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96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5

第二百五十章 狹路相逢,手快者勝

  諸葛豐興沖沖走在前往未央宮後閣的遊廓上,他剛接到內侍通傳,皇帝有召,請他入宮一敘。

  諸葛豐心明肚亮,定是那封奏疏起作用了。他之前一直擔心奏疏會被石顯壓下,又找不到機會面見濟陽王,只能通過下人書信通傳,希望濟陽王與傅昭儀向石顯施壓。如今看來,顯然起作用了。

  皇帝病重以後,許多大臣求見都被拒,下旨召見者更是寥寥無幾,如今自己被召見,這說明了什麼?

  “孝景皇帝立膠東王舊事……嘿嘿。”諸葛豐想起先前看到濟陽王親筆手書內容,嘴巴動了動,深為自己的明智選擇而慶倖。

  走在路上,諸葛豐腦海飛快運轉,等會面君時,如何義正嚴辭彈劾王立,同時巧妙把王鳳牽進來。在此過程中,究竟是採取比較含蓄的方式暗參王鳳,還是擼袖上陣?如何做才能既討傅昭儀與濟陽王歡心,又不至於與王氏反目對立……這個度得拿捏好。

  諸葛豐宦海沉浮十幾年,政治鬥爭經驗豐富,他能在司隸校尉這個位置上坐到現在,而且還坐得如此安穩,自然有他的一套。

  只是諸葛豐沒想到的是,人算虎,虎亦算人,他已成為長安城裡兩個智士的目標——這兩人無論哪個出手,都夠他喝一壺的,更何況還是同時出招。

  懵然無知的諸葛豐,毫無戒心通過森嚴的門禁,踏足後閣。

  前方,就是正殿。

  後閣是帝王休憩之地,格局與前殿自然大不相同,亭台樓榭,花樹池塘,小橋流水,九曲回廓。一草一木,匠心獨運,怎麼看怎麼舒服。

  諸葛豐不是第一次來後閣,加上心有所思,也沒心情欣賞風景。隨著引路的小宦,踏上九曲回廓,只要走過回廓,登階而上,就能進入後閣正殿,面謁天子了。

  當諸葛豐走到一半時,迎面走來一人,負手昂然,施施而行,一個人就把回廓道占了大半。

  諸葛豐眼睛先是一眯,慢慢瞪圓——陳湯!

  滿朝文武,諸葛豐最鄙視的就是陳湯。然而,就是這個他最看不起的人,居然得以封侯,爵位在他之上!尤其令人不能忍的是,這都是通過欺君矯旨等卑鄙手段得到的……不忠不孝,無君無父,這就是諸葛豐對陳湯的評價。不管是從道德層面,還是從他本身的職責而言,這樣的人,絕對是他的嚴打物件。

  可惜陳湯在曲宣駐守,無詔不得入朝,與諸葛豐很少照面,否則以這位“國安局長”的尿性,早就挖空心思羅織罪名入其罪了。萬萬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狹路相逢!

  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地點,諸葛豐絕對要找事,但眼下真不是時候……罷了,暫且饒這潑賊一回,等濟陽王……哼哼!

  諸葛豐覺得他不找事已經很給面子了,沒想到陳湯大大咧咧走過來,鼻孔朝天,瞅都不瞅他一眼,更別提行禮了。

  不忠不孝,還要再加上一個不知禮儀!諸葛豐鼻子都氣歪,眼睛噴火,怒視越來越近的陳湯。

  陳湯漸漸走近,仿佛才看到諸葛豐一般,皮笑肉不笑(諸葛豐感覺),很隨便拱拱手(諸葛豐感覺),驚訝道:“司隸如何得以進宮啊?這裡可是後閣。”

  諸葛豐鬍鬚亂抖,憤怒至極,聲音都打顫了:“你這潑……你能來得,我為何來不得?我是奉陛下傳召……”

  陳湯停下腳步,打斷道:“方才陛下召見湯,詢問北軍之事,一番詢問下來,頗為疲憊,眼下已入睡。司隸還是請回吧,且等明日。”

  諸葛豐愣住,如果真是這樣,他的確不好面君,但之前又是什麼情況?目光掃向那小宦。

  小宦早忍不住了,惑然道:“不對啊,小奴奉命出宮宣召時,沒見到這位貴人啊……”

  諸葛豐是什麼人,也是一塊老薑啊,一聽這話,哪還不明白?擼袖揮拳,怒吼一聲:“陳子公,你這混……”

  諸葛豐的拳頭還沒揮到陳湯臉上,後者突然抽出笏板拍擊。啪!一聲脆響,猝不及防的諸葛豐瘦臉上頓時出現一道紫紅板印。很快,瘦臉腫脹起來,變成胖臉。

  諸葛豐被一板子抽得滿天小星星,蟬冠掉落,髮絲散亂,牙松臉腫,嘴角溢血……整個人懵了。

  那小宦見狀,嚇得拔腿就跑,到正殿稟報去了。

  而陳湯一板子抽出,看那桃花朵朵開,渾身十萬八千個毛孔盡數舒張開來,甭提多痛快了。

  就憑這一下,為富平侯冒的這個險,就值了!

  這一板子,為的是西征軍受冤屈的將士、為的是他們為國喋血卻遭受的不公——這一板子,他憋了整整兩年!

  斷腿的丘堂、悲憤的杜勳、號泣的丘仲、遍體鱗傷的西征將士……這些人的面孔一一從眼前掠過。

  不夠!還不夠,再來一下!

  陳湯舉笏反手又是一擊,這回他打的是諸葛豐左臉。諸葛豐還沒從懵逼狀態中回過神來,又是結結實實挨了一下,但這一下遠沒有第一下那樣重,因為玉制的笏板在第一擊時已經開裂,再一擊竟生生折斷了。

  “痛快!”陳湯著舉著斷掉的笏板,仰天大笑。

  而被第二下打醒的諸葛豐,眼珠都紅了,如同一頭暴怒的公牛。

  笑聲與怒吼混雜中,不遠處的正殿出現了濟陽王劉康倉皇的身影,身後跟著一大群內侍,甚至還有禁衛,飛快奔來。等來到現場,人雖多但地形窄仄,而且還是兩位二千石高官互毆,別人連勸架拉架的資格都沒有,只有一個人可以——濟陽王劉康。

  劉康腳步不停沖上去,滿頭大汗,雙臂直直伸出,嘴裡大喊:“二位校尉不可如此,請住手……啊!”

  所謂“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亂毆之下,誰能收得住手?

  反正也不知是誰,也許兩人都有份——先是一記亂拳打在劉康額頭上,登時將白玉冠打歪,劉康一暈。然後混亂中不知是誰一撞,玉樹臨風的皇子一個倒栽蔥,從九曲回廓栽下池塘,水花亂濺。

  九曲回廓頓時一片大亂。

  就在此時,警備鬆懈的正殿大門前,一個人影悄然出現,快速閃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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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垂死病中驚坐起

  “陛下……陛下……”

  睡意朦朧中,仿佛有人在呼喚。聲音似遠倏近,飄忽不定,時如蚊呐,時似雷鳴……

  “呃……”一聲從喉管發出的含混長音在靜室響起,元帝悚然而醒。

  “陛下醒了……臣史丹參見陛下。”

  “你是……哦,是史卿啊,有……有一陣沒見你了……呃!昭儀與康兒呢?”

  “陛下,眼下是白晝,是濟陽王服侍。”

  “哦,那他到哪去了?怎地不見?”

  “濟陽王更衣去了,臣有要事求見陛下。”

  元帝不吭聲了,靜室安靜下來。雖然病重,時有迷糊,但正常時候,元帝仍然是那個在位十餘年的皇帝。聽話聽音,他當然知道史丹要說什麼,所以一如既往閉緊嘴唇。

  “陛下!”史丹突然不管不顧,搶上數步,頓首伏于臣子禁區青蒲席上,涕泣道:“皇太子以適長立,積十餘年,名號系于百姓,天下莫不歸心。臣子見濟陽王雅素愛幸,今者道路流言,為國生意,以為太子有動搖之議。審若此,公卿以下必以死爭,不奉詔。臣願先賜死以示群臣!”

  史丹真是拼了,不惜以死諫。

  元帝再不能裝聾作啞,長歎道:“史卿這是何苦?太子還是太子,濟陽王也還是濟陽王啊。”

  眼見皇帝避重就輕,含糊其辭,史丹再加一碼,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封群臣聯名的奏疏,舉手過頂,呈與元帝。

  元帝邊看邊歎氣,雖有動容,但仍然沒有鬆口。

  史丹大急。他的時間不多,必需趕在濟陽王更衣返回之前,說服元帝,一錘定音。如此良機,倘不把握,失不再來。咬牙再咬牙,史丹終於放出重炮:“陛下!陛下可還記得淮陽王之事!”

  原本平靜臥榻的元帝,聞言渾身一震,奏疏落地,撐起病軀怒視史丹:“駙馬都尉,你……”

  史丹也已豁出去了,昂然道:“陛下只記得孝景皇帝立膠東王之舊事,莫非忘了孝宣皇帝欲立淮陽王之舊事?陛下奉聖人,當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元帝如遭雷殛,嘴唇顫動,鬍鬚亂抖——無怪乎元帝那麼激動,因為他同樣也曾有過眼下太子劉驁所面臨的處境。

  當初元帝還是太子時,見宣帝所用多為法吏,以嚴刑峻法為治國之本,大臣楊惲、蓋寬饒等皆因譏諷朝政而見誅。於是進勸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宣帝勃然作色,訓斥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如此嚴厲斥責,換來的卻只有太子(元帝)口不對心的唯唯喏喏,宣帝最後最有歎息:“亂我家者,太子也!”

  宣帝此語,可謂一語成讖。

  此後,宣帝曾多次當著大臣的面說:“淮陽王明察好法,宜為吾子。”由是疏太子而愛淮陽王。

  同樣,因宣帝寵信淮陽王之母張婕妤,加上對淮陽王的好感,幾度意欲用淮陽王代太子。

  當年的元帝,可沒有史丹這樣的能臣保駕護航,之所以最終沒被廢,皆因受他死去的母后之福澤。

  宣帝與許平君是貧賤夫妻,感情真摯,甚至敢於拒絕扶他上位的霍光提親,堅持立許平君為皇后。但宣帝低估了宮廷鬥爭的殘酷,最終令許平君香消玉殞,成為一生揮之不去的痛。也正因如此,宣帝終身不願違背對許皇后的承諾。雖怒太子不爭,幾度欲廢,但臨終時,為了不至於無顏“相見”於九泉之下的許平君,終於還是保留了太子。

  當年的元帝,上位之路,也是一樣的戰戰兢兢,艱難無比。

  想想元帝如今做的事,比之當年宣帝所為,簡直如出一轍。史丹說出的這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還真是應景。

  元帝枯槁的手一直在抖,嘴巴不斷癟動,喉結上下滾動,暗黃的眼珠有亮晶晶的東西忽閃。

  靜室針落可聞,只有兩個粗濁的喘氣聲。

  史丹額頭是密密的汗珠,目光不時向後溜,生怕下一刻身後驟然響起腳步聲。但又不敢催促,該說的已經說了,只等皇帝聖意獨裁,這時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當史丹渾身如同爬螞蟻般難受時,終於響起元帝喟然歎息:“我一天天精力不濟,而太子、兩王及公主幼少,心中眷戀,又怎麼不念叨呢?前番向太史令詢問前朝之事,只是感念孝景皇帝決斷英明,別無他意,我對太子並無動搖之議。且皇后謹慎,先帝又愛太子,我豈敢違背先帝之意?倘如此,九泉之下,我有何顏面對先帝?駙馬都尉從何處聽到此等言語?”

  成了!史丹大大鬆口氣,當即後退,頓首道:“愚臣妄聞,罪當死!”

  元帝被迫做出這個決定後,整個人意興闌珊,仿佛全身氣力都用完,有氣無力對史丹道:“我病漸重,恐不能再愈,請史卿好好地輔佐太子,不要違背我的意思!”

  史丹噓唏伏地,悲不能自己。

  這時,身後終於傳來腳步聲,聲音很輕,漸漸走近,然後濟陽王的聲音響起:“父皇醒了,兒臣方才更衣,未及服侍,望父皇恕罪……啊,駙馬都尉也在……”

  史丹轉身,向一臉驚訝的劉康施禮。

  劉康邊驚疑不定還禮邊道:“父皇,諸葛校尉方才進見時不小心摔倒,恐君前失儀,已返回更換朝服,這就快來了……”

  元帝擺擺手:“不必了,讓他回去吧。”

  “啊!父皇……”

  “陛下,臣今日前來,亦為此事。”

  “嗯?史卿又有什麼事?”

  “臣彈劾諸葛校尉知法犯法,借彈劾中郞王立之事,未請詔而擅越權暗緝列侯陰私,觸犯律法,引動眾怒,其罪當謁廷尉。”史丹說著從袖裡取出一封奏疏,呈交上去。

  半刻時後,元帝冷冷傳旨:“革去諸葛豐司隸之職,去節,下廷獄。”

  “陛下聖明!”史丹長揖到地。

  “史卿。”

  “臣下在。”

  “轉告太子,即日起,入宮服侍吧。”

  “陛下,聖、明!”

  史丹帶著完勝的喜悅,緩步退出後閣靜室。在經過劉康身邊時,斜眼一瞟,但見這位濟陽王兩眼發直,如同泥塑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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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銜 恨

  砰啪茲拉!鴻寧殿裡,不斷傳出各種器物破碎及布帛撕裂之聲,間或伴隨著女人憤怒的尖號,令殿外的宮婢們噤若寒蟬,無人敢入。

  宮殿裡,傅昭儀發釵散亂,妝容不整,雙目泛紅,面目扭曲……昔日那個嫻淑優雅、雍容華貴的娘娘,已變身閭裡潑婦,那股瘋狂模樣,連親兒子劉康在一旁都看傻了。

  眼見好端端的宮閣被毀得不像樣,劉康再也忍不住撲上前,扯住母妃的衣裙下擺,悲聲道:“母妃,請住手吧!要是讓父皇見到……”

  傅昭儀正舉起一面銅鏡欲砸,聞言一頓,冷冷看了兒子一眼,用盡力氣狠狠砸下。

  咣!銅鏡中裂。

  “母妃!”

  傅昭儀全身氣力仿佛也隨那一砸被掏空,無力倚著兒子坐下,木然道:“你覺得……你父皇還會再來麼?”

  劉康駭然望著母妃。

  傅昭儀搖搖頭,慘然道:“所有的醫侍都來看過,無不束手,都道回天乏術。這一回,你父皇怕是熬不過去了……”

  劉康垂首,但聽母妃問道:“司隸校尉如何?”

  “已被廷尉下獄。”

  “罪名是什麼?”

  “陰緝列侯,知法犯法。”

  “有這條律法麼?”

  “孩兒問過廷尉,廷尉說司隸職責,只能緝查三公、列侯以下官員,無旨而陰緝陽平侯之事,確是知法犯法。孩兒方才還在詔獄見到司隸校尉,他也說有這條律法,他是一時情急,忘了這一條,沒想到被對手抓住破綻,以至功敗垂成……”

  傅昭儀一時無語,三公、列侯是一個特權集團。諸葛豐之舉,等於是挑戰了這個集團的特權,這就不光是陽平侯一個人的事,所有列侯都會聲討他。無怪乎陛下如此果斷,立即撤職查辦。諸葛豐等於得罪了整個大漢頂級階層……這個人,完蛋了。

  太子一方,有能人相助啊!

  傅昭儀長歎一聲:“石顯那裡怎麼說?”

  劉康搖搖頭:“沒見到石令君……”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一聲怯生生的稟報:“娘娘、濟陽王,石令君奉陛下之命,遣小宦送來一份食盒。”

  皇帝賜食,倒是常有的事,但此時此刻,卻給人一種不同尋常之感。

  母子二人互望一眼,傅昭儀揚聲道:

  “讓他在殿堂侯著。”

  過不多時,恢復平靜、重新梳妝的傅昭儀來到大殿,隔簾安坐。劉康則侍立在旁,左右各有侍女。

  堂下是一名小宦,手提食盒,人很不起眼,食盒也很尋常。

  劉康詢問幾句,小宦只道是石令君奉陛下之命,其餘之事一概不知。劉康不得要領,以目徵詢母妃。

  傅昭儀沉默一會,隔簾漫聲道:“知道了,康兒,謝汝父皇賜食。”

  劉康恭恭敬敬望未央宮而拜,上前收取食盒。

  打發宮婢退下,堂上只剩傅昭儀母子,二人互望一眼,目光一齊聚焦在食盒上。

  打開盒蓋,裡面是一隻青瓷碗——這種瓷碗,正是一年前天子壽誕時,太子進獻的那種碗。據說出自富平侯府,皇帝下詔全部採購,如今這種瓷器已遍佈宮中,再不稀奇。

  劉康小心揭開碗蓋,裡面果然是食物——一碗醬汁豆腐。

  橙色而濃稠的汁水,澆在滑嫩而完整的豆腐上,橙白相映,醬香彌漫,頗為誘人。

  儘管此時劉康別有心思,目睹美食,口中仍本能分泌唾液,暗暗咽下,心中苦笑:“這張少子,總能弄出些匪夷所思的食物來,連帶著宮中的飲食,也隨之改變……”

  傅昭儀取來銀箸,將豆腐扒開,碗底露出兩片緊密合攏的玉碟。將玉碟取出,洗淨,分開,可見碟片上刻有細小的字跡。

  劉康取來墨汁,用毛筆塗刷,字跡清晰顯現。

  “史丹乃太子相助而入,陳湯乃張放帶入宮中。天意如此,勢不可違,君子當識進退。”

  一行字,沒頭沒尾沒署名,但母子二人卻再明白不過——石顯抽身了。

  “天意如此,勢不可違。”劉康喃喃數聲,無力長歎,“石令君說得也不錯,罷了、罷了……”

  傅昭儀將兩片玉碟扔進臼巣裡,用杵一點點搗碎,聲音清冷,帶著一絲磣人:“形勢比人強,今次我們母子算輸了一局。康兒,你要記住這兩個人,牢牢記住,來日方長……”

  ……

  中書署裡,石顯與牢梁據案相對,俱是一臉懊喪。怎都沒想到,謹慎了一輩子,臨到頭來,居然栽了這麼重一個跟鬥。

  這是石顯發跡以來,吃的最大的一個虧。若是旁人讓他栽了這麼個大跟鬥,哪怕是大司馬或丞相這等位及人臣的勳貴,石顯也絕不饒恕。但這次他偏偏奈何不得,因為讓他栽跟鬥的,是皇帝。

  石顯大半輩子,都在揣摩天子心意,並且憑著這一招鮮,吃遍天,將無數英雄名臣踩在腳下,他也因此而站在大漢朝堂的權力巔峰。萬萬沒想到,他最後卻也是栽在這揣摩之下。當真是天威難測,成也皇帝,敗也皇帝啊!

  石顯沉默良久,才低沉道:“玉碟送出,你我也算是與那二位了卻情份。自此以後,好生侍奉太子吧。”

  牢梁悶聲道:“太子性仁厚,倒還好說,就怕陽平侯不肯見諒……”

  石顯目光閃動,淡淡道:“我們可以幫他達成所願,如何不肯見諒?”

  牢梁微怔:“令君知陽平侯所願?”

  石顯笑笑:“固之定是神思不屬而糊塗了,陽平侯所願還不是明擺著的麼?”邊說邊虛指在空中寫下一個字。

  牢梁也是心思機敏之輩,一見之下,用力拍打自己腦門:“對啊!如此淺顯之事,我竟然……還是令君清醒。如此看來,你我還大有可為。”

  石顯撫掌而笑:“固之這句話說得好——你我還大有可為!”

  牢梁愁眉盡去,諂媚道:“牢梁愚鈍,見事不明,今後全賴令君之力。”

  石顯仰天打了個哈哈,自信的笑容又重回臉上。他相信,憑著自己這幾十年揣摩上意的功夫,就算是到了新朝,也仍有用武之地。至於陽平侯王鳳,呵呵,官場上沒有解不開的仇恨,只有扯不斷的利益。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5

第二百五十三章 昭君!昭君!

  竟寧元年(前33年)五月壬辰,元帝崩于未央宮,天下舉喪。

  六月,太子劉驁繼位,大赦天下。庶民有爵者,自動升一級,仍沿用竟寧年號。尊王太后為太皇太后,尊王皇后為皇太后,移駕長樂宮長秋殿,太子妃許氏進封皇后。如此一來,長樂宮就有兩位王太后了。為了區分,宣帝皇后王太后又稱邛成太后(王太后之父被封邛成侯)。而王政君太后,則稱皇太后。

  兩位育有皇子的先帝昭儀,亦分別依皇子封號,尊為太后。

  濟陽王劉康改封山陽王,與其母山陽太后傅氏前往封地就國。而信都王劉興因尚未成年,與其母信都太后馮媛,居於儲元宮。這兩位強大的對手一去,整個後0宮就是王政君太后的天下了。啥?邛成太后?這位性情仁弱,純粹就是個擺設。當初王政君還是皇后時,她都是客客氣氣,更別提如今人家也升級為太后了。

  屬於王政君的時代,來了。

  新帝上位,朝中格局仍然如前,大體不變。但所有朝臣都心知肚明,這種不變是暫時的,待塵埃落定,大局穩固,那時的朝堂,必將重新洗牌,甚至會掀起一場狂風暴雨。

  朝堂會怎麼變,張放不去管,不是他對權力這塊沒野心,而是目前他還不具備太大的能量。與王氏集團相比,他還差得遠。不過張放也不會袖手旁觀,他知道,王鳳下一步的目標,就是大司馬車騎將軍之位。

  太后、皇帝、大司馬,如此鐵三角組合,足以令王氏稱霸朝堂。而事實上,歷史上的王氏集團也的確做到了。

  分化皇帝,狙擊王鳳,是張放今後主要而長期的政治目標。削斷這兩個角,王太后那裡也就孤掌難鳴了。

  不過,新帝登基後,張放要幹的第一件事,跟權力鬥爭不沾邊。

  這天退朝之後,張放沒有直接出宮,而是在金馬門待詔。他昨天已向劉驁暗示今日有事求見,今日早朝時,也看到了劉驁的回應,一個隱晦的手勢“v”……

  張放沒等多久,一個內官笑容滿面迎上來。這人他認得,原東宮內宦,黃門令呂齊。不過現在已升為謁庭令了。

  呂齊笑呵呵迎上來,施禮道:“陛下有請富平侯。”

  張放含笑走近,拱手道:“恭喜令使擢升,無以為賀,這小小心意,還請笑納。”邊說邊從袖子裡取出一塊柿餅大小的金餅,悄悄塞進呂齊袖子裡。

  呂齊微張嘴,神情驚中帶喜,欲拒還納:“君侯這份禮著實太重……”

  “令使萬萬不要這樣說,區區薄禮,談何貴重?若非上朝懷物不便,我打算送一匣來著。”

  不管這話是真是假,呂齊聽得心頭舒坦。他眼下行情看漲,許多平日不把他放在眼裡的權貴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但富平侯卻是早早就對他以禮相待,平日沒少送黃白之物,雙方早早就建立了良好關係,此刻說笑間也十分自然。

  “陛下在宣室處理朝政,請君侯隨老奴來。”呂齊邊說邊在前頭引導。

  張放用閒聊的語氣問道:“中書令石顯、僕射牢梁,都是律條嫺熟、老於政務之輩,陛下能有這二位輔佐,必定事半功倍。”

  呂齊本走在前面,聽到這話後,放緩腳步,與張放走了個並肩,低聲道:“陛下初即位,正值英氣勃發,各種奏章都親自批閱,很少假手石、牢二公……”

  張放心領神會,表面聽似乎劉驁很勒政,實際上,卻是石顯、牢梁權力被削減。

  石顯、牢梁失寵,在張放意料之中。朝臣有幾朝元老,但宦官永遠都是一朝天子一朝奴,沒有那個新帝會喜歡上一任老皇帝的家奴。後世明朝皇帝對寵倖太監的稱呼“伴伴”,很形象的詮釋了這一點。

  皇帝用宦官是因為信任,這種信任從何而來?是從當太子時、當王候時、甚至從幼小時,身邊一直陪伴的內宦身上而來。他們與未來皇帝的關係,就像大戶人家的公子與貼身僕從的關係,這種關係是無可替代的。所以,從元帝駕崩的那一刻起,石顯、牢梁的命運就註定了。可歎這二位猶不死心,還抱有幻想,著實可悲可笑……

  帶著這樣的感歎,張放拜見了實現華麗轉身的劉驁。

  待呂齊退下後,沒等張放開口,劉驁先笑道:“我知道你找我何事。”

  張放眯眼而笑:“臣下知道陛下不會忘記。”

  劉驁抬手虛指,嘴角含笑:“你這少子……接著。”

  劉驁邊說邊將禦案上一卷紮好的詔令及一卷籍冊拋向張放,後者揚手接過,立即打開細看。劉驁這舉動若讓王政君太后看到,估計得訓斥他半天,對詔令如此不莊重,簡直不似人君。

  張放細看詔令,正是他期盼的“放出令”。放出誰?宮女!

  新帝上位,不僅大赦天下,賜萬民民爵,也可以放出一批適齡宮女,任其婚配。這既可顯示新帝恩典,也可為下一批新進的宮女騰出位置。

  當初張放敢向昭君承諾兩年內將她救出苦海,就是因為有這一條規矩。只是他當時還不能確定元帝能挨多久,粗略估計最多撐兩年。沒想到,僅僅半年之後,這位“身體早已被掏空”的皇帝就殯天了。

  張放也得以提前一年多實現自己的諾言。而現在,他要找劉驁還第一個人情。

  當初救昭君,劉驁可是張放的同謀,雖然這個表弟當時沒說什麼,但劉驁早已心照不宣。等他一上位,諸事底定,立即手詔一份放出令。而籍冊上放出宮女的第一位,就是——王嬙。

  看到這個名字,張放懸了半年的心終於落定,抬頭拱手,正要向劉驁表示謝意,卻見劉驁一臉神秘笑意,抬起手,啪啪擊掌數聲。

  張放一臉莫名之際,耳聽一陣環佩之聲由遠及近,一個娉娉婷婷的高挑人影出現於殿門,盈盈下拜:“宮人王嬙,拜見陛下、富平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6

第二百五十四章 真容唯君可睹

  昭君!

  換在任何一個地方見到昭君,張放只會欣喜,但在此處相見,張放只覺渾身炸毛——萬一劉驁動了心……

  劉驁似笑非笑看了張放一眼,頷首道:“宮人王嬙,入見。”

  在呂齊的引領下,王嬙趨步而入。但見她身著純白深衣,交領及寬達四尺的水雲袖、裙袂下擺的紋邊,是黑紅相間的雷紋滾邊。深衣裹軀,盡顯妖嬈,裙袂曳地,別具雍容,盈盈趨行,步步生蓮。儘管始終垂首,卻令劉驁欲窺真容之心更熾。

  張放的目光幾乎沒朝昭君看幾眼,大半都落在劉驁身上。他知道,劉驁招來昭君,主要是好奇心使然,並沒有其它意思,但是——必須要說但是,就怕好奇心害死貓,呃,害死人呐!

  “陛下!陛下!”

  “嗯?張卿何事?”有呂齊在場,劉驁的稱呼就比較規範化了。

  張放卻沒回答,只掃了呂齊一眼,劉驁明白過來,揮手令呂齊退下。

  張放這才站起來,踱到昭君身旁,與她並立,向劉驁揖禮道:“臣謝陛下隆恩,賜予宮人。”

  王嬙頭垂得更低了,從側面只能看到她的耳垂發紅。

  劉驁哈哈大笑:“少子不必多心,我只是想見識一下,是什麼樣的宮人,能令少子如此著緊。”

  張放一臉驚訝:“臣豈敢多心?只是按捺不住對陛下的謝意。臣拜謝陛下。”

  劉驁指著張放直搖頭,眼皮一撩,對王嬙道:“趁著富平侯還沒把你領走——且抬起頭來。”

  王嬙心思靈慧,早已從這君臣二人的對話裡,猜出身邊的富平侯在擔心什麼,嘴角微翹,慢慢抬起頭來。

  劉驁的目光也隨著昭君抬頭的動作越來越亮,等王嬙完全露出真容時,劉驁倒吸一口氣,眼睛瞪得溜圓。好一會,目光移到張放臉上,輕籲一口氣,失笑搖頭:“少子啊少子,你這品味還真是……哈,也不錯!”

  如前一樣,張放的目光一直盯在劉驁臉上,內心很矛盾——要不要催眠一把?催眠吧,怕引起劉驁反彈;不催眠吧,萬一劉驁對美色的抵抗力低於自己估計……猶豫之下,看到劉驁神情果然異樣。

  張放暗暗咬牙,不成,必須行動——就在這關鍵當口,身邊之人吐氣如蘭:“王嬙拜見富平侯,一別經年,此時再見,當真好生歡喜。”

  張放目光不由得朝身邊人看去,他與王嬙有過兩次接觸,對她的性格還是略有瞭解的。這段話應當在出宮後再說才對,在這宣室殿,當著天子的面就說出來,似乎急了些吧……

  當張放目光觸及昭君面容時,不由得微張嘴巴——面前居然是一張塗著厚厚脂粉的臉,整張臉如同一張白板,偏偏嘴唇塗得鮮豔如血,看得人心頭發毛……整一個日本的藝妓模樣。

  張放的愕然只在一瞬間,很快反應過來,心頭一熱——昭君這是堅信他的承諾啊!

  張放猜得沒錯,王嬙接旨面君,在不明上意的情況下,很自然會想到那方面。如果早在半年前,她或許會盛妝面君,坦然接受自己的命運。但自從那個人出現,並向她鄭重許下承諾,她就要盡一切努力,將自己完完整整保留著,等待他的再次出現。

  儘管化了“毀容妝”,但臨來之前,王嬙還是很忐忑的。萬一天子命令她洗去鉛華,萬一新帝偏偏喜歡這種調調,豈不是弄巧成拙?直到在宣室殿門外,見到那個人也在,她一顆終於才安定……不,又砰砰跳起來。

  劉驁意興闌珊,雖然仍好奇那厚厚的脂粉下真容如何,但他不會下令讓王嬙洗去濃妝,因為他的興致已經沒了,而且這個宮人已經敲定是少子的人,招上來看一眼倒無妨,但強令洗去鉛華就有些過了。

  劉驁喚來呂齊,讓他帶王嬙回暴室,明日到掖庭消籍出宮。

  在王嬙謝恩而退的瞬息,張放用只有她一人能聽到的聲音道:“明日宮外,我會接你。”

  王嬙嬌軀微顫,一聲不吭退出殿外。

  這時劉驁才以半開玩笑口吻道:“少子,這算不算還了你一樁人情?”

  張放鄭重揖禮:“算!”

  劉驁哈哈擺手:“這等小事怎能算?少子也太小覷我的氣量了吧?”

  張放從容道:“那便請陛下還一個真正人情。”

  劉驁一下來了興致:“哦,是什麼?”

  “請陛下暫緩驅逐石顯、牢梁。”

  劉驁一怔,微皺眉道:“連你也這麼說。”

  張放微笑道:“讓臣猜猜,是不是大司馬、陽平侯也這麼說?”

  劉驁點點頭,目光直視張放:“少子說說理由……唔,我記得你跟石顯還是有過節的。”

  張放坦然道:“是有過節,但私怨不可壞公義。眼下先帝大行之期未過,若急於處置先帝寵臣,難免落下口實,有損陛下慈孝之名。故處置二臣,宜緩不宜急。”

  劉驁一臉驚異看著這個比他還小幾歲的表弟,嘖嘖道:“若不是我知少子近段時日並未到大司馬與陽平侯府上做客,差點以為這段話是他們告訴你的……少子有如此見識,看來我得在朝堂上給你放個合適的位置了。”

  張放長揖一禮:“臣下尚年少,不敢居顯位……”他前半句還謙虛,後半句就露尾巴了,“陛下若實在看不過去,不妨加點食邑唄。”

  劉驁指著張放,捧腹不已。

  張放前腳離開,許皇后緊接著到來。見劉驁笑著喘氣,一問之下,也呡嘴而笑:“這個少子,當面要賞的話也敢說……不過我聽阿翁說,當日之事,少子可是有功的。”

  劉驁自然知道“當日之事”是什麼,點頭道:“論當日之功,駙馬都尉為首,少子為次,大司馬、陽平侯及杜欽皆有功。待大局穩定後,我定當一一封賞。不過少子能有這番見解,倒是令人刮目啊。”

  許皇后道:“如此說來,富平侯也贊成驅逐石、牢二宦?”

  “是……”

  正說著,一個小宦奉食而入。

  許皇后嫣然道:“這是膳房那邊出的新品,請陛下品嘗。”

  劉驁哦了一聲,饒有興致道:“皇后有心了,我定要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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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交 易

  “他真這麼說?”

  “是,是小的親耳所聞。”

  “混蛋!張放,你屢次三番壞我之事。如今更是蠱惑天子,落井下石……真當我石顯可欺麼!”

  中書署裡,石顯臉色鐵青,大發雷霆。牢梁的臉色也極為難看。在二人面前,瑟縮著一個年輕的小宦,看那模樣,可不正是之前為天子進膳食的那小宦?

  石顯掌控內宮十餘載,耳目遍佈諸宮,儘管劉驁上位後更換了一批有司職的內宦,但大多數低級小宦沒動。而這些人,多半是石顯的棋子。方才這小宦進獻膳食時,正好聽到許皇后末尾那句話“富平侯也贊成驅逐石、牢二宦”,於是趕緊來告密,這才引發石顯雷霆之怒。

  正所謂斷章取義害死人,儘管張放的確說過這樣的話,但首碼卻是暫緩,而這些話小宦卻是沒聽到。

  眼下石顯最忌諱的是什麼?就是朝臣上書彈劾。他當年整死、整垮那麼多朝中重臣,甚至還有宗親,可謂仇家遍朝堂。元帝在時,他地位穩若泰山,而如今大廈已傾,新帝的信任就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所以他最怕的就是重量級朝臣彈劾,以及某些寵臣在天子面前吹風。

  從當初怒闖石府打臉,到暗召陳湯入宮,暴打諸葛豐,暗算山陽王,再到今日在天子面前進讒言……這富平侯,已經是第三次找他石某人的麻煩了。在石顯眼裡,現在這個少年列侯已不是與他的繼子一樣的紈絝,而是實實在在與他同級別的政治對手。對於政治對手,石顯從來打擊不遺餘力。只可惜現在不是元帝時期,他一手遮天,為所欲為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

  新帝態度冷淡,削減中書署批奏責權,朝中隱有針對之意……這本已令石顯、牢梁著急上火,滿嘴長燎泡了。如今這富平侯更是背地裡下刀子,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政治鬥爭,只能通過政治手段解決,至少石、牢二人眼下還沒想過要壞規矩。

  “看來得出宮找陽平侯談談了。”牢梁望向石顯。

  石顯陰沉點頭。

  ……

  下朝之後,王鳳一路施禮,與朝臣相謝,然後在一隊賁士的護衛下,登上軒車,離開未央宮。

  如今的王鳳雖然還是衛尉,卻已非昔日可比,堪稱炙手可熱。按例,天子元舅將做為第一外戚,出任大司馬車騎將軍。上一任大司馬車騎將軍許嘉已提出辭呈,但王鳳上表固辭,而天子也沒批准許嘉的辭呈。只是所有朝臣都能看出來,這只是一種常例挽留姿態,王鳳繼任是遲早的事。眼下的陽平侯府,已是長安城最熱鬧的府邸,沒有之一。

  軒車剛出闕門不遠,便聽道左有人恭聲道:“家主人請陽平侯一敘。”

  自王鳳顯貴後,門庭若市,難得其門而入,這種道旁求見便多起來,幾乎每天都有那麼幾起,僕從們都應對熟練了。一般情況下,都不用驚動王鳳,自有僕從上前摸底,然後回稟,見與不見,全在王鳳。

  少傾,車外響起貼身執事之聲:“稟主人,來人似有所不便,只送來此物,言道請主人一觀自知。見與不見,由主人定奪。”

  車內傳出王鳳的渾厚之聲:“送進來。”

  執事將手中之物呈上,過了一會,車裡傳出主人聲音:“先不回府,到六郞府上。”

  馭手長鞭一揮,車輛駛向尚冠裡。

  不消一刻,車輛來到一座府邸前——嗯,若落到張放眼裡,必定眼熟無比,可不正是王家老六王立的宅子麼。

  通報之後,王鳳車駕直接從側門入內,而那一隊護送的賁士,則守在門外。這隊賁士是劉驁特意下令護送大舅的護衛,主要是天子剛上位,王鳳已隱隱為朝堂群臣之首,朝局複雜,不可不防。他們的職責是護送衛尉回府,王鳳一刻不回府,他們就一刻不得返回宮。

  在王府前堂,王鳳見到了老六王立,還有他的客人。

  石顯。

  “陽平侯。”

  “大兄。”

  “石令君。”

  三人互相見禮,分主賓坐下。從坐位上,也可看出點東西。王鳳坐上首,王立、石顯坐左右側。若是在石顯權勢最盛時,王氏兄弟會請他同坐上首,身為主人的王立則敬陪末座。

  石顯一直談笑自若,絲毫沒理會座次之事。

  雙方閒聊了一番朝堂格局,表達了對新任天子的忠誠之後,石顯笑道:“今日顯請君侯紆尊至六郎府上,實屬無奈——若著人至貴府上投貼,恐怕連大門都擠不進去啊!”

  王鳳連連拱手:“慚愧慚愧,石君言重了,若知是石君前來,鳳必倒履相迎——石君只消讓下人持一信物示之,鳳立刻前來,就是明證。”

  石顯揖謝:“蒙君侯不棄,慨然應約,石顯感激不盡。現有一件小禮,贈與君侯,萬勿嫌棄。”

  石顯拿出來的,是一卷帛書。王氏兄弟雖然不知上面寫著什麼,但見石顯一臉鄭重的模樣,神情也不禁嚴肅起來。

  王鳳接過帛書,扯下絛帶,展開,看完,卷起,放在案上,神色談談,似有所思。

  王立心裡癢癢,但這點忍耐力還是有的,兄長不讓他看,他就不會開口。

  石顯從容自若飲案上的香茶,神情很是篤定。

  好一會,王鳳才道:“石君想用這份東西換什麼?中書令?應該可以,但領尚書事絕無可能。”

  石顯的職務是中書令領尚書事,其中“領尚書事”最為緊要,沒有這個銜頭,這中書令不過是少府寺的千石內官,什麼都不是。

  石顯點點頭:“石某知道,君侯管不了內府司職。某只求保住中書令之職,讓天子有足夠的時日,看到我石顯的忠誠。”

  王鳳沉吟道:“我只能約束自己,別人若是對石君不利,我怕是管不了。”

  石顯站起,長揖到地:“只求君侯作壁上觀,其他人嘛……呵呵,石某這十幾年在朝堂也不是尊泥塑。”

  王鳳哈哈笑道:“既如此,鳳便在此祝石君心想事成了。”

  “謝君侯相助。”

  “彼此彼此。”

  待石顯離去之後,王立才好奇問兄長:“大兄,這帛書裡寫著什麼?居然能令大兄改變主意,把原定的踩石顯變成保石顯。”

  王鳳慢慢拿起帛書,眼神閃動著莫名光芒:“是把柄,我們將來對手的把柄……石顯此人果然厲害,難怪能把持朝政十餘年。只可惜他不明白,或者說他不願明白,萬事皆有‘勢’,挾勢而來,沛莫能禦,勢盡而去,千乘難追——他的勢,早已去了。”

  去勢?!不知怎地,王立腦海裡只想到這個與大兄本意風馬牛不相及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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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歡迎回家,昭君

  夕陽西下,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傾斜細長。宮門在一刻時前已經關閉,金色的夕陽照在大紅宮門上,一顆顆碩大的銅泡釘閃閃發亮,令宮門更顯鮮豔奪目。

  漸沉的落日,高大的宮牆,緊閉的宮門,肅穆的闕樓,襯著一個煢煢孑立的人影。此情此景,雖是盛夏,卻給人一種晚秋的寥落蕭索之感。

  在落日沉下的最後一刻,很突兀地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伴隨著吱呀的車軲轆聲。

  聲音越來越近,不旋踵間,一輛輕車從長街拐角兀然出現,輕快駛來。

  輕車駛到那靜靜佇立的人兒面前,無聲無息停下,車裡傳出一個帶著幾分磁性的沙啞聲音:“抱歉,今日事挺多,一直無法抽身。而我又承諾必須親自接你,故而拖到此時,請見諒。”

  那靜立之人雖然戴著帷帽,但從那異於尋常女子的高挑身段可以猜出,必是王嬙無疑。

  王嬙纖腰微折,聲若銀鈴:“君侯一諾千金,半載踐約,小女子又豈敢不存抱柱之信?”

  張放現在也算讀了不少古文,換作幾年前,他還真不知王嬙所掉的書袋。所謂“抱柱信”,出自《莊子?盜蹠》,其文曰:“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這是漢代士人階層的男女間都知道的一則典故,甚為重信義的漢代人推崇。

  張放深吸一口氣,不再說話,也無須再說,只從車簾後伸出一隻手。

  王嬙輕輕牽住那衣袖,踏蹬而上。

  渠良目不斜視,手臂一扯,駕馬轉身,長鞭一甩,輕車再朝來時路輕快駛去。

  車內窄仄,儘管王嬙儘量蜷縮身體,屈起雙膝,但一雙長腿仍不免隨著車身的搖晃而不時碰觸到少年富平侯。

  張放安然端坐,目光迥迥,掃了一眼王嬙那小小的包袱:“就這麼點行李?”

  摘下帷帽的王嬙一直垂首沒敢對視,聞言下巴向內勾了勾:“一應用品,全分給暴室的姊妹了,除了幾件洗換衣裳,別無長物。”

  張放點點頭:“甚好,你不需要帶什麼,侯府裡有你所需的一切事物。”

  王嬙咬著嘴唇,猶豫一下,終於鼓起勇氣道:“能不能讓輕車慢些行駛?”

  嗯?這個要求……

  張放嘴角挑起一個弧度:“為何?”

  “我有些話想問……嗯,想說。”

  “回到侯府一樣可以問啊。”

  “不一樣。”王嬙勇敢抬起頭,正視那雙明亮異常的眼睛,“一旦進了侯府,我就是個侍婢,只有聽從君侯吩咐的份,再無開口詢問的資格。那樣的話,有很多疑問,就只能永遠埋在心裡,得不到答案。”

  張放啞然失笑:“原來你擔心這個,其實就算進了侯府,也可以問的……也罷,渠良,放慢車速!”

  “遵命。”駕繩一鬆,車速漸緩。

  張放好整以暇做了個請的手勢:“有何疑問,現在可以說了,你可以知道的,我一定會告訴你。”

  王嬙表示理解,畢竟有些涉及宮闈之事,她確實不應該聽。沒說之前仿佛有萬千問題,但真要問時,一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千言萬語才匯總為一句:“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王嬙。”

  這個回答等於沒回答。

  王嬙臉蛋微紅,咬著薄薄的紅唇,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

  張放不忍見她窘態,乾脆告訴她前因後果:“好吧,我明白你想知道什麼,我從頭說起……首先我要告訴你,我們在滄池初遇時,我並不知道你是誰,事後也沒打聽。如果不是因為和親之事,或許,永遠不會再見……”

  王嬙聽得呆了,吃吃道:“那……那你怎會想到要找我?”

  “我說了,因為你叫王嬙。”張放早就知道,一旦面對面,就必須給伊人一個合理解釋,所以早想好一個合乎這個時代的完美籍口,“我少年時曾連續做過一個內容完全相同的夢——我多次掉進一個深潭裡,無法呼吸,無法呼救,甚至連掙扎都做不到,只是一個勁往下沉……這時有一隻手突然伸出拉住我,把我向上拽扯。從水裡往上望去,只看到一個面目模糊的少女……當我終於破水而出,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時,茫然四顧,周遭一片白水茫茫,遝無芳蹤。只有空中傳來一個飄忽渺然的聲音——記住,我、叫、王、嬙!”

  張放說完之後,車廂裡安靜了很久,除了馬蹄聲迴響,一片沉寂。

  王嬙整個人都是暈乎乎的,完全懵了。作為這個時代的人,她是真的相信這種靈異之事。其實不光是她,就算是大漢最博學之人,比如劉向,恐怕也會是信的多。這無關學識,只關乎觀念。

  張放敢於這樣鬼扯,就因為他看准了這一點。

  “當我看到你的姓名出現在和親名冊上,我就知道,這是上天在昭示我,一定要阻止你出塞——你的歸宿不在千里之外的陰山之下,而在一片光明之中。現在,你還有什麼疑問麼?”

  王嬙傻傻搖頭:“沒有了……哦,還有,什麼叫光明之中?”

  張放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掀開窗簾望著外面,笑道:“到了,下車吧。”

  輕車從富平侯府側門進入,直駛入庭院。立刻有僕從上前放下踏板。

  張放先下車,然後立在車旁,很紳士地伸出手臂,讓王嬙搭住下車。

  王嬙四下張望,但此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四周景物也變得模糊不清。

  突然,一點橙光映入王嬙雙瞳,然後又一點、再一點……

  王嬙呆呆望著天空,臉上的神情,只能用驚喜交集來形容。

  毫無徵兆,院牆四周升起一盞又一盞祈天燈,飄飄忽忽升向夜空,瞬間照亮整個庭院。

  夜色深藍,燈火橙黃,滿天燈火之下,一個白衣少女癡癡仰望。

  “你的歸宿不在千里之外的陰山之下,而在一片光明之中”——現在,她明白這話的真意了。

  驀然,少女指向天空:“啊!那燈上還寫著字呢……寫著什麼?”

  張放負手仰笑:“歡迎回家——昭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6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公然求封

  竟寧元年九月,天子繼位已逾三月,朝中諸事平順,局面安穩。長樂宮兩位太后相處融洽,山陽王母子已離開長安,將抵封國。

  在這樣的背景下,劉驁也開始了朝堂洗牌,賞功罰過。

  先是許嘉辭去車騎將軍銜,仍領大司馬。原衛尉王鳳繼任車騎將軍、領尚書事,加食邑千戶。原御史大夫繁延壽沒能“延壽”,於數月前病亡,由太子太傅張譚接任御史大夫,張譚本是太子老師,而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亦算是天子酬師之禮。原侍中、駙馬都尉史丹,任長樂衛尉,加食邑千戶。

  張放並無新官職,但得到加食邑千戶的恩賞。而陳湯也得到加食邑三百戶,百金之賞。

  有賞自然就有罰,原中書令石顯,改任長信太僕。原中書僕射牢梁,改任長信詹事。表面上看,這二位是升官了,因為長信太僕與長信詹事都是二千石官,比原來二位的千石、六百石,那是高太多了,直接由銅印黑綬變為銀印青綬。但實際上,這二位是被調出了權力中心,到太后居住的長樂宮養老去了。

  長樂衛尉、長信太僕與長樂詹事,統稱“太后三卿”,位尊而無實權。史丹原來不過一駙馬都尉,現在升為長樂衛尉,實際是升官加清貴。而石顯、牢梁二位,卻是從“皇帝辦公室秘書”的關鍵位置上調走,當“太后管家”,實打實的明升暗降了。稱之為“罰”恰如其分。

  劉驁上位後,第一輪洗牌輻度尚小,除了以上諸位之外,許多關鍵位置,比如丞相匡衡、右將軍王商、少府令五鹿充宗等等都沒動。許多朝臣都知道,接下來,還將會有第二輪、第三輪洗牌。誰會被洗下去不知道,但有一點卻無人不知——魏郡王氏要崛起了!

  散朝之後,劉驁召三公及兩府諸曹至宣室殿,商議要事。

  張放一下朝,與陳湯並肩而行,聊了一會,互相道別。但張放並未回府,而是朝宣室殿走去。來到殿外,向禁衛稟報後,過了一會,呂齊出現,引他入殿。

  呂齊在前頭領路,頭也不回低聲說了一句:“河東災後處置。”

  張放點點頭,表示明白,他也正是為此事而來。

  進殿之時,正聽到丞相匡衡侃侃而談:“河東災民安置之事,五府已有合議。臣之意有三,一是願留在原籍者,原地安置;二是修理河渠,可以工代賑,解決流民生計;三是將部分流民遷徙,以免人流聚集過多,恐生事端……”

  河東郡這兩年不得安生,前年旱災,去歲水災,旱後即澇,造成大量災民,成為劉驁上臺後首要面對的一項難題。災後重建,災民安置,賑災防疫,防止動亂,都涉及到軍政方方面面,所以丞相、御史大夫、車騎將軍、前將軍、後將軍等五府均有協調之責。五府共議之後,拿出章程,待未央前殿朝會時拿出來供百官討論,最後形成決議,皇帝批准執行。

  以上是比較重大的政務處理流程,一般的小事,而無需如此。

  河東災情,並非機密,舉朝皆知,也有不少人從中漁利。比如王立上回差點被諸葛豐參倒的事件,就因二百畝河東良田而起。而張放的渭城別莊裡的扈衛隊員,大半來自災後的河東。

  這是劉驁上臺後面臨的首個棘手難題,張放也在密切關注這件事,他對此也有自己的計畫。或許,他能在接下來的商議中,與朝廷達成雙贏吧。

  對於天子宣張放入殿,一班朝臣顯得很不感冒。

  御史大夫張譚更是言語帶刺:“近聞富平侯得一宮人,顏色殊麗,藏於府內,寵愛殊絕,片刻難離。如今下朝,為何不儘快回府,以慰美人,卻來此議事之殿何為?”

  張譚原本是太子太傅,也就是劉驁的老師。一般當老師的,有個通病,見不得壞學生,尤其是把好學生帶壞的壞學生。富平侯不治學,弄奇器,一門心思折騰口腹之欲(菜品),在“張老師”看來,就是個典型的壞學生,天子應當遠離這樣的人。偏偏天子跟他的關係還很親近,這自然引得張譚很不爽,他當然不會把責任推到天子身上,那替罪羊是誰,顯而易見。

  張放其實很願意與朝堂上每個人都打好關係,顯然這是不可能的,他不是金子,無法讓所有人都喜歡。一般情況下,只要不過份,他多半一笑置之。不過,張譚這番話,過了。

  但凡觸及底線,張放是一定要回擊的,他先向天子行禮,淡淡對張譚道:“誰給太傅的消息,太傅得唾他一臉……什麼如漆似膠、片刻難離,類似這種消息我可以給太傅一籮筐。太傅直接把賞金給我就好。”

  五府大臣及諸曹為之暗笑。

  這種事閨闈之事,根本沒法辯解的,張放也不試圖去辯解,那只會越描越黑,而是反其道行之——你不是想要花邊新聞麼?行,拿錢,哥給你一籮筐。嫌不夠勁的話,默兩篇《金瓶梅》、《肉蒲團》給你……

  張放擺出一副不怕你潑髒水的架勢,反倒凸顯出張譚探人陰私的小人嘴臉。幾個夠份量的朝臣如許嘉、王鳳打著哈哈岔開話題。張譚氣得脖子脹,偏又發作不得,他滿腹錦秀,碰上這種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半點使不上勁。

  最後還是劉驁出面打圓場:“張卿有何要事?需知這是五府議事。”劉驁這是點醒張放,咱這是在商量正經事,如果跟政務無關的,最好改時間改地方,免得又被太傅逮住一頓狠批。

  張放舉笏道:“臣所奏之事,正與諸公所議之事相關。”

  劉驁聽得一喜:“哦,如此說來,張卿是有良策了?”

  “良策不敢說,但臣覺得會有用。”

  “你且說來聽聽。”

  五府諸公諸曹頓時齊刷刷投來目光,想聽聽這位富平侯有何高見。就連張譚也暫時把怨氣放一邊,支楞起耳朵。

  殿堂上響起張放略帶沙啞的朗朗之聲:“在說出此策之前,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

  “臣懇請陛下將一處絕域飛地賜予臣下!”

  此言一出,四座皆靜,少頃,皆驚。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6

第二百五十八章 摘星城入手

  張放一開口,確實嚇壞了不少人,包括劉驁這位天子在內。

  這是公然求封啊!大漢開國百餘年,功高者不知凡幾,但任是功勞大過天,也沒見誰敢這麼幹過。

  張放說完這句話後,殿上一片安靜,這是集體蒙圈了,而張放就抓住這寶貴的幾秒安靜時間,在狂風暴雨即將到來之前,進一步解釋:“昔年甘、陳西征,破匈奴,滅郅支,毀胡城。然郅支城所處之地,控扼東西,乃兵事、商旅之要地。東有烏孫、東南有大宛、北有康居,南有大月氏,俱為西域大國。以此城為支點,結好四國,則西域可定。”

  張放可不是幹說,而是手腳並用,從發呆的五府諸曹手裡取來笏板,在地上擺出各個要點方位:“方今大漢有西域都護府、交河壁,居西域之中,控扼四方,威服異邦,然距烏孫、康居、大宛、大月氏諸國,仍有萬里之遙。此四國有事,都護府亦望而興歎,鞭長莫及,更遑論長安。然四國不穩,則西域必亂,西域不寧,則河西危矣,河西不存,則大漢不昌。故,此殘城看似無奇,卻足以影響西域格局……”

  張放一口氣說下來,中間居然無人打斷,眾人眼睛都盯在他用笏板擺出的代表長安、都護府、西域四大國的位置。

  “臣之所求,便是這殘破的郅支城。臣希望能利用商道之便,重建此城,使之成為一個楔子,牢牢楔在四國之間。只要牢牢維繫四國與漢之誼,四國心向漢,則西疆再無胡虜之患。”

  漢朝的君臣,思想從沒越過都護府以西,在某個時期,會想到有個烏孫、有個大宛……更遠的,就沒有了。

  張放這個提議一出,直接把在場君臣震住了。剛才還在討論河東呢,這會怎麼一下飛到西極去了?無論如何也沒法想像,那是怎樣一番景象。

  過了好半晌,大殿響起劉驁的聲音:“少……張卿,你怎會瞭解得如此清楚?”

  張放神色平靜,語出驚人:“因為我參加了當年的西征之役,並與杜勳一起,斬下郅支的首級。”

  當年張放隱瞞此事,是為了不連累富平侯府。後來回到長安,仍然選擇隱瞞,那是因為當時局勢複雜,許多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等著他犯錯,尋找他的破綻。披露此事,是禍非福。

  而今時移勢易,他張放在新朝也算是一號人物了。所有明裡暗裡的對手,要麼被打壓下去了,要麼還沒工夫把矛頭對準他,現在公佈,正其時也。而且也只有公佈了,他下一步計畫才能實行。

  劉驁重重吐出口氣,道:“看來得宣甘、陳二侯入見,詳細說說當年之事了。”

  要宣這二人入見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張放的演說……確切的說是答辯在繼續。

  “敢問富平侯當年如何到了萬里之外的郅支城?”這是丞相匡衡的問題。

  “富平侯若曾參與西征,這是好事啊,為何隱瞞至今?”這是右將軍王商的疑問。

  “張侯……”

  “敢問富平侯,當日令尊扶病,為何不儘快趕回,榻前奉湯藥,以盡孝道?”這是張譚犀利的質問。

  張放一一回復,比較難回答的是張譚的質問,一個弄不好又會被他抓把柄。因此張放想了一想,才道:“有個事我一直沒對任何人說起,那會有匈奴人襲擊我所在的邑聚,他們搶走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比如世子印信,還有祖傳玉玦……這些東西不用我說,大家都知道有多重要,不奪回來,我無顏回長安,更無顏見父母。再之後,則是因受了傷,臥病都護府,冰雪阻道等等因素……”

  張放並不完全說謊,他的世子印信的確丟失了,而那玉玦的重要性,在座的都是與富平侯世代交往,對此非常清楚。張放丟失這兩樣東西,千里追討,亦在情理之中。

  張放最後戚然道:“放幼承家訓,以衛、霍之事為銘,心切功業,隨甘、陳遠征,心系國事而忘家,確確愧對考妣,恨不能結廬守制三載,以全忠孝……”

  張譚說不出話了,沒錯,張放似乎孝道有虧,但他不是在外面玩來著,他是為國征戰去了——自古忠孝難兩全,你怎麼指責?

  現在只要證實張放曾參與西征,他就是無可質疑的了,而就目前情況來看,這事多半是真的,沒有誰敢扯這樣的彌天大謊。接下來就回到事件的原點——那所謂的殘破郅支城,能不能封?

  如果此城是在漢朝境內,都不用多說半句廢話,百分百不會封。但在萬里之外的西級絕域,情況就不一樣了。那原本就不是漢朝的地盤,漢家天子的命令,輻射不到那個地方。如果封給富平侯,他會以一己之力,努力經營。做成了,漢朝得益;弄砸了,只是個人損失。可以說不管好壞,都不會影響到朝廷。那麼,有壞處麼?

  五府諸公商討了半天,沒想出對朝廷有什麼壞處——那麼,答案顯而易見。

  劉驁拿到五府統一意見後,滿意開腔:“張卿。”

  “在。”

  “諸卿公議,那個郅支城,就封給你了。金冊印信,擇日頒發。”

  “謝陛下。”

  “你要記住,你的這個封國,與眾不同,我朝不會承認這是漢境領土。無論得與失,榮與辱,與我朝無關,明白麼?”

  儘管張放以郅支城控扼四國,影響西域的戰略很有吸引力,但那地方實在太遙遠,遠到漢朝君臣們毫無信心。他們更擔心這麼個四戰之地,未來所帶來的麻煩恐怕比所得的利益更多。所以想出個折中法子,讓富平侯以個人名義接管此城,不納入漢朝領土,這樣可以通過富平侯來掌控此要地。一旦情況不妙,可以壁虎斷尾,反正國家沒損失。

  “明白!”張放表面失望,心底偷著樂,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郅支城終於名正言順搞到手,張放心懷大暢。儘管郅支城並不象他所說的“殘破”,甚至可能已重新煥發了生機,但一日朝廷不承認,他一日無法正式經營。經營郅支城,建立以漢人為主體的城邦,他需要人口、物資、糧食、開放的通道,西域都護府的支持等等,而這一切,都要建立在朝廷的認可之上。想完全瞞過朝廷,既不可能,也不現實,更無必要。

  折騰半天,討論“無關”問題,丞相匡衡有些不耐煩了:“好了,富平侯,郅支城已封給你了。現在你且說說,這與河東災情善後有何關聯?”

  張放燦然一笑:“諸君不是犯愁災民太多,難以安置麼?我的摘星城可以接收。”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37

第二百五十九章 移民新策

  按照五府合議的方略,河東災民大部分需要遷徙,而遷徙這個工作,古往今來,都是最令統治者撓頭的。這其中牽涉到的方方面面,所有的開支、損耗,對國家的影響,不啻於打一場大規模的戰爭。

  尤其是接收地的問題特別突出,哪個郡縣都不想自己治下突然湧來一批災民,不光要提供飲食、居住、還有治安、衛生等等。最傷腦筋的是,災民生存需要土地,而所有的土地幾乎都是有主的,你到哪去弄土地?

  而張放的提議,就解決了這根本性的大問題。

  張放提出的方略是,將由自己的西極封國摘星城接納遷徙的災民。具體方案是先在夏秋之際,將災民遷往西域的烏壘城與交河壁,在那裡等待冬季過去。在此期間,可以慢慢適應西域的氣候與環境,漸漸融入。第二年開春,再前往摘星城。半年的時間,應該能夠抵達。

  西域都護府本就是大漢移民構成的軍政基地,有著幾十年遷徙、安置的豐富經驗,以此為中轉站,再合適不過。再一個,陳湯、甘延壽聯合西域十五國,遠征郅支,震驚西域。這才過去沒幾年,正是漢朝威名最盛、匈奴最萎靡之時,絲路通道,前所未有的安全,為大規模遷徙漢民,提供了可能。

  至於沿途後勤保障,張放計畫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在大漢境內遷徙時,由沿途各郡縣提供移民所需的一切物資。第二階段,移民抵達西域都護府後,由都護府負責一切供應,並在隨後移民西遷時,提供糧草物資,且須派不少於一隊人馬護送。而這所有一切開支,諸群縣與都護府均記錄、整理成冊,具表上報朝廷。再由朝廷派出少府,與富平侯府結算。如此,可節省大量人力物力。

  這完全是以一已之力,承擔“戰爭”的巨額糜費啊!如果不是看著這少年列侯侃侃而談,氣定神閑的樣子,怕有人忍不住伸手試他額頭溫度了……

  其實劉驁真有幾分懷疑這表弟燒糊塗了——就算想表現也不能這樣玩啊!這得花費多少,他真算過麼?

  在張放侃侃而談時,在場重臣與他們的助手都是發呆的,完全不理解,怎麼會有人幹這種事?這事究竟有什麼好處?那郅支城有一座金山不成?值當麼?

  匡衡反應最快,張放話音剛落,他立刻撫掌擊節叫好:“好一個富平侯,豪氣干雲!這大手筆、大氣魄,當真了不得。請富平侯放心,本府一定竭盡全力配合,力促此善舉……不,是壯舉!”

  匡衡是丞相,這災後善後事宜本就是他的責任,模範學生匡同學正為此頭疼傷腦,突然有人跳出來分擔重擔,哪有不樂之理。生怕少年人一時頭腦發熱,轉天就反悔,趕緊一口咬實了。

  王鳳也笑眯眯道:“見賢而思齊,少侯當真有子儒公的風範,不愧為共侯、敬武之子。我王家子遠不如矣!”

  王鳳說的是幾代富平侯都有自動請削食邑,甚至不領俸祿的賢德行為。而張放此舉,也被視為仿效先祖賢舉。以家財資助朝廷度過難關,在漢朝這樣的事並不鮮見,遠的不說,上一次河東水災時,杜欽之兄太常丞杜緩就曾捐出不少資財,收穫朝野一片贊聲。王鳳等人大概也以為張放是打這個花錢買名聲的主意。

  右將軍王商還算厚道,沒有違心奉承,而是提醒道:“倘要移民西極,這中間最大難處,就在於河東之民是否肯遷徙如此遙遠。”

  張放拱手道:“邛成侯說到了重點,我的應對之策就是——不告而遷。”

  這年頭都是故土難離,就算是遷到大漢境內別的郡,死活不願走的流民也是一大把,你要是實話實說,鬼才會跟你去。比較合理的方案是先告訴流民,朝廷要將他們西遷實邊,到西域都護府屯田。到地頭之後,身在異域,去國萬里,那時再告之真相,屆時去與不去,就由不得人了。

  這就是東西方文明的不同,這裡,沒有“五月花”。

  萬里之遙的摘星城,隔河相望的河東郡,以及新得食邑千戶——這三樣看似互不相關,實際上卻是環環相扣,相互影響。有城才可以容納流民,有食邑才有名額。拿到官方批准的名額,才能合法遷徙,名正言順成為張放的治下領民,否則連河東郡都出不去,更別提萬里之外的摘星城了。

  這個計畫,張放已做了很久,他一直在等待時機。元帝時期,機會尚不成熟,而且彼時石顯掌權,他若貿然拿出這個計畫,胎死腹中還算好的,搞不好被石顯一陰,連事實到手的摘星城都不被承認就慘了——這幾乎是一定的,從當年石顯對陳湯、甘延壽百般阻撓、打擊,就能猜到這個結果。

  如今,劉驁上位,石顯倒臺,匡衡收斂,王鳳初封。舊的格局被打破,新的格局尚未形成,正是利用這短暫的政治真空達成目的最佳時刻,一旦錯過,往後這難度與阻力可就成倍增加了。

  張放沒有錯過,利用各方都不想在這個時候開罪自己,而劉驁又一心想要給予補償的良機,果斷出手,一擊即中。大漢前所未有的域外封國,僅僅一次小朝會就定了下來。這時劉驁等一眾君臣誰也沒料到,在他們眼裡無足輕重的那個萬里之遙的殘城,未來會成為怎樣可怕的存在。

  劉驁實在搞不懂這個表弟怎麼想的,為防萬一,他沒有理會匡衡一個勁催促下詔,而是徵詢王鳳的意見如何。

  此時的王鳳,已經開始顯現出對天子的影響力。

  王鳳明白天子的意思,是要先緩一緩,等詳細瞭解富平侯真實想法後,再做決定。這會王鳳的政治對手還遠沒輪到張放,本著“遠交近攻”的方略,王鳳默認天子的決定。

  有了元舅的支持,劉驁這才底氣十足宣佈,五府諸公先回本署探討富平侯之議的可行性,至於執行與否,擇日再定。

  眾臣一齊告退,張放則被留下。

  匡衡走出殿外時,忍不住回望一眼,心下嘀咕:“富平侯啊,你燒得越厲害越好,千萬別清醒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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