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95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9

第四百一十章 虎圈陰謀(四)

  這一聲恐怖厲叫,引爆全場。

  觀鬥臺上瞬間亂成一鍋粥,人擠人,人踩人,男驚呼,女尖叫;長案傾翻,酒水潑灑,杯碗摔碎,滿地狼藉;更有花花綠綠的衣裳在混亂中被扯掉,若不是當初張放內褲亮相朝堂,閃瞎君臣心眼,其後風行天下,人皆穿之,這一刻不知會有多少果奔者……然而這還不是最慘的,那些被擠倒在地,無數隻大腳踩踏而過的倒楣蛋,才是最悲慘的。

  靠在欄杆的張放反而沒遭到任何擠壓,因為所有的人都拼命遠離欄杆。張放看得最清楚不過,那頭熊羆真的破籠而出——當然不是真的撞破鐵籠,而是從兩個鐵籠的銜接處沖出。

  訓獸奴第一時間就跑了個精光,守衛緊急落閘。觀鬥臺上的甲士紛紛揚戟虛刺,嘴裡發出驅趕聲。由於宮廷禁衛嚴禁裝備弓弩,因此誰都無可奈何,只能以手裡長兵威嚇。

  這下壞了,這些動作在熊看來,無異於挑釁。

  熊羆出籠,人立而起,瞪著血紅眼珠,張開大口,森森尖牙掛著黏液,沖著觀鬥台嘶吼:“嗷——”

  這一聲咆哮,令多少人魂飛魄散。

  建昭元年之事,再度重演。

  沅君!

  這一刻,張放心急如焚,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沖到妻子身邊。然而,他連扭頭這個基本動作都不能做。他面前的王立正死死盯住他,手伸進袖子裡——袖子裡有什麼?刀子?趁自己一轉身就捅過來麼?

  在此之前,張放一點都不擔心王立在大庭廣眾之下,敢對自己做什麼,所以才從容與王立來到欄杆邊交談。直到王立說出那句殺氣騰騰的話,直到熊羆破籠,全場大亂。

  張放瞬間明白了——這是個圈套!一個膽邊生毛的驚天圈套!

  連天子都敢驚動的圈套,不是驚天圈套是什麼!

  張放敢打包票,熊羆破籠絕不是意外,而是預謀。王立攔住自己,並邀請到欄杆前相談,目的就是為了讓鬥獸場裡某個訓獸奴看到。當兩人一現身,就如同無聲的信號。

  暗殺發動。

  張放不知道訓獸奴是如何操作的,但比起驅獸入籠,放獸出籠卻容易得多。

  於是,熊羆出籠,全場大亂。這樣的混亂場面,正是暗殺的大好機會。

  “紅陽侯要學陳臨麼?”張放冷笑,雙袖展開,意思是“有種來啊!”

  張放這話是有緣由的,建始四年五月,朝堂曾發生一件重大血案:中謁者丞陳臨殺司隸校尉轅豐于殿中。

  煌煌宮殿,眾目睽睽,堂堂大臣居然拔刀相向,喋血三尺,可想而知漢朝政治氛圍如何了。因此,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要說王立拔刀暗殺他張放,絕不奇怪。

  王立詭異一笑,手從袖子裡拿出——空空如也,啥都沒有。

  不妙!張放剛剛升起這感覺,眼角便瞥見人影一閃,勁風襲體。

  這一瞬間,張放常年堅持練習的柔技,再度發揮出強大功能。他身體的反應比腦子轉動還快,先向後撤半步,再往前進半步。一退一進之間,身如彈簧擺動。

  就在張放一退之時,那如瘋牛般衝撞而來的人影擦著他的胸膛而過,撲了個空。這時張放才發現,對方不是拿刀捅人,而是橫肩直撞……這是要把他生生撞下鬥獸場的節奏啊!

  電光石火之間,張放顧不得胸膛火辣辣疼,運氣於右臂,借著身體彈回之力,奮力撞擊對方肩背。這一撞,生生改變來人的方向,將其兇猛的衝撞力引向側方。

  側方,就是王立。

  王立這會正一步步向後退,眼裡的獰笑越來越濃,嘴巴越咧越開,仿佛下一秒就會仰天大笑。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凝固了,眼裡的猙獰變成恐懼。

  “不——”

  厲叫聲中,兩個人影重重撞在一起,雙雙從護欄翻下鬥獸場。

  三層樓高,下面又有暴怒的熊羆,後果可想而知。

  張放還來不及探頭看一眼王立的下場,突然渾身一緊,被兩條粗壯的手臂緊緊箍住,然後身體被扛起,甩出護欄。

  還有第二波刺殺!

  當張放的身體被甩出一道弧線,即將飛出護欄時,張放雙腳竭力回縮,剪刀腳及時勾住護欄上突起的裝飾石獅,愣是沒被甩下去。

  身後的刺客顯然是個精於角牴、身高力大的傢伙,他是連張放的兩臂一起箍住,根本不容反擊。刺客連甩幾次,卻發現目標的雙腿纏得死死的,一時甩不動。而且既使兩臂被箍,目標也沒放棄反擊,不斷用後腦撞擊自己面門。連磕數下,頓時口鼻流血,牙齒松脫。

  即使這樣,刺客也沒鬆手,依然死死箍住張放,並不斷拽扯。而張放也使出吃奶的勁,腳可斷,不可松。

  從第一波刺客突襲,到張放借力打力,令刺客與王立雙雙自食其果。再到第二波刺客發難,偷襲不成,雙方陷入僵持。整個過程,說來話長,其實不過短短數息。周圍一片混亂,各種驚叫聲幾乎掀破屋頂,完全掩蓋了觀鬥台一隅的驚險刺殺,一時半會竟無人留意。

  張放不怕僵持,因為時間在他這一邊。

  張放預料不錯,正當他腳踝被石獅咯得痛麻時,身後傳來甲士的驚呼:“有刺客!”

  刺客渾身一震,眼見暴露,再也顧不得,奮力將張放甩出護欄。由於張放兩腳牢牢勾纏住石獅,儘管整個身體被扔出護欄,卻只是懸掛半空,沒有掉下鬥獸場。

  刺客扔出張放後,立即伸手扒他勾纏在石獅上的雙足。但還沒來得及發力,噗噗數聲悶響,數支染血的戟刺從胸膛冒出。

  刺客哇地連噴鮮血,將身前的石獅、護欄盡數染赤,壯軀慢慢軟倒。

  “快快,抱住富平侯的腳,把他拉上來。”

  危機終於解除。張放長籲口氣,兩臂下垂,全身放鬆,整個人就這麼倒懸著晃啊晃。

  而這時,鬥獸場恐怖的一幕也終於映入眼簾。

  刺客腦袋著地,血肉模糊,看樣子是死多活少。而王立運氣好點,他是下半身著地,雙腿摔折了,人也不斷吐血,但還能爬——然而,一時的“好運”,卻令他的下場更為悲慘。

  熊羆!

  熊這種動物是不吃死屍的,所以當場身亡的刺客絲毫不能引起它的興趣,反倒是那個邊爬邊嘶聲慘叫求救的人,更能引起它的捕食欲。

  巨大的熊掌一按,那爬行的人再動彈不得。

  這一刻,張放倒仰,靜靜凝視。

  這一刻,王立抬頭,披頭散髮,血肉模糊。

  兩個死敵目光在半空碰撞,一個漠然,一個絕望。

  “走好。”張放面無表情,揮了揮手。

  “張放,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啊!”

  熊嘴一合一扯,頭頸分離,血噴數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9

第四百一十一章 自食其果

  虎圈刺殺案,成為成帝朝繼中謁者丞陳臨刺殺司隸校尉轅豐之後的又一大案。而且還是富平侯、紅陽侯雙雙受襲,其刺殺等級之高、影響之惡劣,更是遠甚于轅豐案。

  關於這件刺殺案,唯一的當事者,富平侯張放是這麼說的:“刺客趁混亂突然從人群裡沖出,將毫無防備的紅陽侯撲出護欄。當臣正要呼救時,被第二個刺客箍住,動彈不得。而後更扔出護欄外,幸而及時勾護欄飾,並得甲士相救,方得脫大難,熊吻餘生……”

  當時現場一片混亂,人人爭相逃命,自顧不暇,對於這護欄一隅發生的事,沒有任何一位目擊者,唯一的當事人張放說什麼自然就是什麼。

  假如當時的情況是,王立被撲下護欄之後,張放啥事沒有,多少還會啟人疑竇,畢竟二人的恩怨滿朝皆知。然而張放也在隨後遭襲,險些喪命,有甲士為證,可做不得半點假。如此一來,他的嫌疑自然被洗得乾乾淨淨。

  一日刺兩侯,大漢立國以來,聞所未聞,駭人聽聞!

  天子震怒!太后暴怒!朝野激怒!

  於是一場由蘭台(禦史)、司隸、執金吾、京兆尹組成的聯合調查組成立,限期破案。

  在一片紛紛擾擾中,一個最應該激怒的人——大將軍王鳳,卻沉默得可怕。

  這幾天大將軍府有兩多:一是垃圾多。很多都是破碎的瓷器與玉器,還有撕碎的書籍,傳言是大將軍砸壞的;二是醫工多。這幾日入將軍府診病的醫工,比平日多好幾倍。原因也簡單,都是為觸怒大將軍而被鞭笞杖責的奴僕診治來著。

  外界都不無同情,大將軍兄弟被刺,死得還那樣慘,葬身獸腹,屍骨不全,脾氣暴戾無可厚非。

  這天下只有寥寥數人知道,王鳳暴怒不僅在於兄弟的慘死,更是因為活生生吃了個啞巴虧——明明知道兇手是誰卻無法報復,明明知道案件真相卻須拼命掩蓋。這憋屈,是個人都得瘋。

  沒錯,當時的情形只有張放一人目睹,但並不表示只有他一人知曉。至少王鳳能猜出是怎麼回事。因為,他就是刺殺案的幕後黑手。

  兩波刺殺,都是沖張放去的。至於為何其中一個刺客與本該在一旁看熱鬧的王立同歸於盡,王鳳也不完全清楚,但並不妨礙他猜測是張放搗鬼所致。直到這時,王鳳才突然想起,貌似這個翩翩濁世佳公子還是大劍師的弟子哩。雖然從沒見過他出手,但不難推測他有這個實力。

  這兩個刺客,都是寺人。早在三個月前,就由賈氏兄弟提供兩個孔武有力的死士,淨身後由王立安排入宮,為的就是這一次刺殺。由於宮人無法懷刃,所以只能安排王立當誘餌,引張放到護欄邊,再由兩個刺客一前一後突襲,把張放扔下去。然後兩個死士也會隨之跳欄自盡。

  只要計畫順利,不但成功希望很大,而且事後難以查證。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王鳳怎都料不到,會弄成這樣難以收拾、難以接受的結果。朝堂之上,看著那個一臉委屈的“受害人”悲憤控訴,一口一個“幕後兇手全家死光光”。王鳳都佩服自己竟然隱忍得住,沒有沖上去揮笏痛毆之。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收拾首尾,所有知情者——除了他自己與張放,全都要幹掉!

  ……

  “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整個刺殺事件始末。首先,陛下將我召去打賭,這是于婕妤出的點子。如果沒發生這件事,則不過是君臣趣事,但正因我的離開,才有後續一系列事情發生,所以,于婕妤是陰謀之始。當然,她多半不知情,只是被利用而已。其後,史丹諸女‘恰好’經過,將夫人引走。同樣,史家諸女也不知情,她們應當是被其父史丹支來的。至於史丹是否知情並參與,目前還缺乏足夠證據。最後可能的一種情況是,他知道王氏將不利於我,並願意從中出力,但未必願涉足其中。後面的事很清楚了,把我引到左殿,然後王立再將我引到護欄處,製造混亂,兩個寺人刺客發動襲擊。計畫確實不錯,唯一失算的是,他們錯估了我的實力。”

  富平侯府,經過數日情報收集,縝密分析,張放正將此次刺殺事件的各個環節一一串起,還原出事件本來面目。

  羽希撫掌,一臉快意:“就是這一下錯估,非但沒能成事,反而把自己折了進去,當真是自食惡果。快哉!”

  眾家臣一陣輕笑,將室內凝重的氣氛驅散不少。

  韓重忍不住發問:“為何公子認為于婕妤、史家諸女,甚至史丹都不知情?情報上並沒反映啊?”

  張放淡淡道:“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想也知道,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若這些女子都能知道,那還玩什麼刺殺,玩自殺還差不多。”

  韓重呐呐,撓撓後腦勺,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門外傳來輕聲叩擊,羽希打開門,一名少年扈從行了個禮,遞過一張紙條,再次行禮退下。

  羽希打開紙條,道:“虎圈那邊有消息了。”

  張放淡淡道:“誰死了?”

  羽希一臉欽佩:“主人料事如神。昨夜發生了一起訓獸奴之間的互毆,一死一傷。”

  張放嘿了一聲:“滅得一手好口。”

  羽希還沒開口,又響起叩門聲。

  打開,是另一名扈從,遞過一封密件,躬身退下。

  羽希拆開看了一眼,抬頭,神情說不出是快意還是鬱悶:“賈氏兄弟完了。”

  半個時辰前,京兆尹王章奉詔率大批佐吏,在執金吾緹騎配合下,包圍賈子光宅第及賈萬酒樓。賈氏兄弟、家眷及一眾門客盡數落網。可以想見,以王鳳的手段,這兄弟絕對活不過明天。

  “王立死了,雖說是自食其果,但這筆賬不用說一定算在我頭上。”張放緩緩站起,環顧眾家臣,“現在,我與王氏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家主。”

  “公子。”

  “主人。”

  “幹吧!”

  迎著眾家臣無畏的目光,張放深吸一口氣,用力吐出,毅然決然:“好!啟動‘換血計畫’!”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22

第四百一十二章 告 密

  王鳳步入長樂宮時,走到長信宮外,正看到幾個內侍忙忙碌碌搬運破碎器皿。一見大將軍,內侍們忙放下手裡活計,跪地請安。

  王鳳心下了然,這位大妹也跟自己前幾日一樣,正大發脾氣。

  倒不是說女人的脾氣有長勁,而是這位皇太后知曉真相比較滯後。刺殺張放的計畫,王氏兄弟姊妹中,只有王鳳、王立知道。王鳳策劃,王立執行。之所以沒有借助其他幾個兄弟,原因很簡單,王氏兄弟之間關係不好。雖然在對付張放方面,他們的立場一致,卻有緩急之分。比如王譚、王根就不贊成把張放列為首要目標,更不贊成採取這樣的激烈手段。政爭就應該用政治手段,這是王家老二、老七的想法。

  王氏諸兄弟並非一條心,就算他們勉強聽老大的,但在這漫長的準備、尋機過程中,帶著一群各懷鬼胎的豬隊友,誰知道會出什麼岔子?因此王鳳最終決定由王立全權執行——反正這位老六玩政治就是個渣,而刺殺暗殺則正是他強項。

  兄弟都沒透露,一群姊妹自然更不能說,長舌婦人焉能守密?

  所以王政君最初並不知曉實情,只當老六確實被某位政敵刺殺。如果不是張放同時遭襲,她第一個就會懷疑到他。直到王鳳把所有知情者及參與者全滅了口,這才據實相告。

  於是,王大姐也開始砸碗摔碟了。

  王鳳剛踏進殿中,一陣歇斯底里的聲浪迎面沖來:“我要他死!我要他償命!要他闔府五百三十八口抵命!”

  王鳳陰沉著臉,大袖左右拂動。戰戰兢兢的內侍、宮婢們如蒙大赦,一個二個連連行禮,垂首倒退出殿外。

  殿上的王政君姣好的面容都扭曲了,咬牙切齒,眼神怨毒,兩臂亂舞:“大兄,我們王氏何時被人欺辱至此?!自家兄弟慘死獸吻,死無全屍,而那個殺人兇手卻逍遙無事,更賊喊捉賊……我、我、我要給他上大辟之刑!我要抄他滿門!我要……”

  王政君在殿上大喊大叫,張牙舞爪,整個瘋婆子似地。而殿下的王鳳卻端端正正跪坐,斂眉垂目,恍若不聞。

  直到筋疲力盡,聲音沙啞,王政君才癱軟坐地,有氣無力道:“大兄……六兒死得好慘啊……嗚嗚嗚嗚……”

  看到妹子安靜下來了,王鳳這才睜眼,平靜說了一句:“事可一不可再,經此一事,張放必有所準備,再想刺殺他就難了——至少在長安沒可能。”

  王政君聽到前半句時,又氣又怒,等聽到後半句,微微一愣,猛抬頭:“大兄之意……”

  “什麼刺殺、大辟、抄家滅門之事再也休提,沒可能!”王鳳面容冷靜,眼神閃爍,“唯今之計,上上之策是將張放逐出長安,外放任職。如此,一來可斬王子威一臂,今後可全力對付之。二來只要張放不在長安,我們做起事來也就少了許多顧忌,刺殺也好、暗殺也好、雇凶截殺也好,隨心所欲——我倒要看他張放能擋住幾波襲殺!”

  “對啊!”王政君歡喜擊掌,但轉念一想,臉上笑容轉瞬而逝,搖搖頭,“恐怕也難,皇帝不會答應的。”

  王鳳閑閑道:“沒錯,他位列九卿,又得陛下寵信,丞相力挺。別說無過,便是有所差池,也難降級逐出長安。除非……”

  “除非什麼?”王政君再也按捺不住,從殿上急趨而至大兄身旁,跪坐仰臉聆聽。

  “除非讓他與陛下生嫌隙。”

  王政君一陣失望,苦笑搖頭:“恐怕更難。皇帝與他既是表親,更是總角之交,彼此意氣相投。想讓他們之間生嫌隙……不瞞大兄,我也曾試過,收效甚微。”

  王鳳語氣一轉,道:“太后可知我此番入宮,所為何來?”

  “難道不是……”王政君想說難道不是安慰我,轉念一想,搖頭表示不知,“大兄請直言。”

  “請太后向陛下請封。”

  “請封?”王政君怔了怔,“是為苟氏兒麼?可他才剛脫樊籠,是不是太快了?”

  王政君說的人便是苟參。這位倒楣催的因賄賂張匡誹謗丞相,與老張一同被投入詔獄,沒少吃苦頭。雖然沒幹倒王商,但在這件事上,苟參為王氏可算盡心盡力,王鳳自然不能袖手旁觀。於是皇太后與大將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知做了多少政治交易與利益輸送,總算把他撈了出來。人是出來了,但官爵丟了個乾淨,眼下還是一介庶民。

  因此王鳳一說請封,王政君自然而然就想到是為這位兄弟酬功——若是旁人,光憑大將軍就可以向天請封,用不著聯合她一同向天子施壓了。

  然而王鳳卻是搖頭,吐出一個王政君極其陌生的名字:“請封之人名趙臨,求爵關內侯。”

  “趙臨?是什麼人?為何求爵?大兄又為何答應他?此人與那張放有何關聯?”

  面對妹妹的一連串提問,王鳳只是神秘一笑,沒有回答,只說了一句:“太后何不召此人入見,所有疑慮,一問可解。”

  “你便是陽阿公主家令趙臨?”

  長信殿裡,王政君居高臨下,王鳳侍立殿下,一個中年男子正伏叩殿中。

  “小民便是趙臨。”

  “抬起頭來。”

  中年抬頭,果然正是陽阿公主家令趙臨。這趙臨說是陽阿公主管家,沒少與公卿列侯,貴人外戚打交道,但就其本身而言,確確實實只是個爵不過五大夫、祿不過百石的小民。他的爵祿都是公主賜的,朝廷沒他的名冊。

  “趙臨,你說富平侯有負陛下,從實說來。”

  “這個……”趙臨小心翼翼偷看了一眼王鳳。

  王政君看在眼裡,心裡冷笑,聲音柔和:“只要你如實說來,這關內侯就跑不了。”

  皇太后金口一開,趙臨心頭大定,歡喜得聲音都有些發抖:“趙臨謝皇太后!謝大將軍!”本以為那個不知好歹、忘恩負義的丫頭半途逃跑,累得自己封侯美夢破碎,沒想到這消息同樣也能換來關內侯……呵呵,主母,對不住了,什麼樣的誓言也比不上一個關內侯!

  隨著趙臨的述說,王政君、王鳳臉上表情變幻不定:時而驚訝,時而皺眉,時而欣喜,時而獰笑……最終,兄妹倆互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珠裡讀出狂喜:“張氏小兒,今次你有難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22

第四百一十三章 嫌 隙

  風暴來得毫無徵兆。

  當張放被天子召入宮廷,伴駕同游上林苑時,劉驁一句話,如雷轟頂:“少子,那趙宜主滋味如何?”

  張放冷汗都下來了,躬身謝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消息是怎麼洩漏的?張放已沒時間想這個,他現在要考慮的是怎麼應對這一關。

  劉驁的聲音一如平常:“我聽說你給她改了個名,叫飛燕。嗯,此女舞伎靈動,翩然若燕,人如其名,改得不錯。”

  張放稍微抬頭,正對上劉驁的眼睛。天子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一種張放從沒見過的陌生與疏離。

  “不過一舞伎而已,少子收了就收了。只是……”劉驁仰臉望天,淡淡道,“少子何必隱瞞呢?”

  張放無言,他明白劉驁之意。劉驁確實不在乎一個舞伎,帝王青睞美人是有時效性的,當時性趣盎然,天長日久,身邊美女層出不窮,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提及,劉驁這輩子也不會再想起這個女子。

  話是這麼說,然而張放相信,如果當時主動上報,情況絕不似劉驁說的那麼輕鬆。帝王的話,聽聽就好,當真就蠢了。

  劉驁固然不在乎那個舞伎跟了誰,然而這有個前提,只有我說了“不要”之後,你才可以跟別人,而不是在我說“要”時,你居然膽大包天逃跑!用一句大白話說“這是瞧不上哥啊”——不要說身為帝王之尊,就算是一個普通男人都不能忍啊!

  “事前肆意妄為,自做主張,事後隱瞞不報,更為此女改名……張卿,可知這是欺君之罪!”劉驁語氣依舊淡淡,但話卻說得很重,而且也不再稱“少子”改稱“張卿”,冷淡疏離之意表露無餘。

  一滴汗珠從額頭滑過鼻尖,顫動著欲滴未滴,張放聲音都沙啞起來:“陛下……”

  “哈哈哈哈!”劉驁忽然仰首大笑,虛點張放,“少子啊少子,頭一回見你如此失態啊。彎那麼久的腰不累麼?平身吧。”

  張放深吸一口氣,慢慢直起身,從袖裡掏出手帕擦汗。

  “少子風流倜儻,美人傾心,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你也太……”劉驁搖搖頭,一臉不爽。

  “陛下胸懷若宇,臣慚愧。”

  “聯赦你之罪,但罪可免,罰還是要罰的。”

  “臣甘願認罰。”

  “罰你一年俸祿——因為你這個事,我不得不封了一個關內侯,但這筆賬不應由朝廷出。事情由你而起,亦由你度支。”

  張放一聽就明白了,告密的人獲封關內侯,然而劉驁只是迫於某種壓力不得不答應,他會在一年之後找個由頭把這人再擼下去。所以此人這一年的祿米就由自己支付。

  只用一個關內侯的虛銜,就換來了一份告密,敲打了自己,承了人情,最後連這虛銜都要收回來——天子這算盤打得還真是精啊。

  張放趕緊合袖行禮,以遮擋嘴角的苦笑:“謝陛下……”

  “不忙謝,還要辦一件事。”

  “請陛下示下。”

  “那個什麼趙宜主也好,趙飛燕也好,她不是喜歡跑麼,而且一跑就是數千里,那朕便就如她所願……”劉驁眯著眼,盯住張放,薄薄的嘴唇吐出一句令人悚然的話,“東至遼東,西出陽關,南至百越,北至陰山。你任選一處,好好安置她。”

  這一刻,張放袖裡的交疊的雙手捏成拳——他當然不可能毆天子,純屬本能反應。

  憤怒!控制!

  他還是太小看劉驁了,確切的說,他還是太小看皇權了。一直以來,劉驁從未向他展示過天子之威,以至於他幾乎忘了,這是大漢天子!既使是一個在歷史上沒有多大存在感的天子,在他所處的這個時代,仍然是頂級boss,是no.1。

  大boss發話,職員能怎麼辦?只有兩個選擇:要麼遵從,要麼滾蛋。而放在古代,則是要麼遵從,要麼完蛋!

  以劉驁與張放的關係,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小輕重全在一念間。劉驁最終放張放一碼,沒有追究他的欺君之罪責。但一碼歸一碼,區區一個舞伎也敢放天子的鴿子,豈能輕饒!你既然這麼想逃,我就讓你逃到天涯海角,不去也得去——這就是天子的報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張放受雨露,而趙飛燕,則要承雷霆!

  經此一事,可以想見,這對君臣往昔的親密與信任,已經一去不復返。

  今日之事,如果早兩三年發生,張放恐怕也只能無奈遵旨。他確實可以用強制催眠使劉驁改變旨意,然而避得了一時避不過一世。他又沒法對劉驁洗腦。劉驁早晚也會想起這件事,到時直接下詔更是大條。所以,這件事終究是躲不過去的。幸好,現在的張放,已經有第三選項的實力。

  張放又深吸一口氣,長揖到地:“臣,遵命。”

  望著張放離去的身影,劉驁心裡一陣煩躁,向不遠處候命的端茶內侍招手:“茶來。”

  內侍摸了一下茶壺,忙道:“陛下稍待,茶涼了。”

  劉驁呼出一口濁氣,喟歎:“是啊,茶涼了。”

  ……

  告密者很容易就查出來了,畢竟受封關內侯是件大事。趙臨寸功未立,突然封侯,而是據說還是大將軍與皇太后一齊為其請封,輿論嘖嘖稱奇,認為是趙臨抱上了王氏大腿,無不豔羨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公主家令好運。

  只有張放知道,趙臨不是抱大腿,而是真的立了“功”。就為了拿自己一個把柄,王氏就送了一個關內侯,還真是不遺餘力啊。

  “趙臨!”張放在一張紙上寫下這個名字,然後劃了個叉。他早有預感,這個趙臨是個不可控因素。然而他屢受陽阿公主恩惠,在公主拒絕之後,實在再難開口要人,無法對其實施催眠。只能選擇相信——然而事實證明,人心這個東西,是最不可靠的。他被一個小人物陰了一把,游走于王氏刀鋒邊緣十年的平衡也終於被打破。

  彪解請纓道:“主人,請讓我去結果此獠。”

  張放搖頭,劉驁今天的談話已經表露得很清楚了:一年俸祿。也就是說,一年之內,只要這個人還是關內侯,就不能動。當然,張放絕不會真讓此人逍遙一年,但也不宜馬上動手。

  張放擱筆,拿起紙,兩手一分,“趙臨”二字裂成兩半,飄然落地:“不急,等時機一到,該死的人,一個也別想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23

第四百一十四章 將計就計

  三月的長安,綠柳抽芽,渭水清澈。渭橋兩岸,又是滿目離人。

  這一次,餞別的人群中,多了一位列侯——富平侯張放。

  三輛廂式馬車,二十個少年扈衛,加上七八名可靠家僕,由家丞陶晟帶隊,這就是張放為飛燕西行的配備。

  陶晟雖然有過,但熬不過酷刑並不丟人,加上他也並沒有洩漏關鍵機密,事後也主動認罪。所以張放還是給了他一個機會,這次帶隊重回西域,即是對他的懲罰,也是考驗。陶晟焉能不知,感激之餘暗暗發誓,豁出性命也要安全把人送抵目的地。

  此刻,最前面的馬車裡,飛燕撩開車簾,正紅著眼圈,牽著張放的手不捨得放,低泣道:“是妾身之過,連累男君……”

  張放搖頭:“如果勇敢也是一種過錯,這天下何事無過?”

  飛燕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張放對倚著飛燕的宜人道:“好好照顧你阿姊。”

  宜人咬著紅唇,用力點頭,臉蛋緊緊貼住阿姊的手臂。

  “塞外不比長安,夏日如焚,冬寒徹骨,若是適應不了……”

  飛燕破涕一笑:“男君放心,飛燕不是弱質之軀。縱是西南煙瘴之地,飛燕亦來去無事,況乎塞上?飛燕早有夙願,此生定要沿男君當年出使之路走一遍……飛燕還要謝天子成全呢。”

  張放哈哈一笑:“好,很好,就是這樣的心態。我前面只說了上半句,還有下半句——塞上風光,冰川雪原,也是長安難睹的美景。帶著這良好的心態,一路慢慢欣賞吧。”

  珠簾垂下,張放卻沒有立即離開。他走到第二輛馬車一側廂壁,屈指輕輕叩擊兩下,柔聲道:“一路保重。”

  車廂內也傳來兩聲叩擊,一個模糊的女聲傳來:“郎君……珍重。”

  張放輕輕按在廂壁上:“放心,很快就會見面。”

  一行人馬啟程,蹄聲與轆轆聲雜響,裹著淡淡煙塵,漸行漸遠。

  張放負手遙望,久久不動。直到一騎從直城門飛馳而來,遠遠呼喚,張放才若有所覺轉過頭。

  來騎是留守府裡的羽希,馳至跟前,來不及下馬便大聲稟報:“主人,陛下傳召入宮。”

  傳召很急啊,好事還是壞事呢?嗯,沒關係,無論好壞,都不會影響既定計劃。

  ……

  宣室殿,劉驁一見張放劈頭就是一句:“事不諧矣。”

  一般皇帝對臣子說這樣的話,臣子多半大驚失色,軟癱在地也不稀奇。然而讓劉驁奇怪的是,張放居然面不改色,一副恭敬聆聽的模樣。

  看來是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啊,劉驁盯著張放臉色,緩緩道出因由:“母后召陽阿入宮,先責以飛燕之事,又逼問陽阿既往尚有何事隱瞞。陽阿不得不謝罪,最終被逼不過,將你當年從地道入長秋殿之事道出……”

  張放神色如常,並不感覺意外。因為飛燕之事,王政君肯定會召陽阿公主責問,並且逼問既往還有什麼遮掩。如果不涉及自身利益,陽阿公主不介意為他隱瞞一二,但皇太后當面質問,若再隱瞞的話,一旦將來事泄,那就等同于跟他張放站一邊,與王氏為敵。這與陽阿公主的中立原則不符,她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令人意外。

  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好罷,恭喜老虔婆又成功抓住了小辮子,且聽聽她開出什麼條件吧。

  “這件事……很嚴重,至少母后認為很嚴重……”劉驁輕叩禦案,有些遲疑,不知如何開口。

  張放平靜道:“陛下但說無妨。”

  劉驁輕咳一下,清清嗓子,道:“母后之意,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到北地郡任都尉,二是離京就國——只能去富平。”

  張放真不知該笑還是該歎息——歷史羈絆真是強大啊!真沒想到,兜了一個圈,還是沒能擺脫歷史上“張放”的宿命。就國(回富平封國)是不可能的了,兗州那邊不是他的基地。而摘星城雖也是封國,但聽劉驁的話就能明白,朝廷絕不會讓自己再回摘星城。可以預見,在自己離開中樞之後,王鳳必定會讓劉驁召回甘延壽、陳湯,另派國相、都尉,最後讓摘星城頭變幻大“王”旗。

  “臣選擇北地。”張放的回答,與宿主的歷史選擇並無二致。

  劉驁歎了口氣:“少子,我向母后求情了,但是……”

  張放深深一揖:“陛下回護之情,臣感銘五內。臣今後無法伴君左右,望陛下多加保重。”

  劉驁身體前傾,嘴皮一動,剛想說“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找由頭把你調回長安”,但話到嘴邊,腦海裡閃過那日上林苑的情景,還是咽了回去,心道:“母后說得沒錯,張少子太過膽大妄為,還是得敲打一番,就讓他在北地呆一陣子好好反省吧。”

  張放一臉蕭索離開宣室殿,一路上碰到的內侍宮婢,無不遠遠躲著這位臉上寫著生人勿近君侯。直到走出北闕,貓腰上車,剛放下車簾,張放便捶墊大笑不止。

  這叫什麼?瞌睡送來枕頭!很好!好極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北地郡似乎還不夠遠,若能再遠一點、路線再直一點就更好了,譬如……

  這時車外響起一個聲音:“富平侯,皇太后有召,請君侯前往長樂宮。”

  張放先是怔了一下,然後打了個響指,太后啊太后,這是連被子都送來的節奏麼?

  王政君為什麼召見自己,張放不用猜都知道,為了爽唄。終於捏住自己的小辮子,終於革去自己的卿位,終於把自己逐出長安——這算是王政君與他多年暗鬥以來,最揚眉吐氣的一次。做為勝利者,迫不及待要看看失敗者的沮喪。嗯,這樣的心情,可以理解。

  嗯,既然這麼想看,那就讓你一次看個夠!

  長樂宮前殿,端坐垂簾之後的皇太后王政君,透過珠簾玩味地欣賞了半天,才悠然道:“據聞卿少年時曾遊歷北地,不知風光如何啊?”

  張放一臉感激:“北地很不錯啊。誠如皇太后所言,十年前臣就曾在北地遊歷不短時日。臣之妻班氏,便是臣遊歷三水時相識;臣之數位忠僕,亦是北地人氏。臣早就想故地重遊一番,只是政務纏身,不得其便……如今心願達成,臣多謝皇太后。”

  “是麼?看來我倒是做了件好事。不知富平侯要怎麼謝我呢?”王政君語氣戲謔,眼神如針。

  張放歪了歪頭,認真想了一下,道:“聽說紅陽侯家還有位二公子王融,今後我得與這位二公子多多親近——皇太后覺得這樣的謝意如何?”

  此言一出,王政君驚、呆、了……

  這位皇太后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會有一個臣子當面赤果果威脅自己。這、這還是臣子麼?眼裡還有自己這個皇太后麼?!

  “張、羿、嘯!”王政君氣得發昏,渾身顫抖,一字一切齒念出這個名字。

  “北地已是極致,皇太后總不能把我逐到敦煌去吧?哈哈哈!”張放大笑著昂首而出,全然不理會殿內已經石化的內侍宮婢。

  “敦煌?!好!很好!張羿嘯,你等著!”

  豁啦!簾子被狠狠扯下,瑩白渾圓的玉珠灑落一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24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不死不休

  陽朔元年三月中,朝廷爆出一條重磅消息,天子有詔,光祿勳張放,因“建昭舊事,私窺宮闈”,黜免光祿勳之職,出任敦煌郡守。仍保留列侯之爵及侍中之銜。

  作為最年輕的列卿之一,張放一直被內外朝看好:出身勳貴,皇親外戚,簡在帝心,自身又有能力,年紀輕輕就側身列卿……若干年後出將入相妥妥的。唯一能影響這個結果的就是,他一直與王氏不對付,也不為太后所喜,這使得這位年輕的勳卿前程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果不其然,當仕途達到他這個年紀所能到達的頂峰之後,打擊終於到來。

  “建昭舊事”是什麼事?當時還是先帝在位啊,張放惹了什麼亂子?為何到這時才翻舊賬?還有,“私窺宮闈”這四字也給人遐想空間很大啊。而詔書裡對這一切都是含糊其辭,沒有明說——這也正常,宮闈之事,豈可示眾?不過看這懲處力度還真不小,一下由中二千石的光祿勳貶為二千石郡守。最重要的是,被逐出中樞……看來問題還挺嚴重。

  富平張氏倒楣了,這是朝臣的第一反應;得罪王氏就是這般下場,這是朝臣第二反應。如此年輕有為的朝廷新秀,連天子都庇護不了(或是不想再庇護?),再一次讓朝臣領略了王氏之威。在光祿勳人選還沒定下的那幾日,每當大將軍提出各種議案,朝臣們看著空缺的光祿勳之位,無不噤若寒蟬,滿朝無半句反對之聲。

  而被貶黜的富平侯,也如同所有遭此境遇的官員一樣,從接到詔書那一刻起,上了道謝罪表,旋即閉門謝客。除了丞相王商、武庫令杜欽兩撥來客得入其門之外,餘者皆被拒,連張氏幾房長者都不例外。

  朝臣在感慨之餘,不禁暗暗搖頭:少年得志,仕途太順,心態難免不穩,果然受不住挫折啊。富平張氏,恐怕要走下坡路了。

  幾家歡樂幾家愁。張放吃癟,王氏這邊樂開懷。

  長樂宮裡,皇太后與大將軍少有的置酒對飲。

  王政君一杯下肚,笑聲刺耳:“大兄,那日你是沒瞧見那張氏小兒的囂張樣,不但當面威脅我,要對六郎中子下手而絕其嗣,更放出狂言,量我無法驅遂其至邊荒。呵呵呵呵,現在如何?真想看看,張氏小兒在接詔時臉上的表情何等模樣……哈哈哈哈!”

  王鳳感歎:“若六郎還活著,看到這情形,非開懷大醉一番不可。”

  王政君笑容一斂,鳳目含霜:“大兄,六郎之仇不能不報!”

  王鳳沒有說話,只是重重點頭,仰脖一飲而盡。

  王政君只是單純的想著報兄弟之仇,而王鳳則想得更多。張放、王商,是反對陣營裡的兩個標杆人物,一旦打倒就必須往死了踩。所謂趁他病要他命,沒有宥恕的可能。否則以此人的年紀、才能、家世,誰敢保證日後不會複起?張放既是政敵,也是仇人,二者具其一就足令他全力打擊,二者皆具,則是不死不休之局。

  王鳳斷然道:“張放一出長安,這輩子就別想再回來!”

  王政君頓時來了精神:“大兄,計將安出?”

  “需借重太后之力。”

  “要我做什麼?大兄但請直言。只要能叫張氏小兒死在外頭,就算與皇帝翻臉也無妨。”

  王鳳眼神陰冷,猛地擲杯於地,擊案吐出兩個字:“矯詔!”

  ……

  “公子,這是最後一份清單。”韓重將一本帳簿交到張放手上。

  案上、左右,堆滿各種帳簿,一疊疊摞得高高,有些散落掉地。處在帳簿包圍圈中的張放絲毫沒有外界猜想的那樣沮喪頹唐,反而神采飛揚——而且還是一夜未眠之後。

  張放接過最後一本帳簿,看了一眼滿臉疲憊的韓重:“么郎,你也熬了一夜,去休息吧。”

  韓重搖頭:“公子也熬了一夜,不也沒休息麼?而且彪解、羽希也各有任務,無法護衛,我更不能擅離職守。”

  張放沒有再勸,低頭繼續審查帳簿。

  外人印象裡,富平侯數代積累,家資巨萬,一度是長安首富。能在長安這等權貴富豪雲集之地稱首富,可想而知其財富之驚人。然而如果他們能看到這些帳簿清單,只怕會驚掉下巴。

  富平侯的資產,確切的說,在長安的資產,已經到了破產邊緣。

  無論怎樣的首富,把本屬於國家行為的移民承攬到自己身上,在六、七年時間裡,先後移民近五萬人,行程數萬里,安置移民總數近八萬人,不破產算是底子殷實,經營有方了。

  雖然朝廷也有補貼,但補貼終究是有限,多數以開放鹽鐵的方式補償,這些補償已經轉化為摘星城的軍隊裝備。一支數千人(明面是三百)的軍隊裝備開支維護經費有多大?想想就知道。

  張放在長安所有的店鋪、作坊、酒樓等等基本上都已經通過各種手段抵押出去,抵押人數涉及面之廣,幾乎占了半個朝廷。年底如果他還不能還款,他在長安的九成產業都會變更主人。目前唯一還全權掌控在手裡的,只有瓷器與茶葉兩項而已。而正是這兩項的巨利,勉強支起若大一個侯府的日常運轉。

  也就是說,張放這位富平侯,在長安就是個空殼子。他的資產、財富、人口、技術,全部轉移到了域外摘星城。這個資源轉移過程持續了六、七年,大部分是通過移民消耗,少部分是以通商的方式,派出一支支由侯府家僕組成的商隊西出陽關,最終大多有去無回或多去少回。

  整個轉移過程光明正大,朝廷更給予了支持,即使是視其為眼中釘、挖空心思挑毛病的王氏一黨,也沒能看出什麼不妥來——任他們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堂堂朝廷重臣,世代公卿,居然早早就有計劃捨棄長安繁華,移居西極苦寒之地——只有瘋子才會這樣想、這樣幹吧!

  是的,這個時代的人,哪怕發瘋也不會這麼做。但張放不一樣,他來自後世,他沒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觀念。更不會自大的認為中原就是天下之中,他胸懷的是世界,而不止天下。

  寧為雞首,不為牛後,也該到擺脫一切束縛,打出屬於自己一片天地的時候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26

第四百一十六章 最後一日

  陽朔元年四月初六。

  一大早,老家令張敬臣就接到家主的近衛韓重通知,家主有召。

  與十年前相比,年過六旬的老家令已兩鬢斑白,背都有些佝僂了。一路走來,無論男僕女婢,見者無不恭敬施禮——當了整整二十年的家令,張敬臣在富平侯府的威信,僅在家主與主母之下。

  從張敬臣所住的宅子到家主所在的東園,不過二、三百步,張敬臣一路行來,心裡默數,總共只遇到兩撥男僕,一撥婢女,不過六人而已。這一刻,老家令只有唏噓。

  曾幾何時,侯府十步一隊巡衛,百步一群奴僕,鼎盛時期,闔府奴婢超過三千人……而今還剩多少呢?身為家令(大管家),張敬臣對闔府人數再清楚不過——三百二十七人。

  若大一個侯府,就只剩三百二十七人。人都到哪去了?有的隨商隊遠行到西極封國;有的被調往北地張氏塢壁;有的被派到西域烏壘城、烏孫赤穀城,為遷徙的流民做各種輔助工作……人一天天少,但家道一天天興旺也好啊,可是看現在……

  張敬臣只想到鳳棲原老主人的墓前大哭一場。

  張敬臣此刻想哭,然而當他看到家主時,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笑臉。

  “王大將軍病了。”張放晃了晃手裡剛傳來的消息,滿面笑容。

  張敬臣怔了怔,呃,確實算是個好消息。只是那位大將軍積威久矣,哪怕在背後議論,張敬臣也是不敢,只有唯唯而應。

  這時張敬臣注意到一個奇怪的情況——家主正在兩名婢女的伺候下戴上冕冠、穿上曲裾深衣。這可是正式禮服啊,今日是什麼大日子,抑或有什麼大事麼?

  張放只看一眼老家令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笑道:“確實有大事。等會丞相司直要來送達任命文告與魚符,符節令也要來收印綬,當以冕服相迎。”

  老家令一聽,當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

  穿戴停當,張放示意老家令近前,收斂笑容,正色道:“我離開長安後,你要在三日之內,把所有僮僕遣散。這府裡的東西,能賣的都賣掉吧,權充遣散費了。”

  老家令大驚失色:“家主,這、這如何使得……”

  張放打斷道:“相信我,這個宅邸很快就會被朝廷收回。早早變賣,還能榨取一些剩餘價值。晚了的話,只有便宜他人了。”

  老家令又驚又怒:“家主已被奪職,黜出長安了,他們……他們還不肯甘休麼?”

  張放無言,眼神溫潤,靜靜望著老家令。

  老家令猶不死心,掙扎道:“要不,再向天子求懇一番?”

  張放神色淡然,不置可否。

  老家令愴然伏地大慟,老淚縱橫。

  良久,才聽到家主平靜的聲音:“此間事了,你也儘快離開吧,長安不宜久留。”

  老家令哽咽頓首而應,慢慢轉身,背影蒼涼。

  閉門足足半月的富平侯府中門大開,衣冠楚楚的富平侯張放立於府前,將剛從宮署趕來的丞相司直何武及符節令迎進府中。

  何武倒也罷了,丞相司直好歹是二千石,而符節令不過是少府下屬的一個從官,秩六百石,與張放這樣的列侯相比,天差地遠,別說中門,平日裡連側門都不一定能進得了。但今日不同,符節令是代天子行使職權,收繳張放的光祿勳印綬,納府封存,直到下一任光祿勳上任。

  而丞相司直何武則將敦煌郡守的任命文書及魚符送交張放,從接到這封任命書開始,張放離京的日子就進入了倒計時。

  這將是張放在長安呆的最後一日。

  ……

  “看來富平侯還真有長居敦煌之意啊!”趙臨望著手裡蓋著鮮紅的富平侯大印的合約,笑得見牙不見眼,樂得快找不著北了。

  前日趙臨從一位牙人(仲介)那裡聽到,富平侯有意轉讓張氏茶葉鋪,頓時留上心。張氏茶葉鋪是長安唯一定點製作、供應、銷售茶葉的店鋪,整個長安沒有第二家。

  飲茶之風席捲宮廷內外時,許多權貴也削尖腦袋想盡辦法從全國各地弄茶樹。但是在炒茶秘密被嚴格控制的情況下,空有茶樹的長安權貴最終還是一無所得。因此,想方設法弄清茶葉的機密或購買配方就成為不二選擇。然而半年下來,還沒有哪一家得逞。現在突然聽到富平侯有意轉讓,那還了得!這不等於把金娃娃送上門麼?

  趙臨立即與牙人搭上線,然後得以引見。原本趙臨還有點半信半疑,不過等看到張氏茶葉鋪主事陪同的年輕人拿出的合約時,頓時吃下一顆定心丸。這年輕人他認識,富平侯的近衛,叫羽希,而合約也蓋有富平侯的鈐印。

  人不假,約亦真,貨真價實,只是那價格看得趙臨直咋舌。

  辭別羽希,趙臨回到宅第,失眠了整整一夜,最後一咬牙,一跺腳,幹!既然是金娃娃,當然要有金娃娃的價格。把身家押上去,只要抱回這個金娃娃,還愁日後不發?別的不說,光是皇宮特供,就能賺回身家了。

  趙臨封侯之前,就是陽阿公主的家令,對宮中之事頗有耳聞,對特供茶的巨額利潤也是門清,知道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同樣,也因為身居家令多年,趙臨通過各種手段及灰色收入,積累了一筆不小的財富。最近喜封侯,又受了不少賀禮及關照,算得上是位小土豪了。正因如此,趙臨才有底氣做這筆交易。

  店鋪順利交割,再到京兆尹署報備、簽押。趙臨樂癲癲捏著“秘方”,四下招人,準備大幹一番了。

  黃昏時分,羽希押著滿滿三車財貨回到侯府,向主人稟報。

  “赤金百鎰、珍珠三斛,各色玉器二十七件,戚帛十三匹……”張放邊念邊笑,“很好,我已經能夠想像,數日之後趙家令癲狂的模樣了。”

  張放的茶葉鋪轉手是真,合約也是真,但卻是一女數嫁,京兆尹那邊專管報備簽押的佐吏已被買通。趙臨是第三“夫”,前面兩“夫”分別是平阿侯王譚、曲陽侯王根。而且所謂“秘方”也是假的,等這幫人發現真相時,呵呵,歡迎來追哥。

  “繼續,再多轉手幾家。記住,只收錢帛珠寶,房屋、田地、牛馬一概不要。”張放略有小小遺憾,王氏的打擊還是比預計快了點,還有部分資產沒能完全轉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止損多少算多少吧。

  “走吧,也該去探視一下生病的大將軍了。”張放閑閑道,“莫讓人在背後說我張放器量狹小,囿於政爭,連基本的做人都不懂。”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26

第四百一十七章 面 懟 面

  王鳳是真的病了,按歷史,他的壽元本就只剩兩年,有點先兆毛病是很自然的事。

  大將軍臥病,看望探視的官員權貴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門庭若市,綿延街巷。

  張放的馬車剛到巷口就被堵住前進不得,掀簾一看,好傢伙,這陣勢,堪比後世限購令頒佈前夜的火爆場景啊。

  韓重擠出一身臭汗,才把帖子遞上去。還好,只等了一會,就見大將軍府家令王安匆匆出來,四下張望:“富平侯在何處?家主有請。”

  後來而居上,很容易就會引得擠在府門外排隊等大半天的拜望者不滿,不過在聽到“富平侯”三字,亂哄哄的場面為之一靜。短短數息後,哄鬧聲依舊,不過剛興起的不滿盡皆消散。

  富平侯已經夠倒楣了,又將被打發到邊境守關,沒必要計較了吧。

  張放並不是頭一回來大將軍府,不過說實在的他來的次數也不算多,尤其最近幾年,幾乎都沒來過。依稀記得上回王安也是帶他走這條路徑,路徑的盡頭,就是王鳳的雅室。

  張放沒猜錯,在一間四壁素白,只有燭臺明燈,左右兩扇巨大石屏風的雅室,他看到了王鳳。

  王鳳穩穩坐在短案後,衣冠整齊,系著白色抹額,面有病容,臉頰也有些消瘦,眼睛依然迥迥有神,不怒自威,威嚴不減。

  張放微欠身:“大將軍貴體抱恙,理應多臥榻安歇,卻為放之故抱病接見,放著實慚愧。”

  王鳳示意張放坐下,捋須呵呵笑道:“老夫也知府門外擠爆了,那等趨炎附勢之輩,如何值得老夫抱病接見?富平侯只是老夫的第三撥尊客而已,談不上勞累。嗯,前兩撥分別是陛下與皇太后。”

  “大將軍乃國之柱石,陛下不可一日無君啊。”張放坐下,滿面關切,“大將軍貴體無事吧?醫侍如何說?”

  “殘軀老朽,偶感風寒便覺不支。”王鳳以袖掩口,輕咳數聲,搖搖頭,“唉!老了,不中用嘍!”

  張放嘴裡連道大將軍言重,目光飛快左右一閃——雅室裡只有自己與王鳳,但他總有被第三者甚至第四、五者窺視的感覺。張放相信自己的直覺,更堅信自己的判斷。當此雙方劍拔弩張、刺刀見紅之際,王鳳再怎麼大度,也不可能隻身一人接見自己,難道他不怕成為第二個王立?這樣的險他絕不敢冒。

  那麼,這雅室若有人,會藏身何處呢?

  燭臺光影搖曳,張放目光閃動,落在左右兩扇屏風。

  張放神色有異,焉能瞞過王鳳老辣的眼睛?王大將軍神情淡然,袖子後面的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詭笑:慢慢猜吧,心驚膽顫吧,這感覺最有趣不過。

  “富平侯,這兩扇白玉屏風如何?”

  兩扇屏風,左邊刻的是猛虎下山圖,右邊則是厚重濃墨的隸書《陋室銘》。

  《陋室銘》經劉向抄錄之後,不但錄入其所編之圖冊中,更書之懸於宅第雅室之內。往來公卿看到,無不大加讚賞,逐漸傳開。王鳳顯然也附庸風雅了一把。

  張放摸摸下巴,搖頭:“不妥。”

  王鳳威棱棱的眼角一吊:“嗯,有何不妥?願聞高見。”

  張放毫不介意王鳳話裡的威懾之意,自顧道:“左邊的猛虎,便如大將軍一般,威猛神氣,但右邊的《陋室銘》卻又算怎麼回事?一聲虎嘯而天下聞,才是大將軍本色,與這陋室隱士完全不搭邊啊。知者都道大將軍是胸懷天下,志在山林;不知者只當大將軍附庸風雅,坐攬權勢而故示隱士之態。兩個字——虛偽!”

  當面打臉,莫過於此。

  白玉屏風似乎有輕微震動,王鳳端起了茶杯,卻沒有落下,自然也沒有左右刀斧手齊出的戲碼。

  一杯飲盡,王鳳面色恢復正常,淡淡道:“富平侯即將出長安,為國禦邊,有所怨氣也屬正常……”

  “不,大將軍錯了。”張放笑吟吟道,“如果我說,敦煌太守正合我意,大將軍相信麼?”

  王鳳注茶水的手一頓,眼睛眯起:“難不成,你是故意……”

  “正是。”張放懶懶倚著食案,歪著頭斜睨王鳳,“你我鬥了好些年,往來交手好幾回合了,難道大將軍會認為我是如此意氣用事之人麼?”

  講真,王鳳也曾懷疑過張放的用意,還讓手下智囊團做過分析。但分析來分析去,無論怎麼看張放這一出,都看不出有什麼好處。最終得出一致結論——富平侯終究年輕浮躁,驟失聖眷,難免意氣用事,行差踏錯。

  然而,現在張放卻說是有意為之?!究竟是真是假,還是故弄玄虛?

  也不怪王鳳,哪怕智慧如杜欽者,也不會想到堂堂富平侯、大漢一等貴戚,腦袋轉動著如此瘋狂的念頭——既然猜不透目的,又怎能猜得出動機?

  “大將軍,別費心猜了,打死你也猜不到的。還是我來猜猜你接下來要如何對付我吧。”

  王鳳先是愕然,旋即放聲大笑:“張羿嘯啊張羿嘯,你這是破罐破摔啊,竟以如此市井之態示人……也罷,你不妨猜上一猜。”

  “那麼,大將軍,失禮了。”張放說完這句話,眼神就變了,瞳孔放大一圈,幽深、詭異,仿佛伸出一隻無形手,把人的靈魂往無底深淵裡拽。

  同一瞬間,王鳳的神情也變了,原本抱著看笑話的哂笑凝固,眼睛流露出恐懼、迷惑、茫然等漸次遞進的狀態。他一手扶案沿,案角被捏得嘎嘎作響;另一隻手還端著杯子,茶水隨著顫動潑灑,五指捏得發白。

  有些人的意志力非常強大,攻破他們的防禦,摧毀他們的意志,要消耗很大的精神力,當年的劇辛如此、萬章如此、王鳳亦是如此。此刻,王鳳正以他的堅強意志苦苦掙扎,拼命保持著最後一點靈識。

  張放深吸一口氣,上身前傾,雙目精芒暴閃:“開!”

  王鳳腦子轟地一響,徹底淪喪。

  張放沒有如既往那般循循善誘,而是直接用霸道的靈魂穿刺——他今日不是來審問的,而是來殺人的。

  張放從前之所以一直隱忍,暗藏殺招而不用,就在於強制催眠這這一招,只有在完全撕破臉,彼此間再無寰轉餘地的情況下,才能做為最後壓箱底大招釋出。用得早了,又有所顧忌,無法一舉制敵,陡令敵人警覺而已。如今他與王鳳已是不死不休之局,眼下使用,正當其時。

  “大將軍要以何策對付我?”

  “咯……咯……矯……詔……”啪!瓷杯在王鳳掌中破碎,將手掌紮得鮮血淋漓。

  張放渾身一震,好毒辣!

  由於這一震,稍有走神,控制力稍弱。而王鳳也因手掌劇痛,神智一清,嘶聲道:“張——放——”

  屏風明顯震動,顯然藏在後面的人已發覺不對勁。而且,雖然沒摔杯,但杯已碎——杯碎即為號。

  張放猛然提氣,將全身精氣神凝聚於雙瞳,奮力將一屢寒森森、激淩淩地死氣送入王鳳的雙眼,直抵大腦深處。

  “嗷!”王鳳一聲慘叫,雙手抱頭,如爛泥般癱倒。

  “大將軍!”

  “大將軍!”

  屏風轟然坍塌,五六個身手矯健、手持利刃弩弓的門客湧出。幾人扶起王鳳,另外幾人則以弩弓指向張放。

  張放臉色蒼白,眼瞳如墨,一綹散發垂覆眉眼,視弩矢鋒芒若無物,微微喘息:“大將軍……風邪侵體,寒毒發作。爾等還不快快扶大將軍去歇息!”

  與此同時,爛泥般的王鳳居然奮起餘力大吼:“住手!老夫不過是風邪侵體,寒毒發作……”王鳳前面那一聲大吼還頗有威勢,重複念叨張放的話後,神情又變得恍惚起來,一句沒吼完便仰臉倒下。

  “大將軍……”門客們頓時亂成一團。

  張放淡淡一笑,向人事不省的王鳳深深一揖,轉身。

  雅室房門大開,兒孫、賓客、婢妾、僕人,驚慌失措大呼小叫著沖進來。

  張放負手信步而行,潮水般的人群如模糊的幻影從兩側掠過,只有那昂然而出的身影是那麼清晰、從容……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27

第四百一十八章 皇帝照樣懟

  陽朔元年四月初七,是張放離開長安的日子。

  一早起來,張放就接到彪解的報告,昨晚從大將軍府出來後,侯府周圍陸續出現許多行跡可疑的人物。大清早還先後來了好幾撥王氏子侄,爭吵著要見自己,被阻攔後差點還動起了手。

  “無須理會,一會他們自會散去。”張放伸了個懶腰,拍拍肚子,“開飯。大夥吃飽些,今日可是要趕很長的路呢。”

  彪解、韓重只得按捺心中不安,準備飯食。令他們大感意外的是,一頓早飯還沒吃完,就接到扈衛稟報,府外那些吵鬧的王氏子侄以及周圍眾多行跡可疑的人物,全都呼啦一下消失了。

  主人的話還真應驗了。彪解、韓重面面相覷,搞不懂啥情況。不過,不管啥情況,至少是好事——等會主人入宮,起碼扈衛警戒壓力沒那麼大了。

  張放等到散朝之後,入宮向天子請辭。雖然被免職外放了,但張放還有侍中的身份,依舊可以出入禁中。

  劉驁一見張放,臉色很難看,劈頭就是責難:“聽說你昨晚夜訪大將軍府,與大將軍發生爭吵,不但弄傷了大將軍的手,還把大將軍氣暈,引發舊疾,至今未複……你、你究竟要幹什麼?”

  張放叫起撞天屈:“臣冤枉!沒有的事。若當真如此,臣能完整走出大將軍府嗎?今日還能安然入宮見陛下嗎?”

  劉驁不豫道:“什麼叫‘能完整走出大將軍府’?縱然客人無禮,堂堂大將軍還能在自家府上對客人動粗?”

  張放哈了一聲:“陛下昨日去探視過大將軍吧?”

  劉驁不知他為何轉移話題,但還是點頭:“這是自然,元舅有恙,焉能不探視?”

  “陛下有見到兩扇白玉屏風吧?提醒一下,一扇畫虎,一扇書銘。”

  “嗯,有印象。怎麼?”

  “陛下去的時候,那兩扇白玉屏風後面想必是空的。不過,臣去探望大將軍時,白玉屏風後可是藏著好幾位門客死士。大將軍舊疾一發,全沖出來了,手裡還拿著利刃弩弓……臣能完整走出大將軍府,是不是很僥倖啊?哈哈哈!”

  劉驁怔忡半晌,長歎搖頭:“算了,不管你們的事了,此事揭過。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昨夜魯莽之舉著實惹惱了我那幾位舅父,今日一早全聚于長樂宮,向母后控訴。若非母后深明大義,將諸舅之議壓下,申明不許找你麻煩,今日你還真難以安然入宮。”

  張放連忙朝長樂宮方向鞠躬:“多謝皇太后拂照,臣慚愧。”

  呵呵,深明大義麼?是咬人的狗不叫吧。而且也在約束別的狗不叫,然後醞釀著那致命一咬。

  “你那日到長樂宮一鬧,母后都被氣病了。原本是要謁者召至廷尉治你之罪,丞相認為懲戒過重,固爭。最後母后勉強同意將你轉任敦煌。”劉驁直搖頭“少子啊少子,我實在鬧不明白,好端端的,你惹母后做什麼?”

  張放正要說話,劉驁顯然想到皇太后那日的泣訴,心煩揮袖:“辭謝已了。你這就去長樂宮致謝一番,並向母后、諸舅賠罪,今後好自為之。好了,去吧。”

  張放苦笑:“陛下恕罪,不是臣不肯去,臣只怕說出的話,會令皇太后、諸位君侯更加不悅。有大將軍前車之鑒,臣還是……”

  劉驁瞪視張放,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他日你若還想返回長安,現在就去賠罪!”

  “陛下……”

  劉驁抬手,森然盯住張放,一字一頓:“去、賠、罪。”

  臨走還要巴巴送上門自尋羞辱,傻子才會做。同樣,張放也不想再刺激王政君。女人,尤其是王政君這種更年期女人,一旦上火,昏頭之下會做出什麼事,大羅金仙也測不准。所以,劉驁這個要求,張放內心是拒絕的。現在去長樂宮,面對一群張牙舞爪、興師問罪的王氏兄弟姐妹,其結果只會讓矛盾更激化,使危機提前爆發。這與他的計畫嚴重衝突。

  當然,如果張放能忍氣吞聲,一切就ok了。劉驁的目的也正是如此——元舅被氣倒,此刻還渾渾噩噩,諸舅洶洶,群臣物議。身為天子,這個時候他必須拉偏架。張放,必須打壓,必須匍匐在母后及諸舅跟前,以平息眾怒。

  在劉驁想來,母后如此高姿態,再有自己這天子威壓,這一向聰明而又有些桀驁的表弟非低頭不可。

  張放突然笑了起來:“臣還是回答陛下方才質問的未盡之言吧,陛下可知當日我為何怒懟皇太后?”

  不等劉驁發火,張放縱聲大笑:“人皆有鬱氣,鬱積在胸而不發,那被氣病的恐怕就是我了。嗯,說句不怕陛下生氣的話——那日從長樂宮出來,很爽!”

  劉驁被雷得有點傻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勃然拍案:“張卿,你、你好大膽!竟敢對太后如此無禮。”劉驁雖然聽不懂“爽”的含義,但前一句還是能聽懂的。這不是等於說,我就是故意氣皇太后的麼,這還了得?

  “請陛下轉告皇太后——她的心願,必能達成。”張放含笑一揖,“陛下,多保重。臣,告退。”

  昂首大笑聲中,揚長而去。留下目瞪口呆,找不到臺階的天子。

  既然要離開了,就沒必要再夾尾巴,也該讓自己爽一把。張放相信,劉驁不會因為這句話而對自己怎樣。同樣,他也有把握,王政君聽到這話後,再怎麼暴怒也得忍著,小不忍亂大謀啊。既然這條咬人的狗眼下必須裝死狗,那不趁機狠狠踩上幾腳,爽一把,憋了這麼久的怨氣留著過年啊?

  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哈哈,爽!

  ……

  富平侯府前,一列長長的車馬隊伍就緒。

  頭戴帷帽的富平侯夫人及一眾妾室、侯府家令、家臣、諸僮僕婢女悲泣相送。

  張放立于車前,一一與眾人相別。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天色近午,車馬隊伍方得以啟程。

  剛走出雍門,車簾一動,韓重躬身而入,呈上一個尺許見方的黑色匣子:“公子,你吩咐要的東西。”

  張放少有的鄭重接過,置於膝上,一手輕輕摩挲匣盒,問道:“效果如何?”

  “紀大兄說,反復測試數十次,精准無誤,完全達到公子的要求。”

  “很好。”張放輕拍黑匣,眼裡露出玩味的冷意,“但願別逼我使用……”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27

第四百一十九章 要人頭?給!

  歷朝外放赴任官員,有一僕一驢就上路的,也有輕車簡從啟程的,亦不乏前呼後擁、僕從如雲出行的。朝廷對此例不過問,你壕你任性。

  張放出行的規模就不小,光馬車就有七輛之多,扈衛、僕從達五十余人,扈衛人人騎馬,僕從全部乘車——快趕上當年出使西域的使節團規模了。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大舅哥:班伯與班游。

  這兩位大舅哥都是早在半個月前就向朝廷申請了探視假,要前往西域都護府探望兩年不見的父親。漢以孝治國,這是沒得說的,朝廷也鼓勵這樣的行為,自然准假。若不是官員外任,家眷必須留京為質,張夫人班氏也應隨行。

  家眷為質乃是忠於國,隨兄探父乃是孝于親,忠孝不能兩全,只能盡忠而罔孝了。

  陣仗不小,但在出長安接受執金吾例行檢查時,沒人敢多嘴,因為富平侯當得起這樣的出行規模。

  出入城檢查自然是常例,張放一行車馬隨行比較多,耗時久一點也屬正常。但看到那為首的執金吾司馬陪著一個青年郎官,手持花名冊,一個個人對照、唱名,還把車上貨物搬上搬下檢查。這股“認真”勁,就得不讓人起疑憋氣了。

  隨行的韓重、彪解都按刃虎視眈眈,頗有一言不合就砍人的意思。

  張放則安坐車內,好整以暇與兩位大舅哥談《詩》論《易》,一點也不介意。

  不過,等那位青年郎官走過來時,張放也不由得行了個注目禮——這個人,值得他一個注目禮。

  王莽!

  兩年還是三年前,張放曾在陳湯宅邸裡見過王莽一面,此後再沒見過。當時的王莽還是白身,數年之後,已經是郎官了。

  張放只看一眼王莽的服飾與綬帶,就知道他目下任職黃門郎。不錯,這職務雖然不高,但能行走禁中,又近天子,是極好的晉升捷徑。之前的淳於長如此,王莽亦如此。

  張放放下手裡的詩書,笑吟吟道:“是巨君呐,什麼時候黃門郎也有協同執金吾例查的規矩了?”

  王莽臉色嚴肅,不苟言笑,只禮貌性向張放做了個揖,連聲“得罪”都欠奉,直接翻開名冊,念道:“班伯!”

  班伯是太常丞,很守禮制,規規矩矩行禮而應:“某,班伯。”

  王莽核驗一遍,再念:“班遊!”

  “某,班遊。”

  王莽雖然沒有好臉色,但張放真不介意——你把人家伯父整成那樣了,還指望人家笑臉相迎?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是王氏公敵,王莽聰明的話,最好與他劃清界線,越清越好。王莽聰明否?這個問題根本沒有提出的必要。

  身為黃門郎,王莽為何被派來搜檢?張放心裡也很清楚,這是王氏給自己上眼藥,也不排除想搜出什麼違禁之人或物,敲打出氣一番。

  張放笑容不變:“王郎,辛苦了。”

  王莽頷首以應,繼續往下盤查。

  班氏兄弟互望一眼,沒說什麼。王氏勢大,這哥倆都是謹慎的人,不會介意些許無禮。

  檢查完畢,王莽來到張放面前,神色淡淡,合袖一揖:“富平侯,一路順風,後會有期。”

  張放仔細盯了王莽一會,把後者看得心頭發毛,驀然放聲大笑:“對極對極,王郎,你我終有一日,必將再會!”

  車轔轔,馬蕭蕭,隊伍隨滾滾煙塵遠去。城門洞前,王莽攏袖佇立,百思不解,富平侯這看似平談的話別,究竟有何深意?

  ……

  由於是午後才出發,第一天並未走多遠,日暮時分,隊伍投宿距長安五十餘裡的隗裡驛置。

  置嗇夫一臉殷勤接待張放一行——人家再怎麼落難,好歹也是位列侯啊。王氏勢力再大,也輻射不到這小小的置嗇夫身上。

  吃飽喝足,喂馬備料之後,張放下令除了韓重、彪解之外,其餘隨行扈衛僕從一律回房休息,明日早行。

  隨從都去休息了,張放安坐房中,盤膝俯身,案上鋪著一張大地圖,在明亮的燭臺下,一邊細看一邊用手指卡算。

  夜深,驛置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與車輛嘎吱聲。過了一會,一陣喧囂傳來,隱隱聽到有人發問:“富平侯何在?”然後是置嗇夫惶恐的聲音:“富平侯,他在……”

  少傾,門外腳步雜踏,火光大亮。

  又過一會,傳來韓重的叩門聲:“公子,朝廷有謁者急召。”

  張放淡淡一笑:“真是急不可耐啊。”慢慢收起地圖,整衣相迎。

  “皇命在身,夤夜打擾,請富平侯見諒。”

  看到這位謁者時,張放啞然失笑:“原來是狗生啊!這大半夜的,不知陛下何事急召啊?”

  狗生——苟參。

  不出所料,這位又一次複起了。

  同音不同字,苟參當然聽不出張放的譏誚,但也沒好臉色,畢竟當面直呼其名是很無禮的行徑。不過,苟參臉色一獰,旋即恢復正常,玩味地看著眼前這位兩度把自己整垮的政敵,如同看著一隻待宰的羔羊。呵呵,張放啊張放,你整不死爺,爺今日就來整死你!

  隨從奉上漆盤,盤上黃綾封詔分外醒目。

  “富平侯,接詔。”苟參抖開詔書,高聲頌念。

  張放神色淡淡,充耳不聞,自動遮罩苟參念的前面幾乎所有內容,只聽了最後一句“……賜君上尊酒十石,養牛一,君審外焉。”

  這句話的意思是“我賜給你好酒十石,牛一頭,你自己自審吧”。什麼意思呢?賜牛酒,漢家故事,很含蓄的政治提示,提醒你“醒醒,該自裁了。”

  苟參身後一眾隨從流水價地抬上了十石酒,門外也傳來哞哞牛聲,但這些都不過是表面形式,真正的殺著,是他手裡的一壺酒。

  苟參一手托詔書,一手執酒壺,步步逼近,怎麼都掩不住得意獰笑:“富平侯,請吧。”

  “要我的人頭嗎?”張放面不改色,如同聽苟參說借廚房油鹽一用,抄起黑色匣子往案上一擱,拍了拍,“看,裝首級的函匣都準備好了。拿去!”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王烏鴉

LV:16 版主

追蹤
  • 2090

    主題

  • 219146

    回文

  • 8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