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方外:消失的八門 作者:徐公子勝治 (已完成)

 
basalt 2018-4-1 20:40:4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60 230276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6
020、無枝可依
    
  丁齊拒絕了導師好心的提議,然後兩人有很長時間都沒說話,就這麼沉默著,氣氛顯得有些低沉。最後還是劉豐率先打破平靜道:「丁齊,你很優秀,各方面都非常的出色。但你也會犯錯誤,我們畢竟都只是一個凡人,這件事有很多地方,你處理得就不對。
    
  你完全可以按照更合理的程序,比如先告訴我,我和安康醫院打聲招呼,然後找盧處長那邊安排;再由公安部門為了調查案情的需要的名義,請求精神科專業人士協助,到安康醫院問訊精神病患者。
    
  這樣一來,就算出了那檔子事,就算輿論壓力再大,就算校領導再怎麼想和稀泥,我也能據理力爭把你保下來。你還是太年輕、太衝動、太好自作主張!」
    
  丁齊低頭道:「就算是那樣,又有什麼區別嗎?當然,我不是在辯解,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就要承擔後果,所以我坦然接受校方的處分。」
    
  丁齊不想告訴導師,他在劉豐遇刺時也受了刺激,佳佳反覆的叮囑使這種刺激更深,莫名又碰見劉國男堵路,促使他在突然間做了一個決定。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先告訴了劉豐,劉豐恐怕不會同意,而且會阻止。
    
  其實就算程序上更合理,有心想挑破綻的人總是能挑出毛病來,出了事總得有人背鍋。田相龍把事情鬧成這樣,就算校方沒有給他紀律處分,在專業領域和職業圈子裡,對他而言仍然是災難性的履歷,至少在現有的體制競爭環境中,他是很難再混了。
    
  現在討論這些,都已經是事後諸葛,於事無補了。而劉豐也是為了提醒丁齊:他剛才自認為並沒有做錯什麼,但人怎麼可能什麼錯都不犯呢?就看在什麼情況下、出於什麼目的。丁齊也有失誤,不必鑽這樣的牛角尖。
    
  又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劉豐先開口道:「田琦究竟是怎麼死的?」
    
  丁齊深吸一口氣,抬頭道:「嚴格地說,他是死於自殺...... 去安康醫院之前,我也沒想到他會死,但是經歷了他的精神世界,我便誘導他走向自我毀滅。這個突然的決定,也是根據當時的情況,我認為應該做出的決定。」
    
  恐怕只有劉豐才能理解田琦真正的死因,因為也只有他才瞭解丁齊那特殊的天賦。而只有在劉豐面前,丁齊才會將「真相」原原本本的說出來。
    
  聽完了丁齊的介紹,劉豐嘆息道:「你對他早就起了殺心... 雖然並沒有打算真的殺了他,可是到了那種狀態下,你必然會動手,那就是你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意願。但你居然能做到,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可惜......」話說到這裡就打住了,不知究竟想說是什麼可惜。
    
  丁齊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導師的判斷。劉豐又嘆了口氣道:「其實,你可以讓他進入植物狀態的,那樣麻煩會小很多。」
    
  所謂植物狀態,是一種精神病學稱呼,相當於人們平常說的植物人。丁齊低著頭道:「沒有那麼簡單,或許是我的技術還不夠,不是想怎樣就能怎樣,我已經盡全力了。再說了,只要他還活著......」話說到這裡他也打住了。
    
  丁齊想不想弄死田琦?廢話,當然想,很多人都想!但他們不可能真的跑去殺了田琦。丁齊當時是清醒的,而且就處在內心深處最真切的狀態中,經歷了那樣的場景,他就會讓田琦走向自我毀滅;看似偶然突發,但在劉豐看來,這幾乎又是必然的。
    
  兩人又沉默了半天,導師最後說道:「丁齊,你能發現常人發現不了的世界,這就是你的財富,今後要善用這筆財富。」
    
  劉豐告辭了,丁齊起身相送。見導師收起了宿舍鑰匙,但自家那串鑰匙還放在桌上,便提醒道:「導師,您家的鑰匙不必放我這兒,我真不用搬過去住!」
    
  劉豐:「你先留著吧。這個學期末,我打算請三周假,恰好可以去美國陪媳婦一起過個聖誕,寒假也不在這邊,家裡沒人。佳佳昨天也和我說了,放寒假也去美國陪她媽媽,就在那邊過年。」
    
  丁齊做了個深呼吸道:「提前祝導師節假快樂,也請導師代我向師母和佳佳問好!」
    
  圖書管理員工作很清閒也很枯燥。丁齊並不是校圖書館的正式在職員工,這只是一份臨時的兼職,輪到他值班時就在閱覽室中坐著,及時提醒有的學生不要大聲喧嘩,還要隨時收拾沒有放好的書冊。
    
  照說從書架上取來的書閱後應該放回原處,但總有個別人不自覺,也有人是不小心放錯了地方。
    
  校圖書館每週三下午閉館,為了盤整書庫,但閱覽室仍然開放,提供給學生上自習。擴招之後校園雖然也在擴建,但自習室始終有些緊張。圖書館最忙碌的時間有兩段,一是每天晚上閉館後,每人都要將所負責的區域原樣整理好,二是週三的書庫大盤整。
    
  丁齊只是個臨時工,但他對圖書館的活很熟。除了打理自己負責的閱覽室,他每天還在閉館後幫其他人的忙,至於週三的大盤庫也是一次不缺,還經常搭手幫忙館內的其他工作。這樣的員工到哪裡都是受歡迎的,幾乎是人見人愛,而臨時工就更難得了。
    
  但大體上丁齊是清閒的,甚至經常無所事事,正因為如此,他才總想找更多的事情做。在大部分時間內,他則是在看書,反正圖書館裡有的是書。
    
  從十月中旬被開除,到一月初學校放假,這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丁齊看得書比過去兩年都多。現在廣義上的書,不再局限於紙質書本,還包括各種音像記錄。儘管網路資訊已經非常發達,但還有很多資料,也只有在大型圖書館裡才能查得到。
    
  劉豐提醒過他,繼續留在舊的環境中會有怎樣的感受,丁齊也有這個思想準備,他正在親身感受這一切。有很多原先的同事在圖書館和他打照面,態度大多很禮貌、很溫和,不少的目光中隱含著同情,顯得非常有修養,但感覺莫名生疏。
    
  平日坐在閱覽室中,丁齊也發現很多學生以好奇的目光偷偷打量他,估計還會私下裡議論他吧。其實有時這只是丁齊的自我感覺,實情未必是這樣。就算在當初,喜歡偷偷打量他、對他指指點點的女生也不少啊。誰叫他這個小夥這麼有氣質,人長得又帥呢!——丁齊如此自我安慰。
    
  轉眼放了寒假,又一轉眼到了春節,校園裡變得冷冷清清,走在空無一人的路上,能感受到北邊江風的寒意。
    
  大年三十,早起撣塵,是丁齊家鄉的風俗。丁齊早上去了導師劉豐的家,周阿姨已經回家過年去了,屋子裡空空蕩蕩,收拾得也很乾淨。但丁齊還是重新打掃了一遍,完成了一個風俗上的儀式。然後他關上門離開了,臨走前將那串鑰匙留在了客廳的茶几上。
    
  撣塵之後就開始做年夜飯了,按照老家的風俗,年夜飯中的很多菜是進入臘月後就陸續備好的。只要過了中午十二點,便是大年夜中的「夜」,桌子擺好之後先出門放鞭炮,放完鞭炮就可以關門吃年夜飯了。
    
  丁齊也準備了一串鞭,整整一萬響的串紅,捲起來是好大的一盤,他還從來沒放過這麼長的鞭炮呢。在宿舍樓前將鞭炮捲開,從遠處排出一條橫線一直延伸到樓梯口。丁齊取出了一盒煙,點燃一根抽了兩口,迎著冷空氣用力吐了出去。
    
  丁齊沒什麼不良嗜好,以前也從不抽煙,但最近幾個月卻學會了,偶爾也抽上兩根。他用煙頭點燃了鞭炮,在隆隆的鞭炮聲中,轉身走上了樓。樓外的鞭炮聲很響,哪怕在宿舍裡關上門仍覺得有些震耳。
    
  這是教職員工的單身宿舍樓,在大年三十的下午,整棟樓都已經走空了,只有丁齊一個人還住著。
    
  年夜飯吃什麼?沒有冰箱和微波爐,丁齊一直都忘了買,今天學校食堂也不開門,他更沒心情去公共廚房做什麼。他提前準備了速食麵,還有各種各樣的熟食,有罐頭的也有袋裝的、有葷也有素。先用電壺燒水泡麵,再一包包、一盒盒將熟食打開放在書桌上。
    
  菜全是冷的,只有泡麵是熱的。
    
  麵泡好了,菜也全部擺好了,丁齊卻一口沒動。他沒有半點食慾,只是彎腰從腳邊的紙箱裡抽出一罐啤酒,打開後大口灌了下去。可能是嗆著了,酒從嘴角滴到了胸前,他伸手抹了一把下巴,下巴當然是濕的,下意識地又抹了把臉,臉上也全是濕的。
    
  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
    
  丁齊過年為何不回家?因為他無處可去!此時的感覺就像寒風中的荒林,光禿禿的樹枝不見一片葉子,天地間只有他這麼一隻孤獨的小鳥。
    
  丁齊的父母已不在世了。母親在他十二歲那年病故,為了給母親治病,當時家裡幾乎沒有什麼積蓄。在他十七歲那年,也就是高二下學期的時候,父親遇車禍不幸;還好有一筆車禍的賠償金和父親單位的撫恤金能供他生活,他完成了高中學業並考取了境湖大學。
    
  他在老家還有不少親戚,有幾個叔叔、伯伯、舅舅、姑姑。他家住在與境湖市相鄰的宛陵市涇陽縣。父親出生在涇陽縣山區的農村裡,當年讀書出來分配到縣城裡當了一名公務員,也算是比較有出息了,然後在縣城裡娶了他母親。
    
  父母還在涇陽縣城給他留了一套商品房,面積一百平左右,三居室,位置差不多是縣城裡最好的地段,是丁齊的父親以內部價從原單位買下來的,也算是當時的最後一批政策福利分房。
    
  父親去世後,姥姥曾和舅舅一家來找過他,還做出了安排,由舅舅家把他接過去撫養,那套房子先給表哥結婚用。丁齊拒絕了安排,他告訴姥姥自己可以獨立生活,不需要誰再來撫養。姥姥和舅媽都指責他不懂事,丁齊卻堅決不幹,最後關係鬧得很僵。
    
  丁齊當時的感情是很複雜的,他不想讓別人來佔據父母的房子,就像不想讓別人佔據父母的位置,哪怕他們已經不在了。他之所以會拒絕姥姥的安排,多少也與另一件事有關:他還記得當年母親病重的時候,父親帶著他到舅舅那裡借錢,是怎樣被找藉口拒絕的。
    
  母親病重後,父親還打算把房子賣了,在位置更偏僻的地方換套更小的房子住,送母親去境湖市的大醫院。丁齊年紀還小不太懂事,無意間在母親面前說漏了嘴;結果母親大罵父親太敗家,她在縣醫院一樣可以治病,假如父親真敢那麼幹,她就連縣醫院都不住了,而房子是要留給丁齊的。
    
  舅舅家住在縣城裡,而丁齊的大伯住在鄉下。父親家的親戚當然也聽說了這件事,後來大伯找他商量,提議由他們家來照顧他、住在一起生活。怎麼照顧呢?大伯一家也搬到縣城來住,兩口子還帶著他們的兩個女兒,也就是丁齊的堂姐和堂妹。
    
  丁齊也謝絕了大伯的「好意」,只說自己已經長大了,過完年就滿十八歲了,不需要別人再來照顧。大伯見丁齊的態度這麼堅定,也不好再堅持,後來關係還算不錯。
    
  丁齊的父親從農村讀書出來,令爺爺一家人都感覺很有面子,村裡的親戚們平時進城也都在丁齊家歇腳,丁齊的父親都會很好的招待,還時常在經濟上接濟他們。母親對此是很有意見的,私下裡跟父親爭吵過好幾次,丁齊小時候都聽見過。
    
  母親生病後,父親就沒有再接濟過老家的親戚,老家那邊某些人也曾有過怨言,但至少沒有誰當面說過。
    
  丁齊後來考上了境湖大學,和他父親一樣,成了老家人在村子裡的驕傲,很多人都誇獎他有出息,以他為炫耀或者對他抱著某種期待。前些年的春節,丁齊都是回老家鄉下和大伯他們一起過的,否則未免太過孤單淒清了。
    
  大學期間以及參加工作的第一年,丁齊沒什麼錢,但平日也會想辦法節省下來一筆,過年時包給老家親戚的孩子們當壓歲錢。近兩年丁齊的經濟狀況改善了不少,過年時也會準備更貴重的禮物,紅包也包得比較厚,也越來越受歡迎。
    
  這些年除了爺爺之外,丁齊沒有收到過其他人的壓歲錢,因為他已經是大人了嘛。說起來都是些瑣碎的事情,但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
    
  老家縣城裡的那套房子,丁齊告訴大伯他給租出去了,其實他並沒有出租,就是那麼空著,所有的東西也都是原樣放著。他每年抽空回去兩趟,收拾打掃乾淨。
    
  雖然鏡湖大學附近的房價比涇陽縣城最好的地段還要高出一倍還多,但丁齊如果把老家的房子賣了,也夠他在這邊買套新房子的首付了。可丁齊根本沒打算那麼做,對他而言,那是父母留給他的紀念,也是內心深處的某種寄託。
    
  本科畢業後丁齊和佳佳建立了戀愛關係,當時就有同事議論,丁齊與佳佳雖不算門當戶對,但他母親雙亡、沒有負擔,也算是出身乾淨、沒有後顧之憂了。丁齊也能猜到這些議論,但他懶得計較、也沒法去計較,誰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丁齊的經歷如此,可以想像劉豐的出現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而他在劉豐身上又投射了怎樣的情感?
    
  丁齊這次只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事,過年恐怕沒法回去了。接電話的大伯母在電話那邊還挺失望的,照例誇了他幾句有出息,然後以開玩笑的語氣說,給紅包啥的用微信轉帳就可以了。
    
  往年每次回老家過年,老家的親戚們很喜歡問東問西,比如他現在幹什麼工作、每個月能掙多少錢、在境湖市有什麼關係等等,哪怕是個人的隱私問題也要刨根問底。丁齊這次「出事」之後,沒有接到老家親戚來的電話,他們可能並不知道這回事,應該是未曾聽說吧。
    
  丁齊自以為很堅強,他也的確相當堅強與清醒。他從那樣的處境中一步步走到今天,就在幾個月前,他的人生道路還是充滿陽光,前程遠大且美好,足以令同齡人羡慕。轉眼間他卻跌落到了人生的低谷,彷彿是一座深淵。
    
  鬼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鬼知道他是怎樣的感受!再堅強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淚水止不住無聲無息地往下流,他只能一口接著一口地喝著酒。
    
  今天這啤酒卻寡淡如水,喝下去一點味道都沒有,更別提有什麼酒勁了。丁齊乾脆又從牆角邊取過一瓶家鄉產的黃酒。往年過年時,老家的親戚們最愛喝這種酒,還喜歡加薑絲、葡萄乾、話梅等各種東西煮熱了喝。
    
  丁齊沒有加東西熱酒,就這麼冷著喝寡酒,感覺這酒也沒什麼勁,入口就和水差不多,一瓶很快就喝完了,接著又開了一瓶...... 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有沒有到午夜,他突然覺得胃裡如翻江倒海,跌跌撞撞地跑進了洗手間,趴在抽水馬桶上吐了起來。
    
  他沒吃什麼東西,吐得全是酒,到最後已經吐不出來了,還一個勁地在乾嘔,聽聲音就像嚎啕大哭......
    
  當丁齊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是靠在床角,衣服和鞋都沒脫。他覺得渾身酸疼,再一抬手卻發現了血跡。右小臂靠近手背的位置割破了一個一寸多長的口子,流了不少血,地板上還能看見乾涸的血點,襯衣的袖口也被血跡弄髒了,而傷口此刻已經結痂了。
    
  他是什麼時候、被什麼東西割破手臂的,居然毫無記憶。丁齊只記得昨天放完鞭炮回來關上門,坐下來準備吃一個人的年夜飯,後來的事情就全忘了,他失憶了。桌上打開的熟食幾乎原樣未動,筷子還插在泡麵裡,清點了一下,他總共喝了八罐啤酒、兩瓶黃酒。
    
  丁齊隱約記得自己喝了啤酒,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啥時候喝的那兩瓶黃酒,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憶,突然開始覺得很後怕。
    
  找到手機一看,居然還有電,收到了十幾條拜年的微信和短信。眼下的時間是早上六點五十,天還沒有完全亮,遠處傳來零星的爆竹聲,他醒得可真夠早的。丁齊洗了個熱水澡,擦乾頭髮再照鏡子的時候,發現眼睛不那麼紅腫了,腦袋的感覺也不怎麼疼了。
    
  醒這麼早,他卻並不覺得睏,反而感覺精力無處發洩,總想找點什麼事情做。他換了一套衣服,將被血跡弄髒的襯衣用手搓著洗乾淨了,又將屋子收拾打掃整齊。
    
  然後他覺得餓了,肚子裡咕咕響,於是開始燒水泡麵,連吃了兩桶速食麵才感覺飽了,再將桌上昨夜沒動的飯菜全部收拾起來出門扔掉,還下樓將昨天放的鞭炮碎屑都給掃了。回到屋中環顧一圈,發現已經沒什麼事好做。
    
  他走進了洗手間,照了很長時間的鏡子,很精心地刮鬍子梳頭,打扮得整整齊齊。
    
  恰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時間是上午十點,這可是大年初一的上午十點啊,而且這棟樓裡的人全部都走空了,只有丁齊一個人住。這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很有點恐怖片的感覺,丁齊也被嚇了一跳。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7
021、神秘來客
    
  丁齊隨即想到,宿舍樓的門禁壞了,用力一推就能打開,看樣子是有人直接上來了。導師一家人都在美國,丁齊實在想不起來還有誰會來找他... 打開門一看是又驚又喜,居然是大學宿舍的老二田容平。
    
  田容平看見丁齊也是一愣,張大嘴道:「小七,你打扮得好精神啊!這是要上哪裡去拜年嗎?」
    
  丁齊就是刮乾淨鬍子,抹了點護膚霜,頭髮也梳整齊了,過年雖沒有置辦新衣服,但穿得也很乾淨整潔。田容平原以為丁齊會是怎樣一副頹廢潦倒的樣子,結果見面的反差太大了,所以才會這麼吃驚。其實他是來晚了三個小時,丁齊已經把自己和屋子都收拾好了。
    
  丁齊也驚訝道:「老二,大年初一一大早,你不在家好好待著,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田容平有些誇張的叫道:「大年初一,出門拜年啊!我第一個就給你來拜年了 ......說多少次,不要叫老二!」
    
  丁齊笑道:「二師兄,快進屋..... 拜年怎麼沒年貨呀?好歹也提兩筒麻餅啊!」
    
  田容平進屋坐在床上道:「二師兄也不好聽,我有那麼肥頭大耳嗎...... 麻餅是什麼玩意?」
    
  麻餅是一種傳統麵點,形狀和大小與月餅差不多,大多是豬油和麵做的,有冰糖餡的也有五仁餡的,外面沾著一層芝麻。這是很老、很土、很傳統的點心了,對於現在的孩子來說並不好吃。
    
  據說齊白石家的客廳桌上就常年放著一盤待客的麻餅,都不知道放了多長時間了,看著就是硬邦邦的感覺,來的客人沒有一個會吃,就是做個樣子。
    
  在丁齊很小的時候,親戚之間年節走動,就有送麻餅這種點心的,不是用盒裝的,而是用白紙捲成筒狀,一筒十塊餅。長大之後就很少見到這種東西了,它是童年的記憶。
    
  丁齊最近在圖書館看了很多書,偶爾看到了有人提及齊白石家的客廳,又喚醒了小時候過年的回憶,不經意間就說了出來。他拉過椅子坐下,和田容平扯了一番關於「麻餅」的典故,逗得田容平是哈哈直樂。
    
  田容平從挎包裡掏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丁齊道:「我雖然沒有帶麻餅,但也不是空著手來的,這是給你包的壓歲錢,快拿好!」
    
  丁齊接過紙袋打開看了一眼,愣了好幾秒鐘,裡面是紮得整整齊齊的五萬現金。這年頭電子轉帳十分方便,但田容平還是特意取出現金帶來了。他抬頭道:「二哥,你這是來還錢的嗎?我不著急,何苦大年初一就特意跑一趟呢!」
    
  田容平大大咧咧道:「我現在手頭有,當然要先還你錢了,你肯定比我更需要。」
    
  丁齊此刻已經反應過來了,田容平肯定是聽說了他出的事,以為他如今已貧困潦倒,所以趕緊籌錢把欠他的這五萬先還了。丁齊搖了搖頭道:「二哥呀,其實我現在不缺錢,放假前剛剛拿了十萬年終獎呢!」
    
  丁齊說的是實話,心理健康中心真的給他發了十萬年終獎,這是鐘大方一力爭取的,並在內部討論時列舉了種種理由。當時劉豐人已經在美國了,收到年終獎分配方案時,劉豐沒提任何修改意見就批准了。反正鐘大方樂意這麼定,負責最後拍板的劉豐就樂意這麼批。
    
  田容平瞪大眼睛道:「年終獎這麼多?胡說的吧,你不是被......」
    
  說到這裡他欲言又止,丁齊笑著接話道:「我的確是被開除了,但開除之前我還工作了十個多月啊,年終獎也得算!」
    
  田容平:「十個月就這麼多,真是好單位啊!你去年年終獎多少?」
    
  丁齊:「去年五萬,今年比去年多一倍。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有個好領導啊,太有人情味了!」
    
  田容平:「真的假的?」
    
  丁齊:「真的,我沒騙你!」
    
  田容平:「我都有點羡慕你了... 我們單位今年的年終獎就是多發兩個月工資,加起來也就一萬多。」
    
  丁齊:「大年初一就趕著來還錢,現在是不是後悔了?」
    
  田容平趕緊擺手道:「那倒不是,我現在手頭有,就趕緊還了。」
    
  丁齊:「你結婚我可沒收到請帖,連紅包都沒給呢。今天你單獨請我喝頓酒,我恰好可以把禮金補上!」
    
  田容平上次找他借錢,是為了結婚裝修新房,結果當天丁齊就出事了。後來他沒有收到田容平的結婚請帖,估計田容平也知道他的遭遇,所以沒來打擾。丁齊根本就忘了這茬,此刻見到田容平才想起來。
    
  不料田容平卻揮手道:「別提什麼禮金了,婚都沒結成!」
    
  丁齊驚訝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是連新房都裝修好了嗎?」
    
  田容平:「別在這裡說了,我請你出去喝酒,邊吃邊聊。」
    
  丁齊:「大年初一哪有飯店開門啊?」
    
  田容平:「瞧你這沒見識的樣,就沒在咱們境湖這樣的大城市過過年吧?別說大年初一了,三十晚上都有飯店開門!」
    
  丁齊小聲嘀咕了一句:「反正學校食堂不開門... 你還不知道麻餅呢!」
    
  丁齊自從上大學起,在境湖市已經生活了七年半,但他的確沒在這裡過過年。從十八歲那年春節開始,他都是在老家鄉下大伯家過的年,直到寒假開學前才返校。在老家鄉下的鎮上,如今初八之前是沒有飯店開門的,而早年的老規矩是初五開門。
    
  境湖市不一樣,雖然也有很多大排檔和小飯店春節期間關門,但也有不少大酒樓是年節不休的,很多人家大年三十晚上都是在飯店吃的。雖然價格貴一些,但是方便省心,也適合小倆口將各自的父母都叫來一起吃年夜飯。
    
  步行出學校,穿過一家大商場,找到了一家仍正常營業的酒樓,就在大廳裡邊吃邊聊,兩人一直聊到了下午兩點多。
    
  田容平的對象是相親認識的,彼此覺得還合適,然後就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尤其是田容平的父母特別上心。女方提出,男方得有自己的房子,小倆口婚後不和公婆一起住。田容平的父母答應了,也給田容平買了房子。
    
  女方還提出來房子要先裝修好,而且是男方負責出錢、按女方的意思裝修,田家也答應了。這時候家裡的積蓄已經不夠了,田容平還找丁齊借了五萬塊錢。
    
  房子裝修好了,婚宴的飯店也找好了,田容平連婚宴的定金都交了,還有一個星期就要舉行婚禮,這時候女方又提了要求;原本女方父母說好就不要彩禮了,但突然又改口女兒養這麼大不容易,彩禮也是誠意,接親當天要拿十萬彩禮過來。
    
  談到這裡,丁齊自斟自飲道:「十萬不算多,最關鍵的是,你已經投入了那麼,眼看就要達到目的,應該不會因為這個要求就不結婚了吧?就算你不樂意,你父母也會答應的。」
    
  田容平晃著酒杯道:「你別跟我談心理學,我什麼都懂!關鍵是那邊出爾反爾,說好的不要,事到臨頭突然又提這個要求,讓人措手不及。你說的對,我父母著急抱孫子也許就忍了,但是我卻感覺不能忍。
    
  父母辛苦了一輩子,為我結個婚就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得去借錢,我這個做兒子怎麼能忍心?要借也得我自己去借,將來夫妻倆一起還!這些就不說了,更要命的是另一個要求,我是堅決不能答應的,我父母也不答應。」
    
  丁齊慢悠悠地問道:「房產證上寫女方的名字嗎?」
    
  田容平:「你是怎麼知道的?」
    
  丁齊:「老套路了... 你還真以為我沒見識啊?假如你們彼此真的在乎,就是因為愛情而無私,寫上對方的名字也未嘗不可。其實有時候我們不願意,內心深處的原因只是沒有看上、感情還沒到那一步。」
    
  田容平冷哼一聲道:「聽仔細了:不是在房產證上加她的名字,而是改成她的名字... 沒有我的名字,只有她一個人的名字!她說不答應就不結婚,那我就不結了。酒席已經定了,付好的訂金只能退一半,那我也認了。」
    
  丁齊有些愕然地放下杯子,停頓了片刻才說道:「我不喜歡惡意假設他人,只說最溫和的一種判斷:極度缺乏自信,缺失感情中的信任與責任,對這個社會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有認知障礙,她才會......」
    
  田容平直搖頭道:「你說話可真夠溫和的,也夠客氣的!不必用這麼專業的口吻,你已經不是醫生了,我也不是來找誰給她做診斷的,她有病就有病去吧。不扯這些了!來來來,喝酒!大丈夫何患無妻?天涯何處無芳草?留得青山慢慢找,哪裡跌倒哪裡搞......」
    
  酒到酣處,說的話不知不覺就隨意了起來,田容平突然問道:「你和佳佳也分手了嗎?」假如不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會提這種事的。
    
  丁齊淡淡點頭道:「已經分手了,我們之間不太合適。」
    
  丁齊和佳佳是怎麼分得手?過程誰也說不清,甚至誰也沒有主動提,好像就是這麼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在已過去的幾個月內漸行漸遠,直至不再是戀人關係。
    
  丁齊剛剛出事那幾天,他沒有聯繫佳佳,後來佳佳主動聯繫他,表達了擔憂和關切。也許是事情太多,也許是心情不佳,丁齊沒有像以往那樣關注著佳佳,聯繫也越來越少,感情顯得越來越疏遠。
    
  後來佳佳告訴他,要去美國過年,丁齊祝她玩得開心、並提醒她注意安全。再後來佳佳又告訴他,她打算去美國留學,丁齊送出了祝福......
    
  想當初他和佳佳越走越近時,劉豐並沒有干涉,而今天他和佳佳漸行漸遠,劉豐同樣沒有說什麼,也許也沒法說什麼吧,一切發生得都很平淡,甚至不必有誰說分手。
    
  丁齊正在回憶,田容平又把腦袋湊過來低聲問道:「你恨不恨她?」
    
  丁齊看著手中的酒杯道:「恨她?為什麼要恨她?不,我根本就不恨她,也完全不應該恨她,我對她只有感謝。她陪伴了我生命中難忘的三年,給了我太多美妙的時光。
    
  她不是我的仇人,對我也沒有承諾和責任,更沒圖過我什麼,只是給了我很多,給了我不曾擁有的,正是我渴望的,我所缺少的、我很想要的......」
    
  田容平打斷他的話道:「真受不了你這些排比句!但你說的對,那麼漂亮的女生、劉豐大教授家的千金,跟你好了三年,讓你白睡了三年,怎麼樣你也是只佔便宜也不吃虧......」
    
  丁齊趕緊舉杯道:「打住!給我打住!快喝酒吧!堵你這張臭嘴!」
    
  田容平乾了一杯道:「你的心可真夠大的。」
    
  丁齊:「不然呢?」
    
  田容平怔了怔:「對哦,不然又怎樣?幹嘛要有那麼多負面情緒,只會讓自己不痛快!」
    
  這頓酒喝得暈暈乎乎,但是丁齊並沒有吐,當然更沒有失憶,只是回去的時候腳步有些發飄,上樓要抓著扶手才能走穩。
    
  第二天早上,丁齊九點才起床,剛剛洗漱完畢,突然又聽見了敲門聲。大年初二,又是什麼人跑到他這兒來了?開門一看,不禁怔住了,竟是劉國男。
    
  劉國男今天穿著一件修身款的無帽貂領呢絨風衣,還畫了淡妝,純黑色毛茸茸的衣領襯托得臉蛋很是白皙粉嫩。一見到丁齊,她就怯怯地低下頭道:「丁... 丁醫生好!我是來給你拜年的。樓下的門禁用手一推就開了,我就上來了。」
    
  丁齊沒多說什麼,只是點頭道:「進來坐吧!」他將那張唯一的椅子拉了出來,自己則坐在了床上。
    
  劉國男坐下之後,低著頭,左手摸著右手。丁齊問道:「妳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劉國男:「找人打聽的唄... 其實我是來給丁醫生道歉的,上次我的說那些話......」
    
  丁齊打斷道:「不必說了,我理解妳當時的心情。後來的事情,我還得謝謝妳。」當初田相龍第一次報料後,次日就有人在網上反爆料,引導了輿情反轉。爆料者聲稱是江北殺人案受害者的表姐,那當然就是劉國男了。
    
  劉國男:「你不用謝我,那都是我應該做的。但我也沒有想到,他們後來繞開安康醫院,卻專門將矛頭指向你個人,把事情搞大... 有很多事要回頭才能明白,我的確是錯了,我不該那樣認為、不該那樣看你、更不該那樣說你。真要說謝謝,其實我要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丁齊笑了:「這是給我發好人卡嗎?」
    
  劉國男趕緊擺手道:「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覺得你這人好。」
    
  丁齊:「不必這麼客氣,我也沒做什麼。」
    
  劉國男抬頭道:「我知道你做了什麼...... 不不不,我也不是那個意思,你不是殺人醫生,員警都不能那麼說!我的意思是說,田琦死了,你卻要承受處分...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總是無辜者倒楣,好人沒有好報,你們學校太過分了。」她有點語無倫次。
    
  丁齊淡淡道:「事情鬧得太大,都是從我違反紀律開始,妳如果是這麼一個大機構的負責人,也會這麼處理的。但好人也有好報啊,妳不是來給我拜年了嗎?」最後一句話是開玩笑的語氣,緩和一下氣氛,他不想讓劉國男那麼緊張。
    
  劉國男的臉居然紅了,又從隨身的包包裡抽出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遞過來,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是來拜年的,這個是過年的壓歲錢,給你!」
    
  壓歲錢?劉國男給他壓歲錢!這姑娘不太擅於人情往來,她想對丁齊表達感謝,勉強找了一個藉口,可是這非親非故的...... 丁齊頗有些哭笑不得,搖頭道:「我也是大人呀,妳過年幹嘛給我壓歲錢?」
    
  目測那個紅包,其實是個紅色的信封,看厚度應該是兩萬現金。為什麼要送錢呢?她的想法應該和田容平差不多,認為丁齊已經失業了四個多月,想必是窮困潦倒、很是缺錢。給得太直接,又怕傷了丁齊的自尊心,結果居然想了「壓歲錢」這麼一個名目。
    
  無論如何,丁齊還是很感激的。這幾個月他在圖書館當臨時工,每月一千五,但還免費住在學校的宿舍裡,在學校的食堂裡吃飯,倒是沒什麼別的開銷。他原本有八萬存款,借給了田容平五萬、可昨天已經還回來了,「年終獎」又拿了十萬。
    
  也就是說,他現在有十八萬存款了,有生以來兜裡還從未揣過這麼多錢呢,雖然正逢他最落魄的時候,今天劉國男又送來兩萬,這是要給他湊個整嗎?
    
  劉國男答道:「拜年嘛,總不能空手來,只是一點心意,你就收下吧。其實往年我每年都會給表弟壓歲錢,今年他不在了,而我看見你,感覺就像看見他...... 不不不,你別誤會,大過年說這種話不吉利,但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說......」
    
  丁齊趕緊接過紅包道:「妳不用說了,我明白妳的意思。我不能拿這麼多... 這樣吧,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大過年也圖個吉利,謝謝妳!」他打開信封,裡面果然是兩捆簇新的百元鈔票,他一捆抽出了一張,揣進了自己的兜裡,然後將剩下的錢放回信封,又還給了劉國男。
    
  劉國男下意識地接過信封,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風俗?百裡挑一嗎?」
    
  丁齊差點樂出聲來,鈔票是一百張一捆,他每捆抽出來一張,可不就是百裡挑一嗎?這姑娘有時候不太會說話,有時候又真會捅詞!他笑著說道:「妳給我兩萬壓歲錢,我年紀比妳小兩歲,也給妳一萬九千八壓歲錢,我們過年都有收穫。」
    
  劉國男沒有再堅持,收起信封又問道:「聽說你對象和你分手了?」說這句話時,她的聲音很細,也低著頭沒敢看丁齊的眼睛。
    
  丁齊擺手道:「大過年的,不說這些了... 也談不上誰和誰分手,只是沒有繼續走下去。」
    
  劉國男:「我還聽說,這間宿舍,學校給你留到下學期開學前,過完年就得讓你搬走了...... 我家有一套房子還空著,是我爹媽早就買好的、準備給我結婚用的;眼下也沒人住,你可以暫時搬到那裡去... 都是朋友,不用跟我客氣。」
    
  不僅她有空的房子,昨天田容平也說了,他婚沒結成,但為了上班方便,就先搬到新裝修好的房子住了;新房裡還空了一間屋,丁齊也可以搬過去同住,但丁齊謝絕了好意。
    
  丁齊答道:「我現在不缺錢,真的,工作這些年也有些積蓄。年前我已經聯繫了仲介,仲介那邊給我找到了房子,等放完春節長假我就搬過去,多謝你費心了。」
    
  劉國男似是鼓起勇氣般抬起眼睛道:「那不還得自己花錢嘛!其實你沒必要跟我客氣,我總想找機會為你做些什麼。」
    
  丁齊溫和的微笑道:「妳剛才提起了你表弟,說看見我就想起了妳的表弟,這是一種心理學上的移情現象。要知道,我曾經是妳的心理諮詢師,後來又發生了那些事,在這個過程中,妳可能下意識地就有情感投射......」
    
  劉國男看他的眼神,可不僅僅是像看表弟,看得丁齊很有些不自在,感覺怪怪的。他選擇了一種很「職業化」的方式,從專業角度談起了什麼是移情現象。
    
  這讓劉國男很無語啊... 最後只弱弱的說了一句:「你已經不是心理醫生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含情脈脈的劉國男,並拒絕了對方請他吃飯的要求,關上門之後丁齊連連苦笑,卻感覺心境已開朗多了。
    
  隔天大年初三的早上,丁齊起床後去校園的操場上跑了兩圈,回到宿舍後又洗了把臉,擦了擦汗,正在琢磨中午吃點什麼,忽然又聽見有人敲門。過去的傳統風俗,所謂的「大年」就是三天,沒想到初一到初三都有人登門拜訪,每天都不閑著呀!
    
  樓下的門禁雖然不好用,但也沒有誰貼紙條通知來客說它壞了,怎麼人人都知道推一把,然後就直接上樓呢?這回又是誰,又是來幹什麼的?
    
  打開門一看,卻是個陌生人,年紀看上去不到三十歲,個子一米七出頭,戴著無框樹脂眼鏡,看上去度數不深甚至是平光的,穿著很得體的中裝,除了眼睛稍微有點小,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
    
  來者拎著一盒海鮮乾貨大禮包,淺淺地鞠了一躬道:「丁老師好,我是來給您拜年的!」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7
022、給您推薦一本書
    
  此人的語氣顯得極有禮貌,舉止也是溫文爾雅,看上去就令人很有好感。丁齊納悶道:「請問您是?」
    
  那人放下禮盒,掏出一張名牌雙手遞過來道:「我叫葉行,境湖市博慈醫療中心的董事長。丁老師不認識我,但我對丁老師您可是仰慕已久!請問我能進去說話嗎?」
    
  鏡湖博慈,丁齊聽說過,其實就是一家民營醫院,主要經營特色專科,成立的時間只有兩年。但是這家醫院的前身歷史可挺長了,丁齊很久之前就聽說有這麼一幫人專門承包各醫院的科室,後來國家下了政策,不允許公立醫院將科室外包給私人經營,所以這幫人又設立了民營醫院。
    
  想當年他們還曾找境湖大學校附屬醫院談過合作,但那時丁齊還沒上大學呢,所以只是隱約有所耳聞。
    
  丁齊側身道:「哦,快請進!」
    
  他還是將客人讓到了屋中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海鮮乾貨大禮包被放在了書桌上。這個禮盒丁齊有印象,前天中午和田榮平出去吃飯,穿過一家商場時大廳裡正在搞促銷,這種禮盒標的特價是九百九十八。
    
  丁齊逛街時不會刻意關注這些,但他曾受過心理學專業訓練,熟練掌握「心冊術」技能,有獨特的思維和記憶技巧,並形成了習慣。所以他看見眼熟的東西時,往往能很快地回憶起準確的相關資訊。
    
  葉行坐得很端正,微微欠身道:「丁老師,很冒昧地大過年打擾您,您一定很納悶,我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丁齊點頭道:「是的,我正在等葉總自己說呢。」
    
  葉行開門見山道:「我是來請您出山的!我們博慈健康醫療中心今年新開設了心理專科門診,想聘請您為頭牌坐鎮專家。」
    
  丁齊一愣,反問道:「為什麼會想到來請我?」
    
  他的確很意外,真沒想到,這家民營醫院居然也設立了心理專科門診,而且負責人特意跑來聘請他。民營醫院也是一個法人機構,葉行是法人代表,但醫院可沒有總經理這種職位;院長負責管理,這位葉行並不是院長,所謂的董事長,其實只是投資方的代表。
    
  好歹也算是同行,鏡湖博慈的事情,丁齊多少也聽說過。它最出名的特色專科有不孕不育、無痛人流、按摩推拿、美容整形、皮膚病、性病等,因為時常見到廣告。但據丁齊所知,這家民營醫療機構最賺錢的科室其實是體檢中心,這也體現了公關能力。
    
  境湖市幾大保險公司的定點體檢單位都是博慈,很多保單生效之前都需要有投保人的體檢報告,這是按規定必須走的流程,也是很大的一筆單子。
    
  博慈能夠拿到,說明他們的業務公關能力很強,而且私下裡給的回扣也很高。除此之外,很多大型單位和機構每年都會組織員工體檢,很多單子也是讓博慈給吃掉了。
    
  也不能說這一類民營醫療機構競爭力就很強、醫療水準就很高,因為公立大醫院根本就沒有興趣和他們競爭,也競爭不過來。就拿境湖大學附屬醫院來說,這麼多年門診天天上午排長隊,住院床位一直都很緊張,經常有人托關係才能住院做手術。
    
  境湖市博慈健康醫療中心,據說是博天集團投資的下屬醫療機構,如果查股權關係,很難說它與博天集團有直接的控股從屬關係,但實際上從人員到業務聽說都是受博天集團控制的。博天集團在國內直接和間接控制了很多民營醫療機構,引起的社會爭議也較多,毀譽不一。
    
  境湖博慈今年也新設了心理門診,真的是很會蹭熱點啊,這的確也是一個新的業務發展方向,未來很有潛力。其實境湖市內完全正規的心理治療與諮詢機構,原先也只有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這麼一家。
    
  安康醫院是一家精神病院,也是政府指定的精神病強制醫療機構,但它並不對外開設心理門診。還有一些人也在搞心理諮詢服務,但是很不正規,專業水準也很難保證,而且缺乏一個正規的醫療機構為後盾,基本上都是小打小鬧、不成氣候。
    
  精神衛生專業或者說心理學專業的畢業生,也可以有別的就業方向,比如丁齊的師兄祁連峰就選擇了行銷,而田容平則在一家大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門工作。丁齊也曾想過,被境湖大學以及校心理健康中心開除後,自己要找一份什麼樣的工作?
    
  首先保證生活,然後發揮專長,再去想個人的發展。不料今天葉行找上門來了,就是讓他繼續幹專業,這是丁齊最希望的,也是事先沒有想到的。
    
  葉行雙腿併攏雙手放在膝蓋上,很認真地答道:「我們境湖博慈今年剛剛開設心理專科門診,我們雖是一家民營醫院,但背後的資本實力很強,要做的就是一炮打響。現在我們最急缺的就是像丁老師您這樣專業水準高超又有名望的專家坐鎮。」
    
  丁齊有些無奈道:「葉總,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什麼偏偏要找我?您不會不知道我剛出了什麼樣的事... 要說有名嘛,的確有一點,但在業內絕不算什麼美譽,要說有名望嘛,恐怕也談不上。」
    
  葉行笑了,放鬆身體道:「丁老師,您太謙虛了,也太低估自己了!我們的業務是面對社會大眾的,您的社會知名度這麼高,大眾口碑也很不錯,這就是最寶貴的資源。我們特地來聘請你,也是經過慎重考量的。」
    
  說到這裡他又看了看手錶:「丁老師,該吃午飯了,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吧!您先聽我介紹一下境湖博慈的情況,瞭解我們的誠意,然後再決定接不接受聘請。」
    
  反正也得吃飯,丁齊也就沒有再推辭。兩人從學校的北大門出去,來到了靠近江邊的一座海鮮大酒樓。丁齊以前來過這裡好幾次,都是陪著導師劉豐應酬,丁齊從來沒有結過帳,也輪不到他結帳,但知道這裡的消費不低。
    
  兩個人吃飯在大廳裡要個散台就行了,可是葉行卻一定要包間,說是談話方便。小包沒有了,葉行只得讓服務員安排個中包,最低消費一千六。
    
  丁齊笑著說葉老闆破費了。葉行卻笑道:「今天是談業務,花的是公款,我也算是沾您的光。」
    
  包間中是一張十人座的圓桌,如果加椅子還可以坐十二到十三個人,此刻卻只有他們兩個,面對面坐著顯得房間很空。葉行請丁齊先點菜,丁齊按照這裡的消費水準,沒點很貴的也沒點很便宜的,只點了一道石鍋鮑魚小土豆,然後便說客隨主便,將功能表還給了葉行。
    
  葉行接過菜單道:「大過年的圖個吉利,先來一艘富貴呈祥吧。」
    
  富貴呈祥是這裡的一道菜,一艘金燦燦的船,放在桌上有兩尺多長,裡面墊著冰塊,冰塊上鋪著各色刺身。然後葉行又說道:「丁老師點了鮑魚,有鮑魚怎能無魚翅?每人來一盅燕麥撈翅吧。據說多吃燕麥,對男人可是有好處的......」
    
  服務員也微笑著插話道:「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
    
  丁齊笑道:「我上次聽人說這話,是在一家鐵板燒,服務員推薦烤生蠔。葉老闆啊,不用都點這麼貴的。」
    
  葉行很豪爽地擺手道:「第一次請丁老師吃飯,可不能怠慢了,就應該有誠意!」
    
  丁齊笑出了聲:「要不一人再來一隻龍蝦?」
    
  葉行開口便道:「服務員,上一對澳洲大龍蝦,每人一隻!」
    
  丁齊趕緊擺手道:「我就是開個玩笑,你還真點啊!」
    
  服務員也笑著插話道:「富貴呈祥裡面已經有龍蝦刺身了,先生不必再點。你們只有兩個人,差不多夠吃了,再來盤素菜就好,刺身最後還可以做湯或者熬粥。」
    
  葉行也就沒有再堅持,又點了盤素菜,問丁齊喝什麼酒?丁齊想了想選擇了黃酒,於是又點了兩瓶花雕,等菜上齊了,兩人關上門開始邊吃邊聊。葉行卻不著急談正事,而是頻頻舉杯敬酒扯閒話,加了薑絲和枸杞的黃酒半斤下肚,臉漸漸紅了,額頭上也見汗了。
    
  喝得差不多了,葉行才放下杯子主動道:「丁老師,知道我為什麼要特意來請您嗎?」
    
  丁齊也放下杯子道:「願聞其詳。」
    
  丁齊其實一直在觀察這位有些突兀的陌生來客。對方的言行明顯有表演的成份,基本上都是刻意為了給丁齊留下一個好印象、讓他更有信任感。在宿舍的時候,葉行顯得很有禮貌,舉止溫文爾雅,來到飯店點菜時,又顯得很大氣,甚至有些裝傻充愣。
    
  現在他又做出一副已經喝多了的樣子,語氣讓人感覺很真誠,因為酒後吐真言吶。可是丁齊身為一名專業的精神科醫生,能分辨出醉酒過程的各種細微狀態,包括病理醉酒與普通醉酒的特徵,也包括從興奮期到麻痹期的各種反應。
    
  葉行並沒有喝多,至少沒有看上去喝得那麼多。但丁齊並不以為意,陌生人打交道本就有個試探的過程,至少對方要聘請他並不是什麼壞事。
    
  葉行帶著醉意道:「你出了事,而且鬧得滿城風雨,被境湖大學和心理健康中心開除了,連帶安康醫院都跟著背了鍋... 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公立醫院肯聘用你:他們不缺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算你還在官方體制內,背了這麼段黑歷史,以後評選啊、升職啊,總會有人拿出來說事,您也很難混,我說的對不對?」
    
  果然是難聽的話要留到喝多了再說,酒後無忌嘛。丁齊點頭道:「說得很對,您繼續。」
    
  葉行:「有很多人這麼認為,但丁老師您千萬不能把自己看低了!知道什麼是反向思維嗎?凡事要辯證地看,你就是如今最稀缺的專業人才啊!是我們博慈心理門診最需要的專家。
    
  我們開設了專科門診,得有人來看病才行;又不是公立大醫院,誰會知道你、誰又能信任你呢?這得去搞行銷、打廣告。可是一提丁老師您的名字,大家也都知道了,也清楚您的水準很高。
    
  您已經是全國知名,如今在境湖市家喻戶曉,這是我們打多少廣告也起不到的效果!只要您來了,我們對外一宣傳,大家也都知道了境湖博慈的心理專科門診。
    
  網上有人說你是殺人醫生,還說你用催眠術殺人,這說明什麼問題?說明大家公認您的水準高啊!不論傳聞真假,你也是位大師了,年輕有為的大師!
    
  聽說過這件事的人,也都知道死者是誰:那是個精神病,該死的變態殺人狂!而他們又不是田琦,用不著擔心自己... 哪怕是出於好奇,也會願意花重金來找你的。這樣一來,連帶著我們整體業務都得到了宣傳,甚至都不必你親自坐診看病。
    
  丁老師,我說的有些有話雖然不太好聽,但也是有道理的,您說對不對?」
    
  聽完這番長篇大論,丁齊不動聲色道:「的確有點道理,我聽著呢,您接著說。」
    
  葉行再度端杯相敬,乾了一杯溫熱的酒,嗓門不知不覺就大了起來:「您雖然被開除了,但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的證書還在吧?心理諮詢師的認證考試雖然被國家取消了,但以前發的證書仍然有效吧?而且您還是經過衛生部核准的中級心理治療師!
    
  您並沒有受到禁業處罰,我們博慈聘用您,法律程序上並沒有任何問題。您要看到自己的價值,原先在校中心做心理諮詢,是不是一小時收費六百?現在您名揚全國,在我們這裡,一小時就應該收三千了!」
    
  丁齊趕緊擺手道:「太誇張了,哪能要這麼多?簡直就是搶錢了。」
    
  葉行:「丁老師是學院派出身,不懂我們這些江湖人的套路。這叫『抬門檻』,你一個人每天就算滿打滿算,又能接待多少病人?收少不如收多,精力是有限的!你是丁齊丁老師,不能隨隨便便就坐台!慕名而來的人,也不在乎花這三千塊錢。他們敢花,我們還不敢掙嗎?」
    
  丁齊追問道:「什麼是江湖套路?」
    
  葉行突然壓低了聲音,腦袋前伸、探到桌沿裡問道:「丁老師,您聽說過江湖八大門嗎?」
    
  丁齊:「好像聽過這個詞,舊社會走江湖、跑碼頭的講究,但並不是很瞭解... 這跟幹我們這一行有關係嗎?」
    
  葉行:「怎麼沒關係?驚、疲、飄、冊、風、火、爵、要,這江湖八大門包羅萬象!我給您推薦一本書,名字叫《地師》,有空你可以找來好好看看。」
    
  丁齊當即就打開手機搜了一下,有些納悶道:「網路小說啊?」
    
  葉行:「就是一本網路小說!作者這小子雖然在瞎扯,但多少還知道一些皮毛和門道的。您好好看看,也能瞭解一個大概。不瞞丁老師您說,有多少江湖出身的人,做夢都想像丁老師這樣揚名立萬,羡慕得不得了,可他們沒機會啊...
    
  今天酒喝得痛快,我就再跟您交個實底:我們境湖博慈的背後,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博天集團。而博天集團的老祖宗,當年就是走江湖出身,憑著一張治皮膚病的偏方,白手起家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所說的人,就是博天集團的擁有者兼創始人施良德。施良德今年其實只有五十八歲,麾下各分支公司與機構數百、資產數百億,集團每年的營業額過千億。一位成功的企業家,在集團內部不是被稱為施總、施董事長或老闆、老大,而是叫老祖宗,不僅足以說明其地位,這個稱呼本身也帶著濃厚的江湖意味。
    
  丁齊插話道:「我知道這張偏方,就是硝酸、水銀和白醋;假如配比不正確,是有腐蝕和毒性的,但是用對了,確實能治不少皮膚病。」
    
  葉行:「丁老師真厲害,您還精通外科呀?」
    
  丁齊哭笑不得道:「這不能算外科。」
    
  葉行:「不管它是哪一科,但僅僅靠一張偏方,能建立起分支機搆佈滿全國、如今業務已延伸到東南亞各地,實力如此雄厚的博天集團嗎?更重要的是高超的江湖手段,過人的眼光和視野,就是不走尋常路!......其實,我也是江湖八大門中的疲門傳人。」
    
  說出最後這句話時,他的神情語氣帶著三分得意、七分神秘,似乎就等著丁齊繼續追問下去,令丁齊頗有些無語。
    
  見丁齊沒有順勢追問下去的意思,葉行又問道:「丁老師,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您接不接受我們的聘請呢?」
    
  丁齊:「葉總,其實您沒必要說這麼多。我只需要看看你們醫院的資質,如果手續都是合法的、沒有問題的,按正規的程序聘用,我就沒什麼問題。無論如何我都很感謝您,對我來說這相當於雪中送炭,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葉行一拍大腿道:「那就太好了!我們是正規醫療機構,所有手續都是合規合法的,您簽了合同直接來上班就行。您是我們機構的大牌專家,我們包吃包住!但我個人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 我知道您在境湖大學圖書館兼職做管理員,請您繼續保留這份兼職。」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8
023、奇怪的要求
    
  對方居然提出這樣奇怪的要求,丁齊詫異道:「這又是為什麼?」
    
  葉行:「就算我個人的一點獨特趣味吧... 我沒有上過重點大學,在我的心目中,大學圖書館一直是個很高尚、很神聖的地方。而圖書管理員更是了不起啊!古代的道祖太上,當代的本朝太祖,可都是圖書管理員出身。」
    
  丁齊笑道:「古往今來那麼多圖書管理員,難道人人都是道祖太上和本朝太祖?」
    
  葉行:「反正事情就這麼定了,我會給專科門診打招呼,您的掛牌預約時間,要和您在校圖書館的兼職時間錯開,兩邊都不耽誤。為了丁老師上下班方便,我們再給您配一輛專車。」
    
  俗話說酒後吐真言,果真如此嗎?其實有的人喝多了更喜歡胡吹大氣,往往言過其實;而像葉行這樣沒喝多卻偏偏裝著已經喝得很多的樣子,又往往言不盡實。但丁齊並不在意這些,人和人打交道經常如此,尤其是在生意場上,抓住核心問題就行了。
    
  至於葉行刻意搞得那麼神秘的話題,丁齊卻沒有沒有跟著對方的套路走,只是一笑而已;由於職業的關係,他什麼樣的牛鬼蛇神沒見過?
    
  對丁齊而言,今天談的是職業與專業問題;而對葉行而言,談的就是生意。既然是生意,丁齊必然有被對方看中的利用價值,否則也沒得談。丁齊願意接受境湖博慈的聘請,因為這份工作正是他所需要的。
    
  不論葉行說得多麼天花亂墜,甚至還搞得那麼神秘,連傳說中的江湖八大門都扯出來了,丁齊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這家民營醫院的資質是否正規、開設專科門診的手續是否齊全,聘用他的程序是否符合規範?這些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有這些就夠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看待問題的方式,有自己的需求和目標,能達成協議,就是各取所需。在連連碰杯中,丁齊點了頭表態願意接受聘請,並向葉行表示了感謝。
    
  葉行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讓丁齊繼續保留境湖大學圖書館的兼職,所給出的理由卻不怎麼有說服力。但葉行既然堅持如此,丁齊也沒什麼不能答應的,只要時間安排得合理,這並沒什麼壞處,更何況葉行為此還承諾給他配一輛專車呢。
    
  接下來就是談聘用合同的細節問題,談著談著,丁齊也感覺真有必要暫時保留那麼一份兼職了。對方的話雖然說得很好聽,但這份工作的具體情況究竟會怎樣,目前還真不好打保票。
    
  境湖博慈眼下與丁齊簽的並不是勞動合同,與當初的校心理健康中心一樣,仍然是一份勞務聘用合同。這種情況在民營醫院很普遍,他們有很多醫生包括招牌專家教授其實都是外聘的,有不少還是退休後返聘的,人事關係都不在醫院。
    
  博慈承諾包吃包住還配專車,但是丁齊並沒有底薪,這有點像工廠裡的計件工資,他每個月的收入主要就是拿提成。葉行說每小時收費三千,丁齊卻堅決不同意;境湖市乃至本省內的心理諮詢收費,根本就沒有這麼高的。
    
  丁齊最高只想收一千,可是葉行覺得一千太低,兩人說來說去,最後達成的一致數字是一千五。葉行表示絕不能再低了,因為丁齊是頭牌專家,收費太低影響專科門診的形象,而且其他醫生也不會答應,因為他們的收費都不好超過丁齊。
    
  這一千五當然不全歸丁齊,丁齊的提成是五百,另外一千歸醫院。這也沒什麼不公平的,因為醫院提供了場所和設施以及各種從業手續,並有其他的運營費用。
    
  一小時就淨賺五百,聽上去收入已經相當不低了,但也得有生意上門才行。將自己的牌子掛出去,還掛得這麼貴,究竟有多少人願意花錢掛號預約、找他做心理諮詢或心理治療,丁齊心裡也沒底。
    
  而且丁齊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假如以小時為單位,每天面對患者進行心理治療或心理諮詢的時間,達到三小時就相當於滿負荷了。如果認真盡職,這其實也是相當消耗體力與精力的工作。
    
  看來校圖書館的兼職還得暫時保留,每月的收入雖不多,但好歹勉強還夠吃飯。葉行提出這一要求,可能是他心裡也沒底吧?雖然話說得那麼大,但也不敢保證究竟會有多少人來找丁齊做心理治療。
    
  假如丁齊的「生意不好」,境湖博慈是不是吃虧了?那倒未必,因為境湖博慈並沒有什麼實質損失,心理診室也不是丁齊專用的,其他醫生照樣可以用。對於境湖博慈而言,最重要的並不是丁齊個人能給他們掙多少錢,而是一種「名人」廣告效應。
    
  丁齊沒有要求底薪,本來也許還可以再談談的,但他乾脆沒談;因為對方也不要求他坐班,根據他在圖書館的兼職時間安排掛號預約時間,有掛號預約他便過去,平時並不需要考勤。丁齊只要求這每小時五百元是稅後收入,葉行也很痛快地答應了。
    
  酒桌上基本都談妥了,但丁齊還要到醫院去實地考察,看到各種正規的資質手續他才會簽字。葉行主動離席繞過桌子跑來握手道:「丁老師,您年後就可以來上班,祝我們合作愉快!」
    
  葉行看似隨意點單,但是結帳開發票的時候,連酒帶菜打了個八八折,去了零頭正好是一千六,不多不少就是這間包房的最低消費。
    
  這個年,丁齊原以為自己會過得很孤單淒清,卻不料三天大年一天都沒閑著,甚至年後的工作和生活問題都有了著落。回去後他又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喃喃自語道:「你是好人,好人畢竟有好運。」
    
  大年初四這一天,丁齊收拾行李回到了老家宛陵市涇陽縣的縣城。他沒有去鄉下大伯家,也沒有去見任何親戚同學,就是在父母留給他的房子裡住了幾天。
    
  每年他都會抽空回來兩次,將屋子打掃收拾乾淨,交齊水、電、衛生等費用。過年時他留在宿舍而不回這裡,是因為他不想讓父母看見自己當時的樣子;雖然父母已經不在了,這仍是一種潛意識。
    
  過年時,丁齊只主動給三個人發了拜年的微信:第一個當然是導師劉豐,通過劉豐祝導師的全家春節快樂;第二個是大伯,通過大伯向親戚拜年;第三個人是他的師兄,境湖市安康醫院的辛主任。
    
  丁齊違反紀律挨了學校的處分,辛主任也跟著背鍋,雖然沒有被撤職或開除那麼嚴重,也沒有受行政記過,但也象徵性地受到了警告處分。丁齊心中很有些愧疚,反倒是辛主任回了訊息,安慰與鼓勵了丁齊一番。
    
  令丁齊意想不到的是市公安局的盧澈處長,這位領導居然主動加他微信拜年,並告訴丁齊:以後遇到什麼麻煩可以找他幫忙。
    
  丁齊一個人回家鄉「度假」,從大年初四到大年初七,他只待了四天,恰恰就是在這段時間,境湖大學的教職員宿舍卻出了事。學校的假期和其他單位不一樣,不僅是春節七天假,還有寒假,除了值班人員,其他人的假期都很長。
    
  丁齊走了之後,教職員單身宿舍樓就空了,沒人會那麼早回來。可凡事偏偏有例外,有一位女助教回家過年被逼婚,連軸轉被安排著相親,實在是身心疲憊,乾脆一跺腳就提前回校了;她的宿舍與丁齊同一樓層,位置在斜對面。
    
  丁齊是初四上午八點鐘走的,這位女助教是九點鐘回來的。過了不久她聽見了動靜,原以為宿舍樓裡根本沒人,所以覺得害怕,既沒敢開門也沒敢吱聲,於是通過貓眼悄悄往外看,發現了三個陌生人弄開了丁齊宿舍的房門。
    
  這位女助教嚇得夠嗆,隨即就打電話報警了。校園內的治安由學校保衛處負責,保衛處是有正式警務編制的,過年也有人值班。保衛處的人及時趕到,將那三個傢伙堵在了宿舍中當場抓獲。
    
  那三個人承認自己是小偷,聲稱就是想趁著過年宿舍沒人來偷點東西。可是早就有人特意跟校保衛處打過招呼,要他們提防某種情況,於是一搜身,結果發現了繩索、錘子、頭罩等作案工具。
    
  校保衛處將疑犯移交到轄區分局,經過分別地突擊審訊,三個人先後都招了,供認他們是受洪桂榮的雇用,來收拾丁齊的。
    
  好險吶,丁齊算是逃過了一劫!看來有人摸過他的情況,知道他留在學校宿舍裡過年,卻不清楚他大年初四早上突然走了。歹徒也知道宿舍樓裡沒有別人,卻不清楚斜對面有一位女助教突然又回來了。
    
  假如丁齊沒有回老家,而宿舍樓裡也沒有別人,後果簡直不敢想像。
    
  警方立刻找到了洪桂榮,洪桂榮卻撒潑抵賴,最後低賴不過只得承認,她雇了人只是想教訓教訓丁齊,並沒有殺人、綁架之類的其他企圖;至於被抓住的那三個歹徒,當然也不承認自己有惡性犯罪企圖。
    
  這個案子其實不太好處理,三名歹徒暫時被治安拘留了。田相龍也很震驚,他事先並不知道老婆做了這件事,獲悉之後便告訴警方洪桂榮的精神不正常,自從田琦死後她的精神一直就不穩定,並要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療。
    
  可是境湖市兩大收治精神病人的醫院,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和市安康醫院,在春節值班期間沒有一家肯收治洪桂榮的,她暫時也被送到了看守所裡。
    
  目前還不知道這件事最終會怎樣。遠在涇陽縣的丁齊是怎麼知道消息的?大年初六早上,他接到了盧澈警官特意打來的電話,盧警官告訴了他剛剛發生的事情,並提醒他注意安全。
    
  初六下午,丁齊又接到了學校保衛處的電話。保衛處提醒,有人已經盯上他了,住在學校宿舍裡不再安全,要儘快搬出去。面色鐵青的丁齊並沒有多說什麼。
    
  大年初八,各單位節後第一天上班,丁齊來到了境湖市博慈健康醫療中心。他提前給葉行打了個電話,葉行便開車到高鐵站來接他。董事長親自來接,令人受寵若驚,但丁齊卻有幾分疑惑。
    
  他當然很感謝對方的熱情,但葉行也太過熱情或熱心了,難道僅僅是想借他的「名頭」打開心理專科門診的局面嗎?坐在車上閒聊了幾句,結合自己的推測判斷,丁齊倒也瞭解了葉行的大致處境。
    
  所謂的董事長,其實就是投資方派來的代表而已,但在醫院這樣特殊的機構裡,很難說有多少實權。博慈醫療有正副兩位院長,正院長姓周,退休後反聘的內科專家,全面負責並直接分管體檢中心;副院長姓龍,也是集團領導通過關係聘來的外科專家,分管整形美容專科。
    
  而體檢中心和整形美容專科,就是博慈醫療眼下最賺錢的兩個部門。葉行雖然名義上是法人代表,是領導,但平時的業務插不上手,也就意味著沒有太多油水可撈。可他也有自己的辦法,境湖博慈做的買賣可不僅僅是醫療,以前也搞培訓,還有一個培訓學校。
    
  現在社會上有很多種職業資格認證,也催生了所謂的考證一族。花上幾個月甚至短短幾個星期時間,背幾本教材,考下一個職業資格證,難道就可以進入某個行業、從此得到了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嗎?實際上真正能賺錢的買賣,反而是搞考證培訓。
    
  葉行原先就在境湖博慈辦了一個培訓機構,搞心理諮詢師資格認證考試。他聘請的教師,就是負責講解教材、教學生怎麼通過考試,葉行本人有時候也會上臺講課。
    
  教學生考證,老師自己當然也得有證,葉行就有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證書;可是去年九月,國家取消了心理諮詢師的資格認證考試,這個培訓機構當然就辦不下去了。
    
  葉行又想了個主意:成立心理專科門診,讓原來的培訓老師都換一個崗位;也就是說,這個心理專科門診是葉行控制的,也是他插手醫院內部業務的一種方式。
    
  丁齊聞言暗暗搖頭... 醫院可不像公司,無論是中醫、西醫還是內科、外科,業務能力都是需要長期的工作經驗堆出來的,僅僅只看過幾套教材,哪怕一字不落全背下來也不行。非專業出身的葉行確實很難插手,所以才想著另闢蹊徑。
    
  但是心理治療專業同樣不簡單,所以葉行才會來聘請自己。至於葉行還有什麼其他目的,既然他沒說,丁齊也就沒追問。
    
  境湖博慈位置離境湖大學有些遠。丁齊記得自己曾經來過這一帶,印象中這棟六層樓原先是一家三星級經濟型酒店,如今卻改造成了醫院;很多病房乾脆就相當於賓館裡的標準間,這可比公立大醫院舒服多了。
    
  葉行帶著丁齊參觀了各科室,這是一家特色專科醫院而不是全科醫院,所以掛的牌子是「健康醫療中心」。
    
  丁齊見到了周院長和龍副院長,他們的態度很熱情、很禮貌,但丁齊也能看出禮貌中有些刻意的疏遠。葉行介紹丁齊的時候,兩位院長都連稱久仰,只是這「久仰」聽著總令人感覺有些令人彆扭... 在真正的專業領域內,丁齊出的可不是什麼好名。
    
  然後葉行又帶著丁齊參觀了心理專科門診,除了丁齊這裡還有另外九名「心理醫生」。心理諮詢師這個職業認證考試國家已經取消了,所以在這裡乾脆都叫心理醫生吧。
    
  有七名同事是原先考證培訓機構的老師,他們都是有心理諮詢師證書的。雖然國家的職業資格認證已取消,但已頒發的證書依然有效。另外兩人,也是葉行特意從外地聘請的有執業經驗的心理治療師。
    
  這些人對丁齊都很好奇,尤其是那幾位培訓教師,感覺明顯很佩服他,而那兩名心理治療師的感覺卻好像如釋重負。丁齊只做心理醫生,並不想成為專科門診的管理者,主任、副主任啥的就不兼任了,該怎麼安排是葉行自己的事。
    
  參觀完畢之後,醫院的資質沒有問題,手續上也很正規,丁齊便到辦公室簽定了聘用合同;暫定一年,到期後若無其他異議便可繼續順延。
    
  條款很明確,沒有寫包吃包住這樣的字眼,但提供宿舍和專車寫進去了,甚至還有油費自理、交通事故責任自負這樣的細節條款。丁齊當然希望合同裡能寫清楚具體待遇,而且寫得越細緻越好,檢查之後沒什麼問題便簽了字。
    
  簽完合同後,葉行對丁齊道:「走,去看看我們給你提供的宿舍。」
    
  宿舍離醫院不遠,七層的單元樓看上去有些年頭了。丁齊的宿舍在四樓,打開門就嚇了一跳,裡面有五個姑娘竟然在客廳裡列隊,鞠躬道:「丁老師好!」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9
024、一間宿舍配五個美女
    
  這是一套三室兩衛的商品房,丁齊沒想到居然是男女混住,而且男的只有他一個。主臥室留給了他,還有單獨的洗手間。次臥住了三個女孩,一個上下鋪加另一張小床,稍顯有些擁擠,還有本來是書房的屋子裡也放了一張上下鋪,住了另外兩位姑娘。
    
  客廳不算小,角落裡放了一張餐桌,靠牆還放了一排櫃子,裡面堆著各種資料和資料夾,中間放了五張辦公桌,有電腦和電話,完全就是辦公室的佈置。看來這五位姑娘不僅吃住在這裡,而且就在這裡辦公。
    
  葉行是怎麼想的?居然將自己這麼個大小伙子安排到這裡住!進了主臥,關上門只有他和葉行兩人時,葉行低聲道:「丁老師,我們的宿舍比較緊張,這已經是條件最好的了,特意給您安排了一個帶洗手間的單間。」
    
  丁齊:「怎麼是男女混住?外面那五個女孩都是什麼人?」
    
  葉行:「都是我們醫療中心的市場代表;她們五個,可是市場行銷部的五朵金花,丁老師還滿意嗎?」
    
  對房子滿意還是對人滿意?丁齊皺眉道:「你把我一個大男人安排進來,她們就不彆扭呀?」
    
  葉行:「只要丁老師您不覺得彆扭就行。再說了,您這間是主臥,是獨立帶衛浴的,只有您一個人住,關上門互不打擾,我事先就問過她們了;她們對丁老師您都很仰慕和好奇,醫院這麼安排,她們也都沒反對。」
    
  丁齊:「單位居然這麼安排,人家男朋友不反對嗎?」
    
  葉行:「大家工作都挺忙,哪有時間搞對象?再說合適的也不好找... 假如真有男朋友,也就搬出去住了。」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敲門;剛才五位姑娘中的小組長進來了,剛才做過介紹,她叫張麗晨,自稱小晨。小晨微笑道:「丁老師怎麼一來就關上門只和葉總說話?我們還在外面泡了茶,想和丁老師多聊一會兒。
    
  丁老師,我正在網頁上做您的介紹呢,能不能給提供一張你的照片?清晰一點的、帥一點的,生活照也行... 葉總給了我們一個簡介,如果丁老師有什麼修改意見,還可以再補充。」
    
  丁齊很禮貌地搖頭道:「就按你們葉總給的簡介吧,照片待會兒現場拍幾張挑挑就行... 我對簡介沒什麼要求,實事求是就好。還有,不要提什麼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
    
  葉行:「我們出去坐著聊,喝點茶。」
    
  丁齊去客廳裡著喝了一會兒茶。葉行說這裡住的是五朵金花,倒也不算太誇張;五位姑娘都不難看,而且其中至少有三個在丁齊看來身材相貌都還不錯。五位姑娘對丁齊都很好奇,顯然也聽說過他的「事蹟」,看他的時候,眼睛裡都有些崇拜的意思。
    
  稍微問了幾句,丁齊瞭解到她們都是衛校畢業的,原先到境湖博慈來應聘醫藥代表,卻在葉行的勸說下做了業務代表。工作地點就在這裡,平時也跑外勤,主要負責行銷、客服和業務推廣,也可以說就是聯繫業務的。
    
  境湖大學附屬醫院和心理健康中心可沒有這種部門和這種職位,看來是博慈醫療這種民營機構的特色。丁齊在不動聲色掃了一眼她們的辦公桌和檔案櫃,看見了幾本《電話接診技巧 - 以美容整形為例》、《醫生行銷十大技巧》等內部資料,恍然間很有種搞傳銷的既視感。
    
  能看出來,正如葉行所說,這五位姑娘並不排斥他住進來,甚至很歡迎、表現得很有些期待。這看是什麼人吧,至少丁齊很年輕,而且顏值挺高,還是心理專科問診的「頭牌專家」。身為男性,丁齊也難免有些小得意,但另一方面,他也很打怵。
    
  聊了幾句,小晨突然問道:「丁老師,我們平時可以借用你的浴室嗎?」
    
  這套三居室有兩個洗手間,外面的洗手間稍小一點,而主臥帶的洗手間比較大,浴房也更舒服,估計這五位姑娘平時也經常用主臥的浴室。但這個問題有點生猛了... 想借浴室洗澡,來回都得穿過丁齊的臥室,想一想就感覺畫面太美。
    
  丁齊有些尷尬地答道:「我並不經常住在這裡,我不在的時候,你們隨便用。」
    
  又有一個姑娘點頭道:「對對對,丁老師白天還得出去上班呢。」
    
  有點接不上話了,丁齊趕緊找了個藉口拉著葉行告辭出門。剛才參觀醫院的時候,感覺還挺正規的,可是一到宿舍,怎麼就這麼不正經呢?下樓時他問道:「葉總,能不能換一間宿舍,這樣不太方便吧?」
    
  葉行笑道:「實在抱歉,我們醫院就剩這麼一間單身宿舍了。再說了,獨門獨衛有什麼不方便的?人家姑娘們都不計較,丁老師您計較什麼?摸摸自己的心口說,你是和一群姑娘住在一起好呢,還是和一群大男人住在一起好呢?」
    
  丁齊:「你就不怕我行為不軌?」
    
  葉行的笑意更深:「不軌?她們是五個,你才一個,誰怕誰呀?」
    
  丁齊嘆了一句:「學醫的膽子就是大。」
    
  葉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丁老師是搞心理學的,應該心理素質更好,膽子更大才對。我不僅給你安排了宿舍,還給你配了五位美女,怎麼樣,夠意思吧?」
    
  丁齊不想再接這個話題,轉而問道:「給我配的車呢?」
    
  葉行掏出車鑰匙遞給他道:「就是我今天開的那輛,現在交給你了。」
    
  葉行今天開的是一輛老款的帕薩特,已有近八年的車齡,在二手車市場上賣不了幾個錢,是外單位欠債抵帳的東西,但看上去保養得還不錯,至少表面包括內飾竟是八成新的樣子。葉行倒也沒有違反合同,宿舍提供了,專車也給了,正式上班時間是下週一。
    
  丁齊雖在大學本科期間就拿到了駕照,但平日開車的機會並不多,上手有點不太適應,起初開得很慢,過了好一陣子才感覺自如。
    
  他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人辦了一張車輛出入證。他畢竟在學校生活了這麼多年,認識不少熟人,儘管眼下只是個臨時工,但這點事情還是能辦到的。校內不允許外單位車輛隨意出入,裡面更好停車。
    
  第二件事就是給房屋仲介打了電話,而仲介是他年前就聯繫好的。本來以為已無必要,可是去了一趟醫院宿舍後,他還是決定在學校附近自己租房子。
    
  至於葉行提供的宿舍嘛,既然是「福利待遇」,那就留著吧,但他平時不會在那裡住;考慮到博慈醫療距離境湖大學有點遠,上下班偶爾來不及或者時間太晚,在那裡臨時休息一下或者睡個覺也可以。
    
  房屋仲介領他看的第一處房子是一套「江景公寓」,離江岸還有段距離,但是位置比較高,在二十二樓,站在窗前視線穿過街對面林立的高樓,以及高樓背後的小赤山公園,還可以看到一段斷斷續續的長江。
    
  可是丁齊一進來就愣住了,因為這套公寓他住過,時間不長,只有三個小時。怎麼會這麼巧?他第一次和佳佳在校外開鐘點房,來的就是這個房間!這棟商住兩用樓離學校的北大門不遠,裡面有好幾家酒店式公寓,既提供長租房也提供鐘點房。
    
  丁齊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轉身出去,但是想了想又站住了;假如真的已不在意,又何必刻意回避?告別過去的新生活,莫不如就在這裡開始吧。他沒再去看別的房子,便點頭租下這裡了。
    
  這是一套精裝修公寓,建築面積約四十坪,進門處右手是洗手間,左手還有一個簡易的灶台,沒有通煤氣,但可以用電磁爐做飯。由於是酒店式公寓的房間,裡面還配好了冰箱、電視、壁掛式空調、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張沙發、一個衣櫃。
    
  長租有優惠,租金每月兩千五,丁齊沒說什麼便簽了一年的租房合同。他還特意打聽了一下,如果是買房的話,這個地段四十年產權的商住兩用房,每平米是一萬五左右。
    
  丁齊又想起了老家縣城,父母老房子所在的地段,眼下房價差不多是六千左右。無論是什麼地方,看來都不便宜呀,如今就連小縣城的房價都挺高了。
    
  租完房子的第二天,丁齊就搬出了學校宿舍。他沒有太多東西,也沒必要叫搬家公司,反正自己有車了,後車箱來回拉兩趟就搞定。已在校園裡住了七年半,感覺這似乎是一種告別,但還不是徹底的告別,他仍然是圖書管理員。
    
  ......
    
  「丁醫生,真不敢相信,上次的治療總共才用了三個小時,我在沙發上睡了一覺,感覺卻像睡了三天三夜。這幾個月以來來,我從沒有睡得那麼舒服!」
    
  說話者叫塗至,三十歲,從兩頰到下巴有著淡淡的絡腮鬍渣,應該是早上出門前刮過,但到了下午又長出來一點。這裡是境湖博慈健康醫療中心的心理門診會談室,他已經是第二次來找丁齊做「心理輔導」了。
    
  丁齊原先在校園心理健康中心,每次心理諮詢一小時,掛號登記時交足費用,結束後求助者就要等待下一次心理諮詢。可是在博慈,每次心理治療的時間是不確定的,想掛丁齊的號,登記預約者須交納三個小時的押金,最後根據實際情況再結算。
    
  這種做法,也有利於醫院「創收」。以會談為主要形式的心理諮詢,是很好控制時間的,但如果輔以很多其他的心理治療手段,時間就很難確定了,這麼做也許更科學。
    
  丁齊的收費很貴,但還真有人願意來掛他的號,雖然不能說門庭若市,但如果他願意的話,幾乎每天都可以出診。但丁齊有自己的工作節奏,基本上每天只接待一位患者或求助者,週末也會休息。
    
  學校圖書館的工作分三班,分別是上午、下午和晚上,丁齊每天只有一班,具體是哪一班要看安排。當然了,身為一名心理醫生,工作時間不僅僅是面對患者時,也包括患者離開後所做的病歷整理、病情分析等工作。
    
  就職的第一個月,丁齊拿到的提成就有兩萬多,他已經很滿意了。
    
  境湖博慈的心理專科門診開設得很順利,葉行所期待的廣告效應確實是有的,不少人就是「慕名」而來,有的人是誰收費貴就找誰,代表水準高嘛!丁齊所發揮的作用,可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接診,他也的確起到了「坐鎮」的效果。
    
  其他心理醫生遇到情況不太好處理的求助者,經過溝通後,往往都會轉介到他這裡來。更重要的另一方面,博慈醫療只有心理專科門診並沒有精神科門診,更無法收治神經症或精神病患者;但來到心理門診求助的患者,症狀卻是事先無法預計的,可能不僅只有心理問題。這時候就需要人把關,及時做出診斷甄別,推薦患者轉院到更合適的地方接受治療。比如神經症或精神症患者,在境湖市就應該到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或市安康醫院治療。

  丁齊既是心理諮詢師也是心理治療師,還曾是精神科醫生;而且丁齊的業務精、門路熟,在轉院推薦的時候,他可以直接告訴患者該到什麼地方、找哪個醫生,大多數時候甚至都能先電話幫著聯繫好,因為那邊也是他的熟人。
    
  丁齊並不是全天都待在醫院裡,所以有時也不方便,後來他乾脆又給葉行推薦了他的師兄辛霜紅,就是安康醫院的辛主任。辛霜紅當然沒有從安康醫院辭職,只是成了境湖博慈的外聘專家,倒是分擔了丁齊的不少壓力。
    
  論「名氣」辛霜紅當然遠遠趕不上丁齊,誰讓丁齊出過那麼大的事呢?但辛霜紅在業內的資歷要比丁齊老得多,業務能力也很強,早就是主任醫師了。他會不會搶了丁齊在博慈的「頭牌」位置呢?丁齊對此倒從來都沒想過。
    
  辛霜紅是眼下葉行能外聘到的、最大牌的專家了;他倒是想請劉豐,但也不可能請得來呀。請辛霜紅還有另一個好處,他不僅能及時將有精神異常的患者介紹到安康醫院轉診,還能給博慈的心理專科門診帶來患者,也就是介紹業務,這也是有提成的。
    
  有很多人的症狀算不上精神異常,卻存在較為嚴重的心理問題,跑到安康醫院去求治,辛主任就可以把他們推介到這裡來。而丁齊只負責接診,不負責給博慈醫療拉業務,所以他沒有這筆提成收入。
    
  當代社會,很多人或多或少都存在某些心理問題,其中有不少是僅憑自我調整難以徹底解決的,所以需要心理方面的求助。社會競爭與各方面壓力越來越大,尤其是現代都市中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導致的心理問題也越來越多。
    
  肯花大價錢來找丁齊進行心理治療的,基本經濟上都算寬裕,但他們在情緒上往往比一般人更焦慮,平時承受的壓力也更大。職場壓力、商業競爭壓力、中年危機、家庭危機...... 等等不一而足。
    
  面前的這位塗至先生,問題很簡單也很常見,就是失眠。導致失眠的原因有很多種,比如神經衰弱,更常見的是精神壓力與情緒焦慮,這需要心理醫生仔細甄別。首先要做到的第一步,就是讓求助者體會到心理治療的效果,然後再嘗試著逐步徹底解決。
    
  塗至在深圳工作,是一家超大型網路公司的遊戲專案負責人,平時的工作非常繁忙,經常沒日沒夜的加班,作息很不規律,受失眠困擾已有很長時間了。這次是請了個公休假,回父母這裡想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暫時告別了繁忙的工作,可他仍然失眠,是熟人推薦他到丁齊這兒來的。上次丁齊先引導他做了放鬆訓練,然後將他催眠了,就讓他靠在沙發上舒舒服服地睡了兩個多小時。
    
  催眠所謂的「眠」並不是睡眠的「眠」,但催眠師可讓被催眠者在深度催眠狀態下起到很好的休息效果,也可以讓對方進入睡眠狀態。很多受失眠困擾的求助者來到丁齊這裡,丁齊第一次接診都會設法讓對方好好睡一覺。
    
  這麼做的目的,主要讓對方明確感受到自己是可以睡得著的,而且還能睡得很香,接下來的治療就會好得多。丁齊通常都是藉助了深度催眠手段,而且基本上都用足了三個小時,這與他原先的心理諮詢工作不太一樣。
    
  原先他從不使用催眠術,但在這裡不用都不合適,不少人就是衝著他這位「催眠大師」的名頭來的。
    
  掛號預約先要交三個小時押金,也就是四千五。在很多人看來,花這麼多錢只是為了在沙發上睡一覺,簡直就是瘋了!但收入不一樣消費觀念便不一樣,所面臨的問題也不一樣;幾乎每位求助者都認為這錢花得很值,很多人事後對「丁大師」的高超技術更是讚不絕口。
    
  這位塗至先生三天前來過,今天是第二次來做心理治療,他談了自己的感受並向丁齊表示了感謝。丁齊笑著問道:「塗先生,我給你的那塊石頭,效果如何?」
    
  塗至掏出一塊石頭放在茶几上道:「這塊石頭我也帶來了,再請您給加持點法力。它還真有效果,我按您的叮囑放在枕邊,這三天都睡得比以前好多了。丁醫生,您給我的是哈利波特的魔法石吧?在我眼中,您就是魔法師,而我們這些人就是不懂魔法的麻瓜。」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9
025、神奇的石頭
    
  說完這番話,兩人都笑了。丁齊拿起那塊小石頭道:「我的老家在宛陵市,宛陵市有一條河叫青陽河,青陽河向下匯入涇陽河,涇陽河再向北流入長江。青陽河的上游是山區,河谷中出產一種石頭,紋特異、各成景,名為景文石,這就是我揀的一塊景文石。」
    
  上次治療結束後,丁齊給了塗至一塊石頭,讓他帶回去睡覺時放在枕邊,說是可以起到定神與安神的作用。這並不是石頭本身有什麼魔力,而是一種催眠後暗示的手段。它就相當於很多人通過影視作品所熟知的、催眠師拿出來晃動的那塊懷錶。
    
  使用催眠道具和暗示媒介,可不僅僅在施術當時,也經常用在施術之後。丁齊只是醫生並不是神棍,上次就把話說清楚了,而塗至剛才只是在開玩笑。
    
  兩人又笑著閒談了幾句,看似隨意地聊,但丁齊一直在不動聲色地引導話題、起到放鬆的效果。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道:「你再仔細說說,睡不著覺時是什麼感覺?又會做什麼?」
    
  塗至:「我一般都刷手機,看看工作群裡大家聊了什麼,想著白天的專案進度。我也知道這樣不好,有時候就把手機放下強迫自己睡覺,卻總是睡不著;然後看一下幾點,又想想幾點就要起床,琢磨自己還能睡幾個小時。
    
  越是這樣,就越睡不著,然後就越擔心自己的睡眠時間不夠,經常看時間,想著自己還能睡幾個小時... 時間越來越短,結果到後來天都亮了。往往剛剛睡著不久,就要起床了。」
    
  丁齊:「我給你提了兩點要求,一是不要在床上做別的事;二是不論幾點鐘上床、幾點鐘起床,除了對鬧鐘之外,都不要看錶去數時間,就是睡覺而已。你都做到了嗎?」
    
  塗至:「您告訴我,把那塊石頭放在床頭,便是把各種念頭都定住,自己就是那塊石頭,石頭當然也不需要看錶算時間,我都照做了。我也沒在床上幹別的事,包括性生活。」
    
  塗至說話總喜歡一本正經地開玩笑。丁齊也被逗樂了:「我讓你不要在床上幹別的事,但性生活例外,它有助於睡眠。」
    
  「打飛機算不算性生活?」塗至說話的樣子仍是一本正經。
    
  丁齊也一本正經地答道:「這還真不好說,但它的確也是性釋放的一種形式。這樣吧,給你一個簡單地參照原則:入睡前算,醒來後不算。這不是醫學或生理上的標準,是根據的你的情況給出的標準,針對現階段的失眠治療。」
    
  塗至:「我還沒結婚呢,但性生活也是有的,可是打飛機不算的話,從幾年前開始就沒有了...... 丁醫生,您果然名不虛傳啊!其實是我聽劉叔、也就是你的導師介紹過你的情況的。我還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恐怕也只有你能幫上忙了。」
    
  丁齊吃了一驚:「你認識我的導師?」塗至稱呼劉豐為劉叔,語氣非常自然,可能是劉豐親戚朋友家的孩子。
    
  塗至答道:「劉叔和我父親是老朋友了,我們兩家人很熟。當年我還曾纏著他要親身感受催眠術,劉叔把我給催眠了,結果我看到了一個姑娘,就坐在我家客廳裡,太神奇了!我也認識你們醫院的葉總,前不久經朋友介紹一起吃飯,他也推薦我來找你。」
    
  丁齊站了起來,向前一步伸出手道:「幸會,久仰!」
    
  他突然想起來這位塗至是誰了。劉豐當年教催眠術的時候,曾私下講過一段往事,他將朋友家的一個孩子催眠了,還開了個小玩笑,告訴對方桌邊坐了一名美女,那小伙子果然就看見了美女,還和那位根本不存在的美女有說有笑聊了半天...... 原那人就是塗至。
    
  握手之後重新落座,塗至開口便問道:「丁醫生,你做過連續的夢嗎?」
    
  問題有些突兀,丁齊反問道:「什麼連續的夢?」
    
  塗至:「就是像電視劇一樣,一集接著一集,先做了一個夢,過幾天再做一個夢,好像能和前面的那個夢的情節接上,然後過幾天又做了後續的夢。」
    
  丁齊有些好奇道:「你都能記住?」
    
  塗至:「記得好清晰,通常別的夢就算當時能記住,時間長了也就模糊了,可這幾個夢我卻一直記得很清楚。」
    
  人的夢境往往是荒誕的、散亂的,場景切換也缺乏現實邏輯,就像碎片化的意識流。人每天睡覺時都會做很多夢,但醒來後大多不會記得。如果觀察一個人的睡眠狀態,會發由淺睡眠進入深睡眠時,眼球會快速的轉動,稱為快速動眼期。假如在這個時候醒了,人就會記住正在做的夢,假如過了這個階段,所做的夢就會遺忘,醒來後根本就不知道。
    
  就算夢被記住了,那也是短期記憶,很快就會忘卻,比如接著倒頭睡一覺,再醒來差不多就忘光了。有時候人們只朦朧地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什麼樣的夢,卻回憶不起細節場景。
    
  有很多人能夠長時間記住一個夢,而且還能將夢中的各種細節講述出來,實際上是經過了一個再加工的過程,就是俗話說的「腦補」。
    
  這種情況往往是夢醒之後的短時間內,做夢者刻意去回憶這個夢,企圖去回想其中清晰的場景和細節。大腦就有這種功能,能將記憶中缺失的片段自行彌補銜接,形成完整的意識印象,經過再加工之後形成了長期記憶。
    
  有意思的是,進入催眠狀態往往也有一個快速動眼期,催眠師經常通過觀察被催眠者的眼皮是否快速顫抖,來判斷催眠是否成功,這很像是讓人進入了夢境。更有意思的是,在催眠狀態下還可以將眼睛睜開,正常地說話和做出各種行為,有點像在夢中的活動。
    
  催眠師可以讓被催眠者忘記催眠狀態下所發生的事情,也可以讓他記住特定的場景或暗示,這就是在修改人的潛意識,很有點像人們對夢境的回憶。
    
  夢境的成因有很多種說法,直到現在心理學界也沒有明確的結論,只是有很多種學說和假設,取得了一定程度的研究成果。所謂的「解夢」,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首先要搞清楚做夢者究竟做了什麼樣的夢?
    
  描述夢境的過程,就是一種意識再加工的過程,人們訴說自己記憶中的夢境,很多場景和細節其實並不是夢境中真的發生的,而是通過事後回憶自行腦補的。所以人們訴說的夢境,所反映的不僅是夢境本身,也反映了人在清醒後的思維狀態。
    
  而塗至所說的夢是很奇特的,通常情況下很少會發生。人們有時會反覆經歷類似的夢境,但極少那麼清晰地在不同的夢境中把情節和情景都銜接上,因為夢境本身是不受意識控制的。塗至做這個連續夢,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總共有三段,就像劇碼的上中下三集。
    
  上次塗至來找丁齊,是為了治療失眠。他的失眠原因丁齊已基本清楚,主要來自於情緒焦慮:長期的工作壓力,使他在潛意識中總認為自己還有事情沒做完,帶著一種趕時間進度表的緊迫感。
    
  丁齊上次使用了催眠暗示療法,並結合了行為矯正療法,起到的效果是不錯的。結果塗至找他卻另有目的,試探過「丁大師」的水準後,才說了出來。
    
  塗至講述了自己的經歷,最後道:「夢中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有點像境湖市的小赤山公園,但我又能肯定那不是小赤山公園... 我問過劉叔,劉叔卻說很難通過我的描述去感受夢境,除非真的能看見;他還告訴我,有一個人能看見,就是你。有意思的是,你們葉總和我的另一位朋友也推薦我來找你。」
    
  丁齊終於明白導師為何會推薦塗至來找自己了,他問道:「那你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塗至苦笑道:「其實我也說不清,也許是想搞清楚那是怎麼回事,也許是想聽聽別人的看法。」
    
  丁齊:「你還想繼續做那個夢,對不對?」
    
  塗至點頭道:「是的,我的確想,但人不是想做什麼夢就能做什麼夢的。」
    
  丁齊想了想道:「我倒是可以試試,需要你的配合,我們先做一個小測試......」
    
  真正讓丁齊詫異的,是塗至提到夢境中的場景很像境湖市的小赤山公園,但他也去過小赤山公園,知道現實中根本不存在那樣的地方。在田琦的精神世界裡,丁齊也到過一個地方,場景很像境湖市小赤山公園,為何會有這樣的巧合?
    
  大大小小的山丘起伏,很多山丘就像被切開的半個饅頭,朝著水邊的這一面赤色的石壁聳立著。看不見長江,只有江岸和赤色的石壁,前方還有一條溪流穿過。溪流很淺很清澈,可以看見水底的卵石和游魚。
    
  藍天白雲飄蕩,風景很美,可以越往前走,就越能感受到天地間彷彿有一種壓抑的肅殺氣息。這裡丁齊曾經來過,在田琦的精神世界中,就連腳步下的起點都是一樣的,可是很顯然,塗至走的不是同一條路,繞過另一個山丘進入了丘陵間。
    
  周圍分佈著稀疏的參天古木,高大的樹冠張開擋住陽光,深褐色的樹身顯得有些肅穆陰森。也許正是這種環境的暗示,給了人一種壓抑與肅殺的感覺吧,丁齊在田琦的精神世界中也曾感受到,但與塗至的精神世界中體會是不一樣的。
    
  塗至可沒有田琦那種暴虐與毀滅的精神狀態,只是感覺到了環境中有些肅穆的氣氛,但更多的還是在欣賞四周風景的優美。林間的野草也不再是枯黃的顏色,青翠中帶著生氣。草地間有稀疏的灌木,偶爾能見到一叢叢野花開放,顯得嬌媚可人。
    
  走到花叢邊,塗至輕輕伸手觸碰著花瓣的邊緣,顯得小心翼翼。站在這裡,已不再感受到那麼肅殺和壓抑,風中帶著花香,令人只覺舒適和溫柔。假如去分辨時間,田琦的精神世界展現的應該是黃昏時分景象,這裡卻是白天。
    
  丁齊是通過塗至的感官和視角來觀察這個世界的,他沒有做任何事,也沒有發現上次那種奇怪的生物。
    
  並不能說丁齊是在經歷塗至曾經的夢境,他只是通過催眠誘導的手段,使塗至的精神世界展現了曾經夢境中的場景,然後他進入了對方的精神世界。
    
  在這種狀態下,丁齊本人是清醒而專注的,但沒有複雜的推理與思考,心中所得出的結論,都像是潛意識中直接的判斷。或者換一種說法,平常情況下複雜的推理與思考過程,已自然包含其中,一切都在於丁齊平時的知識儲備與思維方式。
    
  丁齊已經意識到,這是個真實存在的地方,而田琦和塗至都先後來過這個地方。
    
  站在花叢邊的塗至忽然心有所感,轉過身來望向不遠處。另一株花叢下站著一位姑娘,清澈的眼眸也正看著他。姑娘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長裙,丁齊見過這件裙子,某次陪佳佳逛商場時看見過,佳佳當時還摘下來比劃了幾下,但又放了回去沒買。
    
  這件長裙圓領、短袖、束腰,沒有任何其他的裝飾和花紋。令丁齊感到奇怪的是,這姑娘身上好像只有這件裙子,其他的飾物或衣物什麼都沒有,應該連內衣都沒穿。衣料雖不透明,但已勾勒出身體的輪廓,胸部柔軟而飽滿......
    
  姑娘很美,肌膚如雪,長髮烏黑,就連腳都是光的、沒有穿鞋。可是她站在那裡,自然而然就給人一種感覺,彷彿她天生應該就是這樣,任何其他的飾物都是多餘的。
    
  正在詫異間,姑娘說話了:「你是從裡面跑出來的嗎?你不該來這裡的,快回去!」
    
  塗至這才回過神來道:「妳是誰?裡面又是哪裡?」
    
  姑娘:「河流的盡頭,裡面的世界,你知道怎麼回去嗎......」
    
  話剛說到這裡,塗至忽覺腦後一陣冷風襲來,剛要扭頭去看就突然失去了意識,朦朧只聽見姑娘發出一聲驚呼。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10
026、書中自有顏如玉
    
  塗至失去了意識,對於丁齊而言就是什麼都感受不到了,但他還是清醒而專注的。這是一種非常恐怖的體驗,簡直無法描述。丁齊是在塗至的精神世界中,可以想像一下,這個世界什麼都不存在了,什麼都感覺不到,一切都完全空了。
    
  連自己都消失了,但感官還是存在的,可是感官卻感受不到任何資訊。進入他人的精神世界有時是兇險的,比如在這種情況下,丁齊非常容易迷失自我,或受到意外的驚嚇和刺激;但還好,他仍然是清醒的,或者說是清明的,隨即就退出了塗至的精神世界。
    
  「丁醫生,你看見她了嗎?」這是丁齊讓塗至睜開眼睛、告訴他可以說話後,塗至說的第一句話。
    
  丁齊:「我看見她了... 很美的姑娘,十八、九歲的樣子,穿著藍色的長裙,光著腳皮膚很白,身上沒有任何其他的飾物。」
    
  塗至:「對,就是她!」
    
  終於有人真的看見了他的夢中所見,塗至應該很驚訝也很激動才是,可他現在的反應卻有些不對勁,確切地說是有點太平靜了;其實塗至雖然睜開眼睛在說話,但仍然處在催眠狀態中,丁齊並沒有真正地讓他徹底醒來。
    
  高明的催眠師,可以讓被睡眠者在深度催眠和淺度催眠之間進行切換,讓被催眠者睜開眼睛說話,還能做出種種舉動;眼前的塗至就是這種情況,或者說處於一種「後催眠」狀態。倒是丁齊本人,已經從深度自我催眠的狀態下完全清醒了,正在觀察與分析著塗至。
    
  丁齊又問道:「我的導師劉豐,曾經給你做過一次催眠,讓你看見了一位姑娘,也是她嗎?」
    
  塗至:「是她,是她,就是她!」
    
  丁齊:「你是先做了那些連續的夢,還是先被我的導師催眠、看見了那個女孩?」
    
  塗至:「是先做夢,但後來我忘記了... 直到劉叔那次給我做催眠,我在客廳裡看見她坐在桌邊;等催眠結束後的當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來,曾經做過那幾個連續的夢,就像是喚醒了回憶。」
    
  塗至自述的經歷頗有點離奇,他是先做了那幾個連續劇般的夢。夢分三次,第一次就是到了那個地方,第二次還是到了那個地方,但是走得更深更遠,第三次則是在那裡見到了一位姑娘。後來...... 後來他就忘記了,就像人們曾經做過的很多夢一樣。
    
  直至劉豐給他做了那次催眠,並開了個小玩笑,塗至「又見到」了那位姑娘,事後突然喚醒了某種回憶,他回憶起自己曾經做過那樣的夢、在夢裡早就見過她。
    
  假如沒有剛才進入對方精神世界的經歷,丁齊可能會判斷,就是因為劉豐那個玩笑的影響,使塗至的記憶發生了錯誤,其實他並沒有做過那樣的夢,卻以為自己做過。這也是自然「腦補」的結果,人的大腦有時能將各種碎片化的資訊自行補充為完整的印象。
    
  但此刻丁齊卻有了另一種判斷,那就是塗至真的去過那個地方,很可能真的見到了那位姑娘;奇怪的是,他的這段記憶一度被遺忘了,就像在深度催眠狀態下被「刪除」了一般。
    
  在深度催眠的狀態下,確實有可能刪除某段特定的記憶,但那也僅僅是有可能而已,而且也不是真正的刪除,只是潛意識中不再觸及、不再想起。在受到某些相關刺激的情況下,這段記憶還會重新恢復,而且有可能變得格外清晰。
    
  丁齊從專業角度判斷,塗至的情況可能就是這樣,那麼問題就更複雜了。他所謂的夢其實並不是夢,而是一段真實的經歷,只是這段經歷先遺忘又重新想起之後,在大腦的認知中被當成了夢。他去過那樣一個地方,而且先後去過三次。
    
  但丁齊卻沒法直接告訴塗至,因為這個判斷也僅僅是一種可能性的推測。更重要的是,丁齊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那姑娘是什麼人,塗至的那段記憶為何又一度消失了?
    
  心理諮詢和心理治療工作有一條原則是真誠,但真誠不等於就要完完全全實話實說,而是得出某種判斷、指導某種行為時,要面對真實而誠懇的內心。有些話可以不說,有些話要知道該怎麼說,因為要預見到言行的後果。
    
  假如他把自己的判斷告訴了塗至,塗至恐怕就會從此落下心病,原本沒有心理問題可能也會導致心理問題。假如找不到那個地方、那個人,塗至可能永遠都會受其困擾。
    
  丁齊站起身來,走過去開口道:「我們現在做個小測試,我把你這條胳膊放在這裡,它是動不了的,想動也動不了。」
    
  說著話丁齊輕輕抬起了塗至的右臂,這隻胳膊就懸在那裡,就似漂浮在空氣中,已不受塗至的控制。丁齊又說道:「現在我從五數到一,你的整個身心就會復甦,催眠也會解除,重新恢復清醒和舒適、今後的睡眠品質也會更好......五、四、三、二、一!」
    
  就聽「啪」的一聲輕響,塗至的右臂突然垂了下來,手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手臂僵直測試,可以用在施展催眠術的任何階段,很簡單很常見,既可以用來判斷催眠是否成功,也可以用來判斷催眠狀態是否已真正解除。
    
  塗至眨了眨眼睛,從沙發上坐直身體舒展了一下雙臂,長出一口氣道:「丁老師,你真是太神奇了,其實我知道剛才的事情,但就是...... 我的胳膊是怎麼回事,剛才想動也動不了?」
    
  丁齊笑道:「就是催眠術當中的手臂僵直測試,其實不僅是手臂,全身都可以,你就把它當成傳說中的定身術好了。」
    
  塗至:「這要是在戰場上就厲害了!敵人衝過來的時候喊一聲『定』,然後對方就被定住了。」
    
  丁齊笑出了聲:「你這個想法真有創意,倒是可以編到遊戲程式裡面,當一個技能。可是真要到了戰場上,誰能老老實實坐在那裡讓你催眠?你早就被砍死多少回了!」
    
  塗至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那倒也是。」
    
  丁齊:「剛才發生的事情,我們說的話,你還都記得吧?」
    
  塗至很激動地答道:「都記得,丁老師,我要感謝您!」
    
  丁齊:「感謝我讓你又見到了那位姑娘嗎?」
    
  塗至:「不僅是這樣,更重要的是,你讓我知道,還有別人能見到她。雖然情況很特殊,但你真的看見她了!從你對她的描述中,我知道你不是騙我。」
    
  丁齊:「你想找我幫的,就是這個忙嗎?」
    
  塗至嘆了口氣道:「是的,就是這個忙。」
    
  他的要求就是這麼簡單。丁齊看著塗至,此人其實沒有精神異常、其實也沒什麼嚴重的心理問題,失眠更多是由工作壓力和生活習慣導致的,而關於那一系列夢境的回憶,只是因為曾經一段真實的經歷。
    
  結束催眠狀態後,塗至首先是和丁齊開玩笑,開口談論的是「定身術」,由此也可見他的心態很正常。但丁齊從導師那裡瞭解過塗至更多的情況,知道此人自從經歷那次催眠後,就不願意相親談戀愛了,因為他心目中已有一個理想的對象。
    
  導師劉豐卻沒有告訴丁齊,塗至還有「連續夢」這回事。那時劉豐只是想提醒丁齊,使用催眠暗示一定要謹慎,並無意談及塗至個人的私事。
    
  塗至這不是精神病,更像是單相思。假如對婚戀有正確而清醒的觀念與認識,單相思也不算是心理問題,塗至只是無法找到對方去表白。
    
  人們花錢來找心理醫生,都是為了解決困惑,雖然塗至沒有提出進一步的要求,但丁齊也得盡職盡責。可是塗至這種情況怎麼辦呢?丁齊能給他什麼建議?假如「先定一個小目標」,丁齊又應怎麼做呢?
    
  沉吟片刻,丁齊主動說道:「塗先生,對你的這種情況,我不做評價。但根據我的判斷和診斷,你沒有精神異常,除了由於工作壓力和生活習慣導致的入睡困難,也沒什麼嚴重的心理問題。」
    
  塗至:「我知道,劉叔也是這麼說的。」
    
  丁齊:「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是在一本小說中看到的......」葉行年前給丁齊推薦了一本書,是部名叫《地師》的網路小說;書中有一個故事,此時正適合講給塗至聽。
    
  有個名叫方悅的小夥,偶爾得到了一幅「古畫」,風格有點像唐寅的《秋風持扇圖》,畫中有一扇月亮門,門前的花叢旁站著一位美麗的姑娘。得到這幅古畫後,方悅不僅與家裡介紹的對象分了手,而且再也不願意找對象談戀愛了。
    
  父母當然著急,親朋好友也很奇怪,有人還以為這個小伙子彎了,可是他也同樣沒興趣去找男朋友;有一次和朋友聚會喝酒時,方悅喝多了不小心說漏了嘴,大家這才知道,原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談戀愛」,對象就是那幅畫中的姑娘。
    
  方悅不僅是愛上了畫中人,而且真的是在與畫中人在談戀愛,他能見到她,就像現實中真實的存在一般。可別人卻見不到,以為他魔怔了,父母甚至想把這幅畫燒掉。後來畫還是保留了下來,父母對方悅也無計可施......
    
  這個故事徹底勾起了塗至的好奇心,聽到這裡,他忍不住開口追問道:「後來呢?」
    
  丁齊不緊不慢地微笑道:「後來嘛,也很有意思。方悅不想被周圍的人議論,於是就搬了個地方住;就在社區裡,他遇到了一位姑娘,名字叫檬檬,感覺她就是那畫中人,然後他們倆就好上了。」
    
  這個故事的結局有點太突兀,塗至有些愕然道:「就這麼簡單啊!您現編的吧?」
    
  丁齊:「當然不是,我是最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
    
  塗至:「丁老師讀過的書可真不少,是唐傳奇、太平廣記一類的古書嗎?」
    
  丁齊:「還真不是古書,就是一本網路小說,現代都市題材的。」
    
  塗至:「什麼書名?我也找來看看。」
    
  丁齊將書名和作者告訴了塗至,並叮囑道:「書挺長的,網上有,實體書也有,一共三百六十章,差不多一百八十萬字呢,我講的故事只是其中的一個小橋段。你也別急著幾天就看完,就當個休閒放鬆,不要影響休息。
    
  不要忘了我上次說的話,不要在床上看書,上了床就是睡覺,不要在床上做與睡眠無關的事,除了那什麼,否則會形成一種不好的自我暗示,總感覺自己還要做點什麼才能睡著。」
    
  塗至:「放心好了,我會遵照醫囑的。」
    
  塗至結束這次心理治療告辭離去時,又差不多正好是三個小時,仍然帶著那塊景文石。對於塗至而言,這次心理治療的效果很好,甚至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但身為心理醫生的丁齊,反倒是添了心事,坐在那裡默思良久。
    
  丁齊為什麼要對塗至講那樣一個故事,其實就是一個暗示,引導他去調整行為,將注意力放在身邊的現實生活中;哪怕他的心態是在身邊去尋找夢中見過的女子,這也是不知不覺中的一種情感釋放,因為故事有那樣一個結局。
    
  當然另一方面,丁齊也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假如那個地方和那個姑娘真的存在,萬一有一天塗至真的找到了,那麼仍然是那樣一個結果,符合現實的心理期待。從江湖套路來說,這叫「兩頭堵」,是丁齊最近從書上剛學的。
    
  丁齊為何就確定那個地方是真實存在的,而田琦和塗至都去過?進入他人的精神世界時,丁齊相當於是在潛意識中直接得出的判斷,而此時此刻,他才開始仔細分析,這個判斷所包含的邏輯推理過程。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田琦和塗至有可能是讀了同樣一本書,更有可能是看過同一部電影或電視劇,而其中有那樣的場景,恰好給他們留的印象都非常深刻,甚至精神都受到了刺激。但這種理論上的可能,很快就被丁齊給否定了。
    
  精神世界反應了每個人的心境,但如果忽略田琦與塗至的心境差異,他們精神世界中所展現的場景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看過同一本書的可能性首先被排除了,這不是文字描述能達到的效果。一個人因為對文字的理解可以展現出想像中的場景,但兩個人展示得一模一樣則不可能。
    
  看過同一部影視作品的可能性接著也被排除了。因為丁齊先後進入過兩個人的精神世界,到的雖是同一個地方,但是行走的路線、景物的視角不同。 3D電影也不可能僅僅通過佈景或電腦設計做出那樣的場景,除非是實地拍攝。
    
  但如果是實地取景,就說明那個地方是真實存在的,是不是影視劇中的場景反倒沒有意義了,它就是現實中的某個地方。田琦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從小沒有出過遠門,就生活在境湖市,而塗至的父母家也住在境湖市,那麼這個地方應該就在境湖市。
    
  可是據丁齊所知,境湖市並沒有這個地方,其場景雖然和小赤山公園很像,但絕對不是小赤山公園。境湖市很大,包括市區和郊區農村,丁齊也不可能走過所有的地方,可能它真的存在於某處,丁齊很想找到它。
    
  就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很驚訝的問道:「丁老師,您怎麼還在這裡?」
    
  丁齊看了看錶,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獨坐了快一個小時;這間心理會談診室是大家共用的,接下來另一位心理醫生有預約。他趕緊起身道:「正在想點問題,沒注意時間。」
    
  丁齊離開博慈醫療後,直接開車去了江邊的小赤山公園。他在公園裡逛了很久,景物是那麼熟悉,但都不是在田琦或塗至的精神世界裡所見的地方。站在江邊再向遠處望去,好像也沒有什麼地方能和印象中對照的,周圍都是大片的高樓林立。
    
  假如倒退二、三十年,小赤山公園包括附近的境湖大學一帶,就已經是市區的邊緣了,而江對岸更是尚未開發的農村,可如今的樣子已經完全變了。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10
027、少林掃地僧
    
  在丁齊的老家,山區農村這些年也搞了不少交通工程,每個山村之間都有公路聯通。這種山區的鄉村公路,政府投資,最低標準是寬度3.5米的水泥路。
    
  3.5米寬的路面,如果兩輛大車迎面交會是錯不開的,但也好辦,找個路基較寬的地方,減速往路邊讓一下就可以了,這種路上車也不多。假如鄉鎮自己集點資,很多地方還將路加寬成4.5米,一般就沒什麼通行問題了。
    
  境湖市地處長江中下游平原,是江淮省內僅次於省會的經濟發達地區,公路當然修得更好了,無論去什麼地方、哪個鄉鎮已經都很通暢。這個週末,丁齊又休息了。有車就是方便,他開著車在境湖市郊沿江岸行走,有的地段江堤上就有公路,有的地段則需停車走上江堤遠眺。
    
  他手裡還拿著個高倍雙筒望遠鏡,就像電影裡的偵察兵或指揮員;這可不是地攤貨,是花大價錢找人買來的正品。他用了整整兩天時間,走訪長江兩岸,卻沒有任何發現。
    
  有一次他看見江對岸的地形地貌有點像小赤山公園,兜了很大的圈子開車回市區、再從大橋過江繞到那裡,結果發現只是有點像而已,地貌特徵還差得很遠,也根本不是他在塗至或田琦的精神世界中到過的地方。
    
  也許站在江岸上很難看得真切。到了第二個週末,丁齊一咬牙,乾脆花錢雇了一條船,坐船沿江而下,提著望遠鏡觀察兩岸風景。晚上不太好觀察,只能白天看,他又不想走得太快;第一天從上游到境湖市區,第二天從境湖市區到下游,仍然沒有任何發現。
    
  在境湖市,長江中早就沒什麼漁民了,就算有,也是各鄉鎮的魚蝦養殖戶。也不是什麼船都能進長江航道的,他雇的是一條運送生豬的鐵殼船,沿著靠近邊緣的航道慢慢走、慢慢看。急切之間也只能找到這樣的船了,央求了半天船老闆才同意,丁齊也花了大價錢。
    
  丁齊沒有告訴塗至自己的判斷,就是怕塗至落下心病。殊不知他自己這樣的行為,看上去也是有點魔怔了,比如那位船老闆看他的眼神就有點像看神經病。
    
  時間精力有限,財力也有限,丁齊不可能考察整條長江,他觀察的就是境湖市內的這一段。在「弄死」田琦之前,丁齊也通過關係翻閱了田琦的詳細卷宗資料:此人一直生活在境湖市,並沒有出過遠門,如果是田琦偶爾曾到過的地方,也應該在境湖市。
    
  而丁齊實際考察的江段,兩端都已經超出了境湖市轄界,而下游甚至都到鄰省了。折騰了這麼一大圈,還是沒有結果,但丁齊還是繼續在找。他不僅是在江岸或船上找,也在圖書館裡找。
    
  中國是世界上唯一有著豐富而詳實的地方史志資料的國家,這是生活在這個國度中的所有人的寶貴財富。可能正是因為這份獨一無二,這方面資料反而不太受重視,大概是因為如今的「發達國家」沒有這種東西吧。
    
  丁齊就在圖書館工作,知道怎麼去找也有條件去找;他開始查閱歷朝歷代的境湖一帶所在州縣的地方誌,也在留意歷史上的境湖名人所撰寫的遊記、書札、文集。境湖大學圖書館這方面的資料不全,他還特意搞了張介紹信跑到境湖市檔案館去查閱。
    
  想法挺簡單,但實際去做卻太不容易了。這麼多資料多少年來可沒有人整理過電子版,不可能輸入關鍵字就可以搜索出想要的結果,有很多還是孤本、繕本,只有戴著口罩和手套一卷卷小心翼翼地去翻,內容都是豎排的繁體文言,在浩瀚的資訊中留意相關線索。
    
  地方誌中記載的內容,主要是歷朝歷代的官員任免、還有孝子節婦受朝庭表彰,包括各種天災人禍以及轄境內發生的重大案件,基本上都是記事、記言、記行,有關具體的風景地貌描寫很少,需要一點點去找,尤其要關注古籍中提到的地名,這太累人了!
    
  但丁齊還真的發現了兩條線索,其中第一條線索尤為醒目。他在地方誌中看見了一句話:「鎮郊,江之陰,有大、小赤山,連丘臨水壁立。」
    
  這是唐代的記錄,文言沒有標點,說的不是小赤山而是大、小赤山,所謂陰,指的是長江南岸,應該就是現在小赤山公園的位置。而在後來的史志中,又有好幾處偶爾提到了「大小赤山」這個地名,丁齊知道小赤山在哪裡,卻不知大赤山在何處。
    
  他所看過的資料中也沒有刻意解釋,就是一個地名而已,自從唐代時出現,後人就自然這麼沿用了。後來丁齊出去一打聽,才發現大小赤山這個說法在境湖當地很流行,根本就不需要他去查什麼史志資料...
    
  很多老人、甚至很多和丁齊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居然都聽說過大小赤山,或者說大赤山與小赤山,就是境湖的地名。問他們聽誰說的,卻又說不清楚,總之就是一種記憶,好像是聽老人們說的,而老人們則是聽更老的人們說的,早就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說法了。
    
  丁齊和博慈醫療看大門的老楊頭的一段談話,則最有代表性。
    
  老楊頭大名楊策,是博慈醫療夜間的值班老頭,俗話說就是打更的。醫院裡都有保安值夜,更有醫生和護士值夜班,但是博慈醫療有個停車的院子,院門口還有一間傳達室,老楊頭晚上就在那裡守夜。
    
  老楊頭白天不在傳達室值班,白天那裡有保安站崗,他到晚上九點之後才過來,就算看見了也沒人會留意這個打更老頭。可是丁齊的眼神不一般,他某天在醫院裡整理病歷資料,回去得很晚,出院門時跟老頭打了個招呼,莫名覺得此人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等開車回到公寓之後,丁齊突然想起來了,他打開電腦找到了境湖博慈的網站,看見了老楊頭的照片。照片上的老楊頭稀疏的頭髮向後背著梳,紋絲不亂,戴著一副老式的金絲邊眼鏡,西裝筆挺、賣相不凡。看介紹,這是出身中醫世家的楊策教授,全國著名的推拿正骨專家......
    
  丁齊當時就有點發懵,這博慈醫療究竟是藏龍臥虎呢,還是招搖撞騙呢?傳達室的打更老頭成了著名專家教授,還堂而皇之地在網站上掛著?
    
  丁齊也看見了自己的照片,位置比楊老頭高,如今掛在第一排的最右邊,當然也附著介紹。心理醫生的心理素質當然要過硬,臉皮要夠厚,但丁齊自己看著也臊得慌。他曾對負責制作網頁的「室友」張麗晨說過,簡介要實事求是,可實際上卻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網站上介紹他是心理學博士,而丁齊確實讀過博士,但在博士一年級就被開除學籍了,並沒有拿到學位。丁齊要求不提「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網站上確實是隻字未提,卻說「丁齊博士是譽滿全國的知名專家,因其卓越成就,受到廣泛而高度讚譽。」
    
  當然了,簡介中還有幾段話,很難說是完全虛構,但用得形容詞太誇張了。丁齊看的時候有一種感覺,假如按照這份簡介,自己還差一點點就可以拿諾貝爾醫學獎了。
    
  知道了老楊頭就是「出身於中醫世家的著名教授楊策」,丁齊是既好笑又好奇。看看網站上的照片,再想想在傳達室裡見到的老楊頭本人,無論如何都沒法聯繫到一塊。假如不是職業習慣導致丁齊對人的觀察特別仔細,換一個人也根本認不出來。
    
  因為最近的事情,丁齊的好奇心變得很重,就像重新找回了孩子般的心態,彷彿這個世界充滿了神秘的未知,他正在去解開一道道謎題。許是受這種心態的影響,他也很想搞清楚老楊頭的來歷,難道是「少林掃地僧」那般深藏不露的高人?
    
  傳說中的少林掃地僧,可也是圖書管理員出身啊,是丁齊的同行。
    
  想找機會和老楊頭套近乎很簡單。某天丁齊故意等到晚上九點後才下班,拿著一瓶酒,提著幾盒叫外賣送來的菜;走到大院門口往傳達室裡一看,老楊頭正在用電磁爐燉鍋子呢,小桌已經擺好了,上面還擺著打來的散裝白酒和酒盅。
    
  丁齊站在門口打了聲招呼,老楊頭也笑道:「丁醫生,這麼晚才下班啊?還沒吃飯嗎?」
    
  丁齊答道:「單身一個人住,吃東西倒也簡單。我看您老的鍋子燉得挺香,我這裡正好有酒有菜,我們搭個伙一起吃怎麼樣?反正回去一個人吃飯也沒意思。」
    
  老楊頭有點驚訝,但也很高興地點頭道:「好啊!快進來坐吧,外面冷。」
    
  自來熟的丁齊就進來坐下了,將菜放好,老楊頭又取出一個口杯當酒盅,丁齊打開自己帶的那瓶酒,將兩人的杯子都滿上了。老楊頭說道:「丁醫生這麼好的條件,還是要趕緊找個對象啊... 你們大城市的眼光高,要不然,我們村裡倒是有好幾個合適的閨女......」
    
  夜裡小小的傳達室,燉著熱乎乎的鍋子,幾杯白酒下肚,話就自然多了,語氣也很隨意了,兩人就像已經認識很久的忘年交一般。丁齊趁勢問道:「老楊,您的名字叫楊策吧?我在醫院網站上看見過你的照片,是出身中醫世家的著名教授... 來,我敬您老一杯,真是深藏不露啊!」
    
  老楊頭一愣:「丁醫生真是好眼力,這都能認出來?」
    
  丁齊卻故意不接著提這茬,只是乾了一杯道:「喝酒!我已經乾了,您老也乾!」
    
  老楊頭乾了這杯滿滿的酒,腦門上已經冒汗了,不用丁齊追問,他自己就主動說出了緣由。老楊頭並不是孤老頭子,他是境湖鄉下的農民,有老伴也有兒女;女兒嫁到外地了,家裡在村中也蓋了一棟二層小樓,老兩口原本跟兒子和媳婦一起過。
    
  可是兒媳婦比較挑剔,老伴覺得無所謂,但老楊頭卻覺得不自在,有了一個機會,他就乾脆跑進城裡打工了。老楊頭年輕的時候,是鄉裡面的赤腳醫生,也會按摩推拿。這手藝算是家傳的,他父親也是個赤腳醫生,行醫時間主要是建國後到文革初。
    
  看來醫院網站上介紹他「出身中醫世家」,雖言過其實但多少也算有點譜。是博慈醫療特意把他找來的,在醫院打更,每個月有一千五,和丁齊在圖書館做臨時工一樣;但是把他的照片放在網站上當作「中醫專家」,醫院每個月還多給他五百塊,其實就是充個門面...
    
  楊策雖是個普通的鄉下老頭,平日根本不引人注目,但若仔細看,他的五官很端正,也不彎腰駝背;假如挺起胸好好打扮一番,戴上眼鏡穿西裝紮領帶,形象也是不錯的。
    
  楊策教授是「大專家」,不會輕易出診的。但有人就是看了介紹慕名而來,點名要楊策教授出診怎麼辦?那也好辦,換上平日收起來的行頭好好打扮一番,那就去唄!
    
  按摩推拿是個技術活也是個力氣活,老楊頭也會親自動手,但楊教授年紀大了且德高望重,不能全程都是他親自來,通常都是在他的現場指導下,由其他年輕醫生接著上手。這樣起到的效果也是很不錯的,至少在患者的心理感覺上很好,場面也都能對付過去。
    
  假如遇到這種情況,老楊頭也是有提成拿的,所以他一個月不止固定的那兩千,經常有個三、四千的收入,情況好的時候,甚至還能拿到五千以上,這可比在家裡受兒媳婦氣強多了。如今他每次回家,兒媳婦都對很客氣、很尊敬,也是家中說了算的人物。
    
  丁齊誇讚了一番老人家活得瀟灑,又問道:「那麼教授職稱是怎麼回事呢?」
    
  老楊頭端著酒杯笑道:「我也是有證書的!」
    
  說了半天,丁齊才聽明白,老楊頭有張外省某家民辦大學的客座教授證書,就是博慈醫療給他辦的。發這種證書就像發獎狀,成本不超過二十塊,寫個名字蓋個戳就行了。境湖博慈背後的博天集團,和很多民辦學校有關係,它下屬的很多機構會給這些學校的學生提供實習,也會聘用他們的畢業生,想給誰辦個客座教授的證書,打聲招呼就行了。
    
  丁齊瞭解「真相」後也是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麼評價老楊頭在醫院網站上的那番介紹。老楊頭還很熱心地說道:「丁醫生,你跟醫院領導熟,假如也想當教授,就讓他們也給你辦個證書!」
    
  丁齊笑著岔開話題道:「您老就是境湖本地人,有沒有聽過大小赤山呢?」
    
  老楊頭隨口答道:「當然聽過了!大赤山、小赤山,山花開、三月三,逛廟會、多好玩...... 我們小時候還唱過兒歌呢!」
    
  丁齊追問道:「那您知道大赤山和小赤山在什麼地方嗎?」
    
  老楊頭:「就在江邊上,現在有個公園。」
    
  丁齊:「我去過那個公園,現在叫小赤山公園,可是大赤山又在哪裡?」
    
  老楊頭一愣:「大赤山?應該也在那裡吧?只是現在不這麼叫了,都叫小赤山。」
    
  又是這種答案,丁齊已經聽過十幾個當地人這麼回答了。他們聽過大赤山和小赤山這兩個地名,想當然的認為就在江邊上、如今的小赤山公園所在;江邊不止一個山包,可能大點的山包就叫大赤山,小點的山包就叫小赤山吧?而如今那個地方統一就叫成了小赤山公園。
    
  可是丁齊去過小赤山公園很多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也很難發現有什麼大赤山、小赤山的分別,那麼最早的地名又是怎麼出現的呢?難道是因為江岸被侵蝕、地形地貌已發生了改變?這就像一個歷史謎題,但也只是丁齊自己的謎題,如今的人們根本不會去想。
    
  在漫長的歷史中,很多地名都會發生改變,以致於有些民間老地名說不清楚究竟在哪裡了。丁齊的老家就有一個地名叫三溪渡,歷史上還有很多關於三溪渡的傳說,比如有一位隱士在三溪渡修煉成仙,當地很多人都聽過這個故事。
    
  但若去打聽現實中三溪渡在什麼地方,卻是誰都說不清,地圖上也找不到;可能是在歷史上,真有那麼一個地方曾叫三溪渡,但後來地形地貌變了,地名也變了。
    
  假如丁齊沒有最近的這段經歷,可能會以為大赤山也是屬於這種情況。但他分別在田琦和塗至的精神世界裡都到過那樣一個地方,便本能的認為,那個地方應該就是如今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大赤山。
    
  丁齊:「您老記性真好,小時候唱過的童謠還記得... 您剛才唱的歌裡還提到了逛廟會,據說那裡原先有一個赤山寺,您去過嗎?」
    
  赤山寺,是境湖歷史上的一座名剎,始建於南朝,歷代數次毀滅於戰火、又數次重建,但在文革期間被徹底拆毀。如今的小赤山公園裡已經沒有了寺廟,丁齊是在地方誌中看到的記載。而老楊頭是一九五零年生的人,應該有機會見過赤山寺。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11
028、偷肉吃的和尚
    
  老楊頭來了興致,抿了一口酒道:「我當然去過了!我的老媽媽當年也喜歡燒香拜佛,帶我去逛過廟會。我還吃過一次赤山寺的素齋呢!其中有一道油炸南瓜花,真好吃!那個香啊...... 南瓜花能吃出來肉味道,現在想起來都流口水呢!」
    
  丁齊笑道:「南瓜花在農村很常見,回家也可以自己做呀?」
    
  老楊頭搖了搖頭道:「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 小時候都窮,肚子裡沒油水,吃什麼都好吃,那道南瓜花是用廟裡的香油炸的,油放得多...... 我爺爺小時候還跟我講過,赤山寺的和尚偷肉吃的故事。」
    
  喝酒閒聊就是這樣,東一句西一句的。丁齊好奇道:「怎麼偷肉吃?您老也給我講講唄。」
    
  老楊頭:「和尚的床底下有夜壺,房間裡有香... 把肉切成小塊拌上佐料放進夜壺裡煮,過去有那種粗的木香,就用木香放在夜壺底下點著,小火煨上半夜,肉就燉得很爛了,那個好吃呀!」
    
  丁齊:「夜壺,就是夜裡撒尿用的壺吧?」
    
  老楊頭:「對!大肚子帶個把,上面沒有蓋,只有旁邊的一個大敞口,陶燒的,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沒見過吧...」
    
  丁齊:「那玩意能燉肉嗎?」
    
  老楊頭:「和尚也不是傻子,他們拿來燉肉的,都是沒有用過的新夜壺。」
    
  丁齊:「您老是親眼看見過,還是一起吃過呀?」
    
  老楊頭:「我可沒見過,都是聽我爺爺說的... 但赤山寺的和尚是真有錢,他們那時候的確是吃得起肉。聽說文革破四舊的時候,把廟裡的菩薩打碎了,裡面的銀元嘩啦淌一地。那些菩薩的肚子裡,都藏著袁大頭呢!」
    
  丁齊:「這事你也親眼看見過嗎?」
    
  老楊頭:「當時我在鄉下,沒看見;但我有個堂兄在城裡讀書,也是砸赤山寺的紅衛兵,他是親眼看見了,後來告訴我的。」
    
  在老楊頭這裡,丁齊還是沒有找到大赤山的線索,反而聽說了有關赤山寺的不少傳說。

  丁齊在古籍中發現的另一條可疑線索,與大赤山無關,而是與「境湖」這個地名有關。明代時這裡有一位名士,某次郊遊自嘆懷才不遇,暗生慕道之心,寫下一篇遊記,他在遊記裡提到了當地流傳的一個神仙故事。
    
  大意如下:某年某月某日,某道人得仙籙指引往求仙蹤,去城南三十里,尋得聖境名小境湖,風光靈秀,水行於山間如「之」字,三湖高下相疊。最低處谷中大湖蕩漾清波十里,景致尤勝。道人於湖畔林中得仙餌,服之沖舉而去。
    
  所謂「沖舉」,就是指飛升成仙了。這是一位古代書生所記的、年代更古的另一位道人的故事。
    
  中國古代讀書人所撰的各種荒誕離奇的故事很多,另一方面,他們又遵從「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準則,多少顯得有些矛盾。在丁齊這種心理學家看來,這樣的故事要麼是某種人生抱負的隱喻,要麼是鬱鬱不得志的意淫。
    
  比如《紅樓夢》裡的賈母就說過:「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編按: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比編排才子佳人更多的便是編排神仙鬼狐。比如某書生趕路投宿、或在某宅夜讀,便有貌美絕倫的狐狸精來勾搭,不僅送家業、送錢財,甚至還拉同樣美貌的狐狸精姐妹一起來倒貼...... 總之就是這一類的故事,姑妄言之,姑妄讀之,誰也沒真當回事。
    
  丁齊原本也沒當回事,可是他最近一直在留意古籍中的地名,幾乎有點神經過敏了。「大赤山」還沒找到,居然又在古籍中看見了「小境湖」。
    
  境湖市就因境湖而得名,這座湖泊是現實中存在的,如今就在市中心。若將境湖市比做杭州市,那麼境湖就相當於西湖。境湖的面積還不到西湖的十分之一,但也不算小了,市中心有這麼一汪碧水,也是難得的好景致。
    
  如今圍繞著境湖修建了境湖公園,也是市民休閒遊玩的好去處,可在環湖小道上漫步,也可以湖中蕩舟。丁齊和佳佳談戀愛的時候,就曾跑到境湖裡划過情侶船。可是古籍中又提到了「小境湖」這個地名,指出位置卻是「去南城三十里」。
    
  更重要的是,那位名士遊記中不僅提到了「仙餌」,還對它有一番描述:「似巨芝,高尺餘,肉質,色白,有杈若雙臂。晝隱夜現,月照有聲,若兒啼。」這番描述,酷似丁齊在田琦的精神世界中見到的那種奇異生物。假如沒有人親眼見過,斷不能形容得這麼詳細具體。
    
  境湖市在明代規模很小,只是宛陵府轄境內的一個驛鎮;到了清代,它才逐漸發展成長江岸邊一個重要的通商口岸,日漸繁華,成了新的州府所在。丁齊查到了明代的地圖,對照現在的境湖市地圖,從古鎮向南畫出十五公里左右,地方居然還沒出市區呢。
    
  五百年過去了,如今的境湖市區比明代不知大了多少倍。境湖市區向北延伸受到長江阻隔,近十幾年長江大橋修通後又開發了江北新區;而向南則開發得更早,那一帶如今是雨陵區,仍在不斷地建設中。
    
  丁齊抽空開著他那輛二手帕薩特,轉遍了雨陵區的大街小巷,像個踩點的特務,也尋遍了各個公園與社區,甚至連正在建設中的工地都沒放過,但根本就沒找到古跡中所描述的「小境湖」的影子。
    
  古人所見如今已難考證,但田琦和塗至可是現代人,他們都曾經去過那樣一個地方。在塗至的精神世界裡沒有看到那種奇異的生物,而田琦的精神世界中卻是有的;丁齊甚至懷疑所謂的「小境湖」和「大赤山」就是同一個地方,只是唐代和明代的地名不同。
    
  但不論他怎麼推測分析,還是找不到線索。塗至那裡得不到答案,而田琦可能知道什麼線索,可惜田琦已經被他親手弄死了。費錢費時間費精力,到頭來卻一無所獲,丁齊也只得暫時息了心思。不是他不想找,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去找,還是好好工作吧。
    
  「盧總,妳的樣子很憔悴,看上去沒怎麼休息好,有什麼地方我可以幫妳的?」這是在和老楊頭喝酒聊天的半個月後,丁齊接待了一位求助者。
    
  這位女士名叫盧芳,今年五十四歲,打扮得很得體,保養得也很不錯,在一家大型國企做副總,也是位領導幹部,再過一年就要退休了。國企領導來找心理醫生的情況比較少,估計是比較忌諱、怕人議論。而到丁齊這裡來不太引人注意,打電話掛號預約時也得到了保密的承諾。
    
  丁齊的收費不便宜,而且是醫保不能報銷的,盧芳掛號預約點名找他,看來確實是有事,可能問題還比較嚴重。
    
  盧芳答道:「我認識你們醫院的葉總,是他的一位朋友推薦了丁醫生,而我以前也聽說過丁醫生的名字。」
    
  丁齊:「原來是葉總的朋友推薦... 請問您有什麼問題需要解決?我指的是心理方面的問題。」
    
  盧芳:「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我最近生了一場病,總是覺得神經有些衰弱,夜裡經常做同一個夢,休息得非常不好。聽說丁醫生特別擅長治失眠,我就來找你試試。」
    
  丁齊溫和地微笑道:「僅僅根據妳的表述來看,妳這不是失眠,而是睡眠品質有問題。妳能詳細告訴我夢的內容嗎?」
    
  盧芳:「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就是走到一個地方,周圍都是樹林子,還能看見地上冒出來像小人一樣的東西,咿咿呀呀地叫,環境有點嚇人。」
    
  丁齊微微一怔,立即追問道:「你能具體描述一下那個地方嗎?在現實中有什麼熟悉的地方、與哪裡有點像嗎?」
    
  盧芳邊想邊說道:「剛開始有點像小赤山公園... 丁醫生知道小赤山公園吧?就在境湖市江邊上;但是往裡走就不好形容了,樹都長得很高很大,光線有點暗,感覺有點陰森。」
    
  丁齊:「妳是最近才做這個夢的,還是以前就做過差不多的夢?」
    
  「是最近這一個多月才開始做這個夢的。」說到這裡,盧芳的語氣頓了頓:「好像又不是這樣... 聽丁醫生您這麼一提醒,我恍惚記得很久以前也做過類似的夢,但是記不清了。」
    
  這種經過誘導得到的恍惚記憶,實際上很難說是真實的,丁齊便沒有再追問下去,又換了個話題道:「您最近去過小赤山公園嗎?」
    
  盧芳:「是的,就是最近去過,我還在那裡坐了一會兒,走的時候天都黑了;可能是著涼了吧,回家生了一場病,然後就開始經常做那個夢了。」
    
  丁齊儘量使表情放鬆,顯得很認真但又不是那麼凝重,又問道:「盧總,您能告訴我為什麼一個人去小赤山公園,而且一直待到天黑呢?」
    
  盧芳:「丁醫生怎麼知道我是一個人去的?」
    
  丁齊:「哦,我只是這麼一問,您難道不是一個人去的?」
    
  盧芳:「我的確是一個人去的,本來想找朋友,但沒找著......」
    
  盧芳最近的心情不太好,上級領導最近找她談過話,委婉地告訴她,要她從現在開始就漸漸淡出一線業務,好讓後面提拔上來的新領導熟悉並接手工作,令她很有失落感。
    
  她當年的老同事,如今有不少都已經退休了,有人也曾勸說過她,該休息就休息,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可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態,她都認為自己還很年輕啊!就在去年,她還報名參加並完成了半程馬拉松賽,證書如今就在辦公室牆上掛著呢,見者無不誇讚。
    
  有個已經退休的老姐姐說,如今天天在小赤山公園裡跳廣場舞,日子過得也很快活。那天盧芳下午出去辦事,辦完了恰好路過小赤山公園的門口,聽見了裡面傳來音樂聲。
    
  有很多人在公園裡跳廣場舞,不僅是老頭老太,其中有不少人看著還挺年輕的,盧芳就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姐姐,於是就走進去看看她在不在。
    
  小赤山公園裡有好幾撥跳廣場舞的,隔著山丘分別佔據了好幾片平整的地方,盧芳走了好久也沒看到那位老姐姐,恰好來到了一個山包腳下。許是觸景生情,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小時候這裡有一座廟,叫赤山寺,整個山包都是赤山寺的範圍,大殿修在山頂上。
    
  赤山寺是一九七四年拆毀的,如今這座小山包的草木間還能看到殘存的石塊、雕花的柱礎。山下有一條石階小路能走上去,山頂上有個亭子。涼亭所在的這一片平地,其實就是當年大殿的地基,如今已是公園裡的一處景觀。
    
  赤山寺被拆毀的時候盧芳已經十歲了,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來過這座寺廟玩,登上山丘回憶往昔,不知不覺就走了神... 等她回過神來,發現天已經黑了,自己坐在涼亭中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晚間的風很冷,她裹緊外套趕緊回家了。
    
  丈夫和兒子都問她上哪去了,連晚飯都沒回家吃也不打聲招呼,電話都打不通。盧芳只說自己路過小赤山公園去找跳廣場舞的老朋友,找了一圈結果就這麼晚了,想必是公園裡的信號不太好吧。
    
  可能是在公園裡著了涼,後來她就感冒發燒了,到醫院打點滴、折騰了一個多星期才好。病差不多快好的時候,有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地方,景物有點像小赤山公園,可是沿著一條溪流再往裡走,四周都是參天大樹......
    
  夢中應該是黃昏或天黑後的景象,反正光線很昏暗,她還看見了人形的小東西從地裡鑽出來,發出嬰兒般吱吱呀呀的聲音...... 醒來後回憶起夢中的場景,竟然莫名覺得身體發冷、頭皮發麻,越想越是不安。
    
  做一次夢還不要緊,過了幾天她又做了一個夢,夢中還是那個地方,醒來後便有些不敢睡覺了,精神變得越來越疲憊。丈夫聽說了這回事,說她是神經過敏,但看她確實很多天都睡不好覺,又建議她去閱江寺燒香,再請個有修為的和尚看看。
    
  閱江寺,在江對岸,是三十年前修的,境湖歷史上原本並沒有這座寺廟。赤山寺在一九七四年被拆毀了,改革開放之後,佛教協會也想重修,但那一帶已經被建成市民公園,所以未獲批准。小赤山公園裡修不成,就有一批善男信女捐資在江北修了一座廟,名字改成閱江寺。
    
  傳說當年田相龍去廟裡燒香,遇見老和尚攔路看相,據稱就發生在閱江寺。閱江寺起初的規模很小,後來又經過了不斷的募資擴建,如今已是很大的一座寺廟了。據說田相龍這些年也給閱江寺捐了不少錢。
    
  提到丈夫的建議時,盧芳刻意強調道:「丁醫生,我是黨員幹部,堅信馬列主義和唯物主義,是根本不信燒香拜佛這一套的;但是我丈夫堅持讓我去看看,還說是熟人介紹的,那裡的和尚不僅僅是信佛,也可能懂醫術,我兒子也是這麼勸... 我為了讓他們心安,才去了。」
    
  丁齊暗中做了幾個深呼吸,調整了一番心態,他提醒自己此刻是心理醫生,首先要解決的不是自己的困惑,而是對方的心理問題,面帶微笑點頭道:「是的,我能理解。妳去了閱江寺之後,效果又怎麼樣呢?」
    
  盧芳:「真有效果的話還用來找你嗎?我老公的朋友給我介紹了一位高僧,那位高僧聽說我睡不好覺,給了我一副藥,說是能幫助睡眠;可是我回家之後,當天夜裡又做了那樣的夢,哪還敢繼續吃那個藥啊!」
    
  丁齊暫時壓下自己想刨根問底地好奇心,神情很溫和但也很鄭重地說道:「盧總,妳登記掛號自述的問題是失眠困擾,而妳和閱江寺的僧人說的症狀也是睡不好覺... 但妳實際上的症狀恰恰相反,不是睡不著覺,而是不想睡覺,擔憂再做那樣的夢,真正的問題是情緒焦慮。」
    
  盧芳點頭道:「丁醫生,你說的太對了!我自己仔細想想,確實不是睡不著覺,而是不想睡覺,所以每天睡得都很晚,到最後簡直睏得不得了,當然休息不好。」
    
  丁齊:「我雖然不知道閱江寺的僧人給了妳什麼藥,但如果是幫助睡眠的藥,其實是不對症的,所以也解決不了妳的問題。我現在需要明確,妳這一個多月究竟做了幾次那樣的夢?」
    
  盧芳:「一共三次,我剛才都說過了。第一次是在一個月前、第二次是隔了三天、第三次是我從閱江寺回來的當天晚上,也就是大前天。」
    
  丁齊笑了:「也就是說在最近一次做夢之前,妳已經差不多有一個月沒做過那個夢了,但妳還是休息不好,或者說每天晚上不想睡覺,對嗎?」
    
  盧芳也笑了笑:「是的,其實我已經挺長時間沒有繼續做那個夢了... 假如不去廟裡折騰那一回,估計就沒事了呢。丁醫生,你看我的問題出在哪裡?」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12
029、上帝的悖論
    
  丁齊斟酌著答道:「我剛才也已經說了,是情緒焦慮。請問提到睡覺,妳首先會想到什麼?不要思考,直接回答。」
    
  盧芳:「當然是休息。」
    
  丁齊:「那麼提到休息,你現在首先會想到什麼?」
    
  盧芳:「我就要退休了。」
    
  丁齊:「這就是問題的根源。我不能說您是不想退休、想繼續留在領導崗位上發光發熱,但您的確為即將發生的改變感到焦慮,心理上非常不適應。妳潛意識中覺得自己不能適應退休後的生活,從習慣到感受等方面都不適應,妳並不想積極地迎接這種改變。
    
  至於那個夢,妳只是做過兩次而已,然後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內再也沒有做過。若是換一種情況,這應該不至於造成困擾,但它卻放大了妳原本已經有的焦慮情緒。
    
  夢本身不是問題,我們每個人可能都做過噩夢。它可能是妳曾經去過的某個地方、環境和氣氛比較壓抑,因此留在了印象中,就像某種心情。妳擔憂的其實不是那個夢,而是擔憂一種陌生的處境,擔憂離開這麼多年來已經熟悉、留戀的一切。」
    
  盧芳連連點頭道:「丁醫生說得很有道理,那應該怎麼治療呢?你能不能給我做個催眠治療?聽說你是一位催眠大師,我就是衝這個來的!」
    
  丁齊剛才還在琢磨呢,她自己反倒先提出來了。丁齊微笑著點頭道:「如果妳要求的話,我們可以試試,但需要妳的配合......」
    
  讓盧芳進入深度催眠狀態後,引導她重新回到那個夢境場景中,於丁齊而言並不難。丁齊又一次來到了那個神秘難尋的地方,還是連綿的赤色山丘,似乎是小赤山公園的景象,卻看不見長江,前方有一條清澈的溪流,而天色接近黃昏。
    
  腳下是同樣的起點,前行卻是不同的路線。丁齊通過盧芳的感官見證這個地方,而盧芳沿著溪水行走,來到起伏的丘陵深處,周圍稀疏的參天古木和遍野的花草。天色越來越暗,遠處的樹木彷彿黑影重重,氣氛很是陰森肅穆;假如獨自走在這種地方,確實有點嚇人。
    
  丁齊已經可以確定,這裡就是現實中存在的某個地方,而且就在境湖市,可惜找不到,而曾經找到的人好像又都忘記了。田琦的情況不好說,但盧芳和塗至的確都忘了,只是因各自的原由把它當成了夢,或者在夢境中又回現了曾經歷的場景。
    
  但丁齊的潛意識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心理醫生,他進入盧芳的精神世界,並不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與求證欲,更是為了治療對方的心理問題。
    
  丁齊的聲音緩緩說道:「人在心情壓抑的時候,就會覺得環境壓抑,或者回憶起曾經令你感到壓抑的環境。但妳意識到為什麼會有情緒焦慮時,就要知道怎樣去調節:這裡的風很溫暖...... 景色很優美...... 心情很舒適......」
    
  這裡畢竟不是現實,而只是盧芳精神世界中展現的場景,在深度催眠狀態下,是受到丁齊的暗示誘導的。這相當於修改某種潛意識,心境轉變的同時,也在轉變著精神世界中的環境。
    
  現在的精神世界,不再僅是盧芳曾做過的夢或是她曾遺忘的經歷,而成了丁齊在潛意識裡修改後的結果;儘管還保留了原先的景象,氣氛和感覺卻已不同。沿泉水、沐清風繼續前行,突然又聽見岸上的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盧芳扭頭望去,只見一個奇怪的小東西從草地裡鑽了出來。丁齊這回看清了,這小東西是白色的,看上去像個杏鮑菇,但個頭卻比杏鮑菇大多了,頂部微微有些發黃,是圓形而非傘狀,通體約有一尺多長,還有兩條像胳膊般的分岔,又像一個肉乎乎的嬰兒。
    
  它白天時藏在草叢中是看不見的,到了天色轉暗之後,才從鬆軟的泥土裡冒出來,手臂般的分杈展開,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丁齊記得塗至的精神世界中展示的場景是白天,難怪沒有發現這種奇異的生物。
    
  在深度催眠的狀態中,盧芳並沒有太多的反應。丁齊的聲音又說道:「多麼可愛的小東西...... 太萌了...... 看著心裡就軟軟的,好想摸摸它......」
    
  盧芳走了過去,彎下腰、很溫柔地撫摸著那肉乎乎的小東西,整個身心都變得放鬆舒適...... 也許在她的現實經歷或者夢境中,並沒有做過這種動作、也沒有這樣的感受,這是在深度催眠狀態中丁齊暗示誘導的結果。
    
  離開盧芳的精神世界後,丁齊告訴她可以睜開眼睛說話了。盧芳睜開了眼睛,但其實還停留在催眠狀態中,丁齊說道:「妳會美美地睡一覺,醒來後會忘記這一切,只記得是很舒適的體驗,今後妳每天都會安然入睡......」
    
  丁齊「修改」了盧芳的潛意識,盧芳醒來後,不會記得催眠狀態中的經歷。他這麼做也可能導致另一個結果,那就是盧芳或許會將曾經的夢境漸漸忘掉,就算再想起,恐怕也不是原先的情境與感受,或者根本不會再做那個夢。這也意味著,丁齊想從盧芳這裡追尋「大赤山」或「小境湖」的線索斷了,他甚至都不應該再向她提起。

  但身為心理醫生,丁齊必須這麼做,這是他應有的職業操守:首先要保證解決求助者的心理問題,而不是使其症狀加重甚至導致精神異常。
    
  這個結果可能會讓丁齊本人很遺憾,但對盧芳而言卻是最好的。心理醫生就是心理醫生,不能在這個時候幹私活或者有個人企圖。
    
  說著話丁齊站起身走到盧芳面前,突然伸出兩根手指點向她的雙眼;盧芳的雙眼下意識地就閉上了沒有再睜開,隨即眼皮開始快速顫動。丁齊一直很專注地看著她,呼吸很輕柔、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盧芳就這麼睡著了,她不是躺著睡的,而是靠在沙發上,身體兩側還墊著兩個柔軟的大靠枕。丁齊在診室中給人做催眠的時候,通常都會讓被催眠者準備好這種姿勢。他一直等到三個小時還差十五分鐘的時候,才將盧芳喚醒。
    
  盧芳揉了揉眼睛,坐直身體伸展雙臂,神情有些茫然道:「天哪!我睡了多長時間了?好久沒睡得這麼舒服、這麼踏實了!」
    
  丁齊笑道:「妳睡了大概兩個小時,先喝杯溫水,稍微緩緩神。」
    
  盧芳驚呼道:「才兩個小時?我感覺一天一夜都有了,丁醫生,您真是太神了!」
    
  丁齊:「看來這次的催眠治療效果不錯,您回去之後,要繼續鞏固,做好心態上的自我調整。我們剛才已經分析了導致您心理問題的原因,如果想解決困擾,內心深處就不能採取刻意回避或消極對抗的態度。」
    
  盧芳:「我想是想明白了,可是具體該怎麼做呢?」
    
  丁齊:「我們先定一個小目標。妳隨身帶著一張卡片,在下面兩種情況時就拿出來看一眼:一是想到離開工作單位退休,感覺未來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二是妳莫名總是想回憶,回憶這些年來在單位的工作和生活經歷的時候。
    
  卡片上寫兩句話:『不要總是回憶已經做過的事情,仔細想想我曾經還有多少想做而沒做的事情。』
    
  每個人都可能有很多想法,比如等自己有了時間就要去做什麼,可以發揮興趣特長,可以滿足愛好,可以感到快樂舒暢,可是根本就沒有去做。卡片上的字可以列印出來,如果是手寫的話,一定要妳自己親手寫,而且是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寫。」
    
  盧芳點頭道:「我明白了,丁醫生,我一定會照做的。」
    
  自從她醒來後,一句都沒有再提曾做過的夢,此刻可能還沒有完全忘記,但在沒有刺激提醒的情況下,已不會再刻意想起,丁齊當然也是一句都沒有提。盧芳這次心理治療的效果很不錯,不出意外的話,就應該沒什麼問題了。
    
  盧芳是沒事了,可是丁齊原本已漸漸熄去的心思又重新被喚醒,在腦海中就像星火燎原,怎麼也摁不住了。他離開醫院後徑直開車去了小赤山公園,在公園裡一直待到天黑。
    
  小赤山公園中有好幾片平坦的空地,晚上有燈光,在日出和黃昏這兩個時間段,有不少市民健身;原先有打太極的、練劍的、唱花鼓戲的,但近兩年幾乎都讓廣場舞給收編了,劃分成好幾片跳廣場舞的勢力範圍。
    
  丁齊穿行於此起彼伏、載歌載舞的音樂聲中,最後來到了盧芳所說的那個涼亭。這裡是整個公園視野最高的地方,但視線被周圍的樹木擋上了。周圍稀疏分佈著幾十株參天大樹,都掛著境湖市古樹名木的牌子,應該是原赤山寺院落中的遺跡。
    
  丁齊穿著一件黑色的羊絨風衣,這件衣服還是佳佳去年幫他挑的呢,行走在晚間陰森的樹影中彷彿是一個幽靈,逡巡著不知在尋找什麼。後來他在涼亭中獨坐了很久,彷彿走神了,思緒紛飛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外星人、引力波...... 腦洞幾乎開成了宇宙蟲洞,也想到了神話傳說中的洞天福地、結界仙境,還有玄幻故事裡的任意門等等。他總感覺這世上有些地方,是人們看不到的,可是不小心也會誤入其間,也許在走著走著,莫名其妙就進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浮想聯翩的丁齊才回過神來,發現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風很冷,他下意識地裹緊了風衣,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竟然已是晚上九點多了。他是晚上七點鐘左右進公園的,感覺在這裡沒坐一小會兒啊,怎麼就這麼晚了?
    
  丁齊皺起眉頭,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自己是不是已經去過那個地方了?但已然忘記。
    
  他為何會有這個念頭?田琦的經歷是怎麼回事,已無法去深究了,但可以確定的是,塗至和盧芳也都到過同一個地方,且事後都忘記了。那麼就存在一種假設,那個地方其實是可以找到的,但是人在其中的經歷,過後卻會被遺忘。
    
  假如是這樣的話,那裡就是一個理論上既存在又不可能被發現的神秘之地。因為就算你去過那裡,回頭也會忘記。世上真的存在那樣的地方嗎?可是若非如此,又怎能解釋丁齊的發現呢?丁齊由此又想到了一個神學悖論。
    
  上帝究竟存不存在?中世紀的某批神學家給出了一種答案,主要是兩條:第一,上帝是存在的;第二,上帝的存在超出了凡人的認知,是不可描述的。
    
  這就是江湖套路中的兩頭堵啊!上帝的存在不可被凡人認知,也就是說無法證明;但又宣佈其存在,神學家便不需要證明他所說的話。難怪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是上帝笑不笑,你也不知道。
    
  丁齊在思考也在苦笑,他不想證明上帝是否存在,只是在尋找大赤山和小境湖、解開未知的謎題。恰在這時,他突然收到一條微信,是葉行發來的:「丁醫生,今天下午給盧總的治療情況怎麼樣?效果還不錯吧?」
    
  自從丁齊來到博慈醫療後,和葉行見面的次數並不多,每次見面也只是簡單打個招呼,也不知道這位董事長天天神神秘秘地都在忙啥。這麼長時間以來,葉行還是第一次主動聯繫丁齊。
    
  丁齊突然間想到了什麼,立刻回道:「治療效果還不錯,盧總應該沒什麼問題了。葉總,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想找你聊聊,問你點事情。」
    
  葉行回復道:「我現在就有時間,找地方一起吃個宵夜吧!你開車了嗎?假如開車的話就過來接我一趟。」接著發來了一個位址。
    
  這個位址可夠遠的,在城南的雨陵區;丁齊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吃晚飯,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趕緊走出公園,開車去城南接葉行。葉行上車之後,丁齊問道:「葉總,我們上哪兒宵夜?」
    
  葉行:「我知道一個地方,離博慈醫療不遠,我們去那裡。」說著話瞄了一眼里程表,驚訝道:「這才兩個月,你就跑了八千多公里了,都幹嘛去了?」
    
  丁齊:「我最近在找一個地方,一直沒找到,城裡鄉下都轉遍了... 今天找葉總,還和這件事情有關呢。」
    
  葉行看了他一眼道:「不急,有什麼事待會兒坐下慢慢說,我們可以邊吃邊聊。」
    
  丁齊有種感覺,葉行剛才看過來的那一眼似是暗藏喜色,難道他早就料到自己要來找他,或者就是等著自己來找他?丁齊從小赤山公園跑到城南,再從城南開回博慈醫療附近,距離可都不近。葉行點的地方是一家大排檔,離他的住處很近,趕到的時候差不多都快十一點了。
    
  時間雖晚,但食客還不少,他們找了張桌子坐下,點了兩個熱氣騰騰的鍋仔,一鍋小龍蝦和一鍋魚雜,又叫了兩盤涼菜。小龍蝦和魚雜的口味都偏鹹偏辣,葉行道:「來點啤酒吧?」
    
  丁齊:「我開車了。」
    
  葉行:「叫代駕就是了...... 咦,不對,你的宿舍就在附近,把車扔這兒,走幾步就回去了。」
    
  丁齊接過一瓶酒道:「那我就陪葉總喝幾杯吧!」
    
  丁齊沒吃晚飯,就著鍋仔喝啤酒,一杯接一杯酒勁上來得很快,而且他有心事,不知不覺中喝得就有點多。眼見兩瓶啤酒都已經乾了,葉行卻不問丁齊找他有什麼事,只是聊著醫院裡的閒話。丁齊終於主動問道:「葉總,今天這位城建集團的盧總,是你的朋友?」
    
  葉行:「是的,酒桌上認識的,雖然是位女領導,但是為人很豪爽,酒量也相當不錯。」
    
  丁齊:「上個月有一位塗至先生,聽說也認識你,而且你也推薦他來找我。」
    
  葉行:「是的,朋友的朋友。這兩個人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丁老師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很多事神秘難解,假如你有什麼特別的發現,不妨說出來聽聽。」
    
  聽他的語氣,顯然是知道什麼。丁齊湊近了說道:「我最近遇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的確與這兩個人有關,包括曾經的那個精神病人田琦,他們可能都去過同一個地方,我卻找不到。我這兩個月車就開了八千多公里,也是這個原因......」
    
  丁齊酒喝多了,而且心思很重,他實在是找不到人問。葉行曾給丁齊留的印象很神秘,再加上塗至和那位盧芳都曾是他介紹來的,剛才的話中又分明暗示丁齊他知道些什麼,丁齊一開口便把最近的困惑都說了出來。
    
  從他給田琦做「診斷」開始,他有什麼發現,又做了哪些事情,甚至包括他和老楊頭之間的談話都講述了一番。
    
  上次和葉行吃飯,兩人喝的是黃酒,沒一會兒葉行的樣子就像是喝多了;今天在大排檔燉鍋子,喝的是啤酒,丁齊倒是喝多了,但葉行的眼神卻越喝越亮,並沒有絲毫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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