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27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9

第一百四十章 商 貿 城

  從張騫鑿空西域算起,迄今已近百年,東西方商業交流,也開通並形成兩條通道,既天山北道與南道。商貿活動,日益頻繁,絲路駝鈴,不絕於道。

  當時商人們並無固定貿易區,基本上是走到哪個國家,如果覺得價錢合適,又沒有把握能安然前進,遂就地拋售。而絲路沿途諸城邦國,也從中抽取各種稅利,並在收購貨物後,重新組織商隊,或東行,或西去,二次分銷,從中賺取差額利潤。許多絲路上的城邦國,就是這樣發展起來了。

  張放隨西征軍一路走來,對各國商業及商隊都進行了考察,在他看來,這種貿易行為還停留在比較零散與混亂狀態:各國稅率不一,貨幣不一,多是以物易物,許多商人因為缺乏商品資訊,常常在交易後才發現吃了大虧……甚至經常發生交易過程中一方恃強壓價,以至搶貨的情況。

  絲路南北兩條道,沿途的大小城邦國不下數十,邦國很多,商人很多,唯獨缺少一個讓東西方貨物流暢交易的商品集散地、一個純粹的商貿城。

  在張放看來,這樣一個商貿城,必須具備以下幾個特徵:一是必須處於絲路要道,商旅必經之地。二是這個商城不能專屬於哪個國家,一旦被絲路某個城邦國控制,這些撮爾小國的當權者的急功近利會毀掉這座大商城。三是這個商貿城必須有駐軍,能夠威懾馬賊與沙盜,確保入城交易的商人安全。四是這個商貿城的管理必須足夠開放,只收取極低的交易稅,以吸引大量商隊。

  摘星城以其特殊性,完全符合以上條件。張放的目的,就是要把這裡打造成絲路南北兩道規模最大、影響最廣的商貿城。控制住這裡,他就擁有了一個集財源、兵源、情報於一身的西極基地。有了這個楔子,他才能撥開眼前迷霧,看清中亞、西亞,乃至歐洲的局勢。

  要想睜眼看世界,首先就要登上一個位置正確的瞭望點——摘星城,就是張放的瞭望點。

  “商貿城?”

  對於這個前所未聞的新鮮提法,在座三人都有點懵,尤其是屠墨,他對商賈之事比較遲鈍。開牟則靈活得多,他手撚鬍鬚,深陷的眼窩裡兩隻小眼珠骨碌碌亂轉,每轉一次,便亮一分,最後手一抖,扯下幾根莖須來。

  開牟噝噝兩聲,不顧疼痛,問道:“張公子的意思是……這座城,只做買賣,不做其它?”

  “對,這就是一個超大集市,整座城都是集市,足以容納整個絲路商賈。他們可以在此安居、交易、開商鋪。除了商人與軍隊,別無他人。”張放手指在平面圖四周點戳,“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必要時都可以用土石圍起來,擴展成外城。這座城,可以不斷外擴,無限容納。”

  三人面面相覷,純商業城,沒有統治者,只有管理者,哪有這樣的城池?摘星城的堅固與完善,就連康居王都卑闐城都有所不如,比烏孫的赤穀城、大宛的貴山城勝過何止一籌。這樣的城池,如果沒有強力人物坐鎮,以及充足的兵力,必定引來諸國覬覦。

  “公子不會留在這裡吧?”貝色盯住張放的眼睛。

  張放淡然道:“對,我不會留在這裡,但我會派人留守,讓他來行使我的權力。”

  開牟眯著眼:“讓我來總結一下,張公子將此城一分為三,我們各得一部,然後將此城辟為商貿城,各取其利。張公子只派人代行職權,而我們則需派兵駐守。是這樣吧?”

  “大致差不多。當然,軍隊這一塊,費用可以分攤,或者我向三位支付雇傭軍費,都可以商量。”張放將一份早草擬好的協議章程擺放在三人面前,“這裡有幾十條細則,諸君可以慢慢看,細細琢磨,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問我——我能告訴諸君的就是,這是一份多方共贏的協議,也是上天給我們最好的饋贈。我們漢朝有句話叫‘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遭其殃’望諸君明智取捨。”

  張放說罷,行禮而出,給三人一個空間,便於商量。

  出得帳外,天色已晚,四周火光簇簇,人影躍動,這是犀月部民載歌載舞歡慶。

  張放負手立於帳前,出神地聽著,雖然他聽不懂犀月人歌唱的內容,卻能夠感受到那種歡快。

  火光中,林天賜攜初六遠遠走來,笑問:“談好了?”

  張放頷首:“差不多。”

  “公子會很快回長安吧?”

  “是,很快。”

  “公子若不嫌棄初六笨拙,我希望他能追隨公子左右。”

  張放略顯意外地看了初六一眼,目光轉到林天賜身上:“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初六所求?”

  “是我的意思,初六也同意。”林天賜將身後的初六拉過來,“這小子還年輕,我不希望他這輩子就當個牧馬人。若無機會也就罷了,眼下若蒙公子收留,能回到他祖先的故里,掙一份前程,總比在我們那小部族裡窩著強。”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無可厚非。

  張放轉向初六:“你確定了,要跟我走?”

  初六認真點頭,眼睛亮閃閃。

  得到肯定答覆,張放更乾脆,一擺頭:“好,入隊。”

  韓氏兄弟早按捺不住,一齊上前用力抱住初六,興奮歡笑。他們都曾一起歷經生死,結下深厚友誼,而且年紀相當,很容易就結成好友。

  張放目注林天賜,笑道:“其實林兄若能隨我入長安,或許更有用武之地。”

  林天賜哈哈一笑:“不怕公子見笑,烏丹支離能讀寫漢文的人不剩幾個了,我若走了,恐怕過不了幾十年,就沒人知道自己的根了。”

  張放按住林天賜肩膀,用力扣了扣,沒有再說話。

  林天賜離開之後,張放也離開王帳,邊走邊掏出半壁瓏玉,輕輕晃動細繩,側耳傾聽。循著細微的玉鳴之聲,漸漸來到一簇木柴架得最多,燃燒得最旺的篝火前。然後,他看到了那個纖細的小小身影……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9

第一百四十一章 話 別

  明亮的火光照耀著半璧玲玉,透明而鮮豔,跳動的火影,仿佛石中精靈,那神秘的雲紋似乎也活了起來……女孩呆呆舉璧望著,一時癡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這麼好的玉,不應分為兩片。”

  女孩猝驚,怒容乍現,但很快聽出這是某人獨特的嗓音,怒意一閃而逝,嘴角上翹,綻開一絲笑意。扭頭,就看到那張很好看的面龐。

  女孩下意識雙掌一合,遮住玲玉,嗔道:“你悄悄到我身後,我的護衛也不攔你,你使了什麼手段?”

  張放很自然坐下,笑道:“你看得那麼入神,想必護衛也不忍心打擾吧。”

  火光之下,女孩的笑容帶著幾分羞澀。張放毫不掩飾看著,這位小公主多大了?有沒有十歲?草原人都是這麼早熟麼?

  張放知道,不少部落互相聯姻,其中不乏十一、二歲就嫁人的例子。在這個壽命普遍不長的草原上,早婚習以為常。或許正是因為在這樣的氛圍裡成長,以至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就有了花季少女才有的心思。

  不管這其中有什麼誤會,張放的態度是不回避,直面解決。

  “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我明日會返回漢軍大營,然後,踏上東歸路途。”張放沒有徒勞地解釋自己不懂玉玲瓏的含義,也不去說什麼年齡問題,他只擺出一個最現實的問題。

  婭莎紅撲撲的小臉似乎白了一下,脫口而出:“這麼快?”

  “現在已是九月,最多還有兩個月冰雪就會封道,我要趕在這之前進入玉門關。時間,很緊。”

  婭莎輕輕點頭,沉默一會,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大漢呐,聽說離這裡上萬里,一年都走不到……”

  張放失笑:“也用不了一年,路線正確、馬力充足的話,也就大半年吧。”

  “聽說大漢有許多繁華的城池,每一座,都比得上我們的卑闐城。”

  “我沒見過卑闐城,不好比。不過,如果與摘星城差不多的話,的確如此。”

  “真想去看看。”婭莎神情充滿嚮往,“或許長大些,就可以……”

  張放默然,她雖貴為公主,靈慧聰穎,卻未必能有多少自由,遠涉萬里,怕也只是少女夢想而已。

  婭莎抬起頭,注視著那雙在黑夜中異常明亮的雙眸:“我要謝謝你,為我阿姊報仇。”

  張放淡然道:“郅支大勢已去,在當時情況下,任何一個漢軍士兵,都可以斬下他的頭顱。”

  “但是斬下惡魔頭顱的是你,不是其他人。所以我感謝你沒錯。”

  張放無奈道:“好,我心領了……”

  “心領可不夠,你當康居女子都是不識報恩之人麼?”婭莎從領口摸出一枚銅哨,湊到唇邊用力一吹,尖銳嘹亮的哨聲中,兩隻小黑點如黑夜精靈倏地幻現。

  張放眼力銳利,一眼辨出正是那兩隻小金雕。一陣翅膀撲楞聲響過,兩隻金雕停在頭頂兩根長長伸出的木杆上。

  “這兩隻金雕一雌一雄,只有一歲大,雌的叫‘青金’,雄的叫‘紫金’,喜歡哪只,送給你。”婭莎說著,解下套在玉頸的銅哨,遞給張放。

  但凡男人,都有馳馬追風、驅鷹逐獵的豪情,張放也不例外。他也不故作姿態推卻,接過銅哨,嘗試著吹了幾聲,聲音倒響亮,只是兩隻金雕歪著頭看著他,一動不動。

  婭莎咯咯直笑:“鷹哨有特殊發音,不是什麼人都能吹奏指揮的。我會送你一個飼養金雕的鷹奴,他會為你照料。若你願意,可向他學鷹哨之術。”

  “好。”張放也不矯情,向其中一隻稍大的金雕一指,“就要它了。”

  “那是紫金,雄鷹呢,正配公子。”婭莎笑得很開心,不過接下來召喚金雕過來時,撫著金雕淡金色的羽毛,婭莎的神情濃濃的不舍與傷感,“紫金啊,你就要隨張公子飛翔萬里了,去看看漢境的美麗山河,過幾年回來告訴我好不?”

  打鑼聽音,說話聽聲。張放從這句話裡,聽出了婭莎的真意,這其實是在問人而不是在問鳥。

  張放笑道:“現在郅支城已經歸我了,哦,我改名為摘星城。我要用這個城池,做一些在漢境做不了的事。三五年之內,我定會回來。”

  婭莎雙眸一下亮了,在火光映照下,琥珀色的眼珠閃著迷人的流彩:“摘、星、城……我喜歡這個名字。”

  ……

  張放不過出帳轉了一圈,回來時居然提了一個鷹架,架上立著一隻顧盼神氣的金雕。屠墨、貝色、開牟吃驚不已。

  屠墨指著金雕,啊啊兩聲:“這、這不是紫金麼?公子從何得來?”

  貝色老眼微眯,嘿嘿一笑:“屠墨啊,你糊塗了吧,既知是紫金,當知無主人允許,縱是漢家公子,也是拿不走的。”

  屠墨長長哦了一聲,似有所悟,哈哈笑道:“還是公子手段了得,這紫金我可向婭莎開了幾次口,她都不肯給……哈哈哈哈!”

  張放淡笑道:“這是小公主的謝禮罷了……是了,諸位商議如何?”

  開牟看了看老父與外甥,乾咳一聲,道:“公子的協議我們都看了,很詳盡,有些條款更是聞所未聞。不過,細細琢磨,頗有道理,我們大體上同意……就只有一點,如此低的商稅,當真要持續十年?”

  張放毫不含糊:“最少十年。我想請諸位不要把眼光盯在商稅上,只要商城發展起來了,我可以保證,你們所獲得的收益,必定遠遠高於商稅。”

  儘管眼前這位漢家貴人信誓旦旦,但屠墨三人心裡仍不托底,對這個計畫並不抱太大希望。不過,顯而易見的是,至少他們得到了半個城池。而且,這位漢家公子很快就會離開,將來還會不會再來都難說得緊。長安、摘星城,相隔何止萬里,對方鞭長莫及,有心無力。到那時,整座城,還不都是他們的……

  張放都不用催眠刺探,很容易就能猜到對方的心思,換成是他只怕也會這樣想。

  在完成一系列簽押手續之後,協議正式生效,眾人紛紛舉碗相賀。

  張放起身告退之前,意味深長說道:“離開之前,我只有一句忠告可以奉送給諸君——不要忘了,摘星城的本名是什麼;更不要忘了,它上一任主人的下場。”

  張放說罷,提著鷹架,飄然而出,留下三人面面相覷,垂首沉思。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09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東 歸

  張放返回摘星城東的漢胡聯軍大營時,整個大營一片忙碌,到處可見收拾氈帳、捆包放在馬背或車上、趕車騎馬離開的軍士與部民。都賴水兩岸,煙塵滾滾。更遠處不時有康居巡哨出沒,遠遠看著,無人敢靠近。

  張放進入主帳,就見陳湯不斷簽發各種軍令,傳令兵、信使、奏事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看到陳湯這樣忙,張放腳步一滯,正想退出,卻被陳湯喚住:“張公子,來得正好。公子之事可處理好了?”

  張放上前一揖,道:“有勞校尉動問,諸事已畢。”

  “既如此,公子打算近日東歸否?”

  “越快越好。”

  陳湯笑道:“正好,我安排一支輜重隊明日上路,共有三百人馬,可安全護送公子抵達都護府。”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西征軍完成了歷史使命,東歸之前,必須沿途建立糧倉,以保障大軍供給。帶著這任務的輜重隊,陳湯近日已派出不下十隊,沿北道一路分佈。給張放安排的這一隊是最遠的,已接近龜茲。而一過龜茲,就是都護府的巡邏範圍了。

  對陳湯考慮之周全,張放唯有長揖以謝。

  陳湯最後告之康居王任塞已派使者前來謝罪,並轉告漢使,原康居副王抱闐已被解職,抱闐已率殘部退回迭利部以避漢軍。

  張放邊點頭邊問:“校尉準備如何處理?”

  陳湯淡淡道:“令其王遣使者入長安謝罪,並循例遣王子入侍吾皇。”

  這是要一位康居王子為質子啊,無論中原草原,都遵循此例,相信康居王也沒什麼可說的。

  回到自己帳內,張放立即喚來陶晟與阿裡穆,開門見山問道:“二位考慮得怎樣?”

  陶晟不敢遲疑,要是讓這胡商搶先回答,他可就沒臉在少主手下待下去了。當下踏前一步,朗聲道:“陶晟願留下,為少主看守摘星城。”

  阿裡穆也沒有太多遲疑,很痛快地道:“阿裡穆願意留在摘星城,協助陶晟護處理商務。”

  阿裡穆本就是商人,商人天性逐利,在聽到張放對摘星城的宏偉規劃之後,阿裡穆敏銳地嗅到其中巨大商機。而且這位張公子還給了他一個叫什麼“商會會長”的古怪頭銜,說是可以統領半個摘星城商人的頭領。無需萬里奔波,坐擁半城商戶,亦官亦商,坐地收利,這樣的好事到哪找?當然,這還僅僅只是畫餅,還需要漫長的時間與努力。不過,阿裡穆以商人特有的敏感,對此計畫的實現充滿信心。

  手下痛快,張放也不含糊,打開寶箱,看都不看,隨手抓了兩把,也不管抓到什麼,拋向二人:“這是賞給你們的。餘下財寶,全部交給你們支配,作為開發摘星城的前期經費。我不管你們怎麼用,只有一條,當這箱財寶耗盡之時,我希望能看到一個初具規模的摘星城,明白麼?”

  “遵少主(公子)令喻,我等必不令少主失望。”

  至此,張放的摘星城計畫才算基本落實下來。陶晟不懂商業不要緊,只要他為自己看住這個城就行了。阿裡穆是個精明的商人,將他的利益與這個城綁在一起,他會迸發十二分熱忱與幹勁。

  當然,他們絕對鬥不過康居人。不過,有這場輝煌的西征之戰打底,康居人想打什麼主意之前,都得掂量掂量。張放估計,他與陳湯、甘延壽的威懾,可保三五年太平,之後,一切都難以預料。而到那個時候,他也將有新的應對手段。

  九月初八,張放終於踏上東歸旅途。身為扈從隊長,鄧展又是高興又是唏噓。高興的是少主終於踏上回家的路,唏噓的是,相處經年,情同手足的陶晟卻不得不留下來,在這遠離故國的異域,為少主的奇思妙想買單。

  護送張放一行東歸的輜重隊軍官,也是熟人,已升為假軍侯的高震。張放還見到了那個走運小子丘銳,他現在是什長了。

  當隊伍沿著都賴水行進時,張放架在小臂上的金雕紫金,突然無令振翅而起,發出一聲嘹亮的長鳴。幾乎同一時刻,空中也傳來了同樣的鷹唳。

  張放訝然回首,但見秋草漫漫的河對岸,一片起伏的山棱上,一個細小的身影,縱馬如飛,並行飛馳。

  是婭莎,她來送別了。

  張放一陣感動,真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孩子啊!他也驅馬脫離隊伍,縱馳至岸邊,舉臂向那小小的身影揮手以謝。但在下一刻,他揮舞的手臂停頓,表情僵住。

  風中,傳來細嫩而尖長的呼喊:“張放——你記住——他年——我、必、嫁、你——”

  整個輜重隊,如同熱油滴鍋,一下炸開,哄笑震天。

  張放手放下,摸摸鼻子,啼笑皆非——這就是草原兒女,敢愛敢恨更敢說,只是,未免太早熟了吧?

  ……

  張放一行,晝行夜宿,一路向東。途中不時遇到返鄉的西征軍胡兵,受到熱情邀請。一般情況下,若是正值宿頭,張放會欣然接受,來場烤全羊宴;若是正值趕路,便婉轉回絕。甚至在經過各國王都時,也沒有拜會國王,匆匆住一晚就走。沒辦法,得與老天爭時間啊,如若真被風雪堵在西域,那將又是一個半年。

  十月末,北疆已飄雪,南疆也寒意襲人,而張放一行,也終於趕到了烏壘城。

  已經先期抵達的軍吏丘仲冒著寒風出迎數十裡,帶給張放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好消息是今歲暖冬,大雪遲遲未至,若是往年,結冰飛雪,旅人早已苦不堪言,也根本不夠時間行至玉門關。以丘仲十數年經驗,半月之內,當無冰雪,趕得快的話還來得及。

  壞消息是,去年在張放隨軍遠征時,長安富平侯府曾派來一位家臣,要將他接回去,只可惜晚了一步。大軍征戰,這家臣既不敢西進,也不敢東歸,只得留在烏壘城苦苦等待。但就在上月,家臣在接到一封急信後,匆匆離去,此時想必已返回長安。

  那卷簡牘書信,就在張放手裡,上面的內容,歸納起來與後世知名的“六字電報”內容一樣:父病危,兒速歸。

  “大家還能不能堅持得住?”張放目光從滿面風塵的眾扈從臉上掃過,最後落定青琰臉上。

  青琰策騎而出,道:“我們都是窮苦人,沒有什麼苦是吃不了的。只是公子……”

  張放在馬上活動一下身子,骨節啪啪直響,劍眉一挑:“從你們認識我開始,什麼時候見過我享福?”

  一支騎隊,頂著漫天烏雲,迎著呼號寒風,沖出烏壘城。

  朔風撲面,鐵蹄踏冰,張放一馬當先,心頭滾燙,無聲呐喊:“大漢!長安!我來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0
第三卷 長安風雲

第一百四十三章 風雪兼程

  “三子,下雪了,快進屋暖暖。”

  “可還沒到輪值的時候……”

  “瞎,有什麼可擔心的?上月西域都護府的報捷使經過時不是說了麼,北匈奴的王庭被我西征大軍攻破,據說連單于都被斬首了。這西邊,要太平了。”

  “平叔,你真信?咱們大漢可沒發一兵一卒出關啊,能把匈奴的入侵打退就算好了,還……還斬單于?”

  “咋不信?這可是送往長安的捷報,敢胡吹?誰有這膽?”

  “你又沒看捷報,咋知道裡面怎麼寫?說不準是那報捷使在咱們這些小卒面前吹牛……”

  “平叔、燧長,好像有情況。”

  爭執聲驟停,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烽燧臺上,出現兩個披著厚氈,連腦袋都蒙住的人影,與先前站崗的士卒並肩而立,一起向西張望。果然,數裡之外,風雪之中,隱約可見十幾個小黑點。

  “燧長、平叔,會不會是馬賊?”站崗的年輕新兵三子緊張問道。

  “不像,來人不多,只有十幾騎,還有些馱馬與橐駝,說不準是商隊。”平叔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卒,經驗豐富,判斷一向很准。

  話雖如此,卻也不得不防。三個守烽燧的士卒用頂門石頂住大門,分別取了兩張弓,一把弩,各背一袋箭矢,挎刀提矛登上敵臺。不顧落滿冰雪,將身體緊貼垛牆,從射擊孔向外張望,目光緊緊盯住那隊不速之客。

  漫天風雪,掩蓋不住駝鈴聲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烽燧下。

  “勞駕,問一下,玉門關還有多遠?”

  一把粗豪的男聲入耳,烽燧上三個士卒互望一眼,燧長探出半個腦袋:“你們從哪來?可有通關文碟?”

  人群中有人招了一下手,很快奔出一騎,取出一塊兩片合攏的木牌,奮力向上一扔——啪!木牌掉在敵臺上。

  年輕士卒貓身撿起,遞給燧長。後者拿在手裡,打開,費力地看了好一會,雖然上面的字認不全,但西域都護府的鮮明署印卻很清楚。

  燧長合上文碟,正要說話,那平叔向他丟了個眼色,一指騎隊:“看那個騎橐駝的大個子,是個胡人,這麼大的個子,當真少見。”

  “是個護衛吧,果然剽悍。”燧長探出半邊身子,晃了晃手裡文碟,“你們是什麼人,從哪來?”

  那粗豪的嗓音道:“文碟上不寫著麼?不認字?”

  燧長臉上訕訕。

  粗豪嗓音道:“我們是長安人,從雞鹿塞出塞尋人,如今人尋到了,急著趕回長安。”

  燧長看向老卒:“平叔,怎樣?”

  “沒破綻,這漢子操河西腔,但確實帶點長安口音。”

  燧長點點頭,將文碟拋回,俯身對燧牆下騎士道:“三十裡外就是玉門關,如果你們腳程夠快,天黑前就可趕到。”

  “謝了。”騎士拱拱手,匯入騎隊。

  眼看騎隊就要離開,那燧長忽道:“各位,能不能搭個夥,借兩匹馬乘騎,橐駝也成。”

  十余騎士一齊回頭,數十道犀利目光直射過來。

  燧長搓搓手,頗不好意思:“我們還有幾鋪冬氈沒領回,等會幾個休假的兄弟要回來,晚上沒鋪蓋。正打算到關口申領,只是,我們只有一匹瘦馬,病幾天了……”

  騎隊中傳出一個非常年輕、略帶疲憊的聲音:“可以,一同上路吧。”

  燧長與三子打開門時,但見騎隊的騎士們已將兩匹馱馬上的行李轉到兩峰橐駝背上。細看這兩匹馬,燧長與三子都露出豔羨的表情。好傢伙,只是馱馬而已,卻恁地健碩,趕得上中品軍馬了。這幫傢伙,若不是很有錢,就是有來頭。

  不管怎麼說,二人也很承情,連聲稱謝。接過韁繩,翻身上馬,雙腳很自然垂下馬腹,突然輕咦一聲——這居然有兩個腳鐙,試著把腳套進去,登時有種踏實牢固的感覺。

  燧長試馳一陣,臉上神色越來越驚奇,忍不住道:“你們誰帶的隊?”

  “是我。”那個年輕的聲音響起。

  燧長順著聲源看去,是一個全身罩在厚裘裡的騎士。當下策騎靠近,突然眼前一暗,被一個龐然大物擋住——正是那騎著橐駝的巨漢。巨漢一雙銅鈴大眼冷冷盯住他,帶著獸性的狂野與嗜血。燧長也是老卒,卻被盯得頭皮發麻。

  “莫誤會,我只想問,這馬鐙是你們弄的?”

  那年輕人似乎笑了一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覺得此物有大用是吧?不勞操心了,整個西域都護府屯兵,都已經用上了這種馬鐙。相信不久之後,我們漢軍騎士都能裝備。”

  燧長與三子聽得呆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們是什麼人?”

  年輕人身邊的一個騎士扯掉頭罩,昂首挺胸:“好叫爾等知曉,我們曾參加西征,奔行萬里,剛從康居歸來。”

  兩個漢軍啊大嘴巴,灌了一嘴的冷風,嗆咳不已:“咳咳……咳咳……你們是漢軍?”

  “不是。”為首年輕人拉下頭罩,露出一張風塵撲撲,略顯憔悴,仍難掩俊逸風采的面龐,“但我們的確隨軍出征,參與了整個戰事。”

  這支奇怪的騎隊,正是風雪兼程,趕回長安的張放一行。經過長達三個月的奔波,終於趕在大雪封凍之前,接近了玉門關。

  除了報捷使之外,張放等人是第一批抵達漢境的西征參與者,帶給兩個守衛烽燧的漢軍士卒的衝擊可想而知。此去玉門關還有三十裡,左右無事,既然已說開了,也不再藏著掖著。韓氏兄弟一說這個就神采飛揚,隨便撿西征戰事一兩個片段,就令兩個漢軍士卒聽得眉飛色舞,完全忘記了寒冷。

  燧長開始還有些懷疑,但在聽到一個個西域大小國(部)王將名諱,還有他們所率的大軍,以及西域都護府的出征部署,沿途經歷後,漸漸打消疑慮,這些東西,非身臨其境者難以說清。再看看他們所乘馬匹,神駿非凡,當真是產自康居、烏孫的西極馬(伊利馬)。樁樁件件,無不說明,這些人,當真是參與了那場傳聞中的萬里西征。

  漢卒三子與韓氏兄弟年紀相當,很快就熟絡起來。當聽到兄弟倆都立了功、得了賞、獲了爵,不由得豔羨不已。

  韓氏兄弟說得還是很有分寸的,既沒透露公子的來歷,也沒說出公子在軍中的地位,更沒說自己曾射傷單于——沒人證明,說出來別人還當你吹噓,反倒會對你前面所說的話表示懷疑。這一路上,韓氏兄弟沒少碰到這樣的事。

  燧長對西域都護府有多少人馬也是知道的,自然明白,這場遠征之戰,必然動員了大量人員隨軍出征,真正的漢軍屯兵其實不多,所以這支騎隊真有可能不屬漢軍但確曾參戰。

  燧長邊聽邊擊馬鞍,贊口不絕:“都是好漢子。”

  如此不緊不慢前行,黃昏時分,終於看到一座氣勢雄渾的關口,如同一隻巨型臥獅,矗立於漫天風雪中。

  燧長舉臂一指:“那就是玉門關。”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0

第一百四十四章 變生肘腋

  玉門關始建于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與東北面的陽關同時興建,是大漢取道西域最重要的關城。舉目所見,堅城巍巍,飛雪飄飄,旌旗獵獵,雄關如鐵。

  即使是隆冬季節,等候通關的商旅居民也不少,或許是快閉關的緣故,關前排起一條長龍。

  張放問燧長:“你們領取被服,是進玉門關領麼?”

  燧長搖頭:“不是,還得再往北走幾十裡,那裡有座河倉城,糧秣被服都存放在那裡。”

  儘管已確定張放等人並非軍人,但人家實打實參加了西征,燧長打心眼是佩服的,心裡已認同他們是同袍,所以也不介意將這並不算機密的情況相告。

  張放很豪爽揮手:“既然如此,這兩匹馬便送你們好了。”

  燧長與三子又是吃驚又是感激,卻堅辭不受,除了因為饋贈太過貴重(兩馬市值不下十萬錢),僅一面之交實在受之不起。更重要的是,身為普通軍士,就算他們接受饋贈,這樣的好馬他們也保不住,很快就會被上官弄走。這玩意不比錢財,藏不住啊。既然保不住,何必要欠人這麼大個人情呢。

  張放也只是敬重這些漢軍邊卒的艱辛,想幫一把而已。在對方再三謝絕之後,得鄧展提醒,也意識到其中關竅,便不再多言。

  “等候通關的人不少啊,走,我們再送諸位一程,好快些通關。”燧長雖然沒有接受饋贈,但這心意卻實領了,爽快說罷,翻身下馬,與三子踩著泥濘的雪泥官道,深一腳淺一腳向關前通檢口走去。

  嗯,這是在利用熟人關係,為他們插隊來著。

  張放一行松韁緩緩而行,不疾不徐跟在後面。

  待走近時,正聽到燧長說道:“不能少一些?好歹人家也幫了我一把,我老吳這張臉,難道還值不得幾十錢?”

  對面那三十來歲,蓄著八字鬍的城門丞嘿嘿一笑,不冷不熱道:“若是幾十錢,你老吳這張臉也值得,但上百錢……呵呵,你自個說呢?”

  燧長臉色有些難堪,回頭向正行來的張放勉強一笑,道:“讓你們先過,但通關稅……”

  張放微笑拱手:“明白,明白,多謝老吳。”

  或許是沒能為張放他們爭取減銳,或許是上官的面子被駁而不爽,年輕氣盛的三子憤然道:“依我看一錢稅都不當收,你知道他們是誰?他們參與了西征之戰,大破匈奴,為我們免除了多少邊患,這樣都不值得幾百錢?”

  此言一出,莫說城門守卒,連正等待通關的的商賈百姓都被驚動了,紛紛投來詫異目光,更有商賈近前,詢問情況。對西域行商而言,這方面的資訊最為敏感。此時距那場大戰結束還沒幾個月,由於距離太過遙遠,很多行商都不知道具體情況。這是他們首次見到西征參與者,哪會放過打聽機會。

  一時間,關城秩序有些混亂,守卒不得不上前吆喝維持。

  一片紛亂中,那城門丞訝然問老吳:“真的假的,不會為了免幾百錢騙我吧?”

  老吳剛被打臉,也不多說,向鄧展要來文碟,交給城門丞。

  城門丞是文吏,果然比老昊能看出更多東西。這是都護府所發文碟沒錯,而且在都護府署印之外,還加蓋了都護甘延壽的鈐印封泥,這是最高等級的文碟。如果這些人不是身份不凡,則必然是對都護府做出不小的貢獻,方能得到都護本人的親發的文碟。

  城門丞再問了老吳幾句,已然信了八、九分,滿面堆笑:“你怎麼不早說,既有功于國,又有都護親頒文碟,那還有什麼可說的。諸位,請通行。”前一句是對燧長老吳說的,後一句則是對戴著頭罩,只露出嘴巴與下巴的那個為首年輕人說的。

  張放點點頭:“多謝。”招了招手,喚過被商人團團圍住的鄧展,向城門丞方向指了指。

  鄧展策騎近前,從馬褡裡掏出早已備好的稅金,往城門丞面前的木案一扔,發出嘭地大響:“我家少主遵循國法,依律交稅,絕不恃功。看好了,這是五百錢,足抵我們的貨物、馬匹、橐駝及人員入關稅了吧?”

  張放怎會在意通關稅多少,他在意的是態度,守關將士對西征軍的態度。如今看到了,還算是滿意。

  城門丞一臉訕訕,哪敢細數,向鄧展拱拱手,正想說句場面話,身後長長的門洞甬道傳來一陣急促的蹄聲。吵吵嚷嚷的說話聲一下小了不少,大多目光投向深邃的門洞。

  不一會,一騎從甬道馳出,從其後背所插的旗子看,是個驛卒。驛卒將一個圓柱形套筒交給城門丞。

  張放認出那是郵驛,裡面裝的多半是公文。這不關他的事,當下攏著衣袖,與牽著馬的扈從們走向通檢台,執筆寫下個人身份資訊。一般是姓名、年齡、籍貫等簡明資訊。

  張放寫是“張放,年十五,家居長安戚裡閭右。”

  這邊關之地,怕沒幾個人知曉“長安戚裡”是個什麼所在,意味著什麼。

  張放寫完之後,掀開頭罩,遙遙向燧長老吳與三子拱手。二人也微笑揮手,轉身而去。

  張放拉下頭罩,揮揮手:“走!”

  就在這時,突聽彭地一聲擊案,一個森然聲音響起:“往哪走?圍起來!”

  四周腳步雜踏,門洞甬道兩端人影幢幢,刀光閃眼,利刃出鞘聲與弓弩張弦聲響成一片,夾雜著商人百姓的驚惶叫聲與慌亂腳步聲。

  不過,很快人群就發現,這不是沖他們來的,而沖方才那支騎隊而來。

  面對這樣的突變,那支騎隊居然沒有驚慌,反而從馬鞍側拔出刀劍,並張弓搭箭,與包圍他們的漢軍士卒對峙。

  張放與他的扈從們,這一路西行幾萬里,出生入死,再大的陣仗都見過了,心志早磨練得堅硬如石。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雖驚而不亂,立即組織防禦。

  鄧展一路上最擔心的就是少主的安危,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又驚又怒,大吼:“你們要幹什麼?知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就是因為知道你們是什麼人,所以才要拿你。”包圍圈裂開一個缺口,現出城門丞那陰沉沉的面孔,方才和善的面皮早已扒下。他昂首負手,森冷的目光一一從張放諸人身上掃過,咄然厲喝,“好一群賊子,差點被爾等瞞過逃脫。拿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0

第一百四十五章 悲 憤

  張放的心慢慢下沉,怒火漸漸騰起——難道一回到大漢,那如附骨之蛆的黑手又籠罩下來?甚至膽敢動用軍隊,明目張膽下手?如果真是這樣,那等於撕破臉皮,跨過最後一道紅線。

  那個叫石榮的二世祖,會愚蠢到這個地步?堂堂中書令,會縱容兒子幹這種沒底線的事?

  如果真到這一步,大家直接開撕,那張放也不會客氣,一進長安,第一件事就是殺了那混蛋!

  此時,隨著城門丞一聲令下,一陣兵戈磕碰與甲葉振響,甬道兩端的漢軍士卒挺矛推盾,腳步沉重而整齊向前踏進。

  驀聞嗷地一聲暴吼,如獅吼虎嘯,巨大的回音震耳欲聾,在門洞滾滾鼓蕩開去。

  人熊阿羆!

  包圍的漢軍士卒無不駭然失色,陣腳大亂。好幾個弓兵嚇得手一抖,箭矢嚓地射到甬道頂壁,紮入土壁裡,泥塵簌簌而下。

  “怎麼?你們膽敢拒捕?”城門丞臉色微變,往後退了幾步,讓幾個刀盾兵擋在身前,這才冷笑連連,伸手劃了半圈,“睜大眼睛看清楚,這是大漢重鎮玉門關,縱有萬千胡虜也無法叩關而入的玉門關!就憑爾等甕中之鼈、區區十數人馬,就想破圍而出,視我大漢軍士如無物邪?”

  張放舉起兩根手指,輕輕晃動一下,示意扈從看住阿羆,不要輕舉妄動。垂著頭,兩道犀利的目光從頭罩下緣射出,鎖定城門丞的下半截身體,緩緩開口:“要拿人,也得有個罪名,不知我們犯了哪條大漢律法?”

  城門丞目光從那猛獸似地巨漢及一眾嚴陣以待的扈從身上掃過,終於壓制住不教而誅的想法,從袖懷裡取出一卷公文,單手高舉:“司隸校尉令,諸郡縣奉行,凡西征吏士入關者,先行羈押,再論罪議處。”

  張放的扈從們一陣騷動,怎麼會這樣?他們是載譽而歸的啊,就算不披紅掛彩、簞食壺漿歡迎,也不能刀劍侍候吧?

  韓駿第一個大叫:“我不相信,哪有這麼混帳的司什麼校尉……”

  城門丞手指一點,厲聲喝道:“光憑這句邈視朝廷重臣之言,我就可入你的罪。”

  鄧展舉手止住己方激憤,深吸一口氣,高聲道:“我們實實在在參與了西征之戰,打敗了匈奴人,斬殺了匈奴單于。如此曠世奇功,豈會無賞反罰?此中必有誤會……”

  城門丞語氣也緩了緩:“兄弟也是奉命行事,而且朝令也說了,只是羈押,並未定罪。此事由敦煌郡從事負責,本官隨後會上報。只要爾等不負隅頑抗,放下兵器,我也絕不為難。如何?”

  張放一直沉默,他心頭一片雪亮。陳湯矯詔之事,在場諸人中只有他一人知道,鄧展等人俱不知情,所以他們難以理解這道令諭,張放卻心知肚明,這也是張放告誡扈從儘量少提或不提他們曾參加西征的原因。只是張放明顯低估了事件的嚴重性,怎都沒想到,此事竟然牽連了整個西征軍將士,連他們這種不在軍籍的輔助人員都不放過。看樣子,陳湯沒有常惠、馮奉世等先驅們的好運,或者說,他在朝廷沒有足夠的人脈,他要倒楣了。

  不過,現在的情況是,陳湯、甘延壽距離倒楣還有一段時間,而他與手下扈從倒楣就在眼前。

  當所有人目光齊聚在這個看不清面目的為首者身上時,張放淩厲得有若實質的可怕目光慢慢從城門丞下半身收回,舉手往下一按:“朝令不可違,放下兵器。”

  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的城門丞大笑:“這就對了嘛……我敬諸位都是好漢,會向都尉建議,不以罪囚待之,也請諸位配合,束手就縛。”

  這是張放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綁縛。

  實際上方才張放已經做好準備,一旦此事是因私怨而引發,他就會立即制住城門丞,以之為質,突破關口。他不怕鬧大,相反,鬧得越大越好,只要他不死,那幕後的人就會死得很難看。

  但城門丞的公文卻表明,這不是私怨,而是朝廷令喻,這就沒法了。他就算能殺出玉門關,還能殺進敦煌?殺過河西?這件事,用暴力手段是解決不了的,只能另尋他法。

  一眼望過去,無論是怒形於色的阿羆,還是呡嘴咬牙不吭氣的青琰,都遵從命令,沒有反抗,這才放下心。

  “少主,這太過份了,我們要表明身份。”鄧展實在不能忍受少主受此屈辱。

  張放一邊坦然受縛,一邊用胡語道:“是要表明身份,但這裡不合適,要找就找他們的上司。”

  鄧展默默點頭:“只是,委屈少主了……”

  張放平靜道:“這很值得,你只要想想,我們算是西征軍的問路石。我們現在遭罪,卻能給更多將士警醒,如何不值?”

  鄧展驚訝望著少主。

  張放點點頭:“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我必須做點什麼。此事,回長安再說。”

  漢軍士卒一邊綁人,一邊收繳兵器,同時搜查駝馬。

  張放突然嘴裡發出一聲呼哨,向鷹奴牙使了個眼色。

  牙頓時明白過來,雙手被綁,突然飛起一腳,踢翻駝峰上的鷹架。籠子打翻,金光一閃,一聲鷹唳,金雕“紫金”振翅飛過重重人頭,從門洞另一端消失不見。

  漢軍士卒一陣騷動,鷹奴牙被按在地上一陣好打。

  城門丞氣急敗壞:“那是什麼?說!”

  刷!張放的頭罩被士兵扯下,他仰起面,淡淡道:“一隻扁毛飛禽罷了,我放了它,其實也是在救你——因為你們一旦把它弄傷或弄死了,我很難向別人交待,你們的麻煩就大了。明白?”

  城門丞本待發火,但望見張放的臉,不知為何,喉嚨一窒,竟說不出話來。

  這時甬道一端傳來嗡嗡之聲:“都尉到了,發生何事?”

  城門丞手指點了點張放,拂袖而去。

  城門處一片亂紛紛之時,還沒走遠就被突如其來一幕驚呆的燧長老吳與燧卒三子,呆呆看著,不知所措。飄飄灑灑的雪花,落滿了他們的肩膀與眉梢,兩人佇立在雪中,久久不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0

第一百四十六章 殺 機

  城門丞倒沒有食言,將張放一行投進關口西面的地牢——要知道,一般囚犯是直接丟在城牆根下,要麼帶枷示眾,要麼罰為城旦(修補城牆的勞工)。這天寒地凍的,遭老罪了。

  也就是說,被關進陰暗黴腐的地牢,卻算是一種優待了。

  其實張放放走金雕的行為,已經激怒了城門丞,原本是要罰為城旦的,但玉門關都尉問明清況後,示意關地牢,等候郡從事前來訊問。

  張放沒有找到機會與關都尉面談,不過,有郡從事來也不錯。所謂郡從事,隸屬司隸校尉,每郡國各一人,主督促文書,察舉非法,相當於中央在地方的耳目。

  報上富平侯的名頭,想必不敢留難。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是“父”病危,在以孝治天下的漢朝,就算是天子詔令也得網開一面,何況區區司隸校尉令。

  這麼一想,張放也就氣定神閑了。而鄧展也把差不多的意思向眾人一番分說,於是眾人也就安靜下來。初六甚至與韓駿商議,等出去時,怎麼收拾那城門丞一頓。

  韓重卻在擔心自己與二兄的賞賜,還有公子的財物會不會被吞沒。

  如果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恐怕不會如此安靜,更不會去擔心這些身外之物……

  監牢裡不分晝夜,而監牢之外,已是天色向晚,飛雪停歇。從東邊敦煌方向的官道上,一隊車馬碾過一道道雪泥轍印,漸漸接近玉門關。

  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及幾個護衛騎士停在了玉門關內,關都尉、司馬、假司馬、長史、城門丞等官員盡數出迎。又過一刻時,車內來者已成為玉門關諸官員宴席上的座上客。

  馬車裡正是敦煌郡從事盧安,他的職位並不高,不過三百石而已,但位卑而權重。他是直屬司隸校尉的郡從事,職責為糾察所在郡(國)官員不法之事及督察公文。如有不法,可直接上報司隸,很有點後世錦衣衛的味道。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何一介小吏,卻令諸多千石高官出迎了。

  盧安是奉司隸校尉令,特意從敦煌驅車二百里,走了兩天才來到玉門關。他之所以大雪天不辭勞苦,不僅是上峰的命令,更有利益驅使。他要守在這裡,緝拿入關的西征吏士,拷問財物。若是呆在敦煌,好處都讓玉門關守軍得了,何時輪到他?

  盧安下車後方知居然已拿到第一批入關的西征相關人等,歡喜之下,笑容滿面,先行赴宴。

  酒過三巡,盧安終於按捺不住,問道:“這首批入關者是何人?”

  眾人皆望向城門丞,城門丞躬身道:“據關引所注,他們並非吏士,而是應都護府徵召,隨軍協助之旅人。”

  “哦,不是軍吏啊。”盧安沉吟一下,道,“若非官吏,則非我之責。不過,既是與西征有關的首批入關者,還需仔細盤查。”

  眾人皆道:“正是。”

  盧安聲音放低:“司隸密令,西征諸吏士,破國屠城,所獲財貲甚多,但上報朝廷之數不盡不實,諸君要分外留意。”

  關都尉及屬下互望一眼,俱頓首道:“自當謹遵司隸之令,全力攘助。”

  “還有一事,若有從都護府過來,欲過關的人中,有叫張放者,務必報與我知,某家自有相報。”

  玉門關諸官員輕哦一聲,含笑點頭,舉觥敬酒。這種事大夥都是心知肚明,必是此人與某貴人有怨,借此機會,公報私仇。此等事亦屬尋常,大夥心照不宣便了。

  觥杯交錯間,城門丞起身如廁,告罪而退。

  不過,一出廳堂,城門丞並不往茅屋,而是匆匆前往庫藏。

  三轉兩轉繞過回廓,城門丞來到庫藏,推門而入。裡面還亮著油燈,幾個佐吏正整理籍冊,見上司突然駕到,忙放下手裡活計,躬身行禮。

  城門丞急急揮手,問道:“今日拿獲的那夥人裡,是不是有姓張的?”

  佐吏面面相覷,好一會,才有人期期艾艾道:“好像是有姓張的,叫什麼……”

  “張放!”城門丞脫口而出。

  “對,就叫張放。”那佐吏想起來,急忙從一卷卷簡牘裡抽出一卷,打開一開,“是了,就叫張放,是個少年,長安人氏,家住……”

  城門丞搶過籍冊,一看之下,兩相比對,眼前立即浮現那個英俊不凡的少年——原來是他!

  戌時末,宴席已散,在專門接待官員使者下榻的驛置門外,出現了城門丞的身影。

  城門丞撣去兩肩雪粒,合袖一躬,口噴白氣:“城門丞許敬,有要事求見盧從事。”

  不一會,城門丞許敬出現在盧安面前,手捧籍冊,恭敬呈上。

  盧安酒量不宏,已頗有醉意,以手扶額,有氣無力擺擺手:“有話直說。”

  許敬乾笑著收回手:“稟從事,今日拿獲的首批入關的,與都護府有關人等,其中就有一人叫張放。”

  “嗯……嗯?張放!”盧安愕然抬頭,酒意一下醒了幾分。

  “是,正是張放。據籍冊所錄,此人是個少年,長安人氏……”

  “對頭!就是他了!”這下盧安酒意全醒了,拍案大喜,“城門丞,你的財運來了,就看你想不想要。”

  不過盞茶工夫,許敬走出驛置,滿面紅光,像打了雞血一樣,完全無視撲面而來的寒風。他先來到馬廄旁的庫房,這裡聚集著幾個值守的吏士。

  許敬一進門,劈頭就問:“都搜出什麼?”

  “稟關丞,粗看了一下,多是一些普通貨物,明日拆封細查……不過,他們所使的兵器多是軍器,馬匹也是軍馬,其中似有西極駿馬……還有,從那為首少年身上搜出的這柄劍與尺刀,俱是寶刃。”

  許敬接過連鞘長劍,一按卡簧,錚,劍身彈出半尺,寒氣撲面。許敬鼻子一癢,打了個噴嚏,嘖嘖稱讚:“龍影?果然是好劍。”再接過尺刀(大馬士革匕首),光是刀柄上鑲嵌的寶石,就令他兩眼發光。

  許敬最終將尺刀塞進懷裡,把劍交還:“劍上交都尉……諸位,可願發一注橫財?”

  這世上哪有人不想發財?一聽這個,值守的佐吏眼睛俱是一亮,一齊圍攏過來。

  許敬錚地一下拔出匕首,森寒的刃光映照著同樣森寒的目光,從齒縫裡滲出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想賺一筆,就助我殺一人!事若成,每人可得兩千錢,幹不幹?”

  兩千錢,可買十幾石谷米,對這些鬥食小吏而言,等於一年的祿米,誰能受得了這樣的誘惑?

  “殺、殺誰?”有人口乾舌燥,啞著嗓子問。

  這些圍在一起商量殺人勾當的諸人完全沒料到,一牆之隔的馬廄茅房裡,正有一個少年神情緊張地貼牆偷聽。

  “一個無名小卒,殺之無礙。”許敬磨著牙,眼泛綠光,“就是這批貨物的主人,為首叫張放的少年!”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0

第一百四十七章 爆 發

  咣當!牢門打開,隨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各監牢一陣騷動。許多囚徒紛紛從粗大的木柵欄裡伸出乾枯烏黑的手臂,嘴裡含混大叫著什麼。前一刻死寂的監牢此刻堪比菜市場。

  鄧展側耳傾聽一陣,道:“是送囚食來了。”

  由於監舍緊張,加上張放一行並非重犯,因此他們十幾人全被關押在一起(除了青琰被關押在女監)。他們被緝拿時,天色近黃昏,算算時間,正值晚餐時分。本想入關後再找家食鋪吃頓熱食,沒想到卻吃上了牢飯……

  梆梆敲響的木桶聲,證實了的確是送牢飯的來了。

  在張放的印象裡,陰森潮濕的監牢,總與發黴發餿的牢飯聯繫在一起,所以他打算要學學道士的“辟穀”了。但當牢卒將木桶裡盛的牢飯從柵欄外一碗碗遞進來時,張放驚訝發現,他猜錯了。

  黃燦燦的粟米,用木箸翻翻,居然沒參雜幾粒沙子,除了配了兩碗不知名的菜肴外,還有幾塊肉脯,而張放面前更多了一碗羊羹——如果這是大漢的牢飯,那囚徒們的待遇真不錯啊。

  但張放再仔細觀察一陣,發現他又錯了。其它監舍的囚徒們,碗裡是黑乎乎的東西,雖然光線陰暗,距離稍遠,看不太清,但可以肯定,與他們碗裡的食物不一樣。

  牢卒顯然看到了張放一干人詫異的神情,呵呵笑道:“你們走運,牢頭特意交待,你們敢去觸胡奴的黴頭,都是夠膽的好漢,要給最好的食物。吃吧,沒看見別的囚徒眼睛都綠了麼?”

  “公道自在人心啊。”張放笑著端起木碗,“大家吃吧。”

  大夥七手八腳搶過木碗,有些連木箸都不要,低頭猛扒,都餓得狠了。

  鄧展捧著碗遲疑了一下,想了想,還是搖搖頭,自己也太多心了。對方若要對他們不利,也不會等到現在。

  飯、肉、菜、醬,大夥都有份,唯獨那碗羊羹,只放在張放面前。

  張放鼓著腮邦子咀嚼,嘴裡唔唔幾聲,用木箸連指羊羹,示意大夥喝湯。

  那等著收碗的牢卒卻道:“監牢有監牢的規矩,這碗羊羹是牢頭賞給領頭的,別人不能喝。再說了,這麼一小碗,一人一口都不夠啊。”

  其實不用他說,眾扈從誰也不敢當真去喝。

  張放放下碗箸,端起羊羹湊到嘴邊,皺起眉頭。羊羹,聽上去很美味,那是放在佐料齊全的現代。在古代,缺乏各種基本調味料,羊更是沒經過處理直接宰殺,膻味沖鼻得很。張放吃羊肉還行,卻並不喜歡喝羊羹。不過身在監牢就別講究了,先喝幾口潤潤嗓,剩下的分給大夥也就說得過去了。

  這碗羊羹,比張放以往喝過的異味還大、還刺鼻,張放捏著鼻子喝了一口,搖搖頭,算了,寧願喝清水。

  這時突然啪地一聲,從監牢的透氣窗掉進一樣東西。

  東西正滾到阿羆身邊,他好奇撿過一看,卻是一塊破布包裹著石頭。阿羆反來複去看手裡的石塊,實在看不出是什麼寶貝。

  張放伸手接過那塊破布,只看了一眼,就噗地噴出含在嘴裡還沒下嚥的羊羹,盯住牢卒,將木碗一遞:“這湯餿了,換一碗。”

  牢卒驚怒:“怎麼可能?剛煮出來的,我還喝過一碗……”

  “那你再嘗嘗這碗,絕對餿了。”張放一口咬定。

  牢卒一邊伸手接過一邊憤憤然道:“這又不是大熱天,怎會這麼快餿?小子,你若騙我,就等著……”邊說邊將碗湊到嘴邊,正要喝下。

  驀然一個聲音響起:“莫輕嘗,這位少年郎說得對,的確是餿了。”

  隨著說話聲,牢門彭地推開,幾個人影踏著沉重的腳步,拾階而下。走到近處,火把映照,面容俱現,為首者赫然正是城門丞許敬。在他身後,跟著四個佐吏,以及牢頭。

  許敬向呆愣的牢卒伸手:“把碗給我。”

  牢卒不知所措,本能遵命遞碗。

  許敬接過,揮揮手:“走吧。”

  牢卒看看牢頭,後者對他使了個眼色,擺擺頭。牢卒似乎明白了什麼,扔下木桶,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等等。”許敬扭頭對牢頭道,“把所有監舍裡的囚徒,全轉移到最前頭兩間,辦完事後,再放回來。”

  牢頭躬身領命,與牢卒一間間打開監門,將囚徒提出,轉到距離最遠的前頭左右兩間監舍。囚犯們擠做一堆,誰也不敢吭氣,他們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張放與他的扈從們都在冷眼看著,張放沒發聲,誰也不吭氣。只有阿羆將那塊鵝卵石合在掌心,不斷擠壓,厚襖下的臂肌鼓起,掌隙間有細細的碎末簌簌而下。

  許敬端著碗,緩緩走近柵欄,幾乎與張放面對面:“你怎麼知道這碗羊羹有毒的?”

  扈從們一陣騷動,有幾個反應慢的如石牛、韓重、阿羆等,這時才恍悟。無不怒形於色,正要喝罵,卻被張放抬手制止。

  張放盯住許敬,也不說話,只將手裡握著的破布抖開。火光之下,看得分明,破布上用木炭歪歪扭扭畫了一張圖,圖的內容很簡單:一隻碗,一個小木管往裡倒不知名的東西。

  圖畫很簡單,技法很拙劣,但意思卻表示得很清晰,讓人看一眼就明白什麼意思——當然,阿羆這樣的渾人除外。

  許敬看了一眼監舍的透氣窗,森然道:“不管這人是誰,我都會查出來。”

  張放淡淡道:“如果你還有機會活著走出這牢門的話。”

  許敬愕然,定定看了張放一會,仰首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手裡的羊羹都灑出不少,身後幾個小吏也跟著湊趣捧腹。

  那淡淡的聲音穿透狂笑聲:“你若要殺我,先前大把機會動手,但你沒有,這也是我險些中招的原因。而短短兩個時辰之後,你卻費盡心機,用這等下作手段——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你可以告知我是什麼事麼?”

  笑聲漸止,許敬帶著喘氣聲響起:“很聰明,的確有事發生,但一個死人沒必要知道太多。你只需知道,有人要買你的性命,所出的價,令我很動心。”

  原以為是私怨,沒想到是國罪;當以為是國罪時,偏偏又變成了私怨。

  張放歎了口氣:“如果我給你雙倍價錢,你會不會放我們出去?”

  許敬愣了愣,失笑道:“莫說這話空口無憑,難以取信,就算你當真肯給,我也不敢要。這不光是錢的事,還有別的,明白麼?”

  “明白。”張放點頭、負手,向後退開兩步,驀然斷喝,“動手!”

  啪!鵝卵石在阿羆的掌心碎裂。這個人熊大步跨前,似慢實快,在許敬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時,阿羆兩隻大手從監舍柵欄伸出,扣住許敬後腦,猛然發力往內一壓——

  嗷!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令人亡魂皆冒。

  許敬的腦袋,竟被巨力硬生生擠壓進兩根不過一拳寬的柵欄之間,顴骨盡碎,血肉模糊,兩隻耳朵都被劃蹭掉,只連著一丁點皮……

  宗巴眼疾手快,飛快上前接過許敬脫手跌落的木碗,將剩餘小半碗“加料羊羹”,盡數強灌入許敬大張的口中……

  在許敬殺雞似地慘叫與幾個小吏目瞪口呆中,張放目射異芒,手掌從柵欄間伸出,聲音柔和:“牢頭,鑰匙。”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0

第一百四十八章 打 上 門

  當張放一行走出牢門之時,外面值守的牢卒都很奇怪,怎麼剛關進去就放出來了?但有牢頭在前面帶路,誰也不敢多嘴。

  剛出監門,就看到兩個黑影在不遠處張望,見到張放一行,兩個黑影不避反迎,待走過時,可以看到兩張又驚又喜的面孔。

  張放將手裡握著的救命破布向來人一拋:“多謝提醒,原物奉還。”

  眾扈從齊齊望去,無不驚訝,這兩人竟然是一路同行的燧長老吳與燧卒三子。而老吳軍襖的下擺,明顯割去一塊,與少主扔出的那塊破布,質地顏色果然一致。

  “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老吳看看張放,再看看神情萎靡、雙目無神的牢頭,一時搞不清是什麼狀況。

  三子不停伸長脖頸,向後頭張望:“那……那許關丞……”

  “裡面涼快,他們想呆一會才出來。”張放隨口說了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向兩人拱拱手,“多謝二位援手,你們怎麼知曉許敬的陰謀?”

  三子搔搔頭皮,憨笑道:“我在馬廄的茅屋裡偷聽到的……”

  鄧展忍不住道:“你們不是要去河倉城麼?怎麼又進了玉門關?”

  老吳道:“是我把你們領來關口的,是三子把你們的身份洩露的,你們的麻煩也有我們一份,咱可不能看著不管,那不地道。”

  三子道:“燧長本想找馬丞約牢頭出來,給說說情,多照看一下。我就上茅屋,結果就聽到了。”

  老吳憤然道:“上頭有令要收押,咱認倒楣,挺過去就好了,可不能讓小人壞了性命。你們是打胡奴的好漢,咱們不能眼睜睜看你們送命……”

  “明白了,多謝。”張放雙手按住二人肩膀,“你們別急著走,回頭找馬丞安排待一夜,我們辦完事後自會找你們。”

  老吳猶豫一下,還是說道:“你們能被放出來已是好運道了,馬匹橐駝貨物怕很難要回來……要不,我向馬丞說說,賒給你們幾匹馬,但都是老馬,遠比不得你們的好馬。”

  張放邊走邊揮手笑道:“不必擔心,好馬會有的,我們這就去取。”

  鄧展、韓氏兄弟、青琰、石牛、宗巴等經過兩人身邊,都重重抱拳致謝,迎著寒風,沒入黑暗。

  十餘雙腳步踩著薄冰道路嘎嘎做響,黑暗中傳來詢問:“公子,我們是不是去找關都尉,亮明身份,說明原委?”

  “不,我們直接找正主。”

  “正主?公子猜到是誰使的壞了?”

  “不是猜的,是許敬臨死前告訴我的——看,就是那片燈火明亮處。”

  ……

  驛置賓舍,因為剛到玉門關就把受人所托之事辦成了,盧安一高興,酒意便醒了幾分。一時睡不著,便又叫來一魁酒,繼續喝。

  等到熏熏然時,正準備趁著酒勁舒舒服服困一覺,忽聞外面一陣喧囂。睡意上頭的人被突然打擾,那種惱怒相信每個人都有體會。盧安拍案尖叫:“混蛋!外面吵什麼?還讓不讓人睡覺了?這置嗇夫就是這麼治理驛置的麼?”

  隨行侍者慌忙提著裙擺,從燒著炭火的暖和小屋跑出來,甫一開門,寒風一吹,頓時打起擺子。而當他探頭向外張望時,更倒吸一口冷氣,抖得更厲害了,腳一軟,差點栽倒。旋即跌跌撞撞奔向上官房間,嘭地一頭撞開,聲音發顫:“從事,不,不好了!有野獸闖進驛置!快避一避。”

  “什麼?”盧安睡意一下消了,緊張問道,“什麼野獸?是狼麼?”

  “不,不是,是……是熊!”

  砰!盧安推倒食案,身體一歪,差點摔倒。他本就喝了不少酒,膀胱發脹,天冷易溢,此刻吃這一嚇,頓時尿出幾滴,強行憋住。

  這、這叫什麼事啊?戒備森嚴的邊關重地,居然跑進來一頭熊?

  盧安本不敢信,但隨後屋外傳來一聲震天暴吼,如荒野獸咆,伴隨著驛卒的紛亂驚叫、呼痛及兵器墜地聲,他哪敢不信?

  “快、快,快去都尉署避一避。”

  在幾個侍者扶持下,盧安一行倉皇奔出門,正與聞訊而至的置嗇夫(管理驛置的官員)打了個照面,大夥都是一樣狼狽。

  “怎麼回事?”

  “怎麼會有獸吼?”

  “聽說有熊羆闖入!”

  “置嗇夫!你是怎麼管驛置的?竟讓野獸闖入,我要劾你管理不力之罪!”

  置嗇夫一臉冤枉:“從事,這玉門關哪來的野獸……啊!快看!”

  眾人目光一齊望向驛置廣場,這裡白天是訪客停放車馬的地方,不過到了晚上就顯得空蕩了。黑沉沉的夜空下,飄飄灑灑著細碎雪花,七八個驛卒持戈戟包圍一頭熊……不,是一個形似熊的巨漢。

  雪地上已倒下五六個驛卒,生死不知,而那七八個驛卒雖說包圍別人,但從他們一臉驚嚇來看,仿佛被包圍的是他們。

  不是熊!是人!

  盧安這下終於心頭大石落地,這時他們才看清,入侵驛置的,不只一個野蠻巨漢。在靠近大門處,還有一群人,就佇立在風雪中,攏著袖,任由雪花落滿一身。當盧安的目光投注到這群人身上時,對方也正冷冷與他對視。

  遠處已隱隱傳來角鼓聲與喧囂聲,顯然驛置的打鬥也驚動了玉門關駐軍。

  援兵將至,盧安膽氣一粗,氣焰複熾,猛地一拍欄杆,高聲怒斥:“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夜闖驛置,行刺官員,不怕被誅九族麼?”

  話音剛落,驀然寒光一閃——篤!一把利刃從眼前掠過,正插在盧安左臉頰數寸的門框上,盧安的臉當場煞白,方才沒排出的尿終於沒憋住……

  眾人駭然的目光齊聚利刃,驚異發現,這竟是把鑲嵌寶石,寒光四射的胡制匕首。

  什麼樣的人能擁有這樣的胡匕?並且還毫不在乎當飛刀扔出?

  “這話應當我來問你們。”那群人裡走出一人,掀開頭罩,振聲斥喝,“你們當中誰人如此大膽,敢唆使城門丞許敬暗害大漢富平侯世子,不怕被誅九族麼?”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1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重重黑手

  驛置大堂,一片狼籍。

  張放端坐左首,身後是一眾扈從,最惹眼的自然是那一身殺氣的人熊阿羆,任誰都忍不住瞅幾眼,卻又不敢多看,更不敢與那雙泛紅的獸瞳碰觸。

  上首端坐著玉門關都尉翟廣,左側坐著從事盧安,右側一排端坐司馬、假司馬、長史、主薄等玉門關屬吏。

  大堂之下,橫臥著一具屍體,正是城門丞許敬。其死狀之慘,令一眾同僚看了不寒而慄。屍體之後,跪著一排與此事相關人等:燧長老吳、燧卒三子、牢頭、牢卒,以及四個垂頭喪氣的庫藏佐吏。

  這時大堂裡正迴響著杵作的稟報:“……查驗了殘餘的羊羹及許丞的嘔吐渣,已經確認,是烏頭之毒。”

  大堂一片肅然,過了一會,響起關都尉翟廣的聲音:“如此,結果很明顯,是許丞鼓動四個佐吏,欲以烏頭之毒,謀害張公子。如此惡毒手段,令人髮指,張公子令僕從反殺,系許丞咎由自取。來人,把四佐吏押入大牢……”

  “翟尉請稍等人。”張放慢悠悠發話,目光若有若無從盧安臉上掃過,淡淡開口,“許敬臨死前,供出了事情原委,系有人買凶下手,我希望此人能給我一個交待。”

  此言一出,滿座譁然,盧安坐立不安,大冷的天,額頭竟滲出汗。

  玉門關司馬義憤填膺,拍案而起:“何人如此大膽,膽敢謀刺朝廷勳貴,一定要追查到底,絕不放過!”

  張放起身拱手道:“多謝司馬仗義直言,有關此事,我想與盧從事私下談談,可否?”

  盧從事!怎麼與他扯上關係?眾人目光刷地一下落在盧安身上。

  盧安捏了一手冷汗,連連拱手,滿面感激,一迭聲道:“好、好,我……在下願與公子相談。”

  後室,炭火熊熊,隔絕了屋外的寒冷,室內只有張放與盧安面面相對。

  張放正襟危坐,從容淡定。反觀盧安,則是一臉懊惱,自怨自艾。

  此刻,盧安手裡正拿著一卷展開的簡牘,懊悔不已——如果早看到這個,也不至於將事情弄得無法收拾的地步啊。

  這正是先前城門丞許敬拿來當證據,證明張放來歷的那本關引籍冊。當時盧安已半醉,加上許敬所提供的資訊足已證明,他就沒細看。而現在他看到了、後悔了、恨不得打自己兩記耳刮子……

  籍冊上籍貫一欄寫得明明白白“長安戚裡坊閭右”。戚裡是什麼地方?那些一輩子沒到過長安的邊關小吏不知情有可原,但似他這樣每歲入京述職,面謁有司的地方監察使,哪有不知道的?北闕甲第,有資格住在這裡的,哪一個是等閒人物?他母親的誰嫌命長了去找這樣的人的麻煩!但……天知道,竟然會有一個世子跑出關外,這叫什麼事啊!

  張放沒說話,就那麼面帶微笑看著盧安,後者被看得心裡直發毛,不得不硬著頭皮道出原委:“呃,是這樣……我接到公文時……呃,有個自稱賈仁的找到我,說願出百金,取一人性命。無緣無故取人性命,我自然不幹。但來人說,此人混入西征,參與逆舉,正是我此番奉令緝拿的逆犯之一,大可順手料理,于公於私都是好事……張公子,我是當真不知是你啊!否則打死也不會幹……”

  張放含笑連連點頭,溫和道:“是的是的,我明白。那‘賈仁’就是假人之意,而百金……呵呵,富平侯家世子,又何豈千金?”張放是真明白,不用催眠都知道,對方說的是實情。倘若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居然還敢下殺手,這得瘋到啥程度?而這盧安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精神病——對於這一點,曾經的精神科醫生張放,有絕對權威的辨識能力。

  盧安沒想到這位少年公子如此好說話,心下漸安,說起話來愈發流利:“對對,還是公子聰慧,那混蛋用的是假名,而且百金……公子豈止萬金……呃,不、不,公子萬金不易……”

  張放抬手打斷,含笑道:“我想知道,此人現在何處?”

  盧安苦笑:“下官並不識得此人,事後也著人查了一下,卻無所獲。”

  張放笑意宛然,眼神如錐:“不會吧?若你無法聯繫他,事成之後,如何收取酬勞?”

  盧安開始擦汗:“他直接放下五十金就走了,說若能辦成,必奉另一半,即使辦不成,五十金就當送我……咳,下官糊塗啊!”

  張放認真地盯住對方眼睛一會,緩緩點頭,確信了對方的說法。張放現在發現,有時候他並不需要使用靈魂穿刺這樣激烈的手段,在近距離盯住對方眼睛時,就能判斷出對方說的話是真是假,或許是強制催眠的一種衍生能力吧。不過,也只限於判斷真偽,至於若是假的,怎麼個假法,真相是什麼,還得用大招。

  張放呵呵笑道:“好大方啊!五十金,算訂金,不管成與不成都不再要回。我想,這也算是封口費吧。”

  盧安伏首顫聲道:“下官願將五十金奉與公子,請公子恕下官不敬之罪……”

  張放不吭聲,就那樣直盯盧安。大冷的天,盧安額頭竟滲豆大汗珠,後背盡濕,重重伏叩於地。

  “謀害世子之罪,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有多重。”

  “是、是,下官罪孽深重。”

  “別說我不給機會你——要我饒你,你就得將功補過。”

  “下官……願、願將功補過。”盧安稍稍抬起頭,似有所悟,“公子之意……對對,此人居心如此險惡,膽敢對公子圖謀不軌,罪不容赦!公子寬心,下官一定將此人緝拿歸案。”

  “很好,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張放緩緩站起,淡淡道,“那五十金你就留著吧。我沒空在這裡等結果,若有所獲,可使人報往長安。”

  在盧安連連頓首感激下,張放拉開大門,步入中庭,望著天空飄雪,長長吐出一口白霧。

  真是沒想到,除了石榮,還有人欲置他於死地。不由得張放不感歎,這副身體還真不白給,老天還真是公平。他雖然得到一副好皮囊,還有好出身,卻背負著迷一樣的重重危機——自己究竟還要為這位四面樹敵的富平少侯付出多少代價?

  好吧,儘快回長安吧。到時候,無論怎樣的冷矢暗箭,都將化為明刀明槍。

  不管你是誰,面對面打十二回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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