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791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2

第四百章 二王相爭

  “我這裡有一份琅琊郡一年之內,有災禍十四的奏報。其中最嚴重者,乃是沂水東堤決水的調查。蓋因疏於巡察,未及時發現險情,洪水來時,沙石備料不足,堵決不力。諸般因由,太守楊肜,難辭其咎。”

  丞相宅第中堂,王商將一份剛剛拆開的奏疏推到一人席前。

  燈光照在這人臉上,正是久違了的史丹,如今已官至右將軍,手握實權,又是王商姻親,被其引為擙援。

  史丹仔細看了一遍奏疏,放下,撫須,閉目不語。良久,才緩緩睜開,盯住上首的王商。他看到的,是一張古井不波的平靜面容。

  史丹若有所思:“記得當日子威兄曾言道,王孝卿(王鳳)曾修書一封,遞入署中,中有言‘災異天事,非人力所為。肜素善吏,宜以為後’……如今這封奏疏若能送到王孝卿案頭,兄與其人之隙,或可緩和一二。”

  王商哈了一聲,仰首捋須,連連搖頭冷笑:“君仲亦非天真之輩,某與其人之爭,尚可寰轉麼?”

  史丹吸了口氣:“子威兄,這是要準備出手了?”

  “這是個機會,難得的機會。”王商平靜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波動,“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史丹想了想,道:“據子威前番所言,那張羿嘯也有意連袂對抗魏郡(指王鳳一黨)。張羿嘯機敏果決,其妾翁杜子夏素有才具。何不請二人一同前來共議?”

  王商沉吟一會,搖搖頭:“事關重大,多一人知曉就多一分洩露的危險,一旦為魏郡察覺,有了提防就不好辦了。”

  “但琅琊太守那裡必有書信告之,魏郡豈會不防?”

  “這是四百里加急送達的公文,楊某的書信再快又能快得過驛馬?”王商神色堅毅,“因此,此事宜早不宜遲,必須早做決斷。”

  “子威兄,一旦出手,再無寰轉餘地……請三思。”

  “君仲認為不妥麼?”

  “子威矛頭所向,陛下不會不知,就怕陛下那裡……”

  王商拂然道:“我已繞開魏郡王氏,從其姻親下刀,若這都不行,那還用與王孝卿鬥麼?如此前怕狼後怕虎,如何能成事?”

  史丹拱手道:“兄既已意決,丹唯附尾翼而已。只要陛下將彈劾奏章交由廷議,丹必力挺。”

  “多謝君仲。”

  “子威此時發難,勝算還是有的。”史丹見王商意決,便一改原來的勸阻為支持,“事關姻親,王孝卿需避嫌。他不出面,九卿百僚未必有人敢出頭。”

  王商撫髯點頭,屈指計算:“張羿嘯應該會支持;張忠(御史大夫)一向搖擺,不過他與楊肜有隙,或許會偏向我方;還有解光(將作大匠,九卿之一,王商的擁躉),王章(京兆尹),皆聽命於我;再加上辛慶忌與君仲,左右二將軍。如此,可有六分勝算了。”

  史丹撫掌:“然也。”

  隨後,史丹入宮輪值。王商連夜起草彈劾奏章。

  ……

  與此同時,王鳳也沒閑著。在咆哮之後,他大口喘氣,眼神直勾勾盯住虛無中某一點,眼裡滾動著一種莫名的東西,說不出是什麼,但很可怕。

  “王安。”

  “家主。”這是一個年紀與王鳳差不多的老人,一臉忠厚。他是王鳳幼年時的伴讀,少年時的書僮,青年時的隨從,如今的大將軍府家令。王鳳最信任的人之一。

  “去把書房右邊書架那個紅匣子拿來。”

  “是。”

  一般要取什麼東西,隨便叫個僕從就可以取來,讓王安這家令親自去取的,必是緊要之物。

  片刻之後,王安小心捧來一個貼封條的紅漆藤匣,輕輕置於案上,躬身退下。

  王鳳持燭火將封泥烤軟,從案上掂起小刀將封泥削去,揭下封條,打開匣蓋,匣子裡放著一卷帛書。

  王鳳取出帛書,展開,慢慢看著,眼睛眯起,有針尖樣的光芒在閃爍。

  這卷帛書,正是當年石顯送來用以交換保留官位的東西。王鳳一直收藏著,等待時機。這是一件大殺器,一旦祭出,必定見血。現在,時機到了。

  “來人!”

  “在。”

  “拿我的帖子,召侍御史夏言秋前來。”

  ……

  翌日,王商開始發難。

  然而,王商信心滿滿將奏章遞入禁中,卻遲遲等不來天子的批復。王商急了,幾次三番欲在朝會上提請廷議,卻被王鳳打岔。當他親自入禁中催問時,天子也是王顧左右而言他。

  這真是出師不利啊。

  正當王商受挫,一時不知從哪裡打開突破口時,王鳳的反擊開始了。

  八月乙末,大朝會,侍御史夏言秋突然拋出一枚重磅炸彈,將一份頻陽人耿定的上書當廷呈送天子。這道上書裡,最駭人聽聞的,有這樣一段話‘商與父婢通,及女弟淫亂,奴殺其私夫,疑商教使’之語。

  啥意思呢,就是指控王商與其父親的奴婢通姦,王商的妹妹與人淫亂,奴僕把她的姦夫刺死……這些陰惡之事,極可能是王商教唆的。

  這、這都是什麼事啊?為何這個頻陽人耿定居然會知曉這樣的秘辛?

  王商勃然變色,朝廷大嘩。

  面對這樣的指控,王商有點懵,卻不得不當廷自辯。聲稱頻陽人耿定,原是他府邸的“行人”(家臣),早在七年前因犯家規被逐出王府。此番上書,必是銜恨舊主,謠言中傷。

  王商最後怒道:“如此惡奴,當棄市!其惡毒誹謗之言如何能信?”

  夏言秋則請司隸將此人按系入廷獄,嚴加審訊,以驗其言真偽。

  “……若其言屬實,丞相難辭其咎;若其系誹謗,亦可還丞相清白。”

  將作大匠解光表示反對:“一棄奴之謗,如何能定大臣之罪?若一有謗言,便盤根究底,舉朝豈非人心惶惶?徒亂朝綱而已。”

  廷上口水仗打得熱鬧,始作俑者王鳳卻老神在在作壁上觀。心下冷笑不已,這正是當年石顯用以交換官位的有關王商的陰私。石顯宦海沉浮數十年,早就看出二王必有相爭之日,所以才用這份東西與王鳳作交易。

  與王商發難的迂回、謹慎相比,王鳳可就彪悍多了,以陰私暗算,可謂不擇手段,一劍封喉。

  這下王商再也顧不上彈劾楊肜,而是手忙腳亂清洗潑向自家身上的這盆髒水。然而自古至今,作風問題,永遠都是不能細究的,否則就如同在黃河邊清洗污穢,越洗越髒……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2

第四百零一章 釜底抽薪

  局面演變到這般不可收拾,王商不得不接受史丹的建議,把聯盟中比較有份量的人物請來。

  光祿勳張放、左將軍辛慶忌、右將軍史丹、將作大匠解光、京兆尹王章。還有一位雖然秩祿不高,但份量絕對不輕的人物:杜欽。

  這些人中,張放算是同盟。辛慶忌當年任右將軍時,王商是左將軍,二人搭檔多年,堪稱莫逆。史丹不用說,姻親。解光、王章是小弟。而杜欽就比較特殊了。他本是王鳳的智囊,然而因為阿離的關係,與張放成為姻親。二人又惺惺相惜,成為忘年交。王鳳對此很不滿,多次告誡。直到夜郎之變,王鳳欲陷張放,而杜欽上書開脫,王鳳與杜欽最終決裂。

  對於這位盲杜子夏,王商也是很希望借重的。

  除了這幾位,王商還親自登門,向許嘉發出邀請。但不得不說,王鳳在處置淳於長之事上很克制,也很策略。這使得許氏態度曖昧,不置可否。其置身事外,不參與二王之爭的態度很明顯。

  這些重量級人物,就是王商眼下比較能信任,又能幫得上忙的同盟及班底了。

  “惡奴耿定被按系入廷獄了。”互相見禮之後,王商開口第一句話就告之了一個很不好的消息。

  解光訝然:“當日某曾在廷上有言‘若一有謗言,便盤根究底,舉朝豈非人心惶惶?徒亂朝綱而已’。彼時陛下亦納某之言,曰‘暗昧之過,不足以傷大臣’。怎麼……”

  “這個,丹近日宿衛禁中,略有所知。”史丹輕咳一聲,道,“王孝卿數入禁中,與陛下固爭,堅持下其事司隸。陛下不得已,詔令司隸將耿某系獄。”

  “陛下更下了嚴令,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探監此人。並以司隸王尊及廷尉左監施賢主監審。”王商說這話時,嘴裡有點泛苦。

  眾人面面相覷,張放也不由咂了咂嘴。居然動用司隸校尉王尊以及廷尉左監這兩位高官專門監守把門,互相監督,還真是不給王商這邊一點機會啊。不用說,這必定又是王鳳“固爭”的成果。看王鳳的架勢,是打算把王商搞臭了,汙其名節而後折其冠帶。在重視名聲、甚至可憑名聲當官的漢代,不能不說是一招狠棋。

  王商有沒有幹過如耿定所言之事,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審訊的結論是否認定他幹過。如果耿定一口咬定上書之事屬實,在王商缺乏有力證據洗清自己的情況下,會對他的形象造成沉重打擊,所謂“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是也。

  雖然這二人身份相差巨大,與王商相比,耿定不過鞋底泥一般的存在,但在特定情況下,卻能給予王商重創。

  解光忍不住問王章:“這奴才之前藏身在何處?”

  王章是京兆尹,長安治安正是他的職權範圍,這事問他倒沒錯。

  王章苦笑:“章也是事後才知。此人當年離開長安,回到頻陽,力耕度日。但在半月前被賈氏兄弟所遣遊俠秘密帶回長安,一直藏身于賈氏酒樓,由賈宏、賈萬兄弟看管。陛下一發詔,這耿定當即‘落網’,直接被緹騎押入廷獄。我等根本無從插手啊……”

  王商擺擺手:“仲卿無須自責,王孝卿早有準備。收羅某之‘罪狀’,唆使禦史上書,請陛下收系耿定,旋即將早已暗藏之人犯交出……一環扣一環,根本不容我等插手,也插不上手。”

  “眼下木已成舟,前事不論,只能看看能否亡羊補牢。”史丹把目光投向杜欽,這位眼盲心亮的智者,曾多次展現出眾的智慧,這一次,能否為王商化解危局呢?

  杜欽眼神雖不好,其餘四個感官卻異常敏銳,史丹目光投注過來,他便有所覺,當下道:“為今之計,只有釜底抽薪——讓耿定翻供或閉嘴。”

  杜欽此言一出,現場一陣沉默。

  眼下的情況是,想接觸這個耿定都不太可能,更別提讓他翻供了。至於讓他閉嘴……任誰都知道,這閉嘴的意思是永久閉嘴。只是廷獄禁衛森嚴,此人又系欽命重犯,看管必定極嚴。而且王鳳必定也有所防範,論起陰人及狠辣,王商差王鳳老大一截。想讓此人閉嘴,何其難也。

  但仔細想想,確實舍此別無他法。

  杜欽只說了這一句,便閉緊嘴巴。他只管出謀劃策,策略提出來了,能不能做,怎麼做,那就是你們的事了。

  解光好幾次看向史丹,想請這位有著從龍首功、在天子心目中份量頗重的外戚入宮陳說,看能不能讓天子改變主意。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史丹份量再重,也重不過王鳳啊,有這位大將軍壓著,天子也難鬆口。

  辛慶忌則從頭到尾沒說話。此公長於軍旅,不擅權謀。他應邀而來,只為表明姿態。而王商也深悉這一點,只要此公幫個人場就行,出謀劃策不指望他。

  應對方法有了,但說了等於沒說,在場一眾公卿達官,皆束手無策。

  “諸君既無良策,某只能求請皇太后了。”王商微喟,神情透著深深的疲憊與無奈。

  王商這句話,解光、王章、杜欽這些外臣或許不解其意,而似張放、史丹這等可行走禁中、消息靈通的內臣卻頓時明白。

  王商這是要獻女以解危局了。

  就在兩個月前,皇太后王政君問及他的女兒,想讓她入宮為妃。而當時王商的女兒恰好生病,王商本人也不願女兒入宮,便據實奏言,婉謝皇太后美意。如今王鳳算計他,要躲過此劫,唯有皇太后出面。同時女兒入宮的話,最起碼封個婕妤,爭取封昭儀。這樣後0宮上下發力,方可破局。

  “我準備請于婕妤代為說項,請皇太后俯允……”王商說這話時,多少有些難堪,畢竟當初是他婉拒皇太后,如今再做馮婦,這臉打得酸爽。而且走後0宮路線終究不是正道,最好的結果也只是將事情壓下,不致於鬧大。而名聲受損,怕是難以換回。

  王商端跪合袖行禮:“諸君不畏強勢,應邀而來,雲天高誼,商銘記於心。便請……”

  “丞相且慢。”一個聲音響起。

  王商一頓,諸人一怔。

  張放按膝而起,攤手:“我來釜底抽薪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2

第四百零二章 堵 槍 眼

  張放之所以等到最後才出聲亮相,既不是玩心跳,也不是搞壓軸,而是看到諸君實在沒法子,王商都被逼得“賣”女兒了……他只好伸出援手。

  論審訊與洗腦,天下無出其右。但張放並不想、也不願在長安展露自己的異能——這玩意是用來傍身的,儘量少用,不到萬不得已最好少出手。過早暴露,會讓對手警覺。對手有了防備,難以下手還不是最糟的,若是被有心人扣上個“巫蠱”的帽子,那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張放基本沒出聲,就等著哪位大能有招,把事情給辦了,他能幫忙的地方就儘量幫忙。遺憾的是,沒有誰拿得出辦法。王商的獻女之策明顯是下策,就算行得通,也會對其聲望造成重大打擊,這丞相肯定沒法幹了——而這就是王鳳的目的,否則他怎會坐視皇太后向王商提出納女?好歹人家是兄妹好吧。

  王商獻女,也改變不了結局。沒法子,張放只好出手了——儘量少用不是任何情況都不用,眼下就是萬不得已的時候。

  要探監,接觸耿定,有兩個人是繞不過去的。一是司隸校尉王尊;二是廷尉左監施賢。沒有這兩人同時簽署並用印的公文,就是大將軍、丞相來了,也請向後轉。

  司隸校尉王尊,是出了名的嚴厲耿直,秉公執法。王鳳動用此人,不是因為王尊是他的人,而是因王尊是個堅定的中立派,除了皇帝,誰的賬都不買。就此事件而言,王鳳要的就是他“不買帳”。

  這樣一個人,王商以丞相之尊,也莫可奈可,餘者可想而知。

  廷尉左監施賢,也素有“鐵面”之稱,想讓他睜隻眼閉隻眼,那也是難上加難。

  在座諸公,包括智者杜欽,都想不明白,張放要用什麼辦法,從這兩人手裡拿到公文。更想不明白的是,就算真拿到公文,他又有什麼辦法,讓耿定翻供……

  張放對此只說了一句:“山人自有妙計。”

  諸公都沒了言語,也不再問,只等看結果了。

  回府路上,張放與杜欽共乘一車。屁股剛沾上軟墊,杜欽突然道:“你不是要找王尊及施賢,而是……”杜欽沒說下面的話,只是用手杖向未央宮方向指了指。

  張放哈哈一笑:“知我者,子夏也。”

  阿離畢竟只是妾,二人又是忘年交,故以平輩論交。

  誠如杜欽所言,張放根本沒打算從王、施二人身上打開突破口,因為這樣做風險很大。張放固然能用強制催眠從二人手裡拿到想到的東西,但後果難料。這二位放到現代,一個是內務處處長,一個是最高檢副檢察長,那警惕性與分析能力絕對崗崗。要是對他們使用相同的手段,事後這二位必定要一查究竟。只要他一碰頭,一合計,必可看出端倪。這樣做實在太冒險,錯非性命交關,張放不會採取此等下策。

  要想探視耿定,其實不只王、施二人簽押署印的公文這一條路,還有一條路,那就是直接向天子討一紙詔令。詔令在手,比什麼公文都管用。

  繞開王、施這二位難纏的老江湖,直接從年輕的天子那裡下手,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釜底抽薪。

  “正好,後日便是我值廬。”張放笑道,“看來又得頂住皇太后一頓訓斥,與陛下痛飲一番了。”

  杜欽沒問張放為何如此有把握,能讓天子拋開對大將軍的顧忌而下這道手詔,他只是再次提醒:“羿嘯討來手詔,大可讓心腹持之入廷獄面見耿定,屆時威逼利誘皆由之。實不必親自涉險,與大將軍公然作對……”

  “子夏好意與擔憂,放焉能不知,只是……”張放知道杜欽是一片好心,也明白自己這樣做無異於跳上前臺,公然與王鳳唱對臺戲,不排除事後惱怒的王鳳會對他採取行動。然而,他有選擇麼?盟友不給力,自己想躲在幕後出謀劃策、坐山觀虎鬥都不行。

  王商不能垮臺,丞相印綬不能丟。這一次,他別無選擇,只能自己上。

  ……

  張放從未對劉驁使用過強制催眠,以往他用不著,現在……也不需要。他只需要一甕酒與一席話。

  這樣做的好處是,壓箱底的秘密手段沒暴露,能用正常的手段解決問題,就盡可能別用特殊手段。

  張放很有把握,因為他瞭解劉驁,也知道劉驁對這件事所持態度,更明白劉驁的“帝王術”。

  劉驁早前就曾跟他推心置腹,朝堂需要二王對立,將、相平衡,天子才能垂拱而治。二王是朝堂的兩根臺柱子,哪根都不能倒。這就可以理解,為何劉驁會說出‘暗昧之過,不足以傷大臣’這種大事化小,息事寧人的說法了。

  如果不是王鳳逼宮、太后施壓,劉驁根本不會下那道捕人詔令。劉驁並不糊塗,他知道王商倒臺,王鳳獨大的後果,那樣的局面也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劉驁缺乏的是頂住壓力、乾坤獨斷的魄力。這也是歷史上他最終被太后、大將軍聯手壓迫,最終屈服的原因。

  普通人是性格決定命運,而帝王則是性格決定國運。

  帝王之術,就是扶弱抗強,打壓權臣,保持平衡。所以,劉驁這一次,是站在王商這邊的。

  張放的請求,與劉驁的意志可謂一拍即合,當即寫了一道手詔。

  劉驁本就不覺得張放探監是多大點事,他也知道張放此舉是為王商之故。如果是王商出面,劉驁還有些為難,但通過張放的話,至少他在元舅面前有搪塞托詞,大家都好下臺。

  一切皆如張放所料,手詔到手。當然,這還沒完,還需要禦史中丞用印才能生效。張放倒不擔心這個,禦史中丞是個明白人,只會順水推舟,不會硬趟這淌渾水。

  “羿嘯,你說……明晨、明晨母后會不會突然又出現在我們面前?”劉驁斜依禦案,以手支額,半眯著醉眼,半是自嘲道。

  張放淡淡朝宮外瞥了一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頓於案上,順手抓起手詔,起身向劉驁長揖:“陛下請安心休息,臣去了。”

  劉驁伸指虛點張放,張嘴無聲而笑,化指為揮:“去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2

第四百零三章 一招絕殺

  河平四年八月最後一個大朝會,註定不會平靜。

  上朝時,諸臣行于龍尾道上時,左道武臣之首的王鳳就著意落後兩步,與張放走了個並排,目視前方,用只有張放才能聽到的聲音道:“富平侯這幾日奔波勞碌,很是辛苦啊。”

  張放端持笏板,拾階而上,同樣目不斜視,淡淡道:“沒法子,我這人天生勞碌命,不是跑西域就是跑西南。與前些年相比,這幾日不過在長安奔波,真是好太多了。”

  王鳳呵呵笑道:“富平侯勞苦功高,堪稱能臣,天子百僚有目共睹。只是少年得志,難免浮躁,以為世間諸事皆操於己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呵呵,富平侯,可願聽某一勸?”

  張放微欠身道:“放洗耳恭聽。”

  王鳳停下腳步,肅然道:“這朝堂之局,無論如何翻雲覆雨,最終定局皆靠一個‘勢’字。大勢所趨,便是天命所歸。富平侯,你是聰明人,眼光亦高出同儕多矣。為個人計,為宗族計,當知取捨才好。”

  張放再欠身:“大將軍金玉良言,放銘記於心。”

  王鳳斜睨張放一會,並沒從這張近乎無瑕的臉上看到他想看的惶恐、恭順、諂媚、屈從等表情……王鳳搖搖頭,一臉“自做孽,不可活”的神情,拂袖而去。

  張放望著王鳳的背影,也搖搖頭。王鳳看上去很有誠意的樣子,但張放心知肚明,他與王氏結下的仇怨太多,還是太后的眼中釘。一旦王商被除,他早晚也會成為王氏獨霸朝堂的攔路石。唇亡齒寒啊,他豈能連虞國君都不如?

  朝會在鐘罄聲中拉開帷幕。

  百官的例行奏報不自覺比以往加快,許多可緩不急的奏報乾脆自行壓下,所有人都在等待司隸校尉王尊的審結奏報。而秩碌雖低,但位在九卿之上,與丞相司直並坐于前列的司隸校尉王尊,臉色一如既往的平靜而肅穆,眼神絲毫看不出什麼波動。想從他的臉色眼神裡猜出點什麼,比猜揭盅前的骰子還難幾分。

  由於事關當朝丞相,而且還是隱私,更涉及兩大重臣暗鬥。為公平起見,這份審結奏報的內容,除了王尊與施賢之外,無第三人知曉,包括天子在內。

  終於,丹墀上的天子輕咳一聲,開腔點名:“司隸王卿,丞相前家奴耿定所曝舊主之案,可有定論。”

  王尊重重點頭:“有。”

  “那麼,到宣室奏稟吧。”

  天子此言一出,耳朵豎得老長的百官無不大失所望。宣室殿議政,那是二千石高官才能登堂入室。二千石以下的,除非受到特邀,否則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

  王鳳肚裡冷笑,看來天子還是想給丞相留個臉面啊。

  而當事人王商,那張威嚴的大團臉跟王尊一個模子,看不出半點喜怒,更無氣沮之態。不知道的當他是成竹在胸,而王鳳一黨卻是知道,這位丞相束手無策,一直沒什麼動作——哦,只有富平侯代他探了一次監,全程由王尊與施賢陪同(監督),並將其與人犯全部對話記錄在案。整個過程很短暫,前後不過半炷香就結束。如此嚴密監審,任是富平侯有通天徹地之能,又有何能為?

  強恃鎮定。這是王鳳一党對王商此時表現的定論。

  就在百官大失所望之時,本應遵命的王尊,卻出乎意料拒絕:“臣以為,可當殿宣讀。”

  天子皺眉:“王卿審慎,事關大臣暗昧,如此當眾宣讀,似是不宜吧?”

  王尊還沒開口,王鳳就發話了:“陛下,司隸一向謹慎,其出此言,必有因由,請陛下照準。”

  大將軍開口,劉驁還能說個啥,只得漫聲道:“准。”

  王尊頓首,清清嗓子,卻並沒有如諸君所期待那樣從袖裡取出審結奏報,而是艱澀說出一句話——一句終結所有爭議的話。

  “啟稟陛下,人犯耿定……瘋了。”

  ……

  “哈哈哈哈!”王商宅第,這位大漢真丞相笑得如此歡暢,宏亮的笑聲,幾乎掀破屋頂,“不知現在王子威是不是也要瘋了。”

  在坐的張放、史丹、辛慶忌、解光、王章等人都不好接這句話,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的笑容。

  “來,再飲一杯。”王商舉起一杯茶,以茶當酒,遙相慶祝。

  眾人飲盡之後,王商再舉杯:“此杯敬羿嘯。若無羿嘯之奇謀妙舉,此刻商就不是飲茶而是吐血了。請!”

  張放連聲謙遜,在眾人讚歎的目光中舉杯飲盡。

  王商放下杯子,撫髯咂嘴,臉上的笑紋就沒撫平過。他朝張放看了又看,終於還是端不住了,好奇問道:“羿嘯是如何做到的?”

  史丹諸人都豎起耳朵,心裡同樣好奇。如果說張放繞開王尊與施賢,直接從天子那裡討來一道手詔,還能夠理解的話,那短短半炷香的探監,居然造成這樣的結果,將整個事件完全反轉,就匪夷所思了。

  張放早有準備,他舉起雙臂,大袖自然褪落,兩條胳膊露出來。左臂很正常,右臂前端內側綁著一根形似蕭的銅管。

  正當眾人一臉莫名時,張放左手食指朝銅管下方一凸出卡梢一按——精光一閃,正對面的史丹案幾發出輕微的篤地一響,把史丹嚇一跳。

  包括王商在內的所有人紛紛離席趨近,順著張放手指處,起出一枚細小銀針。

  張放拔出銀針尾部的塞管,眾人凝聚目力,這才發現針管是空心的。

  張放把銀針大頭朝下,對著手指頭倒出極細微的一丁點綠色粉末,然後以指上粉末示之眾人:“此粉狀物名為‘融魂’,是我從西南蠻夷之地所獲之奇物。只需這麼一丁點,就能致人癲狂……”

  張放點到為止,下面的話不用說了,因為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望著那根銀針,再看看那綠色的粉末,眾人心裡無不發寒。這世上竟有如此陰毒之物,陰人於無形,聞所未聞,實在可怕。

  張放臉上露出一抹莫測的笑意,嘬唇輕輕一吹,綠色粉末消失得乾乾淨淨——看來諸位真信了?哈哈哈!反正我不信。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2

第四百零四章 誰也不是吃素的

  “大兄,已經確定了……那耿定,真的瘋了。”王立說這話時,一臉的不甘與不解。

  王鳳陰沉著臉,沒吭聲。

  耿定被確認瘋了之後,再無關押意義,便由其家人領出廷獄。

  王鳳兄弟怎都難以相信,好好一個人,而且還是那種狡黠的傢伙,進監舍不過七八日,就變成瘋子。於是王立讓賈氏兄弟截下耿定家人,帶回居處,一邊觀察一邊用各種方法測試:捆綁威嚇、用刑、利誘,甚至將當初答應耿定的五百金變成千金,用整整一馬車拉到他面前,然後直接走人。結果第二天其家人哭喪著臉,說全被那瘋子扔茅坑了……

  賈氏兄弟還不死心,又是找醫工又是找巫祝,全沒用。直到某一日,耿定突然不見,滿大街尋找,最後在某戶人家的豬圈裡發現一個渾身沾滿糞便的人……

  王立聽到賈氏兄弟的稟報後,終於死心,這才跑來將軍府向大兄彙報結果。

  “大兄,我親自驗看過了,那耿定渾身上下,沒什麼明顯傷痕,腦袋更沒半點外傷,實在想不出他怎麼瘋的……”

  王鳳吐出一口濁氣,冷著臉道:“我接到一個消息,說是張羿嘯在探監時,射了耿定一支銀針,針裡有可致癲狂的秘藥。”

  “啊!”王立聽得呆了,半晌才打了個寒顫,忙道,“那我再去仔細檢查……”

  “不必了。漫說此事不知真假,就算是真的,一個針孔,過了這許久,早痊癒了,哪裡還看得出來?”王鳳淡淡道,“既然確認人已經瘋了,怎麼瘋的重要麼?”

  “大兄,眼看就要成事了,結果卻……小弟好恨啊!”王立狠狠以拳捶案,“又是那個張羿嘯,大兄……”

  王鳳擺擺手,語氣淡淡,眼神冷冷:“且忍一忍。你放心,王商一倒,下一個就輪到他。”

  王立聽出點什麼,眼睛一亮:“大兄,莫非……”

  王鳳微微一笑:“六月不是有過一場日蝕麼?陛下一直惴惴不安,多次責成太史令觀星測日,又令太蔔令卜辭占爻。兩月之內,又是迎告五帝,又是到高祖廟祭拜……呵呵,你想想,此時若有人將此異象與那位聯繫起來……”

  王立眼睛越來越亮,再次擊案,不過這回卻是激賞了:“大兄好計!”

  “計是好計,但不是我想出的。”

  “那是誰?”

  王鳳笑容莫測:“明日早朝便知。”

  ……

  翌日早朝,因不是朝會,天子在宣室殿與重臣議事。

  就在這時,太中大夫張匡求見,聲稱知日蝕所示,原對近臣陳日蝕咎。

  這事一直是劉驁的心病,既然有大臣提出新見解,那是非聽不可的。見張匡說得鄭重且神秘,劉驁不敢怠慢,當即指令張放、史丹、王尊及太史令等人到宣室配殿聽取張匡陳詞。

  張放對一個正常的天文現象一向無感,見張匡弄得神神叨叨,還要撇開三公,只對“近臣”陳詞,心生疑惑。借著著履出殿之機,盯住張匡,直接了當問道:“此事可與丞相有關?”

  張匡訝然:“富平侯何出此言?”

  “我只問你是也不是?”

  張匡打了個哈哈:“富平侯莫急,稍後便知。”

  莫說張放有“視目辨偽”之術,即便沒這一招,也不難猜出張匡想玩什麼花樣。

  政治鬥爭,真是無處不在,無時不來啊。

  張放對所謂的“異象”無感,但對整個大漢朝野在異象方面的神經質最清楚不過——這是一根極度敏感的神經,誰撥誰倒楣。

  張放直起身,對內侍道:“來壺涼茶,大熱天,就算沒說幾句話,這口也幹得緊。”

  張放的雲霧茶已經佔領宮廷這個大市場。宮殿議事一直有提供酒水漿酪給官員“潤口”的傳統,而現在已被涼茶所取代。大熱天喝涼茶,那舒爽……什麼酒水漿酪一邊去。

  內侍送來涼茶,張放招呼史丹、王尊也來一壺,二人自然不會拒絕。

  喝完之後,一行人朝配殿走去。

  行至半途,張放按腹停下:“喝得有點多,我去去就回。”

  眾人無語,只得先離去。

  張放自行找宮廁。如果是外臣,那是不能亂走的,必須有內侍引路,上茅廁也一樣。不過張放是侍中,本就有行走禁中之便,這皇宮他比許多內侍還熟,根本不用也不必引路。

  張放急急朝宮廁方向走去,一路走卻一路東張西望——他當然不是在找茅廁,而是在找……

  “喂,那個誰,停下!”張放遠遠看到一個內侍,忙招手呼喚。

  “叫我?”內侍回頭。

  二人目光一碰,都是一訝。

  巧了,這內侍,居然是石榮。

  要說石榮最不願看到的人,就是張放了,每一次碰面,都似在扒他的面皮——儘管這才是他入宮以來第二次遇到張放。

  再怎麼不情願,石榮也得乖乖過來,揣小心行禮:“君侯有何吩咐?”

  張放盯住石榮一會,後者被盯得發毛,下意識捂住後腚時,張放一句話,嚇得他差點掉魂。

  “行,就是你了!”

  石榮噗通一下跪倒,涕淚泗下:“張羿嘯,使不得啊!你……你就饒了我吧?”

  張放愣了一下,才明白石榮在想什麼,抬腳就要踢過去。好容易才克制住,朝石榮狠點幾下:“時間緊迫,沒工夫跟你置氣,滾到一邊站好。”

  石榮心驚膽顫,手腳並用爬到一邊,直到看見張放摸出筆墨紙張,刷刷刷寫著什麼,才知道不是自己想的那回事。

  張放隨身帶著筆墨紙張是很正常的事,他上朝時帶著的那塊象牙笏板可不是用來裝飾或裝逼的,而是有實用功能的——在朝會時,天子或大將軍、丞相有什麼要事交等,為防止遺忘疏漏,通常會用沾墨的筆寫在笏板上。這就是笏板的實用功能,歷朝歷代莫不如此。所以張放在上朝時,隨身帶有筆墨紙張再正覺不過,沒帶才不正常。

  張放寫完之後,將紙張折好,從隨身錦囊裡摸出一截特製油蠟,點燃熔化,塗在紙張折疊處,然後再蓋上自己的富平侯之印。

  石榮在一旁看得明白,總算知道張放是想讓自己傳信。只是,這宮禁之地,要傳給誰呢?該不會是……石榮臉色頓白。

  張放可不知石榮這會正浮想連翩,將書信往他面前一遞:“到宣室殿階下候著,待散朝後,把這封書信交給王丞相——記住,必須丞相親收。”

  石榮這才知道,自己又想岔了,呆呆望著張放:“你……君侯信得過我?”

  張放並不回答這關於信任的問題,只是淡淡道:“一、我沒時間找其他人了;二、你並不像活得不耐煩的樣子。”

  石榮聽到這不算回答的回答,怔忡了好一會,居然點頭:“好,我一定送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3

第四百零五章 真正的暗匕

  “竊見丞相商作威作福,從外制中,取必於上,性殘賊不仁,遣票輕吏微求人罪,欲以立威,天下患苦之。前頻陽耿定上書言商與父傅通,及女弟淫亂,奴殺其私夫,疑商教使……”

  宣室配殿,張放、史丹、王尊、太史令四人分坐兩則,張匡席坐於下首,侃侃而談。

  但只開了個頭,就被張放打斷:“一癲狂之輩謗言,天子、大將軍俱否之。張君就不必以之為據了吧?”

  張匡乾咳一聲,笑容有些不自然,連連點頭:“富平侯所言極是,匡失言。咳咳……商不盡忠納善以輔至德,知聖主崇孝,遠別不親,後0庭之事皆愛命皇太后。太后前聞商有女,欲以備後宮,商言有固疾,後有耿定事,更詭道因于貴人家內女,執左道以亂政,誣罔悖大臣節,故應是而日蝕也。”

  張匡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偷眼望著,但見富平侯若有所思,右將軍沉吟不語,司隸校尉面色肅然,太史令則秉筆書記。

  張匡寬心大放,開始引經據典:“《周書》曰‘以左道事君者誅’,《易》曰‘日中見昧,則折其右肱’。往者丞相周勃再建大功,及孝文時纖介怨恨,而日為之蝕,於是退勃使就國,卒無怵惕憂。今商無尺寸之功,而有三世之寵,身位三公,宗族為列侯、吏二千石、侍中諸曹,給事禁門內,連婚諸侯王,權寵至盛。審有內亂殺人怨懟之端,宜究竟考問……”

  張放原本心思放在宮外,不知王商是否接到手書,是否及時聯繫自家府上,又是否來得及找到那關竅之人……但耳聞張匡說得越來越危言聳聽,幾乎是在控訴。這張匡要做什麼?與當朝丞相撕破臉麼?這是要豁出去的架勢啊!

  張放的神情少有地嚴肅起來。再看看其他三位,臉色則完全是嚴峻了。

  張匡真是是豁出去了,說到激揚處,振袖而立,指手劃腳,滔滔不絕:“昔秦丞相呂不韋見王無子,意欲有秦國,即求好女以為妻,陰知其有身而獻之王,產始皇帝。及楚相春申君亦見王無子,心利楚國,即獻有身妻而產懷王。自漢興幾遭呂、霍之患,今商有不仁之性,乃因怨以內女,其奸謀未可測度……”

  張放實在忍不住,叩案怒斥:“張君,慎言。商乃一國丞相,如此惡意揣度,捕風捉影,無半分實證,實在太過兒戲了吧?”張放是強忍住沒噴出一句“瞎扯一堆雞0巴,全是腦補的玩意。對一國總理搞這套‘莫須有’能行?真要這樣玩,信不信老子能把你行賄受賄貪贓枉法、偷人扒灰尿床陽0萎的事全抖摟出來,絕對比老王的事精彩!”

  張匡口沫橫飛,正噴得來勁,被張放一喝,當場啞火,一時喃喃,不知所措。

  要說張匡也不是等閒之輩,不但口舌便給,也頗有膽識,否則當初王鳳也不會推薦他出使夜郎,更不會讓他在此番政爭中投出暗匕。就算是王商當庭喝他,他也不會服軟,沒成想被張放一喝就蔫了。

  是張放的氣場太強大?是,也不完全是,確切的說,是張放的眼睛太可怕,那冷冰冰的死氣——張匡不會說,他差點要尿了。

  這個時候,只要同級的右將軍史丹再幫腔一句,就足以將張匡以“莫須之言,強牽附會”中止其彈劾,結束這場借日蝕中傷大臣的陰謀。

  張放都已經做好了趕緊結束走人回府收拾手尾的準備了。就在這時,耳邊傳來一個聲音,令他前所未有的愕然。

  “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事理越辯越明。聖天子在位,如何能閉塞言路?張君盡可暢所欲言,孰真孰偽,孰是孰非,天子自有明斷。”

  說這話的,居然是——史丹!

  張放難以置信,瞪視史丹。後者撫須垂目,面無表情。

  這是幹嘛?背後捅一刀?人家王鳳為了姻親,直接擼袖子上。同樣是姻親,史丹卻來這一手——這是搞毛呢?

  張放在發愣。張匡在亢奮。

  有強力人物支持,張匡又來勁了,言辭更激烈或說更陰險:“前孝景世七國反,將軍周亞夫以為即得雒陽劇孟,關東非漢之有。今商宗族權勢,合貲巨萬計,私奴以千數,非特劇孟匹夫之徒也。且失道之至,親戚畔之,閨門內亂,父子相訐,而欲使之宜明聖化,調和海內,豈不謬哉!商視事五年,官職陵夷而大惡著于百姓,甚虧損盛德,有鼎折足之凶。愚以為聖主富於春秋,即位以來,未有懲奸之威,加以繼嗣未立,大異並見,尤宜誅討不忠,以遏未然。刑之一人,則海內震動,百奸之路塞矣!”

  張匡一口氣說完,到最後面脹如血,目眥欲裂。最後一句更是氣湧如潮,其勢十足。

  配殿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張匡的粗濁喘氣聲。

  少頃,史丹不帶半分感情的聲音響起:“散了吧。”

  ……

  “史丹究竟是怎麼回事?”張放一出宮,都來不及回府,先登王府,一見王商劈頭就問。

  “俊兒之妻,也就是史丹之女,求去。俊不能留,聽去之……商與史某,再非姻親。”王商淡淡的聲音掩不住一絲蒼涼,畢竟被摯友背叛的滋味真不好受,哪怕他是丞相。

  這也可以?!

  張放瞠目。原來如此,難怪史丹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原來大家不是親戚了啊……

  漢代婦女是可以主動提出離婚的,這一點跟現代很像。王鳳之母李氏就是這麼任性地丟掉了成為皇太母的機會。

  史丹之女為何“求去”?這是什麼情況?

  王商顯然不想多談這個問題,以“家宅之事,一言難盡”帶過。涉及到這種家事,張放也不好細問,反正結果擺在那裡,王、史兩家翻臉了。

  與張匡上書彈劾比起來,史丹這一記狠著,才是真正的暗匕啊!

  “不提史某了,那張匡上書所言何事,以至羿嘯如此著緊,令內侍傳書?”

  張放把張匡的“日蝕”言論一說,王商氣得渾身發顫,轉念一想,頓時背脊發涼,額滲冷汗。這一手太陰毒了,關鍵是這正可解天子之憂——日蝕即天示施政之過,必須要有人承擔,有資格承擔的人不超過三個:天子、丞相、大將軍。

  誰來承擔?天子?那要你們這些大臣何用!大將軍?就施政而言,丞相擔責更重——你不承擔誰承擔?

  王商額頭汗水越來越多,他已意識到,這恐怕是他政治生涯最危急的一次,他能否撐過這一危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7

第四百零六章 峰迴路轉

  “太中太夫匡昨日于宣室配殿面呈臣等,歷數商之過,言辭鑿鑿,有理有據。臣竊以為,商位三公,爵列侯,親受詔策為天下師,不遵法度以翼國家,而回辟下媚以進其私。執左道以亂政,為臣不忠,罔上不道,《甫刑》之辟,皆為上戮,罪名明白。臣請詔謁者召商詣若盧詔獄。”

  一道措辭前所未有的嚴厲的奏疏,朝堂震動。不僅僅是指控罪名之激烈,更因為上這道奏疏的人——右將軍史丹。

  這史丹昨日還是王商一派,這一轉眼居然就……幾乎每一個官員看向大將軍那偉岸身影的目光,都充滿敬畏。

  排在史丹之側的張放,也只有歎息。他已經打探過情況,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王商次子王俊,因家財分配之事與兄長相爭,恨父偏袒其兄,飲至半醉,寫了一道奏疏,揚言要將此事報與天子,請聖斷明裁。王俊喝醉後自睡去,但他的話卻嚇壞了妻子。其妻正是右將軍丹之女,生怕王俊明日當真上書,父子相逆,惹天下人笑。便趁夜持其書歸娘家,將奏疏示其父。丹看後勃然大怒,按史府流出的說法,“(丹)惡其父子乘迕,為女求去”,遂有王、史兩家反目。

  張放好歹也在大漢朝堂混了十年,政治把戲見得多了,如何會信這個?沒錯,這件事或許不假,但絕不是史丹反目的真正原因。王、史兩家都是老牌世家,又是外戚,彼此之間有著諸多的利益勾連,更已結為姻親。如果不是有更大的利益,或不可抗的外來壓力,令史氏認為王商大勢已去,絕不會行此下策。

  因利益結合,又被更大的利益所誘惑,去此就彼,本就是政治常態,無可厚非。只是史丹挑這麼個節骨眼在背後下黑手,著實令人搖頭。

  史丹在上這道奏疏前,分別向當日同殿聽呈的三位大臣:張放、王尊、太史令某,要求共同具名上書。後兩位都同意了,只有張放拒絕。

  史丹當時拂袖而去,只丟下一句:“富平累世積勳,今休矣!”

  王商為政半輩子,歷經兩朝,更是骨灰級政客,比張放看得更透。所以他在聽完史丹的彈劾之後,只是冷冷掃了這位昔日親家兼老友一眼,舉笏奏辯:“陛下,匡以讒言謗大臣,所指無一實據,俱為臆測之語。以莫須誣大臣,其心可憎,其行可誅。而丹所劾亦不過重複匡之贅言而已,不值一哂。是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臣請當廷與匡辯。”

  史丹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君欲諉過乎?”

  只有短短一句,但殺傷力之強,連早有準備的王商聞言臉色也為之一變。史丹這話太誅心了。是啊,日蝕之過,總要有人擔,你丞相都要推諉,要推給誰?這種事不可能往下推,誰官大誰主政誰頂著。你不擔那就只有一個人可以擔得起——那就是天子!

  這恐怕也是歷史上王商無法自辯,活生生被讒言氣得吐血盈升而死的原因吧。

  正當天子臉色難看,大將軍眼泛譏誚時,王商也扔出堪比雷炮的一句:“臣手上有一份證言,可證明匡昨日上書,乃是受某位大臣所賄,借天象攻擊朝政,欲置臣於死地。請陛下御覽。”

  朝堂百官相熟者無不互換眼色,丞相所言的“某位大臣”,該不會是……

  王鳳一臉波瀾不驚,但內心卻翻江倒海,眼睛死死盯住黃門令呂齊手裡託盤上那封奏章,恨不得一把搶過來。

  劉驁原本臉色難看,認為此次丞相恐怕在劫難逃,正打算制詔“不治”,放王商一碼,駁回史丹下詔獄之請,只是這丞相的印綬,怕是難保了。沒了王商制衡,王氏(王鳳)怕更是勢大難制。沒想到王商還有另有奇著……且看看是什麼。

  劉驁一打開奏章,目光一落,臉色微變,然後,越來越難看。突然抓起奏章狠狠扔下丹墀,怒喝:“苟參,看看你做的好事!”

  滿朝聳動。水衡都尉苟參?!天子表舅,咋把他扯進來了?

  王鳳目光刷地盯住苟參,後者腿腳有些發軟,不知哪出了問題。戰戰兢兢出列,來到丹墀下,先向天子揖禮請息怒,然後小心拾起奏章,只看了一眼,額角就開始滲汗,越看流汗越多,看完後一屁0股癱坐在地。

  “苟參,奏章所述可屬實?”

  “陛下,臣……臣知罪……”苟參面如土色,爬起來一個勁叩頭,再說不出話來。

  張匡見此情形,也只能長歎一聲,趨至丹墀請罪。

  劉驁拂袖而起,一臉嫌棄:“禠奪苟參關內侯秩爵,免去水衡都尉之職。張匡免去太中大夫,貶為庶人。二人均由有司羈押若盧(詔獄)待審。退朝!”

  ……

  大將軍府,王鳳終於看到了這份令他功虧一簣的奏章副本,這時才明白,為何苟參不敢申辯,當庭請罪。

  王商指控苟參賄賂張匡,以日蝕為由,誹謗大臣,並于奏章後面隨附一份證詞,提供證詞的人叫李諤。

  李諤?這名字很陌生啊。王鳳立即叫來長史,讓他派人打聽李諤的情況,王鳳繼續看奏章。

  李諤證實從其妹口中聽聞此事,其妹更是親眼見到苟參將一份東市店鋪地契及一箱珠寶送與張匡,並提到事成後有“重謝”。王鳳看到這裡,又氣又惑,氣的是苟參做事如此大意,這樣的事居然會被他人看在眼裡;惑的是這李諤之妹究竟是誰?怎能有機會目睹?莫非……

  這時長史返回,帶來消息:李諤之妹乃是苟參新納小妾,也就是說,李諤算是苟參的小舅子。

  果然如此!王鳳擲書長歎。無怪乎苟參不敢自辯,這樣的證詞實在太犀利,人證也太給力。主動請罪還只是個誣陷大臣的罪名,若是狡辯,一旦查實,那可是欺君之罪。誣陷大臣只是奪爵免職,以苟參與天家的關係,今後不難複起,但欺君可就……苟參不愧是官場老油子,知道什麼是正確的選擇。

  苟參栽得無話可說,王鳳也只能感歎,對手不簡單,這麼快就反應過來並有力反擊,不但洗脫罪名還把彈劾者與幕後之人(當然他才是真正的幕後)一併送進大獄……這個王子威,何時變得如此厲害了?看來得重新審視這對手才行。

  王鳳正為自己走眼失算而歎息,長史趨近低聲稟報:“丞相府那邊傳來消息,昨日富平侯下朝後未回府上,徑直去了丞相府。一番密談之後,富平侯剛離開,丞相便下令捉拿李諤……”

  “張放!又是張放!”王鳳怒不可遏,轟地一下將案幾掀翻,幾乎是咆哮著,“去,找紅陽侯來!”

  王立聞召匆匆趕來,一進白虎堂,就見大兄面沉如水,劈頭就是一句:“你一直想要的機會到了,動手吧!我不管你怎麼幹,只有一條——不管惹出什麼事,別牽扯到我!”

  王立愣了好一會,才知道大兄說的是誰,頓時又驚又喜,不敢置信:“大兄,不是說先除王商麼……”

  王鳳神色猙獰,聲音從齒縫擠出,透著滲骨的寒意:“此一時,彼一時。既然他要搶先找死,便遂其所願——先剪羽翼,再梟其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7

第四百零七章 虎圈陰謀(一)

  富平侯府,張放放下王商言辭誠摯的感謝信,微微一笑。這一次,之所以能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翻盤,全靠他遍佈長安的情報網。張放將王鳳一黨列為一級關注,苟參便是其一。

  從情報採集中,張放也早知道苟參的小舅子李諤遊手好閒,是章台街各青館的常客,花銷很大,但沒有多少生財的手段,全靠其妹接濟度日。這類人,很容易拿下。

  張匡上書之前,張放就得到情報,這位太中大夫曾夜入苟府,盤桓了大半夜才出來。去時兩手空空,回時兩個僕從卻抬著沉重的箱子,這其中的貓膩不問可知。

  張放開始還不知道二人做何交易,直到窺破張匡上書與王商有關,立刻聯想到昨夜之事。張放知道苟參新納小妾,甚是寵愛,幾乎片刻不離身,她極有可能知道些什麼。於是借上茅廁的機會,讓石榮送信,請王商秘密控制李諤。再以李諤的名義將其妹誘出,看能不能從這對兄妹嘴裡撬出消息。

  結果比張放預想的更好,李諤兄妹不但知道,而且其妹還從屏風後目睹了關鍵過程。要問為什麼這麼巧——其實也不是巧,而是李諤之妹對錢財很著緊,看著僕人抬進這麼一箱珠寶送人,心裡那個肉痛啊。更讓她不明白的是,對方不過是個太中大夫,而男君可是關內侯、水衡都尉。要送也應是張匡送禮啊,怎麼反過來送對方厚禮呢?

  李諤之妹肉痛加想不通,好奇驅使下,躲在屏風後偷聽……典型的好奇心害死貓,直接將自家男君送進大牢。

  王商再次躲過一劫。

  而連續幫人擋槍的張放,也終於被槍口瞄準了。

  ……

  河平四年末,山陽郡呈報祥瑞,稱“有火生石中,時人異之”。正被日蝕弄得寢食難安的劉驁聞報大喜,下詔改元,是為陽朔元年。此時,歷史的車輪已轉到了西元前24年。

  這註定將是大漢歷史最跌宕起伏、迷霧重重的一年。

  為慶賀改元,天子劉驁在熱熱鬧鬧的歲首宮宴、扶犁親耕、祭拜天帝、祖廟之後,決定來一場盛大的鬥獸大賽。

  鬥獸?這不是羅馬人喜歡的玩意麼?漢朝人也好這一口?

  答案是:是的,漢朝也有鬥獸。既有獸與獸鬥,也有人與獸鬥。史籍記載過兩段很有意思的事例。

  一是元帝時期。建昭元年(前38年),元帝前往虎圈,觀賞野獸搏鬥,妃嬪們都在座奉陪。一隻熊突然跳出圈外,攀著闌杆想上殿堂。漢元帝左右的侍從、貴族、包括傅昭儀在內的妃嬪們,都驚慌逃命,只有馮昭儀一直站在元帝身前擋住熊。

  隨後左右侍從蜂湧而上將熊擊殺。

  元帝驚奇問馮昭儀:“人情驚懼,何故前當熊?”

  馮媛答道:“猛獸得人而止,妾恐熊至禦坐,故以身當之。”

  漢元帝感激驚歎,對馮昭儀倍加敬重。而當時逃跑的傅昭儀等都深為羞愧,最後惱羞成怒,從此傅昭儀深恨馮昭儀。並在數十年後將這份恨意付諸行動,逼死了馮昭儀。

  二是景帝時期。當時的經學名家轅固曾與黃生在景帝面前爭論“湯武非受命”的問題。雙方爭辯得很激烈,見誰也說服不了誰,為保持大漢良好的學術爭論氛圍,景帝遂叫停。竇太后聞之,召轅固問。太后好《老子》,轅固說“此是家人言耳”。竇太后聽了大怒,將轅固投入虎圈,令其去與野豬搏鬥。

  赤手空拳鬥野豬,轅固還沒這個能耐。幸好景帝命人暗中給他一把利刃。轅固一下場,挺刃直刺野豬,一擊正中其心,野豬應手而斃——活脫脫一個文武雙全的儒俠啊。

  竇太后怎都想不到,這老儒生如此兇猛,只得悻悻赦免其罪——嗯,當時此老已年近五旬,最後活了九十多歲。在平均壽命不過四十的漢代,這絕對是令人咋舌的長壽,堪稱活神仙了。

  以上兩例足以說明,漢代的虎圈是怎樣的存在了。

  正月二十,冬雪初融。天子攜眾妃嬪及千石以上的在京官員,禦輦鑾駕,公卿車馬,延綿數裡,浩浩蕩蕩,前往建章虎圈,觀鬥獸大賽。

  在長安西南,出直城門不過數裡,有一片金壁輝煌、重樓疊翠的宮殿群。這就是除未央、長樂、明光、北宮、桂宮等五宮之外的第六大宮殿:建章宮。

  建章宮修建于武帝太初二年(前103年),屬於園囿性質的離宮。從鳳闕入宮,因脊飾銅瓦,無論遠觀近賞,金黃璀璨,說金壁輝煌半點都不誇張。宮中殿群更是一口氣數不過來,什麼承光殿、天梁宮、奇寶宮、鼓簧宮、奇華殿、鳴鑾殿、銅柱殿、函德殿、涼風台、避風台、井幹樓……雙手雙腳都數不過來。當然更少不了太液池這樣的皇家人造大湖泊,而在離宮的最北端,還建有神明台,臺上有巨大的銅制仙人承露盤。至於所承之露有沒有仙氣,恐怕也就只有為天子取露煉丹的術士才知道了。

  張放這些年也沒少來建章宮,每次來都會陪天子前往建章宮西南的虎圈觀鬥獸。而就場面及觀賽人數而言,數這次規模最盛了。

  虎圈雖以“虎”冠名,實際上不止有老虎,還有熊、豹子、野豬、野牛等等大型猛獸。而圈住這些猛獸的,則是一個個鐵籠。

  張放每次站在這些鐵籠前,總有一種逛動物園的感覺。區別只在於,動物園裡的各種動物,一個二個都是無精打采、病怏怏的樣子。而虎圈裡的猛獸,則發出駭人的咆哮,不時人立而起,前肢搭在柵欄上,張開血盆大口,直欲擇人而噬。

  張放沒有乘車駕,他坐在天子的禦輦之上,擔任車右。車右本是天子近衛的位置,負責保衛天子安全。只不過在長安,又有裡三層外三層禁衛重重保護,這車右基本就是擺設。護衛的功能固然是沒有的,卻是一個無上的榮耀,百官諸郎,無不以得立此為榮。

  今次,是張放卓立於此。連大將軍王鳳、丞相王商都在左右乘騎伴駕,仿佛也在為他伴護一般。

  在萬民夾道歡呼聲中,張放當風而立,衣冠勝雪。抬望眼,天高雲淡,雄城如峙,長街筆直,柳絮飄飛。

  張放伸手,一片柳絮正落在掌心,合攏,回首,正與鑾駕內一雙盈盈秋波對上——班沅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7

第四百零八章 虎圈陰謀(二)

  哐!拇指粗的柵欄發出巨大響聲,整個鐵籠都在震動,撞擊之猛烈,野豬的一側獠牙都折了半截。折齒的劇痛,更將野豬激怒欲狂,猛然扭轉粗黑膘肥的身軀,瞪著嗜血的小眼,嘴裡發出粗濁的咻咻之聲,粗短的四肢猛地發力,泥粒四濺中,如同炮彈一樣沖向膽敢挑畔它的可惡人類。

  這是一頭成年公野豬,體重不下四百斤,鬃毛如刺,獠牙尖齒,又正處於發情期……然而人類將它擒獲後,配給它的不是一頭母野豬,而是一個彪形大漢——拿武器的彪形大漢。

  如果野豬能發聲,必人立咆哮:“本豬性取向很正常,你們這些可惡的人類,去死!”

  這樣一頭野豬,是連豹子都要退避三舍的主。

  膽敢挑釁這頭可怕野豬的,是一個精赤上身的壯漢。他左右手各執一把兵器,左手是一具鉤攘,右手是一把尺刀。

  鉤攘是漢代特有的兵器,形狀很獨特,形似騎兵手盾,但比手盾還小,幾乎沒有防禦箭矢的功能,它也不是用來的防禦箭矢的。在盾面有一截尖刺突出,是為“攘”。而盾面上下各伸出一根有弧度,帶彎鉤的鐵鉤子。不用說,這就是“鉤”,是為鉤攘。

  鉤攘主要功能是用來破戟,可鉤可戳,連消帶打,實戰性能很不錯,是漢軍常規武器。

  用這樣的兵器破戟固然效果不錯,但用來對付野豬,則未免太單薄。可這壯漢居然就是憑一把不過三尺的鉤攘及一柄尺許長的尺刀,挑戰一頭發情的成年公野豬。如此瘋狂之舉,令人心懸嗓眼,掌心冒汗。

  鏗!獠牙與鉤攘一撞,近二百斤的壯漢被撞得倒飛,後背重重撞在柵欄。

  觀鬥台發出陣陣驚呼,還夾雜著女性的尖叫。

  而這正是壯漢所要的效果——他入鐵籠與野獸搏命,本就是為了取悅看臺上的百千看客。

  刺激,也是取悅的一種。

  這是一個相當於後世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廣場,不過三丈方圓的鐵籠,看上去就象方盤上的一粒黑豆,而籠裡的一人一獸,更似芝麻一般。當然,這是從高空俯瞰的感覺,若是坐在下方的殿堂裡觀看,二十步的近距離,足以讓人看清野豬腦門每一根如刺的鬃毛。

  這殿堂,正是天子及妃嬪所在的觀鬥台。左右兩座略低矮的配殿,則坐著一干重臣要員。每一位受邀官員面前都擺著一張短案,上置茶水、糕點,身邊有美眷俏婢,或全神貫注,或驚叫連聲,或讚歎擊節,或談笑風生——真正的坐山觀虎鬥,好不愜意。

  張放的位置距天子的觀鬥台正殿很近,他這次也帶了美眷,夫人班沅君一同前來。由於班沅君是許皇后的義妹,得邀上鑾駕,並在觀鬥台正殿待了一會,與眾妃嬪論交一番,這才告退,回到張放身邊。

  張放仰著笑臉,拍拍身邊軟墊:“我夫人的才氣,又讓後0宮震憾一把了吧?”

  班沅君白了夫君一眼,乖巧坐下,雖然人多眼雜,不好太親近,沒法如平時一樣依偎在溫暖的懷裡,但肩膀碰著肩膀,也別有感覺。

  張放環目四顧,微喟:“今日冠蓋滿京華,若外舅、阿兄在京,必有一席之位。唉!沅君,你不怪我吧?”

  提起父親,班沅君秀眉輕蹙,眼裡流露一抹憂鬱,令人望之生憐,但很快她就調整好情緒,輕聲道:“郎君說哪裡話。郎君與阿翁自有深慮,妾身一婦人,豈敢以私心壞郎君大事。”

  張放的老丈人班況,原本在長安當北軍校尉當得好好的,卻在兩年前經張放勸說,同意西出陽關,就任西域都護。眼下正在西域都護府,沒法回長安共攘盛舉。至於班稚,自從隨張放出使西域之後,更是從來只有書信,再沒回過長安。張放虧欠這父子二人甚多,但為了兩家百年大計,不得不做出一些犧牲。

  “阿翁來書信了。”班沅君低聲道。

  張放輕嗯一聲,看到班沅君的表情,若有所悟:“又是問那件事了?”

  班沅君輕輕頷首,略帶嬌羞。

  張放輕按班沅君柔滑的手背,道:“等忙過一陣,一定……”

  班沅君垂首喃喃無語。

  遠在萬里之遙的班況都那麼著緊,來書詢問的“那件事”,就是後代問題。

  屈指算來,張放與班沅君成親也有四年多了,姬妾更是一個巴掌數不過來,但四年來沒有一個懷孕的。細細算來,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是沒時間,別看算起來有四年之多,然而光是出使夜郎,就用去了一年多,新婚燕爾時更逢大水就不消說了。出使回朝後,剛回長安就不斷遭到王氏一黨暗算。從回京到現在,張放一直在憚精竭慮,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掉以輕心。與“半天下”的王氏相鬥,稍有大意,必粉身碎骨。

  在這樣的情況下,張放不想讓一眾妻妾懷孕,一是憂慮過多,“品質”不好,不符合優育學。二是在他的計畫中,最後逼不得已的一招牽動很大,他不能讓妻妾們冒險。

  不急,他才二十六歲,風華正茂,身體倍棒,大把機會。

  一陣山呼海嘯的驚呼,將張放、班沅君拉回現場。四目一齊投向鬥場,這才發現,鬥獸已到生死關頭。

  野豬炮彈般的一頂,生生將壯漢撞到柵欄,哇地吐出一鮮血,然而野豬連吐第二口血的機會都不給他,拼命刨蹄向前撅,尖銳的獠牙距壯漢的肚子不過數寸。而壯漢則用鉤攘的盾面頂住野豬嘴巴,利用兩邊橫枝卡住獠牙,苦苦抵住,汗如雨下。

  一個後肢刨地,泥土翻飛,獠牙一寸一寸逼近;一個竭力抵擋,兩臂越壓越彎,獠牙已然頂住小腹……

  看臺上一片沉寂,所有人都在屏息觀望,女眷們更是雙手啟遮眼。

  班沅君扭頭,螓首埋在夫君懷裡,不敢再看。

  張放環抱妻子,輕撫柔背,微喟。下一刻,會是洞腹穿心的慘烈場景麼?

  “嗷!”鬥場傳來一聲咆哮,卻不是野豬發出,而是壯漢。

  壯漢在這一刻做出一個驚人舉動——他深吸一口氣,猛然側身。

  人的腰部側面的面積明顯比正面要小(當然不包括啤酒肚),若再吸氣收腹,受攻擊面積就更小。壯漢一側身,兩根尖銳的獠牙從肚皮與後腰擦過,頓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但卻免去了開膛破肚之厄。

  “吼!”

  下一刻,壯漢騰出右手,高舉尺刀,朝野豬後頸奮力插下,刀刃沒柄,血如泉噴。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8:19

第四百零九章 虎圈陰謀(三)

  一場血腥的人、獸大戰,最終以人的勝利而告終。

  按慣例,中間會休息一刻時,讓觀者放鬆精神。一張一馳,才會有更好的觀鬥效果。

  這時劉驁派人召見張放。

  張放隨內侍來到正殿,便見劉驁向自己招手:“張卿(公開場合,劉驁不稱字或排行而呼卿)來坐下。”

  張放屁0股剛沾軟墊,劉驁一句話嚇了他一跳:“張卿,你我賭一局如何?”

  張放反應很快,立即應道:“陛下是說……下一場?”

  劉驁撚須而笑:“對,下一場是熊虎鬥,你賭熊贏還是虎勝?”

  熊虎鬥?嗯,正常情況下,虎的贏面大,畢竟體重個頭擺在那呢。

  張放正要開口說“自然是虎贏”,抬眼正見劉驁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意,心頭一動。這熊也好,虎也罷,也得看品種,不同品種戰鬥力還是有差距的。虎還不明顯,但熊就不一樣了。黑熊個小,對上東北虎多半是輸,但若是棕熊,只怕老虎也不是個。

  張放話到嘴邊打了個轉,說出來的卻是:“臣出使塞外多年,塞上有句諺語‘不見兔子不撒鷹’。還請陛下先揭盅看看再說吧。”

  劉驁指著張放哈哈大笑:“想讓張卿入彀,果然難如蜀道啊。哈哈哈……好,宣,放熊虎。”

  當兩個蒙著黑布的大鐵籠運進鬥場時,觀鬥臺上的嗡嗡聲漸漸小下來,千百道目光聚焦在兩個鐵籠上,紛紛猜測籠裡會是什麼猛獸。當幾名驅獸人將黑布一下扯開時,全場驚叫聲匯成一股巨大聲浪。

  虎,吊晴白額斑斕猛虎。

  熊,陸地凶獸棕熊。在古代,又稱之為“羆”,張放的巨人扈從阿羆,其名正源於此。這頭成年棕熊重達半噸,身軀龐大,披毛粗密,前臂粗壯,前爪長達十餘釐米,伏在籠中如洪荒怪獸。

  此刻熊羆得見天日,人立而起,仰首咆哮,尖齒森森,不斷拍擊籠車柵欄,鐵欄劇烈搖晃,搖搖欲垮。看這樣子,隨時有破籠而出的危險。如此凶獸,就算是號稱獸中之王的猛虎,遇上了怕也難討好。

  而另一隻籠中的吊晴白額斑斕猛虎,則是一頭成年東北虎,體形噸位絲毫不亞于熊羆。許是餓壞了的緣故,看到熊羆時,仿佛看到一座肉山,什麼都不顧了。大張虎口,與熊羆同時發出震天咆哮。

  此起彼伏的示威吼聲,把看臺上的一票官員、內侍、婢女嚇得夠嗆。嚇癱者有之,嚇尿者有之,更有甚者直接暈了過去。

  兩頭猛獸,量級相當,必是一番熊爭虎鬥。

  張放看得心頭砰砰亂跳,暗道果然如此,還好及時刹車。

  耳邊傳來劉驁笑聲:“‘兔子’見到了,張卿可撒鷹了。”

  張放哈哈一笑:“臣……選虎。”

  劉驁撫掌而笑:“好,那我便選羆。誰輸誰罰酒三壺。”

  張放不畏獸吼,那是歷經生死,心志堅定。而劉驁神色自若,倒不是說他的膽量就一定比那些嚇壞的官員大多少,而是因為經常觀看鬥獸,早習慣了,比那些頭一回感受這震憾場面的臣子自然強上許多。

  張放站起告別罪:“猛獸相爭,場面血腥,內子弱質女流,難免驚嚇。臣要去撫慰一番,告退。”

  劉驁手指連點,邊笑邊點頭:“張卿果然是性情中人,去吧。”

  張放離開,許皇后才從簾後出來,臉色還有些發白,此刻她最想依偎到劉驁身邊,但最後也只是坐在一步之距,輕歎道:“得夫婿如此,實是沅君之幸。方才獸吼驚人,沅君受驚怕是不輕……”

  劉驁瞥了皇后一眼,沒說什麼。方才他曾就熊虎爭鬥何者勝出與新寵于婕妤小賭一番,然後于婕妤連道有趣,提議讓劉驁與臣下也賭一下。劉驁興致大發,首先想到的便是張放。

  在劉驁吩咐內侍傳召張放時,他並未看到,于婕妤嬌而媚的眸子裡有得逞之意一掠而過。

  張放回到原位時,卻發現妻子不見了,不過卻留了話。

  一旁內侍轉告:“方才右將軍家女眷經過,見夫人獨坐,為獸吼所驚,便邀其同去。”

  張放點點頭,史丹家女兒不少,沅君也很熟識,去坐坐也是尋常。

  張放剛坐下便覺不妥。方才在正殿沒看到史丹,也許他在別處與朝臣對飲,也許象自己一樣穩坐原位。倘是後者,一旦詢問沅君,自家娘子政治經驗值為零,別被套出什麼話來。

  想到這裡,張放再也坐不住,問明沅君去向,徑直而去。

  剛走沒多遠,周圍各種對飲笑談聲突然靜止,整個觀鬥台悄然無聲。

  張放一愕,下意識朝鬥場看去——原來籠門已打開,周圍的訓獸奴正小心翼翼以杆鞭驅分別將熊虎驅入角鬥籠。這個過程的危險程度不亞於鬥獸。因為在此過程中,囚籠鐵門是打開的,鬥獸籠門同樣打開著,最容易發生猛獸破籠而出的危險。當年元帝被熊襲就發生在這個節點。

  觀鬥臺上無不屏息,整個虎圈,只有訓獸奴驅趕聲與杆鞭聲。偏偏猛虎繞籠走,熊羆撓鐵籠。訓獸奴們驅趕了半天,除了換來熊虎憤怒的嘶吼,兼累出一身臭汗,一個也沒驅成功。

  張放收回目光,不再理會,加快腳步。

  按身份越尊貴距天子越近的原則,史丹的座位其實跟張放也差不多,區別只在於一個在左配殿,一個在右配殿。張放穿過正殿,行不多遠便看到史丹。前排一溜長案,坐著史丹及其諸子,後排是眷屬——不要奇怪,漢代是一個比較通達的社會。男女結伴同路甚至同車而行俱屬尋常,女子也能單獨會見男賓。男女亦可以一同宴飲,並不需隔斷,稱之為“雜坐”。

  張放一眼便看到妻子班沅君正與史氏諸女談笑,一顆心頓時安定下來,揚手正要招呼,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富平侯,一向可好?”

  這個聲音很熟悉,也很討厭。

  張放轉身,從容一揖:“有勞紅陽侯動問,放甚好。”

  紅陽侯,王立。

  王立臉上堆起虛偽的笑意,伸手向觀鬥台欄杆邊一引:“富平侯,請借一步說話。”

  張放、王立所立之處是中間走道,不時有內侍、宮婢手捧託盤來來往往,自然不是說話的地方。

  張放不知王立想對自己說什麼,但他不會拒絕——反過來,他對王立說這句話,對方同樣不會拒絕。

  觀鬥台的欄杆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個持戟甲士,正是這上百盔明甲亮的武士,給觀鬥者極大的安全感。

  欄杆之外,就是鬥場,高度落差相當於三層樓,四壁以白條石砌成,打磨得十分光滑,無論獸、人,都別想攀爬上來。

  一般情況下,官員談話,都不會靠近欄杆,安全第一。當然,這是指友好的談話。好象張放與王立這樣的死對頭,在開口之前,首先在氣勢上都想壓住對方。王立提議到欄杆處相談,欄杆之外二十步就是熊吼虎嘯,令人膽顫心驚。便是持戟甲士,也是臉色發白。此時靠欄杆談話,絕對考驗膽量。

  張放抬袖肅手,笑吟吟道:“紅陽侯,請。”當先而行。

  王立盯住張放的背影,眼裡掠過一絲狠厲之色,舉步跟上。

  當二人各自倚在欄杆時,適逢一聲虎嘯,恍如耳邊打雷。張放聳聳眉,面不改色。王立則是面皮一陣發緊,很明顯地肌肉僵硬,好一會才緩過神來,長籲一口氣:“富平侯好膽色,難怪敢挑釁大兄,不把我王氏放在眼裡。”

  張放似笑非笑:“怎麼?紅陽侯把我叫來此處,是想攤牌麼?”

  王立是首次聽到“攤牌”的說法,卻並不妨礙他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聞言亦笑:“對!大兄托某轉告你一句話。”

  “說。”

  “明歲此時,便是你的祭日!”

  有殺氣!張放眼神一硬。

  驀然一聲熊羆咆哮伴隨著鐵質重物墜地聲轟然入耳。

  鬥場訓獸奴驚嚇變調的聲音響徹全場:“熊羆破籠!快跑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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