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3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3

第三百章 幽魂之敵?

  吼聲是彪解發出的。吼聲一出,北坡上的韓駿,山谷裡的張放是反應最快的兩個人,同時向南坡撲去。

  倉促之下,張放來不及回帳篷取刀劍,從一個篝火塘邊沖過時,順手抄起一根熊熊燃燒的木柴,一口氣沖上南坡頂。映放眼簾的,沒有想像中的劇烈打鬥,也沒有敵人蹤影。有的,只是執弓茫然四顧的初六,還有象木頭一樣呆立不動的彪解。而他須庚不離身的長劍,此刻正靜靜倒插在十余步外的塵土裡……

  “怎麼回事?”

  聽到主人的厲聲喝問,初六打了個激靈,如夢方醒,慌忙轉身,拱手想說什麼,但嘴張開半天,卻不知該說什麼。

  而彪解仿佛被點了穴,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這麼一會工夫,營地裡的人呼啦啦幾乎全上來了。只有青琰與兩個女侍牢記職責,不管外面發生任何事情,堅守在昭君身邊寸步不離。

  張放諸人借著星光,舉著火把在周圍百步之內轉了一圈,什麼都沒發現,連個腳印都沒有。不過,在樹林裡找到三支箭矢,入木三分,細看之下,認出是初六的箭。

  張放倒回來,來到那把劍跟前,奮力拔出,就火光細細驗看了一陣。劍身明亮如鏡,劍刃光潔如新,沒有半點磕碰痕跡——奇怪,這劍是怎麼被擊飛的?還插0入泥地深達半尺?

  張放倒執長劍,向諸扈從示意回到營地,在經過彪解身邊時,把劍往他懷裡一塞:“你是劍客,劍不離身……下去說說情況吧。”

  彪解沉默一會,終於轉身,拖著灌了鉛的腳步往營地走。每個人看了他的樣子,都是心如墜鉛,不知究竟是什麼事,居然一下擊垮了這個一向心理素質極佳的劍客。

  距天亮還有半個多時辰,但無人再有睡意,大家圍坐在篝火邊,每個人都把兵器放手趁手的位置。就連一向木愣的阿羆,眼神也少有地靈動起來,杵著他的獨門兵器——一根重達三十斤的包銅狼牙棒,一雙銅鈴似地大眼四下掃射,殺意騰騰。

  火堆邊,初六正講述著剛才發生的事,聲音掩飾不住驚悚:“……撒尿時,我有種被窺視的感覺(聽到這裡,幾個女孩繃不住笑了),那種窺視感,就是從樹林裡透出。於是我佯裝轉身,迅速取弓摘箭,向樹林裡感覺最強烈的那個方向連射三箭……結果你們都知道了,全射空了。”

  張放諸人對初六瞭解甚深,明白他口中的“三箭”,不是普通的射三箭那麼簡單,而是三箭連珠。這是初六的絕活,在場沒第二個人能做到,即便是弓馬嫺熟的羽林銳士,能三箭連珠的或許有幾個,但命中率與初六相比,頗有不如。

  一流神射手,又快又准的三箭連珠,居然連對方一片衣角都摸不到……張放諸人真要懷疑,是不是初六的感覺出錯了,壓根就沒人?

  “有人,而且還是位高人。”沉默許久的彪解終於說話,一開口,就令人一驚。

  “初六摘弓的瞬間,我就看到了,然後立即拔劍向樹林沖去。剛沖出十余步,林子裡突然飄出一個灰影……”彪解用強齶音咬出那個“飄”字,“我見過很多名劍手,劇辛、原涉、張回、萬章……他們的身形步法都是一流,但從來沒能給我以‘飄’的感覺,只有這人……不,或許他不是人,而是幽魂……”

  幾乎所有人,尤其是女孩子們聽得汗毛直豎,昭君縮進車裡,青琰與兩個女侍忍不住緊緊握住匕首。

  張放往火裡添了一根柴,不動聲色問:“然後呢?你們誰先出手?”

  在所有人都疑神疑鬼時,只有張放不當回事。這倒不是說他的前世職業或本身系無神論者,而是……嚴格的說,他本人就是一縷“幽魂”。

  我是幽魂我怕誰?更別說“同類”了。

  對於主人的鎮靜,彪解除了佩服也實在沒二話了,也許是受到了感染,自信也恢復了許多,說話聲音中氣漸足:“回稟主人,我先出的手。由於看到對方身法驚人,我也使出了全力一劍刺出——我敢說,上面我提到的長安名劍手,面對我這一劍,都要閃避或格檔。但是對方卻只揮了一下袖子,我這一劍就飛了……”

  韓駿忍不住道:“劍被打飛了,你就發愣了?”

  彪解苦笑:“不止,我半邊身體都是麻痹的,動彈不得。”

  眾人聞言,無不倒抽一口涼氣。彪解在他們這一群人中,恐怕是除了阿羆之外最強的一個,居然連對方人影都沒看清,一照面就劍飛人麻,要是對方真動手的話……

  “然後呢?這人到哪去了?”

  “沒看見,消失了。”彪解與初六齊聲道。

  現場又是一片吸氣聲,還真是個幽魂啊!

  “公子,要馬上把所有騎衛調回來……”韓駿大急。

  張放擺擺手:“沒必要,週邊哨探必須要有,這是西域,大意不得。再有,對方若真要對我們不利,我們這些人,這會怕躺下一半了。”

  眾人默默點頭。

  張放站起身,環顧一圈,道:“不管對方是誰,來意如何,我們在明,對方在暗,我們很難做什麼。唯今之計,只有靜觀其變……”

  話沒說完,谷口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眾人心頭一跳,一齊回頭。

  晨曦微光之下,一個身披漢軍制式鎧甲,但頭盔不知遺落何處的羽林銳士,從穀道伏鞍狂奔而來。距眾人尚有十余步,身體一歪,滾落馬下。

  阿羆第一個沖過去,劈手將來人拎起,火光映照,五官宛然,正是週邊巡哨的一名羽林銳士。不過,此刻這羽林銳士半邊身體已被鮮血染赤,看不出傷在何處,但傷勢絕對觸目驚心。

  “怎麼回事?”眾人紛紛湧上。

  張放則提起龍影劍,他有預感,今次,龍影將要再次出鞘了。

  重傷的羽林銳士向後指了指,張嘴想說,卻噴出一口鮮血。

  “富平侯,某等候久矣。”聲音在山谷迴響,隨著清脆得得蹄聲,幾個人從穀道現身。

  張放撥開眾扈從,站在最前,隨著來騎越走越近,眼睛泛起冰冷的笑意:“原來是你!”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4

第三百零一章 劍豪的復仇

  並不寬敞的山谷,兩批人馬各據一邊,東面是張放一行,西面是不速之客。雖然張放這邊人數占優,但寥寥數人的不速之客裹挾著獵獵漠風,驅騎逼近,其勢更盛。

  來者共五人,一前四後,為首一人,身形壯碩,鬍鬚灰白,端坐於馬上。一手執韁,另一隻手……呃,只從袖裡露出一截光禿禿的手腕——這個人,居然沒有了左手!

  這個人,在長安呆過的人中,除了深宮裡的昭君,還有剛到長安不久的班稚不認識之外,任誰都識得。

  長安豪俠、原京兆尹門下督賊曹、城西萬子夏。

  萬章。

  這個長安大豪竟然出現在萬里之外的西域,更襲擊張放這個代表大漢天子的漢使——這傢伙是不是瘋了?他還想不想在長安混下去了?

  張放抬了抬手,示意大夥勿要躁動,抱臂懷劍上前兩步,下巴向萬章點了點:“萬子夏,從長安跟到這裡。嘖嘖,你這份忍耐工夫,跟駱駝可有得一拼啊。”

  萬章翻身下馬,韁繩交給手下,緩步踱近,本能想拱手,但手腕一動,眼神黯淡了一下,苦笑著欠身道:“富平侯,想跟著你的隊伍,既不被發現,又不能跟丟,可真是不容易啊。”

  萬章這一走近,張放注意到他的眉心部位,有一個醒目的紅點,遠看像朱砂痣,近看才發現不是,更像皮下出血形成的淤斑……

  萬章在張放的注視下,下意識扶了扶額頭,有意無意擋著那紅點,強笑道:“富平侯不想知道萬某的來意麼?”

  張放淡淡道:“你的來意不是很明顯了麼?怎麼?長安大豪當膩了,不想混了,想換個環境?”

  “萬某家在長安城西,長居數十載,豈願離故土。”萬章搖頭長歎,“若非君侯太過相逼,致人絕境,萬某怎會舍家拋業,甘冒奇險,追蹤萬里,與君侯如此相見?”

  “我逼你?”張放目光落在萬章光禿禿的手腕。

  萬章低頭一瞥,淡淡搖頭:“不是這個。萬某何人,當日君侯放我一碼,以手換命,萬章其實賺到了,豈敢再有怨言?更不會以此尋仇。”

  張放來大漢時日不短,與這時代的特殊群體“遊俠”也沒少接觸,知道這是一個視“義”、“諾”勝逾性命群體。萬章之所以能成為長安大豪,他的立身之本不僅僅是一身本領、家有巨財、廣泛的人脈等等。最重要的,是他義字當頭,言必踐,行必果。如果他不是為自己的事而來,那一定是為朋友的事。

  張放腦速飛轉,漸漸抓住焦點,脫口而出:“石顯!”

  萬章眼裡閃過一抹悲涼,聲音略啞:“是的,君房兄死了。”

  韓駿等扈從莫名其妙,石顯被去官免為庶人,這是他做惡多年的報應,也是朝廷的決斷。他死不死,跟公子有啥關係?這些遊俠若真想報復,也得找彈劾石顯一党的匡衡或張譚啊,找公子……這對象也錯得太離譜了吧?

  奇怪的是,張放居然半點不驚訝,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死了麼?這個結局也不算出乎意料吧。”

  萬章眼神如錐,一字一頓:“在君侯找過君房兄之後,只過了三日,君房兄尚未出關東,就懸樑自盡了——某只想知道,君侯對他說了什麼?”

  張放不答反問:“你所做這一切,就為了替石顯報仇?”

  “我只想為君房討還一個公道。”

  “公道?”如果不是迎面風沙漸起,張放差點要張嘴大笑,“如果石顯也要討還公道,那他這十幾年陷害的無數冤魂要找誰討公道?”

  萬章獨手落在腰間劍柄,七情不動:“我不管別人,只管我的朋友。朋友有難,破家以紓;朋友蒙冤,此命何惜!”

  “可惜、可惜。”張放也慢慢鬆開手臂,右掌握上劍柄,“你想知道我對石顯說了什麼?”

  萬章握劍的手掌先是一緊,再是一鬆,切齒厲喝:“說!”

  “下地獄問他吧!”

  電光石火之間,場面瞬息劇變。

  張放拔劍刺出——衣袂振響,劍刃破風。

  萬章左胸中劍,跪。

  同一時刻,萬章身後四隨從俱動,其中一人身形如風,當先而至,縱身從萬章頭頂躍下,揮劍格開張放緊接刺來的第二劍,自下而上反撩一劍。張放橫劍格住,身體劇震,身不由己向後跌出,被及時趕到的初六等人扶住。

  那人擊退張放,其勢未止,如風隨進,劍尖與張放胸膛之間,仿佛系了一根無形絲線。張放退,劍尖進,始終保持三尺之距。

  韓駿、宗巴、班稚同時搶出,一刀一斧一劍交叉格住劍鋒。那劍手握劍手腕一抖、一振、一掀,三人分三個方向跌出。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一人之力,強橫如斯,難怪敢以五人之力挑他們這邊十餘人。

  這時一人勢如瘋虎,兇猛撲前,人劍合一,奮身一擊——火花迸射,人影乍合猝分,分兩個方向踉蹌。

  是彪解!

  劍手對劍手,彪解捨身一擊,終於遏制住這可怕的劍手致命連擊。

  此時行動笨拙的阿羆才剛剛趕到,雖有一身神力,卻因失去戰機而無用武之地。

  鷹奴迅速取出一支旗火,一聲鳴響,射向天空,半空紅光綻開。這是在緊急召喚在週邊警戒巡哨的騎衛。

  這時卻聽一陣大笑:“沒用的,難道你以為我們只有五個人前來?你的騎衛,已有不少於同樣人數的劍手在侍候……哈哈哈!”

  笑聲中,萬章按胸而起,看他的動作,竟無大礙。

  張放穩住身形,慢慢推開初六,深吸一口氣,心下掠過一抹遺憾——太可惜了,原本那一劍要刺進萬章心口,一擊斬首的,但沒料想,風沙太大,他被迷了眼……

  “初六,不要在這裡,快去尋找狙擊位置。”張放很清楚,初六是遠狙高手,近戰根本發揮不出他的實力。

  初六用力點頭,捉弓掉頭而去。

  張放提劍,再吸一口氣,似要開口說話,突然一聲招呼,猝然發難。

  阿羆、韓駿、宗巴,分別攻取三個劍手。只有班稚的劍早已被擊飛,這會兩手空空,根本幫不上忙。

  那個最厲害的劍手與彪解交手三擊,第四擊時,張放撲到,雙手合握劍柄,捨身猛刺——居然,刺入那劍手的腹部!

  張放一愕,我還沒放大招呢,怎麼就……下一刻,他看到那劍手呲牙一笑,毫不理會入腹之劍,對彪解刺來的一劍更是用肉掌抓劍刃。然後,揮手,寒光一閃,抹向張放咽喉。

  劍未至,喉生涼——劍鋒映著一雙冰冷如死靈的眼神。

  眼神與鋒芒,誰更快?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4

第三百零二章 神級人物

  最快的,不是劍鋒,不是眼神,而是突如其來的一劍。

  從劍手背後刺來的一劍——這一劍,從後頸刺入,咽喉穿出,猛力一攪。那麼強橫的一個劍手,被這一劍絞斷中樞神經,刺殺動作定格,劍尖距張放咽喉不到一尺。

  噗!張放拔劍,迅速後退,脫離險境。

  嗤!彪解旋動劍刃,絞斷劍手扣劍的四個指頭,奮力刺入對手腰肋。

  與此同時,兩把飛刀奪奪釘入劍手額頭與面門——不用說,是青琰出手了。

  當然,無論是彪解或青琰,他(她)們出手都晚了一步,那背後突襲的一劍,第一時間就殺死了劍手。當看清出手的人是誰時,所有在場的人都石化了。

  萬章!殺死劍手的人,居然是萬章!

  看到緩緩從劍手頸後抽劍,然後從容在倒斃的劍手身上拭血的萬章,別說韓駿等扈從,就連張放都有一刹那的愕然,產生了自己操控萬章的錯覺。而事實上,萬章意志力之堅韌,猶在劇辛之上,被風沙迷眼的張放,只控制了短短一瞬,猝然發難,可惜只刺傷萬章。

  這一刻,萬章是清醒的。

  萬章將劍往沙土一插,不理眾人的愕然,只看著張放,伸出兩根手指:“兩個承諾,換一條命。”

  沒有明白他說什麼,但張放秒懂了。

  萬章三年前以答應張放三件事為條件,以換取諒解。後來在趙宜主被擄事件中,用掉了一個條件,還剩兩個承諾。

  遊俠是什麼?不是本領高強,而是重義輕利,視諾言為性命,更何況是豪俠?如果張放被殺,萬章這兩個承諾永遠無法完成,而且還是他本人所造成的。試想萬章如何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這兩個承諾是橫亙在萬章與張放之間的一個防護罩,不破掉這個防護罩,萬章根本無法殺掉張放。

  張放腦海裡根本沒這個觀念,也壓根沒朝這方面想。其實他先前如果不是使用強制催眠,令萬章短暫失神,失去控制力,絕對會阻止劍手追擊張放,致其險境。

  殺掉一個最強的手下,無異於自斷一臂,但萬章臉上卻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而他的三個手下,也若無其事聚攏過來,對地上同伴的屍體並不瞄上一眼,毫無半分兔死狐悲之心。

  張放目光一落,在劍手的屍體上打了個轉,再轉到萬章身上,點點頭:“好!看來現在才是見真章的時刻。”

  “大家小心,不要看他的眼睛。”萬章眼瞼下垂,並不與張放對視,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驚異,“從未聽聞大劍師還會迷魂術……我終於明白當年的劇辛是怎麼敗在君侯手上的了。”

  張放卻問道:“劇辛厲害還是你厲害?”

  萬章微笑:“君侯一試便知。”說完這句,他整個人湧起一股強大的自信,那種強烈威壓,令張放這邊好幾個扈從都受不了。

  張放眉毛一挑,目光落在萬章的左胸:“我試過了,也是肉做的。”

  萬章縱聲大笑:“我也試過了,若君侯技止於此的話……”

  話音未落,萬章突然拔起面前長劍,脫手扔出,但目標卻不是張放,而是北坡——

  北坡,初六正半跪著,張弓搭箭,閃耀著十字星芒的箭鏃,正對準萬章的後背。

  萬章擲劍,十多丈的距離,眨眼即至。

  啪!

  初六剛反應過來,手裡大弓弓把位置,就被飛劍擊爆,箭矢斜飛半空。強勁的力道,更將初六震得向後摔倒。

  一記飛劍廢掉遠程攻擊,萬章一個滑步,腳尖一挑,將死去劍手的長劍挑起,揚手握住,切齒大喝:“富平侯,把大劍師教給你的玩意都掏出來吧!”

  萬章吼畢,持劍當先沖上。身後三個劍手,並駕齊驅,四劍綻開如蝟。

  萬章與張放的距離,只有十步,如果劇辛是“五步殺人劍”,那麼,萬章幾可十步一殺。再加上三把實力強勁的劍——可以說,張放與他的扈從們想要擋下來,必有死傷。

  張放眼神清冷,只是已然無用,因為這些人的目光根本不與他的眼睛接觸,而是掃向他脖子以下部分。張放制止了扈從們意欲使用雷炮的舉動,這玩意,用來炸雜兵很好用,但對高手無效,搞不好反而引火焚身。

  阿羆咧開大嘴,狼牙棒斜舉,宛如獸人,眼神嗜血,擇人欲噬。

  韓駿雙手握刀,額頭青筋暴凸,眼神透出死志。

  宗巴滿是疤痕的臉上又多了一條血印子,鮮血流入嘴角,伸舌舔舔,面目猙獰。

  彪解橫劍于胸,左掌抵於劍尾,眼神竟還透出一絲興奮——劍客能死在劍豪手上,想必也是一種榮耀吧。

  青琰默默立于張放身旁,雙手反握匕首,眼神冷漠,身軀躬成弓狀,如同一隻蓄勢待撲的母豹子。

  就連班稚、鷹奴與兩個女侍,都拎起短刀上了。而不遠處的昭君,帷帽素衣,當風而立,人雖沉默,短刃在握——她無力殺人,但必要時,可以自殺。

  十步,萬章四人只用了短短數息便跨越。但當四支劍距離目標已近在咫尺時,竟以比去時更快的速度退回。

  因為,在劍拔弩張的兩批人中間,出現了一個灰袍人。

  這個人背對張放眾人,面對萬章。

  張放從後面看去,只看到純黑的頭髮,還有……如雪銀絲的長髯。

  黑髮白髯?這世上竟有長這樣的人?

  這人身量並不高,也不壯,甚至背還有點佝,但他就那樣突兀出現,峙立於刀劍交織中心,意態悠然,仿佛徜徉於草木花間。

  張放等人看不到這人面目,也不知此人何意,一時莫名其妙。而萬章一方則截然相反,所有人臉色大變,目光卻透著崇敬。然後,四人皆倒執長劍,垂首躬身,恭恭敬敬向來人行了個晚輩禮。

  灰袍人負手淡淡道:“我在這,你殺不了他。萬章,收手吧。”

  “前輩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沒想到,會出現在這戈壁絕域。”萬章仰首長歎,“天意如此,夫複何言?君房兄,我已盡力,奈何奈何!”

  萬章說完,倒執長劍,面東向長安方向三拜。第三拜時,單手握劍舉起,快速落下,猛插入腹中,刹時怒血噴濺!

  只一句話,一代大豪,萬章,竟然生不出絲毫抵抗之意,自裁了!自……裁了!自……裁……了……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4

第三百零三章 事了拂衣去

  萬章剖腹,血濺腸出,以極其慘烈的方式,自我了斷。

  張放眾人,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而更令他們震撼的還在後面。

  三個劍手一見主人自裁,互望一眼,同時點頭,齊齊撕下半幅衣裳,坦胸露腹。然後,同時舉劍,以同樣的方式,刺腹,跪倒,頭點地,卒。

  自殺殉主!

  張放知道這時代有這種風俗,但親眼見到卻是第一次。不得不說,給他的衝擊還是蠻大的。而最大的衝擊,來自那個只說了一句話,就“殺”死了四個高手的奇人。

  張放收劍歸鞘,示意手下也都將兵器收起。別說這人是向著他們的,就算不是,以此人突兀出現的驚人身手,再加上“嚇死”萬章的手段,估計他們全上也是白搭。

  當眾扈從依言收兵器時,彪解卻持劍慢慢靠近那人,上下打量,眼神越來越奇怪。

  灰袍人回首一笑:“不用看了,昨晚是我卷飛你的劍。”

  彪解一見此人面目,驚得向後踉蹌幾步,猛地把劍往地上一插,納頭便拜。就在這時,身旁一陣急風刮過,就見一個巨大身影沖過,掄起狼牙棒就砸。

  彪解大驚失色,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眼睜睜看著阿羆如巨靈附體,一棒拍下,那棒子的直徑都快趕上灰袍人的腦袋大了。

  這一棒給人的感覺,像是大人打小孩,蠅拍拍蒼蠅。

  轟!狼牙棒重重砸在地上,沙石亂飛,銅齒碎濺,但目標卻已不見。而阿羆壯軀一晃,再晃,單膝下跪,怎麼使勁都撐不起來。

  很多人都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只有張放、彪解、初六等幾個眼神銳利的人勉強看清。阿羆一棒砸下,灰袍人閃開,錯身而過時,似乎用袖子掃了一下他的右膝……然後,這個巨人就跪了。

  張放笑了,這方法怎麼那麼眼熟呢?跟自己當年降伏阿羆的方式如出一轍。看來,這傢伙的弱點,還真是,明顯。

  “不要緊張,一場誤會。”張放張開雙臂制止緊張摸兵刃的手下,向移形換位到十余步外,側對他們的灰袍人拱手道,“我這個僕從,腦筋不太好使,定是聽足下說昨夜顯蹤之事,渾勁一上頭,就……在下張放,多謝足下相救之恩,沒請教尊姓大名。”

  灰袍人轉身,笑望張放:“沒想到,一個我不認識的劍手會認識我,而本應認得我的張羿嘯卻認不出我。”

  灰袍人一轉身,面目宛然。

  一頭烏黑發亮的頭髮,頭頂簡單挽了個髻,隨便用一根荊條別住,天庭飽滿,臉色紅潤,膚色瑩然,面容高古……如果不是頜下一大把銀白色的長髯,根本沒法讓人聯想到這是一位老者。即便如此,這烏髮白髯的形象,也沒法讓人猜測出他的具體年紀。

  張放很想問一句,我一定要認識你嗎?當然,他不會說出來,而是一臉恍然,似乎因為目睹真容,剛剛想起的樣子。

  彪解也適時道:“晚輩曾在七年前,于長安公卿宴上,見過大劍師一面。”

  灰袍老者點點頭:“老夫在七年前雲遊長安,你也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見過我。”說話間,目光轉向張放。

  此時張放已上前一步,長揖到地,語氣充滿尊敬道:“張放拜見大劍師。方才未睹尊容全貌,一時未能認出,請恕罪。”

  張放心思何等靈巧,彪解“大劍師”三字一出,他哪還不明白來人身份。強捺心頭驚濤駭浪,搶先行禮——灰袍老者說得對,別人認不出倒也罷了,他張放如果連教他習劍的大劍師也認不出,那就太不像話了。

  大劍師!

  早在當年東庚烽燧之戰時,目睹張放劍技,就曾提到過這位大劍師。張放也早知這具身體原主人早年練習過劍術,這也正常,大漢世家貴族子弟,誰沒練過——就連那看似偽娘的于恬,同樣都能耍上幾手正宗劍技。

  而張放的劍術業師,就是傳說中的大劍師鳳綱。

  鳳綱,在後世《太平廣記神仙傳》裡有記載:“鳳綱者,漢代漁陽人也。常采百草花,以水漬封泥之。自正月始,盡九月末止,埋之百日,煎九火。卒死者,以藥內口中,皆立活。綱常服此藥,至數百歲不老。後入地肺山中仙去。”

  這麼一位近乎于陸地神仙的人物,在崇道尚仙的漢代,所受到的追捧可想而知。公卿貴族追求的是此老的長生駐顏之術,尊稱其“老神仙”而對於遊俠劍客而言,則仰慕其神妙劍術。所以,鳳綱,在遊俠與得其授業的弟子口中,均尊稱“大劍師”。而其自稱鳳叟是也。

  當年鳳叟入長安時,曾言昔年得富平侯張安世之助,願為其子孫償一所願。當時的富平侯張臨,就請求授其子張放劍術。從不收徒的鳳叟,只同意指點,數月之後,言少君略知劍意,便飄然而去。

  當年的張放,雖有一肚子“劍意”,也有一定的劍技,但根本談不上劍術,純花架子,實戰不堪一擊。顯然鳳叟知道這團爛泥是扶不上牆了,早早走人。但少年張放所學的東西,後來卻便宜了張放。他在實戰與後來鍛煉中,慢慢把原先這具身體本能的反應,一點點煉化,變成自己的東西。今天他能夠面對面與比劇辛還強的萬章放對,鳳叟所授的東西,功不可沒,即使他只學到一點點皮毛……

  鳳叟向張放點點頭:“你很不錯,令人刮目。而且揚長避短,另鑽研迷魂之術,倒也有出奇制勝之變。”

  張放單膝跪地,頓首道:“若無大劍師當年指點,放絕對無法直面萬章,鳳老前有指點之德,今有解厄之恩。放無以為謝,唯拜而已。”

  張放是列侯,而鳳叟一介布衣,身份高下如雲泥,但面對這一跪,鳳叟卻坦然受了,悠然道:“某雲遊域外,不料想見到萬某率眾欲謀君侯。若是尋常時候,某不理俗事,但君侯身為漢使,持節西行,身負君恩國事,絕不容私怨所傷。某夜入萬某營帳,點其額以警示(張放等人恍然,原來萬章額頭的紅點是這麼來的,難怪他遮遮掩掩)。然萬某其心不死,一意孤行,以眾門客攻擊足下所派巡哨之大漢軍兵。某已將所有門客盡斃,並洩露殺機,引動那位神箭手小兄弟氣機,同時現身示警……”

  張放等眾這才明白,原來如此。初六大慚,原來不是自己警覺,而是人家故意洩露殺氣。而彪解則早已釋懷,更對自己能與大劍師有幸交手一合而沾沾自喜。

  “萬子夏,不愧為大豪,為義生,為友死。這幾位義僕也不差,好好埋葬他們吧。”鳳叟說罷,甩甩衣袖,引吭長吟,“……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混濁而莫餘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虯兮驂白螭,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吟嘯聲中,身影一閃,再一閃,倏幻倏現,眨眼數十步,漸漸遠去,隱沒於漫漫風沙之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4

第三百零四章 望 赤 穀

  “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啊!”彪解連連朝鳳叟離去的方向打揖,嘆服不已。

  對這位倏然來去,卻解救了他們一行人的奇人,張放也只想到那“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古之俠客了。

  青琰卻有些不爽:“沒聽到他說麼?‘不理俗事’,他原來不打算救我們的,若非公子是使節身份……哼!”

  張放檢查阿羆的膝蓋,沒啥大礙,看來鳳叟還是知道分寸的,聞言笑笑:“高人嘛,總有些與世俗不同之處,要不怎麼能叫高人呢?再說了,人家最後不也援手了?別管過程,看結果。”

  兩個侍女童心未泯,好奇問彪解:“彪叔,你認識這老人家,他的頭髮為什麼是黑的,鬍鬚卻是白的?”

  彪解撓撓頭,想了想道:“聽長安公卿所說,大劍師常采百草花,秘制煉法,服食之後,白髮轉烏。我七年前見到大劍師時,他的頭髮還沒全黑,夾雜著些許銀絲,今日見之,居然已全是黑髮……”

  別說二女侍,所有人都聽呆了,這世上還有白髮轉黑的事?

  張放想想,白髮轉黑的案例,後世似乎也是有的——當然是未經證實。

  韓駿喃喃道:“說不定再過七年,咱們再碰到他,他那一把白髯,會變半黑半白也說不準……”

  “……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

  想起此老離去時所吟之古辭,人人心頭冒起荒誕念頭——昆侖!西域!此老遊西域,該不會真是登昆侖而採食“玉英”,延壽百年吧?

  心頭震撼還沒退消,山谷那頭響起急促的馬蹄聲。眾扈從一驚,兵刃剛歸鞘又嘩啦一下抽出來。

  高坡上的初六揮手大叫:“是咱們的人!”

  的確,那閃亮的頭盔與泛著油光的皮甲,還有那赤色戰袍,昭示著來騎正是巡哨的大漢騎衛……

  驚魂一夜後,繼續上路。隊伍裡的騎衛又少了兩個,都是被萬章及其門客所殺。由於無法帶上路,只能與萬章等人屍首一起,埋在穀口附近,做好醒目標誌。將來條件許可,再把他們的遺骸帶回大漢,帶回長安。

  三天之後,被解救的五十多漢民終於與漢使團匯合,隊伍一下擴大到百人。還好這條路線是非常成熟的商道,歷代漢使也多走這條道,沿途諸國皆有供給之責,後勤方面沒有問題。

  走走停停,一路向西,天氣一日冷甚一日。風沙漠漠,戈壁茫茫,駝鈴聲聲,碧水沉沉。日月星辰交替間,不覺已進入伊利大草原,赤穀城,在望。

  “烏孫國,大昆彌治赤穀城,去長安八千九百里。戶十二萬,口六十三萬,勝兵十八萬八千八百人……東至都護治所千七百二十一裡,西至康居蕃內地五千里。地莽平。多雨,寒。山多松。不田作種樹,隨畜逐水草,與匈奴同俗。東與匈奴、西北與康居、西與大宛、南與城郭諸國相接……”

  以上是後世漢書的記載,記載的時間與此時相去不遠,所以張放一行出現在烏孫境內時,所看到的景象與書中記載差不多。

  張放一行來到赤穀城,是十月初的事。這不到二千里的路,走了兩個多月,也實在夠慢的了。沒法子,這不是行軍,而是遷徙,隊伍裡老弱占一半,兩個月趕到赤穀城,已經算很好了。

  烏孫大昆彌已經得到消息,早早派出大臣出迎百里。

  張放在與烏孫迎候使取得聯繫後,就地紮營、立帳,等烏孫人前來迎拜——這不是張放想擺譜,而是大國威儀,非得如此不可。

  半日之後,烏孫人來了。

  雖然烏孫王沒到場,但他派出的這位迎接大臣,也是夠份量——烏孫相大祿,安國。

  相大祿,是烏孫昆彌以下第一大臣。“相”是中原丞相的意思,“大祿”是“相”的烏孫語音,故並稱“相大祿”。這相大祿位高權重,不但掌管行政,而且有兵權,職權相當於漢朝的丞相與太尉合體。

  目下烏孫相大祿安國,同時也是大昆彌的岳丈。年不過五旬,戴著鑲滿寶石的圓帽,面色紅潤,鬍鬚灰黑,耳墜金環,身形胖大,見人就笑,笑聲很爽朗。

  一到帳外,見到張放,安國掩飾不住驚訝。好在他還算是見過世面,旋即正容整衣,以本國最高禮節,脫帽跣足,垂首躬身而入,並再三拜禮。

  張放昂然而受,因為此刻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中原貴客,而是代表漢家天子親臨的漢使。

  跟隨安國同來的,還有烏孫左大將、兩位翕侯,以及五百多護衛騎兵。他們還帶了來大昆彌的贈禮,當然也少不了牛羊馬匹及糧草。

  張放也將天子賜禮還贈。劉驁給烏孫大昆彌的賜禮還是蠻貴重的,有虎形玉壁一對,蜀錦二十匹,精製刀劍十口,弓矢一副,玉帶一圍,紫雲衫五領。這些東西雖然不多,但規格很高,至少不比給匈奴單于的賀禮差。

  漢朝一向重視與這個西域大國的關係,更不要說,漢家天子與烏孫昆彌,還是親戚關係,兩國乃“甥舅之國”。

  雙方互相致意,並表達對彼此國君的敬意之後,這才涉及正題,安國詢問漢使來意。

  張放道:“欲留七百漢民及近百漢軍於赤穀城,請大昆彌拂照,一應用度,自由放出,只請貴國提供住所避寒即可。”

  安國顯得很驚訝:“那漢使何往?”

  張放向西邊莽莽群山一瞥,悠然道:“我還要趕路,前往摘星城。”

  “摘星城?!”

  從安國及左大將、翕侯等人的驚訝表情看,他們是知道摘星城的。

  張放心頭一動,忍住馬上打聽的衝動,決定等進赤穀城參加大昆彌的宮宴時,再私下打聽為好。

  “沒錯,就是摘星城。”張放再次重複,語氣堅定。

  儘管已進入十月初冬,時有飄雪,但伊利草原仍然可通行。此時繼續西行,的確有一定的風險,但張放若就此裹足不前,他就要在赤穀城呆到明年三月甚至四月,整整半年就廢掉了。

  半年,呆在赤穀城就是廢,但呆在摘星城,能幹出多少事啊!

  因此,張放考慮再三,決定冒險上路。不就是三千里嗎,一人三馬,輕裝簡行,一個月內,老子要在摘星城樓頂觀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4

第三百零五章 踏 膝

  長長的車馬隊伍,慢慢行進在結滿白霜的離離草原上。凜冽寒風,令人將皮襖裹得更緊,皮帽、護耳、面巾全上陣,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一眼看過去,幾乎人人都一樣,認不出誰是誰。

  這時候,最舒適的莫過於乘坐馬車了,雖然難免顛簸,但比起承受肆虐的寒風,實在好太多。

  厚厚的車窗簾拉開,探出一張精緻的臉蛋,香腮泛著幾分烘烤的潮紅。剛吸了一口寒氣,車窗邊人影一閃,一個騎士傍窗而行,拉下面罩,臉出一張毫不遜色的俊朗面容。

  “啊!是家主。”昭君慌忙頓首致意。

  張放微笑道:“車裡暖和,為何要開窗,想透透氣麼?”

  昭君輕聲道:“婢子想看看赤穀城什麼樣。”

  昭君將與所有漢民一起,被留在赤穀城。對於這座將要帶走她半年青春歲月的塞外古城,心存好奇,意欲先睹為快,這心情,張放也是能理解的。

  張放一勒戰馬,向側旁馳出數步,不再遮斷昭君的視線,長鞭向北一指:“喏,那不就是。”

  昭君瞪大美目,平緩廣闊的草原上,一座雄偉的山城,映入眼簾。

  冬日淡淡的陽光照在紅色的山谷,深藍色的天空下,那金色的雄偉城堡在夕陽下傲然挺立在一片紅色沙石山谷之中,仿佛融為一體。依稀能看到,幾條如蛇階梯依山勢而建,蜿蜒而上,交匯於山巔。而那山頂那城堡尖,呈少見的純白色,遠遠望去,似是天山雪蓮,飄落其上。

  “赤穀城,就是紅色山谷之城。”張放鞭梢遙點,“那最頂的白色尖兒,就是烏孫王宮。”

  昭君出神望了半晌,輕聲問道:“昭君聽到一個傳說,這是當年烏孫昆彌獵驕靡為迎娶細君公主而建的城池,是這樣麼?”

  張放含笑:“既是傳說,你就當傳說來聽吧。”

  一國之都,功能只有一個——保衛君臣國民,防禦外敵入侵,怎可能是為了迎娶一個公主而建?就算是中原皇帝,要討某個妃子歡心,也不過就建個宮室高臺,沒見誰建個城池。更何況,當年的細君公主嫁到烏孫之後,只是個右閼氏,地位尚在左閼氏匈奴居次(公主)之下。迎漢公主要修一個城堡,那迎匈奴居次是不是得建個“小龍城”?

  事實上,赤穀城是西元前161年左右建成的,而當時細君公主還沒出生呢,八杆子打不著……

  長長的隊伍,終於來到城堡下。而烏孫大昆彌雌栗靡,也終於現身,親自出城迎接。為了表達對漢使的敬意,雌栗靡啟動了西域拜迎的最高禮節“踏膝”。

  所謂“踏膝”,即兩排人相對跪坐,由貴客踏其膝前行——作用類似後世的迎賓紅地毯。今次雌栗靡為張放這位漢使準備的“紅地毯”,就是其國之民一百零八人。

  這種以人為毯的禮節,在西域很盛行。據說當年的匈奴僮僕都尉,凡入諸邦城,必踏膝。有時候,踏的還是各邦國貴人的膝。

  安國的脫帽跣足,是拜會的最高禮節,而“踏膝”,則是最高迎候禮。當年張放曾對陳湯說過,終有一日,他要踏著西域諸君的膝蓋走進諸國城邦,指的就是這個。今日雖然踏的只是烏孫國民之膝,他日焉知不能踏其王膝?

  張放甩鐙下馬,掀帽解麾,持節而行,從容踏上兩排伏跪于地的烏孫國民之膝,一步一步,穩穩向前。

  身後漢軍士兵與漢民的目光,默默追隨那隨風舞動的潔白旄節,以及那個挺拔而堅定的身影。

  五十四步踏完,在張放靴底落地的一瞬,先是兩個宮廷僕人打扮的烏孫男僕,執草葉為張放彈灰掃塵。隨後,是幾個烏孫少女懷抱白色廣口罐,蘭花指沾陽春水,向張放身上彈灑。

  有幾滴彈到張放臉上,嗯,並不涼,溫溫的,居然是溫熱的水,還帶著淡淡芬芳。張放含笑致意,把幾個烏孫少女看得臉紅耳熱,心如鹿撞。之後又圍上來一群烏孫少女,為張放披上一件白色裘麾。之後才一齊退下。

  完成一系列潔淨儀式之後,望著煥然一新的少年漢使,烏孫大昆彌雌栗靡哈哈大笑,張開雙臂,無比熱忱地迎將上來。

  張放也伸出雙臂,與雌栗靡把臂言歡。

  雌栗靡張口第一句就是:“久聞梟單于首級之‘青銅天將’大名,今日有幸相見,我雌栗靡今後在部族帳議時,終於可以接得上話了。哈哈哈!”

  張放之所以能得到如此禮遇,不僅僅因為他的漢使身份——不是每個漢使,都能有如此高規格禮遇的。半甲子以來,能得烏孫大昆彌如此相待的漢使,只有長羅侯常惠、馮夫人馮嫽。張放,是第三個。原因就在於,他四年前擊殺郅支單于之舉。

  漢匈爭西域百餘年來,何曾聽說過有漢將斬單于之事?張放單憑這個戰績,就足以震動西域諸國,令雌栗靡以“踏膝”之禮相待。

  張放細細打量這位烏孫國君,大約四十上下,身量頗高,體形中等。他戴著鑲金絲卷毛邊氊帽,鬚髮黑亮,五官深邃,眼珠子是淡褐色。更偏向于中亞人,漢人特徵不明顯。

  漢人特徵?正是。張放出使之前,包括這一路上已做足功課,對雌栗靡,準確的說,對烏孫王族世系已有充分瞭解。這雌栗靡,還是真漢朝天子的外甥,他的曾祖母,正是漢朝公主——解憂公主,劉解憂。

  烏孫大小昆彌分裂後,首任大昆彌,就是解憂公主與翁歸靡所生長子元貴靡。元貴靡即位一年後病卒,繼位者為元貴靡之子星靡,這位星靡也跟他老子一樣短命,同年病卒。於是,其子雌栗靡繼位。

  這麼一算,雌栗靡正是解憂公主的曾孫。而這位大昆彌,也總算結束了大昆彌世系的短命史,自前51登位,迄今已整整二十年。如果歷史不曾改變,他的王運,還將持繼二十年。

  只是,摘星城畔,臥榻之旁。他的王運,以及烏孫國運,還能如此這般長久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6

第三百零六章 側 夫 人

  赤穀城堡做為一座依山而建的絕域,整個王宮都建在城裡的一座紅砂岩山頂上,全部是土石建造而成,從山麓到山頂高三百多米,建築分上、中、下三層,依次為王宮、貴族區和民居。舉目所見,到處都是和泥土顏色一樣的建築群和洞窯。

  雖然是初冬,但耐寒的西極人渾不以為意,城裡到處熙熙攘攘,買賣興隆,人與牲口的熱氣,把整座赤穀城的溫度烘熱了好幾度。

  為了迎漢使,烏孫人清空了主街。張放與雌栗靡並肩而行,在烏孫人的引領下,前往王宮。而漢民及屯兵則被安頓在城內專門劃分出的區域。

  王宮在山頂,入宮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正常通道,一條是軍事通道。

  張放等人自然走的是正常通道,但也不妨礙他到軍事通道參觀。

  軍事通道是條暗道,像一個打仗的地道,每上一二層,都會向外挖一個視窗,不僅可以看見外面,對外防禦,還能讓自然光線照射到地道內部。地道裡有暗門,有穀倉,有飲用水儲備,還有軍械庫。當然,巡守的士兵更是不能少。整備之充分,令人嘆服。

  張放想起建造此城的烏孫開國君主獵驕靡,這是一個連匈奴極盛時的老上單于都不敢輕視的馬上君王,其人軍事素養,也能從此城的格局略窺一二。

  烏孫位於山頂的王宮,準確的說,是議事宮,相當於漢朝長安的未央前殿。而王室的寢宮、內院、後宅這些,則位於山腰。

  張放無論是作為漢使,還是貴客,當然只能去議事宮。

  通過門禁森嚴的宮前山道,來到議事宮前平臺,這裡幾乎是最高處了。由此往下看,均是陡峭的懸崖,僅有一條通道與山下相通。極目遠眺,整座城堡盡收眼底,那種拔地懸空,層層阻隔,讓人既感巍巍壯觀,又森然生寒。

  “漢使,請。”雌栗靡肅手請入。

  張放這邊,由於只有他一個正使夠份量,其餘沒一個身份能上得了檯面的,所以他只得一個人入宮。張放示意隨行扈從留在外面的等候室,手持節杖,與雌栗靡相攜而入。

  這烏孫議事宮雖是王宮,其實跟一般的王帳也差不多,除了面積比較大,大約有一個籃球場大小,其餘設施都是差不多。

  地上鋪著軟絨的安息地毯,牆上裝飾著康居玉器,中央的柱子則是羅馬型制,短案上的純金餐盤杯具來自大月氏……不過,這王宮最醒目的,卻不是這些貴重之物,而是正中位置牆上掛著的一張白熊皮,以及兩把鑲滿寶石、交叉懸掛的彎刀。

  “這是敝國開國大王親手獵殺的白熊皮,以及他所使用的寶刀。”

  聽了雌栗靡介紹,張放對著白熊皮與寶刀欠身行禮,算是向烏孫大王致敬。

  由於張放代表漢天子,他的位置,在雌栗靡右邊。而通常在這個位置的相大祿安國,則屈居下首。其餘烏孫大小重臣如左右大將、三大翕侯、左右都尉、左右大監、左右大吏等等悉數到場。

  這大監可不是太監,而是監察諸官之意,職位類似漢朝的御史大夫。大吏則是管理官員升降事宜。烏孫這規格不可謂不高,真是高官滿座了。

  張放在宴席上大談大漢與烏孫兩國淵源流長的“甥舅之誼”,反復宣揚漢烏兩國關係正常化的重要意義,一再表達漢天子對烏孫君臣國民的問候等等。而在張放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談特談時,宮外賓室裡,班稚正苦逼地與烏孫負責安置漢民的官員艱苦談判。為爭取更多的利益,這位使節團裡目前唯一的文官,簡直心力交猝了。

  這場宴飲,一直持續到晚上。但還沒完,雌栗靡吩咐,請王后及諸官女眷入夜宴。

  白天的宴席還帶著政治性,算是嚴肅場合,但到了晚間夜宴,基本上就以輕鬆享樂為主了。不少烏孫官員心裡活動開了,眼下這位漢使不光是英俊少年,還是漢朝列侯,更是漢家天子的表親,既富且貴,聽說還沒娶妻……這樣的俊彥到哪找去?但凡自家有女兒的誰不琢磨?就算當不了列侯夫人,當個側夫人也好啊。

  心理素質那麼好的張放,被一道道熾熱目光盯上,也有腦門子冒汗的感覺,急忙藉口如廁,暫時避開那些發現“肥肉”一樣的目光。

  在宮前走廓前,張放沉吟一會,讓烏孫衛士通傳青琰進來。

  見到青琰後,沒等她開口,張放就低聲對她交待一番。

  青琰聽完,一臉驚訝,欲言又止。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向張放欠身行了個禮,快步出宮而去。

  夜幕降臨,議事宮裡早已點上百餘盞明燈,將整個宮殿映照得亮若白晝。烏孫王室女眷、諸大臣家眷紛紛亮相,更有一群群宮女如穿花蝴蝶,翩翩其間。那種活躍歡快熱鬧,給張放的感覺,跟後世的雞尾酒會似乎沒差。

  不過這會的張放可沒有雞尾酒會的閒適,他快被無數女人的目光謀殺了。

  身為漢朝使節,張放還得保持從容微笑,一付友好親善大使姿態。只是頻頻向門外轉動的目光,暴露他此刻如坐針氈的狀態。

  終於,那一聲期待的通報傳來:“漢使女眷,拜見大昆彌。”

  隨著一陣環佩聲響,青琰、二女侍扶著一個麗人娉娉婷婷,自圓拱形大門緩步而入,出現在眾人眼前。

  但見她身穿丹紅麾裘,領上一圈潔白貂絨,映襯著一張令人屏息的容顏。雲鬢如墨,環髻高結,額系珠串,正中一塊心形含水碧玉懸墜眉心。眸凝秋波,香腮似雪,嘴角勾起似有似無的笑意,仿佛蒙娜麗莎的微笑。眸光流轉,盈盈一掃,每個人似乎都感覺自己被她看到一般。這一刻,仿佛所有光芒都凝聚在她身上。在燭光映照下熠熠生輝,彌漫著粉色仙氣,猶如傳說中天山雪嶺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山天女。

  議事宮裡的烏孫君臣及女眷們,全看呆了眼。有人打翻杯盤,有人嘴裡食物掉了兀自不覺。

  張放含笑向麗人伸出手:“這位,便是本使的側夫人,昭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6

第三百零七章 睡 美 人

  宴飲已經結束很久,夜闌人靜,昭君還沒睡。

  盤著的髮髻已經解開,烏亮的長髮如瀑傾泄而下,鬆散而隨意地垂落在胸前與腰際。屋裡爐火紅亮,她只穿著薄而透的紗衣,趿著厚厚的毛屣,來到窗前,慵懶地跪坐厚毯上,支起手臂,衣袖褪下,露出雪藕般的玉臂,纖手托著香腮呆呆望著窗外遠山上的雪嶺。

  雖然在宴會上她笑意盈盈,從容自若,儀態大方,很有“側夫人”的風範,但誰會知道,她全程都是暈暈糊糊。這一切,都是被那句“側夫人”鬧的。

  實在是,太突然了!實在是,太……霸道了!

  她無法忘懷,當他宣佈自己是側夫人的一刻,宮殿裡那些異族女人們飽含驚歎、好奇、豔羨,還帶著點小嫉妒的目光。她完全不知道,當時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她只記得,那一雙帶著淺淺笑意,深邃得令人幾乎陷進去的眼睛……

  好奇怪,想到那雙眼睛時,那雙眼睛就出現在眼前。

  昭君下意識揉揉眼,再睜開——

  “啊!”她低呼一聲,第一反應就是伸手摸向身旁的貂裘,卻摸了個空。

  眼睛的主人漾起一抹笑意,然後站起來,手裡提著的正是她的貂裘,從容走到她身後,動作輕柔而自然地為她披上。

  昭君在這一刻,象喝了醇酒一樣,整個人完全迷糊了。

  他是列侯啊,而自己,只是個小婢女。

  “本來太晚了不想打擾你,但聽青琰說你還沒睡,就不請自來了。”張放舒展身體,轉回昭君面前坐下,很紳士的致歉,“希望沒嚇著你。”

  昭君微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什麼話都說不出。

  張放略加沉吟,緩緩道:“我不能停留烏孫太久,時間不等人。”

  “家主……”

  “你聽我說。”張放豎指示意昭君噤聲,“我會率扈從及一半騎衛離開。留下青琰及兩個侍女照顧你,留下班君叔做為外交協調官,留下一半騎衛護衛你們,以及漢民的安全。公孫覆、丘仲能不能安全將漢民救出,及時匯合,尚是未知之數。義成侯能不能在今歲趕到赤穀城,也不好說……所以,這個冬天,就要靠你們自己熬過去了。”

  昭君怔了半晌,才呐呐道:“我只是一個小婢子,這些話,家主應該找班郎中說才對。”

  “我自然對他說了。但是,有一個棘手問題,需要解決。”張放重重呼出一口氣,“他的級別太低,他只是個六百石郎官,跟烏孫高層打交道很不利。同樣,即使公孫覆、丘仲帶著大批漢民來匯合,這個問題依然存在——他們當中,最高秩官,只有六百石。”

  外交這個東西,從古至今,就有一個自然衍生的原則,那就是對等。一方官秩低點沒關係,但不能低得太離譜。張放若走了,而副使甘延壽又沒能及時前來補缺,那留在赤穀城的最高官秩就只有六百石——無論是班稚,還是公孫覆,都只是六百石。

  這個級別,大概只等同於昨日宴會上的大吏,想跟大監打交道都難,更別說什麼翕侯、都尉、大將了,相大祿更是想都不要想。這對今後班稚的工作是非常不利的。

  “原本此次出使匈奴的使節團裡,有千石,甚至二千石高官,只是他們不想遠途西行,而且……”張放頓了一下,沒有說出真實原因,其實是他不想讓自己的摘星城,進入不可靠的漢朝官員視線,這後果可比缺少對等的外交官嚴重多了。

  張放清清嗓子,繼續道:“所以,在義成侯到來之前,我需要一個能繞過正常外交途徑,直接與烏孫王室及貴族階層溝通的人。”

  昭君吃驚地瞪大妙目,她似乎明白張放的意思了。

  張放目注昭君,一字一頓:“明白了?你這個側夫人,不是玩笑。”

  這一刻,昭君完全慌了,語無倫次:“可是……家主沒有陛下的詔書、誥身……啊!我……婢子是說,婢子只是宮中遣放之使女,豈能成為側夫人……”

  秦漢時代的“夫人”,可不是象後世那樣,是個嫁了人的女人就可以自稱的。這時代,“夫人”,是一種賜爵,是一種誥身,而且等極相當高。即便是二千石高官娶妻,如果沒有皇帝所賜誥身,其妻也沒資格稱“夫人”。

  側夫人等級雖低於夫人,但也不是一個列侯可以自許的。張放當著烏孫君臣的面,指昭君為側夫人,這是相當大膽的政治冒險,打的就是一個時間、空間差。當然,這也是他有把握,事後天子能為他補這個鍋,正式下詔賜昭君為側夫人。至於詔書、誥身之類,烏孫人敢叫他亮出嗎?有這個必要嗎?烏孫君臣打死也想不到,這位漢使膽那麼肥,敢把一個婢女指為側夫人。

  昭君一旦成為烏孫人認可的漢使側夫人,就會獲得一種超然的地位,擁有與烏孫上層的通話權,為眼下的漢民及明年抵達的下一批漢民及漢軍護衛爭取更多保障。這些,是班稚、公孫覆等人遠遠做不到的。在副使甘延壽到來之前,昭君這個側夫人,能起到一個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你可能認為,我是為了大局,給了你這個身份。”張放起身,走近昭君,俯視著她,目光灼灼,“你若這樣想就錯了,大局只是附帶的。對我而言,你——昭君,就是我張放的側夫人。不管是在西域,還是中土;不管是在赤谷,還是長安。”

  昭君渾身都在顫慄。屋裡很暖和,她也不覺得冷,但就是止不住地顫慄。

  “家主……我……”

  “不要再叫家主,叫郎君。”張放眼睛有火苗在跳動,伸手握住昭君的皓腕。

  昭君顫抖如秋風中的枝葉,喉嚨緊得仿佛不能呼吸,本能向後收手。或許是張放握得太緊,這一奪頓時令她痛呼一聲。

  這一聲夾著驚惶的痛呼,仿佛一把冰雪塞進張放的腦海裡,頓時清醒過來。

  “真失禮,我過於操切了……你想好再說,我可以等。”張放深呼吸一口氣,放開手,點點頭,緩步向門口走去。

  “等一等。”

  張放的手已碰到門栓,聞聲一頓時,訝然轉身,入目是一雙美麗而堅定的眼睛。

  “我不能等,過了今晚,或許郎君便離去……又或許,我就會沒了勇氣。”

  昭君的聲音漸漸飄忽,眼前的情景也變得朦朧起來,依稀可見貂裘墜落。然後,那件薄薄的輕紗,也從渾圓的香肩滑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7

第三百零八章 巾幗不讓鬚眉

  儘管時間很緊,張放卻並沒有急於離開赤穀城,倒不是完全因為沉醉於昭君的溫柔鄉,而是他必須為昭君、班稚把底子打好。短短三天時間,張放冒著嚴寒,連續拜望烏孫上層權貴,又是饋贈禮物,又是許諾會在摘星城為諸公貿易大開方便之門,總算把這關係打好了。

  嗯,這時張放雖然距康居、距摘星城還有三千里,但摘星城的傳聞,已傳到他的耳中。

  張放在三天裡,忙裡偷閒,召見了十幾個來自不同地方的商人。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在摘星城有商鋪。張放詳細詢問,喜憂參半。

  喜的是摘星城果如他所期盼那樣,在三年多的時間裡,成為聞名遐邇的絲路中轉站及商貿城。中土、西域、中亞,諸國商人紛紛湧入,在城裡租買商鋪,生意火爆。憂的是,這種利好的情況,只持續了短短兩年。從今年初開始,康居人似乎有所不滿,康居國師烏陀與迭利部小王抱闐,就曾屢屢向摘星城伸手,若不是犀月部首領、副王屠墨堅決頂回去,估計眼下摘星城已換主人了。

  這些商人畢竟是局外人,雖然提供了不少情報,但具體東西很多說不明白。不過對張放而言,這些情報很寶貴,至少讓他大致明白了摘星城所取得的成就,以及眼下的困境。

  “烏陀、抱闐,當年你們給西征聯軍帶來過不少麻煩,一時沒工夫收拾你們。看來,這一次得新賬老賬一塊算了。”

  張放做出決定,翌日出發,前往康居。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有一個地方要去。而且,是帶著昭君、青琰等一塊去。

  距赤穀城不到二十裡,有一片背山望水倚林的平地。在這裡,按中原的形制,建了一座紅岩石墓。墓碑上刻著“右大將夫人、漢家馮氏夫人嫽之墓”。

  “這裡就是曾祖母的墓地了。”

  帶張放一行來此憑弔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烏孫婦人。說是烏孫婦人,穿著打扮都是烏孫人模樣,但她的樣貌氣質,卻有幾分漢人神韻。

  張放謝過,面色肅穆,領著班稚、昭君、青琰、女侍及一眾扈從,依次上前。按中原祭祀之禮,擺三牲、撒草梗,莊嚴拜祭。

  這裡,埋葬著漢家女兒、巾幗不讓鬚眉的傳奇女外交家——馮夫人馮嫽。

  這位最具傳奇色彩的中國歷史上首位女外交家,本是解憂公主的侍女。在隨公主來到烏孫之後,因其生性聰慧,識文善書,與解憂公主相互慰勉,情同姊妹。馮嫽常馳馬牧場,出入氈帳,短短幾年,便已通曉西域的語言及風俗人情。

  烏孫右大將仰慕馮嫽,求娶之。於是,她的身份由公主侍女躍升為右大將之妻。無論是漢朝、烏孫,以及西域諸國,都能得到認可,初步具備了成為外交使節的條件。

  解憂公主嫁入烏孫,身負宣揚漢朝,結恩施惠西域諸國的使命。但她畢竟是公主,更是昆彌的右閼氏,不便出巡諸國,而馮嫽恰好是最適合的替代人選。於是,馮嫽以使節身份代表解憂公主訪問鄰近各國,向國王贈送禮物,宣揚漢朝威儀。各國君臣見漢朝以女子為使,大方謙恭,善於辭令,與人交談時連翻譯都不用,驚奇之餘,嘖嘖誇讚,尊稱她為馮夫人。

  漢宣帝執政之際,烏孫發生內亂。朝廷原本想讓外甥元貴靡(解憂公主之子)繼承王位,不料親匈奴的北山大將烏就屠殺死國王,自立為王。漢宣帝得報後,急令破羌將軍辛武賢率領一萬五千兵馬進駐敦煌,準備討伐烏就屠。時任西域都護的鄭吉考慮漢軍道遠兵疲,勝負難料,建議朝廷派使與烏就屠談判,勸其讓位。鄭吉知道馮嫽善於外交,推薦由她當此重任。

  值此危難之時,馮嫽欣然受任,她的丈夫右大將與烏就屠關係很親密,所以她和烏就屠也算很熟悉,於是開門見山對烏就屠說:“將軍奪了王位,似是可喜,然喜中不可無憂。如今漢朝大軍已至敦煌,將軍區區兵力,豈不是以羊群搏猛虎?”

  烏就屠聽了甚為惶恐,有所意動。

  馮嫽曉之以理:“漢與烏孫親如一家,若兩國開戰,百姓遭殃,將軍也必身敗名裂,望三思而行。”

  烏就屠自知遠不是漢軍對手,最終讓步:“願聽夫人勸告,讓位於元貴靡,但求漢朝給個封號。”

  於是馮嫽回國請示漢宣帝之後,乘坐駟馬錦車,手持漢節,召烏就屠至赤穀城,宣讀詔書。立元貴靡為大昆彌,烏就屠為小昆彌。靠著馮嫽奔走斡旋,終於化干戈為玉帛,消除漢朝與烏孫之間的一場殺伐。

  這是馮夫人一生中最光彩照人的一次成功外交,而馮夫人也因此舉,被載入中國史冊,成為令後人景仰的出色女外交家。

  甘露三年(前51年),解憂公主已是七旬之齡,思念故土,上書漢天子求歸。漢宣帝考慮到她大半生身居異域,為國操勞,有功於漢室,就派人把解憂公主和馮嫽一起接回長安,並以公主之禮照顧劉解憂的飲食起居。對馮嫽也以厚祿優禮相待。

  黃龍元年(前49年),解憂公主病逝,以公主之儀安葬。

  彼時烏孫大昆彌星靡生性懦弱,繼位後因治國無方,致使烏孫局勢再起動盪。馮嫽雖身居長安,卻心系烏孫,上書漢元帝請求再為漢使,出使烏孫鎮撫星靡。漢元帝准奏,選派一百名士兵的隊伍護送馮嫽第三次出使烏孫。

  馮嫽以她的威望與才幹,遊說烏孫各方消釋嫌隙,對抗烏就屠吞併企圖,幫助星靡穩定局勢。對此後雌栗靡順利接替政權,穩固執政二十年,可謂功莫大焉。烏孫上至雌栗靡,下至普通牧民,無不敬重。

  數年之後,馮嫽壽終正寢,葬于烏孫赤穀城附近。她的子孫,部分在長安,部分在烏孫。眼下領張放等人前來拜祭的,就是馮嫽的後人,曾孫女烏瑪。

  拜祭之後,張放對昭君道:“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瞻仰馮夫人麼?”

  昭君輕輕頷首:“夫人實為女中豪傑,大漢奇女子,昭君唯有膜拜而已。”

  張放悠然道:“一個人,能做多大事,除了內因,還需要合適的外因。當初若不是隨解憂公主出塞,馮夫人或許也將泯然於眾,終身不過一王侯家使女而已。歷史給了她一個機遇,她抓住了,成就了馮夫人之傳奇。”

  說到這裡,張放頓了頓時,看向昭君,飽含深意:“你若在長安,也不過是王侯家使女。而你既然選擇出塞,就意味著你選擇了不平凡。你現在有一個不亞于當年馮夫人的身份,能做到怎樣,就看你自己的了。”

  昭君眼睛漸漸瞪大,滿臉不可置信:“我……”

  好半晌,昭君才說出一句糾結於心很長時間的話:“昭君只是一個沒什麼見識的深宮使女,此次出塞也純屬機緣巧合,為何郎君總認為我能做出一些不同尋常之事呢?”

  “因為,你是昭君啊!”張放目光閃動,意味深長一笑,“我很看好你喲。”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47

第三百零九章 風雪來騎

  韓駿和宗巴小心翼翼地催動戰馬,行進在落滿雪花的針葉林裡。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兩個漢軍騎衛,一個烏孫嚮導。

  他們五個人都是探路的,此時距他們離開烏孫已近一個月,行程超過二千里,距離他們的最終目標已經越來越近了。當然,這氣候,也是越來越寒冷了。

  探路歸探路,大冷天的,不說點什麼,人的腦子可真得會凍木。

  其中一個羽林銳士呵出口白氣,問韓駿道:“韓小哥,這條道,你以前走過吧?”

  細論起來,韓駿還真是故地重遊。當年他追隨公子西征,就曾打這走過。當然,那會是夏季,眼下是冬季。而且隔了好些年,他又是隨大部隊走的,印象很模糊了。

  韓駿扯下面罩,搖搖頭:“走是走過,但記不清了。宗巴,你呢?”

  宗巴扶了扶眼罩,同樣搖頭:“哪還記得住?也就只有主人才能記得吧。”

  韓駿緊了緊衣領,轉臉問那烏孫嚮導:“還有多久?”

  儘管幾天來這個問題被反復問了十幾遍,但烏孫嚮導也只是腹誹,嘴裡還是得恭順回答:“如果沒有大的風雪的話,半個多月這樣吧。”

  “那依你看,會有大風雪麼?”

  “這個……不好說。”

  “什麼不好說……”宗巴頓時來氣。

  韓駿搖搖手,止住宗巴,平和問道:“若是有大風雪,附近有躲避的所在麼?”

  嚮導想了想,搖搖頭:“沒有。起碼得再走二百多裡,到昆紮山口,那裡有康居人的一個哨窩子。一般商旅他們是不接納的,但天朝漢使他們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拒絕。”

  “二百多裡啊。”韓駿抬頭看看天色,道,“今天是趕不到了,爭取後天到,先進康居人的哨窩子給公子趟趟路子,然後再稟報。”

  這伍哨探,是以韓駿為首,他的決定,只要沒有大的分歧,基本就按他的來。

  “走吧,趁雪勢不大,抓緊趕一程。”韓駿拉上面罩,一提韁繩,催動戰馬小跑向前。

  一行五騎剛剛轉出前面的彎道,就見前面一匹黃膘馬得兒得兒跑過來。那匹馬顯然跑了很長時間的路,嘴邊都冒白沫了,大冬天的竟然滿身冒熱氣,雪花飄落其上,居然有消融跡象。

  最前頭的嚮導看了心疼得直搖頭:“這馬完了!挺好的馬啊……”

  別看宗巴只有一隻眼,他的眼力卻是幾人中最好的,馬鞭一指:“馬背上有人。”

  眾人勒馬細看,可不是,馬背上的確有人。只是那人趴伏在馬鞍子上,馬昂著脖子時不容易看到,加上天空飄飛鵝毛雪影響視線,不易發現。

  來騎越近,看得越清,那人背後,赫然插著三支箭矢,隨著馬身顛簸,尾羽顫動,觸目驚心。

  韓駿、宗巴等人反應迅速,四騎立即散開,佔據兩側高地。嚮導則策馬接近,伸手探向那人。

  就在嚮導的手剛剛碰觸那人肩膀的瞬間,那看似死活不知的人,突然縮了一下避開,手裡不知怎地出現一把刀子,捅向嚮導。

  這個變故雖然突然,卻並未令韓駿等人驚慌失措。宗巴可是老“草原”了,早就跟他們講過這種事,也有種種預防手段。

  嚮導更不用說,能當嚮導的,哪個不是老獵手?

  嚮導縮手,側身,縮到一側馬腹下,以鐙裡藏身險險躲過突刺。宗巴飛快策騎沖來,手裡短斧繞腕打旋,接近對方後背時,借著馬速一斧砍來。

  那人扭身用刀子準確格住,但抵不過宗巴的沖勢,被撞下馬。落地一滾,觸動傷口,啊了一聲,剛跳起又跪倒。

  正沖到一半的韓駿聞聲忙對宗巴喝道:“等等!”

  宗巴已及時勒韁收手。他們起初以為這是馬賊的陷阱,但這人是真受傷,那情況就不一樣了。很可能剛才的事,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反應。

  “朋友,我們沒有惡意,放下你的兵器。我們……”韓駿扯下面罩,大聲說道。但話沒說完,愕然停止。

  那人慢慢撐起,氊帽落地,罩巾散脫,露出一張嘴角滲著血絲的瘦長面孔。這張面孔,是典型的西極人面孔,眉稀、眼深、顴高、鼻勾,臉膚凍裂出一道道口子。

  這張臉,韓駿眼熟,宗巴也眼熟,但他們使勁回想,也叫不出名字。倒是那個烏孫嚮導脫口而出:“這……這不是奚奴麼?”

  奚奴?!

  一聽這名字,韓駿與宗巴頓時想起來了。可不是,這傢伙就是奚奴啊。

  奚奴,是當年西征時烏孫派來接應的一名百長。他曾經與杜勳、高震,一起對抗康居右都尉“斷腕者”伊奴毒,算是和漢子。韓駿、宗巴都見過他,但沒打太多交道。時隔數年,驟然再見,一時認不出來。而那烏孫嚮導顯然認識奚奴,還蠻熟,一見之下便叫出來。

  韓駿、宗巴認不出奚奴,但奚奴卻一眼認出韓駿。這個當年老跟在那少年世家子身邊的扈從令他印象深刻,吃驚叫道:“你是……你是張公子的扈從?”

  韓駿點頭:“正是。奚奴,你怎地弄得這般模樣?”

  奚奴神情突然激動起來:“莫非張公子……”

  韓駿再點頭:“公子也來了,就在後面。”

  奚奴雙膝一軟,再撐不住,坐倒在地,差點沒哭出來:“天神開眼,張公子終於來了。”

  韓駿正想問話,在兩側高地瞭望的哨騎大聲示警:“前方有二十多騎逼近,距此三裡。”

  “是沖我來的。”奚奴按著胸口,嗆咳幾聲,“是康居人,迭利部的騎士。”

  韓駿向哨騎打了個迎上前截停的手勢,扭頭問奚奴:“你做了什麼?”

  奚奴只回答了半句:“我受雇於摘星城執事陶晟……”便再說不出話,身體慢慢軟倒。

  韓駿原本無所謂的神情一下變了,目光閃動,驀然大聲道:“宗巴、木庫(嚮導),你們送奚奴回營地,把情況稟報公子。”

  宗巴邊下馬與木庫扶起奚奴,邊抬頭道:“那你們呢?”

  韓駿拔刀出鞘,向康居來騎的方向一指:“我倒要看看,康居人敢不敢踏過我們的屍體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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