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方外:消失的八門 作者:徐公子勝治 (已完成)

 
basalt 2018-4-1 20:40:4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60 23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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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

  徐公子勝治,本名徐勝治,為著名證券分析師,任青島大摩投資諮詢公司總經理兼首席證券分析師,曾為起點中文網上知名作家。

  他還是一位傳統文化研究專家,知識面很廣。對於各類宗教,他都了解極深,尤其是對道教的修養之術有著深刻的認識。同時在哲學及社會學等多方面,徐公子也都有獨到的見解,當然,其中少不了他的專業:經濟學。

【小說類型】:都市 > 都市生活

【內容簡介】:

  驚、疲、飄、冊、風、火、爵、要,江湖八門展奇技!
  一門門傳承千古的絕學,一處處近在咫尺的城市秘境,現代都市中隱藏的江湖傳人,展開生死驚險的奇謀探險!

【其他作品】:《太上章》

  徐公子勝治撰寫的「鬼、神、人、山、地、天、驚」系列小說:《鬼股》《神遊》《人欲》《靈山》《地師》《天樞》《驚門》已經在起點網站連載完成,在網絡上受到廣泛好評,卡提諾也都能夠找到。

  徐公子勝治的人鬼神靈系列作品寫作順序是:鬼股 > 神遊 > 人欲 > 靈山 > 地師 > 天樞 > 驚門 > 太上章。

  在閱讀本作之前,建議至少先看過《地師》。

  2014 年 5 月,《太上章》上傳,未來難說,但這應該是他在起點的最後一本書。

  這次的作品 《方外:消失的八門》 跟前作系列不同,徐公子勝治離開了起點,改由網易發行。
  而這次的故事時代回到現在、於一個架空的城市中展開。

  希望大家和我一樣喜歡這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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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basalt 於 2019-4-14 10:4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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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48
001、三個故事
  
  故事一:
  
  張三年紀不到三十,是一家紡織廠生產線上的技術員。這天他值小夜班,午夜之後才回到宿舍。張三還是單身,一個人住,宿舍在二樓,當他掏出鑰匙打開門,屋內忽然走出來一個人。
  
  樓道燈沒亮,屋裡也沒有開燈,張三已經很疲倦了,精神也有些恍惚,他並沒有看清對方的樣子,只感覺是一個身材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子。他只是看見了一個朦朧的輪廓,事後回憶,對方的面目是模糊不清的。
  
  張三當時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你是誰?」但對方沒有回答,身影很快走下樓、消失在黑暗中,甚至沒有腳步聲。精神恍惚的張三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猜測自己可能是遇到了小偷,但宿舍裡又沒丟任何東西。幾天後,張三值大夜班時突發心臟病身亡。
    
  故事二:
  
  王大媽住在村裡,兒女都進城了,這段時間老伴進城看兒子並不在家。這天她去鎮上趕集,天擦黑才回來,挎著一籃在集市上買的東西,感覺已經很累了。打開院門走進院子裡,卻恰好看見一個老太太從堂屋裡出來,徑直走了出去。
    
  已累得有些迷糊的王大媽問道:「妳誰家的呀?」對方並沒有回答,王大媽追出院子,但已經看不到對方的身影。當時的光線很暗,王大媽看見的只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身形輪廓,感覺對方也是一個老太太。
    
  隔天鄰里閒談時,王大媽提起了這件事。鄰居老漢提醒她道:「大妹子,妳是不是丟魂了呀?」王大媽當時很突兀的說了一句:「我當時看見的應該是我自己。」事後便沒有再對人提過此事。
    
  一年後,王大媽趕集時不小心摔倒,被人送進醫院,幾天後病逝。
    
  故事三:
  
  范先生和老婆吵架了,老婆賭氣回娘家了,這幾天他一個人獨居,心情不是太好,又和單位的同事起了衝突,已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這天下班回家有點晚,他抓著扶手一步步走上單元樓的樓梯時,腦袋感覺很昏沉,眼皮子也直打架。
    
  掏出鑰匙打開四樓的房門時,屋裡突然走出來一個人,順著樓梯就下去了。范先生當時有些發懵,本能地以為是老婆回來了,可那人的身形輪廓卻不是他老婆,像是一個身材和他自己差不多的男人,他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范先生差點就報警了,回到家中卻發現所有的東西都沒動過,財物一點都不少。後來他和朋友、同事談起此事時,逢人便說:「我看到我自己了。」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范先生至今健在。
  
  以上是丁齊在課堂上講的三個故事,或者說是三個發生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民間傳說。台下一百五十二名學生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露出饒有興致的神色。這是一間階梯大教室,裡面坐著來自境湖大學各個專業的本科二年級學生,丁齊之所以能將人數算得這麼精確,用的是座位排除法:這間能容納一百八十人的教室幾乎快坐滿了。
    
  名冊上報名選修該課程的學生應到一百六十九人,實到一百五十二人,已經是相當高的滿勤率了。這樣的大課,老師幾乎是不可能挨個點名的。
    
  丁齊講的是《心理學基礎》。對於心理學專業的學生而言,這是本科一年級的必修課;對於非心理學專業的學生而言,這是本科二年級的選修課。兩者的教材和教學內容側重點也不一樣,針對非心理學專業學生的課程,教材的很大篇幅側重於社會心理學。
    
  像這樣的跨專業選修課程,很多學生報名只是為了湊夠選修學分,同時多少也因為有些好奇,蹺課率是非常高的。不少人就算來上課了,也是趴在桌子上補眠,這也是大學校園的常見現象之一。
    
  此刻看著台下的學生,丁齊在暗自苦笑,同時也微有些自得,基本上接近於滿勤了,而且沒人睡覺。其實對於非心理學專業本科生所開設的《心理學基礎》選修課,本就不太受校方重視,否則也不會讓丁齊這麼年輕的一位講師來授課了。
    
  但丁齊講得很好,至少很吸引人,眼前的教室就是最好的證明。若是不明情況的人走錯了教室、不知道這是什麼課,可能會很納悶,搞不清楚臺上這位小伙子究竟是在上課還是在講鬼故事?
    
  講了這三個故事,見同學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了,丁齊環顧一圈,好似與每個人的視線都有接觸,開口道:「同學們,這是在不同時間、全國不同地點流傳的民間故事。大家也來自全國各地,我想問一下:有人在家鄉聽過類似的傳聞嗎?聽過的請舉手!」
    
  共有五十七名學生舉了手。丁齊這麼快就能在心中得出準確的數位,並不是因為他具有某方面的超能力,而是受益於專業技能和職業習慣。
    
  他是學心理學的,同時也是一位心理諮詢師,反覆接受過各種包括智商之類的心理量表測試,也參與過很多心理測量表的內容設計,對於空間和數位等各種記憶技巧掌握得已經很熟練了。
    
  這個教室他很熟悉,採用矩陣記憶法,幾秒鐘就得出了準確的數字,然後點了點頭道:「很好,大家可以把手放下來了。由於它們只是民間傳說,我們不可能對傳說中的當事人進行準確的精神評估,但可以先根據傳說內容本身,歸納出其中一致性的核心要素。哪位同學願意發言...... 如果沒人舉手,我就點名了!」
    
  台下很多學生都露出了想嘗試的眼神,但是沒有人主動舉手,這是大學課堂很常見的情況,尤其是在人數眾多的大課上。在場人越多,有人就越不願意主動舉手發言,這是一種心理現象,況且丁齊給的時間並不長,大部分人感覺還需要再多想一會兒。
    
  丁齊本就打算主動點名的,他想找一名女生回答,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做出打開名冊的動作,實際並沒有看,直接叫出了一個有印象的女生名字:「孟蕙語,妳來回答一下!」
    
  說完話丁齊抬起頭,恰好與孟蕙語的目光對視。孟蕙語就坐在第一排靠中間的位置,是個很漂亮的女生,膚色白皙,秀髮齊肩,穿著一件白底色碎花裙,袖口、領口以及衣身上的紋飾是紅藍兩色蠟染風格,很有點西南地區少數民族風情,而她本人並非少數民族。
    
  孟蕙語剛才正盯著丁齊看,此刻趕緊站起身,低下頭顯得有些羞澀,伸手理了理額前垂下的瀏海,調整了一下稍顯緊張的呼吸,再抬起頭答道:「老師剛才講的這幾個故事中,首先當事人都處於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
    
  丁齊點了點頭道:「嗯,是這樣的,還有呢?」
    
  孟蕙語:「事發現場的光線很昏暗,而且沒有其他人在場對當事人形成干擾,這種情況下很容易因為環境的暗示導致錯覺。」
    
  丁齊心中暗道:「這並不是重點。」開口時仍以鼓勵與提示的語氣道:「這是傳說,我們無法判斷當事人的精神狀態以及所說的真假,那麼就傳說本身,能總結出什麼樣的一致性規律?」
    
  孟蕙語邊想邊答道:「按照老師您的提示,最核心的規律有兩點。第一點是一致的:他們都是在某種情況下『看見了自己』。第二點是不一致的:張三沒有意識到是看見了自己,也沒有對別人說過;王大媽經人提醒意識到了,只說了一句;范先生則是意識到了,跟人說了很多次......」
    
  丁齊:「第二點其實也有一致性,妳注意到其中的規律了嗎?」
    
  提示到這個程度,答案已呼之欲出,迎著丁齊的目光,孟蕙語微微挺胸,語氣也變得清晰與自信:「在這三個故事中,三個人都是在特定的情況下『看見了自己』,可能預示著生命即將終結。而意識到這個情況並將它說出來,說一句就多活一年......」
    
  丁齊滿意地點頭道:「非常好,總結得很到位,謝謝這位孟蕙語同學,妳可以坐下了。」
    
  孟蕙語坐下後,小丁老師讚許的眼神令她的心情快慰,同時不免又有些緊張了,臉蛋微紅,鼻尖也微微冒汗,下意識地低下頭,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鼻尖。擅長觀察微表情的丁齊當然注意到了,心中不知是苦笑還是別的感覺,環顧大教室,也下意識地伸出一根手指扶了扶鼻樑上的鏡框。
    
  丁齊並不近視,他的視力非常好,特意戴著這副平光眼鏡,只是為了增添一分儒雅氣質。眼鏡是女友佳佳幫他挑的,花了八千多,是他這身裝扮中最貴的一件。
    
  今天他穿著一件藏藍色的休閒西裝,露出裡面裁剪得非常得體、衣料也很高檔的襯衫。眼鏡、襯衫、腰帶據說都是義大利原產,屬於同一個很知名的國際品牌,加起來差不多有兩萬,這還是不含關稅的海外代購價。
    
  丁齊能理解為何很多女生提到諸多品牌時如數家珍,但他本人根本就不瞭解這些,也沒有興趣去深究。據女友佳佳說,她挑的這些還算不上真正的國際大牌中的高檔品,頂多是輕奢而已,但確實很能襯托丁齊的氣質。
    
  女友挑好了,丁齊直接付款買就可以了,倒也省心。雖然丁齊還在讀博士,但他有工作、有還算不錯的收入。除了在境湖大學剛剛由助教評升為講師,他還在境湖大學附屬醫院心理健康中心擔任心理諮詢師。
    
  心理諮詢師須注重儀表和形象,給人留的第一印象就要有信任感與親和力。所以女友這麼打扮他,丁齊也是贊同的。
    
  最近聽說了一個小道消息,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正在編訂最新的《國家職業資格目錄》,據說可能會取消「心理諮詢師」職業資質的官方認定,不再組織考試發證。丁齊對這個消息是不太相信的,但也認為心理諮詢師的認證管理確實應該好好整頓與規範了。
    
  不用照鏡子,丁齊也清楚自己的形象以及給人留的印象很不錯。尤其是在大學講壇上,像他這樣年輕英俊,既注重儀表又極具親和風度的男老師,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校園小鮮肉了。很多女生愛上他帶的這節大課,恐怕不僅是衝著課程內容來的,有人每次到得都很早,大多都坐在教室的前排,喜歡一邊看著他還不時竊竊私語。
    
  正是情竇已開的年紀,人們會不自覺地將內心的情感需求投射到所欣賞的目標身上,這種現象是正常的,可以理解,但丁齊並未因此有什麼別的想法。
    
  丁齊環顧教室,正打算多加幾句點評,卻意識到沒必要再多說什麼了。原本他打算找個女生回答,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很難答出全部的要點,正好可以由他這個老師來補充,增加課堂的趣味性和互動性,同時也能提升老師的權威形象。
    
  可是孟蕙語開口後,丁齊就一直在進行鼓勵和讚許式的提示,這是一個心理諮詢師進行「攝入性談話」時的習慣,不經意間就帶到課堂上來了,看來在平時還是要注意不同身份之間的切換與相應行為的自我調整。
    
  丁齊清了清嗓子又說道:「這三個故事並不是我虛構的,而是我的導師、我國著名心理學專家劉豐教授,在多年前進行社會調查時,從各地搜集的、看似並無關聯的社會傳聞實例中發現並總結的。
    
  劉豐教授在心理學、社會學等很多領域成果卓著,非常注重理論聯繫實際的調查研究。他的足跡遍佈各地,深入不同類型的人群,收集並整理了大量的、詳實的第一手資料......」
    
  丁齊居然在大課上公開誇讚起導師來,不吝溢美之詞。假如在有心人聽來,這是痕跡很露骨的吹捧與恭維,但丁齊的表情和語氣都很真誠,他也是真心這麼評價導師的。而另一方面,丁齊其實心裡也清楚,在這種大課上的言論,假如傳到了導師耳中,導師一定會很高興甚至是欣慰的。
    
  俗話說不要在背後議論人,不是好習慣,但這其中並不包括在背後誇讚誰,這比當面的恭維能更令對方高興,包括導師在內的很多人也不能免俗。而且他的誇讚並非毫無依據,剛才就是引用了導師當年收集的資料與整理的案例,這也表現出了學術上的尊重與敬仰。
    
  拍馬屁,也要講究心理學的。
    
  不動聲色、有理有據、語氣真誠地誇讚了導師一番後,丁齊此接著說道:「方才那位女同學已經總結了這三個故事中的一致性規律,那麼哪位同學能再深入分析一下,為何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都出現了有相同核心要素的傳聞呢?可以暢所欲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次我想請一位男生來回答,請大家舉手。」
    
  經過方才那一番互動,氣氛已經被調動起來了,而且有了緩衝思考的時間,這次有很多人紛紛舉手。丁齊沒有再看名冊,直接伸手指向右方道:「第五排那位穿灰色運動服的男生,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專業的?請你來給大家分析一下!」
    
  那名男生站起來,低頭看了看桌上的筆記本,語氣有些急促地說道:「我叫畢學成,是微電子系1602班的學生...... 剛才我注意到,在第二個故事中,鄰居老漢曾提醒王大媽是不是丟了魂?這就需要結合當地的社會文化背景來看了。
    
  在很多地方的民間傳說中,都有丟魂一說。甚至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也都有靈魂一旦離開肉體、人就會死亡的說法。
    
  剛才老師講的民間傳聞,實際上就是將這種說法加工成了具體的故事,其中的隱含義就是說,人丟了魂,如果找不回來,很可能就會死。聽上去很荒誕,但也有現實的社會文化背景,幾乎每個人都能理解。」
    
  畢學成的語速有點快,但語言表達得非常好,思維邏輯很清晰,他一邊說還一邊看課桌上的筆記本,顯然剛才已經做了筆記歸納整理。丁齊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插話道:「那麼這三個故事中第二個核心要素,說一句『我看到了自己』,就能多活一年,這又怎麼解釋呢?」
    
  畢學成又低頭在本子上畫著什麼,考慮了幾秒鐘,語氣有些不確定地答道:「這是面對未知的恐懼,試圖解決內心衝突一種手段。」
    
  丁齊饒有興致地追問道:「哦,你仔細說說。」
    
  畢學成嘗試著總結道:「自古以來各地或多或少都有傳說,人丟了魂就會死;甚至有些地方的傳說更具體,說人在臨死前能感覺到自己的魂魄離體,所以才有了這樣的民間故事。
    
  民間傳聞當然不足信,但正因為其神秘難解,很多人的態度是將信將疑,甚至會感到莫名的壓力與恐懼。假如它真的發生了,就是個人很難抗拒與解決的問題,但人們又必須要找到一種化解與內心壓力的辦法。
    
  不論求助神秘儀式還是求助宗教,都是一種解決社會心理問題的嘗試,所以故事在流傳中就會發生變化,給了一個看似離奇卻又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那就是『說一句便多活一年』,只有這樣,人們才會消除內心中的衝突和不安。」
    
  丁齊:「你的家鄉有過這樣的傳說嗎?我注意到,你剛才也舉手了。」
    
  畢學成點頭道:「是的,我小時候聽說過類似的故事,是我父親單位看門的老大爺講的。」
    
  對於一個本科二年級純工科專業學生而言,畢學成的回答幾乎可以得滿分了,邏輯思維、歸納總結、表達陳述能力都相當不錯。丁齊卻不禁露出些許促狹的笑容,想起了當年在另一個課堂上的經歷。
    
  當年導師劉豐就用同樣的事例提問,而丁齊的回答幾乎和眼前的畢學成是一樣的。如今身份發生了變化,丁齊站在了講臺上,於是他又加了一個當年劉豐老師的題外之問:「那我們回到討論的源頭,民間傳說很難考證真偽,如果我們假定這三個故事都曾以某種形式發生過,至少第一個要素『看見了自己』是真的,你又怎麼分析呢?」
    
  畢學成答道:「還是剛才的觀點,自古以來都有這樣的傳說,可能是封建迷信,也可能是出於對生命、對肉體和靈魂關係的思考,所以人們加工出了這樣的故事。」
    
  丁齊搖了搖頭:「你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提問。你分析了民間故事出現的一種成因,用了相對複雜的邏輯推理過程,這是合理的。但是在我們不能真正確定的情況下,也不能排除事件本身最直接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有人真的看見了自己。」
    
  畢學成微微一愣:「真的看見了?」
    
  丁齊:「我不是說事實一定會是這樣,但不能排除這種最直接的可能,這不是做社會調查和現象分析的科學態度。」
    
  畢學成情不自禁地反詰道:「這不合常理啊!」
    
  丁齊仍然面帶微笑,酷似導師劉豐當年的笑容:「要麼是因為錯覺或幻覺,還有最後一種可能,就是真的看見了。那麼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對個體來說需要做精神分析,對於群體來說,就要群體心理分析。」
    
  畢學成卻有點鑽牛角尖了,又反過來追問道:「假如是錯覺和幻覺,又怎麼能算真的看見?」
    
  丁齊感覺到討論有點跑偏了,但仍然很耐心地解釋道:「我說的『真』,是心理學角度的真。錯覺不算,因為當事人能意識到自己錯了。但是幻覺是一種主觀體驗,當事人的感官是真的看見了所對應的事物。要分辨這種現象,就要看主觀體驗是不是對客觀世界的真實反應。
    
  假如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身份的人都有過這種主觀體驗,我們就要研究這種現象的成因,比如說是受到了社會文化背景的暗示等等。
    
  畢學成同學,你回答得非常好了,現在請坐...... 我再做個跟剛才一樣的調查,在座的哪位同學曾聽說過或者能想起來,與這三個故事一樣的民間傳聞?請再舉一次手。」
    
  這次舉手的人幾乎是上次的一倍,丁齊在講臺上看著大家的各種反應,其實心裡很清楚,有很多人並不是真的聽說過類似的傳聞,但其中有不少人也不是故意要撒謊。
    
  有人可能是為了顯示自己「不無知」;有人可能是見身邊的人舉手了,猶猶豫豫地也舉起了手;更多的人是自認為回憶起類似的傳聞,但這並非是真實的記憶。
    
  丁齊做了個手勢道:「非常好,剛才是五十七人舉手,現在是一百零二人舉手。大家可以把手放下來了,現在把課本打開,翻到第二章社會心理學。今天我們要講的是第七節,『社會影響』中的從眾、模仿、暗示與社會感染。」
  
本帖最後由 basalt 於 2018-4-1 20:54 編輯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50
002、人生的財富
    
  下課後,丁齊走出西大門,前往境湖大學附屬醫院心理健康中心。今天下午四點二十,已有求助者預約了心理諮詢。想到那位有些偏執與難纏的求助者,丁齊不禁苦笑;他隨即就意識到自己的這種心態不對,又調節呼吸並做了一番自我調整。
    
  合格的心理諮詢師應具備專業的心理素質,要有足夠的耐心與真誠的態度去接納求助者,假如自己就有排斥心理,又怎可能避免求助者在諮詢過程中的產生阻抗情緒呢?
    
  恰在這時,側後方有個很好聽的女聲道:「小丁老師,這麼巧!您這是去哪裡呀?」 扭頭一看,正是剛在課堂上回答過問題的孟蕙語。
    
  學校西門外是各大快遞公司的收發點,還有不少美食攤位、好幾家主要經營鐘點房的快捷酒店,學生下課後來到這裡的很多。但看孟蕙語的樣子顯然不是恰好偶遇,她此刻雖已放慢了腳步,但呼吸還有些急促,看臉色明顯有體溫升高的跡象,就算剛才沒有一路小跑,也是快步追趕了一段時間。
    
  丁齊雖然看出來了,但也沒想點破,微笑著答道:「真巧,妳出來取快遞呀?我要去心理健康中心,下午還有一個預約。」
    
  孟蕙語:「小丁老師的課講得真好,我們宿舍的女生都愛聽呢!還有...... 您的個子有多高呀?」
    
  這話問得太突兀,前言後語缺乏邏輯聯繫,一點都不挨著,但也不能說她的思維散亂或者給一個「破裂性思維」的診斷。只能說明她表面上故作鎮定,其實心裡很緊張,而且問的是一個她很感興趣的話題,不經意間就脫口而出了。
    
  丁齊不緊不慢地答道:「也不算高,只有一米七八。」
    
  「已經是很標準的型男啦!」,孟蕙語儘量調整步幅,與丁齊並肩行走,語氣有些害羞的說道:「我們宿舍有好幾個女生都對您很感興趣,想知道您有沒有女朋友呢!」
    
  丁齊呵呵一笑:「當然有了,她在北大讀碩士一年級,我們打算明年就結婚。」其實他只要回答「有」就可以了,卻特意多說了兩句。
    
  孟蕙語在掩飾著什麼情緒,笑容有點不自然道:「哦,那要恭喜小丁老師了...... 您還在校醫院做心理醫生,真是好有才華呀!」
    
  丁齊:「確切的說是心理諮詢師,我們與諮詢對象的關係是求助者與被求助者的關係,而不是醫生與患者的關係。」這是一句他在日常工作中常說的話。
    
  孟蕙語似是試探道:「我平時也有很多煩心事,有很多問題想不通需要找人開導呢... 可不可以也去掛號預約、找小丁老師諮詢呢?」
    
  丁齊語氣溫和,儘量專業地說道:「其實妳就算需要做心理諮詢,我也不是合適的諮詢師,因為我已經是妳的任課老師。心理諮詢是回避雙重身份的,諮詢師應該是與妳沒有其他關係的人。」
    
  孟蕙語掩口笑了:「我就是跟小丁老師開個玩笑,您一次收費六百,我這樣的在校學生可消費不起。」
    
  丁齊也笑了:「學校也有心理輔導老師,針對學生的心理輔導和調節,差不多是免費的。」
    
  孟蕙語:「可小丁老師您為什麼不是呀?」
    
  丁齊岔開話題,以講課的語氣道:「心理諮詢不是安慰開導,也不是教育指導,而是應用心理學技術幫助求助者解決心理問題。
    
  一個心理和生理都很健康的正常人,只要對現實有正確的認識和反應、對環境有合理的適應與改造能力、有穩定健康的人格,遇到問題通常都能自我調節。這也是人的正常能力,否則的話,這個世界豈不是早就亂套了?
    
  人們有心理問題是很常見的,也不一定都需要心理諮詢。另一方面,其實每個人內心中都有困惑有衝突,但這並不意味著有心理問題。人們通常都能夠進行自我調節和調整,不是嗎?」
    
  孟蕙語微微低下頭道:「說的也是哦... 其實絕大部分事情,都是要靠自己去調整心態的。小丁老師一次約談就收費六百,像我這樣有什麼事能自己調整好心態的話,那等於省了多少錢啊?」
    
  丁齊也笑了:「那可是省了不少!健康的生理和心理,其實就是一個人最大的財富,這句話從來都不錯...... 快遞點到了,妳去取快遞吧。」
    
  孟蕙語當然不是來取快遞的,但此刻也不得不停下了腳步,做出很萌很可愛的樣子招手道:「小丁老師再見!」她看著丁齊走遠的身影面帶笑容,但眼神深處卻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別的情緒。
    
  已經走遠的丁齊當然清楚,這位大二女生對他很有好感或者說喜歡他。這種情況本身很正常,但既然意識到了,他就不會去助長這種情緒,也應儘量避免給對方曖昧的暗示。
    
  其實從對方私下場合「小丁老師」這個稱呼中就能察覺出一點端倪:這是在潛意識中刻意強調雙方的年齡差距並不大,通常應該叫丁老師才對。
    
  丁齊如今還不滿二十六歲,他不僅是在讀博士、大學講師、心理諮詢師,同時也是一名精神科醫生。他攻讀碩士時的專業方向就是精神衛生,導師同樣是劉豐。
    
  心理諮詢師與精神科醫生,嚴格說起來是兩種不同的職業,只是在專業領域上有交叉與重疊。但在實際執業的情況中,身份卻難免有重疊。不少心理諮詢師就是精神科醫生出身,或者像丁齊這樣仍然身兼精神科醫生。
    
  丁齊本科三年級的臨床實習,就是從校附屬醫院的精神科開始的,等到本科畢業時,醫院又在原精神科的基礎上成立了心理健康中心。他自己選擇的職業方向是心理諮詢師,導師劉豐也支持這一決定。
    
  當初從校醫院科室獨立出來的醫療機構,之所以不叫「精神治療中心」,而叫「心理健康中心」,就是不想讓人產生「神經病」或「精神病」之類不太好的聯想。雖然「中心」也收治神經症患者與精神性狀病人,但業務開拓的新方向就是心理治療與心理諮詢,主要是面對正常人群的。
    
  這是聽上去是個很「時髦」或「時尚」的新職業,更符合當代社會的需求。心理諮詢師的服務對象可比精神科醫生廣泛多了,而且社會形象以及給人的印象也好多了。至於目前的收入嘛,則是不太好說。
    
  丁齊雖然身兼三職,但是只拿一份工資,也就是境湖大學講師的薪水,他的人事以及勞動關係也都在境湖大學。至於校附屬醫院的醫生以及心理分析師,拿的只是績效獎金,平時每個月都有一些,年底還有一筆。
    
  這不僅是丁齊一個人的情況,他身邊的同事只要人事關係是屬於境湖大學教職員工的,幾乎都一樣。
    
  三年多之前,丁齊本科剛畢業留校任助教的時候,就已經取得了三級諮詢師資質了,而且也在校醫院的精神科做助理醫師了,記得那時每個月的收入扣除七七八八的費用之後,到手的也就二千。
    
  還不要覺得待遇不好,有的是人願意和丁齊互換位置,當年的本科同學們都很羡慕他,因為這其中有很多隱形的利益:依託境湖大學這個平臺、在高校特有的體制內,取得在職學歷、各種職稱以及資質的評定、搞研究、出成果,都有校外單位難以比擬的優勢。
    
  那時他剛剛認識還在讀本科二年級的女友佳佳,兩人吃飯、逛街、買東西、出去玩,當然主要都是丁齊買單,幾乎就是月光族。好在學校給了丁齊一間宿舍,平時也可以吃教工食堂,他自己倒也沒什麼太大的花銷。
    
  丁齊用了兩年半時間就拿到了碩士學位,接著繼續攻讀在職博士,導師還是劉豐。大約在三個月前,丁齊由助教升為講師,大約在兩個月前,丁齊取得了二級心理諮詢師資質。
    
  三年前剛開始從業時,丁齊的諮詢費用是每次三百,差不多相當於一個健身教練每節私人教練課的收費,而他的工作是幫助別人保持心理健康。就是在兩個月前,他的收費剛剛漲到每次六百。孟蕙語居然瞭解得這麼清楚,肯定是在心理健康中心的網站上查看過他的情況。
    
  有人肯定會認為,心理諮詢師的收入主要來自於諮詢費用的提成,很多心理諮詢機構確實是這麼算的。但校附屬醫院心理健康中心的績效獎金,好像並不是完全按諮詢費的提成計算,具體是怎麼發的,丁齊從來都沒有搞清楚過,他也沒必要過問。
    
  如今算上大學講師的工資以及心理健康中心的績效獎金,他每月到手的已有六千,這還沒算年終獎呢。在境湖市這個全國二線、省內一線的大城市中,雖然不算多,但對丁齊而言也不算少了,重要的是趨勢一直在穩定地增長中。
    
  本科畢業剛剛三年出頭,丁齊的人生道路可謂一步一個腳印,無論生活還是職業規劃,皆前程似錦,未來充滿光明,又像在早已計畫好的理想狀態下運行,如同鐘錶中精密的齒輪與發條。當然了,這一切與導師劉豐的賞識與提攜不無關係,而他的女友佳佳就是導師劉豐的女兒。
    
  而另一方面,丁齊也認為這是自己足夠優秀與努力的原因,他還要繼續努力,讓人生的每一次成功都踩在精確的步點上。從去年開始,丁齊已經有意識地在攢錢了,就算生活花銷足夠,也要為將來做籌備。
    
  他在讀本科時就已經拿了駕照,但還沒有買車,因為暫時用不著,可遲早是需要的,更重要的是買房子。以他眼下的收入,想在境湖大學附近買一套像樣的住宅,可能還比較困難,但丁齊相信自己過幾年就可以辦到,而且不需要向誰伸手求助。
    
  這是一種自信,人對經濟狀況以及生活水準的判斷,不可能只著眼於眼下的收入,還包含著對未來的合理增長預期。劉豐教授的女兒佳佳當然不缺房子,但丁齊卻打算自己買一套,可能需要部分辦理抵押貸款,最好就在兩年後、佳佳碩士畢業之際就搞定。
    
  陽光明媚,心情開朗,丁齊走進了境湖大學附屬醫院心理健康中心,帶著謙和的微笑向路過的同事點頭打招呼,又一份工作開始了。
  
本帖最後由 basalt 於 2018-4-1 20:53 編輯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51
003、男人不是好東西
  
  「丁醫生,我還是喜歡叫你丁醫生。其實我來這裡,並不是想改變對男人的看法,主要是想知道,怎麼能扭轉媽媽對我的看法,不要總逼著我去相親、找對象?」
  
  說話者是一位青年女子,雙肩不是很放鬆,肘部端著,雙手放在兩側的大腿上,兩腿併攏,後背沒有靠著沙發,說話時頭部微微前傾。
    
  這已經是丁齊與這位求助者的第三次諮詢談話,前兩次會談都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多少與這位求助者明顯的阻抗情緒以及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有關。
    
  在初次見面的「攝入性會談」中,丁齊就告訴她,不必叫自己丁醫生,因為心理諮詢師與求助者並不是醫生與患者的關係。可是對方堅持要這麼稱呼,出於尊重和接納的原則,丁齊也就由著她了。
    
  所謂攝入性會談,是諮詢師從初次接待自助者開始,通過傾聽、提問、反射、引導等技術,確定求助者表面與潛在的目的、找出對方可能存在的心理問題,並收集、整理有關的諮詢檔案資訊。而今天這位求助者,已過了攝入性會談階段。
    
  丁齊沒有露出笑容,但表現得很真誠與專注,以溫和耐心的語氣道:「我們不僅要改變看法,更要改變做法;而且重點不是妳母親,主要是妳自己。起初妳不認為自己有心理問題,只是母親多事。經過諮詢後,妳也意識到妳的內心確實存在衝突,生活中也受到了困擾。這說明我們的會談還是有進展的,對不對?」
    
  說話的同時,丁齊「打開」了一頁頁記錄。不是在茶几上打開的,而是在腦海中打開的,就像筆記本或電腦檔案:
    
  姓名:劉國男
    
  性別:女
    
  年齡:二十七歲
    
  職業:新媒體行業平面設計師
    
  出生地:本市
    
  教育程度:大學本科
    
  婚姻狀況:未婚,無既往婚史;根據其母親介紹以及本人自述,亦無關係穩定的戀愛史。根據會談內容判斷,迄今應尚無性經歷。
    
  ......
    
  問題與初步診斷:求助者堅持認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其母對此深感擔憂,曾多次給她安排相親,並勸說她應該找人戀愛結婚。求助者對母親的嘮叨很厭煩,也因此受到了困擾。其母在介紹求助者情況時,曾暗示了對其性取向的擔憂。
    
  該求助者看似並非主動求助,而是在母親的一再要求下來進行心理諮詢。但她願意將心理諮詢作為解決問題的嘗試方式,連續三次約談,且後兩次都是獨自一人主動前來,說明其潛意識中還是有求助的期待,並非表面上的排斥。
    
  其最初自稱的目的,並不是要解決自己的心理問題,而是以此回避母親的嘮叨,好有一個藉口讓母親不再逼她找對象。雖尚未進行染色體異常檢查,但初步診斷的結果,求助者並沒有同性戀傾向。
    
  在一般的女性同性戀中,主動的一方通常是性角色認知問題,被動的一方通常是性對象選擇問題,而男性則恰恰相反。求助者並沒有性角色認知或性對象選擇的偏差,她只是堅持認為男人不是好東西,言行所表現出的心理狀態,恰恰完全是以女性的認知身份與選擇角度。
    
  求助者對自己所持的觀點、其現實處境與受到的困擾有清醒的認知,只是將之視為一種個性。而她的這種個性觀念,與周圍人群的理念形成衝突,並感受到了困擾,表現了心理活動的協調一致,也符合內向、追求完美的人格特點。
    
  可以基本排除精神病性症狀,亦未觀察到精神症特點,存在心理問題,但屬於正常人的精神活動範疇......
    
  有點難以想像,這些是在腦海中「打開」的內容,就像清晰的書冊快速閃現,在不動聲色中完成了系統的記憶歸納以及資訊整理。但這並不是什麼特異功能,只是一名優秀的心理專家,經過長期的專業訓練所應具備的一項素質,看似是與一般人不同的「超常能力」。
    
  掌握這種能力需要非常專注的狀態,以及長期的技巧訓練。理論上講這是優秀的心理諮詢師都要掌握的技能,但每個人的天賦不同,專注以及努力程度不同,掌握的水準當然也各有高低。
    
  丁齊無疑是極有天賦也非常努力,他的這項專業技巧能達到幾乎是最高的水準。導師劉豐曾給這種技巧起了一個尚未得到業內公認的名字:心冊術。
    
  在心理諮詢的過程中,除非是得到了對方的同意,否則諮詢師是不能做現場記錄的,尤其是在起初的攝入性談話中,更是盡可能不要做筆錄,以免引起求助者的疑慮和反感。這就要求諮詢師在長達一個小時左右的會談中,能準確記住求助者訴說的內容,並在散亂的話語中抓住最核心的要素並歸納整理,這一切都是在腦海中完成的。
    
  這些歸納整理出的資訊內容,可以包含各種表格與文檔,也就是說心理諮詢師在談話進行的同時,就在腦海中填寫了各種表格與文檔,這是一項非常專業的技能。在後面的會談中,還要及時應用這些已歸納整理好的資訊,給求助者以合理的回饋。
    
  往往只有在會談結束、求助者離開之後,心理諮詢師才能將這些資訊記錄下來以免遺忘。而在下一次諮詢之前,要再度熟悉這些記錄,在正式會談時通常是不能現場翻閱的,而是在腦海中呈現與使用。
    
  更需要注意的是,心理諮詢師在這個過程中還不能走神,要時刻保持著對會談內容以及求助者反應的關注,腦海中的資料不斷整理,成形與回饋使用,是與會談同時進行的。丁齊雖然還很年輕,但在這一方面,已堪稱一位「心冊術」大師。
    
  諮詢室中溫度和光線都非常舒適,但並沒有任何多餘的、可能會引起注意分散以及求助者不安的陳設。一長一短兩張沙發和一個茶几,茶几上並沒有紙和筆,只有兩個紙杯。
    
  筆在特殊的場合也可能成為一種傷害性的兇器,能不出現就最好不要出現,就算出現也不能放在求助者伸手能拿到的地方。心理諮詢室的門很隔音,卻不能鎖死,這一切都是為了防範某些意外情況,也是心理諮詢師的自我保護。
    
  通過簡單觀察和詢問就能發現精神異常的病患,通常都會被送到精神科診治,理論上不是心理諮詢師的服務對象,但也要以防萬一。至少來到這裡的大部分求助者,很多都是有心理或情緒問題的。
    
  在丁齊整理「心冊」的同時,劉國男則答道:「我本來不認為我有問題或者是我的問題,但是和丁醫生談了兩次,我也感覺有些問題需要解決,我確實有煩惱...... 丁醫生,周圍很多人認為我有病,你是不是也這麼看?」
    
  丁齊語氣鄭重地答道:「這個問題,妳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已經問過了。我當時就告訴妳,妳沒有病,至少從醫學角度,妳沒有神經症或精神病性症狀。妳是個正常人,但正常人也會有心理問題,有時會處於心理不健康的狀態,這會影響到人的生活。」
    
  劉國男滿意地點了點頭:「嗯,丁醫生很專業,也很能堅持自己的觀點,你上次就是這麼和我分析的...... 既然這樣,怎麼才能讓我媽不再煩我呢?」
    
  丁齊:「我們現在要解決的不是妳母親的問題,而是妳的問題。現在看來,妳內心中的困擾主要有兩方面,一是母親的嘮叨和猜疑讓妳不勝其煩,她堅持妳是有什麼問題才不願談戀愛的。第二是妳自己的觀點,堅持認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而通過我的觀察,妳的隱含義就是和男人交往會對自己造成傷害,是這樣嗎?」
    
  說話時,丁齊又不禁想起了劉國男的母親。他當初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讓那位阿姨明白,心理諮詢中心不是社區婚介所一類的機構。
    
  劉國男答道:「讓你這麼一總結,好像真是這麼一回事... 但是第二個是我自己的問題,跟別人沒什麼關係!」
    
  丁齊:「對於第一個問題,心理諮詢的目標就是讓妳去調整認知和行為,從而適應和調整您和母親之間的相處方式,使觀念衝突不再造成困擾,所以在這裡,仍然是妳的問題...... 對於第二個問題嘛,既然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妳是怎麼看待妳父親的,他也不是個好東西嗎?」
    
  說出後面這番話的時候,丁齊儘量將語氣放得輕柔,觀察著劉國男的反應。而劉國男的反應很快,隨即就答道:「我父親很好,是個好人。」
    
  丁齊:「但這與妳堅持的觀念不符呀,他也是男人,而妳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劉國男:「我沒有把他當男人看,父親就是父親,不可能成為我的男人,在我的觀念裡,所謂男人應該是......」說到這裡突然頓住了。
    
  丁齊感覺自己快要抓到問題的關鍵了,立刻回饋道:「我試著幫妳總結一下,在妳的觀念中,僅僅具有性別意義的男人不是男人,有潛在可能和妳發生兩性情感關係的才是男人?所以妳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其實是指這種男人?」
    
  劉國男點頭道:「是的呀,不可能和我有那種關係的人,我管他是好是壞、是男是女。」
    
  丁齊又一次強調道:「妳說的這種關係,就是指兩性情感關係。主要有兩種,對妳感興趣的男人或者說妳可能會感興趣的男人,他們都不是好東西!至於別的人儘管性別也是男的,但不在妳的評價範圍之內,是這樣的嗎?」
    
  劉國男若有所思道:「好像是這樣的,但男人既然都不是好東西,我又怎麼會對他們感興趣呢?」心理諮詢的過程往往就是這樣反覆,很多事情在平常人聽來可能會感覺很「傻」,但有心理問題的人卻不這樣認為,他們會覺得這很嚴肅、很重要。
    
  丁齊終於笑了:「所謂感興趣,未必就是喜歡或者不喜歡,而是一種情感投入。妳會關注他們,自覺或不自覺的,投入一種強烈的情感。比如妳堅持認為某種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這就是妳內心中的關注與投入的情感。」
    
  劉國男:「好像還真是這麼回事,比如丁醫生你,我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你是不是男人。」
    
  丁齊:「我第一次就建議,妳如果對男人很反感的話,我可以妳你轉介一位女性心理諮詢師,妳卻說沒那個必要,原來還有這麼個原因。」
    
  劉國男:「其實就算我認為你也不是好東西,我也不想換個女的做諮詢...... 男人一般認為我很難搞,但女人一般都認為我有病。」
    
  丁齊適時糾正道:「這只是妳身邊所接觸到的個別人、妳自認為他們對妳的看法,不要把這種個別的、自我的認知,無限擴大到所有人身上,我們不能這麼思考問題。」
    
  劉國男:「丁醫生,我先前告訴你,我根本不想來,是我媽媽非得逼我來的,其實也不完全是這麼回事。我那麼說,只是很反感我媽媽天天嘮叨,不由自主就想跟她對著幹。我也想找心理醫生試試,只是不知道有沒有用。」
    
  丁齊語氣懇切道:「嗯,其實我也注意到了。妳來找所謂的心理醫生,一方面是想通過醫生證明妳是沒有問題的,另一方面心情也很矛盾,有所期待。妳持這種觀點從大學時代就開始了,妳母親也一直在嘮叨,但並沒有過於影響妳的工作和生活。現在突然嘗試著要找辦法解決,恐怕不僅是年齡的原因吧?」
    
  劉國男的肩膀終於放平了,有些擔憂地說道:「其實我媽媽這些年一直在嘮叨,我雖然聽著有些煩,但也沒怎麼樣,畢竟是我的媽媽,她想說就說幾句唄。可是最近突然覺得特別受不了,有時候心跳好快,晚上經常會失眠,走到人多的地方別人多看我幾眼,我也覺得他們是在議論我,按照丁醫生您的說法,確實影響到生活了......」
    
  丁齊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這位求助者確實很「難搞」,和他人的心理距離保持得很遠,潛意識裡有強烈的防備,直到現在才說出實話,這是前兩次諮詢中都沒有吐露的情況。他很認真地問了一句:「妳說在人多的地方、有人多看了妳幾眼,妳就『感覺』他們是在議論妳,但妳認為他們真的是在議論妳嗎?」
    
  劉國男低下頭道:「我知道他們可能不是在議論我,只是我自己想多了,但總是忍不住有這樣的感覺...」說著話又不自覺地伸手去摸胸前的一枚藍寶石吊墜。
    
  丁齊稍微鬆了一口氣,身體前傾道:「妳既然能有這樣的自我認識,問題還不算太嚴重,但如果不做調整繼續發展下去,恐怕就會導致更嚴重的問題了。妳好好回憶一下,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還想多問一句,妳這三次來都換了不同的衣服,可始終戴著同樣的項鍊,又是什麼原因呢?」
    
  這種連續提兩個問題,而且第二個問題顯然偏離了主題,本是諮詢談話過程中的大忌,但丁齊對細節的觀察卻很敏銳,認為這其中可能有關聯。
    
  劉國男的神情陡然一驚:「丁醫生,您真是太神了!我想起來了,就是買了這條項鍊之後,感覺便不對勁了。
    
  當時我是和三個閨蜜,也是大學的三個同學一起逛商場,在專櫃看見了這條項鍊。我們都試了,我是最後試的。她們三個都很喜歡,但是嫌貴沒捨得買,售貨員後來誇我戴著最漂亮,我就買下來了。
    
  我戴上這條項鍊之後上班,發現有的同事總是多看我幾眼,到人多的地方也一樣,心裡總是感覺有點慌......」
    
  丁齊:「既然這樣,妳為什麼一直戴著它呢?」
    
  劉國男微微一怔:「我為什麼不戴著?花了八千多呢!別人議不議論,跟我有什麼關係?」
    
  丁齊微笑道:「但是妳戴上它就感覺不自在,正是因為這種不自在,妳反而不願意摘下來,是不是?」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態,但它確實會在人們身上出現,劉國男有些猶豫地答道:「是的...」說話時神情變得有些迷惘。
    
  丁齊想了想,又突然問道:「劉國男,妳認為自己長得漂亮嗎?相比身邊其他的女性,妳認為自己對異性是不是有足夠的吸引力? 妳如果信任我,就不要有顧慮,如實回答。這個問題可能有些私密,但諮詢師會為求助者嚴格保密的。」
    
  進行到第三次諮詢會談,丁齊終於打開了劉國男的內心世界,取得了突破性進展,剛才那一句看似突兀的提問真是太關鍵了。劉國男帶著有些委屈又有些迷惘的神情,一開口就訴說了很多,在丁齊的不斷引導下,終於找到了問題的根源所在。
    
  在丁齊的「心冊」中,有關劉國男的情況變得完整與清晰起來...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52
004、先定一個小目標
  
  劉國男起初自稱,是受不了母親的嘮叨才來找心理諮詢師求助的。但引發問題的關鍵,是她堅持認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不願與異性有正常的戀愛交往。
    
  通常對於這種心理衝突,諮詢師不能一開始就直接告訴對方「應該怎麼認識男人」、「如何與男人相處」,雖然認知和行為的調整是最終的結果。
    
  其實「男人不是好東西」這個問題,在心理諮詢中極為常見。在丁齊三年的職業經歷中,這已經是第三十二起案例了,差不多平均每個月都會遇到。但導致這種認知、進而影響到工作或生活的原因各不相同。
    
  比如性取向問題,人格障礙,在感情方面經歷了重大的打擊、留下的創傷陰影導致的應激反應。還有人是因為社交障礙、接觸恐懼、對社會適應不良,難以正常的戀愛交往,卻給自己的回避行為找一個藉口、進行自我暗示,久而久之也會形成這種固化的觀念。
    
  劉國男這個名字一聽就很男性化,是她父親起的。因為父母當初都想要個男孩,結果卻生了個女孩,對於這一點,劉國男無從選擇。她從小對自己的女性魅力就不太自信,或者潛意識裡認為自己不夠那麼性感漂亮、對異性缺乏吸引力。
    
  這種自卑的暗示,又導致了一種強烈的自我保護心理。這種感覺是無意識的,她自己都沒有清楚地認識到。有不少人都有這樣的問題,在大多數情況下,影響並不算太嚴重,通常都能自我排解。
    
  而在劉國男的大學時代,同一寢室的六個女生,其他五個都交了男朋友,而且都搬到校外去租房同居了,最後宿舍裡只剩了她一個人。
    
  很多人往往不會正視自己的自卑,或許並不是沒有男生追求她,但劉國男的性格確實導致了男生不好接近。在強烈的對比反差下,「沒有男生喜歡我」,最終就變成了「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給了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使認知與行為方式更加固化。
    
  所以她所謂的男人,並不是所有的男性,而是有可能和她發生兩性親密關係的男性。後來的經歷,對她的影響可能更大:那就是同宿舍的五個女生,雖然交往了男友並在校外租房同居,但是到了畢業前後因為種種原因,一律全部分手了。雖然從概率上看有些太大了,但這也是大學校園常見的情況。
    
  劉國男內心中對異性一直有強烈的關注,對兩性關係也有著好奇和渴望,但她在情感上卻又排斥這種衝動,從而導致了內心衝突。
    
  至於那串藍寶石吊墜的項鍊,只是在特定場景下的誘發較為嚴重心理問題的因素,也象徵著她內心中很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表面上卻堅持某種固執的觀念,彷彿在保護自己。
    
  丁齊看著面前的劉國男,憑心而論,以男性的眼光,其實她很漂亮。無論是皮膚還是身材都很不錯,假如注意修飾與打扮,完全可以是一位相當有魅力的美女。但劉國男的裝束好像有意無意刻意在掩飾這些,她的頭髮梳理得很整齊,衣服也很整潔乾淨,接連三次諮詢都不是同樣的裝束,但給人的感覺卻有點不好形容。
    
  今天她穿的這件雞心領的套頭衫,領口帶著很誇張的花邊垂下來,恰好遮掩了胸部的曲線,也顯不出腰身的美感。境湖這個座落在長江岸邊的南方城市,九月的天氣還有點熱,年輕的姑娘們大多仍穿著豔麗的裙裝,但劉國男今天穿的卻是一條半新不舊的牛仔七分褲。
    
  她全身唯一很醒目的就是胸口項鍊上的吊墜,水滴形的藍寶石,恰好襯托出領口露出的那一片白,但與整體裝束完全不搭調。連續三次諮詢,劉國男換了三套衣服,卻始終戴著這串項鍊,其實都是不怎麼搭調的,所以丁齊敏銳地注意到了。
    
  在提問和訴說中,這一次心理諮詢會談很快接近了尾聲,接下來需要商定解決問題的方案了。
    
  丁齊儘量溫和的微笑道:「我們已經發現了問題所在,現在就要商量一個合理的方案,解決妳的內心衝突。其實妳是渴望被關注的,但是內心中又害怕發生親密關係的後果、擔心會受到傷害,根源也來自一種對自我的不自信......」
    
  劉國男突然插話道:「我聽說你們男人,把女人搞到手、騙上床之後,新鮮感一過、就會覺得沒意思、不刺激了,然後就會漸漸沒興趣了,是不是這樣?」
    
  劉國男說話已變得隨意了許多,且無意間已經把丁齊歸到了「男人」一類。丁齊適當做出苦笑的反應道:「不論現實中是否存在這樣的事實,但這種說法,恰恰反應了妳的心理問題。而我們要解決的就是妳的內心衝突,現在協商諮詢方案,先定一個小目標,好嗎?」
    
  劉國男:「先定一個小目標?這話好耳熟!不是大富豪黃見林說的嗎?」
    
  丁齊又笑了:「先定一個小目標,也是心理諮詢中常用的術語。」
    
  「啊,是這樣啊!」劉國男饒有興致地追問道:「那你說黃見林會不會也定期去做心理諮詢、常聽見這句話,所以接受採訪的時候,無意間就引用了?」
    
  丁齊:「在沒有事實依據的情況下,話也不能這麼亂說。今天不管黃見林的問題,先定我們的小目標。回去之後我希望妳能做一個小功課,自己填寫一張表格,然後儘量按照表格上的要求去做...... 我期待著你的回饋,隨時歡迎再來諮詢。」
    
  結束諮詢後,心理健康中心就到了下班時間,但丁齊一天的事情還沒結束。他又去了學校,來到導師劉豐的副院長辦公室,而劉豐一個人正在看卷宗。丁齊掏出手機搜索附近的美食,然後讓導師挑選,並適時給了一些建議,介紹哪些館子是新開的,或最近又推出了什麼新菜式。
    
  劉豐導師今天又沒有回家,就由丁齊在辦公室點外賣解決了晚餐。丁齊已經很瞭解導師的口味了,每次都能讓導師很滿意,今天是兩菜一羹、有葷有素。在等待外賣送來的這一小段時間內,見劉豐闔上了卷宗,丁齊便很利索地收拾了桌上的資料和茶几上的雜物,並給導師重新泡了一杯茶。
    
  很多同學和同事都很羡慕丁齊,但也有一些人在背後議論他時總有一絲不屑,認為丁齊主要就是會巴結、馬屁拍得好,將劉豐這位老師兼領導伺候得非常舒服,所以才得到那麼多關照和提攜。
    
  由此也能看出來,丁齊很會做人也挺討人喜歡,否則劉豐帶過那麼多學生,為何偏偏最看重他、和他的關係最為親近呢?而丁齊本人從不認為自己對導師的態度是刻意的巴結與奉承,就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尊敬和感激。
    
  他為導師所做的事情,哪怕是日常不起眼的小細節,感覺都很自然。
    
  丁齊是在本科三年級參加精神科臨床實習的時候認識劉豐的。當時劉豐就對他這位年輕人非常賞識,給予了不少鼓勵與指點。丁齊本科畢業後留校、讀劉豐帶的在職研究生,然後在劉豐家裡認識了他的女兒佳佳。
    
  劉豐並未主動撮合女兒佳佳和丁齊,但正是因為劉豐的關係,丁齊才有了認識和接觸佳佳的機會;兩人是自行發展成戀人的,而劉豐也是樂見其成、對此持讚許的態度,一切都發生得那麼自然,又彷彿水到渠成、都是被命運安排好的。
    
  丁齊只是一個來自偏遠的三線小縣城的大學生,在校期間能得到劉豐這樣的「大人物」賞識,還泡上了導師年輕漂亮的女兒,真可謂一帆風順,令人不得不羡慕。
    
  丁齊是不是抓住了認識劉豐的機會,從而實現了改變自己命運的目的呢?這是誰也說不清的,在外人看來也許就是吧,但這並不是壞事。而在丁齊的眼中,劉豐不僅是值得尊敬的師長,也是一位慈愛的父親,哪怕沒有佳佳的關係。
    
  吃飯時,劉豐笑著問道:「聽說你今天上大課的時候,居然講起了鬼故事?」
    
  消息這麼快就傳到了導師的耳朵裡?也不知道是誰多嘴打了小報告!但這也在丁齊的意料之中,他很靦腆地答道:「這是導師您搜集並整理的事例,當年曾對我們講過,我在教學中就運用了,誰讓我是您的學生呢!」
    
  劉豐:「你讓在場的學生先後兩次舉手,並在課堂上分析了為什麼第二次舉手的人比第一次多得多,與教學內容倒是結合得非常好。但那三個鬼故事嘛...... 我當初講的是研究生小課,教學內容也不同,與你今天講的課並不是很切題,引用得比較生硬!我們不能為了刻意迎合學生,而增加不恰當的趣味性內容。」
    
  丁齊很謙虛地說道:「導師您也看出來了?我也有點這樣的感覺,畢竟還做不到像您那樣運用自如。」
    
  劉豐又笑了,用了個典故打趣道:「你的確還嫩了點,及時分析總結就好,也不用總誇我。你剛才帶進屋的一百頂高帽子,現在還剩九十九頂。」
    
  丁齊:「總結反省也得有學習的對象,其實在課堂上講鬼故事,也是沒辦法的事,順應校領導班子最近改革的要求......」
    
  劉豐苦笑著擺手打斷他道:「這事我知道,就不評價了,你好好完成自己的教學任務就行。」
    
  境湖大學名列211和985工程,是國家重點院校之一。近年來中央大力加強反腐力度,接連擼了好幾位校領導。新任校領導班子提出了加強教學管理的要求,針對很多學生的蹺課缺勤現象,讓大家提出了各種改革建議。
    
  比如爭議最大的一條,就是像很多單位一樣,在教室門口安裝指紋考勤系統,在上課前和下課後刷指紋代替點名。這個顯然不切實際的提議當然被否決了。
    
  每節課之間的間隔只有短短十幾分鐘,很多學生下了課還要趕往別的教室上課,對於某些大課而言,動輒一百多名學生,挨個刷指紋根本來不及。況且學校不是公司、學生不是雇員,校園內流動性極大,同一批學生每天都要在不同的教室上不同的課程,臨時變動也很多。
    
  假如在每一間教室都安裝這一類的考勤系統,投入的成本、需要即時維護的資料庫都很大,而且很不實用。
    
  但廣大教職員工在討論時基本上是從另外的角度去談的。比如境湖大學就有心理與精神衛生專業,很多老師就是研究行為預測的,他們便指出不想上課的學生完全可以不上課,只需要在規定的上課和下課時間到教室門口摁指紋即可。
    
  還有老師指出,就算能讓學生進教室,也不能阻止他們在課堂上睡覺,這就是所謂的「留得住人,留不住心」。這些意見在討論中一本正經地提出,而私下裡都是當笑話講的。
    
  這個不靠譜的建議被否決了,但還有其他的指導意見,比如要深入廣大學生中去調查,導致蹺課以及上課睡覺現象的主要原因是什麼?根據調查所得出的結果,要在教學環節進行針對性的改革。
    
  這麼做的初衷當然是好的,但在丁齊這樣的心理學專業人士看來,幾乎用腳後跟都能想到問卷統計的結果。因為它調查的對象是學生本人,問卷設計的形式是「你是否經常蹺課或在課堂上睡覺」、「你蹺課或睡覺的原因是什麼」等等......
    
  對於被調查者的身份來說,這隱含了道德歸因批判。沒有多少人願意主動承認這是源於厭學、偷懶、貪玩、打遊戲、談戀愛等自我內因,大多數人都會傾向於將現象歸結於外因。果不出所料,調查所得出的、最主要的結論,就是課堂講授缺乏趣味性,過於枯燥而沒有吸引力。
    
  校方既然決定做了這樣的調查,就得有對應性的舉措,於是向全體教師下達了改革建議,要求大家在教學環節儘量增加趣味性和互動性,培養學生的學習興趣。
    
  這也讓丁齊頗有些哭笑不得,其實無論是素質教育還是技能教育,很多知識學習的過程必然是枯燥的,這一點無法避免,不可能一味追求有趣。
    
  教育工作者的重要目標之一,就是培養學生對學習過程及學習目的本身的認知,培養其學習能力以及相應的意志品質。而這些,從教育心理學和發展心理學角度,是在中小學階段就要基本完成的。
    
  一個人是什麼身份、正在做什麼、應該怎樣做?這種問題在哪裡都一樣,是認知、情感、意志和行為的協調,倒是很有必要隨時進行矯正。對於校方的建議,儘管知道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丁齊也在盡力增加課程的吸引力。
    
  吃飯時師生二人聊著閒話,劉豐笑著說道:「我聽說最近來了一位年輕女士,堅持認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卻指定找你這位男性做心理諮詢,還拒絕轉介。」 所謂轉介,就是一位心理諮詢師認為自己不合適或者能力有限,將求助者介紹給另一名諮詢師。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55
005、社會新動態
  
  丁齊苦笑道:「這種情況其實很常見,今天的諮詢已經取得了進展。我給她定的小目標,就是改變她對所謂男人的不合理預期。還給她佈置了一個小功課,讓她回去填一張表格,一項項自己列出來。
    
  她所觀察到的,男人對女人的各種行為模式,以及對應的各種可能的結果,並評價自己的接受程度,都仔細寫出來。
    
  假如真有一個完美的好男人,應該是什麼樣的?按照這個標準分五個等級,還有勉強接近好男人的標準、無所謂好壞的男人標準,一般的壞男人標準、徹底的壞男人標準。
    
  什麼樣的男人,會因為什麼樣的原因對她感興趣?而她的吸引力又在哪裡?最高預期和最低預期分別是什麼?都讓她自己分析...... 我估計她再來的時候,差不多就該有效果了。」
    
  丁齊講話極有分寸,出於保密性原則,並沒有涉及劉國男的私人資訊,尤其是個人隱私內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沒提。但在導師面前,他如實介紹了自己的諮詢過程,特別是所運用的方法,這就是從專業角度做案例分析。
    
  劉豐點了點頭道:「看似是讓她去分析男人,其實是在做自我剖析,辦法還不錯...... 認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是你遇到的第幾個了?」
    
  丁齊:「第三十二例,原因各不相同。」
    
  劉豐喝了口茶道:「這就是一種社會流行言論啊,很多人都曾經說過。」
    
  丁齊賠笑道:「大部分人只是說說,過個嘴癮而已。有的人是撒嬌,說完了該幹啥就還幹啥,碰著合適的男人照樣犯花癡,並沒有心理問題,更沒必要來做心理諮詢;但對特定的人來說,卻容易形成暗示,將這種說法變成某種固定的行為傾向。」
    
  劉豐放下茶杯,笑眯眯地說道:「心理醫生更要注重自我調節,要不然成天接觸到的都是這種人,弄不好還真認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了。」
    
  導師這句話當然有所指。人的認知、思想、動機和行為,都會受到自身所處環境的影響。而在心理諮詢師的工作環境中,會接觸大量的負面情緒,這是工作性質決定的。假如以自己經常接觸的人和事來認識這個世界,也會出現心理偏差,而且有時是在不知不覺中生的,需要隨時提醒自己。
    
  丁齊也笑道:「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的,我這三年多遇到了三十二例;但說女人不是好東西的求助者,好像更多。」
    
  劉豐饒有興致地追問道:「哦,究竟有多少?」
    
  丁齊想了想道:「不論有沒有嚴重心理問題,不論觀點是否固執,也不論出於什麼原因,在心理諮詢中說過『女人都不是好東西』或者類似的話,這三年零兩個月裡,我總共遇到了三十九例。」
    
  劉豐:「唉喲!三十九比三十二,男人抱怨女人的更多啊?和早些年的調查統計結果不太一樣... 這倒是一種社會新動態,值得研究。」
    
  丁齊:「這只是我一個人在這三年心理諮詢工作中做出的統計,可能沒有什麼權威的代表性,但的確也能反應一些社會發展趨勢。」
    
  劉豐今天的興致不錯,擺了擺手道:「不說這些了,今天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首先是你的中級職稱拿到了,被聘為精神科主治醫師。」
    
  丁齊又驚又喜、同時有些疑惑地問道:「真的嗎?可是我的從業年限......」
    
  劉豐打斷他道:「你的從業年限已經夠了,不僅拿到了碩士學位,而且已經有五年的臨床經驗,是從你大學三年級開始算的。你放心,手續上沒有問題,而你的專業水準更沒有問題。」
    
  從大學三年級開始的臨床實習,就算做從業經歷,這到底符不符合規定?在正常情況下應該是不能算的,但劉豐導師說符合就符合,而且院方能出具符合規定的手續。這就是人脈,這就是資源,在各行各業當中,往往都會有這種事情。
    
  丁齊欠起身體道:「謝謝導師,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劉豐又擺了擺手:「先別激動,還有一個好消息:你的精神病司法鑑定人資格也批下來了,登記的執業機構,就是鏡湖大學心理衛生中心。」
    
  丁齊怔往了,過一會兒才說道:「出乎意料,居然拿到這個資格了!」
    
  司法精神病鑑定,是指在各種訴訟活動中,按照法定程式與專業規範,根據被鑑定人的精神狀態,評定其各種法律行為能力,或者其精神狀態與特定事件的因果關係。
    
  司法鑑定不同於醫學診斷,鑑定人的角色也不同於醫生;比如在刑事案件中,司法精神病鑑定的重點並不是嫌疑人有什麼病,而是在特定場合下能否辨識與控制自身的行為。
    
  精神病司法鑑定人員須有的條件是:具有五年以上精神科臨床經驗,並具有司法精神病學知識的主治醫師以上人員。但達到要求並不等於能取得資格,所謂條件只是一個最底線的標準而已,而實際工作中的鑑定人身份大多遠遠超過了這個標準。
    
  丁齊心裡很清楚,自己這是走了一個大大的後門,而這扇後門是導師劉豐主動幫他打開的。他雖然在導師的要求下提出了申請,但是並沒有指望能獲得這個資格,其實對此是不太感興趣,好好做自己的心理諮詢師就是,又何必再當什麼司法鑑定人?
    
  劉豐當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思,有些語重心長道:「丁齊呀,你可能覺得沒有必要再去身兼司法鑑定人,好好做心理諮詢師就可以了。但如果專業面太窄了,發展空間就很有限,比如我就是一個例子。
    
  所以你還需要更廣的舞臺、儘早地起步。不能說這些舞臺就一定能給你帶來多大幫助,但你肯定能接觸到更多的資源,在人生剛起步的階段非常重要,只要擅於把握,這就是你的優勢。導師只能儘量扶你一把,至於將能取得多大的成就,就看你自己了。」
    
  劉豐這番話是有感而發,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困境,哪怕是他也一樣。劉豐是境湖大學醫學分院的副院長,在精神病學以及心理學的領域,在境湖市甚至本省範圍內,已是首屈一指的權威專家。但是另一方面,不論專業成就還社會地位,想更進一步並不容易。
    
  境湖大學成立於建國初,迄今已有六十多年歷史,原先是一所國家重點工科院校。後來為了衝211與985工程,合併了境湖市的其他幾所大專院校,成為一所綜合性大學,境湖大學醫學分院就是合併了原先的境湖醫學院。
    
  對於境湖大學來說,醫學並不是最主要、最重點的學科;而且在醫學分院內部,精神衛生也不是最重點、最受矚目的專業。
    
  劉豐能擔任鏡湖大學醫學分院的副院長,同時兼任校附屬醫院的副院長,已經很不簡單了。他再想當醫學分院的正院長就很難,至於進入境湖大學的校領導班子,則更是遙遠。
    
  所以劉豐以自己的處境和經歷為例,暗示丁齊,要想在將來克服發展的困境,就要從現在開始做好人生規劃、擁有更廣闊的資源平臺。
    
  有人可能會感到不解,僅僅是獲得精神病司法鑑定人身份而已,有劉豐所說的這麼大的作用嗎?這要看是什麼人、有什麼背景、有什麼樣的素質、有沒有進取心。
    
  司法鑑定人僅是一種資格、一種職業身份,對丁齊而言並不是跨專業的,但絕對是跨行業的,從大學教師、住院醫師領域進入到公安司法領域。就以劉豐為例,如果他純粹只在大學任教、在校附屬醫院當醫生,恐怕也不會有今天。
    
  境湖大學是全國重點綜合大學,各個專業的知名學者有一堆,也很難輪到劉豐教授顯山露水。可是劉豐是一個跨行業的複合型專家,如今也算桃李滿天下,而他的弟子門生、朋友故交,可不僅僅來自於境湖大學醫學院精神衛生專業這一派系。
    
  劉豐還是一位犯罪心理學家,刑偵領域的心理畫像技術權威,多年來給公安司法系統很多幹部做過培訓,參與過很多重大案件的分析與偵破工作,成果卓著,事蹟廣為流傳,在校外、院外受到過多次嘉獎與表彰。
    
  受專業領域所限,在校園或醫院內出版純粹的學術性成果是很難的,有時就算出了也未必受重視,所以就需要跨行業的橫向聯合,牆外開花牆內香。但專業人才多了,為什麼這些好事會輪到你?首先就要找機會跨進去。
    
  劉豐在公安司法系統,尤其是在刑偵領域不斷立功獲獎,也是他的學術成就和專業地位不斷鞏固和攀升的重要助力。還有一些情況不用明說:重大案件的偵破過程,受到的社會輿論以及新聞媒體的關注度極高,這是贏得廣泛社會讚譽的最好方式。
    
  假如只是在研究室裡搞出些成果,出了專業的小圈子,又有幾個人能知道?
    
  劉豐將專業成就延伸到另一個行業,成為複合型權威專家,看似走了一條彎路,實際上卻是一條超車的捷徑。劉豐取得這一系列成就,最早就是從成為司法鑑定人開始的。這個身份,只是打開更大發展空間的一塊敲門磚。
    
  還有些事情劉豐沒說,而丁齊也瞭解。最近這幾年,慕名登門來找劉豐的人不少,有人來搜集素材要給劉豐撰寫報告文學,還有人希望以劉豐為原形、撰寫時下最流行的網路文學,前不久又有央視的記者找上門,計畫拍攝有關的專題片。
    
  假如這個專題片推出來了,並取得了不錯的反響,劉豐在各方面的地位可能會更上一層樓,其學術成就也會更受重視,說不定還真有機會進入校領導班子。
    
  丁齊很感動地點頭道:「老師,我明白您的苦心了,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
    
  劉豐靠在沙發背上,伸手捋了捋頭髮:「我老了,也就這樣了,希望你們將來能有更大的發展。」
    
  丁齊:「您才五十四歲,做為行業內頂尖的專家,不僅年富力強,恐怕還算年輕骨幹呢!您當然還會有更大的突破性成就,不論在哪個方面,那是一定的。」
    
  劉豐笑了,這話他愛聽,因為丁齊說得很真誠、發自內心就是這麼認為的,收起笑容後他就這麼看著丁齊。導師的這種反應就代表他有話要說,但正在思考該怎麼說,丁齊便在一旁等著。
    
  過了一會兒,劉豐才開口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不是你個人的,是整個行業的。人力資源與社會保障部的最新規劃出來了,明天就要公佈,就是那份《國家職業資格目錄》,從今年起,國家認定的一百四十項職業資格中,並沒有心理諮詢師。」
    
  丁齊大吃一驚,失聲道:「什麼?國家居然真將這個職業資格給取消了!」
    
  近年來很多在校學生、在讀研究生,正在求職或計畫跳槽的人,總是喜歡考各種職業資格證書,與本專業或本行業有關或無關的,甚至已被稱為考證一族。若有人聽說自己辛辛苦苦考下來或者正在考的證,突然被官方取消了、今後不存在了,簡直是當頭一棒。
    
  劉豐擺手道:「這只是政府退出了心理諮詢師的職業資格認證。說得直接點,就是取消了面對社會人員的考試發證,今後不會再有現在這種證書。根據相關規劃的精神,已經取得的職業資格證書繼續有效,可以作為能力水準的證明。
    
  但你已經不需要用它來證明專業水準,心理諮詢師這個職業當然還會繼續存在,而你已經真正從事了這個興業,且是優秀的從業者,今後只會更吃香。
    
  所謂的職業資格認證,也必須要整頓了。很多人根本沒有受過系統的專業教育,也沒有任何臨床經驗,經過幾個月的考證培訓,就拿到了心理諮詢師證書,實際上根本就達不到真正從事這個職業的要求,那麼這種資格認證又有什麼意義呢?
    
  非專業人士拿到職業資格證書,不僅很難有機會從業,也很難滿足工作要求,反倒是那些專門為考證服務社會培訓機構,賺得盆滿缽滿...」說到這裡,劉豐的語氣已經很不滿。
    
  丁齊皺眉道:「可是這個行業呢?國家取消了資格證書,那麼多已經從事這個職業和打算從事這個職業的人,又會怎麼樣?」
    
  劉豐:「既然職業還存在,就看下一步怎麼規範了。我認為它就和醫生一樣,應該是醫療衛生系統內部,制定工作招聘和職稱評定標準,由行業協會來規範。
    
  心理諮詢師良莠不齊,現在考證制度也培養不了合格的人才,確實應該淘汰,准入門檻也應該提高,否則不僅不能幫助有心理問題的人,反而可能會禍害人。你就看看我們中心,難道聘用過沒有任何專業學歷和經歷、僅僅是拿了證書的人嗎?
    
  但這些事情與你本人無關,你早就是一名受到認可的、優秀的心理諮詢師,最新政策甚至對你這種人更有利;而且就算不談心理諮詢師資格,你還有衛生部考核的心理治療師資格,這個是不可能取消的。」
    
  心理治療師,是丁齊以精神科醫師身份拿到的專業職稱,是在醫療系統內部,經過衛生部考核評定的,他在半年前就已經是中級心理治療師。為什麼不是高級呢?不談其他原因,目前衛生部評定的心理治療師,只有初級和中級這兩個級別。
    
  心理治療師和精神科醫生差不多,服務對象主要是「神經症」與「精神病性」患者,也就是俗話說的神經病與精神病,屬於精神異常人群,是病人。而心理諮詢師的服務對象,主要是可能存在心理問題的正常人,他們並不是病人。
    
  相比之下,丁齊還是更願意跟正常人打交道,給數量更廣泛的正常人群提供服務。丁齊現在反應過來了,導師為何會先告訴他那兩個好消息,最後才說出人社部的最新規劃內容,看來是早有預料和安排。
    
  兩人吃完了,丁齊收拾茶几上餐盒,劉豐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道:「年輕人不能只工作不會生活,佳佳和我說了,國慶黃金周她要回境湖,你們就出去好好玩玩。」
    
  丁齊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答道:「嗯,我知道了,佳佳前幾天就告訴我了。」
    
  劉豐有些自嘲道:「前幾天就告訴你了?我這個做爸爸的,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
    
  丁齊只是陪笑,並沒有接話,將垃圾收拾好出門扔掉,又回到辦公室給劉豐的茶杯裡續上水,才問道:「導師您還有什麼事情嗎,有什麼工作任務或作業要交代的?」
    
  劉豐遞給他一個卷宗道:「你已經取得司法鑑定人資格了,不僅考試和考核通過了,當我的助手時,也參與過不少次具體的工作。這回就有一個案子的嫌疑人,需要你去做鑑定。
    
  放心,鑑定本身並不複雜,而且這次有三位鑑定人出面,你只是其中資歷最淺的那一位,做個陪襯就可以。但這對你的職業經歷和將來的考核評價很重要,一定要認真準備。
    
  這是簡單的介紹材料,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先有一個初步的瞭解判斷。詳細的卷宗,做具體司法鑑定的時候,由刑偵那邊再提供。」
    
  丁齊接過卷宗告辭離去前,劉豐又叮囑道:「你那種特殊的天賦,在做精神鑑定的時候不要使用,最好也不要跟人提。雖然理論上說那幾乎是『共情』的最高境界,但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哪怕在將來對你的宣傳介紹材料上,也要注意。」
    
  丁齊點頭道:「是的,我一直很注意,除了導師您,我跟誰都沒有說過。哪怕在做心理諮詢的時候,也從來沒有使用過那種天賦,您就放心好了。」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56
006、丁齊的天賦
  
  劉豐特意提到的、丁齊所具備的特殊天賦,是他的一個秘密。在某種特殊的狀態下,丁齊能進入別人的精神世界,宛若身臨其境。
    
  精神世界是什麼樣子?既是對現實的投射,又是內在的自我,特定精神活動狀態下所呈現的景物,或支離破碎、或荒誕不經,似夢又非夢。
    
  丁齊是在學習催眠術的過程中,發現和發掘了自己的這一天賦。
  
  當對方進入深度催眠的狀態、他同時也處於極度專注的狀態下,便能進入對方的精神世界。這並非毫無依據的幻覺,通過比照分析,他身臨其境般所見到的那些景物,直接反應了對方當時的精神活動。
    
  按導師劉豐的話來說,這就是一種客觀現象,科學研究角度的客觀。丁齊不僅能夠重複這一現象,而且這一現象又有客觀存在的依據,儘管表面上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劉豐導師同時也說了,這也許並不是什麼特異功能,至少不是很多人所認為的那種特異功能,可能是經過潛力發掘和鍛煉所具備的超常能力。
    
  假如真是這樣,那麼理論上正常人按特定的方式經過潛力發掘和鍛煉,也應該能掌握同樣的能力。至於能掌握到什麼程度,那恐怕就要看天賦了,而丁齊在這一方面無疑極具天賦。就像博爾特(Usain St Leo Bolt)百米能跑出九秒五八,但別人很難有這個成績。
    
  丁齊是在學習催眠術的過程中發現並發掘了這一天賦,而催眠首先是要讓催眠對象進入潛意識狀態。若用現代技術手段觀測,是大腦皮層的活動受到抑制,只有特定區域興奮。說到潛意識,很多人也許感到很神秘,其實它並不難理解。人在清醒的狀態下、有意識活動的同時,就會伴隨著大量的潛意識行為,比如呼吸,比如行走,比如騎車。
    
  人可以有意識地進行主動呼吸,比如在緊張時特意做個深呼吸,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沒有人會刻意去思考並控制自己該怎麼呼吸。
    
  行走則更為典型。人們可以控制自己的腳步,想著怎麼走、怎麼跑。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可能一邊走路一邊想事情、看風景,不需要去注意自己究竟該怎麼走路。視覺、姿態感覺、運動神經、肌肉群在潛意識狀態下自然就完成了這個反射過程。
    
  比行走更有意思的是騎自行車。在學習騎車的過程中,需要時時刻刻保持注意和主動的意識控制,但是等學會了騎車並熟練掌握這一技能時,除非遇到意外狀況,人不會也沒必要去想該怎麼騎車。
    
  呼吸是天生的本能,行走能力是在生長發育過程中具備的能力,而騎車則是相對複雜的、通過學習獲得的技巧。所以說人的潛意識就像設定好的程式,這套程式有些部分是天生的,有些部分是通過學習掌握編寫成的。
    
  很多人感覺催眠術很神奇,覺得不可思議甚至難以相信,但其最基本的原理卻並不複雜,就是讓被催眠者進入潛意識狀態,或者說暫時以潛意識代替意識。至於怎麼實現這一目的,則是具體的催眠技巧與方法,因人而異。
    
  丁齊在學習過程中掌握得非常好、非常快,並且有了獨特的發現,導師劉豐從原理上也分析了這一現象的成因。
    
  丁齊是一位優秀的心理諮詢師,熟練掌握「共情」的技術。所謂共情,就是體驗求助者的內心如同自己的內心,但又保持著清醒的判斷和認知,知道那並不是自己的內心。
    
  丁齊施術時足夠專注,他本人也進入了一種清醒的自我催眠狀態,過濾了自我情緒,無意識地運用了共情的技巧,從而「感覺」自己進入了對方的精神世界,如身臨其境般觀察到對方的精神活動。這幾乎是所謂「共情」的最高境界。
    
  一位優秀的心理醫生,當然都應該掌握通過誘導、暗示、自由聯想等手段,讓患者進入放鬆、調整身心狀態的技術,催眠術只是其中之一。而對於丁齊這樣的心理諮詢師來說,日常工作中是極少使用催眠術的,這有多方面的原因。
    
  催眠術經過舞臺表演和各種影視作品的渲染,給普通人所留的印象過於誇張和離奇,催眠師簡直成了耍神棍的,這難免會讓求助者產生誤會。在國內的現實情況下,這也可能會導致各種誤解和糾紛,對心理諮詢師本人不利,更別提施術不當的情況了。
    
  而且催眠術在實際工作中並非最有效、最方便的心理諮詢手段,還有其他很多種更好的手段能夠運用。
    
  複雜的專業知識且不說,僅僅是時間控制一項,催眠在心理諮詢中就是難以接受的。催眠師需要足夠的耐心使人進入催眠狀態,並進行細緻謹慎的潛意識調節,並不能保證在短時間內就能成功,而心理諮詢師卻要在約定時間內完成會談。
    
  所以丁齊在自己的工作過程中,從未使用過自己的這一天賦。在心理健康中心,至少在心理諮詢工作中,也沒有任何諮詢師使用催眠技術,甚至院領導都特意給大家打過招呼。
    
  在鏡湖大學心理專業教學中,也從未設置催眠術這一課程,無論是本科生還研究生對此都不做要求。丁齊學習催眠術,是為瞭解和掌握這一心理專業領域的技能,是導師劉豐私下教他的。劉豐也只是小範圍內教了少數學生而已,這不是教學任務,教是情份,不教是本份。
    
  很多人是通過影視作品瞭解催眠術的,可能會有很多誤解。其實人的潛意識有自我保護的本能,不會在催眠狀態下受催眠師的操控,去做那些本不願意的事情。比如劉豐導師就說過,不可能在催眠狀態下去控制一個人去搶銀行,除非這個人自己恰好正打算去搶銀行。
    
  但是催眠施術不當,確實會導致不良後果,所以催眠師必須遵守的職業道德之一,就是給予的暗示性誘導必須是正面的、健康的。「除非這個人正打算去搶銀行」就是個例子,催眠師是絕對不能給這一類暗示的。
    
  關於催眠術導致的「不良後果」,劉豐也講過一段讓丁齊哭笑不得的往事,那是劉豐的親身經歷。有一次劉豐去老朋友家做客,朋友的孩子是個程式師,聽說劉豐是傳說中的「催眠大師」,非要纏著劉豐把自己給催眠了,好體驗一番所謂的催眠術。
    
  劉豐被纏得沒辦法,當時的氣氛也很好,就做了一次現場展示。他在幾分鐘時間內就讓那個小伙子進入了深度催眠狀態,然後讓他睜開眼睛,走到餐桌旁和一位美女喝茶。
    
  其實那裡沒有茶也沒有美女,但那小伙子就這麼走了過去,做出斟茶、敬茶、喝茶的樣子,還對著旁邊空蕩蕩的座位有說有笑。又過了一會兒,劉豐讓小伙子離開催眠狀態恢復真正的清醒。小伙子卻問劉豐,剛才那位美女是誰?
    
  那個美女當然不存在,是在催眠狀態下被誘導,小伙子自己想像出來的,但是他卻好像迷上了她。後來這小伙子找對象就麻煩了,不論親戚朋友給他介紹什麼姑娘,他一律都看不上。問他想找什麼樣的,答案也很簡單,就是那次在催眠中陪他喝茶的美女。
    
  小伙子這是有病嗎?他的精神狀態和認知能力都很正常,很清楚那只是一次催眠體驗,自己看見的美女其實並不存在,這就是排除了精神異常。而且他能理解自己的這種心態,並沒有感到內心衝突和痛苦,學習、工作、生活一切正常,也沒有心理問題。
    
  其實劉豐很清楚,問題並不是催眠造成的。這小伙子內心中就有一個擇偶標準,堅持標準而不願意將就。
    
  但是另一方面,劉豐的催眠使那小伙子的擇偶標準成為清晰的具象化美女,是不是導致這種情況的誘因呢?這是誰也說不清的!不瞭解專業的普通人,可能由此認為「劉豐大師」很神奇。但從專業的角度,這對劉豐而言並不是什麼光彩的經歷。
    
  此事還有後續,老朋友後來請求劉豐,能不能把兒子的那段記憶給「刪除」了?在深度催眠的狀態下,確實有可能令人暫時遺忘某段特定的記憶,但也僅僅是有可能而已,而且需要得到對方的主動配合。
    
  劉豐清楚真正的問題所在,僅僅是刪除那段記憶恐怕是起不到作用的,但礙於老朋友的面子、出於補償心理,他還是又一次施術了。但是這一次,劉豐卻沒有成功,催眠是成功了,卻「刪除」不了那段特定的記憶,看來小伙子本人根本不願意。
    
  老朋友後來雖然沒有公開責怪劉豐,但劉豐身為如此地位的大專家,想來自己也不會覺得太好受,所以這段經歷他極少提起,只是在教授丁齊催眠術的時候講過一次,以此提醒丁齊使用催眠技術一定要謹慎,而且在心理諮詢工作中不要使用。
    
  至於在學習催眠術過程中發現的特殊天賦,更是不要輕易示人。
    
  回到宿舍,丁齊一天的工作還沒有結束,晚上是他每天都堅持的學習時間。境湖大學三年前剛剛新修了好幾棟教職員宿舍,丁齊也有幸分到了一間宿舍。大約二十平米的單間,沒有廚房,但配了一個獨立洗手間,他已經很滿意了。
    
  平時吃飯可以去教職員食堂,假如自己想做飯,宿舍裡有公用廚房。宿舍裡有一張一米二寬的床、一張書桌和一個衣櫃,都是學校統一配的,這也是前任校領導班子給單身教職員工留下的福利待遇。
    
  宿舍裡沒有冰箱,其實應該買一個,但他幾乎不做飯,一直都忘了。他自己添的傢俱就是一個很大的書櫃,裡面已經都塞滿了,就連屋角還堆了不少書籍和資料。
    
  晚上坐在書桌前,通常是丁齊每天最寧靜、最自由的時間。桌子上還放了一摞教材,先推到一邊,打開了導師給他的卷宗。剛坐下的時候,他的心情是愉悅的,帶著振奮、憧憬著美好未來,可是打開材料看著看著,神情卻漸漸凝重起來,眉頭緊鎖陷入了思索。
    
  這只是劉豐導師通過關係特意要來的一份案情簡報,並非詳細的卷宗,上面連犯罪嫌疑人的照片都沒有,卻讓獨坐屋中的丁齊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他甚至感覺已經看見的那個犯罪嫌疑人朦朧的身影輪廓,帶著某些純粹憑經驗推斷出的生理特徵。
    
  犯罪嫌疑人名叫田琦,今年只有二十歲。
    
  材料中最早介紹的情況,是田琦十三歲那年和同學起衝突、打傷了同學自己也受了傷,被老師批評還把家長叫到了學校協商解決。但是在一周之後,他竟然埋伏在那位老師每天下班的必經之路上,將老師給刺傷了,差一點就出了人命。
    
  因為年齡不夠,所以田琦沒有承擔刑事責任,家長動用了不少社會關係、賠了不少錢才把這件事擺平,田琦當然也轉學了。
    
  在田琦十六歲那年,追求一個女孩被拒絕。後來他看見那個女孩和另一個男孩「約會」,樣子很親密地走進一家飯店,他就衝進飯店將那兩人都打成重傷。那女孩還因此留下了殘疾,臉上破了相。事後卻發現那根本就是一場誤會,男孩只是女孩的親戚而已。
    
  這一次田琦也沒有受到刑事處罰,因為在案件處理時他被鑑定有精神異常、無行為能力。材料上介紹的診斷結果是精神分裂症(青春型)躁狂發作,並附有鑑定機構、鑑定人以及鑑定書。
    
  田琦的父親田相龍花了大價錢進行了民事賠償,並將受傷的女孩送到國外去做整容手術。田琦也被送到精神病院接受強制治療,三年後才出院,繼續由監護人進行監管,已經恢復了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能力。
    
  而最近的惡性案件發生在田琦出院一年後,地點是在江北區。境湖市的主城區座落在長江南岸,但自從十多年前長江大橋修通之後,江北區就成了發展最快的新區。
    
  凶案是在眾目睽睽下發生的,被害人張某在逛商場,田琦從側後方繞到他前面,朝他的小腿跺了一腳。被害人只罵了一句「你神經病嗎?」隨即就被田琦以兇器擊倒。
    
  兇器是田琦隨手從附近的體育用品櫃檯中抄來的一根棒球棒,當時後面還有正在追趕並大聲呼喊的售貨員。看見田琦行兇的這一幕,售貨員便嚇得沒有敢靠近。
    
  田琦不止打了被害人一棒,被害人倒下後,他還用球棒反覆敲砸其頭部與身體,手段異常殘忍,最後的場面也是慘不忍睹。就連趕來的商場保安都被嚇傻了,覺得手腳發軟。
    
  根據商場的監控錄影顯示,攻擊時間大約持續了九十秒,被害人應已當場死亡。然後田琦扔掉球棒,用腳反覆跺被害人的屍體,就像要踩平地上的什麼東西。他跺了大概五十秒左右,全身幾乎都跺遍了,然後才若無其事的轉身離開,嘴裡還在嘀咕著什麼,被趕到現場的員警制伏並逮捕。
    
  案件發生的過程非常短,員警來得其實也很快,這家商場內就有派出所設的治安值班室。員警是用電擊棒將田琦擊倒並制伏的,當時田琦手中已沒有兇器,處於一種精神恍惚狀態。
    
  在審訊過程中,辦案民警就發現了田琦的精神異常。在回答為什麼要殺人時,田琦自稱:「我看見那個傢伙全身都不舒服,他不應該從這個世界裡冒出來,我必須要把他打下去、踩平才行。」
    
  這哪裡是殺人啊,簡直就像在遊戲廳裡玩打地鼠遊戲。經過調查,田琦跟被害人張某也毫無關係,以前根本就不認識。
    
  看到這裡,丁齊做了幾個深呼吸,暫時平復一下情緒。從專業的角度,他必須要保持冷靜客觀的態度。材料上介紹了嫌疑人從小到大的三個案例,沒有介紹的情況不知還有多少,丁齊首先做出的判斷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反社會型人格的特徵,通常是指行為不符合社會規範,無視法紀,不僅極端自私且冷酷無情。但在司法實踐中,它通常並不是免除刑事責任的理由。
    
  「精神病人不負刑事責任」這種說法,其實是一種誤解。我國刑法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不能控制自己行為時造成的危害結果,經法定程序確認者,不負刑事責任。
    
  也就是說鑑定人不僅要鑑定嫌疑人是否「有病」,更重要的是鑑定他做出危害行為時,能否辨認或控制自己的行為,重點在於「事發時的狀態」。
    
  反社會人格,在醫學角度可能是一種精神障礙,但當事人通常是具備行為辨識或控制能力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司法上不能免責。至少在刺傷老師這個案子上,田琦目標明確、思維邏輯的內在關係清楚,情緒、動機、行為有高度的一致性。
    
  田琦當年能逃脫刑事處罰,只是因為年紀尚不滿十四歲。但是在他十六歲那年發生的第二個案子,進行了精神鑑定並得出了結論,再加上尚未年滿十八歲,所以仍然逃脫了刑事處罰,只是接受了強制治療。
    
  後來他還能順利出院,像正常人那樣活動,看來父母是花了大代價的,包括治療和診斷方面,也包括對被害人的民事責任賠償方面。至於剛剛發生的這個案子,初步推斷,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狂躁發作,也有可能是妄想性障礙。
    
  具體怎麼回事,要拿到詳細卷宗進行分析,並對嫌疑人進行實際問訊、測試後才能得出結論。須知這與刑事審訊中遵循的「無罪推定」的原則不同,精神病司法鑑定遵循的是「無病推定」,首先並不將嫌疑人看做精神病人。
    
  這份簡單的資料,是劉豐讓丁齊提前熟悉情況用的。導師當然不會給他太難的案子,而且他只是三位鑑定專家中做陪襯的一位,這只是讓他去積累資歷。
    
  嫌疑人有既往精神病史,案發時的行為又非常典型地符合精神病性特徵,這個鑑定從專業角度看並不複雜,但丁齊闔上卷宗後卻深深嘆了一口氣,心情難免沉重。
    
  理論上講,鑑定人的職責就是鑑定嫌疑人在案發時的行為能力,還有案發後的受審能力與服刑能力等。他們並不是法官,只是給法庭提供專業鑑定材料,說明嫌疑人在特定時段的精神狀態,不應帶個人感情甚至是某些道德責任色彩,這是專業要求。
    
  司法鑑定只是法庭證據之一,至於怎麼採用這些證據,如何考慮社會影響、減少社會危害,從而做出最恰當的判斷,那是法官的責任。但大多數時候的實際情況,法官就會直接採用鑑定結果進行判決,讓鑑定人感受到他們不僅是在鑑定,同時也是在裁決。
    
  雖然專業性要求鑑定者不能有個人感情色彩,但丁齊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他也有自己的世界觀和個人情感。在他看來,如今的法庭引用鑑定結論時,主要都強調責任能力,在判決與執行實踐中,卻對另一項更重要的鑑定,也就是社會危害性鑑定的結果不太重視。
    
  丁齊感到心情複雜的原因,也與田琦的父親有關。此人名叫田相龍,材料中雖然沒有介紹田相龍的具體背景,只提到了名字,丁齊也不認識他,但是早就聽說過這個人。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57
007、陌生的熟人
  
  
  丁齊讀本科時住的是八人間宿舍,他是老七,宿舍的老二名叫田容平,是境湖市江北近郊的一名學生,家庭條件一般,私下和丁齊的關係非常好。
    
  老二和丁齊說過一件事,在他接到境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之後、報導之前,得到了一筆獎金或者說資助,來自江北田氏宗族聯誼會。
    
  各種宗族聯誼會大多都是近年來出現的,最早往往都是為了集資修譜,後來有更多的活動內容,由幾個頭面人物主動站出來負責組織與聯絡。江北田氏聯誼會,就是由田相龍出頭創建的,他自然也成為了會長。
    
  田相龍就出身於江北郊區農村,那一帶有不少人都姓田,自古屬於同一個宗族。他做生意賺了大錢,便出資修譜並成立了江北田氏聯誼會,其人影響最大的慈善之舉,就是以田氏宗族聯誼會的名義,由他個人出資獎勵田氏學子。
    
  比如在田容平參加高考的那一年,登記在田氏族譜上的學子,只要考取了國家認定的一本,都得到了兩千元的資助。兩千元對某些人來說也許不算多,但對田容平已經不算少了,是一筆意外之財。田容平上大學想買一部檔次還算過得去的智慧手機,卻沒好意思問父母要,結果正用上了這筆錢。
    
  老二和田相龍究竟是什麼親戚關係,恐怕很難弄清了,差不多是遠房的遠房,但總之是屬於江北田氏的同一宗族。田容平還曾眉飛色舞地對丁齊講過田相龍的很多事情,包括一些未經驗證的小道傳聞。
    
  可以確定的是,田相龍是在境湖市江北新區的開發建設中起家的,他最早是承包政府的村莊動遷和土地平整專案,積累了第一桶金,後來又開始做房地產工程。如今公司開始轉型,主要業務側重於於建材以及裝飾裝潢、樓宇裝修、資訊化設計。
    
  二十年前的田相龍,帶著手下的隊伍推平了江北的很多村莊,也拆了不少座雖然很有歷史、但並沒有被評為文物保護單位的祠堂,當然也發生了很多激烈的對抗事件,原因各有不同,最後也都被他擺平了。
    
  還有一個小道傳聞:據說田相龍發財後,有一次去廟裡燒香,而且是大年初一的頭柱香,出門後被一個老和尚攔住了。老和尚說他有富貴福相,但相中有缺恐富貴難久,尤其是難保後人之富貴。
    
  老和尚還說了田相龍的很多事情,都非常準,讓田相龍不得不信,便請教該如何化解?老和尚便叫他多做善事以積功德,這樣才可以保住後人富貴。該怎麼做呢?田相龍從廟裡回來後便創立了江北田氏宗族聯誼會,從出資修譜開始,又有了資助田氏學子之舉。
    
  這也令田相龍贏得了很多的社會讚譽,他本人則先後成了江北區與境湖市的政協委員,這也算是一種社會地位和社會影響的肯定。田相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恐怕不能只用某一件事來下定論,人性本就是複雜的,不是嗎?
    
  從司法鑑定的專業角度,田相龍是什麼身份、有什麼背景,與田琦作案時有無刑事責任能力毫無關係,所以在資料中僅僅只提到了一個名字而已,並沒有做任何其他的介紹。除非是田琦有家族精神病史,否則丁齊也沒必要對田相龍瞭解更多。
    
  可是丁齊偏偏聽說過田相龍這個人、瞭解他的不少事,難免會想到其他很多問題。不要忘了,丁齊還在大學裡教社會心理學呢!精神病鑑定不需要考慮其他因素,只須考慮當事人的精神狀態,而社會心理學則要求研究同一事件對各種社會人群的廣泛影響。
    
  田相龍有錢有勢,擁有龐大的社會資源,便有通過各種手段為其子田琦脫罪的條件,也會對相關人員造成影響。但是另一方面,正因為這樣,假如這個案件事通過媒體傳播並發酵,反而會使他在大眾輿論中處於不利的地位。
  
  假如法庭做出了有利於田琦脫罪的判決,法官能引用的依據恐怕就是精神病司法鑑定的結論,那麼鑑定人也會承擔巨大壓力,這個壓力不是來自專業判斷而是社會輿論。超出專業角度之外去看,這個鑑定其實不好做啊...
  
  資料上的案發時間是前天,在四十八小時之內,這份資料便已經放在了三名鑑定人之一的丁齊案前。這說明田相龍在第一時間就為田琦申請了司法鑑定,而且相關部門也迅速安排好了鑑定工作,效率不可謂不驚人,這也說明了某些問題。
    
  丁齊下意識地打開電腦,在網上在搜索了一番田相龍的資料。恰在這時,手機的響動驚醒了沉思中的丁齊,拿起來一看,是女友佳佳來微信了。
    
  佳佳在北大讀碩士一年級,與男友兩地,當然沒必要在校外租房,住的是三人一間的宿舍。他們每天晚上都會在十一點左右聯絡,說幾句親密的悄悄話,或者壓低聲音打個電話,方便的時候還可以來一段視頻通話。
    
  佳佳問他今天怎麼沒消息,是不是晚上有事卻沒提前說,或者已經睡著了?丁齊抬頭一看已經快十二點了,趕緊回信:剛才看資料看得太認真忘了時間。
    
  佳佳:「我今天換了個新髮型,想不想看?」
    
  丁齊:「想啊!好想看...... 妳們宿舍現在沒人嗎?」
    
  佳佳:「她們兩個都出去有事了,今晚就剩我一個,機會難得,你剛才卻不聯繫我!」
    
  丁齊趕緊打開了視頻通話,接下來就是戀人之間的互動,膩歪、讚美、調情等等,說著說著,佳佳突然問道:「你今天怎麼了?我做了這麼多可愛的表情,你的反應卻一點都不興奮,是不是有什麼事啊?」
    
  丁齊已經儘量切換和調整心情了,每天這個時候,就是他最歡快的時光,但和平日的表現相比畢竟還是有一點小差異,竟然被佳佳察覺出來了,她真是非常敏感的女孩。丁齊只得解釋了一番,主要是剛才看的那份資料影響心情,卻沒有談具體的案件細節。
    
  佳佳噘著嘴道:「你們這個工作呀,總是會接觸到那麼多負面資訊!幸虧我這麼陽光可愛地照著你...... 爸爸也是為你好,你只要認真完成自己的工作就行,不要想太多!」
    
  和佳佳視頻通話之後,丁齊的心情已經完全調整過來。他躺在床上調整著呼吸,緩緩過濾掉各種情緒,進入到思想放空、身體放鬆的狀態,漸漸地睡去,結束了這無比充實又有些許考驗,但充滿幸福期望的一天。
    
  ......
    
  看見洪桂榮這個名字的時候,丁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和感覺。這是今天的一位求助者,遇到的問題是失眠困擾,這在心理諮詢工作中很常見,具體是什麼原因導致的,還需要先通過攝入性會談瞭解。
    
  走進諮詢室的是兩個人,丁齊卻當即吃了一驚。洪桂榮的預約資料上填寫的年齡是三十七歲,但保養得很好,皮膚身段都很不錯,身材稍顯豐腴很有成熟性感的韻味,冷眼看上去說她二十七歲,估計也是有人信的。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另一個人陪著她一起進來。
    
  心理諮詢過程中,有時也會有第三者在場,通常都是求助者的家屬,這需要經過諮詢師和求助者的同意,前提是在場的第三人不能對諮詢過程產生不利干擾,而且有助於瞭解求助者的情況。
    
  丁齊沒有見過此人,卻一眼認了出來:前天晚上剛剛在網上搜過他的照片,正是田相龍!
    
  田相龍的個子不算太高,目測將將一米七出頭,雖然人到中年,但體格尚顯健壯,也能看出來年輕時身體應該很棒,打的底子非常好,如今已明顯有了小肚腩,向後梳的大背頭稍顯凌亂,已微微有些禿頂。
    
  田相龍突然出現在這裡,丁齊就意識到對方應該不是來做心理諮詢的。但身為一名諮詢師,職業的要求他在諮詢室中就要融入角色,丁齊很禮貌地微笑道:「二位請坐!這位就是洪桂榮女士吧?請問這位先生是您的什麼人?我有什麼可以幫助您的?」
    
  洪桂榮:「這是我老公,他可以和我一起坐在這裡嗎?」
    
  丁齊:「如果您主動要求這樣,並認為對解決您的心理問題有幫助,當然可以。如果在心理諮詢的過程中,有什麼問題需要他回避的,我們可以再要求他暫時回避。」
    
  諮詢室中有一張茶几和兩張沙發,茶几一端的單人沙發是丁齊的座位,茶几側面的長沙發是求助者的座位。之所以這麼佈置,是丁齊需要隨時掌握與求助者之間的心理距離。
    
  在長沙發上,有人會坐得離他近一點,有人則會離他遠一點,這也能反應出相應的性格特徵以及對諮詢師的態度。有時候通過觀察求助者在長沙發上坐的位置變化,丁齊也可以判斷對方與他之間心理距離以及信任關係的變化,或者是話題敏感度的變化。
    
  另一些時候,長沙發上還可以多坐一個人,就像今天這種情況。這兩個人都想坐到靠近丁齊的一端,田相龍稍猶豫了一下,已經被洪桂榮搶到了位置。她是名義上的求助者,坐到這裡也是對的,丁齊沒說什麼,只是拿出兩個紙杯給他們倒上了水。
    
  田相龍坐下後目光遊移,不斷打量著房間裡的陳設,就連天花板的角落都沒遺漏,突然問了一句:「丁醫生,這裡沒有錄音攝像吧?」
    
  丁齊微笑著解釋道:「雖然您叫我丁醫生,但是我還是要強調,我們的關係不是醫生和患者的關係,就是諮詢師和求助者的關係。求助者可能受到心理困擾,但通常並不是病人。這裡沒有錄音錄影設備,我們也會為會談內容保密,除非你們同意,我不會做現場記錄。」
    
  洪桂榮白了老公一眼道:「我早就打聽過了,這裡不能錄音錄影,也必須保密。」
    
  丁齊又問道:「不知道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助你們的?洪桂榮女士,看妳的預約登記資料,需要求助的問題是失眠困擾?」
    
  說完之後,丁齊在等待洪桂榮的回答。洪桂榮身體前傾,似乎是突然間做了什麼決定,脫口而出道:「丁醫生,聽說您要給一個叫田琦的病人做精神鑑定?田琦就是我兒子!」
    
  丁齊吃了一驚,這也太直接、太著急、太赤裸裸了。比丁齊更吃驚的是田相龍,他顯然沒有想到妻子居然第一句話就直接說這個,表情非常錯愕,這跟事先商量的不一樣,他一把抓住洪桂榮的胳膊,想阻止什麼卻已經來不及了。
    
  丁齊儘量保持著平靜,很專業地回答道:「洪女士,我想妳對心理諮詢工作有所誤解。我們的任務是幫助求助者解決心理問題,排解心理壓力,建立正確的認知和行為模式,而不是說明求助者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問題。」
    
  洪桂榮急切地說:「這些我都知道的!丁醫生,我們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你,你下周就要給我們家田琦做鑑定了?社會上很多人對我家老田有意見,但我家田琦確實有精神病,只要能公正鑑定,無論你需要什麼......」
    
  「行了,別說了!」開口打斷她的反倒是田相龍,這位田老闆神情很尷尬也有些惱怒,又向丁齊陪笑道:「丁醫生,實在不好意思,我太太的心情有點太著急了,說話也不著調,請您別往心裡去。我們確實是來做心理諮詢的,但沒想到她一開口卻說這個。
    
  我是知道規定的,不能干擾您的工作,所以我們絕對沒有干擾您的意思。但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情況,那麼我就向您表個態:將來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不用您主動來找我,我一定會安排得讓您滿意。
    
  我說的是將來,不是現在,與今天這件事也毫無關係,與您給我家田琦所做的鑑定也毫無關係,請您千萬不要誤會......」
    
  身為一名優秀的心理學者,丁齊雖不敢說能時刻看透人心,但也能敏銳地捕捉到對方的心理活動。田相龍不知通過麼途徑打聽到他是給田琦做鑑定的鑑定人,來到這裡的目的就是想找他談談。
    
  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田相龍這麼做顯然是違反規定的,但假如他一定要這麼幹,或許可以換一種更聰明的辦法。既然丁齊是掛牌心理諮詢師,田相龍就來做心理諮詢,應該假裝不知道這回事。
    
  只要田相龍不說破,在鑑定人職業紀律要求下,丁齊也不能主動說破。
    
  田相龍通過談話介紹自己的情況,提到兒子出的事,強調田琦病情的真實性以及自己所受的苦惱與困擾,這會很引人同情。在這種場合,身為諮詢師的丁齊不能主動點破,其實大家是心照不宣的。
    
  田相龍可以表達對丁齊的讚賞,暗示以自己的身份可以對他的回報,從而施加影響。這麼做當然也是違規的,但丁齊從第三者的角度來看,是一種更聰明的策略。田相龍來之前存沒存這種打算,丁齊並不清楚,但若田相龍真有這種想法,剛才洪桂榮一開口就已經破壞了這種可能。
    
  很顯然,夫妻二人來之前商量過,但實際發生的情況與他們事先商量的不一樣。洪桂榮聽說這裡的會談是保密的,也確定沒有音像記錄,直截了當就想收買丁齊了。這種人往往把問題想得很簡單,按她認為最有效的方式去做,並不願意顧及其他人的處境與感受。
    
  而田相龍比他妻子高明或者說精明多了,立刻試圖扭轉和彌補事態。就算想收買鑑定人,也不能表現得這麼直接,尤其是不能與鑑定工作產生直接的因果關係。
    
  假如丁齊鑑定出了令他滿意的結果,通過其他方式對這位年輕學者進行資助、贊助或幫助,以表示感謝和欣賞,都是事後可以操作的。比如在申請科研經費、發表學術成果、參加研討交流方面,對一個年輕學者其實有很多文章可做,那樣才顯得更隱蔽與巧妙。
    
  在丁齊看來,田相龍雖比他老婆高明,但也高明得有限,依然是把他自己在商場、政界與人打交道的習慣延伸到其他領域中。
    
  田相龍自以為聰明,在某些方面他確實可能精明能幹,否則怎能發大財呢?但在其他方面,也有可能只是個自以為是、甚至自我膨脹的半調子,否則怎能幹出直接來找丁齊這種事?
    
  丁齊只得很無奈地搖頭道:「田先生、洪女士,如果你們有行賄企圖,或者事先干擾到鑑定人、對鑑定工作施加影響和壓力,就算我沒有收你們一分錢好處、就算我做出了對田琦有利的鑑定,在法庭上鑑定結論也可以被質疑為無效,因為程序不合法。
    
  你們不應該私下接觸與干擾鑑定人,而在這裡,我做為心理諮詢師,也不應該與你們有諮詢室之外的利害關係,這同時違反了兩方面的規定。洪女士如果還有心理問題需要求助,繼續找我諮詢已經不合適了,我可以給妳轉介另一位諮詢師。」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57
008、更聰明的選擇
  
  洪桂榮似乎想站起來,又被老公摁住了,她揮起手臂道:「這裡的談話不都是保密的嗎?如果洩露出去,你就違反了職業規定!」
    
  丁齊點頭道:「是這樣的,諮詢師會為求助者的個人隱私以及會談內容保密,但不會接受超出心理諮詢之外的求助要求,所以我不能......」
    
  田相龍趕緊搶過話頭道:「丁醫生,您別介意!我們確實是來做心理諮詢的,兒子出了那麼大的事,心裡能不著急嗎,當然會有問題。」
    
  這次心理諮詢會談其實已經失敗了,原因當然不在丁齊,但在結束之前,丁齊還是儘量提醒道:「你們不應該來私下接觸鑑定人,專業鑑定也不應該受其他因素干擾。你兒子如果沒有刑事責任能力,鑑定人會將結論提供給法官;如果有,法官也會做出相應的判決,這也是每個人為自己的行為應該承擔的後果與責任。」
    
  田相龍:「民事賠償責任,我們會儘量承擔的,無論花多少錢都可以!」
    
  這已經不是丁齊此刻該涉足的話題了,他閉嘴。洪桂榮卻扭頭對丈夫道:「那也要看法院怎麼判!合理的數是多少,不能讓人獅子大開口,我兒子本來就有精神病......」
    
  儘管丁齊一直盡力保持著平和的心態,當他認為此次心理諮詢已經失敗的時候,心中也難免升騰起一股強烈的厭惡情緒,只是忍住了才沒當場發作。這個洪桂榮沒有將別人當人看,她的兒子是行兇者,不論出於什麼原因,真正更應該受到保護是受害人,對方才是無辜的。
    
  丁齊表情嚴肅地說道:「二位,我認為今天的心理諮詢會談已經結束了,你們請回吧!」
    
  田相龍還想挽回什麼,趕緊道:「丁醫生,您千萬別誤會,也千萬別介意,也請您理解我們的心情。要知道,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就指望他傳宗接代呢!」最後這一句話,說得是情真意切,這位大老闆眼圈都紅了。
    
  洪桂榮也激動地說道:「對!老田家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事!」
    
  丁齊此時從心態上已結束了心理諮詢會談,但他畢竟還坐在諮詢室中,也許是受情緒的影響,說了一番可能是他從事心理諮詢工作以來最不該說的話:「田先生、洪女士,就算你們的兒子這次不會承擔刑事責任,恐怕也不適合結婚生子。如果只是為傳宗接代考慮,以你們的年齡和現在的醫學條件,完全可以再生一個。」
    
  這話說得沒毛病,但洪桂榮就像受了莫大的刺激,突然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手指丁齊顫聲叫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另一隻手就想抄東西朝丁齊砸過去。心理諮詢室的佈置就防著這種事呢,沒什麼東西可抄的,洪桂榮抓向了茶几上盛水的紙杯,卻被田相龍及時拉開了。
    
  田相龍將她拉向門外,還一邊向丁齊道歉:「丁醫生,她有些激動,您別跟她一般見識,今天真不該帶她一起來。如果違反什麼規定,就當我們沒有來過,反正會談內容是保密的,而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我叫田相龍,宰相的相,龍鳳的龍,不信您去打聽打聽我。」
    
  看洪桂榮出乎意料的過激反應,丁齊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忌諱。而另一方面,丁齊也注意到田相龍那一瞬間的眼神,似是對他的提議並不反感。臨行前田相龍對他的那一瞥,甚至隱含著贊同之意;至於洪桂榮對他的最後一瞥,簡直是恨之入骨。
    
  昨天丁齊在網上查到的資料顯示,田相龍今年四十四歲,而今天看到的求助者預約登記資料,洪桂榮三十七歲,而他們的兒子田琦卻只有二十歲。
    
  也就是說在田相龍二十四歲、洪桂榮十七歲的時候就有了兒子田琦,再往前推,洪桂榮應該在十六歲就懷孕了,這可不符合婚姻法的規定。但想想那時田相龍是在江北農村,這種情況或許並不少見,民不舉也就官不究,家裡先辦喜酒,到了年齡再補張證就是了。
    
  丁齊能看出來,田相龍好像刻意讓著洪桂榮、甚至有點怕她。在丁齊面前,田相龍雖幾次阻止了洪桂榮的出格言行,可是在這種場合,洪桂榮的舉止明顯違背了她和田相龍事先商量好的計畫,顯然是自作主張。這樣的行為習慣,也能反應出某種心理。
    
  這兩人之間應該有故事,但這不是丁齊想關心的,他只想快點結束這場談話。
    
  諮詢室的門是不鎖死的,但隔音效果非常好。田相龍和洪桂榮走出去的時候,丁齊也來到了門前,站在那裡輕輕將門拉開了一條縫,聽見了兩人在走廊上的對話。
    
  洪桂榮:「一個小醫生,怎麼敢說那種話!」
    
  田相龍:「人家又不知道情況!妳怎麼回事,我們事先不是商量好的嗎...... 人家也沒得罪妳,你跟人發什麼脾氣,得罪人家對妳有什麼好處?」
    
  洪桂榮:「不行,換人!」
    
  田相龍:「你說換就換嗎?又不是妳家開的!」
    
  洪桂榮:「反正你去想辦法,這麼多年不能白混!太氣人了!好心好意來求他,就這麼把人給打發了,還說那種話!」
    
  田相龍:「下次妳就別參合這種事了... 也記住了,不要和任何人說我們來找過丁醫生,更不能跟人透露,我們事先知道丁醫生就是鑑定人。快回去吧!」
    
  洪桂榮:「進去剛坐下就出來了,還交了六百塊諮詢費呢,得讓他們退了!」
    
  田相龍的聲音忍不住惱怒起來:「還嫌不夠丟人嗎?快走吧!」
    
  洪桂榮的音調陡然變尖了:「我丟人?你也不想想......」說到這裡,兩人已經穿過走廊下了樓梯,丁齊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了。田相龍說丁齊不瞭解情況,還真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沒有機會瞭解。
    
  想當初田相龍還是一個小伙子的時候,將鄰村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肚子搞大了,就是洪桂榮。洪家兄弟以及堂兄弟眾多,宗族勢力不小,氣勢洶洶打上門來,砸缸扒灶差點拆了田家的房子。田家老父一再道歉賠罪,田相龍也表示願意承擔所有責任,這才便宜了他。
    
  他們先在村裡辦了喜酒,隔年生下了兒子田琦,等洪桂榮到了年紀才補領了結婚證。田相龍拉起一幫人搞拆遷工程隊,最早的創業資金也是洪桂榮從娘家借的。有了這層背景以及娘家撐腰,在婆家誰都得讓著洪桂榮,小心翼翼伺候著誰也不敢輕易得罪她。
    
  事到如今,以田相龍的財勢地位,當然不必再在乎洪家的村中勢力。但洪桂榮多年形成的心理習慣是改不了的,長久以來保持的強勢餘威猶在。而且在十幾年前的一次手術後,洪桂榮便沒有了生育能力。
    
  這些事都與丁齊無關,他卻關注到洪桂榮提到了「換人」二字,雖然沒聽清楚上下文,但也能猜到她是想換掉自己這個鑑定人,並讓老公去安排。這個女人自以為是誰呀?以丁齊的專業與職業,這幾年來什麼樣的奇葩沒見過,但洪桂榮仍然讓他感到震怒。
    
  脾氣暴躁、性格強勢這些或許不是太大的問題,但洪桂榮不僅愚蠢且自私、冷血甚至是殘忍。她唯一關心的就是兒子是否能逃脫刑事懲罰,而提到無辜慘死的受害人時,竟然沒有流露出抱歉、悔恨、自責哪怕是惋惜的情緒,這也是反社會型人格啊!
    
  洪桂榮的那一句「換人」倒是提醒了丁齊,讓她做主換人就是個笑話,但自己應該拒絕這次鑑定了。經過這一齣,他不願意也不再適合擔任田琦的鑑定人,今天發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理由和藉口。
    
  洪桂榮雖然打聽過,心理諮詢師與求助者初次接觸的攝入性會談,是不做現場記錄的,而且要為會談內容保密。但她是個外行,並不瞭解還存在「保密例外」的規定。丁齊不能將自己置於違反法規的處境,他還有個身份是司法鑑定人,可以將這一情況報告給有關部門。
    
  有關部門是誰呀?最合適的就是鑑定部門的領導、他的導師劉豐。劉豐這天出差了,受公安部門的邀請,到本省的另一個城市給刑偵部門做培訓,丁齊在第二天傍晚才見到導師。劉豐的副院長辦公室裡有客人,丁齊在隔壁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鐘,這才敲門進去。
    
  打了個招呼,他很自然地收拾了茶几上客人留下的水和杯子,一邊問道:「導師,您這次出差的情況怎麼樣,還是做『特徵剖析』培訓嗎?」
    
  犯罪人特徵剖析技術,又稱犯罪心理畫像。人的生理與心理特徵密不可分,這一切都可以從行為線索中做出合理推斷。利用各種證據線索,可剖析犯罪人的行為和心理特點,包括性別、年齡、身高、體重、相貌甚至是學歷、職業、家庭環境、社會關係、生活習慣等等。
    
  對於普通人而言,最神奇的就是直接將犯罪嫌疑人的身材、相貌、甚至五官特徵給說出來。有不少案子在偵破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是誰幹的,沒有鎖定嫌疑人更沒有嫌疑人的影像資料,在這種情況下,心理畫像技術就能起到很大的輔助偵破作用。
    
  劉豐就是省內這一領域的頂尖專家。有人可能會覺得奇怪,能將一個根本不知道的人的樣子與各方面資訊總結出來,這事靠譜嗎?而以劉豐參與的實際案例證明,結果是八九不離十,有時甚至是驚人地準確。
    
  劉豐答道:「這些年情況好多了,特徵剖析技術越來越受重視,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樣認為它就是瞎蒙,有了正確的認識。現在的主要問題就是,熟練掌握這一技術的人才太少了,而且也不好培養。丁齊,你要努力呀...... 你在外面等了很久,有什麼事情嗎?」
    
  丁齊:「鑑定人的事,您前天給了我那份資料,昨天犯罪嫌疑人的父母就以心理諮詢的名義找到我了,有些人真是好大的能量......」
    
  按照規定,在未進行鑑定之前,鑑定人的情況是不應該洩露出去的,但規定總要人來執行,肯定是在某一環節出了問題,所以田相龍和洪桂榮才會找到丁齊。對此丁齊也很無奈,他倒不是想追究誰,只是告訴了劉豐昨天發生的事情,因此他打算拒絕鑑定。
    
  「愚蠢!」劉豐也忍不住罵了一句,他罵得當然不是丁齊,然後看著丁齊道:「這件事待會兒再說... 我先問問你,你對田琦的情況是怎麼看的?」
    
  涉及到專業問題,丁齊便很認真地答道:「僅僅看那份簡單的資料,我沒法下確定的結論,只能做一些可能性的推測。田琦十三歲的那個案子,從精神狀態上看,是要負完全刑事責任的,但那時他的年齡不夠。
    
  至於十六歲的那個案子,後來診斷出有精神疾病,再加上他當時還不滿十八歲,屬於限制行為能力人,而且他的家長在被害人那裡做了很多工作,所以也擺平了。但從今天的事情來看,他們既然能找到我,當年也有可能去找別人,對鑑定工作恐怕也是有影響和干擾的。」
    
  劉豐適時插話道:「我們先不談影響和干擾因素,只談鑑定和案情本身,最近這個案子呢?」
    
  丁齊:「四年前的那個案件我不瞭解詳情,就不多說了,但是經過三年的治療之後,他現在恐怕是真的有病。」
    
  劉豐看著他,意味深長道:「有很多事情,既是我們的責任也不是我們的責任。比如鑑定人的職責,就是從專業角度做好鑑定,而不應該去考慮其他的因素。另外的事情,都是法官、員警、醫院、監護人的責任。
    
  法律和司法制度應該保護無辜者,任何判決理論上都不應該增加社會危害性。比如有些人沒有受到刑事懲罰,事後的強制監護不嚴,仍然留下潛在的社會危害,都不是我們願意看到的,但這不是鑑定人的責任。
    
  身為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人,我們都不希望自己受到無端的傷害,希望避免這種情況發生,總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什麼,這也是廣義的社會責任。但它的前提是,先把自己應該履行的職責完成,假如每個人都做到了,也就等於改變了,你明白嗎?」
    
  丁齊:「我明白的,想要做到更多的事情,首先要應該履行自己的責任。但是無論從哪一方面說,我都不適合再做這個案件的司法鑑定人了。」
    
  劉豐點了點頭道:「你有很好的自我保護意識,這難能可貴。假如田相龍夫婦沒來找過你,這次鑑定並不難,甚至對你將來的發展也是有好處的;但是他們提前找到了你,你仍然參加了鑑定,並且做出了對田琦脫罪有利的鑑定,將來被人知道了,就是一個的隱患了。」
    
  這番話真是說到丁齊心坎裡。對於丁齊來說,他不可能被田相龍夫婦收買。職業道德與操守且不說,他有著大好人生和光明前途,既沒必要收取田相龍夫婦的好處,更犯不著因為這件事自毀前程,哪怕僅僅是有一點點自毀前程的可能。
    
  拒絕被收買,進而拒絕參與鑑定,就是一種自我保護。
    
  劉豐接著苦笑道:「你來得正好。還真是巧了,今天有領導跟我建議,認為你資歷不足,太年輕又剛剛拿到鑑定人資格,而這起案件的影響重大,你還不適合做鑑定人,算是委婉的讓我換人。」
    
  還真有人提議換人了!不知田相龍在其中起到了什麼作用,但換人的理由卻又顯得很合理。丁齊的確資歷不足,而且剛剛拿到資質,以前從未參與過正式鑑定。可是他只是三名鑑定人之一,是否有必要提這個建議,就是見仁見智了。
    
  丁齊:「這不正好嗎?我主動拒絕。」
    
  劉豐搖了搖頭道:「你的目的就是想拒絕鑑定,換一種更聰明的方式會更好。對於這種建議,我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假如沒有你剛才說的事,我是不打算接受的;但恰好出了這件事,倒是應該接受了。
    
  如果我接受了,就是給對方一個面子,將來對方也會還一個面子;而你假如因為這件事主動拒絕,並且挑明說破了,等於是打了一堆人的臉,對你將來並無好處。」
    
  有些話,劉豐沒有深說。假如丁齊主動提出拒絕鑑定,並且在彙報理由時說破了田相龍來找他的這件事,那麼會引發另外的一系列問題。比如田相龍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了該保密消息,有人在這個時候提議撤換丁齊又是什麼原因?
    
  假如真按程序追究下去,可能會牽連到有些同行、有些領導,動靜就可能鬧大了。就算動靜鬧不大,丁齊也會得罪不少人,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恐怕都不會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些人。
    
  丁齊:「那麼導師您建議我怎麼做?」
    
  劉豐:「不是你怎麼做,而是我怎麼做,正好順水推舟,接受建議把你換掉,我這麼做也是對你的保護。」
    
  丁齊想了想,選擇了導師這個顯然更聰明的建議,反正他的目的就是不再參與這次鑑定,既不想再和田相龍夫婦打交道,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如此最好不過。
    
  等出了門回到宿舍,丁齊感到一陣輕鬆,就像卸下了某種壓力,將桌上的卷宗扔到了角落裡。與佳佳通完電話躺下後,他卻好久沒睡著,莫名總感到有些不安,就像在擔憂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這可能是因為焦慮情緒吧?心理專家也會遇到心理問題,要善於自我調整,在睡著之前,丁齊就是這麼想的。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58
009、選擇與衝突
    
  「家裡給我介紹了兩個對象,感覺都挺好,相處得也都不錯,她們都看上我了。第一個吧,人長得非常漂亮,身材也非常棒,挺粘我的,就是有點嬌氣、不太會做家務。第二個吧,人長得也不錯,小家碧玉型的,很賢慧,對我也挺上心。
    
  我現在覺得很苦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所以才到這裡求助...... 丁老師,按我剛才介紹的情況,依您看,選哪個更合適呢?」說話者是一名二十六歲的男子,名叫沈航,人長得還算俊秀,背靠沙發,右手搭著扶手,右腿架在左腿上,問話時面帶嬉笑。
    
  這是心理諮詢室中,丁齊坐在沈航的右側,正留意觀察對方的言談與反應。僅就這位求助者訴說的問題來看,是一個比較典型的「雙重趨避式心理衝突」。
    
  人的行為通常都有其目的,人要達到的目的往往並不是一個而是多個,這些動機之間常常就會有矛盾衝突。
    
  如果有兩個具有同樣吸引力的目標,但只能選擇實現其中一個目標,這叫雙趨式衝突。如果兩個目標都想避開,卻只能選擇回避其中一個,就叫雙避式衝突。如果同時有多個目標,皆有利有弊,做出決定皆有得有失,就是雙重趨避式衝突。
    
  這種問題很好理解,平常人幾乎都會遇到,丁齊一聽就明白了。但他卻從另一個角度反問道:「沈先生,你說不知道該做何選擇,感到很苦惱。可是在你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你並沒有苦惱的反應。這有點矛盾,你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沈航愣了愣,微微皺眉道:「丁老師,您的意思難道是說,我剛才在撒謊嗎?」
    
  丁齊解釋道:「不是,我相信你講的事情是真的。但是你說為此苦惱時,我並沒有發現你真的在苦惱。這有點奇怪,你能自己分析一下嗎?」
    
  心理學者當然要擅於觀察。有時候有的人會掩飾或偽裝自己的表情,使表情和真實的情感狀態不一致。這種情況下可以觀察兩種現象,其一是面部表情與目光是否有矛盾,或者表情與身體姿態之間是否有矛盾;其二是觀察是否有「表情延時」。
    
  所謂表情延時,就是表情反應比正常情況要慢。比如嘴巴張大、眉毛上抬表示驚訝,通常是在察覺到引起其驚訝的事物同時就出現的;假如稍微思考一下,覺得自己「應該」驚訝,然後再做出驚訝的反應,就會稍微慢那麼一點。
    
  這往往就是一瞬間的延時,並不容易觀察到,但訓練有素的心理專家是能發現的。
    
  而面前這位小伙子倒好,他的表情沒有任何掩飾,就是正常的反應,顯得很歡快、明顯帶著得意,卻在訴說自己很苦惱。假如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這就屬於「情緒倒錯」障礙;但這小伙子顯然不是病人,那麼答案只有另一種可能:他口是心非。
    
  心理諮詢師須用心傾聽、接納對方、與對方共情,但並不是求助者說什麼就是什麼。如果僅按對方的自述分析,這是個雙重趨避式心理衝突,然後就去解決衝突,可是實際上求助者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此,那麼諮詢就根本不會有效果。
    
  口是心非的人,丁齊見得多了。
    
  沈航一時語結,岔開話題道:「老師,我來找您求助,其實就想讓您幫我分析分析,究竟選哪個才好?您是專業的,一定很有眼光,我相信您的眼光!」
    
  丁齊笑了,求助者在回避剛才的問題,他也不打算逼著對方承認,只要讓對方自己意識到就行了,他微笑著答道:「沈先生,我想你對心理諮詢還有所誤解。我們並不為求助者解決現實中的具體問題,不可能直接替你做出這種選擇。」
    
  沈航有些不滿道:「那你們能做什麼呀?」
    
  丁齊很耐心地解釋道:「我們只能幫你本人解決心理問題,比如你感到苦惱和焦慮,影響到工作和生活,我們就幫助您分析產生苦惱和焦慮的原因,找出減輕和消除它的辦法。所以希望你告訴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助你的?」
    
  沈航擺了擺左手,有些誇張地嘆了口氣道:「唉,這種問題,確實只能自己解決,別人幫不了忙!我竟然為這種事情苦惱,丁老師,您說我是不是有病啊?」
    
  丁齊仍然微笑道:「你沒有病,這是正常人的正常情緒反應,每人都會遇到令自己苦惱的問題,都會產生內心衝突,但在精神上是正常的。」
    
  丁齊早就看出來了,沈航並不是在表達苦惱,反而帶著炫耀的情緒,想證明自己的出眾、從而獲得某種滿足。假如從平常人的角度,可能會罵這種人一句「腦子有病」,但從心理醫生或者精神科醫師的角度,他也確實沒病。
    
  沈航又自顧自接著說道:「其實我也想過,就同時和兩個人交往唄...... 你說我的思想是不是不健康啊?」
    
  丁齊很有分寸地答道:「專業角度的心理健康,和平常人所謂的思想健康是兩回事。心理諮詢所要解決的問題,只是針對心理狀態的。如果你有什麼內心衝突或焦慮情緒,可以如實地告訴我。放心,我們的會談是保密的。」
    
  心理諮詢不是社交談話,不是安慰開導,也不是思想教育。平常人所說的思想健不健康,和諮詢師眼中的心理存不存在問題是兩回事。心理諮詢師遵守價值中立的原則,不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到求助者頭上,但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自己的引導立場。
    
  比如沈航說出了兩個對象一起搞的想法,丁齊是不會直接做褒貶評價的,他也不會流露出任何支持與贊同的意思。
    
  諮詢師不解決求助者生活中的實際問題,選擇一或選擇二的答案都不會提供,更何況是這種兩者都選的答案呢。假如求助者真做出了某種選擇,回頭卻宣稱這是心理諮詢師的建議,對此不滿的有關人等找上門來要討個說法,那樂子可就鬧大了。
    
  見丁齊是這種反應,沈航又說道:「我剛才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您別當真。如果說有什麼煩惱,這恐怕就是愛情的煩惱吧!」
    
  丁齊立刻提示道:「這好像還不是愛情的問題,從你的表述來看,應該還沒有完全進入心理學角度的愛情階段,只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理性選擇問題。」
    
  沈航立刻來了精神,欠起身體道:「哦,老師,你能告訴我什麼是愛情嗎?心理學角度的愛情階段又指什麼?」
    
  丁齊苦笑道:「我不是思想家和文學家,沒法給愛情下定義,心理學家也很難給愛情下定義。上個世紀末,世界上各個領域的學術專家,曾有一場什麼是愛情的大討論,最終也沒有確定的結論。我們雖然不能給它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但心理學角度卻能總結出幾個特徵......
    
  從你的表述來看,我沒有觀察到這些特徵,不論是激情式還是夥伴式的特徵都不明顯。情感捲入的相互依戀、取悅對方的利他動機、親密關係的高度依賴,心理學關於愛情特徵的三個維度,在你和這兩個對象的關係中,程度表現得都不夠。
    
  可能你與其中任何一人的情感,都還沒有發展到這一階段吧?所以你這不是愛情問題,也不是選擇感情還是選擇現實的問題。其實這也沒太大關係,很多人並沒有經歷這一階段,仍然確立了社會認可的婚戀關係,這還是個人選擇的問題。
    
  所以我們今天要談的重點,不是愛情導致的問題,而是你個人對『選擇』的理解。」
    
  沈航有點被侃懵了,好像已經隱約意識到什麼,身體前傾道:「老師,那麼依您看,我這種人能有什麼問題呢?」
    
  起初他並不是真正來求助的,也不存在所訴說的那種心理衝突,剛開始的目的,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出眾,從帶著炫耀性質的訴說中得到滿足。哪怕有人批評其花心,他同樣會獲得滿足感,因為這種評價對他而言,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否定。
    
  對於這樣的求助者,諮詢師如果看出來了,往往就對諮詢目標不抱期待,滿足對方的訴說要求就完事了。但對方既然已坐在面前,丁齊還是很盡責,又有些突兀地問道:「沈先生,您平時工作日在哪裡吃午飯,都是怎麼吃午飯的?」
    
  沈航愣了愣,有些奇怪地答道:「我們公司不大,沒有員工食堂,午飯一般都是外賣點餐。」
    
  丁齊:「你每天都是怎麼點餐的,需要花多長時間,總體上對午餐滿不滿意?」
    
  沈航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答道:「我一般都是聽同事推薦什麼,或者問別人什麼好吃,至於滿不滿意嘛... 談不上,就那麼回事吧。」
    
  丁齊又話鋒一轉:「這兩個對象該選擇誰,你問過父母嗎?」
    
  沈航以略顯責怨的語氣道:「我當然問過了!但他們說都可以,就看我自己的意思,否則我哪會這麼麻煩?還跑來找心理諮詢師!」
    
  丁齊終於把重點給引導出來了。這個小伙子確實有點問題,可總結為「選擇依賴」或「外部推責」,雖然還談不上人格障礙,但性格上也是有缺陷的。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需要做出選擇,而且每一種選擇都有其利弊得失、有發生失誤的可能,所以選擇也是有責任的。因此有些人就回避自己做出選擇,從而在潛意識中覺得自己不必負某些責任。
    
  「選擇依賴」與「選擇困難」有相似之處,但也有區別,主要在於想不想承擔責任,是否追求一種無責任的安全感或優越感。推責不是歸因,當選擇發生後果時,這種人又往往將有利的一面歸結於自己的因素,將不利的一面歸結於他人的因素。
    
  有很多事情必須做出選擇,比如吃米飯還是吃麵條的問題,如果不吃飯就得挨餓,總是不吃飯就得餓死。但選擇的方式有很多種,依賴於他人也是一種方式,這就反應出每個人的內心傾向和行為習慣。
    
  這還不是簡單地能否獨立自主、性格是強勢還是弱勢的問題,實際上這種人往往很固執、自我意識極強。
    
  所以沈航的心理是矛盾的:他自認為條件出眾,能同時擁有多個足以被尋常人羡慕的選擇,從中得到滿足、進行自我肯定;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想承擔選擇的責任。所以他真正的內心衝突,不是兩個對象誰更好,而是他自己有問題。
    
  諮詢進入到這個階段,就可以協商諮詢方案和確定具體的諮詢目標了。丁齊指出了沈航的問題,剖析得很明白、很仔細,最後說道:「我們先確定一個小目標,制定一個能接受的方案。從自我認識的角度去調整日常行為,進而調整思維習慣,你就從每天中午點外賣開始...... 好不好?」
    
  推門離開前,沈航突然轉身道:「丁老師,我很佩服您,很想交個朋友,有問題也好向您請教,能不能留個聯繫方式?」
    
  丁齊神態溫和但也很堅決地回絕道:「這違反我們的職業規定,也不符合工作要求,對心理諮詢本身更沒有好處。如果你有諮詢需求又不方便親自到場,也可以通過心理健康中心預約電話諮詢或網路諮詢,但效果還是來現場諮詢更好。」
    
  心理諮詢師與求助者,不在諮詢室外發生現實中的關係,否則就偏離了職業身份。沈航是清楚規定的,諮詢會談開始前就有提示,可他還是提出了這個額外的要求,企圖試一試,由此也能看出其心理習慣。
    
  丁齊遇到的這種情況也不算少了,原因各異。至於沈航,顯然對丁齊也有了依賴性期待,希望丁齊能在諮詢室外對自己負有更多的責任。花了六百塊錢、進行了一次的心理諮詢,就想解決人生困惑問題從此有了著落,這是不切實際的,什麼專家也不可能做到。
    
  這恰恰是沈航需要改變的心態,丁齊已經提供了具體的方案,但還需要沈航回去後自己解決。而丁齊有一種感覺,在明確拒絕了沈航的這個要求後,無論諮詢效果如何,沈航都是不會再來找他了。
    
  其實在每一次心理諮詢結束後,丁齊都會有一個判斷,就是這位求助者還會不會再來?而這種判斷幾乎是百分之百準確!
    
  沈航走出心理健康中心時,抬頭望向下午五點半斜射的陽光,稍覺有些刺眼,僅僅是經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的心理諮詢,莫名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在走進心理諮詢室之前,他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一種結果。
    
  明明是兩個對象該選擇誰的問題,結果卻領了一門功課回來,每天中午都自主完成外賣點餐,並在這個過程中做記錄,分析自己的感受與想法......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可是丁齊並沒有走,他到了樓上的辦公室。諮詢室並不是辦公室,他在精神科有一張辦公桌和一個存放資料的檔案櫃。丁齊坐在辦公桌前又在想給田琦做精神鑑定的事情,出結果就在今天下午。
    
  在同一棟樓的另一個房間裡,劉豐教授面色凝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此時的字跡非常工整,是一筆一劃寫上去的,每一筆都很專注認真,絲毫不潦草,和平常在辦公文件上的圈閱簽名不太一樣。
    
  原定的三名鑑定人之一,資歷最淺的丁齊被換掉了。其實按照規定,有兩名鑑定人也可以完成鑑定程式,但有關領導很重視這個案子,劉豐「決定」撤換丁齊,也是以其資歷尚淺、工作經驗不足為理由,所以還是仍由三名鑑定人共同完成鑑定。
    
  那麼在這一領域,誰的資歷最豐、最有權威呢?當然就是劉豐了。就算劉豐本人不想上,有關領導也會讓他上的,這個案子潛在的影響可能會很大,鑑定必須具有絕對的權威性,由劉豐這位大專家主持是最好不過,這樣也能最大程度地減少非議。
    
  正如丁齊先前所料,這次鑑定本身並不複雜,結果已經出來了:犯罪嫌疑人田琦患有妄想型精神障礙,在案發時無自知力,不能辨認與控制自己的行為,無刑事責任能力;鑒於其社會危害性極大,且已造成了嚴重後果,應接受強制醫療。
    
  也許後面這句話才是重點吧,劉豐不僅給出了鑑定結論,還給法官提出了很明確的意見:不是常見的「有潛在的社會危害性」,而是「社會危害性極大」,也不是大多數情況下的「建議接受強制醫療」,而是直接寫了「應接受強制醫療」。
    
  所謂強制醫療,按大多數普通老百姓的理解,就是強制性地關進精神病院裡。在鑑定人的職責範圍內,劉豐能做到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結論很明確,看來田琦這次又會逃過刑事處罰,坐在劉豐左側的盧澈覺得空氣有點悶,感覺呼吸不暢,好像有什麼東西憋在心裡讓他很憤懣,但在這種場合又無從發洩。
    
  盧澈並不是學院派出身的專家,他三十年前從警校畢業,中專學歷,加入了公安幹警隊伍。他剛開始是幹刑警的,讀在職成人教育,先後取得了大專、本科學歷,後來又接受公派培訓,二十年前成為了一名法醫,五年前取得了司法鑑定人資格,今年剛滿五十歲。
    
  盧澈是從業三十年的老刑偵了,半輩子幾乎都在和刑事案件打交道,偵破案情、抓獲罪犯,曾多次立功受獎。他早年脾氣火爆,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不能容忍任何一名兇殘的罪犯逃脫,現在年紀大了,看起來脾氣好多了,可仍有一顆嫉惡如仇的心。
    
  方才出最後的鑑定結果之前,盧澈內心深處甚至莫名有一種幻想,希望劉豐做出「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結論。以劉豐的身份以及專業水準,只要他給出了鑑定結果,那就是權威性的結論。
    
  但這只是一閃念而已,盧澈也清楚這只能是不切實際的妄想。從專業的角度,這個鑑定結果其實沒有什麼好質疑的,他自己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見劉豐已經簽名了,盧澈也板著臉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雖然很不甘心,但再不甘心也只能這樣。
    
  坐在劉豐右側的另一位鑑定專家鐘大方,他也接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鐘大方是今天三位鑑定專家中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好像只是來做個陪襯,假如沒有撤換鑑定人的事,原本這個角色應該是屬於丁齊的。
    
  鐘大方今年四十出頭,正當年富力強的業務骨幹,是境湖大學附屬醫院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而主任由劉豐兼任。鐘大方就是原境湖醫學院畢業的,讀本科時劉豐就是他的老師,論起來他也是丁齊的師兄。
    
  其實盧澈當年在崗接受職業培訓時,也上過劉豐講的課,主要科目是犯罪心理學以及精神鑑定。在境湖市乃至全省範圍內,心理學以及精神病學領域的業務骨幹,很多人拐彎抹角都與劉豐能搭上關係,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權威。
    
  劉豐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它代表的權威性與專業性,尤其是在這種場合所負的責任。他也能察覺到盧澈此刻的心情,很清楚對方的內心衝突。就算有內心衝突,也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同時意味著承擔起責任,每個人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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