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 多情浪子癡情俠(天觀雙俠) 作者:鄭豐(全書完)

 
我是獅子我是王 2018-3-30 11:02:28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08 113037


【作者概要】:鄭豐,女,生於臺灣臺北市,現居香港。

【小說類型】:武俠 > 傳統武俠

【內容簡介】:

  出身蘇州青樓的小廝趙觀,小小年紀便家破人亡流落江湖,身上唯一懷藏的,是母親傳授的奇門毒術,及自稱是他爹的浪子成達傳授的 披風刀法。就憑著這兩項絕藝,少年趙觀獨闖天涯,一步步踏入人事複雜丶風起雲湧的江湖幫會……

  世上原不該同時出現兩個豪氣干雲的少年英傑,然而趙觀卻遇上了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小三兒淩昊天。小三兒出身醫術世家虎嘯山莊,行事作風卻全不像個世家子弟,狂妄任性,我行我素,令武林中人又愛又恨。他仗著一身驚人武功藝業,過人的俠膽豪情,在茫茫江湖中追逐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找尋找他的真心伴侶……

  兩個特立獨行的少年,一本精心寫成的傳統武俠,就是《多情浪子癡情俠》!

【其他作品】:《天觀雙俠》、《靈劍》、《神偷天下》、《奇峰異石傳》、《生死谷》

本帖最後由 我是獅子我是王 於 2018-4-17 11:00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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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3-30 11:03
第一部 青樓小廝 第一章 花園怪客

  初時分,北地寒意已去,天候晴暖,京城裡處處百花盛開,萬紫千紅。其時正當大明嘉靖十五年,年剛而立的世宗皇帝秋鼎盛,用心朝政,海內升平,百姓安樂。

  這日午後,京師城南一戶墻高屋廣人家的院子裡,悠然傳出一陣小女兒清脆的嬌笑語聲。那是兩個女孩兒在後院角落的花棚下打著秋千,笑聲如一串銀鈴般回在花團錦簇的小院落裡。那年長的女孩兒約莫十一二歲,穿著繡花小背心和鵝黃百褶裙;年幼的只有七八歲,她身穿桃紅織錦小襖,袖口鑲著嫩綠滾邊,下襯一條水藍緞面扎腳褲兒和一對串珠牡丹繡花鞋,頭上梳著兩個髻子,頰上浮起一對酒窩,面容甚是秀美。兩個女孩兒衣飾華貴,顯是富宦人家的千金小姐。那年幼的女孩兒名叫含兒,是主人大學士周明道的獨生女兒;年長的女孩兒名叫李鈴鈴,乃是含兒的表姊。

  卻說兩個女孩兒在後院裡打了一會秋千,也覺得膩了,李鈴鈴提議道:「含兒,咱們來玩捉迷藏,好不好?」含兒拍手說好,便伸手蒙住了自己眼睛,笑道:「表姊你先躲,我來找你。快去快去,我數到十,就來捉你啦。」李鈴鈴笑道:「欸!慢著數!慢著數!」匆匆跳下秋千,踩著小腳兒,徑往前院去了。

  含兒蒙著眼睛,猶自坐在秋千上搖晃,口裡大聲數到十,數完後將手放下,笑道:「我來找你啦!」面前卻赫然多出了一個黑衣男子,離自己不過五六尺遠近。

  含兒驚得待在當地,張大了口,竟自發不出聲音。但見那是個高瘦漢子,一手拿著一柄亮晃晃的劍,一手撫,咳嗽了兩聲,呸的一聲,往地下吐了一口鮮血。但見他身子一晃,跌倒在地,嘩啦聲響,壓爛了花棚下的兩盆蘭花,猶自撫咳嗽不止。含兒這才注意到,這人身上受了好幾處傷,黑衣早被鮮血染透,肩頭和腿上的傷口猶自流出血來。她一個年幼千金小姐,哪裡見過這般景況?坐在秋千上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嚇得僵了,更作不得聲。

  便在此時,墻頭上多出了三個人影,一人喝道:「在這裡了!」三人同時躍下,圍在那黑衣人身邊,手中刀劍直指著黑衣人。這三人都穿黃色錦衣,含兒認出是皇宮侍衛的服色。但聽其中一人道:「你道躲進周大學士府裡,我們便不敢追進來了麼?」另一個胖子道:「快將東西交出來!咱們兄弟一場,或許能饒你一死。」

  那黑衣人冷笑一聲,說道:「誰跟你稱兄道弟了?你這種下三濫的貨色,我鄭寒卿可從來沒將你瞧在眼裡!」胖子臉上肥一橫,揮刀便往黑衣人腿上斬去。黑衣人躺在地上,似乎連爬也爬不動,只能任人宰割。不料那胖子這刀沒斬下去,自己卻大叫一聲,連退幾步,伸手按住了左頰,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來,口裡罵道:「他媽的!好小子!」不知如何竟被那黑衣人揮劍割傷了臉面。另兩人一齊喝罵,刀劍齊上,往黑衣人頭上砍落。黑衣人並不擋架,卻開口叫道:「東西不在我身上!」

  那兩人聽了這話,刀劍一齊停在半空,不敢斬落。左首那人問道:「你藏去哪裡了?」另一人道:「這人狡猾得很,活捉了回去,交給洪大總管審問便是。」

  黑衣人搖了搖頭,神色慘然,說道:「王兄,你要捉我回去交差,公事公辦,我也不來怪你。但你可知道,我取走的是甚麼事物?」那姓王的微一遲疑,說道:「我不知道。我只曉得你偷去了宮中的要緊事物。」黑衣人道:「洪總管沒告訴你麼?」姓王的道:「沒有。」

  黑衣人緩緩說道:「他未曾告訴你,只因這事物乃是他自己從宮中偷得的贓物。這事他自然不敢聲張,才只派你們幾個親信出來,秘密追還那事物。一旦你們知道了我偷去的是甚麼事物,洪總管必會殺你們滅口。因此我忠告兩位,還是別見到那事物得好。」

  姓王的哼了一聲,說道:「我對洪總管一片忠心,才不信你這些鬼話!你監守自盜,身為宮中侍衛,卻幹下這等勾當,真是忝不知恥!」黑衣人嘆了口氣,轉向另一人,說道:「林兄,你是信我呢,還是相信洪總管?」姓林的搖頭道:「鄭寒卿,你現在說甚麼,都已太遲了。你這一路逃出宮來,少說也殺了十來個宮中侍衛。就算你沒偷甚麼事物,這筆血帳也夠得瞧了。」

  黑衣人嘆道:「既是這樣,我就將這大功勞給了你們罷。林兄,王兄,那事物是藏在了…藏在那…咳咳…」姓林的和姓王的低下頭來,想聽清楚他的言語。黑衣人卻陡然躍起,長劍在空中畫出一道銀光,那兩人咽喉中劍,鮮血噴出,臉上神色驚恐莫名,仰天摔倒,在地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圓臉胖子在旁見了,臉色霎白,驚呼一聲,轉身便逃。黑衣人右手揮出,長劍直飛而出,刺入了胖子的背心。胖子俯身撲倒,又往前爬出數尺,才不動了。

  黑衣人坐在地上不斷喘息,呼吸粗重。他勉力站起,將姓林和姓王兩人的屍身踢到院角的草叢裡,又緩緩走將過去,抽出插在胖子背心的長劍,將胖子也踢進了角落。接著他便轉過身來,望向坐在秋千上的含兒。

  含兒目睹這場驚險血腥的廝殺,早嚇得傻了,如同中了魔魘一般,釘在當地,動彈不得。但見那黑衣人很慢很慢地向自己走來,每走一步都得用十二分力氣,好似隨時會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一般。他走得雖緩慢艱辛,卻終究來到了含兒面前,蹲下身來,臉面正對著含兒。含兒見他臉上全是血污,神色猙獰,兩道目光如電一般向自己來,不由得全身簌簌發抖。但黑衣人口裡說出來的話,卻著實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黑衣人道:「你是周家大小姐,含兒姑娘罷?」語氣竟甚是溫和。

  含兒全沒想到這陌生怪客竟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驚疑不定,不敢不答,便點了點頭。

  黑衣人抬頭望天,神色凝重,似乎在思索甚麼要緊事情。過了一陣,他長長嘆了口氣,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方方正正,裡面看來像是包著一本書冊。他將包裹遞去給含兒,又撫胸咳嗽,咳了半晌才止。他臉色越發蒼白,喘息道:「今夜子時正,有個大娘和一個小女孩兒,會來到你家後院的水井旁。你將這包裹交給了那大娘。」他口氣嚴峻,這幾句話便是命令,毫無懇求的意味。周含兒呆呆地聽著,也不回答,也不伸手去接,卻是驚嚇過度,連害怕也不知道了。

  黑衣人又道:「你跟那大娘說,要她即刻逃去虎山,求醫俠夫婦庇護。這包裹……這包裹……和裡面的信,一定要交到醫俠手中。聽清楚了麼?」最後一句提高了聲音,含兒吃了一驚,連忙點了點頭。

  黑衣人又道:「你剛才看到的事情,和我的託付,除了可以告訴那位大娘之外,一句也不能告訴你爹媽,或任何其他人。你聽我的話,才能保你爹媽一家平安。你若洩漏了半句,轉眼便要家破人亡!記著,今夜子時,一定要將東西交給她們。你若不照我所說去做,我死後變了厲鬼,也要來找你!」說時聲色俱厲。含兒臉色發白,淚水本就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此時啊的一聲,終於哭了出來。

  黑衣人放緩了臉色,將包裹放入她懷中,溫言道:「好孩子,你一定要聽話。這事非常緊要,非常緊要。你聽我的話,今夜將東西交給她們。剛才這些事情,你一句都不能跟人說!任何人都不能說!知道了麼?」

  他凝視著含兒,望著她邊哭邊點頭,才微微一笑,轉身緩緩走去,一步一拐,來到牆邊,忽又轉過頭來,說道:「請你……請你跟那女孩兒說,這事物在她二十歲前,絕不能翻看。再說……再說……說爹爹去了,要她記著,她永遠都是爹爹最心愛的寶貝兒,永遠永遠……永遠……」說完這幾句話,聲音哽住,身子一顫,跪倒在地,往前撲下,消失在花叢之後。

  含兒兀自待坐在秋千上,良久不動,好似以為自己終究會從這場噩夢中醒過來,發現剛才不過是做了個夢,並非真實。又過半晌,一陣和風吹過,含兒感到背上涼颼颼地,卻是出了一身冷汗。忽聽身後一人叫道:「含兒!含兒!你怎地還不來找我?」含兒嚇了一跳,回頭望去,卻見表姊正氣沖沖地向著自己走來。原來李鈴鈴在前院躲了半天,未見含兒前來尋找,終於出來探看,見她兀自坐在秋千上發呆,心中甚是惱怒,正要上前責問,但見含兒臉色蒼白如紙,也不禁一愕,問道:「含兒,你怎麼啦?」

  含兒回過神來,說道:「我……我……」聲音嘶啞,竟說不出話來。她吞了口口水,跳下秋千,不知哪來的勇氣,忽然拉起表姊的手,往剛才那黑衣人消失的花叢走去。但見花叢後的石板地上血跡殷然,那黑衣人卻已不知去向。此時天色漸暗,李鈴鈴沒注意到血跡,只覺此處陰森森地,心中發毛,說道:「含兒,咱們回屋裡去罷。」含兒心中驚疑,低頭望見自己懷中的包裹,想起院子角落還躺了三個死屍,不禁更加害怕,忙隨表姊回入屋中。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8-4-2 22:19 編輯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3-30 11:13
第二章 無字天書       


  那天晚間,含兒魂不守舍地吃了晚飯,坐在閨房中發怔。她爹媽出門應酬去了,她便想告訴爹媽下午見到的景況也不可得,何況那怪客曾叮囑她絕不可對任何人述說?她思前想後,六神無主。她一個富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嬌生慣養,大小事總有媽媽、媽、丫頭們替她安排周全,半點不須自己心,此時遇上這驚心動魄的大事,直將她攪得心頭慌成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戌時,小丫頭一如往常,進房來替她解下發髻,服侍她上睡好。含兒躺在上,卻哪里睡得著?她翻來覆去,心中只是想著:“我今夜該不該去井邊?我今夜該不該去井邊?”

  她將那怪客托付的事從頭至尾又想了一遍,想著想著,恐懼之意漸漸退去,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從繡花被褥下取出怪客交給她的那個包裹。月光下但見那包裹用塊藍印花粗布包著,上面還沾著幾塊深褐色的血跡。含兒將藍布打開,里面是一油紙包裹,上面放著一封信,信上寫著“敬啟醫俠”四字,封口處用火漆封住。她將信放在一邊,輕輕打開油紙,見里面是本薄薄的書冊,封面色做深藍,卻無一字。她翻開首頁,見里面也無文字,她繼續翻去,三十多張書頁,張張都是空白的。含兒心中大奇,這本書若如此緊要,里面怎地連一個字也沒有?她想點起燈來細看,卻怕房外的丫頭見了燈光會進來探問,又打消了念頭。她抬頭見窗外一輪彎月掛在枝頭之上,心中感到一陣彷徨:“現在是甚麼時刻了?我子時真要去後院的井旁麼?”

  她越想越怕,快手將書冊包好,藏回被里,躺在上聽著滴漏的聲響,一會兒想:“我便留在屋里不去,也沒人會知道的。我還是別去罷!”一會兒又想:“不,我答應那人要將東西送去,怎能失信於他?他好似快要死啦,我若不替他做到這事,替他捎去那些話,他一定會很傷心的。”想起那人可能就將死去,耳中似乎聽到他的聲音:“你若不照我所說去做,我死後變了厲鬼,也要來找你!”想到此處,不打了個寒戰。她閉上眼睛想睡一忽兒,但眼前不斷出現那場血腥廝殺,和那怪客滿是血污的臉孔。她心頭又交戰起來:“去,還是不去?去,還是不去?”

  將近子時,含兒終於披衣下,躡手躡腳地打**門,往後院走去。周家大宅共有七進,最後一進的後門之內是個下人住的小院落,院落旁便是廚房,家中唯一的一口井便在小院落靠近廚房的東北角上。含兒輕輕地穿過回廊、內花園和幾座天井,才來到廚房之外。但聽四下寂靜無聲,下人們早都睡了。她伸手推開廚房的板門,月光下但見灶上仍留著火種,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紅光。她緊緊抓著懷中包裹,一步步穿過廚房,來到通往小院落的門旁。門沒關嚴,她    從門縫往外張望,但見小院中一片寂靜,月光正灑落在那口井上,發出幽幽暗暗的光芒。

  便在此時,含兒心頭忽然一跳:那信!那信!她竟將那信忘了!

  她連忙低頭查看包裹,果然,自己將那藍印花布包上時,竟忘了將信放進去!

  含兒原本已是鼓足了勇氣,才敢在半夜來到此處,此時發覺漏帶了那信,不全慌了手腳,想回去拿,又怕來不及趕回,心中不斷自責:“含兒,含兒,你怎地如此糊涂粗心?”又想:“是了,等我見到那大娘,便跟她說明,請她在這里等我一會,我即刻回去將信拿來給她。”

  便在此時,井邊黑影一動,果真有個人來到了井邊。含兒心中一喜,便想走上前去招呼。還未踏出廚房,那人卻已注意到了她,倏然欺上前來,推門沖入廚房,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喝道:“誰?”

  含兒只覺手腕如被鐵箍箍住,痛得大叫一聲。那人卻已伸手捂住她的嘴巴,悶住了她的叫聲。那人又道:“嘿,我知道了!你便是鄭寒卿的女兒罷?你娘呢?”他聲音尖細,卻不像女子,聽來甚是古怪。含兒此時已看清,那人面目丑陋,下巴無須,卻不是女子。

  她正彷徨不知所措,忽聽那丑臉人低呼一聲,拉著她向後連退數步。含兒回過頭去,卻見一個灰衣人不知從何冒出,搶上前來,寒光閃處,揮出一柄匕首直向那丑臉人攻去。丑臉人抽出一柄短刀,當當連響,架開數刀,喝道:“不要你女兒的命了麼?”忽地悶哼一聲,似乎受了傷,松開含兒的手,滾倒在地。那灰衣人追上數步,匕首直落,插入丑臉人的膛。丑臉人哼也沒哼,便已斃命。

  灰衣人回過頭來,望向含兒,在月光下看清了含兒的臉,驚道:“小姐,是你!你怎會來這兒?”

  含兒這時也已看清那人的臉面,竟是在家中做了一年多的廚子瑞大娘!這瑞大娘燒得一手好京菜,是爹爹的好友楊提督介紹來的,含兒最愛吃她做的紙包雞和蛋皮餃子。她一個大廚出現在廚房自是不奇,奇的是她竟在這三更半夜出現,并且還出手殺了一個人。含兒也自呆了,說道:“瑞大娘,我…你…”

  瑞大娘向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上前拉住了她的手,領著她快步出了廚房,來到後院的一處角落,四處張望,見都無人,才低下頭,望著含兒道:“小姐,誰讓你來這兒的?”

  含兒遲疑不決,不知該如何回答,忽聽一個女孩兒的聲音低聲道:“娘!爹爹到了麼?”卻見假山後面轉出一個女孩兒來,年紀與自己相若,背上背著一個包裹,短打裝束,似乎準備遠行,卻是瑞大娘的女兒寶兒。寶兒一年多前跟著母親一同住進周家,平時便在廚房幫忙。含兒見過她幾次,知道她乖巧伶俐,在下人中人緣極好。含兒望向她們母女,心中一動:“是了,那怪客說一個大娘和一個小女孩兒,不就是她們了麼!”當下試探地問道:“大娘,你剛才可是要去井邊等人?”瑞大娘臉色微變,說道:“正是。你怎麼知道?”含兒道:“因為有人要我去井邊找一個大娘和一個女孩兒,將一件事物交給她們。”

  瑞大娘神色凝重,說道:“托付你的,可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子,姓鄭的?”含兒點頭道:“是的。我聽他們叫他鄭寒卿。”瑞大娘喜道:“是了。那是我相公。”又皺眉道:“他們?他們是誰?”

  含兒當下述說了午後在秋千架旁見到的廝殺,說完便拿出懷中包裹,交給瑞大娘,說道:“他要我將這包裹交給你,還要我跟你說,趕快逃去虎山,求一個甚麼人…是了,求醫俠夫婦,請他們保護你們。還說東西一定要交到醫俠手中,非常要緊。”

  瑞大娘神色越來越沉重,問道:“他還交代了甚麼沒有?”含兒想起他臨走時回頭說的幾句話,便道:“他要我跟小女孩說,這包裹里的東西,她二十歲前不能看,還說…嗯,說爹爹去了,要她記著,她永遠都是爹爹最心愛的寶貝兒。”這幾句話由她童稚的口音說出,瑞大娘和寶兒聽在耳中,對望一眼,都不凄然落淚。含兒望著她們母女,心中隱隱知道那個怪客,也就是寶兒的爹爹,是不會回來的了,心下也甚是為她們難過。

  瑞大娘吸了一口氣,抹淚說道:“含兒小姐,多謝你替我相公送物傳言,我母女感激不盡。寶兒,含兒小姐替你帶來爹爹的傳話,你快向含兒小姐磕頭道謝。”寶兒便即跪下,向含兒磕下頭去。

  含兒想起自己還忘了那信,心中極為慚愧,連忙說道:“不,不!你快起來。其實我……我還忘了一封信在房間,他要我跟包裹一起交給你們的,那信想必很要緊。我真胡塗,竟然將信留在房間裏。我這就去拿!”

本帖最後由 我是獅子我是王 於 2018-3-30 11:35 編輯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3-30 11:16
  第三章 千金劫難

  瑞大娘還未回答,忽聽一人尖聲尖氣地道:“鄭大娘子,你老公已死在洪大總管手上啦,你怎地還不去奔喪?”另一人道:“快拿下她,贓物想必在這寡婦身上!”

  瑞大娘一驚,回身望去,卻見麵前站了兩人,都是東廠宦官打扮,各自揮著拂麈,直攻上來。瑞大娘反應極快,立時舉起匕首格架,但聽當當聲響,那兩柄拂麈竟都是鋼鐵所製。瑞大娘身手敏捷,匕首招招狠辣,向敵人的要害攻去。兩個宦官尖聲喝罵,舉拂麈抵擋,三人相持不下。

  寶兒見母親與人動起手來,連忙拉了含兒閃到一旁。含兒心中掛念著那信,說道:“寶兒,你跟我一起回房去拿信,好麼?”寶兒搖頭道:“我得在這兒幫著媽媽。含兒小姐,你快回房間去,今夜莫再出來了。我們若能打退這些人,定會回來找你取信。快走,快走!”
含兒被她一推,又聽得兵刃相交之聲連綿不絕,心中驚恐,急忙摸黑往正屋奔去。她一邊跑,一邊回頭張望,所幸無人追來。她倉皇奔入自己房內,腳步粗重,早將丫頭吵醒了。丫頭爬起身,見含兒氣喘噓噓地倚在門口,奇道:“小姐,三更半夜的,你剛才去哪兒啦?”
含兒不去理她,趕緊跑進內房,從床上摸出那封信,塞進懷裏,心想:“我定要將這信交給她們。”當下又奔出房間,沿著原路回到剛才與瑞大娘母女對答的後院角落。這一去一回,不過一盞茶時分,但見黑夜沉沉,萬籟俱寂,不但已無打鬥之聲,更無半點人聲,瑞大娘等早已不在當地。含兒心中一陣惶惑,隻想:“她們去了哪裏?我該上哪兒找她們?”又想:“寶兒說會來找我取信,我還是快回房間去罷。”

  正想舉步回房,忽覺腰上一緊,已被一人攔腰抱起。含兒出聲驚呼,卻被人按住了嘴巴。她感到自己被人抱著快奔,時高時低,似乎已出了自家後門。她心中大驚,奮力掙紮,卻如何掙紮得開?如此跑了好一段路,那人才停下來,卻聽旁邊一人笑道:“逃了大的,抓了小的,這回功勞不小!”

抱著她的人呸了一聲,說道:“甚麼功勞不功勞?那姓鄭的家夥死了,東西卻沒追回來,洪總管怒氣衝天,咱哥兒回去不得個死罪,也算命大。”另一人道:“事情也沒那麼糟。天一亮,咱們便將這女娃兒交去給總管,將功贖罪。”

  含兒聽到此處,猜想到他們定是將自己錯認為寶兒,才將自己抓走。她心中大急,想辯白自己不是寶兒,但嘴巴立時被人塞進了一塊布,更說不出話來,跟著眼睛也被蒙起,又有人將自己雙手雙腳都給綁了起來,丟在一旁地上。含兒從未受過這般粗魯對待,心中又驚又怒,還有更多的恐懼,不禁哭了出來。

  她哭了兩聲,便覺腰上一痛,被人踢了一腳。一人罵道:“臭娃子,哭個甚麼勁兒?再哭我踢死你!”含兒眼淚流得更凶了,隻能強忍著不哭出聲來。卻聽那二人坐在自己身旁不遠處,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她聽兩人對答,顯然都是宮中侍衛,一個姓尤,叫做尤駿,一個姓吳,叫做吳剛。兩人談的不外是鄭寒卿為何要從宮中偷取事物,究竟偷了甚麼要緊事物,洪總管又為何傳下密令,許下重金,抓到鄭寒卿追回失物者重重有賞,不然必有重罰,及有多少侍衛在這一役中死傷在鄭寒卿手中等等。兩人顯然對此事的前因後果全不知情,胡亂猜測臆度,談了半天也談不出個所以然來。

  含兒隻覺這一夜過得極為漫長,哭了一會,感到一陣疲累,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過了不知多久,含兒忽聽一人叫道:“尤老哥,不好了,這小娃子搞不好不是…不是姓鄭的女兒!”正是那吳剛的聲音。

  含兒悠悠醒轉,覺得眼上仍蒙著布,但多了一些光明,似乎已經天亮了。又聽那姓尤的侍衛驚道:“他媽的,你說甚麼?”吳剛道:“我剛才出去探探,在街上聽說周家的大小姐昨夜失蹤了,京城裡公差正到處搜尋。還說那大小姐今年八歲,這…這豈不是跟這小女娃一樣?”

  尤駿道:“你可問仔細了?”吳剛道:“我還去了東廠詢問,那兒的幾位公公被姓鄭的婆娘打傷了,全躺在床上養傷呢。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姓鄭的婆娘帶著女兒出城逃走了。”尤駿一拍大腿,罵道:“他奶奶的,真抓錯了人!你怎地如此糊塗,卻捉了周家的大小姐回來?”吳剛回嘴道:“我糊塗?你還不是一樣,也以為她定是姓鄭的女娃?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尤駿哼了一聲,說道:“我怎知道該怎麼辦?周大學士和京城楊提督交好,不見了寶貝女兒,怎會善罷甘休?你我二人都脫不了干係。”

  吳剛似乎甚是害怕,說道:“依我說,還是趕快放了人去,裝做不知此事,也就是了。”尤駿道:“放不得,放不得!我們昨夜說話都給她聽去了,你我的尊姓大名都她都知道了,怎會不指出我二人來?”吳剛沒了主意,連聲道:“那該如何是好?”

  尤駿壓低了聲音,說道:“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殺人滅口,一了百了。這事終究不會查到我們頭上來。”吳剛遲疑道:“抓錯人還不是大罪,若殺了她,被查到可是死罪一條。”尤駿罵道:“你豬腦一個!這事怎能查到我們頭上?依我說,盡快殺了,就埋在這小廟後面,咱倆即刻回宮報到,誰也不會知曉。”吳剛道:“好罷!就聽你的。”

  含兒聽說二人要殺人滅口,只嚇得全身發抖。忽覺眼前一亮,一人取下了自己眼罩,一個滿臉胡須的侍衛手拿尖刀,惡狠狠地望著自己。含兒驚呼一聲,卻聽那胡須侍衛低喝道:“周大小姐,這可是你命不好,陰錯陽差,撞到我們手上來。去到陰間,只怪自己命苦,莫怪我等手下無情。”說著尖刀伸前,便要向含兒頸中割去。

  另一個禿頭的侍衛,聽聲音便是那姓尤的,忽然踏上一步,揮手阻止,說道:“且慢!這小女娃子長得倒標致,我倒有另一主意。”吳剛道:“長得標致又如何?八歲的女娃兒,我可沒興趣。”尤駿搖頭道:“吳老弟,咱們這回沒捉到鄭寒卿的婆娘,回去定會受洪總管重罰,是麼?”吳剛道:“受罰和殺這女娃兒滅口,那是兩回事。怎麼?”

  尤駿道:“老子幹皇宮侍衛已有十個年頭,也幹得夠了。這回事情沒辦好,洪總管若來個殺人滅口,哼,輕一點的,給充軍邊疆,或是給派去做那些服侍公公們的賤役,我寧可死了乾凈。依我說,咱兄弟不如就此逃離京城,去往江南。我有個拜把兄弟,叫做陸老六,在蘇州專幹買賣人口的生意。憑這小女娃兒的貨色,咱兄弟帶去了蘇州青樓兜售,賣個幾百兩銀子都不止。咱兄弟拿了銀子,便在那出名的煙水小弄裡盡興玩樂一番,混上幾年,你說美不美?”

  吳剛聽到這裡,也不禁怦然心動,說道:“虧你想得到!嘿嘿,蘇州妓院的風光,想必是美得很的。”兩人當下興致勃勃地計議如何帶著含兒逃離京城。當日下午,吳尤二人取齊了盤纏,將含兒裝在一個大麻袋裡,連同幾袋其他什物,雇了兩匹馬,一輛馬車,裝扮成商人,出京南下。

  二人卻不知道,這一走卻恰好保住了他兩條性命。那洪總管得知鄭寒卿的妻子帶著盜去的事物遠走高飛,驚怒交集,為懲罰手下及保守秘密,當日便將前一夜所有參與追拿鄭寒卿的宮中侍衛和東廠太監盡數處死。他見吳尤二人失蹤數日,派出親信四處探訪,都無消息,只道二人在混戰中被鄭寒卿殺死,棄屍郊野,便沒有再繼續追究。

  這一路上,吳尤二人將含兒這棵搖錢樹看得緊緊地,晚上總將她鎖在房中,白天趕路時便將她關在馬車裡。兩人想著要將她賣個好價錢,不好餓著了她,或損傷了她手腳臉容,因此雖不耐煩看她哭個沒完沒了,最多口裡罵罵,倒也不敢拳腳相加。含兒一路上有吃有住,沒吃到太多苦頭,但離家越遠,心中越是驚怖絕望,知道即使能逃出這二人的魔掌,她一個小小女孩,身上沒有半文錢,又不識得路,絕對無法自行覓路回到京城。眼見前路茫茫,到了蘇州是如何光景,又怎能預料?她每想起爹爹媽媽,想起家中的種種,便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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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3-30 11:18
第四章 煙水小弄


  不一日,吳尤二人帶著含兒來到了蘇州府。蘇州府乃是當時最繁華的城市之一,而又以城中的煙花街巷“煙水小弄”聞名大江南北。

  卻說尤駿去找了他的拜把兄弟陸老六,兩人相見之下,好生歡喜,陸老六身為地頭蛇,便在二人下榻的客店擺下酒宴,替二人接風洗塵。尤駿告知他們帶了個女娃兒來想在本地兜售,陸老六微覺詫異,問道:“娃兒是甚麼來頭?”

  吳剛想吹噓乃是京城大家的小姐,尤駿卻精明些,為省麻煩,搶著道:“是京師城郊一戶農家的女娃兒。去年年成不好,家家戶戶都在賣娃兒。我兄弟運氣好,買了個上等貨色。你來瞧瞧便知道了。”當下領著陸老六來到房間。

  陸老六見含兒一張臉蛋清秀絕俗,膚如凝脂,眼如點星,頸長肩削,年紀雖幼,已顯然是個美人胚子,不禁贊不絕口,說道:“果然好貨色!依我瞧,這娃兒的姿色可算是上上等。此地幾間青樓最愛這個年紀,姿色超群的女娃兒。我將她領去幾間大院子兜售,定然搶手得很!”

  含兒見這人口販子一張麻皮臉,吊眼歪嘴,長得十分醜陋兇惡,心中不禁厭憎。又聽他口口聲聲稱贊自己姿色,更覺惡心,轉過頭去不肯看他,暗想:“我周含兒是大家閨秀,怎容你這壞蛋品頭論足?”至於“青樓”和“院子”是甚麼所在,這些人要賣她去幹甚麼勾當,她自是全然不知。

  吳剛聽了陸老六的話,忙問道:“依陸六哥估量,大約能賣到多少銀子?”

  陸老六又細細看了含兒的頭面手腳,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這等貨色,一千兩銀子都不難。”
 
  吳剛和尤駿對望一眼,都是喜出望外。他二人本想賣個幾百兩銀子,便已十分滿意了,沒想到陸老六竟說能賣上千兩銀子。三人出房回到酒宴之上,吳尤二人想起拿到銀子後,便可在那煙水小弄盡興揮霍一番,皆是心癢難熬,忙向陸老六打聽煙水小弄的情況,哪家院子最好逛去,哪位姑娘最美貌風流。陸老六乃是當地最大的人口販子,與各家青樓自都熟識,當下如數家珍,口若懸河地說了起來:“嘿!兩位想尋歡買醉,可是來對了地方。咱蘇州別的沒有,多的是美酒美食美女。想那大江南北各大城鎮的煙花街巷,論姑娘的姿色、才藝、風情,全比不上咱蘇州城東的煙水小弄。近十年來,那些玩賞脂粉、寄情風月的江南子弟們,無不聚集於這煙水小弄,流連忘返。”

  吳尤二人越聽越喜,忙問究竟。陸老六道:“你且聽我道來。煙水小弄中三間最出名的院子,是為‘風月瀟湘’,即情風館、弄月樓和瀟湘小築,各有十多位出名的花娘,不只本地的嫖客趨之若騖,連外來的訪客都莫不知曉‘風月瀟湘’的名頭,稱為蘇州不可不遊之地。就說那情風館的三大頭牌花娘,繡蓮、青竹、落英三位姑娘,嘖嘖,你要見到了她們,才知道甚麼叫做天仙下凡!弄月樓的李飛霞、王小雲,瀟湘小築的張美娘、薛若雪,嘿嘿,當真是一個比一個令人銷魂。你二人拿了這千兩銀子,便盡數花在這三間院子裡,保管你值,保管你有得樂的!”

  吳尤二人都聽得連舔嘴唇,巴不得明兒就將含兒賣了,拿著大把銀子往這三間院子撒去。陸老六復又吹噓,說這幾間院子的頭牌姑娘眼高於頂,自恃身分,非是富商大賈的宴不去,非是文人雅士的席不赴,非是名門望族的會不與,尋常人更不輕易接見。但他陸老六與各家院子的交情非比尋常,自能代為安排牽線云云。吳尤二人只聽得心神俱醉,當夜與陸老六飲酒笑談直到深夜,大醉方罷。

  次日午後,陸老六便帶了吳尤二人,連同含兒,一起去往煙水小弄。陸老六為了顯出含兒貨色與眾不同,竟雇了乘小轎將她抬去,事先更將她好生打扮了一番,打算藉此哄抬價格。含兒坐在小轎之中,搖搖晃晃地來到煙水小弄,心中又驚又怕,忍不住又哭了出來。她早知道這些人打算將自己賣了,但她自幼生長深閨,家教嚴格,年紀又小,這煙水小弄是做甚麼的地方,她自是一頭霧水,連世上有青樓院這樣東西,她也是全不知曉。

  過不多時,轎子轉進了一條小巷。含兒聽得轎外傳來悠揚宛轉的絲竹之音,并聽得隱隱約約的歌聲、談笑聲、招呼聲,鶯鶯瀝瀝,如夢似幻,極為悅耳。含兒聽得出神,心中雖害怕,仍忍不住好奇,正想掀開簾子偷瞧一下外邊的景況,轎子忽然停了下來,但聽一個水一般柔膩的女子聲音在轎外響起:“哎喲,陸六爺,甚麼風把您吹來咱們弄月樓啦?快快請進,這乘轎子里坐的是甚麼貴客啊?”

  陸老六笑道:“快叫你們孫嬤嬤出來,我有上等貨色給她瞧。”那女子呸一聲,態度頓轉,罵道:“還道你帶了客來呢,原來又是賣小姑娘!每回都說是上等貨色,鬼才信你!”陸老六陪笑道:“這回可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姊姊不信,自己瞧瞧便知。”

  含兒只覺眼前一亮,一只手掀起轎簾的一角,手腕上戴著一串串鑲金的、白銀的、翠玉的手環,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接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探頭進來,向自己上上下下打量。含兒見她臉上白粉敷得厚厚的,遮住一張原本十分平凡的臉,倒是一身大紅衣裙乃是上好的滑面綢緞,剪裁得宜,袖口繡著精致的淺粉色杜鵑花,襯著碧綠的葉兒,煞是搶眼。含兒見那衣衫好看,便想伸手去摸,但想起自己正被人當成商品叫賣,總算忍著縮回手,低下頭,不敢再看她的臉,只聞到她身上濃郁的香氣。

  那女子看了一會,又蹲下去捏含兒的腳,點了點頭,放下轎簾,說道:“確實不壞。我這便去叫孫嬤嬤。”過不多時,便有個頭發花白,打扮得更加花俏妖冶的老女人掀開轎簾,皺眉癟嘴地看了含兒半晌,口中喃喃自語,之後便放下轎簾,粗聲粗氣地與陸老六講起價來。

  含兒也聽得不十分明白,最後兩邊價錢談不攏來,陸老六又讓人抬起轎子,去下一家兜售。這一家叫做憐香閣,主人潘嬤嬤說貨色很好,但憐香閣是間小院子,出不起高價。陸老六又帶著含兒去了三四家院子,都未曾談攏。

  最後來到三大名院居首的風館。陸老六和吳尤二人進了外廳坐下,陸老六對尤駿道:“這間風館的館主名叫劉七娘,為人爽快,出手更是豪闊。上回她去南方物色一個女娃兒,竟然一口氣出了三千兩銀子。”

  尤駿原本見他四處兜售,始終賣不出去,心中已開始著急,但聽他將最大的買主放在最後,才略略放心,低聲道:“這回定要賣出去了。價格便低一些也不打緊。”陸老六笑道:“你不懂得其中訣竅。要將小姑娘賣到高價,定要兩家大院子爭著叫價才成。剛才咱們兜了那麼多家,你不見麼?家家都有興趣。我跟你打賭,定有兩三家院子愿意出頭競價。那時節啊,咱們便能趁機哄抬價格,大撈一筆了。”

  正議論時,卻見珠簾搖晃,一個小丫頭扶著一個麗人娉婷走出。那麗人向陸老六等瞥了一眼,臉上滿是不屑之色,也不招呼行禮,徑自在椅上坐下了。吳尤二人見這麗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一身水綠紗衫,身材修長,一雙鳳眼水靈靈地,極為艷媚。兩人久住京城,名媛貴婦見過不少,卻從未見過這等讓人一望便發癡的麗色,都不瞧得呆了。

  陸老六見到這麗人,甚是驚訝,連忙站起身來,趨前行禮,陪笑說道:“青竹姑娘!您老怎地得空,竟親自出來接見小的了!”

  尤駿和吳剛只顧目瞪口呆地癡望那麗人的絕色姿容,如在夢中,但聽她便是風館三大頭牌之一的青竹姑娘,都不暗贊:“昨夜聽陸老六說甚麼天仙下凡,還道他是胡吹大氣。今日一見,才知這青竹姑娘當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

  青竹鳳眼向陸老六一掃,又向吳尤二人望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淺笑,頓時如芙蓉初綻,一室皆。但聽她說道:“三位爺,七娘正忙著,分不開身。她說這會兒沒想著買小姑娘,請你們上別家院子罷。”尤吳二人全副心神都掛在她的一顰一笑之上,此時聽她語音輕柔軟膩,不全身酥麻,只盼能多聽她說幾句話。

  陸老六甚是失望,說道:“七娘就算無心買進新人,瞧瞧也是好的。我這回的貨色確實是上上等的,青竹姑娘倘若不信,便請來瞧上一眼。若看得順眼,待會給七娘說說,豈不是好?”

  青竹雙眉一揚,站起身來,冷笑道:“陸老六,我風館的規矩,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們從不曾向你這無恥的人口販子買小姑娘。你今兒有臉來此兜售,是從哪兒借來的膽子哪?七娘本讓我亂棒將你打了出去,我這廂客客氣氣地請你走,怎麼,給你面子,你倒不要麼?”

  陸老六臉上通紅,不敢再提賣小姑娘之事,但若就這麼夾著尾巴逃走,未免太過丟臉,只好忙著找臺階下,瞥眼見到尤吳二人,便涎著臉笑道:“青竹姑娘,且讓小的給你介紹介紹。這兩位京城來的爺,乃是皇宮中的錦衣侍衛,官階七品,天子腳下,可神氣了。”

  青竹對二人連正眼也不瞧一下,轉頭向小丫頭道:“丁香,送客。”說完便自回身進屋去了。

  陸老六僵在當地,隻得嘿嘿幹笑兩聲,說道:“這位青竹姑娘每日宴會總排得滿滿地,想必有事去忙啦。尤兄,吳兄,咱們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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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3-30 11:21
第五章 情風館主


  陸老六等剛出得情風館的大門,便聽門口一陣喧鬧,一個老婦在門外粗聲叫道:“陸老六!人我要了,一千五百兩!”

  陸老六臉現喜色,連忙迎出門來,果見弄月樓的孫嬤嬤叉腰站在情風館門口,身後跟著七八個給弄月樓看門的打手,俗稱毛老虎的,來勢洶洶,顯是對買小姑娘誌在必得。陸老六在情風館碰了一鼻子灰,正想出口氣,當即大聲笑道:“好極!好極!孫嬤嬤果然是識貨的,出價如此爽快!”

  孫嬤嬤瞪眼道:“你這王八蛋,到處兜售夠了沒有?你別想在我麵前玩甚麼花樣。我說要人,便是現在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敢再去找別人叫價,你瞧我怎樣整治你!”

  陸老六還想再哄抬價格,尤駿卻已走上前來,大聲道:“好!就這個價格,賣了!”卻是他怕夜長夢多,想早早了結;加上他方才見到情風館青竹姑娘的姿色,心神俱醉,恨不能立即拿著銀子回進情風館,指名青竹相陪。吳剛也是一般的心思,忙道:“說得是,就一千五百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孫嬤嬤擺擺手,一個手下走上前來,手中拿著一張銀票。尤駿接過了,見上麵用黑墨寫著“一千五百兩紋銀正”,其下蓋著利豐錢莊的朱紅大印。他將銀票拿給陸老六看,陸老六點頭道:“是利豐錢莊出的票子,沒問題。”當下便讓轎夫將轎子抬了過來,說道:“人在這兒,孫嬤嬤這就抬去罷。”

  孫嬤嬤嘿了一聲,走到轎前,揮手讓轎夫都走開,喝道:“一個窯姐大搖大擺地坐轎子,像甚麼樣子!快給我出來!”

  那轎子卻毫無動靜。孫嬤嬤臉色一沉,喝道:“小娃子,你現在已是我的人了,膽子倒不小,第一天便敢不聽嬤嬤的話!瞧我回頭怎麼整治你!快給我滾出來!”

  轎子仍是毫無動靜。

  孫嬤嬤向陸老六望了一眼,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掀開了轎簾。卻見轎椅上空空如也,含兒竟已不知去向。

  眾人見含兒竟從轎中不翼而飛,不單孫嬤嬤驚怒交集,陸老六和尤吳二人都是大驚失色,一齊叫道:“咦!人呢?”

  陸老六忙問那四個轎夫,轎夫瞪眼道:“你又沒叫我們守著,剛才我們去門房喝了杯茶,怎知道小姑娘跑去哪裡了?”

  陸老六和尤吳三人大急,陸老六嚷嚷道:“定是跑進風館裡面了。孫嬤嬤,你快叫手下跟我們一起進去搜!”孫嬤嬤卻是只老狐貍,精明得很,心想他風館是甚麼地方,怎會輕易讓你進去搜,當下叫道:“搜是可以,你先將銀票還了來!”尤駿剛到手的一千五百兩銀票,怎肯就此交還?連忙將銀票往懷裡一塞,退後幾步,說道:“人很快就能找到的了,若真找不到,我再還你不遲。”

  孫嬤嬤老眉一豎,揮手叫道:“去給我搶回了銀票!”身後一眾伴當一擁而上,叫罵著向尤駿沖去。吳尤二人曾任皇宮侍衛,位階雖低,更搭不上錦衣侍衛的邊兒,卻都是練過幾年功夫的,這些伴當胡打一氣,自然不是他二人的對手,不多時便被他二人打得七零八落。孫嬤嬤眼見打將不過,便發起潑來,向陸老六叫罵道:“陸老王八蛋,你是人不是?放任這兩個混蛋騙我老太婆的錢,拿了錢不交貨,不是狗屎王八蛋是甚麼!這麼做生意,你這龜毛以後還想在蘇州混麼?”

  陸老六見勢急轉直下,一心想置身事外,但自己作為中間人,實在不能袖手旁觀,正猶疑間,聽得孫嬤嬤最後兩句,心想:“說得也是。我若和弄月樓搞砸了關系,往後定要丟了不少生意。”當下上前叫道:“吳兄,尤兄,快快住手!聽老哥一句話,錢便先還了人家,我們去找回小娃子再收錢不遲。諒那小娃子也逃不去哪裡,我等分頭一找,不多久便抓回來了。兩位又何必心急?”

  吳剛和尤駿聽他幫孫嬤嬤說話,心想自己二人是外地人,拿了錢後不外要花在這煙水小弄之中,若打架傷人,壞了名聲,結了冤家,也是不好,只得心不甘不願地將銀票還給了孫嬤嬤。

  便在此時,風館門口走出一個婦人,身材嬌小,杏眼桃腮,約莫四十上下年紀,年華雖已老去,風韻猶存。她雙手叉腰,向門口眾人環望一圈,眼神冰冷,目光如電,孫嬤嬤帶來的眾伴當被她的眼光掃到,都不往後退了幾步,陸老六更是嚇得低頭彎腰,不敢直視。尤駿和吳剛甚覺古怪,正估量這婦人是甚麼來頭,便聽她開口道:“孫老闆,陸老六,你們竟撒潑撒到我風館門口來啦。你當我風館主劉七娘是死人不是?”她聲音柔媚嬌嗲,出言緩慢,但口氣咄咄人,竟極有威嚴架式。

  孫嬤嬤顯然不願得罪這風館主,一翻白眼,搖手說道:“你別急著罵人。這事與我無關,都是陸老王八搞出來的。你問他好了。”說著望陸老六一指。

  劉七娘一雙杏眼向陸老六瞪去,陸老六忙道:“七娘,你老別生氣!實在是…這個,是這樣的,我們剛才來貴館兜售一個小姑娘…”劉七娘雙眉一軒,喝道:“我他媽的警告過你這鉤釀養的幾次了,不準你上我門來兜售小姑娘。你當我七娘說話是放麼?”

  陸老六忙道:“不敢!不敢!”劉七娘道:“哼,青竹這娃兒就是對你太客氣了,你才有這狗膽上我門來!”陸老六道:“是,是!”心想非得將事說清楚了,便繼續道:“說起青竹姑娘,她正將我們請出門,這廂孫嬤嬤便趕來了,說要買人。我們正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才發現那小姑娘趁亂溜走了。七娘你想想,我們這轎子剛才停在你門房裡,這小姑娘嘛,想必是躲進你風館裡去了。這筆生意不小,我們非得將人找出來了不可。你說是不是,孫嬤嬤?”

  孫嬤嬤卻不置可否,說道:“找出來當然好,我照價跟你買下。若是找不到呢,我們弄月樓也不是非要這娃兒不可。”陸老六見她不肯擔干係,心頭火起,那邊尤駿和吳剛已大聲嚷嚷起來:“搜!搜!當然要盡快搜出小姑娘來是正經。”

  劉七娘嘿了一聲,轉向二人,說道:“這兩位是外地人罷,可面生得很啊?”吳剛大聲道:“我二人是京城來的錦衣侍衛,你這風館窩藏逃逸人口,幹冒王法,該當何罪?趕快乖乖地讓我等進去搜上一搜,才放過了你這婆娘!”

  劉七娘冷笑道:“甚麼錦衣侍衛,不過芝麻綠豆大的武官兒,可管不到我風館頭上。你兩個外地人,才敢在我劉七娘面前如此放肆。陸老六,你這兩位朋友說要搜我風館,你是跟他們一道呢,還是各走各路?”

  陸老六心中遲疑,暗想:“我若顯得太過害怕這婆娘,未免讓尤兄弟吳兄弟給看扁了。但要進去搜呢,這劉七娘是蘇州第一號潑辣人物,可惹不得。”當下道:“七娘是講道理的人,自不會蓄意窩藏逃跑的小姑娘。你老若讓咱們進去搜這麼一下,將逃走的娃兒抓回來,我們自是感激不盡。”

  劉七娘呸了一聲,罵道:“我看你人模人樣,豈知說出來的盡是屁話。你他媽的別發清秋大夢!你當我情風館是甚麼地方,能讓你這些渾人進來搜?說巧不巧,今兒晚上尚書府的九公子正在館裏休息,城裏的潘大少爺也正宴客。你有膽子倒進來搜搜看?”
 
  陸老六知道這九公子和潘大少都是呼風喚雨的人物,也是情風館的常客,自己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太歲頭上動土,心中暗罵:“今兒真是太過粗心,竟然沒盯緊那小娃兒。甚麼地方不跑,卻跑進這情風館來!劉七娘不好對付,搜是搜不得的,但她向來不窩藏逃走的姑娘,倒也不怕她藏著不放人。”便道:“是,是。你老的為人,大家都知道的,你老向來不收留別家院子逃走的姑娘。今晚我們是不敢說要搜了,煩請七娘幫著留心些,若在貴館中找到了這娃兒,便請將她交還給我等,我等感激不盡。”

  劉七娘哼了一聲,說道:“自己的人不看管好,還要我幫你找人?你省省罷!不錯,我這兒從不收留別家的姑娘。你往後幾日在城裏慢慢尋找便是,那娃兒躲在哪兒都行,隻絕對不在我情風館裏。好了,現在全給我滾!”

  她最後這一聲暴喝,直如空中響雷,尤駿和吳剛聽了也不禁嚇了一跳,一幹人匆匆從情風館門前散去了。劉七娘冷笑一聲,轉身回入門中。

  卻說孫嬤嬤離開了情風館門前,便搶上前拉住了陸老六的衣領,惡狠狠地道:“陸老王八,你給我聽好了!人我是要定了,你偷偷進去搜也好,守在人家門口也好,偷拐搶騙,總要將小姑娘給我弄了來,那一千五百兩銀子便少不了你的。聽清楚了沒有?”

陸老六知道孫嬤嬤的弄月樓和劉七娘情風館乃是煙水小弄中最紅的兩家院子,多年來競爭得好不激烈。劉七娘手腕靈活,調教姑娘有方,情風館中新秀輩出,始終略勝弄月樓一籌。這些年來孫嬤嬤一心想要壓過情風館,對於調教手下姑娘極為著緊,這回見到含兒這般的好貨色,自是咬緊了不肯放手。尤其這回小姑娘在情風館裏跑丟了,她絕不願讓情風館得了便宜去,因此硬逼著陸老六交人。

  陸老六十分苦惱,忙與尤駿和吳剛商量對策。三人都覺得偷進情風館搜索太過冒險,便決定喚來陸老六的十多個手下,大家分頭守在情風館的前後門外。三人既知道劉七娘絕不會收留含兒,這女娃兒一被送出門,便可將她手到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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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3-30 11:48
  第六章 青樓小廝

  卻說那時含兒坐在轎子中,讓人抬來抬去地兜售,坐了一個下午,誰也沒想到要讓她出來透口氣,或出來解個手。到了情風館時,她已覺得內急得厲害,在轎內坐立不安,卻又不敢出聲。最後轎子停在情風館內,她聽得轎夫走開去喝茶,陸老六等又去了外廳,離門房甚遠,便輕輕掀開轎簾的一角,往外看去。

  此時已是夜幕低垂,她見轎子停在一個空院子裏,外麵一片漆黑,不遠處幾間房舍裏透出點點燈火。她心中害怕,不敢出轎,又覺得內急難忍,惶急之下,淚珠不由自主便滾了出來。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腳步聲響,一人向著轎子走來。含兒趕忙放下轎簾,縮回椅上。但聽腳步聲來到轎前,轎簾掀處,一人探進頭來。黑暗中隻見那人身形瘦小,似乎也是個孩子,手中提著一盞小油燈。那孩子看到她,咦了一聲,說道:“我沒眼花,轎裏果真有個新娘子!”舉起油燈湊近她的臉,笑問:“小姑娘,你哭甚麼?”

  幽黃的燈光之下,但見那孩子眉清目秀,容貌竟甚是俊美。含兒仔細瞧去,才看出那是個小男孩,約莫八九歲年紀。含兒很少遇見年齡相近的男孩子,不敢同他說話,低下頭,眼淚流得更急了。小男孩望了她一陣,做個鬼臉,說道:“這轎子裏烏漆抹黑的,有甚麼好玩兒?你跟我來,我帶你去別的地方。”說著便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出轎子。含兒心中遲疑,但她力氣沒有那小男孩大,隻好跟著他去。

  男孩帶她走進院旁的一間空屋裏,將油燈放在屋中間的桌上。含兒抬頭望去,但見堂上供著一尊五尺來高,騎馬持刀的神像,長須垂胸,白眉紅眼,甚是古怪;神像旁邊還供了狐狸、黃鼬、刺蝟、蛇和老鼠等動物。她不知那神像便是青樓女子奉為祖師爺的“白眉神”,這些動物則是青樓女子奉為“五仙”五種動物,隻看得她又是驚異,又是害怕。

  男孩兒指著一張椅子道:“你坐。”含兒坐下了,滿心彷徨恐懼,生怕尤駿等人發現她已溜走,就將來追捕自己,又感到更加的內急,卻說不出口,紅著臉不斷掉淚。那男孩問道:“你哭甚麼?這裏比轎子舒服多了,你不高興我請你來這兒坐麼?”含兒搖了搖頭。男孩道:“你幹麼不說話?”含兒低頭不語。

  男孩不耐煩起來,說道:“你是啞吧麼?”含兒搖搖頭。男孩哼了一聲,又問:“你哭甚麼?”含兒仍舊不說話。男孩別過頭去,生氣道:“老子沒空跟你閑扯,你愛說就說,不說拉倒。”見她仍緊閉著嘴,便問:“你餓了麼?”含兒搖搖頭。男孩問:“病了麼?”含兒又搖搖頭。男孩連續問了一串問題,含兒都隻顧搖頭。最後問到:“你想拉尿?”含兒才不搖頭了。男孩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小姑娘想拉尿!這還不容易?走,我帶你去茅房。”說著便領她走出房門,彎彎曲曲地在回廊上走了一陣,來到一間茅房外。含兒聞到茅房的臭味,又急需解手,又害怕氣味,遲疑了一會,才終於進了茅房。

  她出來時,見那男孩等在門外,一手在鼻子前來回搧動,似在笑她臭。含兒又羞又惱,轉過頭去。那男孩一笑,領她走向原先那空屋,邊走邊問:“喂,我瞧你不是咱館裏新招的女孩兒,跑來這兒做甚麼?你莫不是別家新買來的,逃出來躲在我們館裏?我娘一向不收留別家的女孩兒,我勸你還是早點回去得好,省得待會挨你嬤嬤一頓好打。”他回頭去看含兒,才發現她並沒有跟上自己,便停下步來,說道:“怎麼不走了?還想去茅廁麼?”

  含兒站在當地,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不出一聲。
 
  男孩仔細向她打量去,注意到她衣著甚是講究,並不似新買來的小姑娘,心中越發奇怪,問道:“小姑娘,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含兒哇一聲哭了出來,說道:“我……我被人捉了來,說要將我賣了。我想回家!”

  男孩搖頭道:“我就知道你是逃出來的。捉你的人此刻定在四處找你,你又不能老躲在我們院子裏不走。”含兒急得眼淚湧上眼眶,問道:“那……那我怎麼辦?”

  男孩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說道:“我怎知道?”回身走去,含兒隻好跟上,不多時兩個孩子又回到原先那供著古怪神像的空屋。含兒想起吳尤二人兇狠的麵貌,心中恐懼:“他們若發現我跑走了,定會大大生氣。可我既然逃了出來,又怎能回去轎中,乖乖讓他們將我賣掉?我能逃去哪裏?我該怎麼辦?”



  男孩不知從何處取出兩碟點心,放在桌上,說道:“來,嚐嚐咱情風館出名的小點心。這是桂花千層餅,這是蓮子花生酥,那綠色的是碧玉豌豆黃。你吃一些,吃完便快快出去罷,免得他們進來搜你,將你橫拖直曳地拉出去,那就不好看了。”

  含兒看那些點心做得十分精巧好看,肚子也正餓,正想伸手去拿來吃,但聽得他最後幾句話,心中一驚,忍不住又哭了出來。男孩過來拍拍她的背,說道:“別哭啦。你這麼愛哭,往後怎能在這煙水小弄混下去?”含兒聽他口氣溫柔,更忍不住大哭起來,說道:“我要回家,我想念爹爹媽媽!”

  男孩兒歎息道:“這可沒法子。你家在哪裏?聽你口音,像是北方來的。”含兒道:“我家在京城。”男孩兒道:“咱蘇州離北京城有幾千裏路,你自己是回不去的,不如死了這條心罷。”

  含兒早知如此,聽他說出,更加淚流不止,哭道:“爹爹媽媽一定想我想得好苦。他們一定派了人在京城到處找我,卻想不到壞人會帶我來到這麼遠的地方。爹爹他……他就我一個女兒,平日最疼我了,怎想得到這兩個壞人會在深夜裏跑進我家花園,將我抓走?”

  男孩奇道:“甚麼人這麼大膽,不在荒涼偏僻或人多處拐人,卻在半夜闖到你家去抓人?莫不是強盜?”含兒搖頭道:“他們不是強盜,是皇宮裏的侍衛。其實他們根本抓錯了人,發現之後本要殺我滅口的,後來才改變主意,將我帶來這兒賣掉。”她想起那夜的情景,便滔滔說起家中的情況,以及自己被擄走的前後。但鄭寒卿託付轉交事物、瑞大娘帶著女兒逃走等情,因鄭寒卿警告她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她便沒有說出。

  男孩兒側頭望著她,一邊吃點心,一邊聆聽,最後問道:“你爹爹是甚麼人?”含兒道:“我爹爹名叫周明道,現任禮部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她父親受封未久,受封時家裏著實熱鬧了一番,因此她小小年紀,父親的官銜卻記得清楚。男孩兒笑道:“甚麼上書下書,花兒蓋兒的?大學士,是大官兒麼?”含兒點頭道:“是,他是做大官的。”

  男孩兒向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的一笑,說道:“我才不信呢,你這小娃兒哪是甚麼官家小姐了?”當時被賣入青樓的女孩兒多是農家或貧戶出身,父母窮得無法,不得不鬻賣女兒,有些被偷拐來的則是中等人家出身,似含兒這般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而被拐賣,確是極為少見。

  含兒聽他懷疑自己的身世,又急又怒,說道:“我沒有騙你,我幹麼要騙你?”

  男孩兒不置可否,抓起盤裏剩下的點心,包在一塊手帕裏,遞過去給她,說道:“不管你是千金小姐,還是窮人家的女兒,到了這煙水小弄,就再也出不去啦。這點心送給你吃,這就出去罷。”

  含兒這一路上懷了一肚子的辛酸,尤駿、吳剛和陸老六隻將她當成個商品看待,或幹脆當成一堆銀子,話也不跟她多說一句。好不容易遇見這個小男孩,至少將她當個人,願意聽她說話,忍不住便將滿腔的苦楚都傾訴了出來。她原知道這小男孩大不了自己幾歲,如何也幫不了自己,但此時對他吐了一堆苦水,他卻對己毫不同情,隻管趕她出門,不禁極為傷心氣惱,也不接點心,站起身便往門外走去。

  男孩卻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說道:“慢著,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含兒一甩手,說道:“你不是好人,我不跟你說。”男孩兒笑道:“瞧你這大小姐脾氣,搞不好真是位官家千金小姐。我是不是好人,還難說得很呢。這樣罷,你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送你回家去。”

  含兒一呆,說道:“你送我回家?你識得路麼?”男孩兒道:“我從未離開過蘇州,怎會識得路?”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3-30 11:56
第七章 冤家路窄

  含兒一蹙眉,正要發話,忽聽門外一人大聲道:“七娘有令,大家聽好了!說是陸老六的一個小姑娘走失在我們館裏,七娘叫大家留心些著,快快找著了人,將她送了出去。”一個仆婦接口道:“是了,今夜潘大少宴客,可別擾到了客人。”接著腳步聲響,便有人四處搜尋。

  含兒聽了,登時臉色煞白,手足無措。男孩向她做個噤聲的手勢,過去掀開神壇桌簾,往下一指,低聲道:“快躲進去。”含兒趕緊鑽進神壇桌下。不多時,便聽門呀一聲開了,一個婦人的聲音道:“咦,阿觀,你獨個兒在這裏做甚麼?”

  男孩道:“娘讓我來上香點燈,辦完了就坐著吃點東西。洪嬸,外邊吵吵嚷嚷的做甚麼呀?”那洪嬸道:“說是走失了一個小姑娘,讓人四處找找。”男孩道:“是麼?我在這兒坐了一頓飯時分了,沒見到甚麼小姑娘。”洪嬸道:“我原說小姑娘多半早跑出去了,他們非要搜。搜就搜唄,又何必弄得這般驚天動地?”男孩道:“是啊,可辛苦你洪嬸了。”洪嬸又埋怨了兩句,便出去了。

  含兒躲在桌下,屏住氣息,不敢稍動。男孩兒待那洪嬸去遠了,過來掀開桌簾,向她望去,悠哉地笑道:“怎麼,你叫不叫我好哥哥呀?”
  含兒此時無依無靠,這小男孩又助她躲過一時,但她惱怒他不信自己的家世,又憤恨他對己毫無同情之心,一副趁人之危、幸災樂禍的模樣,心中傲氣頓起,搖頭道:“我不叫!你送我出去便是了。我死也不要你幫忙。”

  男孩望著她,口中嘖嘖兩聲,說道:“好大的脾氣!我還道你是個軟趴趴的小娘兒,沒點用處,原來竟這麼有骨氣。我娘見到了一定喜歡。好罷!你想出去,我便送你出去。”說著從桌上拿起那包點心,吹熄油燈,也往供桌下鑽去,說道:“跟我來。”

  含兒奇道:“去哪裏?”男孩兒道:“你一個逃人,難道想從大門大搖大擺地出去麼?陸老六這老賊手段厲害,一定早讓人守在門口,你一踏出情風館的門坎,立刻便將你抓走了。我帶你走邊門,那些混蛋不知道的。”

  含兒半信半疑,跟著他向供桌後爬去。但見桌後牆上有扇鬆動的活門,男孩探頭出去看了一會,才領著含兒從活門中鑽出。迎麵便是一扇紅色大理石雕屏風,屏風後傳來笙歌笑語之聲,聽來總有十多人在屏風後的廳堂上宴飲。男孩做手勢讓含兒別發出聲響,領著她小心翼翼地沿著屏風走出一段,穿過一道門,經過一段窄窄的回廊,回廊盡頭便是一道往下的階梯。兩人走出二十餘階,轉了好幾個彎,左曲右回地走了一陣,才來到一扇小門前。

  男孩道:“就是這兒了。”推開門,往外一指。

  含兒遲疑不前,但見外麵一片漆黑,也不知是甚麼地方,更不敢跨出門去。男孩兒笑道:“你膽子太小,看到暗處就怕了。好罷,我先出去。”當先往下一跳,原來那門並非直通地麵,離地約有五尺來高。男孩跳出去後,回過身來,說道:“你跳下來,我接住你。”含兒往下一跳,男孩伸臂接住了她,但腳下不穩,往後退了幾步,兩人一起摔倒在地。

  含兒正要站起,男孩卻拉住了她,道:“噓!”但聽腳步聲響,兩個人快步走近,正大聲爭論。一人粗聲道:“我早懷疑你那結拜兄弟有問題。他在這煙水小弄人情熟透,怎可能讓小姑娘逃跑了?這難道不是他搞的鬼?”另一人道:“陸老六雖奸詐,對我可不會使出這種手段。再說,賣了小姑娘,他也有好處。”前一人道:“哼,你答應了他甚麼好處,我怎麼不知道?”後一人道:“他做人口販子的,自然要抽頭。這頭卻不是向我們抽,而是向買主抽。”前一人道:“抽多少?”後一人道:“聽他說是兩成。”前一人嘿一聲,說道:“這麼多!咱們的一千五百兩可要分幾成給他不要?”後一人道:“這我不清楚。我原想今夜向他問清楚的,誰曉得碰到這等鳥事,到手的銀票竟然飛了!”

  含兒此時已然看清楚,自己處身於一條極窄的小巷之中,說話的二人正是吳剛和尤駿二人。二人一邊說著,一邊向著男孩和含兒走來。含兒心中怦怦亂跳,他們再走幾步,便要踩到二人身上。男孩抱著她伏在地下不動,心中也念頭急轉:“這兩個混蛋,想來就是那兩個京城侍衛了。怎地如此倒黴,恰好碰上他們?卻要怎樣騙走他們才好?”伸手在地下亂摸,摸了一手泥巴,擦在自己臉上,又擦在含兒臉上,接著將含兒的頭發亂撥一氣。含兒不知他在做甚麼,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吳尤二人聽到聲音,快步奔上前來,吳剛喝道:“甚麼人?”


  男孩已拉著含兒,一跛一拐地迎上前去,嘶啞著聲音叫道:“大老爺,行行好!我兄弟已兩天沒吃飯了,請你施舍幾錢銀子罷!”說著伸手去扯吳剛的衣袖,直將他衣袖上抹得都是泥巴。

  吳剛罵道:“小乞丐,快滾一邊去!”揮手打去,正打在男孩臉上。男孩撲地倒了,滾得滿身泥塵,狼狽地爬起身,將含兒拉在自己身後,說道:“小弟,這兩位爺好狠的心,不但不肯施舍,還出手打人。我們快走罷!”說著推著含兒直往窄巷的另一端走去。

  吳尤二人在暗中未能看清含兒的容貌,但聽那男孩口口聲聲叫他小弟,一時也未起疑,隻道是兩個無家可歸的小丐,躲在這陋巷中過夜。兩人舉步又往前走,尤駿忽然想起一事,回頭叫道:“喂,小乞丐,你回來。”
  男孩一驚,停步回頭,含含糊糊地道:“幹麼?”尤駿走上前來,男孩生怕含兒被他認出,忙推了含兒一把,讓她先走,自己擋在巷子中間。尤駿走上前來,問道:“你是本地人罷?你可知道這情風館除了前後門之外,還有無其他出口?”

  男孩裝傻道:“情風館,甚麼情風館?你是說差館麼?”尤駿指著巷子旁邊的高牆道:“就是這間妓院了。”男孩道:“這是間妓院麼?我可不知道。妓院是做甚麼的?”

  吳剛走上前道:“這是個傻子,問他也沒用的。走罷。”尤駿正要回頭,忽然注意到男孩的衣著雖肮髒,卻並不破爛,絕不像個小丐所著,心中起疑,伸手去抓他的肩頭,喝道:“你不是乞丐!你是做甚麼的?快說!”

  小男孩身手卻甚滑溜,一矮身便逃了開去,腳下用力一踩,一塊木板陡然翹起,正打在尤駿的胯下。尤駿慘叫一聲,怒罵道:“混小子,你作死!”男孩早已轉身快奔,追上含兒,叫道:“快走!”推著含兒往前急奔。


  尤吳二人一邊喝罵,一邊快步追上。來到巷口時,兩個小孩已然失去影蹤,吳尤二人左右瞧瞧,但見一邊通向河道,一邊通向大街。尤駿眼尖,隱約看到河岸上有人影移動,叫道:“在那裏!”二人連忙追上前去。奔到岸邊,卻見一艘小舟正往河道上遊駛去,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船頭,手中拿著篙子撐船。這時月明星稀,吳尤二人看清撐船的正是窄巷中遇見的男孩,船上另坐著一個孩子,瞧模樣就是含兒。吳剛大叫:“女娃在船上!快追!”

  小舟行駛不快,吳尤二人奔出十多步便追上了。吳剛見那河道甚窄,小舟離岸邊不遠,便提氣一跳,往小舟撲去。那男孩卻早已料到,篙子用力一撐,舟子一轉,吳剛沒了落腳處,登時撲通一聲跌入水中。他是北方人,不識水性,急得哇哇大叫,頓時喝了好幾口水。

  男孩早將小舟撐開,在舟上哈哈大笑,說道:“淹死你這北方佬!”

  尤駿也不識水性,不敢跳進去相救,危急中在岸邊拾起一段繩子,拋入水中讓吳剛抓住,手忙腳亂地將他拉了上來。吳剛全身濕淋淋地,上岸後一邊嘔水,一邊咒罵。兩人各自吃了那男孩的苦頭,心中大恨,放眼見男孩的船已去遠了,一齊大步沿著河岸追趕上去。 本帖最後由 我是獅子我是王 於 2018-3-30 11:57 編輯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3-30 12:00
第八章 趙觀哥哥

  吳尤二人奔出數十步後,河道忽然轉為寬闊,河麵上停泊了數十艘舟子,燈火閃耀,一時也分不清哪一艘是那小男孩的。此處正是煙水小弄之後的河道,各家院子臨河處都有個小小的塢子,停滿了舟船,有些嫖客便是駕船而來。吳尤二人沒了主意,對望一眼,抽出刀來,沿著河道一艘艘搜去。船夫們見兩人凶神惡煞地揮刀上船搜索,都大呼小叫,有的操起蘇州土話亂罵一通,有的呼爹喚娘地求饒。

  兩人搜了一陣,也沒見到那小男孩的船,都是又急又怒。尤駿道:“抓不到小男孩也罷了,女娃兒卻一定要抓回來。”吳剛道:“女娃兒值一千五百兩銀子,怎能不抓回來?那賊小子也不能放過了,老子不狠打他一頓,不能出心頭之氣。”

  兩人沿著河道走去,迎麵便是一座小拱橋。兩人走到橋上,放眼向河道上遊下遊張望,都未見到可疑的船隻。吳剛大罵道:“混小子,手腳這般快,卻跑去了哪裏?”尤駿道:“這小賊十分滑溜。他看來像是本地人,一個小小孩童,自跑不出這蘇州城。等天明了,我們在這河道左近好好搜上一搜,總能揪出兩個娃子。”吳剛心中急怒,叫道:“他奶奶的,咱們從京城出來,一路順利,怎知竟在這小小的蘇州城中栽了個筋鬥,被一個小頑童耍了!”

  尤駿嘿了一聲,說道:“那小賊不知是何來頭,為何要帶著女娃娃逃跑?莫非他是受人所雇,要將女娃兒另行賣掉?那姓孫的婆娘奸滑無比,說不定便是她差遣人來幹的。明日咱們捉到了那小賊,可要好好問個清楚。”吳剛大聲道:“誰敢阻止老子財路,老子非幹掉他不可!哼,老子隻想早早拿到了銀子,讓情風館的青竹姑娘陪老子過夜,他媽的好好享受一番。”

  青竹,兩人都色心大動,語言便汙穢了起來。說了一陣,仍不見兩個孩子的蹤影,兩人別無長策,便決定去找陸老六商量,舉步離開。

  卻不知男孩的小舟便正停泊在那小拱橋之下。橋下陰暗,正是最好的躲藏之處。男孩蹲在船頭,伸手輕輕捂著含兒的口,抬頭往上,聆聽二人說話。待得二人腳步聲遠去,男孩才放開含兒,微笑道:“兩個渾蛋走啦。怎麼,好玩麼?”

  含兒噓了一口氣,心跳仍是極快,但見男孩滿臉調皮的神氣,似乎全不著緊,將剛才的驚險當是在玩兒一般,隻覺這男孩處處透著古怪,瞪著他不答。

  男孩兒又道:“你不覺得好玩,那也罷了。我剛才救了你一次,算不算好人?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尊姓大名了罷?”含兒微一遲疑,說道:“我叫含兒。”

  男孩兒道:“周含兒麼?這名字也不怎麼好聽。我以為大家小姐都是叫甚麼鶯鶯、瑞蘭、少蠻的。”含兒並不知道這些女子乃是當時流行戲曲《西廂記》、《拜月亭》、《芻梅香》中的人物,聽他說自己名字不好聽,便惱道:“你的名字又有甚麼好聽了?”男孩兒笑道:“我的名字可好聽了。我姓郝,名叫歌戈。這第一個歌乃是唱歌的歌,第二個戈乃是幹戈的戈。”


  含兒聽了甚奇,說道:“郝歌戈?這名字倒怪。”男孩兒道:“有甚麼奇怪?你多念幾次便順口了。”含兒念道:“郝歌戈,郝歌戈。”男孩兒拍手大笑道:“乖妹妹!”

  含兒這才醒悟,原來他是在消遣自己,不禁又羞又惱,叫道:“好啊,你使詐騙人!”男孩笑道:“你既然叫了我三聲好哥哥,我自該叫還你三聲好妹妹。好妹妹,好妹妹,好妹妹。”含兒怒道:“誰是你的妹妹?不準叫我妹妹。”



  男孩笑嘻嘻地道:“很多人想要我叫她妹子,我還不願呢。那我叫你含兒妹妹便是。”含兒仍舊不依,說道:“你該叫我周姑娘。”男孩兒哈哈大笑,說道:“你跟我擺官小姐架子麼?我可不陪你玩了,這就回家去了。”

含兒登時急了,說道:“不,你別走。我……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麼辦?”

  男孩道:“我要陪,隻陪我的含兒妹子,周大小姐可恕不奉陪了。”含兒隻好道:“好罷,隨便你叫我甚麼。你別走就是。”

  男孩拍拍衣服上的泥塵,站起身來,拿起篙子開始撐船,說道:“咱們得快走啦,待會陸老六他們追來,可就沒那麼容易走脫了。”
含兒點了點頭,想起一事,問道:“你到底叫甚麼名字?”

  男孩道:“你的好哥哥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趙名觀的便是。”含兒口中輕輕念了兩聲趙觀,心想:“這名字倒不難聽。”

  正想時,男孩已將船撐到一個河道叉口。卻聽腳步聲響,右首河道上奔來一群人,含兒急道:“是來追我的麼?”趙觀趕緊將船撐到岸邊,與六七艘小舟泊在一起,做手勢要含兒伏下,自己探頭去看。卻見一群黑衣人沿著河道快步奔來,各持刀劍,總有三十來人,悄沒聲息地圍住了河道邊上的糧運哨站。

  趙觀低聲向含兒道:“不是陸老六的手下。那些渾蛋不會這麼快就到。”

  那哨站是間小小的瓦屋,趙觀知道這等哨站在運河邊上每隔十裏便有一個,日夜有官兵駐守。蘇州府一帶的運河向來平靜,在這哨站駐守的五名官兵領的是份閑差,此時全在蒙頭大睡。黑衣人相互做個暗號,忽然一齊破門而入,提刀便砍。官兵們這才紛紛醒覺,驚喝道:“甚麼人?”“大膽賊子!”“啊喲我的媽!”屋內傳來三兩下刀劍相交之聲,官兵們驚慌混亂,如何能抵禦,不多時便都沒了聲息。

  黑衣人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都解決了麼?”幾個人回答道:“是。”老者道:“脫了他們衣服,屍體裝在袋子裏,沉入江中。照原定計劃,你們幾個穿上了官兵的衣服,在此等候。等下糧運船來了,便混上船去,別露出痕跡,到了揚州府再動手。”接著便見人抬著五隻布袋走到岸邊,將布袋一一投入江中,水花濺起,距離趙觀和含兒的小舟不到十丈。趙觀和含兒伏在舟底,大氣都不敢透一口。

  眾黑衣人辦完事後,便快步離去。又聽得腳步聲響,一群人打著火把鬧哄哄地衝上前來。黑衣人一齊停步,互相望望,似乎甚是驚疑。那為首的老者低聲道:“來者不知是敵是友,且莫發難,待我探問。”朗聲道:“來者何人?夤夜之時,來此何事?”


新來的那群人見到黑衣人,也是一愣,一齊停步,當先一人上前拱手道:“在下蘇州陸老六,做的人口買賣生意,人稱‘蘇州老陸’的便是。請問諸位是哪一路的朋友?”
  老者嘿一聲,說道:“老夫江南幫郎華。”陸老六驚道:“原來是江南幫的三頭目之一,人稱‘破碑神掌’的郎爺!失敬失敬。小的時時聽聞貴幫的名聲,好生敬仰,卻從未有幸見過幫中人物。今夜真不知是走了甚麼運,竟有幸見到郎老英雄的金麵!想當年郎老英雄一掌擊斃太湖幫主,單身挑了太湖幫,武功蓋世,名震江湖。小的今日見了郎老英雄,熊腰虎背,精神矍鑠,老當益壯,真乃名不虛傳!小的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他語氣大變,這串話說得又恭敬又諂媚,更帶著七分恐懼。要知這江南幫乃是長江以南勢力最大的黑道幫會之一,陸老六不過是個小小的人口販子,雖也算是黑道人物,但在黑道中地位極低,自得盡力巴結這江南幫的頭目。

  郎華聽著他的諛辭,隻嘿嘿兩聲,問道:“不知陸六爺帶著大批手下來此,所為何事?”

  陸老六道:“實不相瞞,小的買來的一個小女娃今夜逃跑了,剛才有人見到她躲在河道之旁,這筆生意不小,因此小的率領手下前來擒捕。”郎華道:“我倒沒有見到甚麼小女娃,想來不在左近。”陸老六道:“是,是。”卻不願就此離去。

  便在此時,但聽水聲響動,眾人一齊轉頭望去,暗夜中但見河道中一個巨大的黑影緩緩移近,看仔細了,卻是一艘大船,船上打著青色三角旗幟。其後又跟著兩艘,一共三艘,都停靠在哨站旁邊。除了含兒和吳尤三個外地人,其餘人都認得這是運送漕糧的運糧船,船上的三角旗幟便是糧運大幫青幫的標幟。

  郎華臉色微變,拱手說道:“陸老六,我見今夜月色好,帶兄弟出來喝酒散步,也沒甚麼大事。這就告辭了。”又低聲道:“你在此見到我的事,一句也不可洩漏,不然小心狗命!”陸老六聽他口氣嚴厲,嚇得臉色蒼白,連連點頭,低聲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郎老英雄好走。”郎華率領手下匆匆離去,隱沒在黑暗中。
我是獅子我是王 發表於 2018-3-30 12:08
第九章 頑童戲賊

  陸老六見郎華等走了,噓了一口氣。吳剛問道:“那些人是幹甚麼的,這麼囂張?”陸老六忙道:“吳兄不可亂說。那是江南幫中的人物,可惹不得的!他幫中人人武功高強,剛才沒將咱們全都殺了,算我們走運。”吳剛罵道:“他媽的,哪有這麼蠻橫的?老子可不怕他。”

  陸老六不願多生事端,向手下喝道:“還呆在這裏做甚麼,快去搜索!”他帶來的二十多名手下便分散了在岸邊舟上四處搜尋,尤駿和吳剛也跟著到處尋找。眾人尋了一陣,忽聽水聲響動,一人叫道:“看!那舟子有些古怪。”卻見河道中央有艘小舟,正自向下遊飄去。陸老六和手下一齊奔去查看,吳剛也跟了去。尤駿卻心中起疑,留在岸邊不動,向河道中細望。

  趙觀當時見到江南幫和陸老六兩幫人遇上了,心中隻盼兩邊大打出手,自己和含兒便可趁亂走脫。沒想到郎華就此離去,陸老六等四散搜索,情勢大是危險。他轉頭見到青幫的大船,靈機一動,心想:“隻能冒險了!”當即悄悄將小舟移近一艘運糧船,輕聲對含兒道:“咱們躲到大船上。”眼見小舟已駛到大船的陰影之下,便取出小刀,割斷了鄰近一艘舟子的繩子,伸手一推,讓那舟子隨波而下。當陸老六等跑去追那小舟時,趙觀趕緊抱起含兒,讓她伸手構著大船的船邊,將她用力一舉,讓她爬上了大船。含兒滾倒在甲板上,正爬起身到船邊去接應趙觀,便聽一人喝道:“賊小子,原來躲在這兒!還不給我滾出來?”

  出聲的正是尤駿。他留在岸邊,隱約見到一艘小舟上有人影移動,便奔到岸邊,跳入一艘舟中。他不會撐舟,也不想重蹈吳剛的覆轍跌入水中,便展開輕功,隻踏上係住了的舟船,穩穩地奔過了五六艘船,來到趙觀的舟上。但見舟中隻有他一人,尤駿伸手抓住了趙觀的衣領,喝道:“小女娃呢?”


趙觀無處躲避,登時便被他抓住,心中暗罵:“這禿頭渾蛋倒聰明,沒跟他們一起去追那舟。”口裏說道:“甚麼小女娃?”尤駿揮手便打了他一巴掌,怒道:“渾小子,還跟我裝傻?”趙觀被他打得眼前金星亂冒,罵道:“死臭賊,爛王八,隻會欺負小孩兒,有個屁用?”

  尤駿想起剛才在窄巷中,胯下被這小賊踩的木板打中,猶自疼痛,不禁心頭火起,一抬腿,正踢在趙觀小腹。趙觀吃痛,大叫一聲,口裏仍罵個不停。尤駿道:“你不肯說,我活活打死你。”趙觀罵道:“賊廝鳥,直娘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尤駿大怒,對他拳打腳踢,狠打了一頓。不料這男孩年紀雖小,脾氣卻是極硬,在他毒打之下,仍舊罵個不停,就是不肯說出含兒的所在。

  尤駿打了一會,也沒轍了,總不成就此打死了他?當下又踢了他一腳,恐嚇道:“你再不說,我割下你的耳朵,剁下你的手指頭。你說不說?”

  趙觀伸手抹去嘴角邊的血跡,忽然哈哈一笑。尤駿不禁一呆,這男孩當此情境,竟然還笑得出來,罵道:“小渾蛋,笑甚麼?”

  趙觀心想含兒便在一旁的大船之上,距離甚近,她隻要一探頭出來,便會被尤駿看到,心想:“須得趕快騙他走遠一點,含兒才安全。”說道:“我笑你蠢。我若說出那小女娃的所在,你便一定要去找她,是麼?”尤駿道:“廢話!還不快說?”趙觀道:“我是怕你沒本事去找。剛才那小女娃知道自己逃不過你們的魔爪,哭了一陣,便投河自盡啦。你要找她,就跳到河道裏去慢慢找罷。”

  尤駿半信半疑,說道:“她好端端的怎會去跳河?”趙觀道:“我怎麼知道?大約知道你們要將她賣去青樓,不肯做姑娘,就此尋了短見。”尤駿手一緊,拉著他的衣領將他提起,說道:“你這小子說話不盡不實。小渾蛋,你是甚麼人?為甚麼要帶著女娃逃走?”

  趙觀心想陸老六和其手下發現那飄走的小舟上無人,不久就會趕回,這北方佬不識得自己,其他人卻都是本地人,自都認得自己,心中念頭急轉,說道:“不瞞你說,我是弄月樓的小廝,叫做小牛的便是。孫嬤嬤給了我三兩銀子,要我帶著小姑娘逃去弄月樓。你瞧,那塢子不是弄月樓的後門麼?我撐了舟子,剛從那兒出來,誰想到被你給逮住了。”

  尤駿原本便懷疑他是孫嬤嬤派出來的人,聽他這麼說,登時便信了,說道:“小子,你老實說,小姑娘是不是已經送去了弄月樓?孫老婆子叫你說謊,騙我小姑娘跳河自盡了,是不是?”趙觀裝出驚異的神情,順著他道:“咦,你怎麼知道?當真是料事如神。你既然猜到了,我也就不騙你了。你要找小姑娘,便去弄月樓找孫嬤嬤,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不然我那三兩銀子就拿不到手了。”

  尤駿嘿了一聲,抬頭望向岸邊,正想提聲呼喚陸老六等,趙觀卻道:“且慢!孫嬤嬤精明得很,早將小女娃藏去你們找不到的地方啦。你們大夥一起去弄月樓質問,她來個死不認賬,你也沒法子。”

  尤駿問道:“她將女娃藏去了何處?”趙觀道:“這地方秘密得很,連陸老六都不知道的。你若給我三兩銀子,我就帶你去。”尤駿聽他要錢,心想這等街坊小廝,隻要有錢就肯辦事,便道:“沒問題,我便給你三兩銀子。”

  趙觀裝出歡喜的模樣,說道:“你說話可要算數。但你別叫上其他人,我隻帶你一個人去,你若叫了大夥,我就不帶你去了。”尤駿道:“這卻是為何?”趙觀道:“帶了一大群人,孫嬤嬤定會知道是我泄的密。若隻帶你一人,你武功高強,自己去搶出了女娃,帶著人去向孫嬤嬤質問,她就不能賴賬了。”

  尤駿正猶豫,卻聽趙觀自言自語道:“這女娃有甚麼好了,竟能值一千五百兩銀子?這麼多銀兩,若花在情風館,也夠你享樂一個月了。但若你哥兒倆分著用,便隻能玩上半個月,半個月不過十五個晚上,那可怎麼夠啊?”

  尤駿聽了,心中不禁一動。他原本心眼甚多,當初逃離京城便是他的主意,順手拉了吳剛壯膽,之後也靠了吳剛幫手才順利將含兒一路帶來蘇州。他與吳剛交情原本隻是泛泛,逃路時同舟共濟,現在事情將成,所謂“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用樂”,他本已開始嫌棄吳剛,起心想將他撇下。此時聽了趙觀這麼說,更是惡心頓起,暗想:“我大可對姓吳的謊稱小女娃死了,暗中跟陸兄弟講明,讓他照舊賣了小女娃,錢分給他二成,他哪有不願意的?但吳剛又怎會如此好騙?”

趙觀望見他的臉色,猜知他的心意,說道:“你悄悄地不要出聲,我這就帶你去找女娃兒,誰也不會知道的。到時你便告訴那姓吳的,說女娃投河自盡了,河邊有許多人都看見的。陸老六是你結拜兄弟,自會助你圓謊。你再讓陸老六出麵,將女娃賣去南京秦淮河畔的名院,價錢隻有比弄月樓出得更高。你拿了錢,便跟那姓吳的分道揚鑣。過得一陣,再回來這煙水小弄揮霍,豈不是天衣無縫?就算姓吳的之後發現你回到煙水小弄,問你錢從何來,你就說是在賭場贏來的,再給幾個本地人幾兩銀子幫你做證,更是一乾二淨,不留痕跡。”

  尤駿聽他設想周到,不禁被他說得心動。這時岸邊陸老六和吳剛等已紛紛回來,他便不出聲呼喚,低聲道:“小子,就聽你的。快帶我去找女娃兒,可別玩甚麼花樣。”

  趙觀道:“你願意給我三兩銀子,我當然不玩花樣。”又道:“我要撐船啦,你還不放開我?”尤駿便放開了他的衣領,說道:“動作快些!”

  趙觀拿起篙子,將船撐到對岸,轉進了一條窄窄的水巷。水巷兩邊都是白牆黑瓦的矮屋,整潔樸素,正是聞名天下的蘇州民居。每家向著河巷都有水門,水門旁停著三三兩兩的小舟。趙觀將舟子左彎右拐地撐了一陣,盡在那水巷中旋繞,尤駿不多時便完全失了方向。他心中起疑,問道:“還沒到麼?”

  趙觀道:“就快到了。喂,你幫我瞧瞧,那邊那條巷子的盡頭,可是一間小廟?”尤駿探頭去看,果見遠處似有幾點紅色的燈火,說道:“好像是的。”

  趙觀道:“你可看仔細了?沒弄錯麼?”尤駿睜目望去,說道:“門前有隻大香爐,沒錯,確實是間廟宇。”發覺舟子停止不進,問道:“就在這兒了麼?”一回頭,才驚覺舟中隻剩他一人,男孩竟已不知去向。

  尤駿大怒,站起身四處張望,但見水巷中一片漆黑,兩邊的民居寂靜無聲,哪裏有男孩的身影?他想伸手拿篙子,卻見那篙子竟自漂浮在數丈之外,自是被男孩故意扔入了水中。尤駿一籌莫展,又急又怒,隻能站在舟中跺腳,暗罵這小男孩奸滑無比,明明隻是個八九歲年紀、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童,竟有本事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上。他一籌莫展,隻能站在舟中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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