問這些,我只要阿父平安就好。你是會醫術的,阿父他……”

  張放考慮了一會措詞,道:“秋日夕陽美好,儘量讓他看到吧。”說罷,向婭莎揖行一禮,轉身離去。

  婭莎捂面,雙肩顫動。

  張放沒有回頭,反而硬著心腸加快腳步,他知道自己若回頭就一定會轉身,就一定會擁婭莎入懷——但這裡不是都賴水畔,也不是草原叢林,這裡是王宮,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他與婭莎的事還沒正式公佈,不便弄得盡人皆知。

  張放步下石階,到得宮外廣場,一直跟在身後的韓重牽馬過來,遞上韁繩,終於忍不住問道:“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張放接過韁繩,輕撫駿馬的鬃毛,淡淡道:“但說無妨。”

  韓重低聲道:“公子,屠墨副王跟公主都是支持大王子的,而且我也覺得大王子比小王子更像國王的樣。公子為何不施加影響,令老國王更傾向大王子呢?”

  張放瞥了韓重一眼,道:“若是阿舍,就不會問這樣的話?”

  韓重呐呐:“我知道不如阿兄看事明白……”

  “摘星城是在康居沒錯,但我們是康居人嗎?”

  “呃,當然不是,我們是煌煌大漢。”

  “那我問你,一個英明的康居國王引領康居走向強大,對摘星城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

  韓重張大嘴巴,半天不知怎麼回答,這樣的問題,顯然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張放翻身上馬,淡淡掃了一眼並不巍峨的康居王宮,吐出一句:“我不會阻止康居強盛,同樣也不會推進它強盛。”

  ……

  六月初七,康居國王任塞召集諸臣、貴人、翕侯,頒下三條王令:一、長子隨漢使入長安,侍奉漢天子;二、幼子任儲君;三、小公主婭莎,與摘星城主人、漢使、富平侯張放成婚。

  這三條王令,除了最後一條並不令人意外之外,前兩條還是引發了一陣動盪。但國王仍在,而大王子最大的助力副王屠墨,也罕有的保持沉默。湧動的暗流終於還是平靜下去。

  婭莎雖然貴為公主,但嫁給張放,同樣只稱側夫人。康居人對名份遠沒有漢朝人那樣嚴苛,當初康居大公主嫁給郅支,同樣不過一個側閼氏。婭莎願意,老國王又有求于張放,而儲君也需要摘星城的支援。如此三方皆無異議,遂成定局。

  張放正室還沒娶,側室倒是娶了兩個。

  六月中,張放迎娶康居小公主。六月底,踏上回長安的萬里行程。之所以這樣倉促,皆因老國王就要死了,在此之前,張放必須帶大王子離開康居,以免國王駕崩後發生不可測的事。

  如果是在漢境,父將死兒遠行是不可想像的,但草原上沒這講究,有的只是父未死,兒致其死的各種叛亂戲碼。所以老國王的考慮還是很有未雨綢繆的先見之明。

  張放在做好一切安排後,帶上陶晟、康居大王子及部分扈衛,在摘星城數千居民依依不捨的送別下,踏上返回大漢的征程。

  當隊伍沿著都賴水行進時,鷹奴架在小臂上的金雕紫金,突然無令振翅而起,發出一聲嘹亮的長鳴。幾乎同一時刻,空中也傳來了同樣的鷹唳。

  張放心弦一震,回首,但見離離長草的河對岸,一片起伏的山棱上,兩個女子並轡駐馬,默默凝望。

  是昭君和婭莎,她們來送別了。

  張放眼睛泛起一層霧氣,眼前情景,宛如當年重現。

  風中,再次傳來飽含深情的呼喊:“張放——你記住——草葉枯榮三次——你、要、回、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1

第三百三十五章 望 長 安

  張放一行離開康居一個月後,後方傳來消息,老國王終於還是沒能看到秋日夕陽的美好,病逝于王宮。

  聽到這個消息,大王子策馬狂奔於草原。張放制止了左右追上,很篤定地呆在原地。果然,半個時辰後,大王子一人一馬,疲憊不堪回來。自那日之後,這位康居大王子整個人都萎了,那種顧盼自雄的勁兒再不復存。

  八月中,張放一行再次進入赤穀城。在這裡,張放終於見到等待已久的老熟人——副使甘延壽。

  甘延壽是來瞭解去歲烏孫動盪之事,以便向朝廷彙報。同行的除了部分漢朝官員,還有西域都護府的副校尉郭習陪同。這兩位老將都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但萬里風霜,也不過在他們的兩鬢增添了幾根白霜而已,那精氣神依然旺盛,不愧是職業老軍人。

  甘延壽見到張放第一句話就是:“馮夫人後繼有人矣。”

  早在二十年前,甘延壽曾經以期門郎身份,陪同馮夫人鎮守烏孫,對這位巾幗外交家十分敬佩。此次再入烏孫,瞭解到昭君的事蹟,感慨萬千。

  “當初隨羿嘯出使匈奴,我是見過昭君夫人的,那會實在看不出她竟有如此天賦。嘖嘖……”甘延壽邊說邊讚歎。

  郭習亦不無遺憾:“可惜郭某無此眼福,緣慳一面。本以為君侯要攜美歸長安的,沒想到……”

  張放意味深長道:“君況也說了,馮夫人後繼有人。昭君若隨我歸長安,不過侯門一美姬而已。而在西域,在摘星城,她就是昭君夫人。她的價值,在這裡。”

  甘延壽會心而笑,郭習若有所思。

  張放在赤穀城呆到了八月末,然後與甘延壽、郭習等一同東返。甘延壽這個使節團本想到摘星城看看,但距離實在有點遠,時間也耗不起,再不啟程,今年就別想回長安了。

  張放其實很想讓甘延壽直接去摘星城,為自己把控大局。只可惜甘延壽是奉詔令到烏孫調查的,完成任務後,他必須回長安交令,向天子百官陳述烏孫事件前情後續。

  張放已跟甘延壽溝通好,等甘延壽回長安交令之後,休整一段時間,把府中交易處理好,張放就會向天子提請再派甘延壽出使摘星城。有這位元熟悉西域事務,同時在西域、尤其在康居有著巨大聲望的宿將坐鎮,相信一定會在穩定摘星城及建立一支強大軍隊方面起到重要作用。

  對於讓這位年過五旬的老將為自己的事奔波,張放心裡還是很歉疚的。不過甘延壽卻不在乎,反而很樂意,用他的說“我就是個武夫,本就該為邊事奔忙,老是坐在斗室裡,悶也悶死了。”

  甘延壽這話不是謙詞,歷史上這個龍精虎猛的猛將,就是鬱鬱不得志,困於方寸斗室之間,生生悶出毛病,不到六十歲就病逝。

  這世上有些人就是閑不得的,一閑下來就會出事,甘延壽無疑就是這一類人。越是千里馬越不能總拴在槽裡,否則再好的腳力也廢掉。

  毫無疑問,張放在改變歷史大局的走向時,同樣也在影響及改變著這些歷史人物的命運。

  甘延壽的命運即將改變,他的老搭檔陳湯又會如何?

  ……

  九月末,張放一行抵達西域都護府。令張放欣喜的是,墨秦帶領的第二批漢民也在這裡,並且即將啟程前往赤穀城。第二批漢民超過千人,而且精壯頗多。

  張放告訴墨秦,當初日貳賠付的三萬牛羊與十萬牧草,大半用於首批漢移民。不過在赤穀城裡仍然存有大約五千多頭牛羊及兩萬多斤牧草,再向大昆彌賒一部分,足夠支撐到明年春。目下摘星城設在赤穀城的負責人是奚奴,這位原烏孫百人長已經是摘星城正式軍官,讓他來負責這一塊,倒是人盡其材。

  十月初,烏壘城東西二門俱開,兩支車隊人馬浩浩蕩蕩出城,背向而行。一支是漢移民隊伍,往西而去,目標烏孫赤穀城。另一支自然就是張放、甘延壽一行,目標玉門關。

  無論哪支隊伍,都必須在一個月或一個半月內,抵達各自目的地,否則就會有被風雪堵在半道的危險。

  十一月中,風雪之中,玉門關前,城門丞正有些百無聊賴。時近寒冬,關口行商大幅銳減,每年到這個時候,就會消停下來,城門丞也習慣了。

  “老吳、三子。”城門丞對守門的軍士大喊,“到申時末了吧?可以關城門了……”

  守門的軍士還沒來得及回答,前方突然出現一騎,高高舉著一支鮮紅幡旗,隱隱在大喊著什麼。

  守城軍士們一下湧出來,紛紛側耳傾聽。過了一會,那個叫三子的年輕軍士喃喃道:“使節……團、歸來……勿閉城門……”

  城門丞一臉迷茫,下意識跟著複述:“使節團……歸來?使節……什麼?!使節團歸來!”

  整個玉門關一下炸開鍋。

  歷時一個半月,張放與甘延壽使節團,終於趕回玉門關,回到大漢。

  在夾道歡迎的人群中,騎馬走在最前頭的張放,隱約聽到有人大喊:“張公子!張公子是漢使!”

  張放循聲望去,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雖然隔了五六載,但以他驚人的記憶力,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張放笑著揮揮手:“老吳、三子,別來無恙。”

  老吳與三子那個激動啊!萬萬沒想到,事隔多年,已經貴為列侯、漢使的張公子居然仍能記得他們,甚至一口叫出他們的名字……

  “誰說貴人多忘事來著,張公子這麼大的貴人,竟然還記得我老吳……”老吳呵著白氣,搓著手,眼睛與鼻頭同樣發紅。

  三子更是話都說不出來,只有兩條清鼻涕流下,也不知是被冷凍的還是感動的。

  使節團一行在玉門關歇息到次年二月,方再度啟程,兩個月後,使節團終於低達長安。

  倚馬關亭,望見長安雍門門樓的那一刻,一路都很平靜的張放,突然做出一個令使節團官員愕然不已的舉動——這位年輕的富平侯,竟脫離大隊,一馬當先,沖向城門!

  ——長安,我又回來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1
第五卷 夜郎風雨

第三百三十六章 大 婚(上)

  長安是帝都,從來不乏熱鬧可看,但在建始四年(前29年)四月初七這天,整個長安都為一場世紀婚禮驚動。

  未央、長樂兩宮賀使,敬奉各類乘輿服飾,絡繹不絕。隊伍最前頭的乘輿儀仗已經出了北闕門,最後面的賀使還在內宮。

  朝官百僚,衣冠楚楚,仿佛上朝般整齊。只不過他們所行的方向卻不是未央宮,而是北闕甲第——戚裡。

  這一刻的長安,放眼望去,當真是冠蓋滿京華。

  幾乎整座長安居民全擠去看這世紀盛況,一向擁擠的各城門都為之一空。以至於幾個從直城門入城的外地人驚訝不已,這才有了以下對話。

  “主人,這就是長安?怎麼人那麼少啊?好象還沒我們益州多……”說話的是個黑黑瘦瘦的少年,雖然其貌不揚,但一雙眼珠亮而有神,看上去蠻伶俐的樣子。

  被稱為主人的,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高而瘦,臉形狹長,眉毛很濃,眼睛細而有神,頜下一撮短髭,為他增添了幾分硬朗。

  主僕二人,都是風塵僕僕的模樣,穿著也尋常,顯然是趕遠路的外鄉人。

  聽到僕人的問話,中年人微笑搖頭,正想著怎麼措詞,耳邊卻聽到一聲不屑冷哼:“真是沒見識的外鄉人,平日裡長安擠死人,進出城不排上半個時辰別想挪步。今日算你們好運,碰上富平侯大婚,城裡各街坊差不多空了,所以才沒見幾個人。你這僕童,居然說長安沒益州人多,當真讓人發噱。”

  主僕二人訝然扭頭,才看到說話的是一個正準備出城的士子模樣的人,正滿臉不爽地看著他們。

  中年上前兩步,行了個揖禮,一臉歉意:“僕童無知,請足下包涵。”

  士子雖然有京城人的傲驕,但也是知禮之人,而且多少也有點眼力,見中年頗有氣度,料非尋常庶民,當下也拱手還禮,神情緩和下來。

  中年自報家門:“在下陳立,供職益州魚複,今奉上令,入京述職。陳某與僕童都是首次到長安,有失禮之處,請勿見怪。”

  士子暗暗點頭,原來是地方官員入京述職啊,類似這樣的情況很常見。當下回禮道:“在下劉鍚,字子星。”

  陳立沒說自己是什麼官職,士子也沒說自己是什麼身份。陳立是進城入宮到丞相署西曹面見上峰述職,而劉鍚則是出城到辟雍(皇家學府)進學。

  劉鍚顯然是個藏不住話的人,而陳立初來乍到,遇上這等全城圍觀婚禮之事,也頗為驚奇。兩人攀談之下,劉鍚有心鎮鎮這個外地官員,眉飛色舞,把關於這場婚禮的內幕外幕悉數說了個遍。

  “這場婚禮,是富平侯張羿嘯,迎娶原上河農都尉、現任北地都尉班況之女班沅君。張羿嘯知道吧?”

  “聽說過。聽說他曾持節出使匈奴,還平息了烏孫亂局,著實了不起。”陳立臉上的敬佩是發自內心的,畢竟富平侯是天子表親,出身權貴,世代公卿。這樣顯赫的家世,就算穩坐長安,都能平步青雲。而這位少年貴胄卻敢遠涉萬里,履險如夷,為國分憂,實在當得起這“了不起”的讚譽。

  “沒錯,這位富平侯確實了不起。眼下不過弱冠,卻已因出使、平亂之功,被封為五官中郎將,監平樂屯兵,置幕府,成為大漢最年少之將軍。”

  一旁那僕童聽得兩眼發光,忍不住發問:“請問,這五官中郎將很大嗎?”

  陳立與劉鍚哈哈大笑,都不用劉鍚解釋,陳立溫言道:“五官中郎將秩二千石,為中郎三將之一,宿衛內宮,職位在都尉、校尉之上,可以稱之為將軍了。嗯,這置幕府,大概是陛下的特旨吧。”

  劉鍚點點頭,中郎將雖有置幕府之權,但需天子特旨,否則不能行使此職權。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天子對富平侯的恩寵。

  “比都尉大啊。”僕童聽了吐吐舌頭,看了陳立一眼,小聲說,“比主人大。”

  陳立失笑搖頭,也壓低聲道:“不是一碼事,大多了!”

  “富平侯如此,那班氏女也不簡單。”劉鍚讚歎道,“不但出身名門,秀外惠中,更擅詩書,性情溫婉。連皇后都認其為妹……嘖嘖。”

  陳立笑笑,不便背後談論別人女眷,沒說什麼。

  僕童卻道:“聽上去,好像你見過一樣。”

  劉鍚橫了一眼僕童,對陳立道:“足下這位僕童還是疏於管教啊……我雖然是沒見過班氏女,但我當年的學長蕭將軍之後蕭紹見過,一直讚不絕口、念念不忘……”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急遽的蹄聲突然停下,一個慍怒的聲音傳來:“子星,慎言!”

  劉鍚人還沒回頭就一臉堆笑,連連拱手:“蕭兄,好巧啊!咦,你這是……”

  那位蕭兄臉色難看,勉強拱手回禮,哼了一聲:“城裡太悶,出城透透氣。”說罷一抖韁繩,沖入門洞,絕塵而去。

  劉鍚哦了一聲,一臉我明白了的表情。

  僕童也哦了一聲,一臉我也明白了的表情。

  陳立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只有搖頭。

  ……

  長安戚裡,富平侯府,此時已變得比節日裡的章台街還熱鬧。侯府中門大開,府邸四個側門通通打開,廣納四方來賓。來賀的官員權貴如過江之鯽,紮著彩帶的各色賀禮堆集如山,抄禮單的管事手抽筋了都。

  應門接引是陶晟與劉楓,前者來回引領,一天下來,腿都跑細了一圈;後者專門負責唱名及笑臉相迎,最後差點面癱。

  此時內堂裡,一襲黑紅相間曲裾深衣的張放,正與准岳丈班況及舅兄班氏兄弟,還有張氏族親交談甚歡。

  這時家令張敬臣來請示:“家主,青廬已搭建好,是否正式舉行?”

  張放擺擺手:“再等等。”

  張敬臣有些焦急:“可距吉時不到半個時辰了,再不準備的話……”

  張放毫不猶豫截斷道:“把一應物品準備好,我說開始才開始。”

  張敬臣無奈施禮退下。

  二房之長張平乾咳一聲:“羿嘯啊,這吉時不等人啊,是不是……咹?”

  那邊的班況撫須而笑,神情同樣不著急,只笑勸道:“仲兄莫急,尚有尊客未到。”

  張平驚訝地瞪大眼睛:“尊客?連大將軍、丞相及諸公卿都來了,還有哪位貴客?”

  三房家長張宣突然啊地一聲叫起來:“莫非是……”

  張平也不笨,聞言先是一呆,旋即從墊子上蹦起,聲音都變了調:“莫非是……”

  這時府外隱隱傳來一聲宣號:“陛下、皇后駕到——”

  集市般的侯府陡然一靜,連空氣都凝固了一下。

  下一刻,沸反盈天。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1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大 婚(下)

  大漢天子與皇后親至大臣家參加並主持婚禮,這在大漢朝極為罕見,劉驁登基之後,更是頭一回,著實是難得的殊榮恩寵。

  天子、皇后這一到場,來賓當真是既喜且驚。為什麼還有驚?那是因為有些來賓的親朋好友並沒有到場。可是連天子、皇后都來了,你們不來,那不是找難看麼。

  侯府內外一陣混亂,僕從家人紛紛從後門湧出,向各府報信催促去了。

  此時的新郎官張放也有點懵,與想像中的拜堂不一樣的是,他穿的既不是大紅喜服,也不是在室內拜堂,更沒有什麼蓋頭彩球。他與班沅君拜堂的地點,居然是府邸西南角一處“吉地”。而且今晚他與班沅君的洞房也不是漂亮的大宅子,而是一露天帳篷。

  沒錯,就是露、天、帳、篷。

  當張放看到那稱之為“青廬”的帳幕時,腦海裡只想到一樣東西:野營帳篷。

  這、這是要打野戰的意思麼?

  這看上去甚至像開玩笑的東西,實際上卻是正規得不能再正規,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漢代婚禮標準套間——青廬。

  漢代以降,直至隋唐,新人拜堂,都是在“青廬”中舉行的。所謂“青廬”就是在住宅的西南角選一處“吉地”,露天設一帳幕,青布幔為屋,新娘從特備的氈席上踏入青廬,才算是正式入洞房。

  所以“青廬”也成為當時一種隱喻,比如某男子“尚未青廬”,就是還沒成家的意思,與女子“待字閨中”異曲同工。

  為什麼婚禮上會有這樣的東東?張放反正是沒看懂。不過對於一個奔波數萬里,風餐露宿慣了的人來說,在哪裡“戰”都無所謂。只是,好象有些委屈沅君了。

  不過,看到身邊佳人那一臉幸福的樣子,可沒看出半點受委屈來。就連那通房大丫頭蘋兒,也笑成了蘋果臉。

  嗯,前些日子換庚貼時,看了文字尾巴,張放才知道,蘋兒的大名叫“李平”,很平常、很中性的一個名字。張放當時還贊了班沅君一句,說她會改名字,蘋兒要比李平好聽多了。

  張放絕對沒想到,這蘋兒(李平),絕非藉藉無名之輩,她在歷史上也是留下名字的人。她就是被班婕妤獻給成帝的美婢,李婕妤李平。能夠在後宮眾多嬪妃中脫穎而出,成為品秩極高的婕妤,李平的姿容與魅力自不待言。

  不知不覺中,張放又狙擊了劉驁一名妃子。

  而一點兒也不知道被“橫刀奪愛”的成帝劉驁,此時正笑眯眯望著這對新人,等著享受新人拜禮呢。

  真是個可憐的傢伙,麼麼噠。

  ……

  夜已深,將淩晨。

  張放睜開眼,懷中的玉人仍然酣睡。向來只睡兩個時辰的張放,儘管上半夜又是各種儀式折騰,又是輪番勸酒,到了下半夜,更是“盤腸大戰”……他依然只睡了兩個時辰就習慣性睜開眼。

  透過那一方蒙著細紗的穹廬頂,張放看到滿天繁星,這一幕,跟當年在青溪裡的第一夜多像啊!嗯,時節也差不多。屈指算算,距離那一夜,已經過了整整八年。

  自己也算是完成了對那個“張放”的承諾了吧,把他的人生活得很精彩,並且,改變了他的命運軌跡。

  遙想當年,初到貴境,每時每刻徘徊在生死邊緣,今日不知明日事,怎都想不到,會有如今的成就。

  八年,一個抗戰都打完了,而他也完成了自己的崛起。

  五官中郎將,開府,儀比將軍——塞外三年,有一半的時間是在荒漠、戈壁、草沼、野林裡度過。那種孤寂與危險,絕非安坐長安,高談闊論的滿座高朋之輩所能想像,這是他應得的。

  這個職務對他而言非常重要,這意味著他可以名正言順在摘星城安排幕僚,設置官員,並且調動軍隊。當然,山高皇帝遠,即使沒有當上這個中郎將及開府,他也可以這樣做,事實上他也做了類似的事,踩過了線。這也是他不敢讓漢朝使者與官員到摘星城視察的重要原因。

  而從今以後,他終於可以把摘星城所有事務放在陽光下了。不僅如此,所有為了摘星城的未來拼搏的人,公孫覆、韓駿、班稚、鄧展……等等,都將會有得到朝廷承認的正式名份。讓努力付出者得到他們應得的,讓所有追隨者都得到他們的利益訴求。如此,人與城市的利益一致,他的城市才會獲得真正的良性發展。

  他終於把最難跨越的一個坎踩平了。

  思緒散逸間,懷裡人兒微動。張放垂目,但見玉人長長睫毛微顫,卻始終沒睜開。

  張放笑了,一手摟緊,一手下探。

  班沅君渾身一顫,嬌吟:“郎君不要……”

  張放也沒收回手,只是搭在她的腰間輕撫。

  儘管已為人婦,但今日之前,從未被異性這樣撫弄,班沅君多少還是有點不適應,扭了扭曼妙的身軀,咬著紅唇低聲問:“郎君睡不著麼?”

  張放想了想,還是決定坦白:“我有個習慣,只睡兩個時辰,然後就會起來健身,之後處理公務。以後若有打擾娘子的地方,請勿見怪。”

  班沅君顯得很吃驚,從他肩窩抬起頭,認真看了一會,才道:“郎君這是失眠還是……”

  張放搖頭:“不是,說了是習慣。你放心,不影響身體。兩個時辰對我而言,足夠了。沅君,你不是今天才認識我,我們相識八年了。我一直都是這樣,你何時見我精力不濟,有異常人?”

  班沅君想想,還真是,出神半晌,喃喃道:“八年了……還記得我們初識的地方麼?”

  “當然記得,三水那家食鋪。將來有機會,我們再一起去看看好嗎?”

  “其實,這些年,我一個人,去那裡看過很多次……”

  “沅君!”張放用力抱緊妻子,為自己耽誤了三年而愧疚不已。肌膚相親,這愧疚很快又變成衝動。

  “郎君等等……奴、奴不堪撻伐,還是……還是叫蘋兒來吧……”

  班沅君不提,張放差點忘了,還有個“聽牆角的”。這青廬很大,中後部用紅幔隔開,蘋兒就臥榻于紅幔之外,隨時聽候傳喚。

  張放用力咳一聲:“蘋兒!”

  紅幔後只延時數息,立即傳來蘋兒驚惶的聲音:“啊……婢子在!”

  “晚上涼,過來,暖暖被窩。”

  蘋兒一暈,完全被這理由打敗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1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我是富平侯家人

  長安是天子腳下,有漢一代,都實行宵禁。基本上一更鼓一敲,各裡坊門一閉,就別想再出門了,就連章台街也不例外。

  巡夜的軍卒成分各有不同。東北宣平門一帶,是普羅大眾的住宅區,那裡歸城門校尉管轄,由北軍更卒巡更。而北闕甲第至章台街一帶,高門顯貴居多,巡夜的便是執金吾的緹騎,否則鎮不住這些權貴子弟。

  當然,也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宵禁,特殊日子也會解禁。比如天子登基、天子大婚、太后壽辰、皇子誕生、國立儲君等等天下大赦,以及大捷、四夷來朝,諸般特殊喜慶之事,都會解禁。

  今日富平侯大婚,天子下詔,解禁一夜。不光是為了慶賀,更有現實意義——許多祝賀的官員,喝完喜酒之後,保不齊就過了更鼓了,但總得要回府不是?宵禁主要是禁庶民的,可不是為難官員的。今日幾乎所有朝官都到場祝賀了,再宵禁,那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

  不過,今晚解禁情況有點特殊。天子下詔是金吾不禁,也就是一夜不禁。但後來長樂宮太后卻傳話,說為了一個大臣的婚禮,擅動國法,有損朝廷威嚴與天子威儀,建議只解禁到一更。二更鼓以後,恢復宵禁。

  天子事孝,當然不會與太后相左,於是又下了一道詔令,改成二更宵禁。

  就在二更鼓即將敲響時,章台街煙雨閣側門悄悄開啟,提著燈籠的龜奴點頭哈腰:“二位尊客慢走……”

  “慢個屁!快宵禁了,你想我們被逮是不?”

  龜奴苦著臉,頭都快點到地了:“是、是,尊客請快走!”心裡嘀咕,這話的味道怎麼那麼怪呢?

  兩個人匆匆忙忙奔出,一邊整理衣冠,一邊向北闕跑去。

  隱隱約約聽到一人抱怨:“皇太后真是……非要二更宵禁,正在興頭上呢,真是掃興……對了,我聽到那個女娘說什麼‘驛馬’。啥意思?是不是說我很厲害?風馳電掣!”

  很顯然,這人是青樓初哥,聽不懂女妓們的譏諷暗語。

  “驛馬”是彼時青樓流行的暗語,指行房時男子在上若騎馬,而驛馬的速度最快,三兩下就交待了——就跟後世的“快槍手”意思差不多。

  他的同伴顯然是懂的,但絕不敢說出,含糊其辭:“時間倉促,主人的雄風,那些女娘還沒領教……”

  主人深以為然:“就是……”

  說話間,就見前面出現一串燈火,整齊腳步聲伴隨著馬蹄聲轟轟入耳。

  “糟糕,是執金吾緹騎!”兩人一下慌亂起來,這裡正好是一條長巷子,前不見路,後不見彎,進退維谷。

  主人急得直搓手:“怎辦才好?怎辦才好?”

  僕人慌得以袖遮掩主人顏面:“主人,別讓巡卒看到臉……”

  主人啪地打開,一臉沒好氣:“看到又怎樣?誰認得我?”

  僕人用衣袖拭汗,賠笑道:“是、是,是小的想岔了,這些小卒如何有福份,能得見天……”

  “前面兩人,站住!”

  隨著巡卒厲喝聲,前方人影幢幢,腳步混雜,很快一盞盞發出橙紅光暈的燈籠圍攏上來,將二人團團圍住。

  為首的執金吾司馬提著燈籠近前,上下掃照一遍。或許是燈光刺眼的緣故,二人皆以袖遮面,一時看不到面目。執金吾司馬眼見這兩人衣著雖華貴,卻並無表明官身的綬帶,多半是權貴家子弟。

  若是平日,執金吾司馬可能會聲色俱厲喝斥,但今日情況特殊,滿城權貴盡出,還是謹慎些好。於是和顏悅色道:“二位是什麼人?不知道二更宵禁麼?”

  兩人慢慢放下衣袖,露出真容——如果張放看到,怕要從新娘身上跳起來。

  天子劉驁!還有他的伴檔黃門令呂齊。

  劉驁?!他不是在主持婚禮之後,帶著皇后回未央宮了麼?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而且,還是從煙雨閣出來……

  事情的真相是,劉驁的鑾駕的確是回宮了,但只有“鑾駕”進入未央宮,人卻沒有。

  登基四年了,身為皇帝,劉驁所接觸到的,只有一群正襟危坐,滿口仁義的臣子;所看到的,只有殿簷構勒出的那一方天地。劉驁心癢難熬了。他渴望象當年的武帝一樣,微服出宮,走馬鬥雞,縱情聲色一把。可惜,機會太難找。而今日富平侯大婚,請示皇太后允許出宮,簡直是天賜良機。所以劉驁玩了個瞞天過海,帶著呂齊,微服私逃,跑到久仰盛名的章台青樓體驗一把。

  若是平常時候,哪怕是微服,呂齊也不敢讓天子往青樓鑽,因為那地方達官貴人太多,很容易被認出。但今日適逢富平侯大婚,天子坐鎮,滿城達官貴人,誰敢不到場?如此一來,這章台青樓可就冷清了,正是趁虛而入的大好機會。

  嗯,應當說,劉驁今晚上半場玩得還是很嗨的,也很順利,直到碰到巡夜的緹騎……

  劉驁眼珠轉了轉,很快想出說辭,當下向執金吾司馬拱拱手:“在下二人,是富平侯府家人。方才御史大夫張老先生飲醉,其僕從摔傷手足。君侯……家主吩咐我二人送張老先生回府。返回時遲了些,誤了宵禁,望司馬見宥。”

  劉驁說完,面露微笑,很為自己的急智得意。他相信,不用搬出大將軍,只一個御史大夫,就足夠嚇住這執金吾司馬了。

  果然,執金吾司馬向後退了一步,拱手還禮:“原來是富平侯家人,雖說誤了宵禁,但今日君侯大喜,實不宜衝撞。你二人速速返回侯府吧。”

  劉驁、呂齊大喜,一邊拱手致謝一邊快步離去。

  在這過程過,誰也沒注意到,不遠處走來一個走路有些不穩的官員。當他看到燈火照得纖毫畢現的二人時,頓時目瞪口呆,一身醉意化為淋漓冷汗……

  劉驁、呂齊剛走不遠,就聽到身後那執金吾司馬的厲喝聲:“閣下何人?不知二更宵禁麼?”

  劉驁哈了一聲:“又有一個倒楣蛋了。”

  呂齊直拭汗,讚不絕口:“陛……主人當真驚才絕豔,機智無雙,想出這麼個絕妙的藉口來。那執金吾司馬半句都還不了口……”

  劉驁哈哈一笑,趕緊捂住嘴,像偷了雞的黃鼠狼一樣嘿嘿笑得停不下來,也深為自己的機智陶醉。

  這“主僕”二人正深深陶醉在機智退緹騎中不能自拔時,忽聞騷亂聲隱隱傳來。

  劉驁一怔,惑然道:“什麼地方的聲音?出什麼事了?”

  呂齊側耳傾聽一會,喃喃道:“是直城門方向……呃,陛下,還是快快回宮吧。”呂齊心裡有些不安,不管發生了什麼,反正沒好事,還是儘快回宮為好。

  劉驁也沒由來有些發悚,忙點頭道:“好,速速回宮。跟那把守宮門的禁衛說好了吧……”

  話音未落,突然宮鐘長鳴,更鼓震天,響徹長安夜空。

  “決堤啦!河水決堤啦!”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1

第三百三十九章 水漫長安

  建始四年,四月初七,渭水決堤,關內大水。這場洪水可謂來勢洶洶,洪流奔湧,席捲長安城。

  洪水漫過虒上(渭水至長安西北一帶),首先是從橫門灌入,首當其衝的就是長安兩大經濟區:東市與西市。長安皇家、官寺、百姓,日常所需的米麵果蔬、油鹽醬醋、柴薪燒炭、布匹衣物,無不出自東西兩市。兩市一毀,長安經濟就垮了一半。

  洪水當然不會衝垮東西市就算完,洪流自華陽大街一分為二,一股漫向桂宮,一股奔向戚裡、北宮。

  洪水襲來時,張放剛幹趴蘋兒,在二女幽怨的眼神中,神清氣爽起身,準備進行雷打不動的一個時辰健身。就在這時,警訊長鳴。

  張放只驚訝了短短三秒,立即回頭:“馬上穿好衣服,用最快的速度到西泠閣。快!”

  西泠閣,是富平侯府的最高建築物,建在地勢最高的西院,閣高五丈,可俯瞰城內大部分建築。

  張放說罷,轉身就奔向門外,身後傳來班沅君的驚呼:“郎君要去哪裡?”

  “我是家主,這個時候,我必須出現在全府所有人都看得見的地方……”張放頭也不回,邊跑邊答,轉眼沒了人影。

  張放快速奔跑,穿廓鑽林,入目所見,到處是混亂的人影,驚慌的叫聲,燈光與人影交錯,交織出一幅光怪陸離的畫面。

  剛沖過花園,迎面正撞上在僮僕燈籠引領下匆忙跑來的老家令張敬臣。

  “家主!家主無恙,真是太好了!”

  張放啼笑皆非:“家令是不是糊塗了?大水還沒沖進來,我能有什麼恙?你以為那兩隻小妖……”在摘星城開慣玩笑了,差點連“你以為那兩隻小妖精能吃了我”這樣的調笑都說出來,還好及時收住。什麼?事態緊急不應當有開玩笑的心思?就是事態急才開玩笑啊!事急人不能急對不?

  “哪裡決堤?”

  “不知道啊!”

  “警訊是從橫門與直城門那邊傳來的,多半是渭水決堤。”

  “啊!若是渭水,那戚裡首當其衝……這可怎辦才好?”

  “東西不要管,一時半會泡不壞,府裡所有人都要往高處轉移。”

  說話間,陶晟、韓重、阿羆、渠良、劉楓、鷹奴牙一個個跑來,臉上都寫著驚惶,包括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羆——因為他唯獨怕水。

  “家主,要不要派人把池塘的塞子拔了?”陶晟是家生子,從小在府裡長大,對富平侯府的各種設施門清。

  富平侯府有大小五個池塘,面積如公園。這些池塘平日不僅可玩賞、泛舟,還有實用功能。如果遇到大澇,城內積水,只要把池塘底下的堵塞口拔出,就可以引水入地下,避免府內出現內澇。

  百年世家,一磚一瓦,都是有講究的,更多內藏玄機,不足為外人道。

  張放不假思索擺手:“洪水灌城,水道深井都會溢出,池塘也會滿漲,沒法泄流……不用管這個了,轉移要緊。記住兩點,一是要快,二不要亂。”

  “諾。”陶晟經過摘星城數載鍛煉,應對各種突發情況有豐富經驗。眼下他是家令張敬臣的助手,但能力尤有過之。張敬臣不止一次對張放說過,陶晟是最好的接替他的人。

  “等等。”張放叫住他,交待道,“府中諸事,由你與家令主持。記住,人第一,其它一切為次。”

  陶晟、張敬臣躬身領命。

  身後傳來班沅君的呼聲:“郎君要去哪裡?”

  張放轉身,嗯,班沅君、蘋兒,還有那不離左右的忠僕昆奴都來了。

  張放按住撲來的嬌軀,語氣輕而快:“我是侍中、中郎將,值此危急之時,我必須在何處,娘子應當清楚。”

  班沅君深深望了他一眼,用力點頭。

  張放用力握握班沅君綿軟的玉臂:“放心,我們都會沒事的,好好呆在西泠閣,等我回來。”

  燈火晃動,班況與兩個兒子也匆匆趕到,時間緊急,沒有半句廢話,直接道:“我們一起進宮。”

  張放更不廢話,彎手抄過韓重遞過的官服,在韓重的燈籠引領下,快步朝府門走去。

  一行人剛走到府外的車馬場時,就見渠良拐著腳小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公子,外面全炸了,到處都是人,還有被堵的馬車……”

  “不坐車了,步行。”張放果斷放棄,向側門走去,走了幾步回首,“外舅(漢代稱岳父),可行否?”

  班況捋須豪笑:“羿嘯這話說得……老夫可不是安享富貴的京官。你在北地呆過,那裡的官員是能坐在府中享受的麼?”

  翁婿大笑聲中,推門而出。

  門外的情景,仿佛戰亂臨頭,到處是亂竄的火把與人影,傾翻的車輛,哭號悲鳴不絕於耳。最要命的是,已經看到漫過來的大水了。

  侯府臺階五級,離地近半米,而現在,水線已快浸過門檻了。

  張放原想穿官服的,見此情形,只把官服往肩膀一搭,對身後兩位大舅兄道:“照看好汝父,我跟僕從在前面探路。”一腳踏下,水深過膝,還不斷有急流從街頭湧來。若非張放這些年勤練不綴,下盤穩固,恐怕走不得幾步就東倒西歪,走不出街口就得歇菜。

  富平侯府在華陽大街中後部,從這裡到槀街進北闕,只有二百米,平日裡步行不過半炷香。如今不光涉流難行,還不時有各種木器傢俱鞋襪木盆爛菜頭等飄浮物冷不丁撞上來。充當人形盾牌的韓重及班氏兄弟,好幾次都被撞得差點栽到水裡,若不是張放眼疾手快拉扯一把,這兄弟倆把老父都帶進溝。

  韓重嚷嚷:“真該叫阿羆來的,那傢伙就是塊門板啊。”

  半身盡濕的張放還有心情說笑:“那傢伙是個旱鴨,見水就悚,齊腰深的水都能淹死他,這門板中看不中用。”

  好容易跋涉出華陽街,水已經齊腰深了。回頭看看,後面也是呼啦啦一群人在艱難涉水。看不清人,只能從那明滅不定的燈籠上看到各府姓氏……

  來到闕門前時,張放發現,自己居然是第二個到場的。在他之前,是左將軍王商。

  體形胖大,留著一口美髯的王商,立於急流中,如同石墩一樣穩固。左右僕從手牽手結成人牆,為主人抵擋急流。

  王商來得早並不奇怪,因為他的宅第正對著闕門,是住得最接近未央宮的大臣。

  王商聽到水聲響動,扭頭看到張放及班況一行,贊許頷首,伸指向闕門點了點:“某已叩闕,校尉有言,闕門不開,以免水漫入宮,只能援梯而入……看,梯子來了。”

  張放、班況等抬頭,正見一把長梯從宮牆後伸出、垂下,啪地拍進水裡,水花四濺。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王烏鴉

LV:16 版主

追蹤
  • 2090

    主題

  • 219146

    回文

  • 8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