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97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7

第二百六十章 目標河東

  當張放在皇宮裡向劉驁奏對時,原本應當在皇宮的石顯,卻溜到了王立的府上。

  王家的僕人,站在堂外,不時偷眼瞄一下裡面那個一臉陰沉、來回踱步的人。看人家腰間印綬,是青色的哩,二千石的大官啊——孰不知裡頭這位二千石的大官,此刻最想幹的事,就是將腰間的銀印青綬攥下來,狠狠摜在地上。

  身為宦官,石顯出宮一次不容易。換作是以前,他的黃金時期,出宮不是問題,但那種好日子,隨著先帝大行,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石顯出宮都得找個非常正常、無可挑剔的理由——這宮裡一心抓他小辮子,等著看他倒楣的人多著呢。

  而石顯頂著風險非得出來,實在是忍不住了,說好的中書令不動呢?怎麼給弄到長樂宮去了?長信太僕!服侍一位過了氣的邛成太后,這算著什麼!

  “哈哈哈,失禮失禮,讓令君……呃,讓太僕久等了。”王府主人王立笑容滿面,進門即拱手。

  石顯雖然失意、慍怒,但臉上仍露出平和的笑容,拱手致禮。

  落坐之後,王立再一次致歉:“立方才從大兄處返回,聽聞家僕說有貴人光臨,急忙趕來,未及盥洗,恕罪。”

  王立如此低姿態,石顯也不敢托大,連道不敢。今非昔比,人家王氏躥起,他石顯則過了氣,放低姿態的應該是他才對。

  等石顯氣順得差不多了,王立才道:“太僕勿嫌在下多禮,實是為大兄致歉。大兄本想請陛下為太僕保留中書令之職,只是不成想,陛下卻提出罷中書謁者……”

  石顯已被排擠出權力中心,所以涉及朝堂政務的核心消息,已失去來源管道,反倒得靠王立告之了。

  後臺倒了,石顯這只從虎背掉下的狐狸,再也沒法假虎威而害人。朝中大臣都開始向石顯亮出利牙。他們首先提出,中書令不宜再由宦者充當,應恢復為士人擔任。

  中書令這個職位,並不是宦官專屬,士人也是可以擔任的。比如在武帝時期,張放的先祖張安世,就曾出任中書謁者令。作為士人集團,朝臣們肯定想把這個重要位置拿到手裡。

  劉驁也有自己的考慮,首先肯定不能再讓宦官充任,一個石顯已經夠嗆了。其次他也不想再弄個士人出身的中書令約束自己,所以在朝堂提出罷中書令之議。

  而朝堂諸公出於自身利益,支持有之,反對有之。有望得到這位職位的,自然不贊同;不夠格沒希望拿到這位職位的,自然贊同……但不管是贊同還是反對,有一點已經確定——宦官沒戲。

  石顯聽完,歎了口氣,向王立揖禮賠罪。既然中書令不允許宦官充任,那也就怪不得王鳳了,自己這個長信太僕,說不定還是對方說項的呢。

  “難道我石顯就此在長樂宮了此殘生?不!我不甘心啊!”

  當石顯悲憤而無奈登上軒車時,王立長揖恭送,臨別慰語:“太僕只要盡心伺候兩位皇太后,縱然失卻權柄,亦不難保住清貴榮華,此亦幸事。”

  “皇太后?!”石顯渾身一震,望著低頭恭送的王立,突然腦海靈光一閃,脫口而出,“王中郎,不欲為子復仇乎?”

  ……

  “我們要去河東?”

  富平侯府正堂,當張放召集家令張敬臣、家丞鄧展,及韓氏兄弟、青琰、初六、宗巴、阿羆、石牛、彪解、渠良等等前來,宣佈此事時,韓重帶著興奮的語氣發問。在長安呆了整整兩年,這對於一個曾遠遊萬里的少年人而言,實在有些憋悶了。

  張放笑笑搖頭:“不是全去,只去三人,青琰、初六、彪解。”

  啊?!所有人都很吃驚,河東郡雖不遠,隔河可望,但也有上千里路啊,怎麼只帶三個扈從呢?而且扈從中的“戰鬥機”阿羆都沒帶,這……

  “為什麼?”青琰嘴快,問出了所有人心頭的疑問。

  張放微笑著向未央宮方向拱拱手:“天子聖眷,以我為謁者循行河東,督竂河東流民事宜。此行由衛尉寺遣賁士二十扈從,所以,不需要太多人隨行。”

  漢朝巡察地方之責,通常由刺史承擔,但朝廷有時候也會臨時性地派使者監察地方。比如宣帝元康四年,曾派中大夫強等十二人循行天下,“察吏治得失”。宣帝五鳳四年夏四月,曾下詔曰:“遣丞相、禦史掾二十四人循行天下,……察擅為苛禁深刻不改者。”

  這個“循行”,就相當於後世宋、明時期的按察使巡行。只不過別人循行是考核吏治,察糾不法,而張放的職權有限,只管流民遷徙。若是涉及與此有關的不法行徑,則可督促當地官員處置,但無權擅自處理。

  這是劉驁在留下張放,宣室會談之後,做出的決定。自然,主要是張放本人的要求,對於這批摘星城未來的首批居民,他需要親自把關,也需要讓他們認識、認可自己,這對於今後的移民及摘星城的未來很重要。所以,河東之行,勢在必行。而且還得快,眼下已是九月末,得趕在歲末之前回長安。

  因為是出差公幹,按制朝廷得配置護衛,而河東災後局勢頗亂,時有盜匪出沒。在劉驁特別交待下,由衛尉派出旅賁令率二十賁士護衛。

  有二十賁士的情況下,張放就不便帶更多扈從,只帶三個貼身扈從,其中青琰還可以當侍女用,再合適不過。

  老家令張敬臣仍不免擔憂:“雖有天子賁士護衛,但終究不如自家僕從牢靠,只帶三人還是太少。”

  鄧展以下諸人紛紛稱是,就連說不出囫圇話的阿羆,也走上前,把胸膛拍得砰砰響。

  張放含笑道:“我說在你們當中,只帶青琰、初六與彪解——但這並不是全部,我還會從渭城別莊帶幾個扈衛隊少年隨行。他們有不少是河東人,此行或許有用得著之處……”

  張放在堂上侃侃而談之時,不遠處的閣樓上,兩個少女倚窗而望,低聲私語。

  “昭君,你說公子會不會帶你去?”

  “不會的,君侯是奉命出巡,不宜帶婢女。倒是青琰挺合適……哎,為何你們總叫我昭君啊?”

  “嘻!因為這是公子賜給你的字啊……”

  這算什麼?女子出閣才有字啊!昭君蹙眉咬唇,羞中帶惱,卻也無法,誰讓那個人那麼高調,滿天飛燈,弄得盡府皆知來著。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7

第二百六十一章 來自背後的冷箭

  九月的清晨,陽光透過薄霧,照在波光粼粼的灞水上,長風吹來,帶著一股飽含水汽的涼意。

  長安清明門出十裡,即為灞橋,與渭城一樣,這也是離人懷遠之地,所謂“灞橋煙柳知何限,誰念行人寄一枝”。就在官道兩側,長亭短岡,松柏之下,灞水之旁,既有遊人,也有離人,人皆持柳,執袖相敘。但無論遊人離人,都著意回避官道右側一支全副武裝、兵甲俱全的騎隊。

  騎隊的騎士不多,包括為首的那頭戴武弁、一身劄甲的軍官在內,只有二十一人。但人人騎馬,一字排開,除了戰馬甩頭噴鼻刨蹄的聲音之外,無一人發出聲響,整支騎隊,肅穆中帶著難言的威壓。正是這股威嚴之勢,令遊人、行人,不敢接近。

  當河面薄霧散盡,陽光灼亮,照在身上透著一股暖洋洋勁兒時,城門通道駛出一輛朱漆軒車,兩側有騎士馳護。

  天子腳下的長安人都是有眼力見的,一見這種車制,就知是達官貴人出行,紛紛避讓。

  這時那為首的青年軍官卻策馬而前,近至十步之距,拱手行軍禮,頓首洪聲道:“衛尉寺旅賁令公孫覆,奉命率二十賁士,扈衛君侯循行河東,特此恭侯。請恕甲胄在身,不能下馬恭迎之罪。”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同樣陽光的笑臉:“公孫令士是吧,此前曾聞陽平侯說過,衛尉寺之公孫令士,乃武安君後人,勇烈豪壯,頗有祖風。今日一見,果然英武不凡。有足下及所屬銳士扈護,張放可安心東行了。”

  公孫覆深深垂首:“必不負陛下所令,君侯所托。”

  這輛軒車及騎隊,正是奉天子令前往河東循行的張放一行。

  張放隨行共有六員,分別是:青琰、初六、彪解、渠良,還有兩個少年扈衛隊的正副隊長,劉楓與羽希。

  選擇這幾個扈衛各有道理。青琰不消說,做為唯一的女子,不但可當侍女使喚,在與流民中婦孺交流時,也有旁人無法取代的作用。初六弓馬嫺熟,長安市井難展所長,但到山林平野,卻是不可或缺的遠程火力。彪解是個遊俠,三輔三河都轉過,對河東也熟,是個不錯的嚮導。更難得的是,這個嚮導的戰力還是所有隨員中最強的。

  渠良就不用多說了。那劉楓與羽希都是河東人,劉楓是解縣遊俠出身,而羽希則是王屋山牧羊兒,他是初六最得意的弟子,少年扈衛隊弓馬第一。

  這支扈從隊的組成,堪稱精銳,加上公孫覆的賁士隊,完全是一支純騎士隊伍。可謂人如虎、馬如龍,就算是幾百人的盜匪也不敢打主意。河東有幾百人規模的盜匪麼?貌似還沒聽說過。

  從長安到河東的最佳途徑,就是過灞橋、走新豐、經鄭縣、至華陰,行至鼎鼎大名的風陵渡(西漢還沒有這個地名)。朝廷在這裡設置了一個官營渡口,名為“船司空”。從這裡渡過黃河,踏上對岸即為河東郡所在。不過到這裡也只是走了一半路程而已,過河後一路北上,循行受災嚴重的解縣、猗氏、蒲反,直至抵達河東郡治安邑,預計整個行程超過兩個月。

  張放計畫歲末趕回,他必須參加劉驁登基之後首個歲首大典。屆時班況、班沅君父女也會來,議婚之事,也將會在那時提出。

  “我們是一支騎士隊,必須體現出騎士的優勢——速度。”張放向馬背上那個年青英武的旅賁令舉袖還禮,旋即正容下達第一個指令,“由此至華陰三百餘裡,七日必至,不得有誤!”

  公孫覆驚訝地抬頭望著瞬間由雍容公子轉變為英銳列侯的富平侯,怔了足足三息,重重抱拳:“喏!”

  ……

  張放剛驅車離開長安,得到消息的石顯立刻進入長秋殿,向皇太后王政君請安。

  “恭賀皇太后,陽平侯將封大司馬。姊為國後,兄為國舅,世代富貴,與國同休。魏郡王氏,由此興矣!大漢第一名門,非君莫屬。”

  王政君嘴上不說,臉上卻笑成一朵花。石顯這話,字字說到她的心坎上了。自己是皇太后,兒子是皇帝,兄長是大司馬車騎將軍……王氏之興,始於此矣。

  “石太僕,朝中近日有何大事啊?”漢代的太后,都有干政的傳統,王政君雖然比不得呂後、竇太后那等強勢,卻也會時不進干預一下。畢竟新君剛上位,得扶上馬,送一程嘛。

  “回皇太后,天子英銳,諸公勤勉,朝局安順。只是……”

  聽到前面的話,王政君還挺滿意,後面卻來了個轉折,頓時令她眉頭一皺:“怎麼?”

  “聽聞陛下加封富平侯雙國之侯,增食邑千戶,並派其循行河東……”

  王政君聞言釋然道:“天子封賞,自有道理,內宮不可置喙。”

  石顯忙伏地請罪:“臣有罪,當死。”

  王政君擺擺手:“石卿不明裡就,議論一下,也不是什麼大罪。無需如此,請起。”

  石顯不起,反而叩首惶恐道:“臣之罪有二,一是妄議朝政,二是欺瞞太后。”

  嗯?!王政君的眼神一下犀利起來。

  “臣向皇太后隱瞞了王中郎中子之死真相。”

  “王……你是說柱兒?”王政君滿面驚訝,“他……不是說急病而死麼?”

  “臣有罪,王柱實乃被富平侯生生逼死的……”

  “什……什麼?!”王政君只覺一陣眩暈,忙用力扶住案牘,丹鳳眼透出淩厲光芒,聲音從齒縫擠出,“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石顯當下一五一十,將王柱與張放結怨經過道出,不作絲毫隱瞞。

  平心而論,在這件事上,王柱犯錯在先,王鳳逼殺在後,張放並未做錯什麼。如果在劉驁未登基前,儲君之位岌岌可危之時,王政君會默認兄長所為,也不會太過怨恨張放。但事情壞就壞在時過境遷,此一時彼一時,王政君的心態與當時相比,早已天差地別,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完全不同了。以她現在如此膨脹的心態,豈能容忍被他人踐踏家族的尊嚴?

  石顯早看出這一點,所以才選擇在此時捅出舊事,引動王政君無名之火,再引導其轉化為殺機!為了取得王氏支持,重返政權中心,石顯這回也是拼了。

  王政君胸脯急劇起伏,目光一時充滿怒意,一時又有所猶豫:“富平侯在太子登基之事上是有功的……”

  石顯立即道:“富平侯縱是有功,陛下加封其國,增食邑千戶,亦是酬功了。試問滿朝文武,焉有得封二國者?陛下所酬,遠勝其功。”石顯這就是偷換概念了,張放所封之摘星城,那是除了他誰也不敢要的地方,而且壓根就不是漢朝領土,與真正意義上的封國是兩碼事。至於增食邑千戶,全拿去換流民了。這筆買賣,張放只賠不賺。要是這也算酬功,滿朝袞袞諸公怕是個個堅辭不受的“偉光正”了。

  不過,王政君被石顯這麼一繞,頓時“醒悟”:對啊,這功已經酬了,咱王氏可不欠他張氏什麼了。那麼逼死侄兒這筆賬,是不是該好好算一算……

  “此事倘若傳開,則魏郡王氏之名聲……臣失言,該死。”

  石顯這話,如同火上澆油,一下將王政君心頭的火苗點燃了。

  “富、平、侯!張、放——”王政君一字一頓,聲音透著徹骨的寒意。

  這時殿外突來傳來一聲通傳:“王中郎求見皇太后……”

  話音未落,一人未等宣召,搶步而進,在一眾內宦宮婢驚駭的目光下,伏地大慟:“皇太后!阿姊啊!為我屈死的孩兒做主哇!”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7

第二百六十二章 進城前的意外

  張放這時並沒想到長安發生了什麼,他站在滾滾東逝的黃河邊,感受著那股“一水分南北,中原氣自全。雲山連晉壤,煙樹入秦川”的氣勢。

  這裡就是後世的風陵渡。黃河自壺口瀑布傾瀉而下後,出龍門向南流,因受華山山脈所阻,由此折向東流,水勢為之一緩——這一緩,就緩出黃河最大的渡口。

  當然,在西漢時,既無風陵渡之名,也無風陵渡之實——也就是說,並沒有像後世那樣規模龐大的大型渡口。但這裡又的確有渡口,而且還是官營。

  漢高祖五年(前202),在今陝西潼關縣設船司空衙門,專管黃河、渭河水運、船庫。此後,以船司空官名為縣名,隸京兆尹。

  在接到富平侯要過渡,前往河東循行的公文,船司空丞早早就做好準備。只是在準備其間,心裡還犯嘀咕,從長安到船司空,七日,真能趕到嗎?結果他真在第七天看到富平侯一行……

  在驛置住了一宿,次日一早,張放一行便乘舟渡河。張放上船時,還特意問了舵工,往年冰淩(淩訊)在什麼時間段出現。答曰“再過一月”。張放暗道好險,再問黃河冰封在什麼時段,得到的回答是歲末。

  張放滿意點頭,也就是說,回來時他們無須舟揖,而是直接策馬從封凍的河面馳過黃河,乾脆利索。

  十月初,張放一行終於踏上河東之地。第一站,就是西臨黃河的蒲反縣(今山0西永濟縣),傳聞這是上古虞舜之都。不過越是古都,越說明早期人類活動頻繁,對自然植被的破壞也就越大。今歲盛夏,這裡就遭遇了一場洪災。張放看過河東太守發來的奏報,滿紙的“哀鴻遍地”、“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從公文上是感受不到什麼的,但一踏上河東之地,立刻就有了切身體會。

  沿途所見,官道兩側的田壟上,入目皆是乾裂的沖積淤泥。那些被沖毀的未成熟麥苗,全都不見蹤影。當然不是全被洪水卷走,泥地一個個坑窩及混亂的腳印表明,這是人為的——未成熟的小麥也總好過樹皮草根啊。

  至於遺屍骨骸,更是隨處可見。

  一行越是向北,道上、村莊、山林,到處都是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流民。他們一簇簇、一堆堆,神情瑟縮,見到這隊盔明甲亮的全騎士隊,無不恐懼走避,躲得遠遠才敢從林間偷窺。

  張放本想找人來問問,但手下騎士一出,還沒接近,人群就做鳥獸散,甚至有人驚嚇摔倒。為避免誤傷,張放只得將騎士召回,按捺心頭困惑,繼續上路。

  這天時近黃昏,算算行程,已接近蒲反縣城。張放看看天色,吩咐道:“鎮朔,緊趕一程,爭取在城門關閉前進城。”鎮朔是公孫覆的字,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彼此都已熟悉,張放頗為欣賞這位武安君後人,折節下交,以字相稱。

  公孫覆一抖韁繩:“大夥加把勁,就要進城了!”當先馳去。

  眾賁士無不精神振奮,自渡河以來,沿途驛置盡毀,他們只能宿營野外,分兩班守夜,從沒睡過一個囫圇睡。只要能進城,住進官署,就可以好好休息一把了。在這勁頭鼓舞下,隊伍速度陡然加快。

  當公孫覆剛馳過一片山林時,突然一個細小的灰影從道旁樹林裡竄出,沖入對面雜草堆。緊隨其後是一個小小的身影,嘴裡還大喊大叫:“我的田鼠,別想跑……啊!”

  希聿聿!戰馬人立而起,公孫覆奮力夾住馬腹,勒緊轡頭,險險沒摔下馬。定神一看,但見馬前摔倒著一個七八歲童子,正目瞪口呆看著眼前威風凜凜的一人一馬,嚇傻了。

  因為這意外,急速趕路的隊伍停了下來。聽到稟報後,張放讓青琰前去安撫,一般來說,女性在這方面有優勢。

  公孫覆滿面慚愧:“某給君侯添麻煩了。”

  張放擺擺手:“此事須怪你不得,幸好沒傷到人。”

  渠良請示道:“公子,更鼓不等人,是不是先上路,青琰隨後再跟上?”

  張放想了想,正要開口,卻見青琰攜著那童子出現在視野。童子一手拿著肉夾饃(張放出品),大口吞食,嘴巴塞得鼓鼓的,顯然是餓得狠了。

  青琰放開童子的手,來到車前,欠身道:“公子,這童子是蒲反流民,他的家人都在距此不遠的濁河邊,那裡還有好幾個聚落的流民棲息。公子要不要……”

  彪解忙勸道:“君侯,這時辰不早了,還是先進城要緊。”

  公孫覆也勸道:“君侯萬金之軀,不宜涉險。”

  張放望著二人,似笑非笑,反問道:“我們到蒲反的目的是什麼?就為了住進城裡?再往大了說,我們到河東的目的是什麼?遊山玩水?就這地方?”

  公孫覆身負護衛之責,雖然讚賞少年富平侯的行事,依然力勸:“君侯想瞭解災情,可以入城尋縣令、鄉老詢問……”

  張放搖搖頭:“縣令、鄉老,要找他們問話,我又何必千里跋涉?讓他們上個奏疏不就行了?我是為朝廷遷徙流民而下來調查的,不見流民,避而遠之,如何調查?”

  青琰、初六、渠良等人是一路隨張放走過來的,深知他們公子的性格,因此根本不開口相勸,青琰甚至主動推薦——這就是區別。

  最終公孫覆還是沒能勸住,他只是負責護衛,決定權可不在他。

  見公子做了決定,青琰這才將那童子帶上來:“來,公子很和氣的,還給你餅吃……”

  “不是……唔,餅子是姊姊給的。”童子已經吃完整張肉夾饃,正接過青琰遞來的水囊大口喝水,聞言忙糾正。

  眾人皆笑。

  青琰亦笑道:“姊姊買餅的錢,是公子給的啊,所以,算起來,還是公子給你餅吃對不對?”

  童子想了想,好像是這樣,再看看這少年公子俊成那樣,也就放下戒備之心——看臉時代,古今皆然,尤其小孩子更是如此。

  張放招手讓童子走近,溫言道:“你叫什麼?從哪來?”

  童子有些膽怯答道:“我叫羅子,就是這裡的人。”

  “騾子?”張放上下打量,不像啊!好吧,不管他,再問,“既然受災,為何不進城接受有朝廷的賑災安置,反而在這荒山野居?”

  羅子直昂昂道:“去了,又被一隻狗趕走了。”

  眾人無不大奇,怎麼可能?什麼樣的狗這麼厲害?

  羅子想想卻又搖頭:“不對,阿爺說是人不是狗。”

  青琰糊塗了:“究竟是人是狗?”

  “啊!想起來了,他是人,叫‘狗生’!”

  眾人無不菀爾,天下哪有人叫這樣的名字,定是小童胡言。不料羅子接下一句更嚇人:“他還是大官呢,叫什麼‘肚油’。他一定吃得很好,肚子裡全是油……”

  眾人面面相覷,這官名好生耳熟啊。

  公孫覆突然失笑道:“什麼‘肚油’,不就是督郵麼!”

  張放亦拍軒大笑:“我明白了,沒錯,是督郵——河東郡督郵曹掾苟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7

第二百六十三章 我要讓你們活

  督郵,是郡守屬官,秩六百石,代表太守督察縣鄉,每郡分若干部,每部設一督郵。職權是宣達政令、傳達教令,督察屬吏,案驗刑獄,檢核非法等,可以說無所不管。

  張放來時,對河東郡的官員情況曾做過摸底,其中一個人的資料引起他的特別注意,這個人並不是郡守或都尉這樣的一二把手,而是督郵曹掾苟參。

  苟參是什麼人?是魏郡人苟賓之子,苟家很普通,也就是尋常富貴人家。不尋常的是,他的生母李氏。這李氏是改嫁到苟家的,在此之前,李氏的丈夫叫王禁。這位王禁,就是當令天下最有權力的兩個人:皇太后王政君、大司馬王鳳的生父。

  而李氏,也正是這二位的生母。

  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漢朝婚姻的自由,以及李氏的彪悍。不滿意就改嫁,爽,而且沒人不要——當然,需要說明的是,當時王政君兄妹還小,根本談不上富貴,而王禁也沒因裙帶關係當上陽平侯。所以李氏改嫁,多半是“母嫌家貧”。

  這關係一捋就清楚了:苟參,就是皇太后王政君的同母異父兄弟,這也是苟參能當上這個河東督郵曹掾的重要原因。另外,苟賓的腦袋沒被驢踢,他不會為兒子起個“狗生”這種自打嘴巴的名字。苟參的“參”,應讀為“can”,而不是“生”。很明顯,這是流民背地裡對這個人的蔑稱。從這個令人捧腹的名稱,可以想見,此人官聲如何。

  因為姓苟的很少,任職督郵的更只有一個,兩下一對,答案呼之而出。

  就算是公孫覆這樣不苟言笑的人,聽到“肚油”與“狗生”,都憋不住。其他人更是不用說了,一時間笑聲此起彼伏,不知多少人笑出腹肌。

  半個時辰之後,同樣的笑聲從官道數裡外的河邊傳來,一簇簇的篝火邊,映紅張放一行人的笑臉。除了張放與他的扈從,更多的笑臉,來自一張張滿是污垢的流民。而公孫覆等二十賁士,則牽著馬於四周散開呈半圓,或飲馬、或餵食、或警戒,警惕的目光不時從這群流民身上掃過。

  身為主官的公孫覆,一直按劍立于張放右後側,神情冷漠,雙目似閉非閉,與周遭笑語宴宴格格不入。此刻從他半眯的眼裡透出的目光,帶著一絲絲困惑——這真是出身豪門,世代富貴的富平侯?恐怕連個百石小吏都不會與這群流民混跡在一起,圍坐篝火談笑風生吧?

  那邊廂,青琰與劉楓、羽希,一起捧著米麵肉脯,挨個分發。這三人中青琰是女子,另兩人則同是河東少年,很容易就與流民打成一片。加上分發食物,所受歡迎與感激更不得了。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張放與他的扈從們便完全贏得流民信賴,願意傾心交談了。

  這群流民約有五六十人,來自蒲反周邊三個邑聚,象他們這樣的成群流居野外的流民還有很多。每天只能從蒲反縣城廓外的施粥點,領取少量維持生計的稀粥。這樣的日子他們已過了好幾個月,眼見天氣漸寒,卻始終未見朝廷有進一步的救濟,照這樣下去,只怕再過得一月,這些人多半不被餓死也要凍死。

  “……那督郵苟參,不准任何災民進城,也不准我們離境,每日就分發少量米粥吊著。初時我們還能摘些樹葉、野果,打些兔鼠充饑,可眼下到了深秋,到處是枯枝敗葉,讓我們到哪弄吃的去?這個冬天,怕是熬不過了……”

  說到悲愴處,流民中的耆老涕淚泗下,悲不能禁。

  張放的扈從,除了彪解之處,都是窮苦出身,劉楓與羽希更是河東遺孤,對此感同身受。垂淚之餘,想到若不是得主人收留,他們的下場只怕比這還慘,感恩之心更甚。

  朝廷賑災救濟這塊,張放是知道的。從五府的紙面上看,各項賑災事宜那是井井有條,各種善後完備。但是任誰都知道,紙面上的東西是一回事,實際執行又是另一回事,再好的經碰到歪嘴和尚,也會念歪。

  層層盤剝、上下其手、雁過拔毛……等等手段,不要說是兩千年前,就算放到如今昌明盛世,這種事也屢見不鮮、屢禁不止。

  水至清則無魚,張放能容忍貪污,但有個底限——不能死人!可以喝人血,但不能吞人命!

  苟參這夥人,過了。

  張放知道,之所以不讓流民離境,是怕這些人流躥到別的縣,會被當地官員彈劾。更怕流民渡過黃河,流躥三輔,驚動天子。這責任,沒人敢擔。但你不讓別人另找活路,你就得解決別人的活路。又想貪墨錢谷,又不許離境,又想治下百姓不至於死太多——這大概就是苟參一夥眼下的打算吧。只是嚴酷的冬天比貪吏更無情,如果蒲反寺衙沒有進一步且及時的救濟行動,這些流民,絕對熬不過今冬。

  青琰分發完食物,坐回張放身邊,有些焦急道:“公子,是不是儘快遷徙……”

  張放輕輕搖頭,很快就要入冬了,這絕不是遠途遷徙的好時機。最佳時機,應當是明春之後。而在此之前,流民,要盡可能活著,越多越好,這是他未來的人口資源。

  張放沉默一會,對耆老道:“如果朝廷讓你們離境,遷到一處新地方,提供種子、農具,讓你們開荒。你們願去嗎?”

  耆老與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還略為遲疑一下,而年輕人早已紛紛叫嚷:“自然願去!”

  “那裡很遠,要走幾千里,而且周圍都是異族人,你們也願去麼?”

  這下連年輕人都不叫嚷了,半晌,才有人囁嚅問道:“不知公子說的,是、是什麼地方?”

  “西域。”

  全場鴉雀無聲。

  張放緩緩站起,深吸一口氣:“我就是奉朝廷之令,前來循行的官員,也是將來提供你們遷徙所需,以及安置的國侯。你們將來會生活在我的封國上,所有人都會是我的子民。所以,不管你們將來的決定如何,首先,我要讓你們活到明春!”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7

第二百六十四章 宴會傲影

  蒲反,督郵寺衙,河東郡督郵曹掾苟參,正擰著眉看著手裡一紛黃綾帛書。帛書的背面,彩繡著兩隻飛舞的鳳凰,絲線熠熠發光,繡功精湛,栩栩如生。這種彩鳳帛書,不是一般人能用的,甚至連權貴都沒資格用。

  這是懿旨——單鳳為皇后懿旨,雙鳳為太后懿旨。

  苟參的外表,比他的名字正常得多,頭戴蟬冠,發黑膚白,五官端正,長須三綹,加上一襲深衣,大袖飄飄,看上去很有幾分儒士派頭。不過這會他的表情看上去很不安,這種情緒不是來自懿旨,而是他對面下首跪坐著的一個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大約三十來歲,五官平常,偏瘦,留著一圈短髦,眼神很銳利,明明坐在那裡,卻給人一種隨時躥起、擇人而噬的危險感覺。

  一個遊俠而已,卻令他這個當今天子舅、堂堂一郡督郵如坐針氈,心底發毛,試想苟參怎可能舒服起來?

  咳!苟參輕咳一聲,慢慢收起懿旨,儘量用平靜的語氣道:“我得到消息,富平侯在今明兩日內必到蒲反。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完事後我會派人通知你,你不要在此出現。明白?”

  黑衣男子面無表情,頓首道:“明白。”然後起身,象一隻輕靈的貓一樣退出。

  此人一走,苟參壓力盡去,長長吐出一口氣,揚聲道:“拿酒來!”

  過了一會,一個家僕匆匆來到階下,但並沒有拿酒來,而是語帶驚惶地稟報道:“城外出現一輛馬車,還有一支騎隊。看模樣,是主人吩咐留意的那個人到了……”

  剛放鬆下來的苟參,聞言渾身一繃,騰地站起:“快,準備官服,出迎。”

  城外東、西兩個城門處,搭起了一長溜粥棚。流民熙熙攘攘,人擠人,人壓人,人手拿著各式各樣的盛具,有陶質有木質有荷葉甚至還有直接用硬泥的……這是每日兩次的施粥,時間只有短短半個時辰,手快有手慢無。

  羅子所在的流民群也紛紛擠進去,大約兩刻之後,一個個滿頭大汗,一臉喜意擠出來。除了要帶回給家中老弱之外,幾乎每個分到粥的流民都在第一時間把碗對嘴倒個底朝天。不過由於昨夜得到張放提供的食物,羅子等人難得飽食一餐,今晨就沒有如往常一樣迫不及待搶食。而是跑了幾百米,來到粥棚外的官道上,向等著進城的張放一行,展示米粥。

  “今日的粥特別稠,還添得滿,也沒那麼多沙粒,平時都能照出人影的……”耆老喜悅道,“這必是托貴人的福了。”

  張放看了一眼粥碗,點點頭:“老丈說得沒錯,真是托了我的福。”

  事情明擺著,張放這一路來,並未掩藏蹤跡,無論是入境還是過關卡。所以蒲反城官員一定知道他來了,上級領導來視察,下面要怎麼做還用教嗎?

  說話間,一陣蹄聲傳來,公孫覆從隊前馳至,在馬背抱拳道:“君侯,河東督郵曹掾苟參、蒲反縣長周守,縣丞、縣尉、諸曹以下十餘人,正在門樓下,恭侯君侯。”

  張放抬袖向流民拱手:“老丈,諸位,後會有期。”

  望著那遠去的車駕,耆老喃喃道:“若真是給這位貴人為僕,就算遷得遠一點,也不是不行吧……”

  城門下,一群身著玄色官服的人迎上來,當先一人年約四旬,高冠玄服,佩黑色綬帶,未語先笑:“哈哈哈!這位便是十六身襲富平侯的張君吧?果然少年英俊,氣勢不凡啊!”

  青琰掀簾,張放下車,拱手還禮:“有勞督郵、明庭,有勞諸位。河東連年災禍,流民四起,百廢待興,諸君辛苦。”

  諸人齊回禮:“為天子分憂,為朝廷效力,俱是本分,談何辛苦。”

  張放多看苟參幾眼,果然有幾分皇太后的模樣,光看臉,實在難以與流民口中窮凶極惡的樣子聯繫起來。

  “君侯一路辛苦,我等於府中略備薄酒,為君侯洗塵。請!”

  一眾官員齊躬身道請。

  張放答謝之後,再次登車,在蒲反諸官吏的引領下,進入城門,前往寺衙。

  時不過午,城外流民捧著空碗,苦苦等待晚間第二次施粥。而城中寺衙之內,卻是燈火通明,高朋滿座,熱騰騰的酒菜流水價般端上來。

  宴席自以張放居中為首座,苟參左席首位,周守右席作陪。苟參是六百石,職位相當於後世行署副專員,其位自然在縣長之上。而漢代縣分上、下,萬戶以上為上縣,稱縣令,秩六百至千石;不足三千戶則為縣長,秩四百石。蒲反不過是幾千戶的小縣,自然只能設縣長。兩下一比就知道,苟參的權位,遠在周守這個縣長之上。整個蒲反官場,俱以苟參為首。

  張放舉杯示意:“放奉天子令循行河東,初到蒲反,得諸君盛情款待,不勝感激。以此酒相謝,先幹為敬。”一抑脖,豪飲而盡。

  眾皆擊節而贊,紛紛舉杯痛飲。

  旋即有樂聲自兩側配室響起,一隊舞伎隨著樂聲款款而出,翩翩起舞,滿眼紅袖,香風盈室。

  眾人皆看得如癡如醉,唯有苟參撚須而笑,一臉得意。張放見了心下有數,這些舞伎必是苟參的家伎無疑。

  樂舞到高0潮處,苟參站起,滿面紅光,高聲道:“恕參唐突,請君侯一舞如何?”

  宴飲起舞,是漢代風俗,上至天子,下至鄉民,無不好這一口,區別只在於地點是在朝堂還是鄉間罷了。漢時貴族起舞不是群舞,而是獨舞。通常由地位最尊貴者先舞,舞完之後,再以舞“囑”(指定)下一位接舞。無論是請舞還是邀舞,拒絕都是很失禮的行為,甚至會因此而交惡,當場發飆拔劍砍人都不奇怪。

  張放自然不會掃興,當即離座而起,走近舞伎,展袖而舞。

  少年英俊,長袖善舞,靈動灑脫而不失矯健,在一眾花枝招展的舞伎映襯下,賞心悅目之致。

  眾官員看得叫好不迭——這真心不是吹捧!

  張放一曲舞畢,伸手引向苟參。苟參亦離座起舞,雖不如張放養眼,卻也有飄然出塵之風采,自然又引來一番喝彩。

  如此一舞接一舞,將宴會的氣氛推向高0潮……

  當一名廷掾舞畢,以手引向一位年輕的官員時,那年輕官員卻做出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直身站起,合袖一拱,一言不發,離席而去。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頓時令在場官吏目瞪口呆,連樂舞都不自覺停了。

  苟參臉上浮起一層青氣,拍案怒吼:“墨秦!如此失禮,不怕出得此門,再進不來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7

第二百六十五章 意外收穫

  青年官員止步,轉身,盯著苟參,神情淡淡:“下官失禮,督郵失言,兩清了。”說罷朝張放躬身為禮,轉身揚長而去。

  苟參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盯著對方遠去的背影,雙目噴火,卻發作不得。因為那叫墨秦的官員說得沒錯,他失言了。這時代,姓名不是誰都可以亂叫的,除了父母師長,其他人擅稱,是一種嚴重失禮行為,這等於是以對方師長自居。正確的方式是稱字,而苟參一時情急,加上平日與此人有些齟齬,脫口而出,結果被抓住話柄。

  張放望著這突發的一幕,若有所思,對苟參等官員的賠禮,置之一笑。

  宴會結束後,張放在苟參的安排下,入住官舍。而青琰、劉楓、羽希則分別出動,明查暗訪。當天夜裡,三人將情況匯總,那個名為墨秦的官員資料已打聽得七七八八。

  墨秦,字子期,河內人,年二十七,任職蒲反縣門下議曹掾。這個職位張放在西征時當過,不過同是門下議曹,張放當時任職於都護府,高配六百石,而這個墨秦只是下縣門下議曹,秩二百石,相差甚遠。

  但就是這二百石小官,卻是與督郵苟參各種不對付,尤其在流民問題上,雙方意見相左,爭鋒相對過好幾輪。墨秦多次抨擊主管賑災的苟參措施不力,賑災不善,致使流民困頓,饑饉日盛,盜匪興起……更暗指其中飽私囊。

  苟參沒少打擊報復,若不是縣長周守與墨秦沾親帶故,不時打圓場,居中調解,苟參這強龍不好壓地頭蛇的話,怕早擼成一鬥食小吏了。

  仔細查看資料,再與青琰等人的打探核實,張放終於滿意點頭:“不錯,至少現在可以確定,白天宴會那一幕,不是苟參與這個門下議曹演的一場戲。”

  青琰眨眨眼:“公子想找這個人談談麼?”

  張放笑道:“原本我想直接找苟參談,那樣比較簡單粗暴,既然有這麼個變數存在,那麼不妨先去瞭解一下,再做決定不遲。”

  “公子何時去?”

  “夜不叩戶,明日吧。”

  翌日一早,劉楓、羽希外出轉一圈回來,報告所見情況:流民的粥依然很稠,而且已經有佐吏、鄉老,開始分發衣物。

  張放點點頭,看來這苟參還算識進退,至少懂得領導下來視察時,起碼做好表面功夫,而不是倚仗自己有後臺,不把上級放在眼裡。算是個懂得為官之道的傢伙。

  “走,去拜訪一下那個讓苟參不爽的刺頭。”

  當然,在拜訪之前,先得去一趟寺衙,應付一番苟參等官員,並謝絕諸人的宴請,說要隨意走訪,便告辭而去。

  到別人家拜訪,當然不好帶著一群全副武裝的騎士同去,所以張放只帶幾個扈從便出了門。

  墨秦的宅子在城西隅,很容易找,但不巧,主人剛出門。

  應門的老僕道:“主人到首陽山去了,日落之前不會歸返,諸位還是請回吧。”

  張放笑問:“墨君去首陽山何事,方便告之嗎?”

  老僕顯然對這個英俊和善的少年很有好感,呵呵笑道:“有什麼方不方便,都是公事,主人一直在白沙邑調查……”

  老僕所知有限,只能說個大概。但張放卻倏地想起一件事,回頭與青琰相視,後者也是一副猛然醒悟的樣子。

  王鳳險些栽倒的案子——王立從河東巧取豪奪弄來的二百畝上田,就是在首陽山下的白沙邑。

  根據張放後來挖掘的情報,王立正是通過不算兄弟的“兄弟”苟參從中運作,弄來河東蒲反白沙邑的二百畝上田,但具體是怎麼運作的,其中有何違法之處,張放就不得而知了。

  張放這次來並不是查案的,所以沒把這事放心上,但多少有印象,此刻一聽老僕說起,立刻將此事聯繫起來。

  難道,墨秦掌握了什麼證據?

  張放謝過老僕,轉身上車,待老僕關上大門,馬車行出百步,拐過一個巷子時,前後無人。突然車簾一掀,張放閃身而出,單足在車轅上一蹬,縱身跳起,躍到彪解頭頂。

  騎在馬背的彪解立即低頭躬身,用厚實的背部硬生生承受張放一踏。張放借力彈起,縱身跳過左閭院牆,消失在眾人眼前。而他的一眾扈從則渾若無事繼續前行。

  一行人消失在前方街角,後面閃出兩個幫閒,互相打個眼色,繼續跟上。

  在這兩人消失後,閭門打開,現出一個身著普通短衫單袴、頭頂破斗笠的人。左右看看無人,向裡屋道聲謝,轉身離去。

  裡屋屋主夫婦,望著手裡的小金豆,面面相覷,震驚加狂喜。

  當軒車行出一段後,青琰低聲對渠良道:“記住公子的吩咐,駕車回去,告之公孫令士,讓他在一個時辰之後,率隊接應。”

  渠良點頭,揚鞭催馬。

  青琰交待完畢,與初六一同策馬離開。而兩個跟蹤者,則分出一人跟蹤。

  又過一會,劉楓與羽希也離開軒車。這下那跟蹤者有點傻眼,左看右看,最後還是舍劉楓羽希,跟定軒車。

  最後,只剩彪解護著軒車,往官舍行去。

  既然知道此事與苟參有關,就必須隱秘行事。只要他們在不驚動蒲反官員的情況下先期出城,一個時辰之後,就算苟參明白過來,也無法阻止他們了。

  一刻時後,張放、青琰、初六、劉楓與羽希,齊聚城外三裡處的小樹林。

  “都吃飽沒有?”

  “出城時都吃過了。”

  “青琰帶上了吃食,我帶了馬料。”

  “確認沒尾巴。”

  張放已換上勁裝,接過劉楓呈上的韁繩,足踏馬鐙,一板馬鞍,飛身上馬。而劉楓與羽希同乘一騎。

  張放長鞭向前一指:“從這裡到首陽山,不足五十裡,快馬加鞭,半個時辰即至。現在是辰時末,距申時末閉城還有四個時辰,我們光趕路就得一個時辰,還不算找人的時間。時不待我,出發!”

  長鞭虛擊,雙足一夾,戰馬嘶鳴,奮蹄奔出。身後,是一個個緊緊追隨的騎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8

第二百六十六章 暗 算

  一個時辰之後,蒲反寺衙與正在官舍待命的公孫覆同時得到消息。

  苟參聽到這個消息時,足足發呆了三息,喃喃道:“這金蟬脫殼……”旋即張開雙臂,仰天發出一聲長笑,“沒想到,居然能這麼快!好級!好極!哈哈哈……”

  “來人!”

  “主人請吩咐。”

  “把這封密信,送到城南右閭第三戶,敲門之後,對方問你是誰,你要這樣回答……”

  另一邊,當公孫覆率領眾賁士紛紛湧出官舍,將馬鞍甩上馬背,紮好馬鐙、肚帶,翻身上馬,在渠良、彪解的引領下,剛剛奔出官舍大門。卻見一輛馬車急駛而來,堪堪將一眾騎士堵在門口。

  車簾掀開,一人踏板而下,上前合袖施禮:“公孫令士請了。”

  督郵苟參。

  公孫覆在馬上躬身還禮:“苟督郵有禮。督郵若是來拜會君侯,只怕晚了一步,君侯已出城,眼下……”

  “我知道,君侯已前往首陽山。”苟參滿面春風,“我不是來拜會君侯的,而是來拜會公孫令士的。”

  所有人愣住。

  官舍大堂上,苟參與公孫覆再次互相見禮,相對而坐——公孫覆同樣是六百石官,而且來自中央,面對地方官員見官高半級。

  大堂外的廓階下,彪解、渠良及一眾賁士,人人面色焦急,不斷向裡面打望,但礙於身份尊卑,無法登堂入室催促,只能寄望堂上二人快快說完事。

  公孫覆拱手道:“君侯自行前往首陽山,某護衛有責,不敢耽擱。督郵有話請說。”意思很明確,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影響我履行職責。

  苟參呵呵一笑,毫不介意,不緊不慢從袖裡掏出一物,雙手平托,似笑非笑望向公孫覆。

  自打那件事物出現在眼前時,公孫覆平靜的面容就微微變色,驚疑不定望著苟參,欲言又止。

  苟參就那樣托著,也不展開,面帶微笑,直到吊足了公孫覆的胃口,才倏收笑臉,緩緩站起,肅容道:“公孫覆,接旨。”

  公孫覆神情肅然,腰杆挺直,雙手撐地,稽首恭聆。

  漢代官員接聖旨,可不像後世明清那樣,又是擺香案,又是跪叩,甚至焚香沐浴。而是與平常接詔令時差不多,擺出垂首恭敬狀就可以了,沒那麼多花團錦簇的東西。

  “皇太后旨,著令衛尉寺公孫覆以下二十賁士,即刻返京。富平侯扈衛之事,交由河東都尉接手。”

  在公孫覆一臉驚訝中,苟參將懿旨交到他手裡,讓他核驗。

  公孫覆認真驗看幾遍,真的是太后懿旨,帛書、格式、用印俱確鑿無誤。可是,要召自己率隊返回,只要大司馬府或皇帝詔令就行,為何二者都不見,反而是太后下詔呢?

  苟參看出了公孫覆的疑惑,於是“解釋”道:“或許是皇太后另有要務,需借重公孫令士之力,不便自大司馬府傳令亦未可知呢。”如果換做另一個人做這樣的猜測,那是沒半點說服力,但苟參是誰?皇太后的弟弟啊!從他嘴裡說的話,誰敢說一定是扯淡?

  公孫覆仍然猶疑:“可是,這於制不合啊……”

  苟參淡淡道:“事有從權,公孫令士若想弄明白緣由,返回長安後自知。莫非足下認為,河東郡兵護衛之力,不及衛尉寺二十賁士麼?”

  公孫覆抱拳道:“不敢。”

  “那麼,請公孫令士奉旨。”

  公孫覆卻將懿旨奉還:“眼下君侯出行未歸,而河東郡兵未至,覆仍需履職。待君侯安全歸來,稟明聖意之後,再接旨起程。”

  應當說,公孫覆的回答合情合理,他的本職就是扈衛富平侯,沒可能招呼不打一聲,丟下保護物件,自己跑路的道理。

  但是苟參顯然不這樣想,他負手而立,並不接懿旨,臉上笑容不減:“河東郡兵已在路上,不日即至。在此之前,富平侯的安全,由蒲反寺衙保證。公孫令士扈衛之職,自接旨時起,自動交卸。足下的扈從任務已完成,而當前要務,是儘快趕回長安,于衛尉寺聽命,以備皇太后隨時傳召。莫要誤了大事。”

  公孫覆怔住。苟參笑容滿面,上前虛引道:“來,你我一道出去,向諸賁士傳達皇太后懿旨吧。”

  ……

  此時的張放,已經順利抵達首陽山白沙邑,找到此行目標,墨秦。

  張放看到墨秦時,他正在一鄉老家中,與幾個百姓交談,邊談邊整理文牘。當看到張放的瞬間,表情之驚訝,無以言表。

  待幾個百姓退下之後,墨秦整理衣冠,躬身行禮:“墨秦參見君侯,不知君侯駕臨,有失遠迎,祈恕罪。”

  張放示意青琰等人守在戶外,步入室內,也不介意蒲席破舊,從容端坐,抬手示意墨秦坐下。

  “今日本是要拜訪議曹,但到得府上,老僕卻道議曹已出門公幹。左右無事,信馬由韁,不意到得首陽山下,才知議曹也在此。如此巧遇,正好拜訪,故不告登門,請勿嫌冒昧。”張放當然不會直說是專門沖人家來的,否則目的性太強,容易惹人反感。

  墨秦連道不敢,他倒沒想太多,因為首陽山不是一般的荒山野嶺,而是一座名山。這是著名的孤竹國兩位王子伯夷、叔齊薇菜充饑,不食周粟而死的所在。經常會有一些文人騷客來登山瞻仰先賢遺跡。富平侯來到蒲反,首陽山近在咫尺,特意來訪古賞玩也在情理之中。

  張放也沒提昨夜宴會時墨秦拂袖而去之事,只以一種談工作的口吻,詢問賑災情況。墨秦顯然對賑災有不少看法的,但在回答問題時,卻很謹慎,並未吐露對上官的不滿,回答物資的發放、谷米的配送等也是中規中矩。

  張放邊聽邊點頭,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直到墨秦說到:“……下官此次到白沙邑,只是為清查一樁權貴占田之事。賑災事宜,周明庭所知遠勝於下官,君侯不妨返城之後召其詢問,當有所獲……”

  張放輕哦一聲:“權貴占田?哪位權貴?”

  墨秦淡淡看著少年列侯:“君侯還是莫問的好,有些事,知道了,反而難做。”

  張放微笑搖頭:“你想收集證據,然後通過正常途徑上奏疏彈劾?我告訴你,沒用的。”張放邊說邊站起來,雙袖展開,“大漢皇朝,王家其半,汝當如何?”

  墨秦怔住,半晌才道:“原來,君侯知道了。”

  張放振袖負手,燦然一笑,牙齒白得晃眼:“你說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8

第二百六十七章 伏 襲

  張放已經亮了底,墨秦也終於明白其來意,儘管他還沒能完全信任眼前這個年輕權貴,但正如對方所言,王氏崛起勢不可遏,朝堂諸公半為其用,他的奏疏遞上去,能不能聽個響,半點把握都沒有。既然如此,何不賭一把,信對方一回。如果自己看錯了,頂多就是擼官罷了,區區二百石官,丟了又有何可惜?

  墨秦反復權衡之後,拍拍手,喚來僕從:“把我放在騾背上左邊的大袋裡,中間一格的簡牘取來。”

  這時張放笑望墨秦:“如今子期還不願開誠佈公談談賑災事宜麼?”

  聽到張放直接稱字而不以官職稱之,墨秦心頭一暖,深吸口氣,道:“君侯想必已派人到粥棚看過,貴屬或會稟報‘粥可立箸’,但君侯若早來幾日,遣人觀之,必可見‘粥清可見底’之景象。”

  張放不動聲色,發出一連串提問:“緣何如此?有人中飽私囊?是誰?有多少官吏捲入其中,你手裡可有證據?”

  墨秦只反問一句:“若下官手裡有君侯想要的所有答案,君侯當如何?”

  張放想了想,道:“我不妨透露一點消息給你——蒙陛下聖恩,增賜我食邑千戶,而這千戶人口,就從河東流民中來。你說我會如何?”

  墨秦一直繃的臉終於綻開笑意:“原來如此,墨秦知道該如何做了。”

  門外傳來僕人聲音:“主人,簡牘取來了。”

  一個時辰之後,張放在前,墨秦在後,走出農舍,看看日頭,已過午後。

  張放讓扈從們取來食物,用荷葉包好,在農舍門前的大樹下一一盛放,請鄉老附近及鄉民前來就食。一時間好不熱鬧。

  身處其中的墨秦,看著與鄉民談笑風生、絲毫沒有半分貴公子做派的張放,幾疑眼前之人不是長安來的權貴,而是寒門秀士。

  一直到末時初,風塵朴朴的彪解與渠良出現,歡快的氣氛才告一段落。

  二人神情都不太好看,渠良剛從車上下來,一拐一拐走近,張口欲言,張放豎掌止住。然後向諸鄉民拱手致意,方才移步到車旁,目光一掃,道:“公孫覆沒帶他的賁士來,出什麼事?”

  渠良低聲道:“是那個苟參,他說接到皇太后懿旨,要調回賁士。改由河東郡兵扈衛公子。”

  居然有這樣的事?張放皺眉,皇太后怎麼管起這檔事來了?旨從中出,越過大司馬府,這不合規矩啊。這事怎麼想都有點不對勁。

  張放當機立斷:“走,馬上返回蒲反!”

  張放告別殷切的鄉民,登上軒車。這回隨行人員還多了墨秦與他的一個僕人及三個小吏。

  ……

  首陽山西北側有石門,因兩座石岩東西對峙,間開一線,形似石門而得名。在後世,“石門夜月”為當地一景。其後有長十五裡的天井峽谷,這裡陡峭的山崖相地挺立,四山合圍,藍天變成一條細線,人如處在井底,其地勢恰似一大鋸解開的板縫,故此當地俗稱解板溝。

  張放來時,對這險峻的地勢就有大開眼界之感,還特意放慢騎速,好生流覽一番。不過在回去時,再無如此閒情雅致,輕車飛騎,快速通過。這可苦了跟在後面的的僕人與小吏,他們哪有馬騎,只能騎著騾子,撒開蹄子,拚命在後面攆……

  就在馳行至十裡處一個小轉彎時,當先開路的初六、羽希猛然勒馬。

  希聿聿,兩馬人立而起。緊隨其後的渠良也緊急勒韁,一行人馬頓時紛紛挽韁按轡,峽谷裡一片馬嘶之聲。

  張放掀開車簾,探出身子,正見初六飛馳而至,神情驚怒:“稟主人,前方有人推倒大樹,攔住路口……”

  話音未落,後面驀然傳來一陣轟然大響,回音在山谷裡嗡嗡回蕩。

  “不好!公子,後路也被人用大樹截斷了!”

  “君侯,我的僕從與三個小吏被截斷在後面了!”

  “公子,有人暗算我們。”

  張放豁啦撒開外衣,露出勁裝,一腳踩著車轅,豎掌示意眾人噤聲,同時游目四顧。

  張放的鎮定,感染了眾人——其實主要是墨秦、劉楓與羽希,他們大概是第一次碰到這種險情。而張放與他的一眾老扈從,可都是經歷了東庚烽燧的生死血戰,更親身參與了一場滅國大戰,這心理素質,那是杠杠的,等同于沙場老兵,處變而不驚。

  天僅一線,空山寂寂,陡崖如傾,時見鳥飛。除了偶爾傳來的幾聲馬嘶噴鼻刨蹄之聲,山谷裡一片死寂,那沉悶的氣氛,壓得人有點喘不過氣來。

  擋路的大樹粗如合抱,足足有十幾棵之多,橫七豎八,互相交疊,足有一人多高。騎馬是過不去的,攀爬還可以。

  爬樹高手青琰翻身下馬,一步一趨,緩緩向樹障走去,眾人的眼睛都在追隨著她。

  當青琰接近樹障,慢慢伸出一隻手,剛剛搭上一根斜生的樹枝時——啊啊啊!一連串的慘叫傳來,令人悚然而驚。

  青琰悚然收手,墨秦駭然驚呼。

  “是我的僕人與寺衙小吏……”

  眾人一齊回首,正見幾顆石頭大小的東西,呼呼呼飛過樹障,砰砰砰砰!摔落在輕車前。

  劉楓、羽希發出一聲驚呼。墨秦一見,悲憤交加,渾身因憤怒而顫抖:“混蛋!兇手!”

  是四顆人頭,至於是誰的……不問可知。

  斷路、殺人、梟首,鮮血淋漓……威脅恐嚇之意昭然若揭,換成是京城諸少中的任何一人,怕是早崩潰了。只可惜,對方找錯了人,這一招,對張放及他的扈從沒用。

  在墨秦悲憤、劉、羽二少年失色,就連青琰、初六也避開這幾個血淋淋人頭時,張放與彪解卻不約而同上前查看起首級來。這兩人一個前世是醫生,見慣這種場面;另一個是劍客,殺人如殺雞,也是不懼。

  很快,兩人都得出一致結論:“斷口平滑,切割利索,出手之人是老手。”

  青琰突然驚叫:“又來了!”

  張放、彪解急抬頭——映入眼簾的卻不再是人頭,而是一件黑乎乎的東西。

  啪!東西落地,竟是一塊綁著石塊的樹皮。

  這是什麼東東?

  劉楓上前拆開一看:“樹皮上有字。”邊看邊念道,“我等是中條山義民,替天行道,只劫財,不害命。爾等聽真,要錢不要命,要命不要錢,請貴人自選。”

  中條山……盜匪?!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8

第二百六十八章 震 懾

  中條山脈莽莽延綿幾百里,首陽山就是這條山脈支系之一。這兩年河東旱澇交替,民多受其害,流民日漸增多。不是每個人都甘願去領那可照人影的稀湯,一些生性兇悍的流民,鋌而走險,落草為寇,劫掠地方。這種情況,在任何一個受災地區,都不鮮見。

  張放來河東之前,就知道有群盜,否則也不會帶上一支小部隊。中條山有盜匪,張放也知道。但據他瞭解,都是些不成氣候的散兵游勇,小夥三五人,大夥十來人,靠打悶棍、強乞討、蒙面入戶等低級手段搶掠,敢於攔路搶劫,而且還是搶劫官員的,幾乎沒有——之所以說幾乎,就是曾經有過,但很快被滅了,足以為其他盜匪警示。

  說到底,這些流民盜匪與當初張放穿越大漢時,碰到的焦孟那夥人差不多。這些人敢碰軍隊、官員嗎?從墨秦只帶幾個隨從小吏就敢出城五十裡,鑽山進村就可以知道答案。這也是張放敢只帶幾個扈從就進山的原因,當然,他也留有後手,只是沒想到會被王家人斷了後援。但眼前發生的血腥一幕,卻將這一切推翻。

  張放望著地上的首級,深吸一口氣,振聲道:“好一個‘只劫財,不害命’,為何殘害這四個人?”

  樹障前面,傳來一個陰冷得令人渾身不舒服的聲音:“因為他們反抗了。我說了,留財不留命。”

  終於聽到對方聲音,張放立即道:“要財是吧?簡單,你進來取,或者派一個人進來取就是。”

  那個聲音發出嘎嘎笑聲,象銳器衝擊人的耳膜:“貴人要賞我們錢財,兄弟們,你們誰進去取?”

  “我——”後面的樹障外發出一陣高呼,聽聲音不下數十人之多。

  “我——”這次的聲音則是從前方路口的樹障後傳來,同樣有數十人合聲。

  青琰、初六、劉楓、羽希、渠良、彪解、墨秦等人的臉色都變了。萬萬沒想到,賊人居然有這麼多,而且,還是前後包圍。先前還打算強行突圍,如今卻不得不打消這個計畫。

  這是在示威啊,不過目的確實達到了。

  張放盯住墨秦:“首陽山,或者說中條山,何時出現這樣大股的盜匪?”

  墨秦很肯定地搖頭:“之前從未聽聞。”

  張放點點頭:“明白了,沖我來的。”轉身對青琰等人道,“檢查裝備,暗語報數。”

  張放一聲令下,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在墨秦愕然的目光中,那個不苟言笑、眼神很淩厲的婢女,一掀外罩,露出圍在細腰上的一圈飛刀,寒森森的刀鋒,晃人眼瞳。那個騎術極好的青年,則從弓囊裡取出一把大弓,壓成半弧,嘎吱吱地上弦。那身上帶著若有若無殺氣的男子,則拔出一把雪亮的利劍,劍脊透著淡淡的紅光,這紅光所透出的意味,令人不敢深思。就連那走路都不穩當的馭手,竟然也掏出一把尺刀,刀雖短,卻很穩。

  最令墨秦看不懂的,是那兩個僮僕少年,他們一人挾刀,一人執弓,但他們向富平侯打手勢時,卻舉起另外一樣東西——一個灰色的長條形小布袋,鼓鼓囊囊,似乎裝著簡牘樣的東西。而富平侯看到這兩袋東西,眼睛裡的欣然之意,比看到那些刀啊弓啊都更明顯。

  這樣的灰布袋,不光兩個僮僕少年有,那個婢女身上也帶著。三人舉手比出十五的手勢。

  “很好,今日之破局,就要靠它們了。”張放示意青琰、劉楓、羽希收好布袋,扭頭看向墨秦。

  墨秦濃眉一挑,走到自己的馬匹前,從鞍側的長條形布袋裡,抽出一把連鞘劍,對張放笑道:“君侯放心,墨秦別的不敢說,自保尚可也。”

  張放點點頭,向正引弓調弦的初六使了個眼神,讓他多留意著點,別讓這位二百石官員死在這裡。

  正當大夥抓緊時間整理裝備時,兩邊樹障一陣顫動,七八個穿著破爛短褐衫的人爬上樹幹,居高臨下,一個黑漢手裡木棍向張放等人一指:“把錢財、衣物,全部扔上來。”

  看這些強盜,一個比一個醃臢,蓬頭垢面,衣裳破爛,遠遠就嗅到一股子酸臭。說是強盜,更像叫化子。他們的武器更是只有棍棒,有些棒子上連樹皮都沒剝淨。但縱是邋遢,縱是沒有半點像樣兵器,畢竟人多啊,幾十號人就算空著手壓過來也能把你壓扁嘍。

  張放邊從車廂裡取出龍影劍,邊高聲道:“叫你們的首領過來拿。”

  黑漢惡狠狠道:“眼下是我們話事,你這公子哥開什麼腔?快把錢財交上來,手腳慢了,惹惱大爺,等會剝去你的衣物,把你當……”話沒說完,只覺兩道森然目光一掃,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神情像丟了魂,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都是些任人驅使的走狗。”張放目中精芒一斂,薄薄的嘴唇一吐,語氣令人不寒而慄,“殺了!”

  最先動手的,是遠程殺手初六與青琰。

  初六負責後方,手裡挾著三支箭,抽箭、上弦、開弓,射出,一氣呵成。箭矢離弦,快如閃電,箭箭奪命。當他連珠射殺三人之後,羽希才來得及射出一箭,將最後一個盜匪射殺。

  青琰負責前方,雙手一揮,兩個盜匪捂喉栽倒。

  錚!彪解拔劍出鞘,身體仿佛是被手中劍帶著向前飄飛,幾乎不差先後,一劍刺入強盜下腹,力道之勁,透背而過。

  那黑漢本有些迷糊,吃這一嚇,頓時清醒。驚慌之下,棍一扔,腳一滑,直接滾下樹。

  劉楓則一直沒動手,緊緊跟在張放身側,目光四巡,高度警惕。

  八個強盜,前後也就眨幾下眼的工夫,幾乎死絕。

  隨後,彪解砍下七個強盜的人頭,一古腦全扔出去,引得外面驚呼一片。

  你想立威,我也一樣!四顆換七顆,誰更膽寒!

  張放漠然的聲音一字一句傳來:“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奉了誰的命令,今日你若不逃,那就死在這裡!”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8

第二百六十九章 複 仇

  “好!好一個少年富平侯,果然有膽色,了不起!身邊也有強手。我們這些烏合之眾,雖十倍於你,也只能困住而無法強攻。不過,我不會逃走,我會看著你慢慢死去。”那陰側側的聲音中,透著一股強烈的仇恨。

  張放皺眉,正想旁敲側擊這人對自己有何仇怨。不料身旁的彪解突然失聲大叫:“趙涉,是你麼……對,就是你!”

  那個陰沉的聲音發出尖銳的笑聲:“你現在才聽出來……彪解,希望你能活到我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哈哈哈哈!”笑聲漸息,一任彪解如何呼喚,概不回應。

  彪解頹然放棄,扭頭望著身後滿含深意望著自己的主人,苦笑道:“是熟人,幾年不見,他的嗓音有點變化,一時聽不出。”

  張放盯著彪解:“你的熟人,我不熟吧?怎麼聽上去好像我殺了他全家一樣。”

  彪解苦笑不已:“還真別說,他認為主人就幹了這樣的事。”

  “嗯?”

  “我說出他的身份,主人就明白了——他是劇辛最得意的弟子,叫趙涉。”

  張放長長籲出一口氣,貌似認真的道:“先是你,然後又是這個趙涉……我不是我該發個賞格什麼的,搜殺劇辛門下,來個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彪解當然知道主人說的是反話,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唯有苦笑而已。

  彪解終究還是說出這趙涉的來歷。這趙涉與劇辛的關係,與所有門下不同。此人自少追隨劇辛,情同兄弟,他也是劇辛門下最出色的劍客。在劇辛接到暗殺張放的任務前,趙涉也接受了一樁生意,南下荊州,去了大半年。也正是由此,劇辛出發之前,才把妻女托附給彪解。若趙涉尚在,以二人的關係,怎都輪不到彪解。

  劇辛喪命後,門下解散,妻女避禍,而這趙涉是否回來過,也沒人知道。

  張放根本不會將目光盯在這種小人物身上,自然不須理會。他更不會擔心刺殺報復,因為無論劇辛的門下多麼不甘心,都絕不敢亂來——京兆尹門下督賊曹萬章是幹什麼吃的?這位江湖大佬就是專收拾這種遊俠的啊。富平侯如果在長安出點什麼事,首先就是拿他這個門下督賊曹是問。

  初六聽完事情始末後,忍不住插嘴道:“這麼說,這趙涉一直潛藏在河東為盜。這次正巧遇上主人出行,遂生報復之心,繼而糾集一夥盜匪……”

  話沒說完就被青琰打斷:“沒那麼簡單。”

  彪解與渠良互望一眼,也同聲道:“沒那麼簡單。”

  張放用力吐出一口濁氣:“是啊,沒那麼簡單。”

  一切源於那道懿旨。這麼巧,懿旨就在這個時候來?而且旨意莫名其妙,居然是召回二十賁士。而且無巧不巧,賁士一被滯留,他們就在半路遇襲?更不用說,那苟參在此事上種種啟人疑竇的行為……

  從事發到現在,張放終於有點時間來思考,這件襲擊事件,背後的深水——難道王氏要對付自己?沒道理啊!王鳳當前的政治對手,文有丞相匡衡,武有右將軍王商,連大司馬許嘉還在哩,怎都輪不到自個,王鳳是瘋了才會想樹自己這個敵人吧?

  好吧,不必想太多,複雜事情簡單化——直接殺出重圍,揪住苟參,一“盯”便知。

  在眾人說話及思考的當口,外面居然一直保持安靜,但這樣的安靜,總讓人有種不安。

  張放深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用力一嗅,咦?什麼味?

  “有煙。”

  “焦糊味!”

  “不好,賊人要放火!”

  先是縷縷淡淡青煙從樹障縫隙裡鑽出,然後煙柱越來越大,青煙也漸變灰黑,融合成大片煙霧,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氣味。

  時值初冬,山谷的風向自北而吹,凜冽冷風裹著濃煙一個勁灌人口鼻,辣人眼睛,分外難受。嗆咳聲此起彼伏,但只有張放他們的咳嗽,沒聽到強盜的聲息,想來人家已避開風頭。

  “取水,濕巾,捂口鼻。”張放話剛出口,青琰等人已行動起來。紛紛取下馬鞍旁的水囊,弄濕布巾,捂住口鼻,同時安撫焦躁不安的馬群。

  墨秦捂著口鼻躬身潛至軒車旁,悶聲對張放道:“咳咳……君侯,不是……咳,不是放火,是煙熏!”

  張放正柱劍蹲伏,讓青琰為他綁紮濕巾,聞言點點頭。他也看出來了,煙霧雖大,但並沒有火焰,對方不是用火攻,而煙熏。從道理上說,火攻加煙熏,效果更好,為什麼對方沒用?

  ……

  “大哥,我們幹嘛不用火攻?直接點燃柴草,扔進去燒死這幫混蛋,為兄弟們報仇。”

  “對啊,大哥,老財他們死得太慘了,連頭都沒有。”

  “大哥……”

  “放屁!”一個灰巾裹頭、滿面凶戾的灰衣漢子咆哮,“放火燒還能剩下什麼好東西?馬燒死了,車燒沒了,連那幫混蛋穿的上好衣裳都燒成灰了。就剩幾把刀劍,還有不知多還是少的製錢,這買賣虧大了!你們看堵路口的陳家兄弟,人家不也沒這麼幹麼。”

  眾賊人一聽,都覺得有理。他們堵路搶劫,主要是看到這幾個人軒車華麗,馬匹膘壯,加上這些人衣著華貴。這些東西是能看得到的,幾夥人聯手,搞出這大陣仗,只要把這些看得到的東西搶到手就不虧。至於這些人帶有多少錢財,這可看不到,運氣好可能多,運氣背也許沒有。如果一把火燒了,那不是白白折騰一場還搭進幾條人命了麼?還是大哥有見識。

  那賊人頭領吼完手下弟兄後,轉過身,兇狠的神情盡消,擠出一絲笑意:“還是趙老弟的計策好使,這煙一熏,他們不想悶死,就得出來送死。哈哈,高!”

  被稱為“趙老弟”的,是一個身著黑衣,面目尋常,眼神淩厲的傢伙——正是曾出現在苟參府中的人,他也正是彪解口中的劇辛弟子,趙涉。

  趙涉輕摩手裡的劍柄,神情淡淡。這幾夥賊人聯手劫道是他撮和的,煙熏之計也出於他之手,只不過,他的目的當然不是為這夥賊人的“收穫”著想。

  “若全燒成灰,哪裡還像是搶劫現場?這等於明明白白告訴官府,這就是復仇。”趙涉手腕一抖,劍錚地出鞘半截,凝視劍鋒,眼神如冰,“張放,臨死前我會讓你知道,這就是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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