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放嘯大漢 作者:寇十五郎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7 23:44: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31 59828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1

第一百五十章 侯府危機

  建昭四年(前35年),春,長安。

  涇水、渭水清澈奔流,龍首山如龍盤臥,灞橋兩岸,春風綠野,楊柳吐枝,萬物重生,一派欣欣向榮。只不過,天生萬物,自有衰榮,有生必有死,納新必吐故。當長安城又一次迎來新季之時,這座城裡,一位顯赫人物正步入生命最後一刻。

  正月十八,戚裡,富平侯府,第四代富平侯張臨,苦苦支撐病軀一年,始終未能等回獨子。終於在這一天夜裡,於昏迷中大罵“逆子死于野”,繼而又呼“我兒胡不歸”。就在這罵與呼的反復中,撒手人寰,年三十七。

  富平侯辭世,天子震驚,百官震動。

  正月十九,天子下詔,賜東園(專為皇家諸侯製造隨葬品的官署)秘器十二品以葬,斂以玉衣,並賜號“富平共侯”,極盡哀榮。

  而與富平侯離世一併引起世人矚目的,還有一樁富平侯府家事——富平侯唯一的嫡子張放,遊劍塞北,一直未歸。

  關於這位富平侯世子的行蹤,張府其實一直在隱瞞,直到去歲處暑之後,富平侯病倒,宮中及官員前來探視,這才發覺府中少了一個重要人物。父病重而子遠遊,這在以孝治國的漢朝來說,是不能容忍的。天子震怒,百官物議,敬武公主連夜進宮謝罪。

  而當敬武公主出宮後,奇怪的事發生了,天子在此事上表現出與之前不同的緘默,而以天子言行為風向標的百官自然集體失聲,有關這位富平侯世子的物議也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張氏子弟的良好風評。

  張承彥,杜陵張氏分支,陽都侯之後。不過,與富平侯不同,陽都侯二世而不存,其封爵食邑早已去封除國。所以張承彥雖同是張氏之後,卻與平民無異。不過富平侯張臨平日裡還是挺拂照這個旁支侄子的,而張承彥也知恩孝敬,在張氏嫡子未歸的情況下,毅然盡子侄之責,晝夜照料,形容枯槁,看上去他本人更像一個病人。

  如此孝行,自然是朝野褒掖,與他那個不孝無德的堂弟放一起,這對比更是強烈,陽都後人張承彥之名漸漸傳開。

  又半年過去,直到翌年冬春之交,富平侯辭世,而世子始終未歸,這又一次點起朝野義憤之火。而漩渦的中心,富平侯府,此時已陷入悲痛急怒之中。

  正月二十,這是祭奠富平侯英靈的第一天。主持儀式的,是富平侯張臨的未亡人敬武公主。

  這位年不過三旬,昔日風華絕世的美婦已完全變了模樣。她頭束白綾,身著孝服,不施粉黛,由此臉色的蒼白與眼圈的青黑格外明顯,整個人給人一種憔悴至極的感覺。而厚厚的白裘,襯著細長的玉頸,更顯得身軀瘦弱,惹人生憐。

  丈夫新喪,兒子年余遝無音訊,甚至無法趕回治喪……種種嚴重後果,憂憤交加,鬱結於心,致使這位原本身骨子不錯的大漢長公主整個垮了。若不是強撐著主持祭奠,只怕早就頂不住了。

  現在唯一能給她安慰的,就是她還有個好侄兒——門堂階下,那模糊在淡淡雪花中的頎長人影,不斷向前來拜祭的賓客鞠躬回禮。雪花早已落滿他的一身,每一鞠躬,幘頭與雙肩的雪粒灑落,雪粉飛揚……

  此間事了,一定要奏明天子,好生褒獎這位侄兒,敬武公主如是想。

  正思慮間,一陣踢踏腳步入耳。敬武公主忙振起精神,恭迎入堂祭拜者。一般千石以下官員,只在堂下祭拜,能登堂入室者,非貴即故,縱是公主之尊,亦不敢怠慢。

  但見堂前門檻處四人一字排開,在侍者服侍下解下厚麾,脫去革履,整衣著襪而入,向敬武公主行禮:“金氏四子,拜望英靈,請公主節哀。”

  敬武公主欠身屈膝:“未亡婦謝過金氏仲昆。”

  嗯,來者正是與富平侯張氏並稱“金張”的大漢權貴典範之一,城都侯金氏四昆仲:金常、金敞、金岑、金明。

  一般認為,金氏發跡,肇始于武帝朝的輔政大臣金日磾,但嚴格的說,這“金張”的“金”,並非指金日磾的直系後裔,而是金日磾的弟弟金倫。因為金日磾的秺侯爵位只傳了二世便絕嗣了,而金倫這一系則代代不絕。論功祿,金倫根本沒法與兄長比,但最後得以廟享並代代恩寵的,卻是金倫一族。由此可見,縱有造化之功,不及造人之能。

  金氏昆仲,既是高官顯貴,亦是張氏故舊,登堂入室,望棺而拜,理所當然。

  禮畢之後,本應退下,金氏家主、城都侯金常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我等與共候,俱是至交,心有所慮,不敢不言,還望公主恕罪。”

  敬武公主欠身施禮:“未亡婦豈敢,賢昆仲但請直言無妨。”

  金常道:“恕常無禮,如此大事,未見富平侯子身影,敢問公主,少侯仍在否?”

  敬武公主臉色一白,輕聲道:“吾兒尚在,冰雪難行,故而……”

  金常搖搖頭:“父逝兒不歸,無論是何緣由,必遭禦史彈劾,削戶降俸那是輕的,若是物議沸騰,只怕爵位難保。”

  敬武公主咬著嘴唇:“吾兒身在胡地,身不由己……”

  一旁的侍中金敞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道:“春季乃行葬之季,共侯之棺最多只能停放三日,若三日後出殯,何人扶棺?”

  敬武公主身軀一晃,有些站不穩了,左右侍女慌忙扶住。

  金敞之言直擊要害,若三日後無後嗣扶棺,按世俗禮法,將視為絕嗣。若是普通平民,絕嗣也就絕了,頂多家裡的兩畝地便宜了族人而已。但身為大漢侯爵,那可就大不一樣。“無嗣國除”,這是漢律規定的。倘如此,富平侯便將終結在這一世。到那時,那位富平少侯無論歸與不歸,都將無力回天。

  金常深深一歎:“秺侯之事,當為前鑒。”

  敬武公主渾身發軟,如果說金敞之言直擊要害,那金常之言便是當頭一棒。

  秺侯是誰?就是輔政大臣金日磾。論位高權重,論帝王恩寵,第一代富平侯張安世猶有不及。即便如此,當金日磾之子無嗣,亦無奈除國,何況張氏乎?這是金常以自家之事,對敬武公主的警醒。

  直到金氏昆仲告退離去,敬武公主還呆呆立著,神思不屬。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6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登 場

  入夜,富平侯府正堂,淒雨孤燈,靈堂寂寂,闔府俱哀,了無生氣。

  敬武公主一身孝服,跪坐於堂上棺前,身後十步之外的堂階下是一眾張氏旁支,有老有少,亦不乏年輕面孔。按禮制,家主辭世,張氏諸支族人皆守靈,闔府上下三日內不得舉火——也就是說,只能寒食。

  這天寒地凍的,寒食生飲,身體差些的,怕是扛不住,搞不好落下病根。僅僅守靈第一日,就已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張氏族人咳嗽不止,被安置在耳室休息。更令人擔心的,是敬武公主的身體。

  夫君亡故,獨子無蹤,已經夠讓敬武公主悲痛神傷的了,眼下又有一樁天大難題,像山一樣壓過來,當真要把她給壓垮。

  實際上以敬武公主的出身,以及身處的圈子,她不可能想不到這個問題。實在是這幾日悲痛過度,神思不屬,加上堅信兒子一定會平安歸來,所以基本沒往這個方向想……而今被金氏昆仲一言點醒,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如果富平侯在她這一代手裡被除國,那麼在家祀之際,她將成為家族罪人,被後代非議。這樣的恥辱,她難以接受。

  在漢代,如果君侯沒有子嗣,而又不願除國的話,只有一個折衷辦法——過繼一個族侄為子。不過,庶子和繼子之類襲爵要特旨,叫“昭封續絕”,而且爵祿減半。說白了,收一個義子,他所能繼承的就只有一半封邑。即使是一半封邑,非極得恩寵的臣子也很難得到天子特旨。就象金日磾那樣,雖然是武帝、昭帝兩朝重臣,但到了元帝時,所有的恩情都淡了,以至身死而國除。

  而富平侯的情況要好得多,不僅正當寵,而且敬武公主還是天子的皇姊,可以進皇宮關上門嘮家事的主,求得一封特旨還是有可能的。只是敬武公主現在陷入兩難——究竟是要為兒子守住一個完整的家業,還是為了保全名爵而有所犧牲?

  間歇之際,敬武公主入側室喝了一點冷羹之後,搖頭拒絕侍女勸食,道:“去,讓承彥公子進來。”

  不一會,一個年約二十五六,身量頎長,頭戴幘巾,面目清俊,披麻帶孝的青年趨步而入,躬身行禮:“不知叔母召承彥有何吩咐?”

  敬武公主讚賞地看了一眼這位得力侄子一眼,沉吟道:“日間城都侯向我提到一事,就是明日大殮及三日後何人扶棺出殯……嗯,莫非你也想到了?”

  張承彥深深一鞠:“侄兒的確早已想到,只是……不敢向叔母提起。”

  “這是為何……”敬武公主話剛出口,立即打住,她已然明白過來,不禁歎道,“承彥,當真難為你了。”

  張承彥不敢說,想必也是為了避嫌,以他在張府目下的聲望,很容易讓人認為他別有居心。

  “那麼,你認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張承彥搓搓手,遲疑道:“要不,讓季父扶棺?他老人家是二房最長……”

  敬武公主搖搖頭:“子庸不行,他身體不好,剛剛才病倒。在室內猶如此,若出行數十裡,頂風冒雪,執紼扶棺,恐怕還沒到地頭人就……不可。”

  “那麼……孟修如何?他是二房庶長。”

  “正如你所言,孟修是庶長。”敬武公主念到“庶”的時候咬字重音。

  張承彥不敢再說,陷入苦思冥想。

  敬武公主微微一歎:“承彥,為何不說……”

  屋外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傳來:“主母,楊守德求見。”

  “楊管事?快,快進來。”敬武公主霍然起身,滿面激動。她如此失態是有原因的,楊管事是富平共侯尚在時,就安排到北地郡治馬領蹲守,等候少侯歸來的守望人員。出行時曾被君侯下了死命令,不見人歸,不得回府。

  他的出現,意味著什麼,不問可知。

  然而,當楊守德出現在眼前時,那煞白的臉色,踉蹌的腳步,顫抖的身軀……一切都顯示出不詳之兆。

  “主母……”楊管事一見敬武公主,雙膝一軟,噗通跪下,顫抖的雙手高舉過頂,手裡捧著一個小布包。

  敬武公主死死盯住那小布包,雙手抖個不停,想伸手,卻僵硬得動彈不得。

  張承彥見狀,上前幾步,雙手接過,一手捧著,一手拈著布角,層層打開。當掀開最後一層時,驀然臉色大變,迅速蓋上。

  “不要蓋,拿過來!”敬武公主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吐得很吃力,仿佛從肺裡擠出。

  張承彥深深一歎,打開最後一層,雙手奉上。

  敬武公主一見,蒼白的面龐突然湧起一股異樣的紅暈,身體顫抖得像寒風中枝頭的枯葉,以手按心,慘叫一聲:“我兒……”

  噗地一口鮮血噴出,軟軟倒下……

  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行船卻遇打頭風”,這就是了。

  富平侯府,徹夜無眠。

  翌日淩晨,當一批批官員前來拜祭之時,卻被告之請在堂外稍候,府中有大事宣告。

  又過一刻之後,腳步雜踏,回廓轉出一行人,俱是張氏宗親的重要人物:二房家長張平、侯府家令(大管家)張敬臣、張氏後輩之秀張承彥等,唯獨不見主母敬武公主。

  侯府家令張敬臣是個年約五旬的老者,不過比起年不過四旬、身體孱弱的張平,這位侯府家令卻是身板結實、老當益壯,說話的聲音也沉實有力,連堂外等候的官員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昨夜家門不幸,主母聞噩耗臥病,難以主持殯禮,故而召我等三人入見,托以唁事。”

  張敬臣之言,如同一塊大石扔進水裡,立即在張氏族人與諸官員心裡掀起陣陣巨浪,但在莊嚴肅穆的靈堂前,誰也不敢有半點失禮。

  張敬臣的聲音繼續迴響在廳堂上空:“主母囑咐,從子承彥,身端意正,恭謙知禮,孝悌族親。半載以來,榻前盡孝,侍俸湯藥,長安無人不知。君侯身前身後事,亦多賴其力。意以張侄承彥為喪禮主事,明日大殮及三日後扶棺出殯。”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軒然大波,張氏族人一陣喧嘩,眾弔唁官員也是驚歎一片。

  這是要以侄為子,取而代之啊!這將置那位行蹤不明的富平少侯於何地?公主不會是病糊塗了吧?

  就在一片紛亂之中,一個略帶沙啞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壓過所有噪音,從大門方向清晰傳來:“大殮、扶棺,乃身為人子之責,豈敢假手他人?諸君盛情,張放心領。”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7

第一百五十二章 血印疑雲

  正月二十,長安上層發生一樁奇事,失聯近兩年的富平少侯張氏子放,在其父亡故,其母病倒的關鍵時刻,突然出現。更令人捏一把汗的是,當是時,侯府家令正奉主母之命,欲過繼其侄,代其子行孝禮。倘此意成行,就算那位富平少侯歸來,也將面臨不可知的變數。萬幸的是,在最後一刻,富平少侯的出現,將一切拉回原點。

  唯一令外人不解的是,富平少侯尚在,為何其母敬武公主會如此倉促過繼其侄?難道就沒考慮過萬一兒子歸來,如何收場?不過,隨著富平少侯的出現,過繼之事無疾而終,這樣的情況終究沒發生。存於人們心中的疑惑,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快淡去。

  張放回來了,連他都沒想到,自己回得那麼及時,再晚一點,情況將變得難以收拾。許多張氏族人,包括前來弔唁的官員,或許都以為敬武公主是傷心過度,精神恍惚,加上三日後扶棺出殯之事,故出此下策。

  只有寥寥數人知道不是因為這個,張放就是其一。

  現在,取代其母敬武公主之位,跪坐於堂上棺槨之前的,正是張放。從背後看去,他身形筆挺,端坐如鐘,一派正心誠意之狀,只有轉到正面,才能看到,他斂眉垂目,專注地看著手裡把玩的一樣東西。

  這是一方如後世功夫茶杯大小的銅印,上面沾著一團凝固的黑褐色血跡,印的正面被血跡掩蓋了一角,但其上篆刻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辯“富平世子”。

  原來,自己已經受封,是正式的世子!原來,自己是有身份證明的!

  敬武公主正是因為看到這枚帶血的銅印,才當他已出意外,最終絕了念。加之形勢逼人,不得不倉促收繼侄子……

  但是,張放可以肯定,打自己睜開眼看到大漢天空的第一眼起,就從未見過這方銅印。而且他也可以確定,上面沾的血,不是自己的。最有可能的情況是,當初“張放”陀螺山遇襲,車毀人亡,僥倖逃生時,這方銅印就掉落在車輛的殘骸裡。上面沾的血,不是御手的,就是僕從的,或者乾脆是駕馬的。由於當時豺狼當道,啃齧屍體,張放第一時間逃走,無法檢查現場,所以也就沒有發現這方意義重大的銅印。

  其後張放曾回到事發地,但已被兇手毀屍滅跡,了無痕跡。所以可以明確一點,這方銅印落到了劇辛手裡,然後,他將這重要物件托人送回長安雇主手裡,以證明自己沒白忙活。這樣的推論是合乎邏輯的。

  現在擺在張放面前的問題是:誰把這方銅印送還?目的何在?

  據楊管事說,銅印是一個富平侯府僕人送還的。這個僕人居於北地郡馬領別莊,多次隨府中管事出塞行商,故此他將銅印送還時,楊管事才不疑有他——因為張放的行蹤本就在塞外,若有不測,被這僕人發現合情合理。

  眼下這僕人的行蹤,不用說,找是找不到了。但他背後指使之人似乎不難猜,劇辛送回長安的銅印會落在誰手裡?不外乎這麼幾個:或是他的主人萬章,或是石大公子石榮,還有,就是那個假公濟私,收買內侍謁者在玉門關暗害他的幕後黑手了。

  那麼會是誰呢?選在這個節骨眼將銅印送還,想達到或能達到什麼目的?是石大公子賊心不死,還是萬章得知自己將歸,生恐秋後算帳,鋌而走險?抑或那未知的第三人……或者根本沒有第三人,其實就是萬章……

  張放沒想到,回到長安,身體是安逸了,但千頭萬緒,卻把腦袋攪成一團漿糊。偏偏他有重孝在身,除了靈堂、居住,哪都去不了。所有這些疑團,只能埋在心裡,等待時機。

  身後傳來一陣著意放輕,但還是難掩沉實的腳步聲,左腳踏地重,右腳略輕,都是腳尖著地……這個步態張放已聽過不下十遍,是侯府家令張敬臣的專屬步態。

  張敬臣雖也姓張,但並非本姓,他原是富平繆侯張勃的書僮,在富平共侯張臨時代成為家令,陪伴了兩代富平侯的成長,處事老成,忠心耿耿。如今,他又要陪伴第三代富平侯了。只不過,比起前兩代富平侯,張敬臣有種奇怪的感覺,眼前這位他看著長大,卻離奇失聯兩年的少主,突然變得讓人看不透了,陌生且令人難以接近。

  少主這兩年究竟經歷了什麼?張敬臣有無數疑問,但他明白,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

  張敬臣深深彎下腰:“少主,有賓客來了。”

  手掌一轉,銅印入袖,張放單足踏地,一掌按膝,緩緩站起:“我帶回的人,是否已安置好?”

  “稟少主,俱已安置妥當。”

  “所有人,無論漢胡,按近侍之規格相待,不得有誤。”

  “喏。”

  儘管只回府不過一日,但張放發號司令,如在軍中,從容自若。而張敬臣也真真切切感受到少主身上散發的無形壓力,絲毫不遜於兩代家主,應答之間,畢恭畢敬,如履薄冰。

  如果在一年多前,張放沒有經歷塞外生死、萬里遠征,直接回長安,他絕不會有這樣的氣場,搞不好會被反壓。或許日久可培養出來,但絕不會在第一天就能有這樣的無形威壓。

  喪事對任何人而言,都是極考驗耐性與體力的,而這兩樣,張放都不缺。唱禮、拜禮、還禮,一撥撥人來,一撥撥人去,不斷重複,麻木而機械。

  張放已經從賓客看他的表情,以及短短一日夜所瞭解的蛛絲馬跡,知道自己觸犯了這時代的大忌。他及時趕回,只挽回了最危急的一局,而在之前長達半年的時間裡,他未能于其父病榻前奉湯藥盡孝,早晚逃不了被言官彈劾,坐削食邑是少不了的了。比這更嚴重的是,名聲受損!在以孝為本的漢代,這種損害比後世“監獄風雲”裡的明星被毀星途更嚴重。

  名聲無形,能成就人,也能毀掉人,這個局面,他必須想辦法挽回。

  綜上,回到長安的張放,所面臨的重重困局與危機,絕不比當年身處東庚烽燧絕境時弱。

  戰鬥,無處不在,無論是長安,還是塞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7

第一百五十三章 暗中調查

  臥榻上的女人,臉色依然蒼白,面容依然消瘦,但雙目蘊彩,直勾勾望著眼前少年,目光充滿驚奇、驚喜、以及,那麼一點陌生。

  這是她的兒子麼?比當年整整高出一大截,昔日柔美的輪廓,也變得棱角鮮明,細白的皮膚,也被淡褐光澤所取代;五官變深邃了,肩膀變寬闊了,聲音變渾厚了,筋骨變壯實了……尤其那雙眼睛,顧盼之際,流光泛彩,熠熠生輝,讓人不忍移目卻又不敢多看。

  變化太大了。若非眉眼一如當年,她幾乎認不出這是她的兒子——準確的說,這與她兩年來腦補出的兒子的形象完全不同。

  不光是外形,氣質更是天差地別。她怎都無法將眼前這個器宇軒昂、氣定神閑的少年郎,與當年那個動輒撒氣、遇事無措,最後更是因惹出禍事被迫出走的無知稚子聯繫起來。

  屈指算來,已經差不多兩年了,兩年,會將一個人改變到如此程度麼?他在兇險莫測、猛獸盜匪出沒的塞外,究竟遭遇到了什麼?這兩年,他又是怎麼過來的?如果不是正值喪禮,敬武公主非得讓兒子將兩年來的經歷,巨細無遺,一古腦倒出不可。

  而在張放眼裡,這個他要稱之為“母親”的女人,也與腦海裡的形象大相徑庭。其實如果他提前兩個月回來,腦海裡的形象還能重合對應得上,如今卻只能看到一個形削骨立的重病女人。

  如果說張放一見“母親”,憐憫而感動,頓生孺慕之情,那未免也太扯了。從心理年齡而言,他比眼前的女人還大,進門恭敬叩首,已經是他代替身體原主人盡了心意。

  他只有一個生母,已經消失於另一個世界,眼前的女人,並不能令他生出多少心理波動。他的目光更多透出一種垂憐——醫者對病患的憐憫。

  “阿母只是鬱結於心,又受強刺激,情志受損。只要安心休養,不縈懷外物,必可漸次而愈。”

  敬武公主顯然被兒子的關懷所感動,伸出蒼白瘦削的手:“我兒,來,讓我摸摸……”

  張放也伸出手,但伸至半途時突然五指飛動,憑空打繩結,手指之快速,幻出根根虛影。

  敬武公主的眼神一下被吸引住,然後,莫名陷了進去,眼神迷蒙。這時耳邊傳來一個柔和恬靜得令人想合眼的聲音:“睡吧,你太疲勞了……枕頭很舒服、被子很暖和、身體很舒適,你浮在厚厚的雲端……”

  催眠一個精神極度疲勞,意志格外軟弱的病人,對張放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他不想與這個女人呆得太久,因為對“張放”的瞭解,沒人比得上她,加上女人可怕的直覺……在眼下這關鍵時刻,他不希望節外生枝。而且,催眠對她受創的精神也有好處。

  輕輕將厚被拉高,掖好被角,張放直起身,走出閣樓,對侍婢道:“主母已入睡,三個時辰內,不要打擾。”

  侍婢小心應是。

  張放側首對隨身小廝道:“喚鄧護衛前來。”

  隨身小廝是張敬臣為他安排的,張放無可無不可,他現在是“初來乍到”,一切都在觀察——他在觀察別人,別人也在觀察他。

  鄧展匆忙趕來時,正看到少主匆匆朝靈堂走去,鄧展快步上前深深一鞠。

  張放向後擺擺手,隨身幾個僕人立即止步,直到少主走出十幾步後,才小心跟上,始終保持一段距離。

  “整個府中,只有你知道我忘記了一些前事。”張放壓低聲音,目光平視,並不看身邊緊隨的鄧展,“我想知道,以前在長安之時,我有沒有走得比較近的朋友?”

  張放從沒對鄧展說過自己失憶之類的話,但鄧展追隨張放那麼久,多多少少也從韓氏兄弟嘴裡隱約聽到一些,聞言忙道:“少主所說的朋友,可是當年一起出入章台,走馬五陵的諸位公子?”

  五陵,張放知道,那是歷代漢帝墓葬之所,環繞長安周邊,多富貴人家居住,酒肆店鋪很多,但章台是什麼地方?

  鄧展低聲道:“城中章台街,乃伎樂雲集,聲色犬馬之所。”

  張放頓時一陣無語,兩年前,這副身體還沒長開吧,就到那種地方胡混了?這位公子哥未免太早熟了吧。

  “對,我說的就是這些狐朋狗友,揀家裡比較有權勢的說。”

  兩年前鄧展並不是張放的隨從,甚至沒見過幾次,不過顯然張放一夥“五陵少年”在長安的名聲不小,連鄧展都略知一二,當下板著指頭道:“嗯,有車騎將軍、大司馬幼子許新,有侍中史丹之二子史邯、史通,還有西平侯之子於恬……還有其他一些人,小的就不太清楚了。”

  “行了,有這幾人就夠了,你拿我這塊玉玨去,暗中求見,請他們幾位打聽一下關於處置西征軍將士的詔令是怎麼回事。”張放扯下腰具帶上的玉玨,交給鄧展,“兩年,不長不短,人情不薄不厚,哪個夠朋友,這次可試出來了。”

  鄧展躬身接過:“喏。少主還有何吩咐。”

  “做完這件事後,你再去打探一下萬章的情況。”張放發出一陣笑聲,但臉上卻無半分笑意,“呵呵!‘城西萬子夏,三輔豪俠首’,好大的聲威啊,給我探探這位江湖大佬的底。”

  張放沒想到,他剛念叨這個人,這個人就出現了。

  張放剛踏入靈堂,張敬臣便呈上一份來賓禮單,表情很是奇怪。

  張放接過,不忙看,反問:“怎麼?”

  “好生奇怪,京兆尹門下督賊曹萬子夏,又前來拜祭。送來的祭拜禮數倍於前,而且……”

  “就是那個城西萬子夏?”

  “正是。”

  “而且什麼?”

  “他還請求上堂祭奠。”

  京兆尹門下督賊曹,相當於市公安局長,不過在古代,這個職位的行政級別不能與現今相比,完全上不了檯面,只是個四百石的小官。按理只能在堂下祭拜,就算提出這樣的請求,都是無禮之極。但這對別人是無禮之事,放在這位萬章萬子夏身上,卻完全不一樣。

  曾有一次,萬章隨京兆尹至宮廷公幹,宮殿官員貴人爭與揖禮,而不與京兆尹言。就連權傾朝野的中書令石顯,亦與其多有往來。這是一個真正的官小能量大的人物。

  就憑這些,此人提出的要求,還真不算過份。

  “讓他來。”張放淡淡道,“我正想會一會他。”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7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服 軟

  莊嚴肅穆的祭堂之上,一個體形胖大,面目威嚴,垂髯至腹,以錦囊盛托的華服壯者,正畢恭畢敬向靈位再三鞠禮。

  張放側立於一旁,執人子之禮,躬身回謝。

  禮畢,此人轉過身來,面對張放——僅僅就這樣一轉身,那雄偉的身軀就有股令人難言的壓迫感。

  張放身後侍立的家令張敬臣都下意識瑟縮身子,而那幾個家僕,則不禁低下頭,不敢對視。

  煞氣!還有上位者的威壓!

  張放可以斷定,眼前這個人,手上沾過不少血,否則不會有這樣濃重的煞氣。對方雖然只是個區區四百石小官,但在他的江湖天地裡,他就是王。除非是手握千軍的將校,有過征戰沙場的戰績,否則難以在氣勢上與之抗衡。

  張放開始同情這個人的上司京兆尹了,難怪帶著下屬進宮會被人忽略,慢說人家背後有什麼靠山,光是這股氣勢,下屬就把上司比下去了。身為上司,當真是壓力山大啊。

  張放還好,論煞氣,他估計比對方還濃烈幾分,只是他很善於收斂,而且他的外形也有助於這一點,所以一般人感受不出來。至於威壓,對方再強也比不上殺戮無數的西域魔王郅支單于,而張放也是說殺就殺了……

  “萬君兩度拜唁,當真雲天高誼,張放深感誠意。”張放從容謝禮,身形動作,流暢自若。

  萬章眼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旋即深吸一口氣,儘量收斂氣息,雙膝跪地,雙掌撐地,以額觸掌背,向張放行了一個大禮。

  張氏族人及堂下官員無不驚訝,因為張放現在還沒承襲富平侯爵位,他還只是一個普通的世子而已,按理當不得這樣的大禮。這萬章是怎麼了?這麼急著抱大腿,連禮制都不顧了?而那富平少侯,居然也半點不避讓,生受一禮!

  只有當事兩人明白,這個大禮的含義——當眾請罪!只不過,是借著喪禮以一種隱晦的方式表達出來。

  禮畢,萬章從袖中取出一卷帛書,垂首恭敬呈上:“少侯兩載曆煉,如金淬火,風采不凡。萬章仰慕之至,願為少侯盡綿帛之力,祈請少侯萬勿嫌棄。”

  張敬臣上前,正要接過,不料萬章頭也不抬,不緊不慢道:“此帛書唯少侯可接、可觀。”

  老家令愣住,一時進退不得,頗為尷尬。

  張放伸手接過,算為老家令解了圍,淡淡道:“多謝,萬君言重了,放日後必登門拜謝。”

  萬章沒有多說,只是頗有深意向張放看了一眼,合袖躬身告退。

  這是祭拜最後一天,長安權貴陸續前來弔唁,但張放期待看到的幾個人卻只來了一個。不過張放也知道,並非對方無禮,而是因為自己遲到一天——在首日弔唁時,包括天子唁使在內的相當部分權貴,已經祭拜過了,禮單上都寫有。

  中間進食休息時,張放打開帛書,看著看著,臉上不時泛起冷笑。直到鄧展求見,才放下帛書,令他進來。

  “少主,我按吩咐持信物分別拜見幾位公子,但是……”鄧展吞吞吐吐。

  張放閑閑道:“說吧,不要有顧慮。”

  “是,史侍中之九子史通公子本欲相見,但卻被中子史邯攔住,說了一些‘近日又添幼弟,紅白事相沖,不便與會,待少侯除喪之後,定當登門拜望’之類的話……”

  “又添幼弟?”張放也知道這不過是史邯的漂亮藉口,但仍忍不住好奇,“史侍中有幾個兒女了?”

  鄧展答:“十五個,加上新添一子,十六個了。”

  張放怔了好一會,才說出一句:“很好、很強大。”

  “小的接著又到恩平侯府,大司馬幼子許公子不在府中,長公子許況接見了小的,然後……”鄧展一臉難堪,仿佛又回到當時場景,咬咬牙道,“他……痛斥了少主一頓……並將小的逐出府。”

  鄧展沒敢說許況痛斥的內容,張放也不問,也不需要問,他心裡明白。

  室內沉寂了一會,才響起張放淡定的聲音:“這麼說,你一無所獲?”

  “不,西平侯之子於恬,答應了少主的要求。”

  張放輕輕吐了口氣,說了一句鄧展完全聽不懂的話:“我說呢,秦檜還有三個好朋友,咱富平少侯不至於連這位都不如吧……好,於恬,我記住了。”

  鄧展恭敬將玉玨奉還,道:“小的覆命完畢,這就去打探萬章之事……”

  “不必了,這個事可以緩一緩。”張放抖了抖手裡的帛書,“知道是誰寫的麼?”

  “小的不知。”

  “是萬章。”

  “啊!上面寫著什麼……”話剛出口,鄧展便知失言,慌忙伏首請罪,“小的一時情急,少主恕罪。”

  “無事,本來就是要讓你知曉。若大侯府,我能信任並委以重任的,只有你了。”

  張放不是為了故示信任才這麼說的,他說的是實話,眼下他手下太缺能用之人了。因為包括韓氏兄弟、青琰、渠良、石牛等人在內的青溪眾,並沒有隨他一起回長安,而是留在北地郡馬領張氏塢壁,與阿離、韓嫂子等青溪聚民等候他的招喚。

  青溪聚民畢竟太多了,張放必須先入長安,先行做好安排,才能接他們過來。此刻他身邊的扈從,只有鄧展、阿羆、初六、宗巴及倖存的四個府衛。論打架,後面幾人哪個都比鄧展強,但論打聽消息,還真的只能靠鄧展,別無選擇。所以,有些事件,必須要讓他心裡有數才好。

  “這是一份美陽府寺出具的勘驗簡牘,內容有關三具屍體,一婦二童,俱被人所殺。鄰里證實,她們是劇辛之妻與子女。”

  鄧展悚然:“這、這是萬章……”

  “對,萬章說了,當年伏殺我之事是劇辛自做主張,受人雇傭,他並不知情。但是因此事連累主人,罪不可赦,滅其一門,既為警示,亦是為我出氣。”張放冷冷搖頭,“老萬想錯了,我不需要找弱者出氣,只會令我厭惡。”

  “這是他的和解呈文,他無條件答應為我做三件力所能及之事。”

  “少主答應和解了?”

  “此人即使不是參與者,起碼也是知情者。但這個人市井能量很大,我有用得著他的地方。而且我們現在有很多亟需的事情,暫時顧不上他,且放他一馬。”張放緩緩將帛書與簡牘收好,放入袖裡,平靜地道,“如果我查到事情並不像他所說那樣,抑或玉門關事件的幕後黑手是他……屆時新賬老賬一塊算!”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7

第一百五十五章 狼 與 狽

  夜深,長安諸坊皆閉,唯有長安城最中心一條街坊,燈火通明,喧囂熱鬧,這是長安權貴們夜生活唯一的消遣處——章台街。

  女伎據說起源于春秋時的管仲,或許更早,無稽可查。雖然在春秋齊桓公時代,就有“女市”,即伎館,不過,有據可查且知名度最高的,當屬西漢的章台了。這裡是長安伎館雲集之所,因後世唐詩宋詞裡頻頻出現此名稱而廣為人知。

  從古至今,能到這種場所消遣的,多為權貴。當然,也有平民,畢竟伎館也分檔次的。

  “煙雨閣”,聽上去挺高雅的一個名稱,其實是章台最知名的一處煙花場所。這裡也是石榮石大公子最常流連之所,基本上一個月裡,至少有二十五天可以在這裡找到他。剩下五天,則在養“精”蓄銳,次月再度出“發”。

  這就是石大公子的生活常態。而石大公子與當朝權貴的許多內幕交易,通常也是在這種地方完成。

  當朝駙馬都尉、侍中史丹,同樣也是個歡場常客,曾在一次酒後對這位石大公子的評價是“豚犬耳”。若是旁人說這話,估計早被石顯弄去修城牆了。好在史丹也是外戚,而且是正受寵的外戚,又與大司馬許嘉是親家。縱是石顯,也不敢因為一句酒後之言肆意加罪。

  石大公子或許真如史丹點評那般不堪,不過,奈何人家有個跺跺腳朝堂抖三抖的老爹啊。論拼爹,整個大漢還真沒幾個人能拼得過他。

  今日石大公子又得一商人進貢十余萬錢,為其鬻爵,開心之下,又多飲了幾杯。

  買官鬻爵,這在大漢是合法的。有一個專門的稱呼“貲選”,即以錢財買官,起源于武帝時代,主要用於彌補漢匈之戰的巨額軍費缺口。時人謂之“入粟拜爵,入穀射官”。以這種方式拜爵為官者,被士子視為銅臭之官,普遍鄙視。

  貲選之制在宣帝時期曾廢止,但在元帝后期,經中書令石顯倡議,死灰復燃。這口子一開,就再也堵不上了。

  貲選本有正常程式可走,不需要玩賄賂。不過,如果不這樣做的話,爵是會給你,官也會給你,但多半是湯官、獻食丞之類的微官虛職。想要實缺,甚至肥缺,就只能呵呵了。

  所以,如果不甘心只混個虛銜,想把貲選的錢財撈回來,就得另找路子,而且要找對路。很顯然,沒有比走這位石大公子的路子更好的了。

  石大公子年紀不大,不過比張放大多了,足足年長十餘歲,長著一張撲克臉,看誰都是一副你欠我錢的表情。嚴格的說,石大公子並不姓石,亦非石顯親生,他其實是石顯姐姐的兒子,也就是石顯的親外甥。

  石顯是在成年並成家後,因犯事被處腐刑,入宮而發跡的。雖然他曾有妻室,但並無子嗣。石顯權傾朝野之後,一直遺憾自己沒來得及留個後代。正好這時他姐夫死了,留下個兒子。經過商議,姐姐同意將兒子過繼給他,結果石大公子就改姓換宗,認舅為爹了。所以他就算是一團爛泥,石顯也得硬著頭皮往牆上扶。

  醉臥高閣,日進鬥金,偎紅倚翠,夜夜笙歌。這神仙般的日子,一旦沉溺進去,就別想拔出來了。

  石榮公子,寧願溺死也絕不想拔出。

  閣門外,突然傳來嬤母的尖聲:“哎呀,這位貴人,你穿成這樣,可不好見石公子啊……”

  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道:“見與不見,由繼祖兄決斷,豈是你這女閭敢做主的!”

  女閭,指的是倚門賣娼之女,是對伎女的一種蔑稱,當面說更有鄙夷之意。隔著閣門,石大公子都能想像嬤母的難看臉色。

  “行了,我知你心情不好,卻又何必與嬤母為難。”石大公子懶洋洋對門外道,“是本公子好友,別擋道,讓他進來。”

  門打開,一個披著雪笠,遮擋面目的青袍人走進來。先向石榮鞠禮,再對四五個衣衫不整的伎女做了個出去的手勢。

  伎女們一齊撒嬌望向石大公子,後者懶散地擺擺手:“先出去,談完事後再進來。”牽起一個妖豔伎女的玉手,眯眼一笑,“很快。”

  砰!門關上後,青袍人摘下雪笠,輕輕扇了扇空氣中濃烈的脂粉香。雖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卻也不難想像皺眉不爽的模樣。

  “事情全辦砸了,那小賊回來了,還準備受封了,你也只能幹瞪眼,還冒險跑來這裡找我幹什麼?”石大公子無精打彩,舉杯向青袍人示意,一飲而盡。

  青袍人執杯在手,沉聲道:“繼祖兄一定沒見過他,對吧?”

  石大公子繼續往杯裡倒酒,眼皮都不撩一下:“見他幹嘛?沒得惹晦氣。”

  青袍人沉吟再三,還是把那句“此子已與昔日大不同”吞回肚裡,改口道:“那繼祖兄是否知曉,萬子夏已經與他和解。”

  “哦,這傢伙倒懂得見風使舵。和就和唄,難不成還指望他與富平侯硬扛?”

  青袍人俯身道:“以繼祖兄之見,他知不知道此事背後是你我所為?”

  石大公子一臉無所謂:“知道又能如何?頂多我向他賠個不是,再賠份重禮就是了……唔,不過,他未必知道你……哦,我明白了!你放心,兄弟一場,我不會把你說出去的。”

  青袍人略顯尷尬,輕咳一聲,道:“繼祖兄的人品,小弟是信得過的,小弟倒不擔心這個。只怕他于心不甘,向令君詰難,屆時令君難免責難繼祖兄,小弟于心不安……”

  石大公子不引為然:“這事都過了那麼久了,他也毛都沒掉一根,還能怎樣?再說了,就算沒這事,他老人家訓斥又何嘗少了?我知道你眼下忙得很,又不方便來此等場所,還得遮掩面目,含混腔調……行了,我這裡你放心,你把自己的首尾收拾妥當就行了。”

  青袍人放下耳杯,端正身形,舉袖抬臂,恭恭敬敬向石大公子行了一禮:“如此,小弟多謝了。繼祖兄若有事吩咐,只管開口,小弟無不從命。”

  石大公子眼珠一轉,湊了過來,嘿嘿笑道:“那好,你動動腦筋,把那兩個小美人從陽阿公主那里弄過來。可別讓張放那小子搶了先,那我的臉可就丟大了。”

  青袍人心下深深一歎,躬身應道:“小弟遵命。”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7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服 喪

  張放並不知道,章台“煙雨閣”發生的一幕,既便如此,他也能猜得到,自己的歸來,會給長安某些人造成不安。不過,目下他的重心並不放在這裡,與私人恩怨比起來,關乎兩位大漢棟樑與幾千屯邊的漢家兒郎的命運更為緊要。

  張放手頭可利用的資源、人手都不多,更要命的是他還幾乎失去人身自由——古代服喪其實跟坐牢沒差。

  按禮制,在出殯之後,孝子不能返家,而是須在親人墓前結草廬而居,是為服喪。其間不能煮食、不能行房、不能聲樂,但不禁親友探訪。通常守喪時間為三十六天,即可除喪。

  居草廬、蓋薄衾、念招魂、吃冷食,除了方寸之地,不得四下走動——這與坐牢有什麼區別?

  張放並不怕吃這些苦,與他這兩年的經歷比起來,實在是小兒科。令他傷腦筋的是,守喪其間,他的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不得行差踏錯半步,僅僅依靠鄧展,所能做的事情有限。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弄清楚這條司隸署令的出臺始末,才能思考對策,希望於恬那裡能傳來好消息吧。

  正月二十二,卯時正,吉,宜南行。富平共侯出殯,天氣陰冷,雖無雪卻有絲絲小雨。富平侯府族親上百,僕僮數百,在朝廷禮官引導下,執紼牽棺,浩浩蕩蕩出長安東面的清明門,前往杜陵下葬。

  杜陵距長安不遠,也就二十多裡路,不過天寒地凍,又不能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步行的情況下,還真不容易。

  這點路張放並不放在眼裡,不過對於敬武公主而言,那就是苦難了。敬武公主的身體稍有起色,她可以不參與守喪,但出殯必須隨行,除非真的病重到爬不起來。

  但對於敬武公主而言,受苦難的不是自己,而是兒子。望著當先執紼,在雪泥中艱難前行的兒子,心疼落淚。

  古禮“助葬必執紼”,紼就是拉柩的繩子,只能由親友牽引。按制諸侯為四紼,富平共侯出殯執紼者,為張放、敬武公主、張平及張承彥,當然這只是一種形式,並非當真出力。其中張承彥還承擔高唱挽歌之責。

  當一行送葬者來到杜陵時,時已近午,杜陵令段會宗已率胥吏迎候。之後,在段會宗親自引領下,來到一處背山臨水、草木茂盛的高地。這便是張氏家族墓葬區,埋葬著從高祖張湯、一代侯張安世、二代侯張延壽、三代侯張勃,以及被封陽都侯的張賀、張彭祖、張千秋等等張氏先人。

  本代富平共侯張臨,臨終前曾有言“薄葬不起墳”,家人遵其遺囑,除了天子賜予的玉衣、明器之外,只陪葬代表身份的四駕馬車一具,少量漆器、陶器,別無長物。

  而在墓地之旁左側二十步外,有一間臨時搭建的簡陋草廬,那就是張放未來三十六天的守喪居所。

  下葬、殉器、封土、立碑……張放就這樣默默看著,面容木然,他擠不出淚水,但感謝老天,淋濕一身一臉,這樣看起來,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敬武公主一臉戚容:“我兒,你要在此獨居三十六日夜。這天寒地凍的,你這身子骨,如何受得了?”

  張放麻木的臉肌動了動:“這點寒意,我這身子骨,不在話下。”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賢弟,請讓愚兄一同相守,可好?”

  張放轉身,看到族兄張承彥一臉真誠的面容。

  張放微微點頭致禮以謝,道:“多謝仲兄。只是,兄之孝賢無人不知,請把這個機會留給小弟,成麼?”

  張承彥惶恐躬身,連稱不敢,再不敢多說。

  直到張承彥退開,敬武公主才略帶責備對張放道:“承彥也是一片好意,想照應你而已,你不該說這話。”

  張放謝罪道:“母親教訓得是,兒這就向仲傑兄賠罪。”

  “算了。”敬武公主無力擺手,“今日之事甚多,且人多眼雜,你準備繼任家主了,得有家主的威嚴,不要隨便向族人賠罪。”

  望著敬武公主離開的背影,張放眼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是故意說那番話的,儘量把自己的言行往昔日“張放”身上靠,以免前後表現太過突兀,啟人疑竇——旁人倒沒什麼,頂多當他成長心性改變而已,但敬武公主不一樣,知兒莫若母啊。

  傍晚,張放負手立于一方巨石之上,目送蜿蜒山道上那一串串火把,遠遠望去,如同一條火龍。前一刻還是熙熙攘攘,這一刻,冷冷清清。回想起臨別時敬武公主抹淚不停,滿面擔憂的情景,張放真的很想對她說,這一刻的安靜,才是他最想要的。

  按制,張放可以留下兩三個僕人,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通常被留下來的僕人,被視為下一任家主的心腹,是莫大榮耀。但當所有僕童滿眼熱切地望著他們的少君侯時,結果聽到的人選,令人錯愕。

  張放指定了兩個人:阿羆與三才。

  留阿羆倒是能理解,這個大塊頭一看就是天生的保鏢。但那三才不過一廢人,自己還要人顧照,居然也得如此殊榮,當真令人羡慕嫉妒恨。

  與大家猜想的差不多,張放把阿羆留在身邊,一是為了約束他以免在府裡惹麻煩,二是可以當保鏢。而三才則是當日東庚烽燧之戰中唯一倖存的府衛,斷了一條胳膊,全身無處不傷,能夠活下來,簡直就是奇跡。他的赤膽忠心,是無可置疑的。

  張放用這種方式明示諸人,這個人雖是殘廢,但千萬不要試圖欺辱他。

  火龍漸遠,張放從石頭上跳下,扶起一直跪在泥地裡的三才:“你身體不便,腿腳有疾,以後沒有外人在場時,免禮。”

  三才抬頭,淚水滂沱:“少主對三才之恩,恨不能銜環相報,但禮不敢廢。”

  張放輕拍三才肩膀,沒有再說什麼,舉步走向草廬。身後阿羆亦步亦趨,三才也趕緊從地上撐起,蹣跚跟在身後。

  草廬內部如外表一樣,很簡陋,只有一席、一衾、一案及數件陶碗陶罐而已,就連枕頭都是土塊,所謂“寢苫枕塊”是也。四面牆壁也顯得很粗糙,勉強算是不漏風。這倒不是因為時間太過倉促,因陋就簡,而是風俗如此。守喪是表孝心之舉,身心所受的折磨越大,就越能彰顯孝心。無論貴賤,住的草廬都一樣。

  草廬是沒有灶的,也就是不能生火煮食。除了頭三天不能進食之外,此後一切飲食,都由杜陵老宅的僕人送來。

  張放摸摸薄衾,捶捶硬榻,用力搓了搓僵木了一整天的臉皮,呼出一口白氣:“很好,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8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期待的訪客

  張放回到長安,還沒看幾眼帝都繁華,還沒享受半點王侯奢侈,就變成了山居隱士。每天早中晚各一個時辰在墓地前靜默祈禱,誦念《孝經》,風雨無阻,雷打不動;日食二餐,清湯寡水,戒葷食素;夜臥硬榻,身蓋薄衾,廬外寒風呼嘯,廬內寒氣逼人。這樣的環境下,能睡得著才怪。

  不過,張放主僕三人,卻都能扎扎實實睡著。

  阿羆是個能在昆侖山雪峰祼身而眠的怪胎,長安的“倒春寒”對他而言,實在不算什麼。張放也早已打熬出一身筋骨,以雪浴身,三九冬泳都不在話下,這點寒意如何奈何得了他?三才很年輕,比韓氏兄弟大不了幾歲,但身子骨被傷病搞壞了,他是吃不住這寒冷的,能夠睡得著的原因很簡單——阿羆的禾草與張放的被衾全給他蓋上了。

  阿羆不需墊禾草,直接睡冷硬地板。張放則只需兩個時辰睡眠,醒來後就不需要被衾。三人互相支撐,終於熬過這初春的寒意。

  對於自己這位“父親”,張放甚至記不清他的模樣,但無可否認的是,他有今日的地位、權勢,俱來自于張臨。就沖這一點,他就應當懷感恩之心,守喪以報。所以張放將守喪之禮執行得很嚴格、很徹底,不欺天,不欺心。

  而朝廷禮官與杜陵令段會宗,也時不時不打招呼倏然而至,名為探訪,實為監督,看看是否有違制之舉。這並不是針對張放,而是一種監察制度,對所有守喪者都如此。區別只在於若是平民百姓,監督者就是鄉老一級,是官員的話,就是所在地令長。諸侯一級,則是禮官監督了。

  禮官及尹公每次“探訪”過後,回去都要寫奏呈,報告情況。而他們的奏呈,內容驚人地一致“富平共侯世子格守孝令,祀考甚勤”。

  至此,外界對這位“不孝”的富平少侯的物議,才稍稍平復了一些。

  張放沒去管這些,也無法管,他只做自己應當做的。

  守喪第十日,迎來一位訪客。與之前所有訪客不同,這一位,是張放一直期待的客人。

  西平侯世子,於恬。

  當張放聞報剛走出草廬時,遠處木屣踢踏聲不絕,一人疾奔而至,還沒到跟前就大叫:“少子,你這傢伙,總算回來啦!”

  眼前少年與張放差不多年紀,頂多大個一兩歲,長得十分俊俏,很有幾分兩年前張放的模樣,厚厚的白裘,難掩那單薄瘦削的身體。這便是當朝光祿勳、西平侯於永中子,於恬。

  在張放觀察對方的同時,於恬也在上下打量他,突然滿面喜意,拍手大笑:“好極好極,少子,我終於比你俊了!哈哈哈哈!”

  跟在後面的于府僕人們以袖掩口偷笑,張放亦笑而不語,“少子”這個稱呼他知道,這是當年“張放”與一群長安貴權子弟廝混時,互相論年紀排行,他最小,故稱少子。這不是秘密,府中知道的人很多。

  而關於於恬的底細,張放已令鄧展打聽明白,這傢伙的出身、成長甚至樣貌都與“自己”很像。

  于恬是宣帝時丞相于定國的孫子,他的父親于永娶了宣帝長女,館陶長公主,誕下二子,次子就是于恬。也就是說,張放與於恬是表兄弟。同樣是權貴之後,同樣是天子外甥,差不多的年齡……尤其二人樣貌都一般俊美,又同樣喜歡鬥雞走馬,這使得于恬與張放關係極好。

  不過於恬一直有一樣很不爽,那就是從小到大,他跟別的世家公子站在一起,便如鶴立雞群。唯獨跟張放站在一塊,所有目光都會從他身上轉移……好在這兩年張放突然消失,他又成為了焦點。

  這次得知張放回來,而且聽說形貌大變,按捺不住好奇,急急忙忙收集張放所需要的資訊,急不可耐乘車趕來了。結果一看之下,當真是心花怒放——沒錯,張放果然與兩年前大為不同了。

  面前的張放,眉眼五官倒沒有變多少,一眼就能認出是他本人,但是,又的的確確有明顯變化:他的輪廓不再柔和,而是有棱有角;他的膚色不再白嫩,而是透著淡褐光澤;他的身體不再單薄,而是挺拔軒昂;他的眼睛更明亮,笑容更具感染力……

  於恬笑著笑著,突然覺得,好像這位兒時好友並沒有變難看,只是從俊美少年向昂藏鬚眉轉化了……

  一陣冷風吹過,於恬打了個冷顫,縮起身子。

  張放忙道:“季子,進屋說話。”

  於恬在府中行二,但在他們的圈子裡行四,故稱季子。

  於恬面有難色,身體縮得更緊了。

  張放若有所悟,笑道:“這樣吧,你進馬車,我傍車與你交談。”

  於恬訝道:“何須如此?這時辰不會有訪客來的。”

  張放笑笑,指指天,指指心口,雖不言而自明。

  於恬歎道:“長安朝野對少子物議沸騰,許家兄弟與史家兄弟也頗有微辭。今日見之,少子之誠孝,遠邁我輩。”於恬這話並不是恭維,確實發乎真心,因為他心裡清楚,換成是他,絕對沒法在這種惡劣天氣苦熬。孝心,在很多時候,還得靠一個強壯的身體來支持。

  於是張放先引於恬到墓前祭拜,禮畢之後,于恬已經冷得直哆嗦了,趕緊在僕僮的扶持下進入馬車。

  於恬的馬車外表裝飾華麗,車內佈置更是富麗堂皇,光是鎏金炭爐就有兩個,白熊皮毯子更是鋪得滿滿當當,車外寒氣逼人,車內溫暖如春。

  於恬躲進馬車,好一會才緩過來,支起窗子,探出腦袋:“我說少子,你當真不進來?”

  張放走近車窗,雖是一襲夾衫,卻昂胸負手,絲毫不見冷意,微笑道:“說句不怕打擊你的話,這溫度,剛剛好。”

  於恬不由得好奇:“我說少子,這兩年你都跑哪去了?怎麼回來好像變了個人?”

  張放道:“季子若出遊兩載,必定也會脫胎換骨。”

  於恬連忙搖頭:“免了免了,這等事我可做不來。是了,你讓我打聽的事,有眉目了。”

  張放立即顯出專注的神情。

  “前幾日我在請教阿翁政事時,故做無意詢問此事,阿翁當時有些驚訝,但還是說了一些,並告誡我不得外傳。”於恬左右看看,他的僮僕與張放的僕人都在十幾步外,基本上聽不到,遂壓低聲音道,“此事表面看是諸葛豐所為,其實真正主使者另有其人。”

  “誰?”張放目光暴漲。

  于恬示意張放俯耳過來,聲音更低:“就是石閹!”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8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什麼仇什麼怨

  張放一直很不理解,甘延壽、陳湯發諸國兵,遠征萬里,擊殺單于。這樣的戰果,此戰的意義,不管怎樣說都不過份。儘管陳湯的確是矯詔了,但與戰果比起來,孰輕孰重,大漢君臣們豈會分不清楚?退一萬步說,就算要追究為首者的罪責,為何要牽連幾千將士?

  而今,通過於恬的內幕消息,再結合張放對西征軍的瞭解,事情的真相,漸漸浮出水面。

  說起來,這裡面還牽涉到個人恩怨。

  首先是甘延壽與石顯的怨隙。

  這兩人的結怨,還得從一個女人說起——別誤會,石顯是真“斷根”了,此事無關風月,而是與石大公子他媽有關。

  大約在十年前,石顯的姐姐孀居,當時石顯雖然還達不到如今權傾朝野的權勢,但已不可小覷,於是其姐托請他為自己在朝官中擇一良婿。石顯經過細細篩選,將目光鎖定在時任羽林期門郎的甘延壽身上。

  甘延壽這個人,形貌雄偉,家世清白,文武兼備,又慎言謹行,可謂前程看好。應當說,石顯挺有眼光的。不幸的是,甘延壽同樣也有眼光。面對石顯的求親,他再三婉拒,結果這婚事自然黃了。

  這事放在誰身上都難免不爽,更何況是心理不正常、最易懷恨的閹人。石顯與甘延壽這個梁子就算是結下了。

  以石顯睚眥必報的心性,不知整死多少朝臣的手段,甘延壽能囫圇到現在,已經很走運了。現在捅出個大漏子,石顯哪會輕易放過,被他咬上,這次甘延壽不死也得脫層皮。

  不過石顯此人,政治手段非常高明,打擊政敵,他從不擼袖上陣,自有打手上場。

  早在去歲,西征軍剛出征時,甘延壽、陳湯表奏朝廷,自請矯詔之罪。奏章一到長安,一石激起千層浪。以丞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壽為首的朝廷官員,一力請求治甘、陳二人之罪。

  其實可謂群議洶洶,基本沒人站在甘、陳二人一邊。只有大司馬許嘉與右將軍王商認為,應等待戰事結束後再治其罪。

  雖然當時石顯恨不得立即派謁者將二人抓回來治罪,但許嘉說得在理,人家都已跑到天邊西極之地去了,你到哪找人去?只能等回來再說。

  當時朝野上下,對此次西征最樂觀的預計,也就是甘延壽、陳湯擊退匈奴,抓點俘虜,弄點單于王庭的器物進獻回朝而已。更多的人,則認為距離太過遙遠,多半會撲空,甚至半道折回,一無所獲。

  當幾乎所有人都想看笑話時,捷報送抵長安,所有想看笑話的人,都被打臉啪啪啪!

  大司馬許嘉與右將軍王商等軍方首腦,頓覺揚眉吐氣,心懷大暢,認為可敘功。而石顯一夥,目瞪口呆之餘,顯然心有不甘。丞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壽揪住矯詔這一點死不放,認為功是功,罪是罪,不可混為一談,堅持應治罪。

  兩派爭執不下,元帝左右為難,便決定等甘延壽、陳湯返京後再議。

  天子沒有拿出處置意見,但並不表示石顯就沒辦法,在他與時任司隸校尉的諸葛豐碰面之後次日,諸葛豐便“移書道上,系吏士按驗之”。身為糾察百官的司隸校尉,諸葛豐是有這個權力的。他捕系西征軍將士的理由就是,陳湯等將士擊破郅支城,斬殺單于、名王以下千餘人,等於是將單于財物全部起底,但上表朝廷的繳獲具冊裡,明顯不符合一個單于應有的財產。很顯然,一定是被以甘、陳為首的西征軍上下私分了。

  於是,一場沿途抓捕西征軍入關將士,拷掠財物的行動,就此展開。

  諸葛豐這樣做,除了石顯的壓力,財帛的吸引,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他非常看不慣陳湯,甚至可以說是痛恨這個人——沒錯,第二個有仇怨的人,就是他。

  這兩人的仇怨,也可以追索到十年之前,當時陳湯因未奔父喪遭彈劾下獄,並連累恩主富平侯張勃坐削二百戶。這個彈劾之人,就是司隸校尉諸葛豐。陳湯的仕途甚至性命就差點壞在他手裡。對於這個“不忠不孝”之人,諸葛豐是異常痛恨的。時隔十載,又一次抓住陳湯的痛腳,諸葛豐這次打定主意要讓陳湯牢底坐穿了。

  于恬的消息對張放而言,十分寶貴。弄清楚朝廷對此次西征的看法,對矯詔的處置意見;弄清楚哪邊支持,哪邊反對;更重要的是,弄清楚天子的態度等等都極為重要。這樣,接下來該如何做,他心裡就有底了。

  張放心念轉動,道:“季子,我還要你幫我一個忙。”

  於恬嘿嘿一笑,擠了擠眼:“我知道,這個忙,為兄定會幫你。”

  張放奇道:“你知道?說說看。”

  “不就是為了那對姊妹花麼?當年你就是因此事與那石繼祖結怨。鬧到最後敬武姨母把那對姊妹花送到陽阿姨母那裡,然後你就負氣出遊了。如今你回來了,那口氣必定不平,我敢打賭,那石繼祖也會打同樣的主意,想從陽阿姨母那里弄到人,打你的臉。”

  張放很久沒露出這樣的驚訝表情了。當初的少年富平侯是因為什麼原因離家出遊,跑到陀螺山;又是什麼原因與石榮結怨,遭其雇凶伏擊,一直是他百思不解之事。這次回長安,這也是他要解開的迷團之一,只是身負重孝,一時顧不上這事。沒想到居然被這童年玩伴隨口揭開……

  不過於恬說的只是大概,具體細節,還需進一步探查。於恬肯定很瞭解,但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張放輕輕搖頭道:“小弟有重孝在身,暫時不能做這事……”

  於恬挑眉道:“所以我才幫忙嘛。”

  “不,我要你幫的是另一個忙。”

  “哦,什麼?”

  “幫我打探一下,有沒有既不屬於外戚派系,又不屬於權閹派系,對西征之事持中立態度的勳貴。”

  “我說少子,你對這事很上心啊。”於恬眨巴著眼睛,若有所悟,“似乎聽說你出塞了,該不會這事扯上關係吧?”

  張放合袖一揖:“季子兄幫忙就好。”

  於恬哈哈一笑:“行!包在我身上。”

  臨走之際,於恬突然想起什麼:“哦,差點忘了一事。”

  張放目光一動:“什麼?”

  “看你對西征之事很上心,想必會關注此事——郅支單于的首級已經送抵,聽說朝堂上因為此事吵翻天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8 07:18

第一百五十九章 功罪之爭

  建昭四年二月初,陳湯的奏章與郅支的首級一併送抵長安。關於郅支首級的處理,在未央宮引發了激烈爭辯。

  首級運到長安,很明顯,接下來就要涉及到是否懸首示眾的問題。朝堂上同樣分為兩派,嘴炮互攻。

  丞相匡衡、御史大夫繁延壽認為:“郅支及名王首更曆諸國,蠻夷莫不聞知,如同傳首萬里。且《月令》有載,春乃‘掩骼埋胔’之時,宜勿懸。”

  丞相匡衡是繼帝師蕭望之之後的儒派代表人物,言必引經,論必據典,他搬出漢朝最重要的典籍《四農月令》,確有相當說服力。

  大司馬許嘉、右將軍王商也不甘示弱反駁:“春秋夾穀之會,優施笑君,孔子誅之,方盛夏,首足異門而出。宜懸十日乃埋之。”

  你不是以大自居麼,咱就用聖人之言反將你!

  一旦懸首,則必然論及甘、陳之功,這是石顯、匡衡一系絕不願看到的。而身為軍方首腦,許嘉、王商則樂見其成,因為說到底這是軍方的榮耀,更是他們領導下的光輝戰績,足以彪柄青冊。更重要的是,甘延壽出任西域都護,推薦人正是許嘉。甘延壽取得的驕人戰績,證明了他慧眼識人。西征的功績,怎麼算都有他一份。

  這兩派所有的爭論,看似為國為公,其實都牽涉到各自團體及個人的利益。石顯與匡衡,固然有個人私怨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借此打擊政敵。同樣,許嘉與王商等外戚派,也對此心知肚明,別說甘延壽與陳湯打了勝仗,就算打敗仗,他們也要力保。

  在這場治政博奕中,甘延壽與陳湯,只是他們手裡的棋子,互相攻訐政敵的工具。

  懸首之議,相持不下,同樣難決的,還有甘、陳功罪的問題。

  石顯、匡衡俱奏:“延壽、湯擅興師矯制,幸得不誅。如複加爵土,則後奉使者爭欲乘危徼幸,生事於蠻夷,為國招難,漸不可開。”

  這是典型的儒家言論了。使者代表大漢出使,最好別生事,被殺算你倒楣,但你矯詔興師討伐,萬一失敗,給國家帶來災難怎麼算?

  元帝頻頻點頭,這話聽上去有道理,但又好像哪裡不對……

  許嘉駁道:“矯詔興師,非始于延壽與湯。遠有長羅侯(常惠)違旨合烏孫擊龜茲,雪戊已(賴丹)之恥;近有馮右軍矯旨(馮奉世)擊莎車,平定西胡,安我遠邦。先帝不以為忤,俱封侯。今延壽、湯,不煩漢士,不費鬥糧,以屯田之卒,合四夷之兵,誅斬郅支,揚威異域,古之將者,莫此為甚。臣曾聞,論大功者不錄小過,舉大美者不疵細瑕。《司馬法》曰‘軍賞不逾月’,宜速犒賞。”

  論嘴炮,這位鑿壁借光,讀書萬卷的匡衡又豈會懼,立即抓住許嘉論點中的一個破綻,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既言馮右軍,當知昔年是何人阻其封侯,而先帝又是因何之故未封?”

  許嘉、王商心下暗道糟糕,這個匡稚圭(匡衡的字),還真不好對付。

  匡衡說的這個人,就是前太師、儒家宗師蕭望之,而他也是元帝最敬重的老師。

  當初還是宣帝在位時,馮奉世矯詔合兵,平莎車之亂後,宣帝召集朝臣議功。丞相、將軍都說:“《春秋》之義,大夫出使國外,如果遇到有利國家之事,可以自行其事。馮奉世的功勞尤其顯著,應當加封爵位賞賜土地。”

  宣帝很高興,正要擬詔,時任少府令的蕭望之卻道:“奉世奉使有旨,而擅矯制違命,發諸國兵,雖有功效,不可以為後法。即封奉世,開後奉使者利,以奉世為比,爭逐發兵,要功萬里之外,為國家生事于夷狄。漸不可長,奉世不宜受封。”

  瞧瞧,這話與之前石顯、匡衡的言論何其相似?不愧是一脈相承的儒家代表人物。

  最終,宣帝採納了蕭望之的意見,馮奉世終身未能封列侯(只封關內侯,有封國,但無法世襲)。

  搬出先帝、搬出帝師,匡衡這一記殺手鐧很厲害。

  從懸不懸頭,到封不封侯,朝堂變辯場,口水仗愈演愈烈,把元帝弄得頭暈腦漲,左右為難。

  這時候,每個人都意識到,能打破這個僵局的,只有持中立立場的協力廠商力量。誰符合這要求呢?從石顯、匡衡、繁延壽,到許嘉、王商,都在苦苦思索。

  張放沒有思索,因為他缺乏這方面的人脈(其實他有人脈,只是隨著記憶一起丟失了),但他把這件事交給了於恬,希望這位表兄能帶來好消息。

  守喪第十五天,好消息還沒來,壞消息先到了。帶來壞消息的,是一位元老熟人。

  “公子,請救救同袍吧!”

  一條五大三粗的漢子,噗嗵跪倒在泥濘的窪地,重重將頭叩進黃濁的泥水裡。

  杜勳!居然是杜勳!

  “公子!請救救我父親!”

  杜勳身後的人,叩頭如搗蒜,竟是丘仲。

  張放驚訝不已:“是你們?你們怎麼來的……噢,郅支的首級,是你們護送來的吧?”

  杜勳點點頭,張口剛要說什麼,卻忍不住痛哭失聲,用力捶地。

  三才下山到邑集買食物去了,只有阿羆慢慢轉到二人身後,虎視眈眈。

  張放緩緩蹲下,注視著杜勳的眼睛:“我知道,我是第一批入關者……但你們不一樣,你們護送郅支首級入京,誰敢為難?”

  杜勳眼睛通紅,悲聲道:“他們不敢為難我們,但是,許多入關及關外的同袍,都被沿途郡縣抓捕,投入監牢,拷掠甚急啊!丘吏被捕不過一日夜,就被打折了腿……”

  後面的丘仲已泣不成聲:“他們……要、要阿翁交出……交出私藏的繳獲,可阿翁不過是典吏,根本沒上過戰場,哪來的繳獲……嗚嗚嗚……”

  張放拳頭攥緊,嘎嘎直響,聲音從齒縫裡擠出:“甘都護與陳校尉到了哪裡?”

  “快到玉門關了,副校尉寫了一封奏章,想讓我轉呈。可是、可是我連丞相署大門都進不了啊。”杜勳這個在戰場上勇猛剽悍的悍將,此刻卻像孩子一樣無助,哭喪著臉,“我、我實在想不出辦法……我也知道公子眼下服喪不得便,但、但我真的不知能求誰啊!”

  “你們做得對,我們是袍澤,有事不找我找誰?”張放用力拍拍二人肩膀,“奏章拿來,這事我來解決。”

  “公子……”杜勳、丘仲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可是,公子正在服喪……”

  張放接過奏章,輕擊掌心,西眺長安,悠然道:“誰說服喪就不能做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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