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92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7

第三百七十章 開始行動

  夜郎國都其實就是一個比較大的寨子,頂多就是個有石圍矮牆、看上去比較結實的城寨。這所謂的國都,除了人口之外,繁榮程度甚至比不過漢朝一個下縣。事實上夜郎在漢朝治下就是一個縣。

  做為一個“自治縣”,夜郎城寨幾乎看不到幾個漢人——如果有,那也是從巴蜀來做生意的。

  這些漢人商賈帶來布帛、瓷器、玉器等等,當然,更少不了夜郎人的最愛——枸醬。

  鞠季就是這樣一個深受夜郎人歡迎的漢賈。

  鞠季是隴西人,青年入蜀,後因夜郎富庶,入夜郎經商。他幾乎什麼東西都經營,大到牛馬販運,小到針頭線腦,無所不包,算是漢代的“百貨經銷商”。在夜郎,鞠季的知名度一點也不比夜郎王差。甚至在夜郎老王興被殺之後,一些偏遠的山寨夷民不知新王為誰,卻無有不知鞠季者。

  作為夜郎國大商人,鞠季自然有不少宅第別院,雖然華麗精緻跟他在蜀郡的宅第沒得比,但勝在廣闊。比如他在夜郎西關千障嶺一帶的鞠氏別院,足足占地四十畝,閣樓十餘棟,瓦房上百間。四周青山環抱,宅前綠水環繞,堪稱最好的納涼避暑勝地。

  平日裡,許多夜郎貴族、官員,甚至夜郎王都曾光臨此地消暑。不過眼下已是深秋,車水馬龍的景象已不復見,鞠氏別院恢復了平靜,甚至有幾分冷清。

  然而,如果有人這時進入鞠氏別院西南小院,就會發現,這裡的情形,截然不同。

  不大的小院裡,居然聚集了三十多個皮膚黝黑的少年男女,梳著西南夷的椎發、髮辮,一身穿著也是夷人短衣截褲。但細細端詳,卻不難發現,這些少年男女的五官與夷人有明顯區別。他們更像是……被曬黑的中原人。

  當那為首的青年轉過身,對少年男女們訓話時,面目宛然,正是富平侯扈衛隊的隊副——羽希。

  那下面這幫少年男女,不用說,便是張放的少年扈衛隊員了。原來他們居然早早潛入夜郎,難怪張放身邊無人可用……

  人數雖眾,卻安靜沉穩,男女分列,由高至矮,站得整整齊齊。若是穿上軍服,與士兵無異。

  羽希掃了扈衛隊員一眼,高聲道:“接到消息,主人儀仗今日進城,夜郎王以下所有族老、官員,俱出城三十裡迎接。王府扈從為之一空,城寨空虛,防衛鬆懈。此刻行動,當其時也!”

  下面少年們轟然而應,興奮不已。

  他們怎能不興奮?從八月份來到這裡,每天圈在這小院裡,學習當地夷語,瞭解夷人習俗,習慣當地的難吃食物,甚至還要學夷人,在顏面部塗上類似刺青的各種顏料……

  進入十月,天氣轉涼,鞠氏別院也慢慢變冷清了。這時少年扈衛們才從隱蔽小院裡走出來,以鞠氏僮僕的身份,開始分批進入夜郎城寨,早出晚歸,摸熟城寨地形及守衛狀況,切身感受並一點點融入夷人生活。

  十一月,三十余少年扈衛被分成六個小組,每個小組都下發一份夜郎王府地形圖,其上標注了各個建築的名稱,守衛人數,巡哨換班時間,及各條進出通道。

  但直到這時,少年扈衛們還不知道他們將要進行的是什麼任務。刺殺?突襲?斬首?不管是什麼,他們只要聽命行事就好。在此之前,禁止提問。

  憋了整整兩個多月,做了各種準備,終於等來行動時刻。這也就不難理解,當聽到羽希宣佈行動開始時,少年扈衛們的激動心情。

  少年扈衛們翹首以盼,等待羽希宣佈具體任務。然而,他們等來的只有一句話:“出發,幹活!”

  ……

  扈衛隊行動起來時,夜郎人也沒閑著。

  夜郎竹王府建在城寨高處一片人工鋪就的平地上,足以俯看全城。然而這還不是夜郎城寨的最高建築,真正最高的,是在竹王府側後方的竹王神祠。

  竹王神祠自然少不了竹子,而在神祠前豎著的兩排雕刻得奇形怪狀的竹柱,似人似獸似鬼怪。竹柱頂端還懸著碩大的牛首骨頭,那空洞的眼窩令人望之心寒,大白天看著都瘮人。

  主持神祠的,就是耶朗翁指。

  每一個初見翁指的人,都會為其奇特的形貌所吸引。此人看不出多大年紀,只能確認很老,他的鬍子與頭髮一樣長,蓬鬆而捲曲,色澤灰白。脖子掛著長長的各色玉串。他一年四季,無論春秋冬夏,只穿一條寬大的褲衩,暴露其外的四肢乾瘦如柴,而他的上身基本看不到,全被數尺長的鬍鬚遮擋。他的大半面孔都被鬍子與亂髮遮住,整個人唯一的亮點就是深陷的眼窩裡,一雙小眼珠絲毫沒有老年人的混濁、無神,而是異常明亮。

  就是這樣一個乾枯、瘦小,說好聽點像苦行僧,說難聽點像乞丐的老者,卻是包括夜郎在內的西南諸夷所供奉的竹王神靈在人間的代理人。

  整個神祠烏漆麻黑,唯有翁指盤坐的高臺上點著一圈油燈,明亮耀眼。遠遠看去,在背後靈龕上交叉掛著的牛頭骨與牛角下,這個枯瘦猥瑣的老者,這一刻倍增神秘。

  “漢使入城了?”翁指一張口,聲音謳啞難聽,而且很含糊,感覺不像從喉管發出,而是從肚腹發出一般。

  “回稟耶朗,是的。”回話的是個中年,人很黑,很瘦,但與翁指不同,這人瘦而有力,顯得很精悍。因為人黑屋黑,他不開口一時居然難以發覺有人存在。

  “終於來了。很好很好。”翁指小眼珠轉動,在火光映照間一閃一暗,“儂西、弓藏那邊還沒消息?”

  “是,弓藏始終沒有傳來消息。他的最後一個消息是,儂西進入太守府後,再也沒出來,此前與他有聯絡的人及據點也全被漢人佐吏拔除了。”

  “這樣看來,弓藏這一批人,凶多吉少。”翁指的聲音變得飄忽起來,令人難以捉摸,“儂西是你的兄弟,你認為他會怎麼做?”

  中年原本是跪在地上,這時慢慢趴伏,以近似五體投地的姿勢匍匐在地,恭順無比道:“儂西深受耶朗大恩,他可以隨時為耶朗死,他不會吐露半點不利於夜郎的情報……相信此時,他的魂魄已歸於祖靈了。”

  “最好是這樣。”翁指的語氣淡漠,仿佛在談論一個陌生人,“漢使既然來了,我們的計畫也要開始了。”

  “是,我這就去準備。”

  翁指小眼裡倒影著油燈跳動的火苗,直勾勾盯住神祠外那兩排奇形怪狀的竹柱,雙手交叉合於胸前,喃喃道:“夜郎,就要真正回到夜郎人手裡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7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大幹一場

  “務邪拜見漢使。”

  “句町禹拜見漢使。”

  “漏臥俞拜見漢使。”

  “同並……”

  “談指……”

  一片黑壓壓人頭,盡數伏低於漢使儀仗前。

  “夜郎君請起,諸君請起。”

  眼前大多數諸邑君長,張放都見過,唯獨正主兒務邪是頭回見。

  務邪雖是世子,卻也與大多數夷人一樣,膚色黝黑,五官扁平,不過卻頗為健碩,而且蠻年輕,大概三十不到的樣子。儘管是即將繼位的新君,但務邪的穿著打扮,也跟普通夷官差不多,除了佩劍之外,只多了胸前垂掛著長長的各色美玉,還有貝殼什麼的串成的三四串項飾,還有就是他手裡的那根包金短杖。

  張放知道,這是代表夜郎王的權杖,雖然表面金光閃閃,卻並非真正金杖,而是以金包竹的竹杖。

  夜郎人是個竹崇拜的部族。按漢宮官史所載其王起源“有竹王者興于遁水,有一女子浣于水溪,有三節大竹流入女子足,推之不肯去。聞有兒聲,取持歸,破之,得一男兒。長養有才武,遂雄長夷狄,以竹為氏。”

  據說這就是第一代竹王(夜郎王)。

  當然,這類民族起源神話,各族都有,學術探討可以,當真就二b了。不過也是由此,整個夜郎充斥著各種竹崇拜:夜郎王自稱竹王,王府稱為竹王府,神祠亦為竹王神祠,就連代表最高王權的金杖,都是金包竹。嗯,還有務邪頭戴的帽子,怎麼看都象兩截套在一起的竹筒……

  “漢使如此人才,當真是人中龍鳳,果然是漢家天子親眷,比之前那位漢使強多了。哈哈哈!”

  務邪的漢語說得很拗口,帶著濃濃的當地土音,聽著很費勁。不過這段時間以來,張放多與諸夷君長多有交流,什麼句町王禹、漏臥侯俞,這幫傢伙說起漢話更是不堪,最後是用了通譯才解決。這樣算來,務邪也算是矮個裡拔將軍了。

  張放眯了眯眼,這話聽著像稱讚,但提起前漢使張匡是幾個意思?那可是個被刻像而射,羞辱而還的傢伙。這是在稱讚中暗含威脅麼?

  張放淡淡一笑:“天子親眷甚眾,放於其中不過是中人之姿。倒是夜郎君孔武壯碩,虎虎有威,頗肖先君,果然有人君之相。”

  務邪臉上帶著笑,但笑容很僵硬,心裡暗罵教他說這番話的弓藏。漢使都是口舌便給之人,跟他玩這個不是自找難堪麼?這下可好,自己不過暗中威脅一下,就被這個俊朗得一塌糊塗的列侯漢使警告——小心莫做斷頭之君。

  一碰面,無形交鋒一回合,夜郎君敗。

  務邪明顯不是個擅於掩藏內心想法的人,心裡有不快就寫在臉上——這不奇怪,雖然號稱王,但說白了不過類似一酋長,又能指望他有什麼權謀心計?

  務邪就這麼板著臉,硬梆梆為漢使一一介紹夜郎屬官。

  一輪介紹下來,張放注意到,缺少一個重要人物。

  這會務邪的臉色也逐漸緩和下來:“今日漢使光臨夜郎,耶朗在神祠祈福,故此未能出迎……這個,晚宴時當可拜會。”

  張放點頭致謝,一番接觸下來,他基本能確定,自務邪以下的夜郎眾,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人物。換而言之,就是沒有哪個能對他造成威脅。看來,只剩下這個翁指了。

  張放拱手道:“放一路緊趕慢趕,希望沒錯過夜郎君繼位大典。”

  務邪哈哈大笑,露出熏黃的板牙:“沒有錯過,今日是初七,漢使來得正是時候。”

  ……

  鞠氏別院,正堂,鞠季正仔細勘驗半張描著複雜花紋,一邊撕成不規則形狀的紙片。過了一會,他才打開案上一個小漆盒,小心翼翼取出另半張紙片。兩下一對,嚴絲合縫,花紋完整,確認無誤。

  鞠季白胖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拱拱手:“鞠季見過劉兄弟。”

  “不敢,請先生喚在下子進就好。”

  鞠季面前站立的人,正是劉楓。鞠季此前並未見過劉楓,他只認秘箋不認人。半張秘箋是羽希提供給他的,當時鞠季還有些奇怪,問為何不用半枚五銖或半片玉之類來勘合。羽希回答是為防萬一,若落入敵手,可瞬息撕毀或吞下,敵難以利用。而銅難銷毀,玉難粉碎,都不如紙好。

  鞠季細想,還真是,不由為想出此法之人點贊。

  對於這位富平侯,鞠季一直想攀附都沒機會,當年入長安時他曾在某次宴會上遠遠看過一次,連近前敬酒的資格都沒有。

  對鞠季而言,似富平侯這樣的人物,平日裡如同天邊一般,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這天上的人物會找他幫忙,而且,還是重托。

  在羽希將富平侯親手所書的密函交到鞠季手裡那一刻,鞠季就明白,自己要充當一個密諜。一邊是生財之源,並且有著長期良好關係的夜郎,另一邊則是母國大漢,鞠季毫不猶豫選擇了大漢。

  夜郎可以自大,鞠季的腦筋還沒被驢踢,區區夜郎想與大漢為敵,無異於雞蛋碰石頭。怎麼選,還用考慮麼?至於夜郎若被滅了,他的生意怎麼辦——攀上富平侯,生意的事還用操心?

  鞠季絕對是個合格的商人,一旦下注,就傾盡全力,親力親為,做好一個“兢兢業業”的密諜。

  勘合之後,鞠季一臉熱切道:“今聞君侯已入城,不知可有讓在下效勞之處?”

  劉楓拱手道:“正有要事勞煩先生。”

  鞠季一擺手,滿面熱枕道:“談何勞煩。為大漢盡忠,為富平侯效勞,是鞠某的榮幸。”

  話說到這個份上,劉楓也不客氣,道出目的:“主人吩咐,需要一份夜郎夷兵兵力部署圖。”

  鞠季捋須沉吟一會,道:“若是平日,不消半個時辰,鞠某就能將此圖奉上。只是近日夷兵調動頻繁,務邪甚至徵召了方圓百里之內的寨兵上千。整個城寨的兵力與之前相比,相當混亂。在下需要花點時間。”

  劉楓目光閃動:“調動頻繁,徵召寨兵……務邪有什麼說法沒有?”

  鞠季道:“說是漢使光臨,要加強守護。”

  劉楓想了想,再問:“上次張大夫來時,有過這樣麼?”

  鞠季回答很乾脆:“沒有。”

  劉楓眯起眼,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堂外突然傳來一個驚喜聲音:“子進,你來啦,太好了!”

  聲落,羽希急步而入,與滿面笑容的劉楓抱在一起。

  “如此大事,怎少得了我?”

  “這麼說,要大幹一場了?”

  “對,大幹一場!”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8

第三百七十二章 真•夜宴

  夜郎之宴,真正“夜宴”。

  然而這個夜宴除了名字比較符合之外,不要說比大漢宮廷之宴相差甚遠,即使是比起當初烏孫國的山巔王宮夜宴,也頗有不如。

  廣場、篝火、燒烤、歌舞……熱鬧是很熱鬧,熱情是夠熱情,只是,實在看不出半點“竹王夜宴”的派頭,十足一個篝火晚會。只不過看務邪與那一幫子酋長邑帥的神情,似乎還蠻上檔次了。

  張放這個疑惑直到見了鞠季才算解開。

  鞠季身為大商賈,很得夜郎貴族的賞識,原先夜郎王興沒死時,經常是座上賓。新王繼位在即,自然也不會落下他。

  雖然當了秘諜,但絕不能有意“避嫌”,否則等於欲蓋彌彰。因此鞠季不但要參加宴會,更要與張放接觸——完全以一個商賈對富平侯的仰慕姿態來接觸。這對鞠季而言,完全是本色演出,不存在半點難度。

  張放演戲功底更是不消說,他對鞠季的態度完全符合一位高高在上的列侯對商人的態度:傲慢、俯視、漫不經意。

  “君侯勿見怪,夜郎人的宴會一貫如此。前使者張大夫出使時,也是如此相待。”鞠季完全理解張放的感受,謙卑地欠身解釋道,“夜郎宴會的規格,是以出席者的級別而定。級別越高,規格就越高。今夜之宴,王與耶朗俱出席,又有如此之多的諸夷君長同席,的確是最高規格了。”

  張放聽罷微微一笑:“夜郎人果然實在,不論排場只論身份。”

  宴會的地點其實還真是在王府,確切的說,在王府前院的平整廣場上。這裡通常是王府發佈通告,練兵操演,曬谷碾穀的場所,用來搞聚會確實蠻理想。雖然怎麼看都有點那個,但若把夜郎當成一個大部落看待,便可釋然。

  其實原生態的歌舞也是蠻有看頭的,尤其是看多了宮廷樂舞,再看看這些原始風情十足的東西,也頗有趣。最讓張放覺得有意思的,是夜郎人的伴奏樂器——竹筒。

  伴奏的共四十餘人,分前後四排,前兩排豎持竹筒,以竹端頓地,地面則是木、石、土不同質地,發出各種不同聲調,雖簡單卻不失韻律。後面兩排的動作則再眼熟不過,完全就是竹杆舞,只是沒有跳杆,只有兩杆相碰時發出的啪啪擊打聲,鏗鏘有力。

  夜郎人還真是將竹文化發揮到了極致。

  身邊的飛燕螓首頻點,雙掌輕輕互擊,每一擊都正與場上節拍應和。

  張放笑問:“如何?夷人樂舞可有可取之處?”

  飛燕低聲道:“雖無宮羽之調,卻有金石之聲,無絲竹悠揚,有天地之籟。夷人樂舞,可取。”

  張放點點頭,飛燕的評價很中肯,也很有見地。在這一刻他也產生一絲猶豫,要不要保留夜郎人的獨特文明呢?融合與獨立,哪個更合適於時代潮流?確實是個歷史難題。

  句町王及漏臥侯這兩位一直忐忑地觀望漢使神色,上回也是這樣招待那位漢使,據說還是蜀中人氏,可是看到這些招待卻滿臉不豫之色,言語中也對夜郎人及其神靈頗多不敬之辭,這才引得夜郎王憤而刻木射之。而眼前這位漢使可是長安人士,漢家天子親眷,這些東西怕是根本看不入眼吧……

  但出乎二位意料,他們看到的漢使,居然看得津津有味,還不時與務邪、鞠季對場中歌舞指指點點,頻頻點頭。務邪、鞠季臉上的表情比句町王及漏臥侯還驚訝。務邪望向漢使的眼光,甚至多了一絲好感。

  這是張放入夜郎以來,與夜郎人關係最融洽的一刻。這良好氣氛一直持續到那個人的出現,戛然而止。

  那個人一路走來,見者無分貴賤,無不參拜。貴者以額觸掌,神態恭敬;賤者匍匐在地,滿面虔誠。

  “耶朗!”

  “耶朗!”

  “耶朗!”

  一路呼聲不斷,怕是連夜郎王都沒這樣的待遇。

  張放淡笑:“原來是耶朗來了,我還以為是耶穌來了呢。”

  眾人一臉莫名,可惜沒人湊趣問一句:“耶穌是誰?”

  翁指一步步走到張放面前,站定,不致辭不行禮。嘴裡吟唱著難懂的咒語,雙臂抖動,十指捏出各種手勢——當然這會他不再赤身,好歹披了件類似密宗無袖袈裟的披膊,下身圍著類似筒裙的裳。衣裳邊沿都是用金銀絲繡成的雷雲紋滾邊,在周邊火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加上那獨特的形貌與神秘的舉動,益發彰顯不凡。

  張放早已得到鞠季提醒,知道這是翁指在進行所謂的祈福。當下起身合袖,以漢禮致謝。

  足足折騰了半響這儀式才算完,然後,翁指伸手,身後侍僕呈上一黑陶碗。碗裡,是腥氣撲鼻,紅得刺眼的——公雞血。

  確切的說,這是一碗“加料”公雞血,至於加了什麼料,只有天知道。而從在場夷人盯住那只碗的熱切目光中,不難猜想,他們是多麼渴望能飲上一口。

  但更多來自諸夷君長,比如夜郎王、句町王、漏臥侯、談指君、同並侯,漏江、毋單、宛溫……等等諸君長的目光,則緊張盯住張放——漢與夜郎的關係,就決定於這一刻。

  翁指雙手端碗敬上,小眼睛閃動著莫測之意,嘎聲道:“漢使,請滿飲此神靈賜酒。”

  張放笑了,他當然知道為什麼。因為上一位使者,太中大夫張匡,最後就是因為拒飲此血酒,直接破臉。隨後被感覺受辱,群情激憤的夜郎人驅逐出夜郎。

  千眾矚目下,張放坦然伸手,從翁指手裡接過雞血酒,還多問一句:“只有這一碗吧?”

  翁指小眼有譏誚之色一閃而逝,正色道:“神靈賜漿,非同尋常,一滴補血,一碗補精,這是神靈的恩賜,漢使的福份。就算是竹王想喝,也沒有第二碗了。”

  張放點點頭:“可惜了,原本還想嘗嘗來著……”

  邊說邊將碗傾斜,滿滿一碗“神靈恩賜的血漿”,盡數潑在地上,赤漿四濺,狀若喋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8

第三百七十三章 耳 括 子

  這一刻,原本喧鬧不已的會場倏然沉寂,空氣仿佛凝固。

  翁指的小眼眯成一條縫,透出一片森寒殺機。

  當初使者張匡不過是拒絕飲“血酒”,就被目之以不敬神靈,刻木射之羞辱,並驅逐出夜郎地界——這位漢使更絕,居然將“神賜之酒”倒了……倒……了……了!

  這已經不是不給面子了,而是甩手一個大耳括子!

  他是不是瘋了?還是以為當真不敢動他!

  在卓碧海、韓重、彪解、飛燕等擔憂的目光中,在鞠季、漏臥、句町諸君驚恐的眼神裡,在翁指、務邪及夜郎人行將暴發前,張放不慌不忙,將黑陶碗往案上一頓,從袖裡取出一卷帛書,展開,神色肅靜,振聲吟頌:“嗚呼!有夜郎大君興者,勇武壯烈,恭順勤勉,身夷而心漢,為諸夷之楷模……惜乎,久不朝而生怠,心不古而思亂。遂有陳君祭正氣劍,戮一人而警萬眾,君雖逝而國猶存,身雖損而庇子孫……嗚呼哀哉!尚饗。”

  一番抑揚頓挫,駢四驪六下來,現場氣氛由凝固,變得古怪起來。所有夷人聽得一愣一愣的,滿腦子都是“嗚呼”。

  這是張放在路上聽到陳立斬殺了夜郎王興之後,匆匆寫的急就章祭文。陳立打夜郎人一巴掌,身為使者的張放就得給夜郎人一顆棗子;陳立管殺,張放管“埋”。這篇祭文本想在明日夜郎新君繼位,祭拜先君時再亮出來以示撫慰的,沒想到被翁指一碗神(經)酒給逼出來了。不過,這樣貌似也挺好……

  “頭一碗,祭奠夜郎亡君。”張放念畢,一合祭文,淡淡道,“若有第二碗,本使一定痛飲無礙。誰搶我跟他急!”

  張放方才那一潑,當真是涓滴不剩,而這一番話,則是滴水不漏。

  翁指嘴唇在抽動,很令人擔心會不會抽風。務邪張大嘴巴,如鴨子聽雷,直到鞠季提醒他致謝,務邪才憋粗著脖子,向漢使再三致謝,並恭恭敬敬接過祭文。明日祭祀,不管他願不願意,這篇漢使祭文,可得供在最顯眼的位置。

  眾扈從釋然而笑,諸夷君長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漏臥侯、句町王先醒悟過來,帶頭高聲誇讚漢皇大度,漢使風度,還有這個……文采(天知道他們聽懂一個字沒)。隨後應和者如雲。

  一場危機,就此化解。

  卓碧海望著張放的側臉,心下暗贊,不愧是鳳師入門弟子,周身是膽,才智俱絕,難怪能得鳳師看重。

  鳳師,就是大劍師鳳叟,卓碧海也師承此老,也就是說,兩人是同門。

  那日張放一劍飛擊,斷藤殺敵之後,卓碧海才發覺,這位年輕列侯腰間寶劍並非用來裝飾的,而是真有兩下子。再然後,他又發現一個秘密——張放那把劍居然是龍影劍!而這龍影劍,正是他當年陪同鳳叟拜訪蜀中鑄劍名師,並親眼見此劍出爐,印象極深。

  卓碧海當時並不知道鳳叟是受富平繆侯張勃之托,尋訪名師鑄此劍為孫兒百日誕禮,但張放一亮此劍,他就知道彼此淵源。這也是性情孤高、只想當個隱士的卓碧海接受張放的請求,扈衛千里,前來夜郎的真正原因。

  漢使、列侯什麼的,卓碧海才懶得管,但同門之誼,那就不一樣了。

  “真是可惜了……”翁指很快平靜下來,深深望了張放一眼,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只不知他這話是指那碗神酒可惜,還是說眼前這個人可惜了。

  耶朗一發話,現場繃得緊緊的弦終於松下來。這一刻,不知多少人暗捏一把冷汗。

  隨著翁指示意,一個隨從取來陶罐,用手將潑到地上快滲進泥裡的血酒連同泥土一併挖出。然後捧著滿滿一碗血泥,繞著廣場走了小半圈。所到之處,盡是密密麻麻的手臂。無數夷人爭先恐後伸手搶著從罐裡掏出血泥,三不管就往嘴裡塞,那狂喜模樣仿佛吃到天下最美味的美食。搶不到的人捶胸頓足,更有被推搡倒地、擠傷者……那狂熱場面,令初次看到的客人們心驚頭麻。

  翁指含笑望著張放,雖不言語,臉上的神氣卻明明白白寫著“看到沒有?你當垃圾,人家當寶,你不喝有的是人搶著喝”。

  張放面無表情,內心震驚,他看到的當然不止那麼表淺,這是翁指在無形示威——看到沒有?多少人奉我為神?我一聲令下,多少人會為我赴死?

  翁指雖不言,但壓力無形,張放必須說點什麼來化解。正要開口時,冷不防一個生硬的質問響起:“敢問尊使,我兄弟儂西上月曾入太守府拜訪,只見進不見出,不知眼下如何了?”

  張放眯了眯眼,看清質問的人正是剛才那個取血泥的隨從。這是個瘦高中年夷人,貌不驚人,眼神銳利,筋骨結實,後腰左右兩邊露出兩把纏著麻條細索的刀柄。

  張放沒理會中年夷人,只拿眼瞅著翁指。

  翁指淡淡道:“這是我的隨從儂罕,儂西是他的兄弟,兄弟情深,過於關切,若有冒犯,請漢使海涵。”

  張放點頭道:“來太守府拜訪本使的夷君酋長甚多,原本記不起來是否有此人,不過既然你提到叫儂西的……本使倒是記得清楚,因為此人冒犯本使,被我下令砍了!”

  之前張放潑了一碗“神酒”,差點引爆現場。而現在說砍了一個人,現場卻沒幾個人表現出哪怕一點點驚訝。嗯,漢使砍了個膽邊生毛的夷人,確實沒啥值得大驚小怪的。

  但是,翁指與儂罕不在此列。尤其是儂罕,牙齒咯咯響,眼蘊怒火,雙手分握刀柄,手背青筋暴凸,指節發白。

  卓碧海提起竹杖,彪解手按劍柄,韓重握刀踏前,飛燕下意識執張放衣袖。

  張放完全無視儂罕,從容坐下,自顧斟酒,神情不象在說殺人而似說拍死一隻蒼蠅:“冒犯本使,是否當誅?”

  翁指與務邪對視一眼,目光同時掠過張放身旁的節杖,瞳仁一縮,咽了口唾沫,不得不無奈應道:“當誅。”

  這話一出口,剛剛借血泥之事,好不容易聚集的氣勢一下消散。翁指再也不想站在這個可惡的漢使面前了,欠欠身走到務邪身邊坐下。

  儂罕沒動,握刀的手也沒鬆開,突然雙手分張,錚錚!雙刀出鞘,暗青的刀身映著火光,反射妖豔的血紅。

  卓碧海、彪解、韓重都沒動,六道眼神全鎖定此人。但有異動,杖、刀、劍俱出,必在對方做出傷害舉動之前將之攪碎。

  儂罕雙刀往地上交叉一插,單膝跪地,躬身頓首:“願為尊使舞刀。”

  宴會舞劍(刀),是秦漢時宴飲的傳統,流傳千古的鴻門宴上就曾來過這麼一出。儂罕提出這要求啥意思?心無好心,舞無好舞,更何況是舞刀。難不成他也想來一出?

  張放完全可以拒絕,但這無異於示怯,氣勢被奪,張放當然不會這麼做,笑道:“甚好,且舞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8

第三百七十四章 火海舞刀

  一根根木柴架上,澆上桐油,點燃。火焰熊熊,火光沖天。宴會上最大一垛篝火,非此莫屬。

  篝火邊只有儂罕一人一身短打,麻繩纏額,繞垛而舞。不過,他只是手舞足蹈,嘴裡唱著謳啞難懂更難聽的非咒非歌的東西,並沒舞刀。

  張放看得饒有興味,儂罕這樣的舉動與咒唱,換任何一個漢官來怕都看得皺眉,卻讓張放想起後世擂臺比武時,泰拳手必做的奇特儀式,儂罕想必也是如此吧。

  儂罕咒舞雖單調,但不時有夷人將一盆盆火油潑灑到篝火上,烈焰飛濺,火舌噴丈,甚至濺到儂罕衣襟、鬚髮上,驚起一片駭然呼聲。而近在咫尺的儂罕絲毫不避,咒舞如常。

  這場面,也頗為奇觀。

  火上澆油,火勢固然旺了,而木柴燃燒的速度也更快了。不到半個時辰,火光黯淡,木柴成炭,這個時候,好戲才開始。

  儂罕停舞,退到一旁休息、補充水分。

  那群火上澆油的夷人又來了,這回他們手裡沒有提油盆,而是拎著一根根木棒。隨著木棒揮舞,篝火架轟然坍塌,火星四濺,灰塵揚空。

  夷人用木棒將堆積的火炭一一撥平,平鋪成一個方圓四五丈的一片火炭區。

  張放看到這裡,頓時明白儂罕想幹什麼了,脫口訝道:“踩火塘?!原來玩這個啊,嘖嘖……”

  身旁的飛燕下意識問:“什麼是‘踩火塘’?”

  張放虛指點了點:“他要赤足在上面舞刀。”

  飛燕啊一聲驚呼,慌忙捂嘴,妙目圓睜,不敢置信。

  韓重也忍不住道:“公子,不會吧?穿鞋都扛不住還赤足……這……這怎可能?”

  “君侯所言不差,確實是火海舞刀。”在牂牁呆過不短時日的卓碧海證實了張放的說法,“而且,就是赤足。”

  張放後世在西南旅行時,也曾現場見過少民表演“上刀山”、“踩火塘”的節目,知道這些都是有決竅的,而最重要的就是勇氣。說白了既使把決竅告訴你,你也未必有膽子敢試。

  想不到踩火塘歷史這麼早,漢代就有人敢玩了。這儂罕要在燒紅的火炭上舞刀啊,他怎麼做得到?除非這傢伙的腳掌全是繭……張放這時才注意到,儂罕從出現到現在,一直是赤足。

  火炭鋪好,儂罕休息已畢,接過隨從遞來的兩把刀。兩刀柄尾環已系上長長的細鐵鍊。儂罕握刀在手,將細鏈一圈圈環繞兩臂,完全縮短後,提著雙刀浸入油桶,取出,刀光一閃,從火把上掠過。轟地一下,兩把刀身噴出長長火舌。

  火海舞火刀!

  不得不說,刀舞還沒開始,就已令人大開眼界。

  “儂罕,為尊使獻上火刀之舞!”

  儂罕振喝一聲,舞動著火刀,連續幾個漂亮的空翻,投身火海。

  當他淩空落下,赤足踩上炭火的一刻,無數火星繽紛四濺,圍觀千眾,歡呼聲如炸雷。

  儂罕從落下那一刻起,腳下就像安了彈簧一樣,飛旋縱躍,一刻不停。時而風車大旋身,時而燕子巧翻雲,時而巨蟒盤刀舞,時而火龍裹身遊。舞到急處,雙刀旋成一圈火輪,人在輪中旋,火刀遊身走,驚險萬狀。

  圍觀者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竹排配樂敲擊聲震人耳膜,整個廣場沸反盈天。

  韓重看得直吸氣,彪解的濃眉突突跳,飛燕捂嘴,花容失色,唯有卓碧海熟視無睹。擔任內圍扈衛的上百期門郎,也一個個看得心驚肉跳,完全被震懾住了。

  翁指與務邪相視而笑,這就是他們要的效果,借宴會之機,展示罕見的火刀舞,震懾漢使與漢軍。

  現在看來,效果不錯,漢軍確實被震懾住了,至於漢使……翁指目光移到張放臉上,頓時老大不好看——那張堪比女子的俊臉,居然一派悠閒,除了一絲讚賞,看不出半點震驚的樣子。

  這樣可不行!

  翁指臉色一沉,做了個手勢。身旁僕從立即嘬唇打了個呼哨。

  哨聲入耳,正在場上翻飛旋舞的儂罕動作又是一變,他開始釋放手裡的鏈子。隨著刀鏈越放越長,裹著火團的利刃“霍霍”生風,紅亮的鋒芒幾乎籠罩整個火塘。

  不知是為了讓漢使看得更清楚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火炭分佈距離張放所在的主席很近。儂罕雙手執刀而舞時倒還沒事,再怎樣他都不敢靠得過近,否則搞不好就會被漢使以意圖不軌的理由斬殺當場。以前那個漢使或許會有所顧忌,而眼前這位富平侯年少輕狂,先殺兄弟後潑酒,儂罕相信對方是能做得出這殺伐果斷之事的。

  而現在,隨著刀鏈的不斷延長,火刀旋舞的範圍越來越廣,距離張放也越來越近……

  張放席位與翁指、務邪是平排的,刀光距離他近,距離夜郎王、耶朗也同樣近。這兩位面對越來越近的火刀,一個滿臉興奮,眼裡渴望;一個面無表情,視若無睹。

  情況再明顯不過,這二位是要以自家的從容鎮定,來反襯漢使的驚懼失態。

  眼看裹著火團的紅光越來越近,甚至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灼熱。韓重再忍不住,錚!刀出鞘半截,正要有所動作。

  張放擺擺手,示意韓重稍安毋躁。韓重對公子一向無條件信任,見公子鎮定如恒,收刀退下。

  韓重剛退下,給事期門趙書海憋不住附前低語:“君侯,蠻夷這是想給我們下馬威呢,咱們犯不著讓夷人牽著鼻子走。請君侯下令中止此舞。”

  張放目光不離旋舞的火刀,嘴裡道:“怎麼,趙給事認為這舞刀夷敢不敬?”

  趙書海忙道:“借他們幾個膽也不敢……”

  “那不就結了。”

  “君侯萬金之軀,何必涉險……”

  “遲了,火刀來也。”

  無須張放提醒,趙書海也已聽到呼呼風聲,感受到灼人熱浪。

  趙書海剛抬頭,一道火光刮地掠過,距離之近,差點沒燒著眉毛。趙書海低哼一聲,本能向後退半步,但不旋踵間,猛向前踏一步,超越張放。也就是說,如果儂罕的火刀想對張放不利,首先會傷到他。

  趙書海的職責是護衛使節安全,使節若有損傷,就是他的失職,回到長安必受到嚴厲懲罰。所以,他可以傷,甚至可以死,但使節絕不能傷。

  “這畢竟是公眾場合,夜郎人不會那麼蠢,幹出什麼傻事。”張放按了按趙書海手臂,笑道,“趙給事還是與我並列,共賞奇舞吧。”

  說話間,一道火影霍地從張放冠頂三寸掠過,照亮一張冷漠的俊容。

  飛燕驚呼,韓重、彪解、趙書海一齊拔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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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五章 蹈火激鬥

  這一刻,翁指、務邪都瞪大眼睛,想從張放臉上看出驚嚇、變色、顫慄……最起碼也是強恃鎮定。

  然而,他們看到的,只有一張絕不是裝出來的氣定神閑的臉。

  這張臉似笑非笑:“看看我的冠有沒有灼壞,若有破損,按邈視大漢使節罪論處。”

  飛燕忙湊近細看,回話:“還好,沒燒著。”

  張放淡淡道:“希望這位舞刀者每次都能這樣好運。”

  這回終於有人湊趣問了:“邈視使節之罪會怎樣?”

  張放斜了一眼問話的漏臥侯,只說一字:“桀!”

  諸君長無不發毛,桀就是千刀萬剮啊!

  儂罕大概也聽到了這句話,這從他的火刀範圍稍稍收縮可以看出來,明顯不敢再玩這套把戲。他也不是沒眼力見的人,那麼嚇人的一刀近在咫尺掠過,人家都面不改色,再玩也沒多大意義。儂罕可不會認為漢使在嚇唬他,兄弟儂西的骨頭還沒化呢。再說了,他也真算不上哪根蔥,漢使執意要砍他,耶朗都保不住。

  其實何止儂罕,翁指、務邪也是老大納悶,這漢使怎麼看都比上回那個太中大夫更年輕稚嫩啊,據說還是世代公侯世家,這份膽色從哪歷練來的?如果他們瞭解這位富平侯少年時曾在西域經歷過什麼,怕是不會多此一舉弄這一出了。

  又是一聲呼哨,儂罕聞聲舞勢漸緩,火刀範圍一縮再縮——很明顯,目標沒達到,夜郎人見好就收,不打算再玩下去了。

  張放冷冷一哂,你說不玩就不玩?真當本使那麼“好玩”?他代表的可是漢天子,豈容戲弄?

  “逍遙。”

  “在。”卓碧海執竹杖躬身而應。

  “你是蜀人,又遊歷四夷多年,可試過踩火塘?”

  “碧海試過,來回踏火亦等閒,但做不到如此人一般火中起舞。”卓碧海坦承其短,但話鋒一轉,“不過……”

  “嗯?”

  “碧海有法可破之。”

  “既如此,逍遙,主人獻舞,客人焉能不同舞?”張放對這位鳳叟高足很是信任,他說能破,就一定能破,遂笑道,“跟這位舞刀者對舞一番,沒得讓主人笑我等不識禮數。”

  “遵命!”卓碧海提杖而鞠,用只有張放才能聽清的音量問,“要死要活?”

  張放嘴唇微動,聲音也恰好只有卓碧海能聽到:“活的,卸下點什麼零碎就行。”

  卓碧海一點頭,躍出場中,卻沒有走向火塘,而是來到那幫“竹器樂隊”前,對其中一人道:“借竹器一用。”嘴裡說借,不等對方回話,伸手自取,拿了便走。那人愣愣地根本反應不過來。

  卓碧海一手一根竹杖,走到火塘邊緣,高聲道:“漢使明示,主人獻舞,客人焉能不同舞?在下卓碧海,願與儂罕兄弟共舞一場,以饗諸君。”

  儂罕還沒開腔,翁指還沒發話,現場圍觀眾人早已爆出如雷歡呼。夷人天性喜歡看熱鬧,宴會之上,怎麼鬧騰都好,不管是夜郎王還是耶朗都不會掃興。

  翁指人雖老,眼睛賊亮,一眼看到卓碧海足下著麻履,這擺明瞭是沒有赤足踩火炭的實力嘛……呵呵,漢人要獻醜,好得很,歡迎。

  翁指不發話,儂罕心領神會,鐵鍊一收,繞臂十數匝,雙手握刀,互磕一下。當!一聲大響,肉眼可見火花四射。

  “儂罕候教。”

  “某來也!”卓碧海縱身飛起,躍入火海。

  眼看他雙足就要踏上火炭,倏地探竹一點,身形拔起,手握紫英竹掄了半圈,狠狠砸向儂罕腦殼——好一個卓碧海,好一記先聲奪人。

  儂罕早就注意到漢使身邊這個持竹杖的人,見他又拿一根竹器為杖,以為是以雙竹對自己雙刀。沒想到,人家是拿來墊腳的……更沒想到,這傢伙竟然用竹杖玩這招,真當他的竹杖是鐵杖呐?

  儂罕差點就想怪叫一聲“來得好”,雙刀交叉成十字,高舉過頂,只待竹杖砸來,雙刀一絞……

  主席上,彪解低聲道:“真砸,虛擊。”

  張放也低笑:“的確是虛擊。”

  他們都見過卓碧海出手,彪解還親身領教過,知道這位劍客劍術高明,很少硬碰硬,他是以杖作劍——何時見過使劍的人用這種掄大刀的招式?

  果然,這一掄氣勢洶洶,大有連人帶竹一起投過去之勢。然而當儂罕做足架勢格擋時,卓碧海手稍稍一收,去勢不變,也變不了,因為他是真的砸。但就是這稍稍一縮,竹杖沒有砸到位,從儂罕鼻端前半尺掠過,勁氣逼得他差點睜不開眼。

  不是說儂罕躲過這一擊而致砸空,而是卓碧海主動砸空,是為虛擊。

  一擊落空,卓碧海借著掄砸之勢,風車大翻身,再次掄圓了竹杖砸下。不過這一次,左右互換,用的卻是剛奪來的竹器。

  儂罕一架落空,剛剛撤刀換招,沒想到人家又來一下,忙不迭再次舉刀招架。

  啪!刀竹相撞,聲音爆脆。

  這一次是真砸實了,而且卓碧海是真用了掄大刀的招式!

  這次連彪解都無語了。

  張放卻笑:“不是自家寶貝,隨便砸。”

  正如張放所言,卓碧海絲毫不介意竹器被儂罕雙刀削去一截。他這一砸,儂罕倉促招架,震得雙刀差點脫手,腳下的火炭啪地碎裂,尖銳的碎屑紮入厚繭,隱隱有燙豬毛的味道傳來……

  儂罕赤足不畏火,一是腳底生厚繭,再一個能忍,當然最重要的是掌握技巧,落足輕點,一沾即走。沒想到重壓之下,踩得結結實實,那滋味,誰嗅誰知道。

  “嗷!”儂罕激發了性,發出山梟般嚎叫,雙刀舞成一輪輪火圈。隨著鐵鍊倏放倏收,兩輪火圈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倏忽左右,目不暇接。仿佛百十火輪,將卓碧海團團圈住,隨時將之焚灸燒焦。

  不要說張放、彪解、韓重、飛燕及期門郎衛,就算是圍觀夷人,也不由得為卓碧海捏一把冷汗——這無關立場,只關乎人性對弱勢的天生同情。

  說是對舞,其實就是對決。放在長安,不倫不類,決不被允許。不過在這邊陲夷境,誰也不會當回事,你當真對舞人家還不樂意看呢,越是打生打死越好。

  這場對舞(決),卓碧海有著先天短板,他不能腳踏實地,只能以竹為足。而且這“竹足”在火炭烘烤下漸焦脆,在亂刃下節節削短,形勢之不利,任誰都不覺得他有勝出可能。

  就在所有夷人一面倒認為漢客藥丸時,驀聞梆梆兩聲悶響,幻化無數的火輪飛圈盡數消散,現出本體。兩把火油燃燒殆盡的砍刀拖著長鏈遠遠飛出,啪地掉在火堆裡,握柄處的皮索旋即引燃,冒出黑煙。

  火海中,格鬥定格。

  卓碧海如同踩高蹺一般,柱杖立於火炭之上,一足踩在竹杖中段,身體將壓竹杖彎成一個弧形。而他右手的紫英竹,直直頂住儂罕的左手——中指。

  儂罕的姿勢很怪異,他整個身體反曲,左臂外翻扭曲,手掌反拗,單膝下跪,滿面痛苦之色。他的膝蓋滋滋冒煙,脆皮叉燒味老遠都能嗅到。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就在於卓碧海用竹杖前端圓筒套住了儂罕的手指。

  這是卓碧海的第三擊,從頭到尾,他只出手三次,一虛一實一拗指。只控扼了一根手指,就瓦解了儂罕全部戰力。

  廣場很靜,除了松濤陣陣,狗吠聲聲,不聞人語。

  卓碧海扭頭望向張放,以目請示。

  張放微微頷首。

  卓碧海竹杖一動——嘎嚓!骨折脆響,儂罕中指應聲而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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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各有手段

  竹王神祠。

  儂罕垂頭喪氣萎立於一旁,他一邊手腳包紮得厚厚的,白布刺眼,另一邊手腳瘦棱棱,皮黑肉粗。對比強烈而滑稽。

  不過神祠裡兩個人都沒理會他,他們在商量明日大事。

  “漢使住處安排好了吧?”問話的是翁指。

  “是的,安排在西寨那邊的獨院。”回話的是務邪。雖然他明日就是新王了,但即使是夜郎王,權勢也大不過耶朗。更何況從輩份上講,這還是他的外祖父。平日裡聽慣他的吩咐,對這語氣習以為常了。

  “他沒起疑吧?”

  “我看他倒沒什麼疑心,很痛快住進去了。”

  “很好,過了明日,牂牁、犍為、甚至巴、蜀都將知道我們大夜郎的重新崛起!”翁指橘皮似地老臉透出一股紅光,每一道褶子都舒展開來。

  務邪也興奮得直搓手,斜眼看到一旁的儂罕也咧著嘴笑,豎眉斥道:“沒用的東西!原本指望你把那漢使嚇破膽,接下來威逼他答應條件時容易得多,結果你……弄成這副模樣,夜郎人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儂罕噗嗵跪下,匍匐於地:“儂罕辜負了耶朗與竹王的期望,本當自裁於神祠前,向祖靈請罪。只是十八寨大半都是我聯絡的,我死了,會壞了夜郎振興的大事……請容儂罕辦完這樁事情後,必定伏刃於神祠階下。”

  務邪不說話了,只拿眼看翁指。

  翁指淡淡道:“且辦完這樁大事後,再細論功罪。功大於罪,免死;功不抵罪,賜死。”

  儂罕重重叩了三個響頭,起身時,額頭血淋淋的。

  翁指揮揮手,像趕一條狗:“去吧,聯絡十八寨勇士,告訴他們,竹王顯靈,初八降臨。”

  儂罕滿臉是血,眼神熾熱,樣子說不出的怪異恐怖,用力叩首,轉身飛奔而去。

  務邪按奈不住興奮:“竹王聖靈真的會在明日降臨?”

  翁指笑容略古怪,語氣篤定:“會的,我已經得到祖靈托夢,一定會的。”

  務邪心頭大定。夜郎上至大君,下至平民,對竹王、祖靈,那是絕對虔誠。

  “漢使沒來之前,這件事我們只有五分把握,漢使入甕,我們就有八成把握。”翁指盯住外孫,再次提醒,“從現在到明日繼位儀式結束前,絕對不能讓他離開王府。”

  務邪鄭重點頭,摩拳擦掌:“等十八寨勇士聚齊,加上城寨衛士,三千勇士打他一百多官軍,不信吃不掉他。”

  “聚集勇士只是為了包圍漢使團,威逼漢使就範,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強攻。”翁指陰陰一笑,成竹在胸,“今日嚇不住他,明日還有別的手段。哼!以為潑了那碗血酒我就沒辦法了麼?太小看夜郎人的本事了。”

  務邪用力握拳,牙齒咬得咯咯響:“好,好極了!阿父在天之靈保佑。很快漢人就會知道,夜郎大王不是可以隨便像狗一樣殺掉而不受懲罰的!”

  ……

  在綠色植被覆蓋的青山下,坐落著一片隨地勢起伏、高低錯落的充滿西南特色的吊腳樓群。這個看上去跟普通村寨沒什麼兩樣的建築群,有一個牛逼哄哄的名稱:夜郎(竹王)王府。

  夜郎王府很大,占地數頃,共有東西南北四個寨。東寨是主寨,也是夜郎君的王府主體部分。南寨是行政區,北寨是衛戍區,西寨則是貴賓區,相當於漢朝的驛館,用來招待諸邑君長及各方來使。漢使團一行百餘人,就被安排在此,居於西寨正中獨院的吊腳樓群。

  堂屋裡,油燈下,張放正細細看著手裡一張圖紙。神情認真,目光閃動,時而微微點頭,時而冷笑不已。良久,眼裡閃過滿意之色,向跪坐堂下的劉楓道:“差事辦得不錯。轉告鞠氏,他做得很好。讓他放心,他在夜郎的所有損失,本使會給予他在長安的商鋪足額補償。”

  劉楓叩謝,道:“僕返回時,鞠氏有言,請主人全力施為,無須顧慮,並有‘季先是漢人,然後才是商人’之語。”

  張放笑意漸濃:“這個鞠季,確實是個出色商人。不管這句話是否出於真心,至少這個表態很到位。行,這份人情,我收了。”

  劉楓再道:“羽希他們已經準備完畢,只等主人下令。”

  “很好,讓他保持聯絡通暢,隨時等我命令。”張放神情輕鬆,揮揮手,“你去吧,讓他們進來。”

  劉楓頓首退出,卓碧海、韓重、彪解、趙書海等人走進來。

  張放把圖紙示與諸人。

  卓碧海眯起眼,韓重滿面怒容,彪解臉色沉重,而趙書海則是又驚又怒。

  “君侯,此圖從何而來?是否確認屬實?”趙書海越看越不敢相信,忍不住叫起來。

  “這份夜郎人的兵力部署圖,是經商夜郎的賈人鞠氏暗中派人送來的,為了此圖他花費了不少周折。由於我們要得急,有些地方還不夠完善,這只是一份初稿,後續還會補充。不過,他通過僕從向本使保證,所有繪製的內容,全部經過證實。”

  趙書海還是難以置信:“夜郎人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可是帶著和平的誠意而來……”

  彪解冷笑:“和平?從夜郎王興被斬那一刻,就再無和平可言。”

  趙書海噎了一下,還是嚷道:“君侯可是大漢使節啊!他小小夜郎居然敢……”

  卓碧海搖頭:“西南諸夷,以夜郎為大。夜郎人可從不認為自己的力量弱小。”

  張放嘉許道:“逍遙久居巴蜀,又旅居牂牁,對夜郎瞭解遠勝我等,夜郎人大概也是這麼想的。”

  趙書海不敢相信,但看到手裡的部署圖,又不能不信,畢竟夷人桀驁不馴、屢屢叛亂是出了名的。

  “十八寨夷人合兵就有二千多人啊,加上夜郎王的衛士……我等深陷重圍了。”趙書海牙疼似地吸氣,自家這一百多號人馬,雖然都是漢軍精銳,裝備精良,可狗多也能咬死狼啊。

  “這裡標出了一條撤退的安全路線。”韓重提醒道。

  “對!我們不用打,我們走。”張放淡淡道,“我們沒必要給夜郎人當靶子。”

  趙書海當然也看到了圖上標出的安全路線,但他幾乎不敢往這方面考慮。這麼多人馬物資,在不驚動夜郎人的情況下撤走,何其難也。聽到張放說沒必要給夜郎人當靶子,不由得想起前使者張匡。那位太中大夫再倒楣也不過被刻木而射,當個假靶子。而他們,這回可是要當真靶子了。

  趙書海搖頭歎息,苦笑道:“當日在牂牁太守府,人皆雲夷人無信,又一向凶頑,此去乃君子行危牆……唉!唉!真是不幸而言中。”

  張放望向這位給事期門,似笑非笑:“趙給事是抱怨不該來?”

  趙書海躬身道:“不敢。”嘴裡說不敢,臉上表情卻是一副“事實擺在眼前”的模樣。漢代官員,還沒有後世那種奴顏卑膝,即使地位懸殊,仍敢於表達不同意見。

  張放笑意愈濃,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我是這場大片的導演,我若不來,好戲怎麼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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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要開始了

  十一月初八,晨,秋風蕭瑟,下著析析瀝瀝的小雨。雨水敲打著滿院不知名的樹葉,沙沙之聲並不覺吵,反襯出一種別樣安靜。

  張放負手卓立于吊腳樓前的走廊,望著屋簷那一排串珠似的水滴,皺眉不語。這西南的鬼天氣,對他今日的計畫影響很大。幾乎能夠想像,這不會是順利的一天。

  “夜郎風雨,多事之秋。”張放微歎一聲,側首望著身邊溫婉如江南雨絲的飛燕,“今日會很忙,你要做好準備。”

  飛燕垂首,咬咬紅唇,忽然做出一個大膽舉動。她輕掀羅裳,露出淺綠色的綢褲,淺淺一笑:“奴已做好準備。”

  褲子?居然是褲子!

  張放笑了,向飛燕挑了挑大拇指——可惜飛燕一臉莫名,不明其意。

  漢代男子社會地位較底的,一般會著袴(窮褲),比如販夫走卒之流,但女子沒有穿褲子的。來到西南,倒是見不少夷女穿短衣截褲,放在漢境,那是絕對不能被容忍的奇裝異服。

  但張放卻是褲子的推崇者,他在摘星城那幾年,基本都是穿褲子,寬袖長衫的漢服是絕對不適宜塞外之地的。不僅自己穿,他的衛隊全員都是外罩風衣內著皮褲,就算放到現代都拉風。

  不過回到漢境就沒辦法了,張放的權力與影響力還不足以影響世人,改革服飾。古人對服裝的觀念可不像現代那樣隨便,而是相當重視,視為禮儀中重要一環。所謂華夏者“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故曰夏”。看看服飾都被上升到這境界了,可想而知要改變觀念有多難。

  戰國時趙武靈王以一國之君,強推改革服飾,也只做到“胡服騎射”而已。日常你看誰會穿胡服?張放的緊身衣褲,在士大夫眼裡也屬“胡服”一流,在摘星城這個“胡地”穿穿沒人管,但回到漢境可就不能這樣做了。

  張放在這方面,還是很“尊重”古人風俗的。不過,他的穿衣品味,影響不了天下人,卻極大影響了身邊人,飛燕就是其一。

  飛燕是舞姬出身,本就對奇裝異服有很強的接受力。這一路上又是男裝,又聽了張放說了許多西域之事,對塞外豪飲馳騁的生涯充滿嚮往。在張放同意下,她自個動手,做了好幾套緊身衣袴……沒想到,還沒出塞,這就派上用場了。

  “公子。”戴竹笠披蓑衣的韓重踏著飛濺的積水疾奔而至,躬身道,“夜郎王敦請公子出席典禮。”

  張放深沉一笑:“要開始了。”

  ……

  夜郎王的繼位典禮排場雖然遠不能與中原皇帝登基相比,卻也自有一套獨特儀式。

  首先,要到距離王府數裡的郎山、夜合山下,祭拜山(竹)神。其間當然少不了各種唱念舞吆,不管你聽不聽得懂,是否欣賞得來,至少要保持肅靜、耐心。這方面,客人們做得無可挑剔。

  儘管天公不作美,雨一直沒停,但好在雨勢也不大,就那麼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山路泥濘,免不了一身泥。當然,漢使、夜郎王、耶朗及諸君長是不會沾染污垢的,因為他們是被奴隸用抬杆(滑杆雛形)抬進抬出。

  張放對此表示理解,畢竟這是很神聖的儀式,一身泥濘怎麼都說不過去。

  祭拜完山神,差不多折騰了兩個時辰,接下來要到竹王神祠,拜祭祖靈。

  張放全程旁觀,他只看,不參拜。人到場就算給足面子了,參拜?持節漢使如天子臨,你家祖宗受得起?

  在竹王神祠又鬧騰了近兩個時辰,直到申時(下午五點左右)末才算完事。深秋陰雨,天黑得早,等回到王府,進行最後一項繼位儀式,整個王府已燃遍火把。

  張放告了個罪,回府更衣。折騰一天,衣服雖沒怎麼髒,但濕是免不了的,靴子多少也沾了些泥。

  剛進堂屋,留守的彪解匆匆迎來,低聲道:“寨子左、右、後三條通道已被夷兵截斷,周圍山頂有數十夷兵監視,河對岸也有數百夷兵埋伏。”

  張放臉色沉重,緩緩點頭:“現在,就看鞠季的法子是否奏效了。若是不行,哪怕殺出一條血路也要闖出去。”

  “趙給事。”

  “諾。”

  “一旦下令突圍,所有輜重都不要帶,只帶兵甲弓矢,以及三日口糧即可。其餘盡棄之。”

  “啊!”趙書海呆住,半晌回過神來,急道,“可是,沒有輜重糧秣,就算突出重圍,也逃不遠啊……”

  張放直視趙書海,正色道:“第一、我們不逃,只是沖出王府包圍圈;第二、我們有後援,糧秣什麼的,不用擔心。”

  趙書海喜憂參半:“原來君侯早有安排,有後援,那感情好……只是夜郎人多勢眾,就算一時趁其不備,突出重圍,若不及時脫身,只怕……”

  張放難得地拍拍這位盡忠職守的給事期門,自信滿滿:“我們沒什麼可怕的,應該感到害怕的是夜郎人。錯過今夜,明朝夜郎人就會亂成一鍋粥,再也顧不上我們了。”

  雖然不知富平侯計畫為何,但這言語透露出的強大自信,也深深感染了趙書海,令他精神為之一振,正想問仔細。就見那個神出鬼沒的劉楓不知又從哪冒出來,疾奔近前,躬身施禮。

  “主人,小的奉召而至,請吩咐。”

  奉召而至?趙書海翻眼想半天,他一整天都緊跟富平侯,寸步不離,沒見他發出過什麼指令啊?奇了怪。這對主僕,一個神秘莫測,一個神出鬼沒,果然是真主僕。

  張放正在飛燕的服侍下更衣,聞聲轉身,一字一頓:“以三道旗火為號,見訊即發動。”

  劉楓重重頓首:“諾!”保持躬身行禮的姿態慢慢後退,不一會,消失於黑暗中。

  悶葫蘆的感覺實在太難受,趙書海一忍再忍,還是憋不住開腔:“君侯……”

  張放微笑著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嗯,若你手下期門郎動作夠快,最多一個時辰之後,便可見分曉。”

  韓重欣喜的聲音從堂外傳來:“雨停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9

第三百七十八章 看不見的陷阱

  更衣進食畢,張放在夜郎伴使的陪同下,再次返回王府。嗯,這位夜郎伴使是個眼神閃爍不定的中年夷人,漢話說得居然不錯,是張放自入夜郎以來,所接觸夷人中漢話說得最溜的一個,大概這就是派他做伴使的緣故吧。不過,這位伴使與其說是溝通人員,倒不如說更像是監視。

  張放無所謂,夜郎人有監視是題中應有之意。盯,儘管盯。兵法雲“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他真要動起手來,啥監視都沒毛用。

  夜郎王府不比別處,不宜帶太多甲士扈從進入,伴使委婉表達這個的意思。本以為漢使會給臉色,然後各種不爽,甚至動怒拒絕,沒想到漢使爽快得很,甚至做得比伴使的要求更徹底——他居然只帶三個扈從及一個侍童就走人。所有期門郎,包括那位一整天不離左右的給事期門,全部留在西寨。

  伴使都不知該說啥好了,嘴上當然是沒口子感謝上使體恤下人,稱讚君侯氣度恢弘,心裡暗暗樂開了花。

  伴使還只是暗樂,而到了王府,親自出迎的夜郎新王務邪卻是寫在臉上的樂開懷。他能不樂嗎?原本以為漢使最少帶一隊全副武裝的扈衛,結果,只帶了四個人,其中一個還是柔美得堪比女子的侍童……

  務邪轉到後室,把這事對翁指一說,後者也是驚喜莫名。比起務邪的開懷,翁指還多了一份驚疑。一天接觸下來,他對這位富平侯也算有所瞭解,這人絕不是省油的燈,比之前那個張匡難對付多了,漢天子還真不是隨便派個人來的。

  翁指也相信漢使一定看出他們不懷好意,既然如此,就應更提防才是,為何只帶幾個扈從就敢入王府?別說從西寨到東寨要一刻時,路上還有幾道關卡,就算近在咫尺,一旦有事,也是根本援護不及啊。

  看不懂,翁指搖搖頭。

  務邪倒是想到了一個可能:“漢人儒士好像有一種說法,叫‘以德服人’,莫不是他也這麼想?”

  “或許吧。”貌似也只能這樣解釋了,翁指冷笑,以德服人麼?呵呵,且讓你開開眼,看看我們夜郎人的“以術服人”。

  “吉時將至。”翁指慢慢站起,抖了抖金袍,從身旁的匣子裡取出一個青銅面具,戴上,整個人頓時青面獠牙起來,聲音也變得沉悶陰森,“開始吧。”

  張放及扈從也在仔細打量登位典禮所在的木樓廣堂,如果說東寨是王府的主體,那麼木樓廣堂就是東寨的主體。所謂木樓也是吊腳樓的樣式,但比一般人家的吊腳樓要矮許多,離地不足一人高。之所以“底盤”那麼低,是因為木樓很寬廣,面積足有半個足球場大小,容納幾百人不在話下,不愧為“廣堂”。

  木樓廣堂裡早已擠滿來賀的西南諸夷君長。張放進來後,這幫人亂哄哄上前參拜,又亂哄哄散去。把卓碧海、彪解、韓重、飛燕等人弄得緊張兮兮,神經繃得緊緊。夷人龍蛇混雜,要是有誰心存惡念,突然暴起,還真令人難防。幸好沒事,雖然捏了一把汗,好在有驚無險。

  木樓廣堂裡的佈置,除了儀式感,還透著一股神秘感。

  廣堂四壁插著上百根火把,但由於範圍太大,人太多,也只照亮邊緣,中間大部分人面目模糊不清。

  在廣堂正中是一木結構平臺,左右兩邊並排放置六個大銅鼎,後方放一個,每一個鼎都燃燒著熊熊烈火。夜郎人以前是放八個鼎,左右對稱,但附漢之後,不得不遵循中原禮制“諸侯七鼎”,拿掉一個。結果後方那個單獨的鼎顯得獨零零,看上去怪怪的。

  隨著一陣激越的鼓聲與竹排聲,一群精赤上身,腰圍羽毛,戴著奇形怪狀面具的夷人,手持火把刀梭,發出呵呵怪叫,連蹦帶跳出現臺上。

  飛燕輕啊一聲,忙不迭低下頭。

  “開始了。”張放向韓重遞了個眼色。

  韓重會意,四顧無人注意,快速離開,混入人群。

  這時消失好一會的伴使重又現身,向張放躬身:“尊使請隨我來,到雅居奉酒。”

  張放頷首舉步,隨伴使離開廣堂。

  按夜郎人安排的程式,下面將會是耶朗咒唱祈福,持續約一個時辰。最後就是重頭戲,務邪就任夜郎王儀式了。

  張放則早早聲明,只參加夜郎王繼位儀式,耶朗咒唱則必須回避。

  張放回避的理由相當充足,因為在夜郎最重要的一項儀式“耶朗咒唱”,放在大漢則屬怪力亂神的巫蠱之流。有漢一代一向對巫蠱很忌諱,尤其是在漢武帝晚年那場深刻影響整個帝國命運走向的“巫蠱之亂”後,漢朝上下對巫蠱或近似的東西極其敏感,這是條紅線,稍有觸碰就會落人口實。

  漢朝的巫蠱之亂,夜郎人也有所耳聞,所以在聽到漢使的回避要求後,表示理解。儀式一開始,伴使就按約定前來接引漢使一行到雅居暫歇。

  剛走出廣堂,伴使就發覺少了一人:“尊使那位僕從呢?”

  彪解應道:“晚飯過後,有點不適,剛才憋不住找茅廁去了。”

  “嗯,水土不服,也是有的。”伴使沒再多問,區區一個僕從,有他沒他都無關緊要。

  伴使與八名僕從,引領張放一行穿過一片林子,來到一個建在清潭邊的小樓前。

  但見滿眼大片鳳尾竹,風吹過林,沙沙之聲不絕於耳,竹樓前一條小河蜿蜒而過,清澈見底。竹樓旁有一片藥圃,栽種著各種知名不知名的草藥,空氣中飄浮著一絲淡淡的本草清香,令人嗅了精神為之一爽。

  夜郎人說話倒沒打折扣,還真是雅居。

  卓碧海讚歎不已:“倒是一處好所在。”這位寄情于山水的隱士,一見好山好水就心癢難耐。

  飛燕也是滿眼歡喜,望望小樓,又不時看看張放俊逸的側臉,這一刻的思緒,不可描述。

  伴使連聲謙遜,神情卻頗自得。

  張放與彪解卻沒這樣的閒情逸趣,他們以專業的眼光評估一番,這裡地勢開闊,四通八達,河對面的鳳尾竹林距小樓也有一段不短距離,明顯不是很適合埋伏的所在。就算有埋伏,也難以兜住他們。翁指應當是另有手段——如果夜郎人包藏禍心的話。

  伴使先行上樓,推開門,恭敬立於門側:“尊使請。”

  張放舉步登樓,來到門口,立定,朝裡屋打望一眼:屋裡很整潔,顯然打掃甚勤。屋裡陳設也很簡單,只有一案、一席、一燈、一壇酒而已,全是按中原形制擺投。屋角散亂堆放著一些曬乾的草藥。此外再無其餘。

  彪解先進屋檢查一番,確認沒有異常,目光盯在那壇酒上。

  張放一笑,他可不認為夜郎人會那麼蠢,自己昨晚還潑了一碗“神賜之酒”呢。這樣想著,正要舉步進屋,驀然腳步一頓。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59

第三百七十九章 好深一個坑

  張放站在小樓門前,仔細想想,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前後推敲一遍,似乎沒發現什麼地方出岔。

  張放在門口這麼一遲疑,伴使便勸道:“尊使,屋外濕氣大,還是請入屋吧。”

  張放思慮被打斷,搖搖頭,對伴使道:“同入共飲如何?”

  伴使忙不迭道:“在下何德何能,敢與尊使共飲,萬萬不可。”

  不喝?難不成酒真有問題?

  張放三不管扯著伴使便走進屋,示意彪解開封倒酒。

  酒是糯米酒,色微黃,頗醇香。可能是過濾不足,稍顯渾濁。

  伴使毫不介意彪解的虎視眈眈,大方端起碗一仰脖子就喝了個乾淨,然後笑容可掬謝尊使賞酒。就在這時,他觸及張放的眼睛,恍惚一下。

  “伴使,酒如何?”聲音很柔和,至少在伴使耳裡聽到是這樣。

  “呃……好酒。”伴使扶了扶額,奇怪,平日自己喝半壇都沒事,怎地一碗就有點暈了?難不成耶朗的酒特別醇?

  “這酒乾淨吧?”

  “幹……乾淨。耶朗沒在酒里弄手腳……”伴使下意識甩甩頭,這話好象不對味啊,自己這是幹嘛呢?

  “不在酒裡,那是在何處動手腳?”

  “在……在……屋裡……”

  “屋裡動什麼手腳?”

  “就是……角落那裡……¥%#@#@&&。”伴使意識完全喪失,本能說回母語,嘰裡呱啦吐出一串土語。

  張放不得已,再度誘導幾次,終於把這傢伙的語言意識拽回來。

  “藥……那些藥……”

  一番盤問之下,終於弄清楚了。果然有問題,但問題並不是出在酒或碗,而是草藥。

  牆角那些看似雜亂堆放的不知名草藥,暗藏殺機,那是經過翁指特殊處理過的,散發出一種抑制人神經的氣味。在密閉的空間裡,嗅久了會讓人意識迷糊、嗜睡、反應遲鈍。這個時候,如果有一個精通精神控制的傢伙(如翁指)加以誘導,後果可想而知。

  夜郎歷代耶朗咒唱時,都會將這種秘制草藥添加進七個大鼎裡,利用燃燒產生的氣味,迅速彌漫到空氣中。使所有來聆聽咒唱的長帥也好,平民也好,處在雙重影響之中,以達到控制目的。

  按翁指與務邪當初的想法,就是將漢使安排在最近距離(受影響最大),在咒唱時重點“照顧”,以達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惜,張放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出席咒唱儀式,翁指不得不臨時改變計畫。而且他也考慮到漢使不是可欺之人,沒敢明目張膽燃燒秘藥,而是採用生草自然熏嗅的方式。當然,這樣的效果與燃燒相比大打折扣,翁指的解決辦法就是質不行就用量補。屋角堆放的秘草,不但量大,這麼小的面積,用量竟與廣堂相當,而且還加了猛料。至於是啥猛料,當然不是區區一個伴使所能知曉的。想來無非是加速揮發、加快吸收之類。

  伴使的任務,就是引張放前來,讓他在無窗閉門的屋裡呆著,呆夠一個時辰,直到廣堂那邊咒唱完畢。按翁指所說,只需待一刻,就會見效;呆半個時辰,效果杠杠;呆一個時辰,哈哈哈……至於漢使的幾個扈從,夜郎人解決起來可沒半分顧忌。

  這個圈套厲害之處還不是這所謂的秘藥,而在於樓外的那片藥圃。

  藥圃?!沒錯,就是藥圃。

  正因為這片藥圃,令張放這心思機敏之人及彪解這樣的老江湖都忽略了牆角那堆不起眼的“晾曬”草藥。更關鍵的一點是:味道。

  屋裡空氣中確實流動著若有若無的草藥特有味道,很自然讓人想起並認為是屋外那片藥圃傳來的,再次讓二人忽略了真正的殺機其實來自角落——所謂“燈下黑”便是如此。

  挖出事情真相後,張放都不禁捏了把汗。這個翁指,果然老謀深算,這坑挖得,虛虛實實,防不勝防啊!

  彪解早在聽到草藥有問題時,立馬把屋裡所有草藥全扔出屋外。在樓外守護的卓碧海、飛燕及夜郎僕從們雖感奇怪,卻也沒多想。嗯,以這些夜郎僕從層次之低,是完全不知曉“小屋陰謀”的。

  再度進屋按劍警戒的彪解,聽完之後,抹了一把冷汗,喃喃道:“好險……這傢伙,怎麼這樣老實,居然全吐了?”

  張放淡笑:“說明他們的耶朗藥效好啊。”

  彪解失驚:“啊!那我們……”

  “藥草已扔了,門開著,風吹著,無事。”張放渾不在意,“這玩意並沒有那麼神奇,對時間環境要求比交苛刻,既要密閉不通風,又要足夠長的吸入時間。只需破除其一,便不足為懼。”

  “可是他……”

  “他?一定是平時吸多了,所以特別容易中招。”張放隨口扯了個連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搪塞,至於彪解信不信……沒時間給他琢磨了。

  “給逍遙發暗號,開始行動。”

  隨著張放一聲令下,卓碧海守門外,彪解守屋內。然後以伴使的名義,讓夜郎僕從一個接一個進來,進一個打昏一個,解下各自腰帶綁起。不消片刻,八人俱被放倒。

  之所以不殺人,倒不是張放心慈手軟或不想沾血啥的,而是避免血腥味太大,過早引起夜郎人警覺。

  收拾妥當,檢查沒有遺漏之後,彪解最後看了一眼被堵著嘴、綁得棕子似地伴使。他的神情還是那樣茫然呆滯,對眼前的情形與自身處境視而不見,那樣子令彪解想起年幼時聚邑裡常見的那個二傻子……彪解搖搖頭,感覺就算不綁也沒事,不由得對這秘藥的可怕功效心下生寒。

  張放不知道他這位扈從把他的隨口胡謅當真了,否則還真不知怎樣無語。

  “彪解,動作快!”樓下傳來張放的催促聲,“逍遙都已經把來時路上探出的明暗哨幹掉了。”

  “來了。”彪解關上門,快步下樓。

  樓下的張放,卓碧海,包括飛燕都換上了從夷人身上剝下的衣服,臉上還塗著從河裡摳出的淤泥,連飛燕都不例外。黑夜裡咋一看,跟夷人也沒差。至於卓碧海須臾不離身的紫英竹……夜郎就是竹鄉,柱竹杖太常見了。

  “走吧。”張放將衣服打包往肩上一背,手裡火把一晃,照亮完全沒有富平侯風流瀟灑的黢黑面孔,“希望么郎那裡也有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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