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98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6

第二百章 竟 爭

  那邊廂許新、于恬、蕭紹、許靡好奇張放與班沅君在說什麼那麼開心,若是他們走近,只怕會無語。

  這會張放正說到爆炒蕹菜(空心菜)的步驟:“……放油入鍋,鍋熱起煙之後,放入肉片,快速爆炒,然後再放蕹菜翻炒……整個過程要快,久了易老……”

  兩位頗有主婦潛質的少女全神貫注,那股子認真勁,不亞于聽先生講解文章典籍。

  張放完成守制回府之後,在外專注於造紙與制瓷,在內首先改造的就是廚房,而改造廚房又得首先改造廚具,鐵鍋首當其衝。鐵鍋,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東西,卻是直到宋朝才真正出現於廚房。就是這麼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卻盛載了無數美食,使中國成為東方美食之源。

  儘管此時調料少得可憐,菜品的種類也只有那麼十幾種,各種烹飪方法更是沒影,但有了鐵鍋,至少張放能吃得到後世的家常菜了。這就行了,他對口腹之欲沒有太高要求,達到家常菜級別就行。

  所以此時的富平侯府,飲食水準已冠絕長安,乃至大漢。張放下一步打算要在自家名下的酒樓裡拓展這個改變飲食格局的新發明,現在他已試驗了十幾道菜,培訓了四個廚師,準備在天子壽誕之後,將張氏美食全面推向長安,輻射天下。

  “對了,當年我那鐵鍋留在沅君府上,難道你沒嘗試使用過?”一番交談下來,張放已很自然稱呼其名,而班沅君也先是裝做聽不清,最後變默認。

  “用過啊,結果油鍋起火,嚇得扔在地上摔壞了……啊,婢子多嘴,小娘子別罰我。”蘋兒快嘴洩底,快說完了才發現小娘子氣鼓鼓盯著她,邊吐舌頭邊認錯。

  張放哈哈笑道:“不如這樣,咱們改日野營,帶足食材,還有鐵鍋,飽覽風光,飽食方歸,如何?”

  蘋兒眼睛亮晶晶,一臉期待地望著小娘子,心裡不斷催促“快說好啊”。

  班沅君遲疑了一下,她聽出張放的意思,是只邀請她們主婢,性質與今日眾人游湖完全不同,她擔心無法得到阿翁的允許。

  張放溫和地望她:“我看出來你想去,但又在猶豫什麼……哦,是班公哪裡吧?這好辦,我正要拜會班公,以謝當年相助之恩,到時候……”

  這時遠道傳來隱隱蹄聲,重重樹影間似可見兩騎飛馳而至。過了一會,涼亭曲廓入口處,出現兩位士子模樣的人。二人一邊向那裡侍立的諸僕打聽什麼,一邊東張西望,然後定定往著張放這邊。

  “是兩位兄長!”班沅君歡喜招袖。蘋兒也提著裙裾急忙迎上前。

  過得一會,蘋兒引著兩位年約二十多歲的士子,來到張放跟前。二人一揖到地,恭聲道:“班伯(班游),拜見富平侯。久聞富平侯大名,今日得見,幸甚。”

  張放凝神看去,班況長子班伯,大概二十七八年紀,模樣老成,舉止沉穩,腰間印囊邊露出的黑色綬帶,顯示出他四百石食祿的身份。這位班氏長子,因通曉《詩》、《書》,于弱冠時被舉薦入朝為郎官,眼下就任太常掾。

  班況中子班遊,年約二十四五,長相明顯與兄長不同,與班沅君更像兄妹。此子博學多才,好黃老之學,亦在朝中任議郎。

  張放回禮誠摯道:“昔年放落難西北,幸賴班氏一門相助,此恩放感銘五內,不敢或忘。”

  班氏父子(女)是極少數知道張放當年情況的官員,所以兄弟二人說“久聞大名”還真不是客套話。如今聽到這位新晉富平侯這樣說,兄弟二人還是很高興的,至少他們班氏在長安又多了一位可引為擙援的權貴。

  班氏兄弟的到來,結束了張放與班沅君的交談,五人一起回到涼亭,一群公子與女郎紛紛上前見禮。

  班伯與班游一一見禮,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這兄弟倆進京任職多年,卻從未有機會與這些頂級權貴子弟結識及交往,今次居然是借著妹子的東風,真不枉他們一下朝就拚命趕來的一番辛苦。

  班氏在西北雖是巨富,家族也是累世為官,但在地方上再牛,放在京城裡,什麼都不是。長安的勳貴子弟,自有圈子,有很強的排外性與准入限制,根本不是外來族群能插得進來的。

  像張放這種,那是天生就在這圈子裡的,而班氏兄弟,若無此次其妹為引,張放成全,根本別想與這些現在的勳貴子弟、將來的朝堂重臣相識。

  班氏兄弟歡喜之余,心下也都清楚,這並不表示這個圈子就接受他們了,只是混個臉熟而已,將來有個遞話的契機。不過,與富平侯的關係,卻是真正的交情。想到這裡,二人更覺妹妹真是班氏的福星,因為當年正是妹妹慧眼識人,才使班氏得以與富平侯建立起了患難之交。

  不過,班氏兄弟顯然低估了妹妹的魅力。

  一個儒雅青年排眾而出,笑吟吟向二人拱手:“在下蕭紹,先輔臣蕭公後人,眼下在太學修習聖人之言。原來太常丞管君之得力助手便是班兄啊,歲首祭禮時,那篇祭文莫非有班兄之力?”

  班伯啊了一聲,連忙致禮:“原來是帝師蕭公之後,蕭公學究古今,堪令我輩後人仰視。蕭兄居然知曉在下那篇拙文,惶恐惶恐。”

  蕭紹對班氏兄弟道:“伯君精詩書,仲君習黃老,賢昆仲果然深知‘內修黃老,外示儒術’之要義。假以時日,必是我朝棟樑。”

  班氏兄弟惶恐不已,眼前這位可是當代大儒之後,經學傳家,如此盛讚,豈敢擔當。兄弟二人連連辭謝,都有點受寵若驚了。

  蕭紹不愧為經學傳家,精通諸經,一張口就撓到兄弟倆的癢處,彼此交流經學及黃老之術,很快打成一片。蕭紹高談闊論之餘,內心自傲,這就是才學,富平侯,呵呵……眼角余光向張放瞟去,突然一口酸氣湧上胸口,滔滔不絕的高論頓時啞火。

  張放正與班沅君主婢倚著曲廓欄杆,面朝碧湖,低聲談笑。左手佳人,右右美婢,不時低聲細語,狀極親密,羨煞旁人。

  你玩迂回,我走直線;你走弓背,我走弓弦。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6

第二百零一章 冤家路窄

  當張放與班沅君久別重逢,談意方濃,從殺蛇到炒菜,從相遇到別後,節奏幾乎不帶停的時候。距昆明池數十裡外,渭河之畔的張氏別莊,張放的秘密訓練基地前,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王仲郎,你看此處景致如何?”山道上,一輛圓頂無壁軺車上斜依著一個十五六歲的華服少年,正是張氏三房家的張商平。

  而張商平所問之人,坐著同款軺車,赫然正是中郎王立中子,王柱。

  這兩個人,上回就曾因與初六衝突,給張、王兩家惹了不小的麻煩。事情雖然暫時揭過,但兩家的梁子卻是結下了。因為此事,王柱被禁足了一段時間,此後沒有再登過富平侯府之門。

  端陽時節,長安有錢又有閑的階層,都不會錯過出遊納涼的機會,張商平與王柱正好是這個階層,而且正值騷動年紀,自然不會安心待在府裡。

  王柱左顧右盼,望著山道兩邊鬱鬱蔥蔥的森林,感受著通體生泰的涼爽勁,一臉愜意地輕叩車軒:“當真不錯,這地方你來過幾次?”

  張商平屈指算了一下,伸出三根指頭。

  “你說……”王柱猶豫了一下,“你那張氏家主會不會也來了?”

  “不會。”張商平大搖其頭,“我打聽過了,家主今日受那西平侯世子之邀,到章台煙雨閣去了。”

  王柱聞言露出一抹邪笑:“原來如此。也對,在那煙雨閣裡左擁右抱,倚紅偎翠,不比這登高納涼爽得多麼?換做是我也不舍離去。哈哈哈!”

  笑聲中,兩輛軺車在馭手的驅使聲中,輕快駛向青蔥林木掩映中的莊院大門。

  車駕停下,馭手跳下車,放下踏板。張商平、王柱先後下車,互相做著請的手勢,嘻嘻哈哈走向大門。身後隨行的馭手則各背著半人高的大筐,裡面裝著各種碗碟與吃食,緊緊跟隨。

  這處渭城別院,前面的遊園、湖水,樓臺亭榭等部分是開放的。此時已有不少張氏族中子弟邀請親朋好友前來冶游,張商平一路行來,不時碰到族中兄弟及僕役,互相打著招呼。

  張商平轉問王柱:“仲郎,想到哪納涼?遊湖?入林?還是隨便找個亭子?”

  王柱看著湖面來回穿梭的十多條小舟、林子間若隱若現的人影,耳聞一個個亭台樓榭裡不時發出的隱隱笑聲……撇嘴搖頭。

  “仲郎……”

  “咱們不紮堆,就象來時說的那樣,登高納涼。”王柱說著,伸手向當日張放宴請陳湯、甘延壽處在的孤峰之頂的涼亭一指。

  王柱扭過頭,卻看到張商平一臉猶豫,訝道:“怎麼?”

  張商平期期艾艾道:“家主下令,後院已經封閉了……”

  富平侯!王柱眼裡掠過一絲怒意,一提這個人,當日受辱的情形便如在眼前。

  王柱壓著火,低聲問:“是不是所有人都不能進去?”

  “不是,家主,還有他的扈從都可以……”

  “這不就結了!”王柱憤憤道,“這渭城別院可是你們張氏先祖留下的共同產業,他張放卻以家主之勢強佔了,簡直豈有此理!若大長安,列侯如雲,沒聽過幾家這麼幹的。”

  張商平想起上回之事,被族老施以家法,臥榻一月無法下地,心下不忿,咬咬嘴唇,低聲道:“仲郎,你說怎辦?”

  王柱乾脆得很:“翻牆!”

  前院與後院以一堵長長的灰色圍牆間隔,牆很矮,不過一人多高,牆體斑駁,牆皮剝落,顯然上了年頭。圍牆遠離行道,掩映于雜草樹木中,除了起到一個隔離的作用,完全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咱們不是小人,真正的小人是那個張放。”王柱踩著塚奴的後背攀上圍牆,坐定,邊向張商平伸手邊道。

  兩對主僕費了半天勁,連推帶拽,終於全過來了。但在接力傳大筐時,由於兩位公子袖手旁觀,而王柱的家奴因托舉少主,自個又爬牆,又拉拽另一個馭手,筋疲力盡。此時被大筐一壓,再也頂不住,一屁股坐地。

  啪!筐裡碗碟盡碎。

  張商平臉色變了,王柱恨不得上前踹兩腳——他們當然不是心疼碗碟,而是這動靜……

  “快、快離開這裡。”王柱也不管那些吃食了,反正他們帶得多,只要有一筐就夠了。

  一番手忙腳亂後,第二筐終於安然落地,王柱、張商平抬腳便走,兩個家奴一個托一個背,將大筐負於背。

  咣當!一聲大響,差點沒把心虛的幾個人嚇死。

  “你這混蛋!”王柱脾氣暴,氣急敗壞綰袖就要揍人。

  家奴臉色赤白,急辯:“少主,真不是我弄的,我背得好好的……”他說話聲戛然而止,被少主與張公子的眼神嚇住了。

  王柱、張商平與另一家奴,目光齊刷刷盯著一物——一支箭矢,正插在大筐上,原來如此。

  三人目光順著箭矢射來的角度望去,但見林子裡步出二人。前面一人,十七八歲年紀,身量不高,但體格強健,手裡拎著一根光滑的棗木棍。這人張商平認得,是家主的親隨之一,韓氏兄弟中的那個弟弟。

  後一人,步履矯健,手臂長而有力,此時正一手持弓,一手從肩後抽箭——這人大夥都熟,太熟了,熟得令人咬牙切齒。

  初六。

  翻牆入院,終於還是被發現了。

  “張公子,王公子,後院已被家主封閉,要遊玩可到前院,請回吧。”韓重沒見過王柱,不過他顯然從初六那裡知悉一切,故而有此勸戒。

  如果只有韓重一個人出現,如果不是多了個初六,如果不是初六那一箭,後面許多事或許不會發生。可惜,生活沒有假設。

  王柱扭頭盯住張商平:“你是張家少主,難道要為這家奴所欺麼?”

  張商平白暫的臉慢慢脹紅,攥緊拳頭,狠狠盯住韓重、初六。

  王柱兩手背著,一步步逼近韓重、初六,眉毛揚得高高:“我若不走呢?你們這兩個家奴敢動我嗎?”

  如果來的是韓駿,或許還有圜轉機會,偏偏韓重是個嘴拙的,眼見王柱一步步逼近,胸肺氣脹卻說不出話來,攥棍的手心全是汗。

  王柱眼角瞥見張商平也跟著沖過來,心下大為得意,乜斜著初六:“本公子知道,你這胡奴上回就想射我,只是正好有我王氏家奴給你當了靶子。這回的靶子只有我一人,怎麼樣?要不要射?不射,我們就上山了。”

  王柱說罷一揮手,張商平及兩個家奴俱隨其後,大搖大擺朝山頂走去。

  望著幾人的背影,韓重額頭滲汗,望向初六:“怎麼辦?攔不攔?”

  “我初六只聽從主人之令。”初六緩緩搭箭,張弓,望定那幾個囂張的背影,舌綻春雷,“王柱,張商平,膽敢擅闖禁地!看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6

第二百零二章 美食攻略

  一輛朱漆兩轓的施轓車出現在富平侯府中門,馭手放好踏板,于車側掀簾恭候。一個深衣高冠的中年男子彎腰鑽出,抬手扶冠、整衣,抬頭看著府額上“富平侯府”四個大字。

  在他抬頭的瞬那,面孔映入眼簾,年約四旬,面目清俊,長須垂胸,儀錶出眾,正是上河農都尉班況。

  隨著一聲朗朗長笑,一個英俊中透著儒雅的少年出現在中門,長揖為禮:“班公蒞臨,蓬壁生輝,張放在此有禮了。”

  班況連道不敢,合袖回禮:“富平侯大開中門迎客,班況惶恐,實難當如此殊禮遇。”

  侯府的中門,非極尊貴的賓客或重大場合,一般是不開的。很顯然,班況對張放的高度禮遇既驚訝又高興。

  張放笑道:“今日張放有幸,喜迎貴人,這中門是要開的。”

  二人再度見禮,互相謙遜一番,最後張放以主人身份在前引路,班況落後半步,談笑而入。至於後面捧著禮物的隨從,自有侯府下人接待。

  一路上,班況感概不已:“遙想當年,初見君侯之時,雖知君侯非凡品,卻萬沒想到竟是張侯後人,當真是有眼不識珠玉……”

  張放搖頭道:“班公切勿如此,張放這條命,實乃班公所救。”

  班況訝道:“君侯何出此言?況何時……”

  張放正色道:“當年若非恰好得到班公邀請,前往靈州,放之性命,多半要折在那群屠村惡人手裡。班公無心之舉,卻實實在在救了張放性命。”

  班況恍然,連道好險,當下詢問張放後來去處。張放以出塞遊歷一筆帶過。班況是極少數知道他“失憶”的知情人,聞言只能感歎,對他未能及時回長安於榻前盡孝嗟歎不已,同時對此也表示理解。

  二人一番追憶前事,關係一下親近不少。

  說話間,二人來到一間雅室。張放停下腳步,欠身做了個請的手勢。班況便知到了宴會所在,拱手致謝後,隨張放步上臺階,在玄關除履整衣之後,剛踏入雅室,班況頓時愣住。

  只遲疑了短短一瞬,班況急趨近前,長揖到地,恭聲道:“未知太子殿下在此,班況惶恐之致,失禮之處,望太子海涵。”

  雅室上首,跪坐一人,錦衣玉圍,神采飛揚,正是太子劉驁。

  劉驁站起,上前輕托班況兩臂,笑道:“班都尉無需多禮,這不是在我的太子宮,更不是在朝堂。我今日也如班都尉一般,都是富平侯府的客人,你我便依賓客之禮就好。”

  班況連道不敢,幸好今日只有這一個驚喜,除太子與他之外並無其他客人,這樣至少不用傷腦筋坐位排次。太子肯定在上首,張放身為主人,自然在左首,班況坐右首正合適。

  張放坐定之後,雙手一拍,對門口道:“上菜!”

  看著侯府僕人們將一盤盤帶蓋的陶碗陶碟送上來,劉驁與班況都有點不明狀況。眼下並不是飯點,雖說貴族宴飲隨心所欲,想吃就吃,不受三餐限制,但把他們請來,必有要事,總不會是吃吧?

  “今日請殿下、班公前來,無他,就一個字,吃。”張放笑吟吟做了個請開蓋的手勢。

  還真是吃啊!

  如果沒有班況在場,劉驁估計將案上木箸扔過來的心都有了,這叫什麼事?

  張放也不多言,自顧打開陶蓋,一股特殊香味頓時彌漫了不大的雅室。

  劉驁輕咦一聲,看了幾眼,只見那盤中盡是鮮綠,間或雜以黃點,一時看不清是什麼食物。

  張放掂起木箸,向劉驁、班況做了個請的姿勢。

  劉驁這回不說什麼了,先掀開正中一盤,正是方才看不清楚的那道菜——原來鮮綠的是蕹葉,黃點則是肉片,具體是什麼肉,一時看不出。蕹葉鮮綠,肉片焦香,混合形成的特殊香氣,光是嗅著,就令人食指大動。

  劉驁連連稱奇:“少子,你從哪請的庖廚,居然弄出這樣一道菜?”

  班況提箸,若有所思,笑道:“當年曾聽小女說過,君侯所贈之菜,令人食髓知味,食過難忘。今日一見,果然不同。”

  班況說得很含糊,因為庖丁是賤役,君子遠之,他自然不能說破當年之事。不過劉驁卻聽出二人不光早已相識,而且還有一個“小女”……劉驁望向張放,笑容曖昧。

  劉驁挾菜入口,本想說什麼,驀然眼睛瞪圓,什麼都不說了,埋頭大吃。這二人其實都不餓,但美味當前,頓時化為饕餮。

  肉片炒蕹、油燜整雞、油淋青鯉、清灼冬葵……一道道菜吃下來,兩位貴客都吃得一頭汗,直到杯盤狼藉,肚兒滾圓,二人才放下木箸,互望一眼,搖頭失笑。

  劉驁用清湯漱口之後,以絲布揩嘴,以不容置疑的口氣道:“少子,你的庖丁得借給我一段時日,何時能讓我府上庖廚做出這般美味,何時才還你。”

  班況也笑:“下官正想開口,卻被殿下著了先鞭,下官便只有耐心排隊了。”

  劉驁哈哈笑道:“少子定不止一個庖丁,班都尉大可再求之。”

  張放用絲巾按按嘴,扔在收拾食案的僕人託盤上,揮手示意退下。待軒室的門重新關上之後,才從容不迫道:“我府上共有十個庖丁進行了近兩個月的美食培訓,方才殿下與班公所品菜肴便是他們所學之成果。這十個庖丁,我只留下一個,贈班公一個,餘下八人,全給殿下。”

  劉驁眉花眼笑:“哈哈哈,少子果然夠爽快!”

  張放卻無笑意,反而憂歎道:“陛下近來龍體欠安,事煩食少,若能換換口味,或許胃口大開也說不定。”

  劉驁怔了怔,嘴巴慢慢張開,眼睛透出一股喜意。

  這時又聽張放道:“陛下壽誕將至,若殿下能在壽誕之時,奉食敬獻,孝心配美食,陛下當如何?”

  劉驁猛然拍膝大叫:“那還用說,必定……”突然省起還有班況在場,急忙收住,站起來沖張放長揖為禮。

  張放亦合袖還禮,臉上掛著淡淡笑意。

  班況看看太子,再看看張放,捋須而笑,緩緩點頭。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7

第二百零三章 壽 禮

  未央宮,椒房殿,是歷代皇后的專屬宮殿。前殿為皇后接見皇子、外戚、內官的所在;後閣則是皇后寢宮,非天子不能進。

  此刻,皇后王政君正一臉憂愁坐在軟席矮榻上,扶額不語。身後侍女或立或跪,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響。殿外傳來一聲唱禮:“太子進見。”

  王皇后放下手,神情一振:“我兒來了。”

  身後的侍女們這才借此悄悄呼出一口氣。

  王皇后一揮袖:“撤簾。”侍女們慌忙將珠簾卷起。

  皇后接見外戚、內官時通常垂簾問事,不過對自家兒子就沒必要這樣了。

  太子劉驁恭恭敬敬伏於榻下,道:“孩兒向母后叩安。”

  “皇兒請起。”王皇后笑容滿面望著這唯一的兒子。沒有哪個母親不疼愛兒子,更何況她是真正的母以子貴。如果不是有這個兒子,她別說當皇后,連最低的嬪都當不上,指不定被掃到掖庭哪個角落了。

  劉驁躬身立定:“不知母後召兒臣入見有吩咐?”

  王皇后從袖子裡伸出保養甚好的手掌,輕輕扇動。諸侍女躬身退下,一直退出到大殿之外,殿門沉重合上。

  王皇后從矮榻站起,廣袖一展,緩步走下丹墀。劉驁連忙登階數步,輕托母后袖臂,護挽而下。

  王皇后輕輕拍打兒子的手背,滿足地歎息一聲,旋又面有憂色道:“你父皇的大壽誕就要到了,可曾想好壽禮?”

  劉驁恭敬道:“兒臣已有所準備。”

  王皇后沒想到兒子回答得那麼麻溜,往年為壽禮之事,她們娘倆可是頭疼要死的。

  這世上最難送的禮,恐怕就是皇子進獻給皇帝的壽禮了:既要顯示孝心,又不能落入俗套,太貴重不行(有奢侈之嫌),太廉價不行……那叫一個為難。

  “皇兒,你可得想好了——昨日我見到那傅昭儀,她隨口說了壽禮之事,貌似關心,但我看她神情,眉眼皆笑,很是自得,好似在說……”王皇后停下腳步,側首望向兒子,滿是憂慮,“好似在說,這一次,我們又要被濟陽王比下去。”

  劉驁眼裡掠過一絲陰霾,皇弟一直深得父皇歡心,送什麼都能讓父皇心懷大暢。去歲父皇壽誕之時,皇弟就在大殿之上,君臣之前,表演了飛丸擲鼓,贏得一片喝彩。最後,皇弟還將那兩枚金丸當壽禮敬獻給父皇,父皇龍顏大悅,而對自己所獻的一雙龍形白壁看都沒看兩眼……

  “皇兒,你想好了沒?此次要送何壽禮?”

  劉驁從回憶中拉回,深吸一口氣,放開母后的手,深深一揖:“母后放心,兒臣此次準備充分,縱比不過濟陽王,也絕不弱於他。”

  “哦?皇兒說說,是何事物?”王皇后見兒子如此篤定,頓時來了興趣。

  “母后稍待,兒臣去去就回。”

  ……

  一刻時後,一名專門服侍皇后的內侍手提食盒,匆匆忙忙走在曲廓之上。當快到椒房殿時,迎面卻見傅昭儀攜宮婢款款而來。內侍閃避不及,慌忙垂首肅立一旁。

  傅昭儀緩緩走過。

  內侍輕籲一口氣,提起食盒,正要離開,驀然一聲冷俏聲音響起:“盒裡裝著什麼?你要到哪去?”

  內侍慌忙跪下:“奴婢是奉太子殿下之令,為皇后獻食。”

  “太子?獻食?”傅昭儀左右看看,狐疑道,“太子在何處?”

  “太子殿下方才遇見中書令,便停下交談。”

  “你為何不等太子?”

  “太子殿下說,食物當趁熱,不可延誤,故而著奴婢先行。”

  傅昭儀緩步走來,打量食盒,目光閃動,聲音陡然轉厲:“本宮入宮以來,從未聞太子獻食皇后。事出反常,焉能不疑?把食盒打開!”

  內侍連道不敢,最後被逼不過,只得打開食盒,裡面是一個玉蓋碗。

  “打開!”

  “奴婢真不敢……”內侍已經跪下了。

  傅昭儀猶豫一下,終於咬咬牙,邊向侍女使眼色邊斥喝道:“你這賤婢,說話不盡不實,令人生疑。皇后乃後宮之主,鳳體何等尊貴,豈能進不明不白之食……”

  說話間,侍女五指成爪,扣住碗蓋……

  “傅昭儀且慢。”

  一聽這個聲音,侍女的手頓時僵住,傅昭儀立即轉身,臉上露出溫和笑意。

  劉驁近前微欠身:“這食盒內所盛之物,的確是我進獻母后的,有勞昭儀動問。”

  傅昭儀動容道:“太子孝心,令人感佩。唉!我那康兒就是不行,從未向我這母妃獻食。我得召他入宮,好好說道,讓他向太子兄學習才是。”

  劉驁連道不敢,方才之事,誰都沒提,仿佛沒發生過。

  望著傅昭儀一行遠去的背影,劉驁呼出一口濁氣,暗道好險。這可是他打翻身仗的依憑,誰都可以知道,唯獨不能讓傅昭儀知曉。

  椒房殿,當劉驁親手將玉碗蓋開啟後,王皇后足足楞了三息,這都是什麼?嗯?好香!

  在劉驁的一再催促下,王皇后下意識掂起一塊油黃小塊放入嘴裡,咯吱響聲中,油香四溢。王皇后鳳眼越睜越大,很有幾分《食神》裡的藍衣女評委模樣。

  “這……這是何物?如何做的?”

  “油煎小黃魚,裹粉熱油,以鐵板煎之。”

  “鐵板?”

  “母后覺得如何?”

  “雖然有些……不過還真不錯。”

  劉驁籲了口氣,再問:“母后覺得,父皇會喜歡嗎?”

  王皇后瞪大眼睛:“這就是你的壽禮?”

  劉驁道:“還有十餘道菜,各有風味,絕無僅有,兒臣會一一敬獻母后品嘗。這些菜肴兒臣是喜歡的,母后也覺不錯,那麼想必父皇也會喜歡吧。”

  王皇后邊嚼邊輕輕點頭,若有所思:“陛下一直胃口不開,攝食甚少,若以此為壽禮或許真有奇效……不過,好像還缺了點什麼……”

  劉驁一愣,缺什麼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7

第二百零四章 賊心不死

  “還缺這個!”

  張放端起一個瓷碗,掩不住滿面笑容。

  陸九藤的試驗,終於有了重大突破。一窯釉陶中,出現了一個非常特別的碗:天青色,釉胎輕薄,質地晶瑩,色澤飽滿,釉色均勻。明顯有別于其餘釉色呆滯的釉面陶,顯得非常鮮活明亮,怎麼看怎麼舒服。

  以張放的眼光看,這就是不折不扣的瓷器,而且質地上乘。

  陸九藤與田安從送器入府到現在,一直在咧著嘴,搓著手,不知是突破進展而興奮還是初入侯府而不安。

  “一窯只有這個合格麼?”

  “呃,是這樣。”田安欠身,嘴巴一直沒能合攏,“一窯所出,多為釉面陶,只這個、這個……”

  張放笑道:“與眾不同。”

  “對,對,就是與眾不同。”

  “上回家主提出用磁石吸鐵屑,這方法有效,釉水的材料的確純了不少,釉陶的顏色都清亮許多。”

  “這幾批釉陶看著的確比上次看到的那個釉面碗好得多,但距真正的瓷器還有距離。”張放一手托瓷碗於耳邊,一手屈指輕彈,聽那清脆的回音,“這才是真正的瓷器,能找出窯變的規律麼?”

  田安慚愧搖頭:“回家主的話,我們燒了好幾窯,都沒成功。”

  陸九藤想了想,小心道:“小的覺得,或許是火候的問題,太高易碎裂,低了無法形成釉面。”

  “如果你覺得是火候的問題,那就著手解決。”張放放下瓷碗,對二人溫言道,“你們是專家,無論覺得那方面有問題都可以大膽嘗試。配方、火候、原料,逐一測試排查,不要怕浪費,有專項資金;也不要怕指責,我給你們頂著。”

  家主都這樣的態度了,田、陸二人除了感激叩拜也不知說啥了。不過這一次他們不必擔心被陶坊工匠們指責了,這只瓷碗,已經震住所有工匠,二人也算是揚眉吐氣了一把。

  張放確實不是隨口說說,他專門下令讓侯府帳房辟出一個專項基金,數額達到百萬錢,專用於瓷器與紙張的研究,並且隨時追加資金。在這方面,他是不吝投資的,而且也得到了回報。

  從這個品質上乘的瓷碗來看,陸九藤與田安已經摸到了一點門道。這一次是技術加點運氣,下一次,就有可能是純技術突破。

  瓷碗的出現很及時,給張放解決了一個難題,有了這東西,他更有把握了。

  正所謂好事成雙,瓷器剛有了突破,紙坊也傳來好消息,用蘆葦造紙,已獲得成功。

  張放一下朝,沒顧得上回府,直接到了西市,查看紙坊成果。

  西市是長安各種手工作坊集中地,鐵鋪、金銀飾鋪、鞋鋪、衣鋪、紙坊、陶坊……行人往來,商鋪交易,熙熙攘攘,比之章台不遑多讓。

  西市的紗羅紙坊,規模屬中上,但連年經營不善,僅有薄利。富平侯府家令張敬臣在一年前奉家主之令,尋找合適紙坊,最後選中這家,以十萬錢買下。張放安排渠良監管,尋找合適材料,加大研發力度,最終制出蘆葦紙。

  張放現在就在紗羅紙坊內,細細查看紙坊最新出產的蘆葦紙。紙張薄如指甲,色澤為米黃,已經很接近白色,表面的雜質細如髮絲,並不影響寫字。張放特意沾墨寫了幾個小字,字跡清楚,基本不暈墨。

  張放點點頭:“不錯,可以批量生產了。”

  渠良及紙坊工匠們無不喜笑顏開,家主的肯首,證明了他們一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紙張與瓷器的成功,至少讓張放明白了一件事,漢代缺的不是技術,而是研究。紙與瓷,到了西漢晚期,已經趨於成熟,就差最後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了。而就是這一層紙,隔了足足百餘年,才被有錢有閑更有鑽研精神的蔡公公捅破。而瓷器也在之後幾十年間真正成熟……而張放不過把這個過程提著一些而已。

  張放步出紙坊時,渠良脅下、韓駿背上,俱帶了一匣新紙,剛走出十幾步,張放突然停下腳步。

  渠良、韓駿一怔,順著公子的目光看去,臉色一變,立即丟下匣子,伸手入懷。

  張放擺擺手:“不用慌張,是石榮的僕從,沒有惡意。”

  街道對面是一個僕從打扮的男子,儘管人潮洶湧,但對方穿過人群直直射來的目光,立即引起張放的警覺。張放只一眼就認出,這是前幾日端陽會時,石榮身邊的幾個隨從之一。

  石榮的僕從,意欲何為?張放不知道,但他從對方的眼神可以窺出,沒有惡意——當然,諒對方也不敢。

  那僕從擠過人群,來到張放面前,躬身道:“小的奉公子之命,請君侯前往一會。”

  張放淡淡看著那僕人:“我張放是招之即來的人麼?”

  僕從惶恐道:“公子是有事與君侯相商,懇請一晤。”

  張放還是淡淡看著,沒說話。

  僕從連連作揖,最後做勢欲跪。

  張放抬手止住:“也罷,我就走一遭。不過,我不會再到煙雨閣,請石公子換個地方。”

  僕從鬆了口氣,連忙向東面一指:“今次公子不在煙雨閣,而在東市。”

  這下張放知道石榮為什麼會找到自己了。石榮進東市,而他進西市,這是腳前腳後的事。石榮在後面,所以看到他,便派僕從跟來,請他前去敘話。石榮與他此時仇怨已揭過,但芥蒂仍在,所以有事的話不會登門,只會用這種方式相邀。

  東市商鋪林立,酒樓也多,石榮就在一家古色古香的酒樓二樓雅間,可以憑軒觀街景。大概知道張放會來,事先遮罩閒雜人等。張放進入雅間時,除了一桌子酒菜及石榮一人,並無他人。

  兩人都是知根知底的,也不客套,互相敬酒三杯,停杯之後,石榮也不兜圈子:“張君若把那個叫蘋兒的侍婢讓給我,我不跟你爭陽阿公主家的雙姝。”事實上石榮不是不爭,而是事情有難度,陽阿公主根本不待見他,而張承彥又死了,沒法幫他促成此事。於是石榮順水推舟,想空手套白狼。

  張放皺眉:“請我來就為這事?”

  石榮剔了剔眉,點點頭:“若你肯答應,那日之事,我也不計較。”

  那日之事,落湯雞之事麼?

  張放心下冷笑,口中卻道:“為何要我‘讓’,她又不是我的侍婢。”

  石榮嘿嘿一笑:“那賤婢雖提前走了,但後面的事卻還是知道的。任誰都看得出來,班氏女郎對張君的好感,他日必是你侯府之人。”

  張放不置可否,對這個吃飽飯沒事幹,整天精蟲上腦的傢伙,他也只能為石顯感到可悲了。

  “明日我會與班氏女公子出遊,到時幫你問問。”張放想了想,還是把那句“別抱太大希望”吞回肚裡。

  石榮開懷大笑,合袖一揖:“如此多謝張君了。”

  在石榮想來,這就是張放答應了,孰不知,張放說的問問,就真的只是問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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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佳人可入畫

  渭水之畔的渭城別莊後院孤峰涼亭,今日又有客人,不過並不是陳湯或甘延壽,而是班沅君主婢。

  “真想不出,張君如何說服阿翁,居然會讓我帶著蘋兒單獨出來。”班沅君憑欄俏立,眺望山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回首菀爾。

  蘋兒則不時偷望亭子中央石案上的那個匣子,猜測裡面是什麼禮物。

  張放打發所有扈從離開,親手將潔白的蒲席一一鋪在地上。雖然他有更舒適的軟椅,但那是自用的,他並不打算拿出來。因為這樣做非但不能令佳人開顏,反而會落得一個羞憤而去的下場。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漢服天生就是對應跪坐的,如果要改變坐姿,比如坐椅子,那服裝也要跟著改。漢服坐椅子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而是走不走光的問題。因為這時沒有什麼打底褲,裙子裡只有一塊叫“蔽膝”的遮羞物,跪坐時雙膝要盡可能併攏,如果不小心叉開腿,走光妥妥的。

  張放再怎麼樣,也不敢把這樣的東西拿出來給班沅君用哇!

  張放鋪好蒲席,直起腰,拍拍手,笑道:“班公真是愛女心切,對沅君看護如此著緊。”

  班沅君回首白了他一眼,少女風情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端陽之會,那位石公子落水,阿翁很是不安,讓我少出門。”

  張放訝道:“這不關你事吧?石榮是太猴急,自己沒站穩,怪不得誰啊。”

  蘋兒掩口哧哧直笑:“對啊,是他自個太猴急,怨不得誰。家主那天訓斥小娘子的時候,公子在就好了……”

  “多嘴!”

  蘋兒吐吐舌頭,笑著跑開一旁,沒想到張放卻招手叫她回來,道:“那石榮昨日找到我,打聽你的情況……你怎麼說?”

  蘋兒小臉一下脹紅,羞憤道:“什麼怎麼說?端陽那賤婢都聽那些女公子們說了,這個石榮五毒俱全,有八房姬妾,更以煙花之地為家,哪個好女兒願跟他?我、我……”

  張放豎掌止住,頻頻點頭:“我明白了,改日見到他,我會讓他打消這主意,不會讓他糾纏蘋兒。”

  班沅君有些擔心:“他可是中書令之子……”

  張放淡淡一笑:“石顯很陰不錯,但他更在意名聲。如果石榮給臉不要,那我會找石顯,直接斷了石大公子的念想。放心吧,這事我來處理,能相信我不?”

  蘋兒用力點頭,笑容又回到臉上。

  卡嗒!

  蘋兒一直關注的匣子終於打開,然後,杏眼越睜越大,裡面不是她認為的貴重禮物,而是——一疊紙。

  張放從亭口取來兩個早已準備好的架子,再從匣子裡抽出兩張紙,分別夾住——如果是一個來自後世的人,一定可認出,這是畫架。

  張放把一個畫架放在班沅君面前,然後自己面前也放一個。

  班沅君主婢一直瞪著溜圓的妙目看著,不明其意卻興致盎然。直到張放將一個盒子打開,裡面是一格格顏料,班沅君才低呼:“啊,這、這是要作畫麼?”

  “沒錯,這個叫畫架,野外寫生作畫用的。”

  “可是用紙作畫不行的……”

  “這是我新研發的好紙,寫文作畫都沒問題。”張放很快磨好墨,用狼毫蘸滿,雙手奉上,“沅君不妨試試。”

  班沅君接過狼毫,儘管她不太適應在豎板這樣寫字,但多年懸腕練筆,雖不適應卻並不費力,很快寫下兩行娟秀小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班沅君回望張放,眼睛亮晶:“果然不滲墨,雖不如帛,卻勝在物廉。”

  張放緩步踱來,他近年來一直惡補經學,一眼便看出,這兩句出自《詩經•鄭風•子衿》。這時他看到班沅君將筆遞給自己,顯然是要他接下句。下句,張放當然記得,在這時代看的經書,他基本過目不忘。不過,記憶中另有一個下句更有味道……

  張放想了想,微笑接筆。

  班沅君嘴含淺笑,心裡默念著下句——縱我不往,子寧不嗣。但在下一刻,她與蘋兒兩雙妙目瞬間睜大。

  張放一揮而就,放下狼毫,向班沅君一揖:“慚愧,我這字單獨看還行,與沅君之書擺在一起,當真是相形見拙了。”

  張放並不是謙虛,他的字確實不如班沅君,但在此刻,班沅君眼裡看到的已經不是字,而是文。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班沅君輕輕吟著,臉似火燒,心弦劇顫。

  蘋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偷偷笑了。

  張放後面補這下句,並非詩經原句,但在後世的知名度,卻遠遠大於原句。這是出自曹操的《短歌行》,就是那個“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短歌行》,因為知名度高,幾乎句句經典,故而張放記得很熟。曹操原意無關風月,但後世多喜以風月附之。

  張放將這句用於此處,正巧對應上他與班沅君別後三年重逢之情。而且,很大膽……

  班沅君臉紅紅地將詩句取下,卷起,塞入衣袖。這位妹子是個才女(女文青),最能打動她的,自然就是詩歌,張放無心之舉,意外成蔭。

  詩之後便是作畫了。張放用手指取景法,為班沅君選取了渭水夕照。在班沅君專注繪畫時,張放悄悄回到畫架前,取出一盒筆墨……

  落日餘暉,照在兩位少女的身上,將她們曼妙的身軀勾勒出一輪光暈。紗衣輕薄,隱隱透光,那青澀的嬌軀,別有一種朦朧之美。

  此刻,這朦朧之美,便流于張放筆下,成於畫紙之上。

  班沅君擅畫山水,而張放只會素描,這還是當初醫學生那會,為練習解剖而學的。

  班沅君畫得很不順,不僅是因為不適應畫板,更要緊的是,她眼角餘光感受到那不時掃來的灼灼目光……班沅君咬咬嘴唇,低聲對蘋兒說了一句。

  蘋兒點點頭,轉身去冰鑒取冷飲,趁著張放專注于班沅君身上時,悄悄繞到側後,探頭一看,沒想到卻對上了張放明亮雙目。

  蘋兒嚇一跳,張放大方地做了個請看的手勢:“山水可入畫,佳人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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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關 雎

  班沅君拿著畫板,反復看著,眼睛閃閃,充滿好奇。她從小學畫,擅山水,也擅人物,但從沒見過用明暗法來繪畫人物的。漢代繪人物,多以白描為主,人物趨平面,立體感不強。最重要的是,受黃老及儒學影響,古時繪畫追求神似而非形似。所以大多數情況下,畫家筆下的人物與臨摹物件的相似度,其差別等同于真人與身份證照之比。

  張放採用素描法,但用的卻不是碳筆或鉛筆,而是大小不同的幾支毛筆,畫出來的效果,近似於鋼筆畫,卻又比鋼筆畫柔和。濃淡相宜,明暗對比,儼然一副黑白肖像。

  畫中的班沅君,身體端正,執筆潑墨,神情專注。身後立著蘋兒,少女的目光迷朦,不知是看畫外山水,還是畫中山水……

  “張君這種技法甚為奇特,不知師從何人?”班沅君雖覺這畫風與自幼所學相左,但確有獨特之處,她很好奇,會是什麼人教他這樣畫法。

  “自個摸索的,無師自通。今日玩得開心,即興之作而已。”張放並無自得,看到班沅君又將畫卷起來,打算收藏,提醒道,“你們自己看看就好,別亂拿給別人看。”

  班沅君認真道:“我當然不會給別人看。”這可是她的肖像,豈會輕易顯露於人前?

  張放這樣說並非不自信,實際上他知道這樣的畫法並不合潮流。古人繪畫,重意不重形,追求神似而非形似。張放這種西洋素描法,在古代文人眼裡,那是匠人之技,匠氣十足,登不得大雅之堂。

  張放回長安已經一年多了,惡補了很多古代知識,更成為了朝堂站班一員,他對這個時代上層的思維,有所瞭解。所以他不會認為自己從後世帶來的東西,就一定會引起這時代人們的驚歎拜服。椅子如此,繪畫亦如此,千萬別想多了。

  班沅君也受這種觀念影響,不過,在這幅畫裡,她看到的,不是什麼匠氣、匠技,而是難言的逼真傳神,這給她一種很新奇的感覺。更何況,這是他親手繪製,別有意義,彌足珍貴。

  “畫得倦了,來,嘗碗冰鎮綠豆湯。”張放打開冰鑒,白氣湧出,揭開厚布巾,露出一個小瓦罐,用勺子盛了三碗綠豆湯,分別遞給班沅君與蘋兒。

  所謂冰鑒就是古代冰箱,春秋時期就有了,通常是青銅所制,隔以木框,包以厚布,置冰於其間,能較長時間保持食物新鮮且有冰爽感。當然,能用得起冰鑒,並有地窯藏冰的,自然不會是普通人家。

  蘋兒接過一飲,身心透爽,眼睛彎成月牙。

  班沅君謝過,剛飲一口,目光為匣子裡一物所吸引。

  張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了笑,取出來一遞:“這是送給你的。”

  班沅君放下湯碗,接過了——一本書。

  沒錯,這是大漢第一本線裝書,雖然只有薄薄十數頁,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是張放昨夜用裁好的紙張裝訂成的線裝本。線裝書並無技術難度,只要見過,很容易就能制做出來。之後再親手摘抄了十幾篇《詩經》,做為送給班沅君的禮物。

  果然,這種新奇獨特的書本,引得班沅君欣喜不已。

  “張君總有奇思妙想。”班沅君笑吟吟翻開書本,扉頁跳入目簾便是《詩經》第一詩。

  “關關雎鳩……”

  班沅君臉蛋騰地紅了,便如此刻即將沉下的夕陽……

  ……

  山頂三人,風情無邊,山下也有三人,卻安靜沉默。

  青琰、初六、渠良。他們三人,是今次扈從。

  今日輪到初六護衛,而渠良則是馭手,至於青琰,則是張放特意安排。主要是考慮如果班沅君主婢有什麼特殊需要,比如貼身護衛啥的,青琰便可派上用場。

  青琰還是老樣子,一身男裝打扮,腰圍具帶,插著十二口飛刀,神色清冷。初六的弓箭囊俱放在腳下,弓沒有上弦。渠良本就腳跛,在東庚烽燧之戰時又落下一身傷,更在西極之地受了寒氣,身體大不如前,腳已經半廢,走路都得拄拐了,基本上已喪失了護衛職能。

  不一會,山上傳來腳步聲,三人神情一振,正要站起,一個雄健的身影出現。三人互望一眼,又坐了下去。

  渠良問道:“食材送上去了?”

  那人點頭:“送去了,小主母吩咐不用幫忙,在山下守著就好。”

  這位也是熟人,班沅君的馭手兼護衛——昆奴。

  昆奴說完後,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們這位君侯,當真能……”他做了個煮食的動作。

  渠良笑了起來,與青琰互望一眼,道:“公子之能,絕對超乎你的想像,你的小主母與她的侍女有口福了。”

  昆奴直搖頭,正想說什麼,驀然抬頭朝院門處望了一眼,側耳傾聽。少傾,對三人道:“我去看看。”

  初六也提著弓箭囊站起來。渠良失笑道:“這天都快黑了,難不成還會有張、王兩位公子跳牆進來登山賞景?”

  初六輕籲口氣:“難說,上回我看那王公子一臉不甘心的樣子……”

  青琰冷冷道:“若是我,非讓那兩個混蛋見血不可。”

  初六看了青琰兩眼,苦笑搖頭,他也知道,青琰只是心情不好,在說氣話而已。吃一塹長一智,經過上回與王府的衝突,初六已長進不少。知道長安不比塞外,有些事,一旦見了血,就不好收場了,他不會再給公子惹麻煩。

  所以在第二次與王柱、張商平發生衝突時,初六直接一箭射中了王柱的頭巾,令其巾落發散,王柱當時差點尿了。這一箭打掉了王柱的銳氣,也嚇壞了張商平,萬沒料到初六竟敢動真格,最終二人還是帶著家奴灰溜溜的走了。

  初六後來將此事稟報公子,得到讚賞。不過,想起那王柱一臉恨意與張商平憤怒的樣子,他心裡一直不踏實。

  初六望著昆奴消失的背影,對青琰、渠良道:“我也跟去看看……”

  話音未落,一聲怒吼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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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突如其來的襲殺

  這一聲怒吼,不但驚起青琰、初六與渠良,連山頂上的張放、班沅君主婢都隱約可聞。

  “是昆奴!”班沅君與蘋兒同時脫口而出。

  下一刻,金鐵鳴響聲大作。

  張放臉色倏沉,雙手一分,嘩啦,將外衣甩脫,露出短打便裝。今日約會,他沒帶劍,但大馬士革匕從不離身。

  張放從左小臂抽出匕首,挽了幾個刀花,扭頭對班沅君主婢道:“坐在這裡,不要動,我去去就回。”

  剛奔出數步,身後傳來惶恐之聲:“不要去……”

  張放轉頭,望著兩張關切、驚悸的面孔,笑著揮揮手,腳步加快,迅速消失於山道。

  雖然情況不明,但張放絕不能呆在山頂無所作為,最起碼,他要守在山道入口處。這小山只有一條通道,如果不速之客目的是山頂,那就只能走這條唯一的路。張放在路口截住對方,遠比對方殺上山頂好——至少這樣不會令班沅君主婢置身險地。

  經過東庚烽燧絕地反擊戰之後,張放無論心理素質還是搏殺技能已不可同日而語,刺殺對他而言不過小場面,他有充分的信心可自保,但不敢說定能維護班沅君主婢周全。所以,他必須離開山頂,在山道口攔截。

  班沅君也好,蘋兒也好,都是他請來的客人,絕不能受到驚嚇。

  當張放全速奔跑下山時,山腳下三個護衛已經與一群不速之客殺成一團。

  最先發現敵情的,是昆奴。當他剛剛走到圍牆下,皺眉打量時,上一刻還是空蕩的圍牆,突然平空冒出一群灰衣人。一個個口銜利刃,翻牆而過,向昆奴撲來。

  昆奴沒有武器,如蛇纏繞在手臂上的趕車長鞭,就是他的武器。

  昆奴一鞭就抽翻一人,長鞭一卷一扯,將舉刀沖來的另一人刀子卷飛,人也打著轉子摔出去。

  但刺客太多了,不下十餘人,眼見昆奴利害,當即分出三四人將他纏住,餘人兇猛向後沖去。

  嗖!噗!

  迎面飛來一道亮光,沖在最前頭的刺客大叫一聲,整個人跳起來,重重摔倒,他的額頭上,赫然插著一把沒柄飛刀。

  這是第一個被殺的刺客,出手之人,正是青琰。

  青琰今日不知怎地,心情很不爽,很想揍人,這夥刺客的出現,正好給了她一個發洩口。惹了一個心情不爽的女人,而且還是母老虎,只能說,這夥刺客出門沒算八字,撞槍口上了。

  嗖嗖!又是兩把飛刀,兩個刺客捂面按胸倒下,一時未死,慘叫不絕。

  青琰一出手,必定見血,進而索命。

  刺客們也意識到這個面容清秀的小廝的飛刀厲害,立即貼上來,縮短距離,揮刀擊斬。

  青琰兩手各扣一把飛刀,閃轉騰挪,不時格擋,覷機射殺。

  剩餘四個刺客,則團團圍住初六,亂刃劈殺,初六只靠一把尺刀抵擋,頓時險象環生。

  初六是遠狙達人,但近戰技能尚不如宗巴。偏偏刺客突襲速度極快,快到初六都來不及給弓上弦。所以他的弓基本沒用,一箭未發。否則以他的連珠快射,哪容四個刺客圍上來,早變成串燒了。

  只有渠良無人理會,看來刺客也是摸了底的,知道這人沒有威脅。

  但渠良豈能袖手旁觀?他柱著拐杖靠近,突然揮拐擊向圍攻初六的一個刺客。那刺客其實也早留意到他了,閃身躲過,一腳飛踹,將渠良踢出五六步外,拐杖脫手,掙扎難起。

  青琰猛低頭,刀光從頭上掠過,裹巾脫落,頭髮披散。

  “原來是個小娘……啊!”

  青琰從刺客咽喉拔出飛刀,汗沾青絲,面無表情,驀然對渠良大喊:“下莊子,找人來!”

  渠良一下醒悟過來,沒錯,這後院可不止他們這幾人,足足有上百號人,其中過半是訓練了大半年的扈衛隊少年。只要把他們喊來,一人一棍就能把這群刺客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青琰的叫喊,提醒了渠良的同時,也引起刺客的警覺。這些刺客並不知道後院有一群童子軍,但至少明白一點——不能讓這瘸子找幫手來。

  當渠良掙扎著爬起時,方才踢飛他的刺客擺脫初六,反手握刀,猛撲上前,舉刀向渠良後背插下……

  呼!一道寒光從山道射來,重重撞在刺客胸膛。刺客身形頓止,高舉的手臂軟軟垂下,短刃脫手,貼著渠良臉頰插在地上。

  “公子!”

  “公子!”

  張放一言不發,急趨而至,從刺客身旁經過時,探手拔出匕首。刃一拔出,鮮血噴濺,直到此時,那刺客才緩緩撲倒。

  圍攻初六的三個刺客中的一人立即捨棄對手,舞著刀花向張放撲來。

  剛踏進五步之距,張放目中精芒一閃。那原本舞得花團錦簇的刺客,突然像觸電一般,身形僵硬,所有動作戛然而止,場面詭異而古怪。

  張放踏前數步,右手一揮,雪亮的刃口劃出一抹弧形血線。

  咕嚕嚕!刺客捂著脖子,吐著血沫,眼珠凸出,如同一截木頭,重重倒地。

  夕陽西下,天邊尚有大片棧戀不去的彤雲,匕映餘暉,泛起一弧紅光。

  滴嗒!滴嗒!

  場上的搏殺未止,但匕首滴血聲卻分外清晰,幾乎每個人都聽得到。刺客們不由自由望向那滿身煞氣的少年。

  正如傳說中的那句話一樣“一見xx誤終身”,放在這裡,就是“一見張放皆飲恨”。所有接觸到張放目光的刺客,全部變成待宰羔羊,被青琰、初六輕鬆幹掉。

  吱!一聲似卷葉發出的哨聲驟然響起,殘餘刺客紛紛收手,掉頭就跑,逾牆而過。落在後面兩人,一個被青琰一飛刀放倒,一個被昆奴鞭卷小腿,摔得七葷八素。

  張放沒有追趕,眼裡湧起疑雲,他本以為這些刺客是沖自己來的,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是。因為從頭倒尾,真正攻擊自己的刺客只有一個,而且自己一現身,這幫傢伙立馬逃走,根本不像要刺殺的樣子……

  “公子,我去叫人……”

  “不必。”張放淡淡道,“這麼多形跡可疑的外人,能無聲無息潛入前院,若無莊內之人相助,絕無可能。順著這條線索追查,他們跑不掉。叫人來打掃乾淨,把俘虜提到後院禁閉室,我要親自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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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愚蠢的報復

  張放親自審訊,無論對象是誰,就算是塊頑石,也要點頭。

  審訊結果令人錯愕,這夥人都是三輔市井遊俠兒,數日之前,受重金吸引,齊聚長安。他們不知金主是誰,只知道要去殺一個人,事成後每人可得十金。

  在長安某個不知名的地點呆了兩天後,今日辰時,召集人,也就是頭領,告知他們今日行動。每人發了三金,還有一把尺刀。之後,他們隨頭領來到這處莊園外。

  莊園前有兩個人早早等候,一個帶他們進莊園前院,一個則始終沒看到面目。據俘虜的遊俠兒猜測,這個沒看到面目的人,多半就是金主,也就是幕後指使。

  事情到此,已基本清楚,這是尋仇來著。

  張放負手走出禁閉室,鄧展、青琰、韓氏兄弟、宗巴、初六、渠良等在莊園的扈從俱已到位。門外則佈滿了數十名持利器的童子軍。

  未等眾扈從開口,張放先問:“班氏女公子與婢女可安置好?”

  青琰頓首道:“婢子已按公子吩咐,將她們安置在北院雅室,並安排十二名女衛攜帶雷炮守護。她的扈從昆奴也守在院門。”

  張放點點頭,將俘虜口供大致說了一下。

  眾扈從無不怒駡,韓重的嗓門最大:“這個內賊是誰?一定要挖出來,好大狗膽,竟敢勾結外賊刺殺公子……”

  張放搖搖頭打斷道:“這夥人說是尋仇沒錯,說是刺殺也沒錯,但他們的目標卻不是我。”

  眾人呆住,不是公子,那會是誰?難不成是……

  張放再度搖頭:“也不是班氏女。”

  這下眾人糊塗了,最有價值的目標就是這兩人,總不會是他們吧。

  韓駿遲疑道:“可是公子今日正好在此,這夥賊人遲不來早不來……或許是賊人想卸責,胡亂口供……”

  張放又一次搖頭:“沒人能在我面前說假口供。他們的目標的確不是我,我只是適逢其會。他們真正的目標是你們其中一人。”

  “誰?”

  “怎麼會……”

  “究竟是誰?”

  張放目光掃過,在其中一人身上定住,伸手一指:“他們的目標是你——初六!”

  眾人大嘩,初六呆住。

  一片吵雜聲中,門外傳來通報:“稟君侯,三房家三郎求見。”

  “張商平?”張放嘴角勾起,笑中帶著冷意,望向初六。後者一臉驚愕,滿臉寫著“不會吧”。

  “帶他到偏室。”張放環顧一周,“鄧展,解除警戒;青琰去轉告班氏女郎,稍等片刻,我會送她回府。其餘人守在這裡。”

  張放剛剛踏入偏室,張商平便上前噗通跪下,伏地痛哭:“商平死罪,請家主饒命。”

  張放看都不看這人一眼,負手從其跟前施施然走過,淡淡道:“這夥人是你引進來的吧?”

  張商平呆了呆,將額頭深深觸地:“商平絕無冒犯家主之意,今次全是誤會,我們都不知道家主今日蒞臨別莊……”

  “你們?還有一個人是誰?”

  “家主……”

  “我知道他的名字,但我要你親口說。”

  “是……是王柱。”張商平話一出口,身體無力癱伏在地。

  張放踱到偏室上首,緩緩轉身,輕歎口氣:“商平啊,你總算沒有糊塗到底,還知道自行請罪。說吧,究竟怎麼回事。”

  事情的來龍去脈,其實與張放估計的差不多,這就是一場純粹的無知者無畏的蹩腳報復。

  當日王柱與張商平被初六、韓重驅逐之後,兩次被同一個家奴侮辱,切底激怒了王柱。如果初六的身份高些,比如侯府家令張敬臣,甚至鄧展那樣的級別,王柱可能都會忍忍。但是,一個小小胡奴,居然屢屢羞辱王二公子,王柱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

  他要收拾初六,就算殺了這人,以他的身份,量必富平侯也不至於讓他償命吧,頂多把兇手交出去好了。

  說幹就幹。

  王柱好歹也是外戚勳貴,當然不會沒品地親自出面招攬遊俠兒,報復區區一個家奴,這事他是委託箭市一個叫張回的豪俠辦的。當然,張回只幫他招人,肯定不知他要對付誰,否則未必願趟這渾水。

  王柱的打算是,找一個時間,確定初六當值,然後由張商平將人帶進去,悄無聲息把人做了。然後再把這群遊俠兒扣下來,看那富平侯的追究決心與手段,若實在避不過,就把人全交出去。而王柱頂多上門謝罪,賠些錢財,小懲大戒一番罷了,總不會叫他償命。

  應當說,王柱這個計畫是不錯,如果他真這麼幹了,張放的確不可能當真叫他抵命——至少在明面上,張放不能做這樣絕。當然,不償命不代表不收命。真惹火了張放,王柱會比死更難看。

  這也是王柱不知張放的手段,否則打死他也不敢幹這事,再大的羞辱,他也得忍。

  王柱的算盤蠻好,原本是有可能成功的,就算不成功,起碼也不會惹出太大的亂子。但是——必須要說但是,他的運氣太糟了。

  千不該,萬不該,他遇到了張放。

  張放今日是來約會的,為了避免人多眼雜,給班沅君帶來不便,他並未走前院正門,而是走後院側門。所以,張商平不知道家主來了。而王柱偏偏就選在今日動手,並且,他還親自到場,只為親眼看目睹那揚眉吐氣的一幕。

  原本只是想修理一個家奴,因為富平侯及班氏女公子的到來,事態滑向不可控的方向,由一樁小小的報復家奴之舉,演變為惡性刺殺富平侯事件——不管這些遊俠兒的目標是誰,只要張放出現,那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青琰、初六、昆奴與遊俠兒廝殺時,王柱、張商平及頭領就在院牆那邊看著。十幾個打三個,半天還沒能拿下,還接二連三死人,王柱與張商平都有些慌了,正猶豫要不要撤,就在這時,他們看到了張放。

  那一刻,張商平軟癱了,王柱掉頭就跑,一路摔跤。頭領雖不認識張放,但一見人家那樣貌氣度,就知道壞了,立即吹哨扯呼。

  王柱與遊俠兒跑了,張商平沒敢跑,他知道這事有多嚴重。請罪還有一絲生機,逃跑?跑了和尚還能跑得了廟?

  聽完來龍去脈,張放只是輕輕叩擊短案,說了一句:“看來,我又得去一趟王宅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28

第二百零九章 王家有狠人

  “班公慢走,恕不遠送。”

  王立合袖稽首,恭立於中門,直到訪客軺車遠去後,才緩緩抬頭,眼神陰鷙。猛地拂袖轉身,咆哮道:“把那逆子叫來!”

  大堂之上,王立正襟危坐,面如鍋底,身邊擺放著荊條。在他的下首,王柱伏跪於地,不時偷望那佈滿小刺的荊條,臉肌抽搐,身軀微微顫抖。

  堂外不知何處隱隱傳來哭號,似是婦人泣聲。

  王立無動於衷,冷冷望著堂下,道:“知道我為何還不下手?”

  王柱臉色煞白,戰戰兢兢答道:“阿翁是要召集族人,當眾責罰,以儆效尤……孩兒知錯了!”王柱忽然失聲痛哭,涕淚泗下。

  “錯!”王立仿佛沒看到似地,冷聲道,“我是在等那個人登門問罪。到時你最好忍著,你被打得越慘,就越有機會活命。”

  王柱垂下頭:“是。”

  時間一點點過去,王柱就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神經越繃越緊,渾身如篩糠。不知過了多許,門外終於傳來稟報:“家主,有客來訪,是……”

  王柱的神經終於繃斷,直接趴下,後面的話就沒聽清。直到被僕從架起往外拖時,才茫然抬頭問:“怎麼不打了?要抬我去哪?”

  僕從小聲道:“是大老爺。”

  “世父?!”王柱眼睛頓時亮了,急切道,“世父一定是來救我的,我要拜見世父……”

  兩個僕從趕緊架牢這位少主,勸道:“家主說了,讓少主回房暫歇,等他們商量出個章程再說。”邊說邊架著王柱遠去。

  此時大堂之上,王立的位置已經變了,不再居正中,而是偏右側下首。在左側上首,坐著一個年約五旬,身軀偉岸,重眉威目,長髯過胸的威嚴老者。此人便是王氏家主、王家老大、王皇后的長兄、當朝九卿之一、掌宮中禁衛的衛尉——王鳳。

  王鳳無論是從形貌還是氣場上看,都無愧於王氏家主,與之相比,王立就象一個管家。在王氏家族裡,王鳳有絕對權威,不要說下面幾個弟弟,就連身為皇后的妹妹王政君,也對他言聽計從。

  按照漢代的制度,如果太子劉驁順利登基,下一任大司馬鐵定是國舅王鳳。因此,不光是王家兄弟,就連朝臣也都禮讓王鳳三分。而王鳳也頗具政治頭腦,從不恃寵而驕,謙遜謹慎,禮賢下士,朝野風評俱佳。

  正因如此,此次王柱闖下大禍,更令他分外惱怒——這件事,一個處理不好,對他苦心經營多年的王氏聲譽,將是沉重打擊。

  此時王鳳的臉色並不比王立好多少:“聽聞你方才有客?”

  “是,是上河農都尉班公,他是為其女做客富平侯別莊……所受驚嚇而登門責問。”王立在長兄面前,跟兒子在他面前差不多,低眉順眼,一副鵪鶉樣。

  王鳳緊緊呡著嘴唇,半響方道:“你是不是在等那個人?”

  “是,想來他也該來了……”

  “你不必等了,他來過了。”

  “什……什麼?”

  王鳳冷冷道:“他根本不找你,而是到了我的府上。”

  王立瞠目,咬牙道:“他、他說了什麼?是不是要上報執金吾,拿我兒問罪?”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請我嚴加管束。”

  王立怔了怔,有些不敢相信:“我曾與此人打過交道,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他會如此輕易放過……”

  王鳳長歎一口氣:“少弟啊,你還不如一個少年啊!這樣大的事,他說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會說什麼——尤其是濟陽王那邊會說什麼。”

  最後那一句,令王立悚然而驚:“大兄……”

  “此事干涉甚大,他根本不需說什麼,只看我們怎麼做,濟陽王那邊也一樣。”王鳳深深一歎,憂心忡忡道,“這件事,若我們處理不好,被人抓住痛腳,讓諫議言官或司隸參上一本……這些年陛下對太子一直頗有微辭,對皇后敬而遠之,我王氏一族看似風光,實則如履薄冰。當此之際,更需慎言謹行,若被人握住把柄,後果不堪設想。”

  王立咬牙道:“大兄不用說了,小弟明白,便請大兄示下,小弟要如何做?”

  王鳳沒說話,四下打望一眼,目光落在那荊條上。當下起身走近,輕輕掂起荊條,伸出拇、食二指,將荊條上的一枚小刺掰下,冷冷盯住弟弟:“要想不被扎手,就要把刺拔掉。”

  王立愣愣看著地上的小刺,似乎明白了什麼,額頭青筋直跳,猛地一拳砸向地面。少頃,王府上空傳出一聲如同負傷野獸的嚎叫……

  ……

  “逆子!”

  一聲怒吼,張商平被重重踢飛,翻滾著爬不起來。

  堂上的二房家長張平與三房家長張宣,一個沉著臉,一個氣得臉色鐵青。

  張商平涕淚交加:“仲父!阿翁!孩兒知錯,塚主也未說要懲罰孩兒……”

  “可家主也沒說要饒過你!”張宣剛坐下又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平日早跟你說過多少遍,你要跟王家往來沒錯,但為何偏要跟王家老四子侄來往?那王家老四的名聲,跟石府那位大公子差不多。咱張家世代清白,跟他們混在一起有什麼好?你看看,現在出事了吧?收拾一個家奴,也給你們弄出這樣的大陣仗,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不曉事的蠢子來!我、我……”

  張宣氣頭上來,抄起短案就要砸過去,幸得張平在一旁攔住,連聲勸道:“商平還不算太糊塗,總算在事後沒跑,反而主動向家主請罪。如此,事情還有挽回餘地。”

  張商平聽到有希望,忍痛規規矩矩跪好,涕淚流到嘴角都不敢擦。

  張平略加沉吟,道:“這樣,先容我去找家主探探口風,家主少年氣盛,火上得快降得也快,等他氣消了……”

  突然一個家僕行色匆匆請示進來,附耳對張宣說了句什麼,張宣整個人頓時像被雷劈了一樣。

  張平見狀,不由得停下說話聲,驚訝望著兄弟。

  半晌,張宣才用力咽下一口唾沫,直愣愣望著二兄,艱澀地說了一句:“王中郎家中子,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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