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方外:消失的八門 作者:徐公子勝治 (已完成)

 
basalt 2018-4-1 20:40:4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60 230277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12
030、我爺爺是廟裡的領導
    
  丁齊一開口就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鍋子裡又添了湯,加了豆皮和青菜,點火的酒精也重新換了,這才告一段落。
    
  葉行緩緩喝了一杯酒,放下杯子道:「丁醫生,你果然是個了不起的專家,已經有所發現... 其實你說的事情,我知道,你說的地方,我也一直在找;不論名字是叫大赤山還是小境湖,總之這境湖市存在一個普通人並不知道的地方。」
    
  丁齊感覺大排檔周圍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彷彿只剩下眼前的葉行;他瞪大眼睛追問道:「葉總是怎麼知道的?」
    
  葉行:「我是聽人說的。」
    
  丁齊:「誰告訴你的?」
    
  葉行:「我爺爺告訴我的。你剛才提到了赤山寺,我爺爺就是赤山寺的和尚。」
    
  丁齊:「和尚還能有孫子?」
    
  葉行:「解放後不久,鄉下土改分了田地,他就還俗回家了。」
    
  丁齊:「我聽老楊頭說,解放前赤山寺的和尚可有錢了!文革破四舊的時候,把大殿裡的菩薩打碎了,裡面的銀元嘩啦灑一地,這事是真的假的?」
    
  葉行點頭道:「這事是真的。我爺爺當年可不是一般的小和尚,是寺廟裡的領導,相當於二把手。他當年還俗回家,就帶了不少銀元,還在鄉下蓋了新房子。那時候已經土改了,假如是解放前,估計還會買很多地。到現在,我家裡還有爺爺留下來的袁大頭呢!」
    
  丁齊:「幸虧解放土改了,你爺爺沒去買地,否則就會變成地主被批鬥的...... 咱先不說這些,你爺爺都告訴你什麼了?」
    
  葉行:「先喝酒!」
    
  丁齊:「我乾了!您接著說。」
    
  葉行的神情有些高深莫測道:「我爺爺告訴我,這個世上有神秘未知之處,明明就在那裡,普通人卻看不見、摸不著,稱之為『方外』。」
    
  丁齊:「方外?不就是指出家人待的地方嗎?我經常在電視劇裡看見這樣的臺詞:老納乃方外之人... 你爺爺是個和尚,他是不是指別的意思,比如佛家的某種說法?」
    
  葉行笑了:「丁老師,雖然你很有學問,但也不是什麼都懂。所謂方外,可不是佛教名詞,在《易經》裡就有了,『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編者注:坤卦)
    
  丁齊微微一皺眉:「你說的這個『方外』,是待他人、待身外事物,態度以方正的意思吧?這個『方』是動詞,不是名詞!『直內方外』是個成語,講的是一種做人的態度,持己以敬、待人以義,與很多人說的『外圓內方』含義有所區別。」
    
  葉行:「《楚辭》裡也有啊,『覽方外之荒乎兮,馳於方外,休乎宇內』。」(編者注:前句出自楚辭 遠遊、後兩句出自淮南子 俶真訓)
    
  丁齊點頭若有所思道:「這個『方外』,倒是你爺爺說的那個意思。」
    
  葉行:「屈原可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可見『方外』一詞古已有之,就是中國漢語的原生詞彙,用以形容世外神秘未知之地,原本跟和尚道士這些出家人沒什麼關係。」
    
  丁齊:「葉總的知識面好廣啊,您是史學家還是文學家?」
    
  葉行有些得意地笑了:「我可不敢跟丁老師比學問,當年大學只是上了個三本而已,更沒有考上博士、碩士。但我爺爺既然告訴我這些了,我就特意做了番研究。」
    
  丁齊:「他老人家告訴你,境湖市就有方外之地... 那麼他說了在哪裡、是什麼地方、怎麼才能找到嗎?」
    
  葉行收起笑容,嘆了口氣道:「老人家只是告訴我兩句話,有緣者自可見之,無緣者見之不得。除此之外,他便什麼都沒有說了。」然後又伸過腦袋壓低聲音道:「但我懷疑,那裡很可能就是赤山寺的藏寶之地!」
    
  丁齊一愣:「藏寶之地?」
    
  葉行:「你想想啊... 赤山寺的和尚很有錢!文革破四舊的事情你也聽說了,砸碎了菩薩,肚子裡都是銀元。我爺爺是廟祝,解放後還俗時還帶了不少銀元回家呢,到現在我家裡還留著十幾塊。但袁大頭只是民國的東西吧,再往前呢?
    
  從南北朝到現在,一千五百年啊!有過多少好東西?那些金銀財寶,歷朝歷代的古董,放現在哪一樣不是寶貝,都哪兒去了?既然赤山寺的和尚那麼有錢,也不可能只有袁大頭,所以很可能另有藏寶之地。」
    
  丁齊:「你說了等於沒說,既然找不到,有和沒有又有什麼區別?」
    
  葉行:「怎麼能說找不到呢?既然有人能把它們藏進去,就有人能把它們找出來。我爺爺不是說過嗎?有緣者見之。丁老師,你想不想找?」
    
  丁齊:「我這兩個月一直在找,但不是衝著金銀財寶。」
    
  葉行:「不管是為了什麼,只要你想找就行。既然已經有了線索,不找到它豈不是太遺憾了?」
    
  丁齊:「可是你爺爺什麼都沒說... 還有別的線索嗎?」
    
  葉行雙手按住桌面道:「有!我研究了這麼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丁齊:「你還真有啊?」
    
  葉行:「當然,想不想和我一起找?」
    
  丁齊:「想啊!就算沒有你,我自己也想找。無論如何,總要找到那個地方親眼看看。」
    
  葉行:「既然這樣,就不要在這裡說了,明天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們私下裡單獨談談。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還想請你幫個忙!」
    
  這天結帳出門之前,丁齊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葉總... 老楊頭給我講了一個赤山寺的和尚偷偷吃肉的故事,真是拿夜壺放在床底下燉嗎?」
    
  葉行瞟了丁齊一眼,過了好幾秒鐘才答道:「這件事,我小時候問過爺爺,他說是真的。我還問他有沒有吃過,他說他也吃過。我又問好不好吃,他老人家說很好吃。我接著問能不能做給我吃?我爸在旁邊聽見了,把我拉出去揍了一頓,嚴厲警告我以後不再要問爺爺廟裡的事,也不能說給別人聽。」
    
  丁齊:「老人家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葉行:「我剛上初中那年。」
    
  丁齊:「太遺憾了!你應該多問一些、問清楚點的。」
    
  吃完宵夜,丁齊沒有回宿舍,而是叫了代駕回到了自己在學校附近租的公寓,暈暈乎乎地上了樓,時間已經快兩點了。但第二天早上他起得很早,洗漱完畢就出門了。
    
  博慈醫療不止那一棟五層樓,主樓後面還有一棟橫向排列的三層小樓,一樓原先是做培訓學校用的,現在改成了心理專科門診,而三樓一直都是領導辦公室。葉行的辦公室在最靠裡面的一間。
    
  葉行今天打扮得挺精神,頭上還抹了髮蠟,襯衫很白,條紋狀的領帶很鮮豔。他看了看手錶笑道:「丁老師,您還挺著急嘛!現在才八點四十。」
    
  丁齊笑道:「葉總不是也來得很早嗎?」
    
  葉行開門見山道:「有些事,昨天在大排檔不方便說,今天可以在這兒好好談談。其實我懷疑赤山寺的歷代住持都在保守一個秘密,我爺爺不是寺廟裡的住持,所以他只瞭解一些情況,但並不清楚具體的內情。」
    
  昨天吃宵夜時,葉行到後來才提到他的爺爺是廟祝。負責香火的廟祝可算不上大寺院裡的二把手,但油水也很足。
    
  丁齊追問道:「赤山寺早就不在了,葉總的意思是說,你已經找到了當年的住持,或者找到了老住持留下的線索?」
    
  葉行輕輕一敲桌子道:「專家就是專家,一句話就猜對了!那位老住持已經不在世了,但我查到了赤山寺當年一批東西的下落......」
    
  在解放前夕,赤山寺沒有方丈,住持俗家姓張,叫張錦麟,跟當地達官貴人多有往來,很受尊敬,經常參加各種官方活動、主持各種儀式慶典,也算是當地的一位大人物。在解放軍過江之前,他就先跑路了。
    
  張錦麟先是南下廣州,後來去了香港,聽說又轉道臺灣待了一陣子,最後去了美國。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還俗的,如今已沒人能說得清楚,可能是在逃離境湖之時就換了俗家裝束,也可能是到達美國之後。
    
  總之晚年的張錦麟並不是和尚,而是一位頗有名望的收藏家兼愛國華僑,在美國擁有一座莊園,據說精通東方文化以及各種藝術品鑒賞。改革開放後的九十年代初,他以探親的名義從美國回來了,受到了當地政府的熱情接待。
    
  張錦麟去世之後,留下遺囑捐贈了一些東西,其中兩批是捐贈到境湖市的。一批捐給了境湖市博物館,經鑑定應該都是赤山寺的傳世法器、從唐代到清代的各種文物。
    
  另一批捐贈給了境湖大學圖書館,是他收藏的各種書籍,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據說其中還有一部分是解放前在大陸收藏的珍本古卷。葉行想找的線索,可能就在這批珍本古卷中。
    
  葉行對丁齊道:「我費了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打聽清楚一件事:當年的赤山寺中,藏有一部名叫《方外圖志》的古卷,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傳下來的。文革時赤山寺被拆毀,東西都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原先是按照這個思路找的,結果毫無線索。
    
  後來我突然想到,也許這部古卷不是文革的時候弄丟的,而是解放前就被張錦麟帶走了。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張錦麟後來又把它捐獻給了境湖大學圖書館?丁老師,你就在圖書館工作,不妨去找一找;如果真有這麼一部古卷,將裡面的內容記下來就行。」
    
  丁齊想了想道:「我還真沒聽說過這麼一本書。」
    
  葉行:「也不一定是書,其實我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東西,只是知道它有可能收藏在境湖大學圖書館。」
    
  丁齊:「境湖大學有幾百萬冊藏書,這些年的很多校友、歸國人士、文化名人也捐獻了不少,其中也有很多古卷。有很多到現在都沒有修復整理呢,想找可不容易。」
    
  葉行:「那就要麻煩丁老師了,我特意給你準備好了設備,你可以用它拍下來。不論你能不能確定就是我們要找的《方外圖志》,只要是有嫌疑的古卷,你就拍下來保存,我可以再找專家來辨認。」
    
  說著話他遞過來一樣東西,是台超高解析度的數碼相機,只有名片大小,厚度不到一釐米,非常地小巧,可以很方便地揣在兜裡隨身攜帶。它還有伸縮光學鏡頭,配了照明射燈,特別適合近距離拍攝各種檔案資料。
    
  丁齊拿過相機研究了一會兒,抬頭道:「葉總,你是早有預謀吧?」這話問得好突然,葉行的笑容有點發僵,一時不好回答,屋裡的氣氛也僵住了。
    
  丁齊又不傻,當初葉行聘請他時提出了一個要求,讓他不要辭去圖書館的工作,他就覺得很奇怪;塗至和盧芳都認識葉行,而且葉行都向他們推薦了丁齊,所以丁齊昨天晚上才會去找葉行詢問。
    
  今天又聽說了這麼一件事,再結合種種跡象,丁齊已然反應過來,這些都是套路!葉行早就設計好了,就是想利用他去一步步調查所謂的方外之地。
    
  假如換一個人,就算意識到了,也可能只會在心裡琢磨、給對方留點面子,而丁齊則是立刻就當場挑明了,這也讓葉行感覺很尷尬。
    
  葉行不說話,丁齊也沒有移開視線,就這麼看著他。過了一會兒,葉行才乾笑道:「丁老師,有些內情您並不是很清楚... 想當初田相龍曾找過江湖高人給田琦看病,是通過我介紹的門路,所以我也知道一些情況。
    
  田琦說過,他去過一個地方,是什麼地方現在您已經知道了。他是精神病嘛,說的話也沒人當回事。
    
  至於塗至,他父親其實也找高人給他看過,時間還在田琦之前,也是通過我介紹的門路,所以我也聽說了他的情況,但當時並沒有留意... 可是後來又聽說了田琦的情況,就不可能不留心了。
    
  田琦死在你眼前,他最後見過的人就是你,而當時你又把他催眠了;我是幾個月前才打聽到境湖大學圖書館有一批張錦麟捐贈的珍本古卷,而您又恰好到了圖書館工作... 我不去找您又找誰呢?您就是我的線索!
    
  但是您不要多心,就算沒有這些事,博慈醫療也會聘請您,您的確是我們所急缺的專家。」
    
  丁齊頗有些無語,塗至的父母認識劉豐那樣的專家,還要去找什麼所謂的江湖高人?但轉念一想倒也正常,身為國企領導的盧芳,既來找他這樣正規的心理醫生,同時也不去找了閱江寺的高僧嗎?在普通人眼中,不論是誰,能解決他們的問題就行。
    
  丁齊淡淡笑道:「葉總啊,你的門路還挺廣啊!」
    
  葉行也陪笑道:「江湖中人嘛... 就是路子多點、人脈多點,辦法也多點,要不然我一天到晚怎會那麼忙?」
    
  丁齊:「葉總,其實你不必繞這麼大彎子,當初直接說就行。」
    
  和丁齊這種人打交道,最好的方式是有什麼事就直接說出來,別玩什麼心眼,其實玩也沒多大用處。丁齊是位優秀的心理諮詢師與心理治療師,他的習慣是面對問題,打開他人的內心的世界尋找真相與根源,甚至是直接觸及內心深處的種種隱秘。
    
  葉行反問道:「丁老師,如果我一開始就說出這樣一件事,您會相信嗎?又有什麼人會相信呢?其實城建集團的盧總,也是我前不久才認識的,在酒桌上聽說了她的事,當即就吃了一驚,趕緊想辦法把她推薦到您這兒來了。」
    
  這倒是個合理的解釋,就算當初葉行對他說了這件事,丁齊也未必能信,弄不好還會懷疑葉行也是個神經病。但丁齊一直看著葉行的眼睛,心中還有另一種推斷。
    
  手裡拿著錘子的人,眼中便在尋找釘子。葉行一直在尋找方外世界的線索,而他所知的兩條線索恰恰都和丁齊有關。田琦死於丁齊手裡,丁齊事後又恰好到了圖書館工作,很難讓葉行不懷疑丁齊也是「同道中人」、也在尋找同樣的東西。
    
  葉行將丁齊聘請到博慈醫療,並將塗至和盧芳先後介紹到他這裡「看病」,就是一種觀察和試探。假如丁齊也知道某些內情,並在尋找同一個地方,那麼就等於丁齊在明、葉行在暗,葉行可以利用丁齊找到他想要的線索,打的是一手好算盤。
    
  但丁齊在見到盧芳後,直接跑去找葉行詢問,葉行這才明白丁齊原先並不知情;話既然已經說開了,才有了後一步的打算:丁齊並不知道古卷的事,葉行又希望通過他找到那部古卷,所以才告訴了他這些資訊。
    
  丁齊想到這些,看著葉行又問道:「多謝葉總告訴我實情!可是您的江湖套路太深,我心裡有點怕啊... 假如還有什麼沒說的,您現在不如就都告訴我吧,免得我不知不覺又被您給利用了。」
    
  對於丁齊而言,這番話其實也是一種反應測試。葉行尷尬地擺手道:「您這話說的!我當初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說出來也怕您不相信啊... 現在既然您相信了,那就好辦了:我只是想找到那個地方,而丁老師您也想,我們就有了合作的基礎,對不對?」
    
  丁齊已大致心中有數,便沒有多說什麼,收起相機道:「好的,我確實很感興趣,一起合作吧,看看能不能找到。」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3:33
031、該漲工資了
    
  博物館中的藏品,並不是都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放在展臺中的。很多博物館,都有大量未經整理、鑑定、修復,甚至是不知來歷的收藏品,長年就堆放在庫房中,而且這樣的藏品可能每年還在持續地增加。
    
  想將它們都清理修復並鑑定完畢、達到展出條件,還需要漫長而繁重的工作過程。有些東西自從進了博物館,就只是館藏品而已,恐怕永遠都難見天日。
    
  其實圖書館也一樣,有很多藏書是不對外提供借閱和查詢服務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根本沒整理好,就連圖書管理人員都不知道是什麼書。這些藏書往往來自於其它部門的移交以及社會捐贈。
    
  比如接受社會捐贈的書籍,在正規的圖書館中,是不可能直接放到書架上供人借閱的。首先要進行版本鑑定,看看它是不是合法出版物;然後還要鑑定其類別,置入磁條或晶片,編寫目錄索引,分門別類入庫上架。
    
  有一些書籍文獻,可能不適合面向社會公眾提供借閱和查詢,只適合做為內部資料保存。有很多破損的文獻,還要判斷其是否有修復的可能與館藏價值,如果有的話,就需要組織專業人員進行修復。
    
  修復工作也是需要成本和時間的,有館藏價值的文獻假如暫時修復不了,就只能先內部收藏,而且有可能就永遠被內部收藏了。
    
  規模越大,接受社會捐贈越多的圖書館,這方面的工作就越繁重;處理捐贈來的書籍文獻,比處理圖書館直接外購的書籍要麻煩多了。
    
  九十年代初的時候,境湖大學圖書館就號稱有一百六十萬冊藏書,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僅僅是可公開借閱、提供目錄索引的藏書量已有近五百萬冊,可想而知有了多大的增長量。而實際的館藏總量,早已突破了六百萬冊。
    
  所以圖書館的工作看似清閒,但整理社會捐贈館藏書籍文獻工作,向來是人手不足的,大量的捐贈書籍都還堆放在庫房裡。圖書館缺人,可以提供給在校生勤工儉學的機會,丁齊讀本科的時候就在圖書館打過工。
    
  但是重要文獻的整理、鑑定、修復、保存、上架工作,又有較高的專業水準要求,一般人幹不了;它既沒什麼油水又非常枯燥,甚至是默默無聞,所以很多人又不願意幹。
    
  丁齊從葉行那裡回來後,就在琢磨想什麼辦法能接觸到圖書館中的這一類文獻?他只是一個臨時工,照說正式的工作人員才有資格接觸館藏的珍本古卷。不料實際情況比他想像的要簡單得多,他只是主動找館長說了一句,館長就非常痛快地答應了。
    
  館長名叫趙春鈴,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原先是外語系教授,是退休後返聘到圖書館的,負責指導外文資料管理。前兩年隨著中央的反腐力度不斷加大,原圖書館的館長也被拍蒼蠅拍進去了,暫時無人接手主持圖書館的工作,校領導就讓她來總體負責。
    
  趙館長當即就對丁齊說:「你願意幹這個活,真是太好了!現在的學校啊,一天到晚就對外宣傳藏書多少多少冊、接受了多少多少捐贈、新修了多少多少館室... 圖書館就是大學的一個臉面,說出去好聽得很;但是在學校內部呢?簡直都成了教職員家屬安置基地,典型的清水衙門... 只有採購上有點油水,不必等外面的人監督,內部就有那麼多眼睛盯著,上一任館長不就被拍進去了嗎?願意到這裡來的人,都是圖個清閒沒壓力的正式工作,有出息、有想法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
    
  沒想到一句話就引發了趙館長這麼多牢騷,所謂「教職員家屬安置基地」的說法,丁齊也知道是什麼意思。有些教職員家屬沒工作或者暫時不好就業,找關係求到校領導那裡,基本上就只能安排到圖書館一類的校屬服務機構。有人就是想找一份清閒穩定的工作而已,重點是大學教職員工的正式編制,還有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只是想做個過渡,等有了更好的機會就會換個崗位離開。
    
  丁齊笑著提醒道:「趙館長,我只是個臨時工。」
    
  趙館長卻誤會他的意思了,有些惋惜地說道:「你的事情我清楚,年輕人遇到點挫折也別氣餒... 我現在沒法給你解決正式編制,但可以給你漲工資!以前是一個月一千五吧?哪夠生活的?我給你漲到三千!雖然也不算多,但我也就這麼大的許可權了,再多就得報領導批准。」
    
  丁齊趕緊解釋道:「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想加工資... 只是想問問,臨時工也能接觸館藏珍貴文獻嗎?」
    
  趙館長又笑了:「小丁啊... 你知道我為什麼高興嗎?因為這些活實在是缺人幹啊!給你漲工資是應該的。我也不給你工作進度壓力,不規定你每個月必須要整理出來多少部文獻,你只要願意認真去做就行。
    
  臨時工?那要看怎麼說了,說你是外聘專家也行啊!有很多文獻的鑑定和修復工作,必須要從外面聘請專家。我的許可權,每個人每個月才能給三千塊辛苦費;如今真正能幹這種活的,別說三千塊,就是三萬塊也請不到啊!」
    
  丁齊補充道:「文獻修復方面,我並不擅長。」
    
  趙館長:「我知道你不是幹修復專業的。你只需要負責鑑定整理,能分類上架入庫的就上架入庫,需要製作索引內部收藏的就內部收藏,破損文獻先鑑定出是什麼類別、有沒有修復價值;庫房裡堆積如山了,整理出來的速度還沒有新收進來速度的快。」
    
  丁齊又說道:「我不是外文專業的,所以申請先整理中文文獻,重點是社會捐贈的珍本古卷。」
    
  趙館長:「就是這個工作最缺人!外文資料還好辦,可以找外語系的學生來幫忙,但是搞古籍考證可比查外語字典和搜尋引擎難多了。需要整理的文獻多得是,你根據自己的興趣和特長,先挑重點的做,按照規定的流程來就可以。
    
  校領導給圖書館指示,都是搞改革創新,我們幾乎所有的人員精力和新增撥款,都用在以最新的科技手段保存與檢索文獻資料上了... 這的確是好事,但是基礎工作還是得有人做啊......」
    
  這麼輕鬆就搞定了計畫,而且還有意外之喜,工資比原先翻了一番,丁齊內心中非常感謝這位趙館長。趙館長年紀不小但精神頭很好,估計這些年也有很多事情看不慣,和丁齊聊了半個多小時、發了各種牢騷。
    
  丁齊就像一位心理諮詢師,他也確實就是一位心理諮詢師,很耐心地陪著她聊,不時插幾句話,做適當的引導與疏導。趙館長非常高興,最後說道:「小丁啊,好好工作,有什麼事就來找我!」
    
  真正進了庫房,才會清楚想要找到東西有多難。這可不像在電腦裡輸入關鍵字得到檢索結果,然後到相應的書架上取下來就可以,因為根本就沒有記錄。說到竊取文獻資料,很多現代人或許會聯想到駭客入侵,可是這種事,再黑的駭客也不好使。
    
  就算是摸進來偷東西,也得知道自己要偷的是什麼東西、放在哪裡。
    
  根據圖書館接受捐贈的記錄,張錦麟當年捐贈的書籍文獻約一萬冊,其中外文書籍一千多冊。這些都是約數,因為還沒有詳細清理完畢,只是做了最簡單的分類,其中還有線裝古書及古卷三百餘冊,保存在圖書館的302庫房。
    
  丁齊的工作就是從302庫房開始的,這裡總計有近十萬冊藏書,絕大多數都是線裝或軸裝古卷。
    
  通常的清理工作,比如普通出版物,首先要確定版本以及版權資訊。一般而言,普通作品的版權期限,是自作品創作發佈時起至作者逝世後五十年。丁齊的工作基本不涉及這個問題,但也要稍加留意,可能有些民國時代的書籍,作者逝世還不到五十年。
    
  對於這樣的書籍,製作電子版文檔以及影像資料保存,並提供內部查詢當然沒問題,但不可以公開向外發佈,因為圖書館不是出版社,它能提供的只是借閱與查詢服務。來到圖書館的人,怎麼知道自己想借閱或查詢什麼資料呢?這就需要編制內容簡介和索引。
    
  有一些書籍是沒有入庫價值的,比如原先已有較多數量的館藏,且保存品質很差。就算是古卷,有時也沒有必要特意製作電子版影像資料。比如這個庫房裡就有很多版本的《論語》,有清代的也有民國的,大多是翻刻四庫全書的版本,有很多是成套的書卻缺了冊。
    
  這些線裝古書,清理登記完畢之後做為版本保存就可以;有些書籍本身可能是文物,但其內容到處都有,一般人也用不著上這兒來查。
    
  丁齊戴著手套和口罩,將心理醫生工作之外的時間,幾乎都用在了故紙堆中。戴口罩的原因不僅是為了保護古籍,而且有時氣味確實很不好聞。有些書已經發黴了,打開時不小心就會破碎,帶著蟲蛀的痕跡與腐爛的氣息,甚至不能用手直接翻頁,而要用竹鑷子夾。
    
  這倒不是因為館藏條件不夠好,圖書館的條件早年可能很簡陋,但這些年已經很講究了,這裡的光源、溫度、濕度都符合規定,但是有些古卷經歷的年代過於久遠,送來之前就保存品質不佳或者已經損毀嚴重了;對於這樣的古籍,其實翻閱一次就等於破壞一次,無論你再小心,細微的新增損毀也是不可逆的。

  如果有保存價值,整理的同時就應該用現代設備將其記錄下來,比如將書頁製作成圖片資料保存,這是很枯燥且必須細緻耐心的工作。如果是珍貴文獻,有修復的必要,還要專門登記收藏,由圖書館再行安排修復工作,沒有修復之前最好就不要再去碰了。
    
  丁齊開始這項工作的第二天,葉行就打來了電話,問他有沒有找到東西,語氣很著急;丁齊說他正在找,已經開始清理工作了,並介紹了張錦麟捐贈的珍本古卷情況。
    
  葉行在電話那邊叫道:「只有三百多冊,你花了兩天還沒找著?上櫃子裡翻一下,一會兒工夫不就翻出來了嗎?」
    
  丁齊解釋道:「不是你那麼想當然... 沒有登記資料,我得一冊一冊的整理,我的手只要動了,就得把動的古籍整理完。這可不是像在菜市場裡挑菜,可以隨便亂翻,整理每一卷都是需要時間的!」
    
  葉行驚訝道:「你還真去整理古籍了?直接找東西不就行了!」
    
  丁齊很鄭重地答道:「我是申請了整理館藏珍本古卷的工作,才有機會去找你想要的東西。我已經用了速度最快的方式了,首先就是清理張錦麟當年捐贈的珍本古卷,而且就是從圖冊一類的古籍開始清理的。
    
  沒有打開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打開之後就必須完成工作;我是來整理館藏的,不是來破壞古籍的!你說要找的古卷是《方外圖志》,我沒有發現哪卷古冊的外面寫著『方外圖志』,你又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樣子的,我只能一卷卷去整理。」
    
  他將葉行噎得沒話說了,葉行也只好鼓勵了他幾句,希望他儘快查找,然後就掛了電話。丁齊的態度很明確:這是他的工作,就得認真負責,他利用這份工作去找方外圖志,那也得先把工作做好了才行。
    
  在這個前提下,他確實已經用了理論上最快的方式,第一步就直接找張錦麟捐贈的珍本古卷,而且從看上像是圖冊類的古籍開始。他並沒有發現哪本古籍外面寫著方外圖志這幾個字,沒辦法直接下手;也或許那部古卷的名字根本不叫方外圖志。
    
  丁齊還有另一個想法:如果這裡有很多珍本古卷都是當年赤山寺中的收藏,而赤山寺的歷代住持確實在保守那個秘密,那可能在別的古卷中也會發現某些線索。
    
  丁齊並沒有將葉行給他的那個相機帶進庫房,甚至都沒有帶回自己的公寓,而是留在博慈醫療給他的那套「宿舍」中。難得又去了一次宿舍,和「五朵金花」打了個照面。
    
  他為何要這樣做?有可能是潛意識作祟,他對葉行並不是完全信任。通過最近的接觸,他發現葉行是早有預謀,跟他耍心眼、玩套路;雖然事出有因,但丁齊從一個心理醫生的角度看,一個人的行為習慣就反應了思維習慣,葉行是一個喜歡搞陰謀算計的人,而丁齊不喜歡。
    
  不喜歡歸不喜歡,但這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有時候還不得不和他們打交道,要懂得怎樣包容。丁齊和葉行有一致的目的,所以就可以合作。但是合作歸合作,丁齊有自己的原則與態度,他就是個認真做事的人。
    
  誰知道葉行給的那個相機有沒有問題?會不會暗藏了跟蹤監控裝置?丁齊最近想的事情有點多,腦洞開得也有點大。
    
  丁齊接手「新工作」的第一個星期,就有了重大突破,卻不是發現了《方外圖志》。成果說出來有點讓人臉紅,他整理出來一部春宮圖冊。這批珍本古卷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也不知是當年赤山寺裡的,還是張錦麟後來收藏的。
    
  春宮圖自古有之,明末創作與流傳最盛,大致有三個作用,一是「新婚教學」,二是「房中情趣」,三是「鎮宅辟邪」,當然了,還有闡發藝術思想等等。丁齊發現的這本圖冊,名叫《十榮》,原畫作者署名十洲先生。
    
  十洲先生就是仇英,明代繪畫大家,與沈周、文徵明、唐寅並稱「明四家」,也是最負盛名的春宮繪畫大師。丁齊發現的當然不是原畫,而是清代康熙年間的刻本,但也相當珍貴了。更難得這本圖冊保存得相當不錯,從刻本中仍能看出原畫的神韻。
    
  不愧是大家之作,功力精湛,刻畫細膩入神,人物皆精麗豔逸、神采飛動。仇英所作春宮套圖《十榮》歷史上早已失傳,如今又重新發現了清代刻本,這可是重大成果!這一發現很快驚動了館領導、校領導、文化以及文物部門領導,也成了一條不大不小的熱點新聞。
    
  丁齊的名字並沒有上新聞,報導中只說境湖大學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在整理社會捐贈的珍本古籍中,發現了明代大畫家仇英所作、被認為已失傳的套圖作品《十榮》的清代刻本。
    
  這套春宮圖的發現,被視為重大成果,引起了文化、文物以及藝術創作等各領域的重大反響。宣傳上有點不太好說,但大學就是搞學術的,自然可以將此事上升到應有的高度,該發現對研究明代的生活風貌、文化思想、藝術發展,有著重要的價值。
    
  趙館長又特意把丁齊叫過去一次,語重心長地說道:「在大學裡幹,如果想往上走,最重要的就是做出成果,而且成果的影響越大越好。誰都認為圖書館工作是很難做出成果的,但誰都沒想到:在我主持工作期間,這些年影響最大的成果居然是你搞出來的!
    
  可惜我已經退休了,是返聘回來的,也沒什麼再往上的前途和想法了,假如換個年輕的館長,這弄不好就是他的資歷和資本啊。我看好你,果然沒錯,是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的!我們圖書館受到了表彰,我也不能對不起你,因為功勞其實是你的。
    
  我跟校領導說過了,特意強調了你的工作貢獻,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給你一個正式編制,成為圖書館的正式在職員工,也相當於重新回到了大學教職員工的隊伍中。你也不用感謝我,這是你自己爭取來的機會。」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3:34
032、我只是運氣好
    
  能繼續保留大學教職員工的身份,曾經是丁齊的期待,可這半年來,他又經歷了這麼多事,想法已經不同,苦笑著搖頭道:「我很願意做一個稱職的圖書管理員,但這只是一份兼職;我現在已經在一家民營醫院受聘當心理醫生,所以就多謝領導的好意了。」
    
  趙館長嘆了口氣道:「這裡留不住人才啊!」隨即又很高興的說道:「這對你來說是好事,既能發揮專業所長,待遇和前途也不錯...... 你還有什麼要求?趁這個機會儘管跟我提。」
    
  丁齊:「我只要求善始善終,把手頭的工作做完,已經整理的這一批珍本古卷,就讓我繼續整理。至於待遇嘛... 趙館長剛剛給我漲過工資,別的能給就給,有獎金能發就發,沒有我也不強求。」
    
  趙館長點頭道:「你提的要求理所應當。工資待遇嘛,有機會我會考慮的;至於獎金,肯定也是有的,但你並非正式在職員工,多少也只能是個意思。你已經入手的工作、整理的那一批珍本古卷,就由你負責繼續負責,我不會讓別人插手;誰要是也想幹這份工作,就去負責別的地方,反正沒有整理出來的書籍文獻多得是,珍本古卷也還有。302館室,還是你來整理。」
    
  丁齊提這些要求,主要當然不是為了工資待遇或獎金。他剛剛接手這項工作一個星期就有了「重大成果」,圖書館中其他工作人員都很羡慕,也有人認為他是走了狗屎運。看來丁齊所整理的珍本古卷中,藏著不少好東西... 恰好被他碰到了,但好事也不能都是他一個人的呀!
    
  於是就有好幾位圖書管理員都提出申請,也要參與這項工作,有人就明確提出,希望接手302庫房的古籍文獻整理工作,甚至就直接要求接手丁齊正在整理的這一批珍本古卷。丁齊最怕的就是這種事情,想找的《方外圖志》還沒見到呢,只發現一套春宮圖冊算怎麼回事?
    
  趙館長當然看得明白,既然丁齊明確提出了這個要求,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她都不該拒絕。丁齊達到了目的,又陪著趙館長閒聊了半個多小時,這才離開辦公室。他去食堂吃了晚飯,晚上又回到圖書館閱覽室給同事代班。
    
  在閱覽室值班,就是丁齊原先的工作。他與圖書館的很多同事,不論兼職還是專職,關係處得都不錯,除了本職工作之外也願意幫各種忙。有時候誰有事,大家互相之間也會換班代班,今天就是這種情況。
    
  丁齊坐在對著大門的牆角處看資料,手中是一本介紹明清兩代書畫家的圖冊,因為剛剛有了那樣的發現成果嘛,他對這方面的知識也挺感興趣。丁齊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台電腦,電腦螢幕面對牆角,閱覽室中的其他人是看不見的。
    
  有學生想查找哪方面的書籍卻找不到,可以到他這裡來搜索,丁齊可以告訴對方上哪一行、哪一列、什麼編號的書架上去找,或者告訴他去另一間閱覽室。閱覽室頂部也安裝了監控,丁齊坐在這裡可以看見不同角度的監控畫面。
    
  圖書館中上架的書冊都內置了磁條,粘縫在夾頁裡面,想偷偷帶走的話,出門時就會報警。但也有的學生挺賊,會在看書的時候找到夾頁揭開,將磁條悄悄取出來。但像這樣的動作一般比較大,在監控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丁齊當過大學老師,當然也曾負責監考。他自己幹了監考老師之後才清楚,考場上誰有什麼作弊的小動作,只要監考老師稍微留心點,其實都是很容易就發現的,而作弊的學生還自以為很巧妙、很隱蔽。
    
  在閱覽室裡也一樣,大家都安安靜靜地在看書找書,誰的動作有點不對勁,其實一眼就能注意到。丁齊記得自己讀本科時,圖書館閱覽室中是沒有這種監控手段的,這幾年確實增添了很多新的科技設備。
    
  偷書的情況當然極少,找出磁條拆掉也挺麻煩的,但前些年有的學生有個壞習慣,看到什麼重要的地方需要記錄保存的,有時候就會偷偷的把書頁撕下來。書中有缺頁,在盤庫的時候最不容易發現。
    
  偷撕書頁的情況這幾年也少多了,因為智能手機已經普及,就算不想做筆記,隨手用手機或者pad拍下來就是了,何苦損壞公物呢?可是還有少數人,仍有一種惡習至今防不勝防,那就是在書本上寫筆記、做批註,甚至是發表一通感想...
    
  如果是他自己的書,隨便怎麼寫畫都沒人管,但幹嘛要在圖書館閱覽室這麼幹呢?丁齊上個月就抓到一個在書本上畫插圖的學生,那小子還振振有辭的辯解,他是在效仿脂硯齋批註紅樓呢!不管他是效仿誰,還是被丁齊拎到辦公室去罰款了事。
    
  那是位建築專業三年級的學生,丁齊感覺他的插圖畫得其實挺不錯,並不是那種胡亂的塗鴉,但是該抓還是要抓。像這種事情學校處理得並不算重,既不會留檔案記錄通常也不會給其他的紀律處分,主要是為了批評教育。
    
  今天晚上倒是一切正常,只有一個挺漂亮的女生看書似乎有點走神,眼睛經常往他這邊瞟。丁齊雖然低著頭在看自己的書,但也早就發現了,這種事情也不罕見。
    
  圖書館晚上九點一刻響第一遍鈴聲,九點半響第二遍鈴聲。學生九點半之前就必須離開閱覽室,中間這一刻鐘時間是留給他們收拾東西的,將取來的書籍按編號找回書架放好。今天的學生表現都不錯,幾乎都按著要求做了,只有一本書還留在桌面上,在一排排書桌間十分顯眼。
    
  丁齊記得很清楚,就是那個女生的座位。他走過去拿起了這本書,卻發現書下面壓著一張對折的紙條,打開紙條一看,是兩行娟秀的小字:「小丁老師越來越帥了,不僅人長得帥而且還那麼有才。不論你做什麼都會有成就的,我為你點讚!」
    
  字條上沒有屬名,卻留了一個手機號碼。丁齊知道是誰寫的,女生名叫孟蕙語,他曾經帶過她的課。這個小女生對自己很有好感,還曾找機會含蓄地表白過。
    
  時過境遷,好感依舊,此刻再見到這樣的一張紙條,丁齊不禁面露笑意,神情溫柔了許多。那位正在讀大二的女生孟蕙語,應該並不完全清楚他的近況,但肯定知道他在學校中的遭遇,他去年出的事實在是太轟動了。
    
  假如換一位古代的落魄書生,可能會像很多才子佳人小說裡寫的那樣,有一番風塵患難中遇知己的感慨。丁齊看著紙條,面帶微笑發了一會愣,然後將紙條折好揣進了兜裡。
    
  這時圖書館響起了第二遍鈴聲,時間到九點半了。圖書館十點關燈關門,從九點半到十點這半個小時,是留給管理員盤點整理閱覽室書架的。丁齊沿著一排排書架走了一圈,目光上下掃視著書脊上的標籤編號,無論是字母還是數字都應該是相連的,假如哪本書插錯了地方很容易就能看出來。
    
  將放錯的書抽出來重新插入正確的位置,差不多就快下班了。若是有些書放錯了但沒有發現,那就留到每週的大盤庫時再整點吧。丁齊很細緻很負責,每次幾乎都能把所有放錯的書挑出來重新插好,這也與他的觀察習慣有關。
    
  第二天起床洗漱完畢,穿好衣服,丁齊又將那張紙條從兜裡掏出來看了兩分鐘,嘴角微微上翹帶著微笑。最後他將紙條夾進桌上的一本書中,當書頁合上的那一刻,彷彿聽見腦海中似有一個清脆的響聲。
    
  丁齊有一種清晰的感覺,某個他曾經自認為並不在乎但又始終存在的心結,終於徹底解開了,或者說釋然了。解開心結當然要靠自己,但是說實話,丁齊也很感謝這位名叫孟蕙語的女生;回頭加個微信吧,逢年過節發個祝福,人活在世上不應孤單,心中總需要各種朋友。
    
  丁齊先開車去了市中心,快到中午的時候又來到了曾經工作過的校立心理健康中心。從一樓走到三樓,他微笑著朝哪些熟悉的面孔點頭打招呼,對方的反應多少都有些驚訝,但也不失禮貌與熱情。丁齊在劉豐的辦公室門前敲了敲門,聽見請進的聲音才推門而入。
    
  劉豐看見來者是丁齊,愣了大概半秒鐘,隨即額頭的皺紋就像積雪漸漸融化開,笑著點頭道:「你來了!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劉豐沒有站起來,這並不是不禮貌,因為他根本沒把丁齊當客人,語氣也顯得很輕鬆自然。半年之前,丁齊每次來劉豐的辦公室,也都是這樣的場面,不需要刻意招呼什麼。
    
  自從劉豐去美國度假回來後,丁齊就再沒有見過他,彷彿總有點彆扭,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假如劉豐主動叫他,他當然是會來的,但是劉豐不叫他,他自己卻不卻主動登門。丁齊甚至還曾在心中暗想,假如在某個場合偶爾遇見會是怎樣的情形、該怎麼和導師打招呼?
    
  今天他終於來了,一切卻彷彿和以前一樣。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他不可能再像讀博士時那樣經常來到這間辦公室,只能偶爾有空時來探望導師。
    
  丁齊把手中包裝好的東西遞過去道:「導師您的生日,這是我給您的禮物。」
    
  劉豐接過禮物呵呵笑道:「真會找藉口!我不過生日,你就不來看我了?每年過生日,你的師兄弟們總是要找地方湊齊幾桌,說是為我慶祝,其實都是他們自己熱鬧,我今年都不想再過這個生日了。」
    
  丁齊笑著勸道:「師兄弟們給導師過生日,您這個面子還是要給的。那也是個難得的機會,讓大家能夠在一起多聯繫交流。」
    
  劉豐:「我知道他們的目的,這也是借著我的場子建立和維持人脈。丁齊,這次你去不去了?」
    
  丁齊搖了搖頭道:「今年我就不參加了,所以才會提前來送生日禮物。我倒是沒什麼,就怕有些師兄弟感覺尷尬,弄不好會破壞氣氛。」
    
  劉豐:「不去就不去了吧,你有這份心意就好。真要是坐在那裡,大家也不知道該和你聊什麼更合適,你恐怕也會覺得無聊。」
    
  丁齊不打算去參加師兄弟們給導師辦的生日宴,這麼說話,恰恰說明了他如今已經很坦然。然後他又掏出手機道:「導師這次在美國待了這麼長時間,是不是有了新的口味,今天點些西餐啥的?」
    
  以往丁齊這個時候來,都要給導師點餐,今天也很順手。劉豐擺了擺手道:「美國我去過多少次了?吃的東西很一般,我的口味你瞭解,就像平常那麼點吧!」
    
  丁齊發現了一個細節,那就是自從自己出事離開之後,導師每天中午應該都是自己點餐,要麼就是去餐廳或者去外面吃飯,沒有再叫別人幫他點餐;否則剛才坐在辦公室裡,就應該有人進來問導師中午吃什麼或者去哪裡吃。
    
  丁齊點了兩菜一湯,有葷有素,在茶几上擺好陪著導師吃午飯。吃完後將東西收拾乾淨,又給導師新泡了一杯茶。師生兩人坐在沙發上又聊了一會兒,談起了工作和生活的近況。雖然沒有見過面,但丁齊的情況劉豐一直是知道的。
    
  劉豐笑道:「聽說你在博慈醫療幹得挺不錯,塗至來看我的時候還特意提到了你,如今你可是境湖市談話收費最高的心理諮詢師了!」
    
  丁齊也笑道:「那是導師您教得好。」
    
  劉豐:「你也別謙虛,單憑我教是教不出來,我有過那麼多學生,爛泥扶不上牆的也不少!今天恰好你來了,我有件事想諮詢諮詢,問問你是什麼看法。」
    
  丁齊:「導師有事儘管說。」
    
  劉豐:「最近有位校領導,也就是錢副書記,在我彙報工作的時候,插話問我,也算是委婉的提個建議:他問我能不能將主要精力都放在教學研究上,為培養新一代的高素質人才多做貢獻,並且為境湖大學多出更有影響力的科研成果... 你說他是什麼意思?」
    
  丁齊:「導師還用問我嗎?估計是有什麼人找過他遞話,他想勸你辭去校立心理健康中心主任的職務,專職做個醫學分院的副院長... 但是這話不太好直接開口,就只能這麼說。」
    
  劉豐:「那麼你的意見呢?」
    
  丁齊:「導師無論做什麼決定,我能有什麼意見呢?」
    
  劉豐一拍大腿:「我就不該這麼問!換個說法吧,假如你站在我的角度,又是怎麼看的呢?你應該很瞭解我,各方面都很瞭解,有什麼看法就直說吧。」
    
  丁齊:「您今年才五十五,退休還早著呢!身為一位專家學者,其實很年輕。」
    
  劉豐插話道:「領導的話,不是要我退休的意思。」
    
  丁齊:「您現在只是醫學院的副院長,而且在醫學領域,精神衛生只是一個小專業,只是您的成就和名望十分突出。心理健康中心,幾年前才從校附屬醫院獨立出來,在中心您才是一把手,安排什麼事情都方便。」
    
  劉豐:「我明白你的意思,還不如直接說心理健康中心才是我的地盤,也是我真正說了算的地方。假如我不再做這個主任,平時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這不僅是吃個飯、用個車、有事找人幫個忙。就算在研究領域,搜集第一手病歷資料,報專案申請科研經費,都會受到影響。」
    
  丁齊:「那您還問我幹什麼?」
    
  劉豐:「旁觀者清!我就怕有些年輕同志等不及呀,嫌我總佔著位置礙事。」
    
  丁齊:「是您的就該是您的,如果有人堅決要求上進,也得有那個能力和素質。」
    
  劉豐又笑了,話鋒一轉道:「我今天上午接到趙館長的電話,說是鑒於你在圖書館的工作成果,學校現在可以給你一個正式編制。而你卻拒絕了,是這樣的嗎?」
    
  丁齊:「什麼工作成果,就是發現了一本春宮圖,說出來都有點臉紅。導師,您和趙館長的關係很好吧?」他如此回答,其實就是岔開了話題。
    
  劉豐答道:「趙春鈴是我的老大姐,我當初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她就對我挺照顧的;否則你出事之後,我幹嘛不找別人、就去找她給你安排在圖書館呢?而你真有本事啊,這才半年時間,就已經有機會拿到一個正式編制,重新恢復大學教職員工的身份。趙館長很關照你的確不假,但也需要你自己爭氣,不聲不響就搞出成果來了。
    
  趙春鈴覺得臉上有光,因為你這件事不再是給我面子,而是證明了她慧眼識人!今天上午打電話的時候,她還希望我再勸勸你:這是個回來的好機會,很多人想爭取都爭取不到呢。」
    
  丁齊:「我只是運氣好而已,恰好碰上了。」
    
  劉豐:「話可不能這麼說... 圖書館中的古籍,這些年就堆在那裡,這種好事怎麼沒讓別人碰上呢?如果只說運氣,難道當初你被學校開除也是因為運氣?」
    
  最後這句話,特意提到丁齊當初被學校開除,很有點當面給人難堪、故意揭傷疤的意思。以劉豐的身份,應該不能這麼做、也不會犯這種錯,但他既然說了,肯定就有其用意。
    
  劉豐在觀察丁齊的反應,包括他剛才說的某些話,多少也帶著反應測試的意思。揭傷疤會有什麼反應?首先就能看出那傷疤還在不在了。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3:35
033、解鎖
    
  丁齊沒什麼尷尬的反應,只是有些靦腆地笑而不語。劉豐又問道:「丁齊,你是真的不回學校了?」
    
  丁齊:「謝謝導師還有趙館長,但我有那樣的履歷檔案,也不適合再回來。」
    
  劉豐盯著丁齊看了半天,彷彿是想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又突然露出了笑容,他很開心地笑道:「丁齊啊,我一直很不放心你!但是你現在不僅看得明白,而且活得認真,尤其是今天能有勇氣拒絕這個機會,我今後也就能放心了。」
    
  丁齊低下頭道:「其實人做出選擇,比如說拒絕什麼,憑藉的主要不是勇氣,而是端正的觀念。就像古人說的,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不直內又怎能方外?」
    
  劉豐點頭道:「做選擇不僅要有勇氣,更要靠端正的觀念,這話說得好!讓我想起了一句流傳全國的宣傳口號。」
    
  丁齊納悶道:「什麼口號?」
    
  劉豐:「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
    
  丁齊正端起杯子喝水,聽見這話差點嗆著。導師的這個比喻真是絕妙,換個人恐怕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解決重男輕女的陋習,並不是要求誰就有生女兒不生兒子的勇氣,而是一個社會觀念問題。觀念是現實所導致,但很多固有的觀念,往往都滯後於現實的發展情況。
    
  師生兩人不禁都笑出了聲。恰在這時,有人敲門進來,是拿著一個資料夾的鐘大方。鐘大方是來找劉豐簽字的,進屋時眼神有些驚疑不定,但隨即便滿面春風道:「小丁師弟也在啊!導師,你們在談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
    
  見劉豐有正事,丁齊便不再打擾,和導師打了聲招呼便告辭出門,心裡還在琢磨導師剛才說的話。正因為他拒絕了圖書館工作正式編制的機會,導師才對他真正放心了;這也說明了丁齊有了自己的底氣,底氣源於心境,他的事不需要劉豐再去過多地操心。
    
  剛才劉豐半句都沒有提到佳佳,丁齊當然也沒問,兩人心照不宣。有些事既然過去了,就沒必要再說了。
    
  境湖大學圖書館的研究成果上了新聞報導,葉行也打聽到了內情,還特意來找丁齊道:「你這活幹得,真是出奇了!我們要找的東西沒找著,你卻搞出了重大發現成果... 我就想不明白了,古代的春宮圖有啥意思?感興趣的話我請你去夜總會,現場表演活春宮!」
    
  丁齊:「好啊,謝謝葉總了,就等著您請呢!但我可聽說警方最近正在大力掃蕩,從嚴整頓文娛場所、重點加強掃黃打非工作。」
    
  葉行:「丁老師在警方有熟人,知道什麼情況就及時告訴我一聲...... 我當然要好好請你啊,但是你先得把東西找到。你發現的那套《十榮》,肯定有圖片資料,給我也見識見識唄!」
    
  丁齊:「葉總不是說沒意思嗎?看那個還不如去夜總會現場表演活春宮。」
    
  葉行咳嗽一聲道:「丁老師可別誤會,我是以研究和欣賞藝術的目的,解鎖古代已經失傳的新姿勢... 不,新知識!」
    
  丁齊:「葉總可以上網去查,新聞帶配圖,網上都有。」
    
  葉行:「網上的圖片解析度不行,我當然想看高清晰大圖。就用我給你的那個相機拍,相機你隨身帶著了嗎?」
    
  丁齊:「圖書館做內部保存的高清晰資料圖,我手機裡就存了一套,現在原圖發送到你的微信上吧,你回去慢慢擼。」他當場就發送了圖片,只是費點流量而已,回避了相機的事情。
    
  丁齊的工作方法果然很有效率,又過了一個多星期,他終於在張錦麟捐贈的珍本古卷中發現了《方外圖志》。有此發現純屬意外,在正常情況下,就算他看到了那卷東西,也不可能認出來。
    
  發現了明代大畫家仇英所作春宮套圖《十榮》的清代刻本後,丁齊接著開始整理其他的古籍。還是從圖卷類開始,這次他打開的是一卷經文;打開之後他就微微吃了一驚,這是手繪本長卷,內容是《妙法蓮華經》,不僅圖文並茂,而且顯然曾經過了精心的修復。
    
  經文和圖畫都繪在宣紙上,然後用綢緞裝裱。這樣的經卷在這批古籍中共有七卷,每一卷都寬三十二釐米,打開之後長達五點六二米,捲起後呈直徑六公分的圓筒狀。
    
  發黃的古卷保存得非常完好,經文是用蠅頭小楷工工整整地書寫,字跡錯落疏密很有規律,留白處則有大量佛教繪畫,題材包括各種菩薩、明王、飛天、蓮花、七寶、法器、法會與佛國景象。
    
  繪製圖文的宣紙和裝裱宣紙的綢緞,明顯不是一個年代的東西,說明此物經歷過重新的裝裱修復。
    
  古卷上只有經文和佛教繪畫,並沒有其他的留款,暫時還不好判斷準確的年代,根據紙質及其氧化程度以及繪畫風格,丁齊初步推斷是清中期的東西。丁齊並不是考古學家,只是在圖書館工作的時間長了,相關書籍讀得多了,有那麼一種模糊的印象而已。
    
  《法華經》共七卷二十八品,這裡是一卷不缺,此物應該就是赤山寺當年的收藏,難得保存得這麼完好。丁齊在整理登記、編制索引的同時,也要製作影像資料。畢竟這樣的古卷今後有誰想去研究,直接翻動原物的次數越少越好。
    
  五點六二米的長卷,首先放在專門的工作檯上,拍攝從頭到尾均速推進的視頻;然後再按照統一的規格,一幅幅拍攝局部畫面,最後用技術手段拼成完整的高清晰大圖。
    
  在第七卷《法華經》最後,裝裱經文完畢留下的空白處,丁齊發現了一張應該是修復者接裱上去的宣紙;有人在上面留了一段記錄,他才瞭解到這七卷經文的來歷。
    
  清代雍正年間,赤山寺有一位僧人法號曇華,發願募資修經,終生托缽四處化緣,延請了當地著名的書畫家繪製了這七卷經文。手繪本保存於寺院中,然後又請來高手匠人雕刻成石板,鑲嵌於藥師殿的地基四周,一直到嘉慶年間、曇華圓寂後才徹底完成,
    
  民國二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滬淞會戰失利,緊接著南京失守,日寇沿長江西進,戰火很快蔓延到境湖一帶;兵荒馬亂中,不少達官貴人舉家逃亡,跟著撤退的大部隊逃往江西、湖南一帶,老百姓也紛紛逃到鄉下躲藏。
    
  赤山寺的和尚也幾乎跑光了,在隆隆炮火聲中,有位經律院執事僧法號行甫,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口樟木箱子逃進了山中。那時赤山寺在市郊,所謂山中也就是離赤山寺不遠的、無人居住的荒丘野林。徒步挑著兩口沉重的箱子,他也不可能走得太遠。
    
  山中有一座隱蔽的岩洞,為赤山寺歷代高僧閉關參悟之處,所以行甫才知道這個地方。他用亂石封住了洞口,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直到抗戰勝利之後,赤山寺的新任住持也就是那位張錦麟先生才帶著僧眾找到了這裡。大家打開山洞一看,行甫坐在那裡早已圓寂。
    
  其靈骨旁放著兩口樟木箱子,身前的空地上有火燒的灰燼痕跡。樟木箱中是赤山寺收藏的重要經卷,其中就有這七卷《法華經》。行甫挑著箱子逃進山中時,天上正下著大雨,他在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其中一口箱蓋摔開了,有不少經文都淋濕了。
    
  行甫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在洞中生火將這些經卷烤乾,再放入箱中封存,防止被蟲鼠蛀咬。有的經卷可能當時沒有乾透,又在箱子裡捂了這麼長時間,保存狀況已經非常惡劣,卷如焦炭狀,令人碰都不敢碰。
    
  赤山寺僧眾伏地慟哭,紛紛要求住持立塔撰銘供奉行甫靈骨,再請高手匠人修復這批經卷。張錦麟還真請來了一位高手,此人名叫吳太詢。吳太詢用了兩年多的時間,修復了這批經文古卷,其中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這七卷《妙法蓮華經》。
    
  當未修復的經冊還剩下最後一卷時,吳太詢家中有急事必須返回。《法華經》最後一卷所附宣紙上的記錄,就是這位吳太詢寫的。
    
  吳太詢感嘆,身為江湖冊門傳人,此次在赤山寺修復經卷,是他有生以來付出心血最多的一件事,也盡展所得傳承技藝。但還有最後一卷《方外圖志》尚未修復,實為人生憾事,暫收於金絲楠匣中,以待來年再修。
    
  看到這一段記錄,丁齊取出了櫃子中的一個小木匣。他整理這批珍本古卷時,其實第一個打開的就是這個木匣,但是看了半天沒敢動,只得又放了回去。
    
  假如事先不知道木匣中放的是什麼東西,幾乎誰都認不出來,它就像一根木炭,大小就似小超市裡兩塊錢一根的粗火腿腸。
    
  此物原先應該是一卷裝裱在襯紙上的宣紙圖冊,淋濕後又烤乾;但當時可能已經打不開了,外面烤乾了裡面還是濕的,又裝在箱子裡悶了很久,質地早已發黃、發褐、發脆,根本無法辨認。丁齊也沒敢亂碰,此物給他的感覺只要打開就得碎成渣。
    
  沒想到這就是《方外圖志》,東西是找到了,可是根本沒法查看啊!他不禁又想起了那位修復大師吳太詢,其人自稱江湖冊門傳人。冊門是江湖八大門之一,葉行也自稱是江湖疲門傳人。
    
  丁齊以前並不瞭解什麼江湖八大門,就算有所耳聞,也沒什麼清晰的概念,只以為是過去走江湖賣藝的各種行當... 但是葉行給他推薦了一本書,裡面倒是有不少詳細的介紹,還有種種江湖門檻術、盤局術的講解。
    
  舊時代的江湖術,分為驚、疲、飄、冊、風、火、爵、要八門,涵蓋走江湖混飯吃的種種手段;但是真正的江湖八大門,究竟可遠不止這些,而是這世上一切人為之道。 三山五嶽、五湖四海,上至廟堂之上,下至市井之間,皆稱江湖。
    
  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世間一切行事之術,皆可稱江湖術;古有八大門之說,然而自清末民國以來,所謂江湖術已經淪為流浪藝人騙口飯吃的小手段,這是狹義的江湖,如今很多人所談的舊社會的江湖八大門,已經完全是狹義了。
    
  廣義而言,八門各有玄機:
    
  驚門,是江湖八大門之首,主要是研究吉凶禍福,為人指點迷津;如今看相算命的都算驚門中人。驚門始祖是伏羲與周文王,傳說伏羲畫八卦而文王演周易。江湖術士們常拜的還有另外一位祖師爺就是漢代的東方朔,據說東方朔曾經就在長安城中擺攤占卜。
    
  如果說驚門也有經典的話,那就是《易經》。
    
  江湖八大門以驚門為首,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它研究的是天道變化。驚門一旦精通,則其餘七門江湖術都可觸類旁通,推演吉凶禍福世事變化本就是世間道的核心。現代的算命先生恐怕沒這個本領,但是看人的眼力活還是基本功,而江湖術總而言之就是看人下菜。
    
  疲門,講究的是行醫濟世之道。這裡的行醫不僅包括江湖遊醫,也包括坐堂醫生,甚至包括古代的巫祝等等,只要是用各種辦法給人看病,皆歸疲門。疲門中人拜的祖師爺有兩位:醫聖張仲景與藥王孫思邈。但是如今說江湖疲門,大家指的大多都是游方郎中。
    
  疲門僅次於驚門位於江湖八大門之二,地位也很重要,因為它研究的是人自身的學問。嚴格說起來疲門的始祖是黃帝軒轅與炎帝神農,他們也是傳說中的中華民族始祖。疲門的經典當然是《黃帝內經》與《神農本草經》。
    
  飄門,講究的是雲遊求學之道。飄門的祖師爺是孔子,這恐怕是很多人想不到的。而時至近代,江湖雜耍賣藝、登臺表演的,甚至煙花妓女,都自稱飄門中人。
    
  冊門,講究的是考證今古之學。冊門的祖師爺是司馬遷。時至近代的江湖術,搗騰真假古董的、賣春宮的、經營字畫的,都自稱冊門中人,甚至還包括盜墓的。
    
  風門,研究的是天下地理山川。風門的祖師爺據說是郭璞,那麼如今的風水先生、陰陽宅地師都是風門中人了。
    
  火門,講究的是各種養生之術。火門的祖師爺是葛洪葛天師,經典包括《抱樸子》、《參同契》等。那麼煉丹術、煉金術、房中術都是火門江湖人的把戲了。
    
  爵門,講究的是為官之道。傳說爵門的祖師爺是鬼谷先生,經典是《鬼谷子》與《戰國策》,鬼谷先生有兩個很有名的弟子蘇秦和張儀,傳統爵門講的其實是縱橫術。自近代以來,買官賣官的把戲,包括以官方機構的名義詐騙等等,也算是爵門的江湖術。
    
  要門,因乞討要飯而得名,講究的是落魄之道,各種手段門檻多是示人以卑弱。這一門的學問深奧,時運不濟時該當如何自處又如何渡厄?要門的祖師爺據說是朱元璋,還有一說是柳下拓,其究竟已不可考。
    
  近代以來,打蓮花落要飯的、吃大戶打秋風的、裝作僧尼化緣騙人的、甚至下藥拍花的,都可算要門中人。
    
  由此可見,江湖八大門包羅萬象,講的就是人世間做事的手段與道理。江湖術本身沒有什麼善惡好壞,就是各種手段,但是江湖中人良莠不齊。而近代的江湖八大門講的幾乎都是江湖把戲了,歸於狹義的「走江湖」之中。
    
  古時江湖中人有兩種講究:「裡」與「尖」,也稱為「術」與「道」。裡指的是手段,類似生意經,要揣摩人的心理,琢磨運用何種方法才能達到目的;尖指的是真本領、真正的功夫與追求的大道。
    
  比如疲門講行醫,「裡」指的就是怎麼故弄玄虛能忽悠人,而「尖」指的是真正的醫術本領與醫道修為。
    
  在世間行事,這「裡」與「尖」二字不可偏廢,否則就算你有真本事,也未必有人肯買帳,古往今來天底下懷才不遇之人多的是。俗話說「尖中裡,了不起;裡中尖,賽神仙!」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但是近代以來走江湖的術士藝人,更多的是研究坑蒙拐騙的手段,大多淪為下九流了。其實江湖術本身是一門大學問,如果善用此中之道,足以行走天下立足謀身。
    
  時至今日,以各種術法以及江湖手段謀生的八大門,早已消失在現代文明社會的喧囂中,但其包羅萬象的各門傳承,仍以另一種方式在我們的身邊若隱若現,幾乎無處不在。
    
  如今想看到《方外圖志》上的內容,必須先請高手修復才行。對比尚未修復的《方外圖志》與已經修復的《妙法法華經》,吳太詢的技藝簡直是巧奪天工,魔術都不足以形容,簡直就是魔法呀!
    
  丁齊心想,既然葉行也是江湖八大門的傳人,就讓他再去找這等奇人異士吧。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3:36
034、我們都是第一次
    
  如今再想修復這卷《方外圖志》,比當年的冊門高手吳太詢修復《法華經》更難;對已經遭損毀的古卷而言,時光是最大的傷害,畢竟保存時間又過去了七十年。
    
  這天回到公寓後,丁齊給葉行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的最新發現:《方外圖志》已經找到了,但必須要找高手修復,否則連看都沒法看。他還將那卷東西的照片發到了葉行的手機上,讓對方有個直觀的認識。
    
  葉行剛開始是狂喜,後來又大感懊喪,掛斷電話看了照片之後,過了好一會兒,他給丁齊回微信道:「我來找人修復,但現在需要高清晰的、各個角度的照片,越清晰、越詳細越好。儘快給我,就用我給你的那個相機拍。」
    
  丁齊這次倒沒有再玩心眼,他將那台相機帶進了302庫房,將能拍的資料都拍下來了,包括《妙法蓮華經》上吳太詢留的記錄、那個木匣、打開木匣後的卷冊,還小心翼翼地將那件木炭搬的卷冊拿出來拍攝了各個角度。
    
  他自己保存了一份拷貝,當天晚上就連著相機一起給葉行送過去了。
    
  但丁齊還留了一個心眼,沒有著急將最近發現的「成果」彙報上去。

  按玩古董的行規,刻本的價值當然不如手繪原本,但也要看是什麼東西。已經失傳的《十榮》套圖是一個重大發現,比這七卷《法華經》要珍貴得多;但這七卷《法華經》,尤其是經卷最後還有吳太詢所附的記錄,也承載了一段重要的歷史。經卷本身就已經是文物了,對於文玩界和宗教界來說,此物必然是寶貝;對於圖書館而言,這個發現也是另一個重要成果。
    
  丁齊剛剛搞出來一個重大成果,假如緊接著再搞出來一個重要成果,必然有人會坐不住了,定會認為這批館藏的珍本古卷大有價值、甚至是價值連城,不可能再讓他一個臨時工單獨負責整理工作。
    
  《方外圖志》尚未修復,裡面的詳細內容更沒看到,此時不可節外生枝。所以丁齊暫時沒有去邀功報喜,反正這批古籍還沒整理完呢,先不聲不響繼續整理再說。
    
  這天夜裡,丁齊做了一個夢。夢中似是一座西式的莊園,莊園裡一間古色古香的書房中央擺著一張中式的黃花梨長案。有一名男子穿著對襟盤扣綢衫,坐在案前正在品讀古卷。此人的年紀不太容易分辨,身材非常魁梧敦實,梳著背頭。額前的頭髮一直向後梳到耳際,烏黑發亮。
    
  丁齊從來沒見過此人,但醒來後卻意識到自己夢見了誰:應該就是解放前赤山寺的那位住持張錦麟。
    
  張錦麟當年不知從赤山寺帶走了多少東西,如今境湖大學收藏的珍本古卷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那些曾經遭到損毀的經卷,也是解放前張錦麟請吳太詢來修復的,可是他為何要將《方外圖志》放到了最後?
    
  聽吳太詢的語氣,他還想著把家裡的事情忙完後,再回赤山寺將最後一卷東西修復完畢、不留遺憾。可是很顯然,他沒有這個機會了,因為張錦麟帶著東西跑路了。在其後長達幾十年的時間內,張錦麟始終將這批東西帶在身邊,卻為何一直未找人將它修復呢?
    
  也許是很難再找到吳太詢那等高人巧匠了,也許是他不想修復。葉行說赤山寺歷代住持可能都在保守著一個秘密,可能張錦麟並不知道這個秘密,或者他也不想再知道。畢竟張錦麟早已不是和尚,而赤山寺亦已無存。
    
  可是就這麼一卷未能修復、無法辨認的東西,張錦麟卻一直留著,在去世後又捐獻回了境湖市。他是怎麼想的,如今已無法詢問,丁齊卻感受到了其人那種複雜的心態,就似是一段跨越時空的心靈感應。
    
  誰說只有坐在諮詢室裡,面對面時才能看到對方的內心?哪怕素不相識,哪怕遠隔時空,哪怕對方早已不在這個世上,也依稀可見。因為他們留下了行跡:行為取決於意志與動機,而意志與動機又反應了其人的思維和認知。
    
  丁齊因為這個夢沉思良久,坐在床上看著面前的椅子,彷彿張錦麟就坐在那裡,而他正在給對方做一場心理諮詢或精神分析。就在這時,葉行又來電話了。
    
  葉行已經請來了能修復古卷的高手,要介紹給丁齊認識,讓丁齊中午過去一趟。丁齊今天上午正好有心理門診預約,先去醫院完成了坐診,然後再上三樓去找葉行。推門進去之後,他一眼就被茶几上的東西吸引了。
    
  茶几上放著一個小巧而古舊的金絲楠木匣,匣蓋是打開的,裡面放著一卷木炭狀的東西,看大小就像一根粗火腿腸。丁齊順手帶上門,驚呼道:「葉行,你把圖書館裡的東西偷來了?」
    
  葉行沒說話,坐在沙發上的另一位年輕人卻笑了:「是丁老師吧?做個自我介紹,我叫石不全,江湖冊門弟子。這東西不是從圖書館偷來的,而是我根據你提供的資料,趕工做出來的仿品。剛才我還在擔心呢,影像資料不論再清晰,很多細節也會失真,我畢竟沒有見過實物,不敢保證做出來的東西有多像... 現在看丁老師進門的反應,倒是放心了。如果連您都認錯了,估計別人就更認不出來。」
    
  冊門高手?贗品?丁齊的腦海裡同時冒出這兩個詞彙。葉行已經笑著迎上前來道:「丁老師,我來給你做下介紹:我的這位石師弟,不僅是江湖八大門中的冊門高手,專業就是文物修復,他的導師可是大名鼎鼎的周小玄。周小玄的名字不知道您聽說過沒有?他老人家在故宮博物院工作,可是我國頭號文物修復專家,人稱鬼手......」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丁齊以前還真沒有聽說過周小玄的名字,但聽了葉行的介紹頓有如雷貫耳之感。
    
  周小玄是中國文物學會文物修復委員會常務理事、高級修復工藝師,在全國文物考證以及修復界的地位,相當於劉豐在境湖市或江淮省心理學界的地位。但一個境湖市或一個江淮省,又怎能與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相比?
    
  葉行給丁齊介紹石不全,說的話卻有一大半都在介紹他的導師周小玄,賣出身、賣名頭、賣門第,倒是典型的江湖習慣。
    
  石不全趕緊插話道:「葉總,你就不要再吹我的導師了。雖然他老人家也不在這裡、你怎麼說他也聽不見,但是『鬼手』這個外號,我的導師向來不喜歡,總覺得江湖氣太重,他老人家可不是野路子出身。」
    
  說著話他已經從沙發上起身走到近前,和丁齊握手道:「丁老師,我可是久仰大名啊!半年前就聽說過你的事蹟,最近又聽說了您的成果。葉總給我發了一套康熙年間的刻本《十榮》的高清晰圖片資料,我才知道這原來是您的最新發現。
    
  前兩天葉總又給我發了一卷《法華經》的影像資料,居然還有冊門前輩吳太詢的附言。葉總說有事邀請我過來,那我就非來不可了!丁老師啊,我得感謝您:如果不是你,我也沒機會欣賞到明代大家的春宮圖,更沒有機會領略前輩高手的技藝。
    
  我真的很好奇,這些都是您的發現。我原先以為您只是一位催眠大師,可是催眠術應該只能把人催眠吧,難道你還能把一屋子的古籍也都催眠了?讓它們自己交待情況......」
    
  石不全今年二十六,與丁齊同歲,是周小玄帶的研究生,去年剛剛碩士畢業,他是被葉行「勾搭」過來的。葉行先是給他發了《十榮》刻本的高清晰資料圖,然後又發了冊門前輩吳太詢修復過的經卷圖片以及其人留下的親筆記錄。
    
  既是學文物修復專業又是江湖冊門傳人的石不全,哪能經得起這種誘惑?屁顛屁顛就跑到境湖來了。不用葉行開口求他,他就主動要求設法修復吳太詢所說的《方外圖志》,甚至連報酬都不要,看他的意思,恐怕連倒貼都願意。
    
  丁齊對石不全的印象很不錯,比他對葉行的印象好多了。石不全個子一米七出頭,留著寸頭,相貌雖普通但也稱得上端正,給人一種很「乾淨」的感覺,這種乾淨可不僅是指衣著整潔,而是無形中的某種氣質。
    
  石不全早就聽過丁齊的名字,因為那樁轟動全國的新聞熱點事件,但是他們沒有想到《十榮》刻本的發現者居然也是丁齊,更令他激動的是,丁齊居然還發現了冊門前輩留下的東西。他握著丁齊的手半天沒鬆開,話也說得很多,很有點見到「名人」的激動。
    
  丁齊對石不全的這種氣質很熟悉,他在學校裡工作,在同齡人中感受到最多的就是這種氣質,便是俗話說的書生氣。這位帶著書生氣的江湖八大門傳人,說話還有點逗逼,見到丁齊更有些自來熟。
    
  丁齊還注意到兩個細節:其一是石不全的手很嫩,皮膚就像小孩子,但骨節卻很有力;其二是石不全沒有戴眼鏡,而且也沒有戴隱形眼鏡... 這本不算什麼特徵,但至少在丁齊身邊,讀完碩士的學生不戴眼鏡不多。
    
  丁齊自己就是一個例外,他的視力很好,不需要戴眼鏡,但是女友佳佳當初給他挑了副平光鏡,說戴著更顯儒雅、更像個大學老師,這些年他也就戴習慣了。
    
  丁齊握著石不全的手問道:「石先生,您認識吳太詢嗎?」
    
  石不全答道:「我聽說過這個名字,是我們江湖冊門的前輩,可惜無緣當面啊... 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論起來,他還算我師父的師父的師弟,也就是師叔祖。」
    
  丁齊:「那就是周小玄教授的師叔嘍?」
    
  石不全搖頭道:「不不不,周小玄教授只是我的導師,與江湖冊門傳承是兩回事。我正因為是對文物修復專業感興趣,才報考了他老人家帶的研究生。」
    
  葉行在一旁插話道:「你們兩個大男人,能不能先把手鬆開?有什麼話,我們坐下來慢慢說。」
    
  不是丁齊不鬆手,而是石不全一直只顧著說話,忘了還在握手呢... 幾人在沙發上坐下後,葉行又指著茶几上的木匣道:「我石師弟做的這件仿製品,丁老師還滿意吧?」
    
  滿意?丁齊隨即便意識到什麼,有些意外地問道:「這東西足以亂真... 難道你們是想玩調包計,把真的從圖書館裡偷出來?」
    
  石不全趕緊解釋道:「不是偷,就是暫時換出來,狸貓換太子那麼換。等我把它修復好了,再悄悄換回去。我們這也是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向吳太詢前輩致敬,而且證明我的技藝已不亞於前人。」
    
  丁齊卻盯著葉行,葉行只得也解釋道:「《方外圖志》的內容關係重大,而且只有我們知道,其中應該就有我們要找的方外世界的線索;在沒有找到之前,最好不要節外生枝。東西還是拿出來修復更穩妥,這樣可以確保我們在第一時間看到裡面的記載。」
    
  石不全又說道:「假如真有傳說中的方外世界,能找到當然是最好不過,但我們首先要考慮的事情,就是怎麼修復古卷更方便。丁老師,我絕對沒有偷東西的想法,但是幹這種工作,需要專門的工作室,還要一大堆東西,更需要不受打擾的時間。
    
  我可不是周小玄導師,也不是你們圖書館的員工,不可能自己進圖書館去修復,你們圖書館也不可能提供我所需要的條件。要想讓古卷重見天日,讓已故去的吳太詢前輩不留遺憾,就必須把東西拿出來專門修復。」
    
  見丁齊還沒有點頭,葉行又做了一番說服。他告訴丁齊,根據《方外圖志》的保存現狀,國內能叫得出名且有本事將它修復的專家,如今不超過兩手之數,石不全的導師周小玄就是其中之一。且不說境湖大學圖書館願不願意請這樣的修復專家,也得能請得來才行。這些修復專家都很忙,有數不清的重要文物和重要典籍等待修復,工作日程表恐怕都排到下個世紀了。至於石不全,倒不在葉行說的這兩手之數中,因為沒人知道他,可他也是有這個本事的。
    
  《方外圖志》的保存狀況堪憂,繼續放下去,到最後恐怕就徹底無法修復了。葉行他們所做的事情,其實是在挽救古卷。
    
  葉行說話的時候,石不全也連連點頭,確認這些都是事實。丁齊最後無奈道:「好吧,我配合你們把它拿出來修復。你們說的也是實話,否則它的命運很可能就是永遠不見天日,放到最後也就徹底損毀了。」
    
  皆大歡喜,石不全又說道:「葉總對我講了方外世界的事情,但他說的雲山霧罩的。丁老師,我想聽您親自介紹一下您的發現。」
    
  在這個場合,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丁齊將自己的發現經歷詳細介紹了一番,最後看著石不全道:「石先生,您信嗎?」
    
  「我信!」石不全答得倒挺乾脆,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小時候跟隨便師父學藝,稀奇古怪的事情聽說得多了,師父不會騙我的,我一直想親眼見識見識呢。其實這種事情,無所謂我們信與不信,只在於它是不是真的。丁老師好像已經找到證據了,所以我信。」
    
  這個人倒是不難溝通,又聊了幾句,葉行請客一起吃了午飯。大家都很上心,事不宜遲,說幹就幹,決定下午就把《方外圖志》給換出來。
    
  丁齊開車帶著石不全以及他做的仿製品一起去學校。在路上,丁齊問道:「石先生,你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才能修復古卷?」
    
  石不全:「丁老師可叫我叫阿全就行,不用總叫石先生,怪彆扭的,認識我的人都叫我阿全。」
    
  丁齊:「那你也別總叫我丁老師了,就叫丁齊。」
    
  石不全:「那不太好吧?您可是有成就的名人。想當初我剛跟著導師幹活的時候,不管去哪兒,總是有一堆不認識的人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導師就告訴我,這種情況一律叫老師。我後來一想也對呀,祖師爺說過,三人行必我有師嘛......」
    
  丁齊趕緊打斷他道:「阿全啊,你不用叫我老師,我們互相學習。你說認識你的人都叫你阿全,那葉總怎麼叫你師弟呢,他跟你是同一個師父嗎?」
    
  石不全笑了:「據我所知,葉總並沒有得到八大門中哪一門的正式傳承,他只是接觸過,然後自稱疲門傳人... 我師父可不認識他,他叫我師弟,就是想在你面前顯一顯,表示他也是江湖八大門傳人;但他也不能算完全不懂行,八大門的事情多少也瞭解一些。」
    
  丁齊已心中有數,又問道:「阿全,你還沒告訴我呢,需要多長時間才能修復古卷?」
    
  石不全皺眉道:「這可說不好,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不真正打開它,就不清楚具體的保存狀況。按葉總的意思,我們不需要將古卷完全修復,只要能得到其中的內容就行,找到方外世界的線索,就達成了目的;但我的想法不一樣,既然幹了就要幹好,當然要徹底修復......」
    
  他一開口又說了很多,甚至介紹了很多文物修復工作中的細節,比如遇到什麼情況應該怎麼辦,曾經有一幅撕碎的畫,他幫著一片片拼貼裝裱花了多長時間,自己還犯了什麼錯等等。反正路上無事,丁齊就當成聽新奇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學校圖書館樓下,丁齊將車停在了停車場,做了一個深呼吸。雖然話說得好聽,是為了挽救古卷、是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但到了真要動手的時候,還是難免感到心虛。丁齊很清楚,這事實上就是偷東西。
    
  石不全湊過來問道:「丁老師,您好像有點緊張,是第一次偷東西嗎?放心好了,這裡是圖書館又不是五角大樓,你還是內部人,很簡單的... 拿進去換出來就是了。」
    
  丁齊笑了笑:「俗話說做賊心虛,確實不假,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呢...」
    
  石不全點頭道:「理解理解... 凡事都有第一次,過去了就好了。假如你被人抓住了......」
    
  丁齊趕緊道:「打住打住,不會的...... 你怎麼又叫我丁老師了?」
    
  石不全深吸一口氣道:「我也有點緊張,一緊張就喜歡叫人老師。」
    
  丁齊看了他一眼:「這麼好的手藝,做得仿製品足以亂真,但你也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吧?」
    
  石不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道:「我們都是第一次。」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3:37
035、技術流與套路流
    
  丁齊推開了車門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半個小時之內就下來;然後你直接把東西帶走,車也先借給你。」
    
  石不全突然伸手拉住丁齊道:「等等,我有一個請求... 剛才都考慮了半天了,一直在想該不該說出來、怎麼開口。」
    
  他這一路上的話可不少,居然還有事情一直憋著沒說,丁齊抽出胳膊道:「有話就說,別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見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
    
  石不全:「我想看看吳太詢前輩修復的那幾卷《法華經》的原本,特別是他留下記錄的那一卷。影像資料和原物畢竟是兩回事,我就是為這個來的,看一眼就行,否則就是終身遺憾啊!」
    
  丁齊倒是很能理解他這種心情。丁齊可以用仿製品將《方外圖志》的原物替換出來,能做到神、鬼不覺,但再要將那七卷《法華經》偷出來,心裡可就完全沒底了。他想了想,做了個決定道:「這事也簡單,你跟我一起上樓吧,就在302庫房裡現場看。」
    
  石不全又驚又喜,卻有些遲疑地問道:「我們會不會一起被抓啊?」
    
  丁齊苦笑道:「放心吧,沒事的,有我罩著你!」
    
  事實證明,兩人純屬做賊心虛,他們進入圖書館一路來到302庫房,根本就沒人過問。丁齊就是工作人員,他的工作地點就在302庫房,而石不全是跟他一起進來的;這年頭就算還有江洋大盜,誰也不會偷到圖書館來啊,就連孔乙己(編者注:魯迅小說中的主角)都越來越少了。
    
  圖書館的確有監控,還有警報系統,但不是針對這種情況的。在302庫房中,丁齊取出了那七卷《妙法蓮華經》,放在工作臺上讓石不全一卷卷觀看。
    
  石不全一句話都沒說,那神情就像饑渴了好幾年的大色狼見到了脫光衣服的絕世美女,眼裡幾乎已沒有了丁齊的存在。他一卷又一卷地看了很久,尤其是反覆觀看吳太詢的留字,給人的感覺,他簡直就想焚香跪拜了。
    
  這天下午,丁齊什麼工作都沒做,就在庫房裡陪著石不全,快下班的時候,他終於將那七卷經文重新收了起來。石不全的眼神是那麼依依不捨、可憐兮兮,就像被心愛的姑娘甩了一般。將裝著《方外圖志》的木匣掉換後,兩人又一起離開,一切順利!
    
  坐進車中關上門,石不全主動和丁齊來了個擊掌慶祝,壓抑著興奮和激動,一直沒有說話,臉繃著顯得很嚴肅,嘴也閉得很緊。等出了境湖大學來到大街上,看著川流的車輛,應該是徹底「安全」了,石不全的神情終於放鬆下來,揮起拳頭來了一句:「太刺激了!」
    
  聽這語氣,感覺跟間諜竊取機密檔案似的,可實際上過程卻波瀾不驚,直接走進去,誰也沒有管他們。這小子看了一下午的經卷,然後將東西一換,放在包裡大搖大擺就出來了,有什麼好刺激的?
    
  但這種事情不能僅看過程,還要講心理感受。丁齊其實也緊張了一個下午啊,只是表面上不動聲色,此時此刻才鬆了一口氣。第一次做賊得手,怎麼形容呢... 成功觸犯禁忌的快感?身體在這種情況下,往往會分泌某些化學物質,緊張之後又令人覺得爽。
    
  丁齊倒是挺佩服石不全的,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能在圖書館專注地看經卷看了整整一個下午,離開之後才想起來幹了啥、然後覺得好刺激。丁齊接著又想起了自己,他也是第一次偷東西,居然就陪了石不全一個下午沒有催促,心理素質也很不錯了。
    
  石不全接著嘆道:「我聽說有人從博物館裡偷東西,就是勾結內部人玩調包計,這一套拆門檻果然好使呀!」
    
  丁齊:「你都說什麼呢?什麼叫勾結內部人偷東西?不是說好了這是學雷鋒嗎!」
    
  石不全:「不是說我們啊... 這是真事,我聽我導師說的,河北那邊的事。我的導師有回出差去一家博物館,偶爾從庫房經過掃了一眼,突然發現了好多贗品,覺得好奇怪,順嘴就說了出來,問陪同人員是怎麼回事?結果旁邊好幾個工作人員臉色就變了......」
    
  丁齊:「博物館的人被打了眼,收錯了東西也有可能,現在贗品那麼多。」
    
  石不全:「不是那麼回事,那些東西可不是博物館外購的,而是官方入庫的。現在各個城市都在擴建,樓越修越高、地基越打越深,經常能碰到古代遺存、墓葬啥的,一般都要組織文物部門進行搶救性發掘。
    
  出土文物很多都是有破損的,甚至是被盜墓賊破壞後殘留下來的,需要鑑定修復。這樣的東西太多了,往往都是拍個照記錄一份檔案,然後就堆在庫房裡,登記為待整理、待修復、待鑑定,一放就是很多年。
    
  像這種東西,不是市場流通的商品,怎麼可能出現大批贗品呢?只能是博物館內部人員調的包。他們以為不可能有人查,也確實沒人查。但誰叫他們那麼倒楣呢?恰好碰見我的導師進了庫房,一眼就發現了不對!後來我一琢磨,這就是江湖術中的走偏門啊。」
    
  丁齊:「走偏門是啥意思?」
    
  石不全興致勃勃道:「江湖術首先就是門檻術,講究抬門檻和拆門檻。抬門檻就是把自己的門檻抬高,好拒絕別人或者提高身價把別人引進來;拆門檻就是拆別人的門檻,把要做的事情難度降低。
    
  比如偷東西,有句俗話說的好,『家賊難防、偷斷屋樑』。就像我們想拿這卷《方外圖志》,換個電影裡的江洋大盜,趁夜潛入圖書館偷出來,幾乎不可能,外人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東西、放在哪裡啊?但是有了丁老師你,就變得輕輕鬆鬆... 通過你來偷,這就叫拆門檻。」
    
  丁齊不滿道:「別說的那麼難聽!啥叫家賊難防、偷斷屋樑?圖書館的屋樑是鋼筋混凝土的,我能扛得走嗎?我剛才問的是什麼叫走偏門,你囉嗦這些幹嘛?」
    
  石不全頗沒有眼色,居然好似沒有注意到丁齊語氣中的不滿,接過話頭很起勁地解釋道:「拆門檻的套路有很多種,走偏門就是其中最方便的一種,所以又叫方便之門。我們這次用的套路,從理論上來講,應該就是最典型的走偏門。
    
  過去的大戶人家,包括衙門、祠堂、寺廟,門檻都是很高的,但是偏門就不一樣了,幾乎沒有門檻,那是內部人出入的地方。門檻象徵著難度,想辦什麼不好辦的事情,就找內部人去幹,或者勾結或者培養,到最後人家自己就把事情給辦了,或者把想要的東西送出來了。
    
  內部人做事不僅方便、沒人防備,而且有些事情未必就是壞事,只不過走正門進去比較麻煩,不熟悉情況,說不定哪個環節卡住了就做不成。走偏門的話,人家熟悉流程,知道該怎麼辦成,很容易就把問題解決了。哦,對了... 走偏門有時候也叫走後門!」
    
  丁齊咳嗽一聲差點沒嗆到:「你早說『走後門』三個字,我不就全懂了嘛!現在社會誰不懂?」
    
  石不全扭頭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你真的懂了嗎?說走後門人人都知道,但怎麼走才能走得暢通,那才是拆門檻的講究。再說了,江湖術中的走後門,可不僅僅是拉關係送禮的意思,外行人的理解都狹義了。」
    
  丁齊只得點頭道:「對對對,你說的有道理,經過你剛才一解釋,我倒是有了點新認識... 但是所謂的江湖門檻術,也不過如此嘛!」
    
  石不全淡然答道:「說穿了當然不過如此,不然你以為呢?它本就沒那麼神秘,是人人都會的東西,就看能不能學得精了。而且丁老師您也不是簡單人物,有些江湖把戲,就是利用人的各種心理,對您這種專家好像沒太大用處。」
    
  丁齊嘆了口氣道:「誰說沒用處?有些事情就算能看穿,並不意味著你就不會那樣去做,無非圖個心理明白而已...... 阿全,你怎麼又叫我丁老師了?」
    
  石不全:「不好意思,感覺還是有點興奮,我一興奮也愛叫別人老師。對了,我剛才說拆門檻中的走後門,就是江湖套路,沒有更現代的意思,丁老師您可別想歪了。」
    
  丁齊這回是真的嗆著了,拍了一把方向盤把車喇叭都拍響了:「你才想歪了呢!......這個調包計的主意,是不是你想出來的?」
    
  石不全有些得意道:「當然是我想出來的!我聽了葉總介紹的情況,就想出了這個點子,誰叫我有這種技術呢?理論聯繫實際嘛,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幹,感覺真挺爽的。」
    
  丁齊:「看出來了,你也就是個空談理論的。」
    
  石不全正色道:「你錯了,我是個技術流,是真有本事的,平時也沒必要跟誰玩什麼套路。像葉行那樣的,才是套路流。」
    
  這話說得丁齊倒是深有感觸,其實他和石不全都算是被葉行套路了。

  葉行見招拆招,知道能找什麼人去做什麼事。他清楚什麼是石不全最感興趣的事情,透露了一點消息,石不全就來了,還主動幫著做事情、出主意;而丁齊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葉行第一次找到他的時候,應該就想到了今天。
    
  石不全剛才介紹拆門檻、走偏門的時候,不經意間有句話讓丁齊印象最深,那就是「最後人家自己就把事情給辦了,或者把想要的東西送出來了。」他不就是將葉行想要的東西主動送出來了嗎?他對石不全的那句感慨也是發自內心,儘管看穿了,還是照做了。
    
  想到這裡,丁齊又很不放心地追問道:「阿全,你剛才說的博物館那件事,後來結果怎樣了?」
    
  石不全答道:「既然讓我的導師無意間說破了,當時還有好幾位領導在場呢,當然就要查了,還專門立了案。這案子越查越大,最後破了。那家博物館有兩個工作人員被收買了,掉包的東西是別人提供的,還牽扯出一個國際文物走私團夥,頭目是個美籍華人......」
    
  丁齊不無擔憂道:「那個,我們掉包的那個東西,不會有問題吧?假如恰好現在有人發現了那個古卷,組織專家來修復,會不會發現不對勁呢?」
    
  石不全笑了:「你想多了,也太小看我們這種技術流了... 首先我問你,有人知道那個古卷是什麼東西嗎?既然不知道,怎麼會發現調了包呢?吳太詢前輩雖然提到了《方外圖志》,但誰也不知道那就是《方外圖志》,更不知道《方外圖志》是什麼東西啊...」
    
  丁齊:「那你究竟是用什麼東西做的贗品?」
    
  石不全:「我這個人是很講究的,就算是調包,也要調得有水準!那是一卷民國時期某個人手書的《金剛經》,我特意做舊成那個樣子;別說一般人無法修復,就算萬一被修復了,也不會發現什麼破綻。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放心好了,等東西修好了就把它換回來,誰也不會發現的!」
    
  丁齊:「你想的倒挺周道的,居然找了那樣一件東西來做贗品,還挺下本錢!」
    
  石不全又來了興致,喋喋不休道:「你知道那是誰寫的《金剛經》嗎?他姓劉,是民國的一個軍閥,某地督軍,管的地盤最大時相當於現在三個市。有一次各路督軍喝酒,有人嘲笑他沒學問,這位劉督軍就生了氣,回家後便請先生開始練書法。
    
  他請來的先生當過和尚,每天教他寫《金剛經》。劉督軍就拿他寫的《金剛經》問人,這字寫得好不好、他有沒有學問?結果在他的地盤上,大家紛紛誇他是遠超鐘、王的書法大師,還誇他有學問、有佛性。後來這位劉督軍就把自己寫的《金剛經》到處送人......」
    
  石不全精神專注的時候,幾乎一句話都不說,可是當他閑下來的時候,嘴就有點閒不住了。他和丁齊說了一路,又來到了葉行的辦公室。
    
  葉行就在辦公室裡等著呢,見石不全從背包裡拿出木匣,下意識地就想接過去。石不全卻將東西抱回懷中道:「你先別碰它,弄不好就給碰壞了,等我修復了再說。」
    
  葉行眼睛盯著木匣悻悻道:「那好,就請師弟早日將它修復,在修復過程中能夠讀到什麼內容,師弟隨時告訴我......」
    
  丁齊插話道:「阿全在哪裡修復這東西?」
    
  葉行隨即一臉慚愧道:「照說我應該給石師弟準備專門的工作室,本來打算把我這間辦公室給讓出來,可是很不巧,博天集團的董事長,也就是人稱老祖宗的施良德先生,過幾天要來視察......」
    
  石不全打斷道:「這些就不用葉總操心了,來之前我就找好地方了,就在朱區長那裡,我連需要的東西都快遞到他那兒去了。也不耽誤時間了,我今天晚上就過去,連夜開工。」
    
  葉行:「別那麼急,先吃完飯再走。」
    
  葉行請客吃了頓晚飯,然後又是丁齊當司機,送石不全去他早就找好的地方。葉行本來也想一起去,可是吃飯時接了個電話,醫院裡有事不得不留下,他還一個勁地叮囑石不全,一定要代他向朱師兄問好。
    
  石不全要去的地方,在境湖市雨陵區,名叫南沚(音同「紙」)社區。石不全上車後就取出手機定位,打算用高德地圖設導航。丁齊道:「不用導航,南沚社區我認識。」
    
  石不全驚訝道:「那麼偏的地方你也認識?」隨即反應過來道:「哦... 我想起來了:你在圖書館查到過一份古代名士的遊記,提到了一個叫『小境湖』的地方,位置是城南三十里,你還找過很久呢。」
    
  丁齊苦笑著點頭道:「是的,雨陵區那一帶我都轉遍了... 別說社區,包括公園、各個政府部門,還有在建工地,位置我都熟。」
    
  石不全:「你的記憶力可夠好的,一般人就算轉過,也不可能把路都記住。」
    
  丁齊笑道:「不就是心裡有張圖嘛。」
    
  石不全玩笑道:「這話說的!如果說您是江湖風門傳人,我都信了... 心裡有張圖,說起來簡單,但僅僅是開車在大街小巷轉一圈就有了,那可是本事啊!」
    
  丁齊解釋道:「這也沒什麼神奇的。心理諮詢師有會談技巧訓練,在談話中觀察對方,同時在腦海裡建立文檔,而且隨時調用,久而久之技巧也就熟練了,我的導師還起了個名字叫『心冊術』。既然可以建立文檔,也可以建立地圖、建立記憶場景,熟能生巧嘛...」
    
  石不全點頭附和道:「對對對,有些東西會者不難,比如江湖門道,說穿了也沒什麼神秘的,但真本事還是得練出來,不會的就永遠不會... 你提到心冊術,倒讓我想起了江湖風門的秘傳,名字叫『心盤術』。」
    
  丁齊好奇道:「心盤術?是怎麼回事呀?」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3:38
036、時代不同了
    
  石不全微微一笑:「秘傳就是秘傳,而且那是風門的秘傳,哪能隨口一問就告訴你?等有機會,你自己去請教風門傳人吧。」
    
  丁齊心中暗道,我隨口一問,你說的話還少了?口中仍然追問道:「你只是看了我給葉總的照片,就能把贗品做得足以亂真,這本事是怎麼練出來的?」
    
  石不全又笑了:「從小練的唄!最早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老頭子要教我什麼,那時候才幾歲大,就是當玩了... 你玩過華容道嗎?」
    
  丁齊:「玩過,在手機上玩過,這就是老頭子教你的本事? ......你說的老頭子,應該就是你的師父吧?」
    
  石不全:「對,就是我師父,我一直叫他老頭子。我小時候玩的華容道可不是手機上的遊戲,就是木頭板做的,師父反覆打亂了讓我玩,後來又讓我蒙著眼睛玩。他告訴我心裡得有東西,下手得有位置,做到心手通感,再後來就換成孔明鎖了...... 你玩過孔明鎖嗎?」
    
  丁齊:「聽說過,也見過,但沒怎麼玩過。」
    
  石不全:「老頭子讓我先拿著看,等心裡有了東西之後,再蒙上眼睛拆,拆完了再原樣裝起來。我記得老頭子那時候拿了九套孔明鎖給我玩,等我都玩熟了,就不用蒙眼睛。他把那九套孔明鎖都收起來不讓我看,然後又給了我一堆木頭,讓我原樣做出來......」
    
  丁齊嘆道:「你的童年過得真精彩!」
    
  石不全也感嘆道:「是啊,我讀書的時候,同班的同學都學鋼琴、舞蹈啥的,而我什麼課外補習班、興趣才藝班都沒報過,實在是沒時間吶... 老頭子教我玩的那些東西,給你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就不囉嗦了...... 你是不是嫌我說話太囉嗦了?我告訴你,這都是從小憋出來的毛病!每天放學做完作業,包括節假日,總是鼓搗老頭子教我的東西,也沒人陪我聊個天、唱個歌啥的... 後來老頭子又告訴我:要學會跟手裡的東西說話,要用心體會它們,把它們當成活的去溝通......」
    
  人囉不囉嗦,要看他們正在說什麼,其實丁齊對石不全介紹的事情很感興趣,還想接著往下聽呢,結果石不全自己打住了,又換了個話題。
    
  丁齊反問道:「跟手裡的東西說話,把它們都當成活物,你現在在跟我說話,難道也......」
    
  石不全趕緊搖頭道:「不不不,你可別誤會,你又不是什麼東西。」
    
  這話說的不太對,兩人又都笑了。石不全接著說道:「其實老頭子的話很有道理,我的導師也說過類似的話。導師最擅長的是修復瓷器,他的手上好像是長眼睛的,一堆碎瓷片,只要他摸過,就能記住。
    
  有時候他能把同一器皿中的碎片都挑出來,還沒動手之前,心裡已經把完整的東西都拼好了,已經有什麼碎片、還缺什麼碎片都清楚。別人都覺得神奇,叫他『鬼手』,其實我清楚,這就是小時候老頭子教我練的本事:眼睛不是在手指上,而是在心裡。
    
  江湖八大門中,冊門秘傳的『入微術』,練到這個地步才算真正入了門。我的導師並不是江湖傳人,但是萬物相通,他幹了那麼多年的文物修復,也有這個天賦,在多年工作中練出來了。他老人家能成為國內頭號文物修復專家,絕不是偶然。」
    
  丁齊饒有興致道:「冊門秘傳入微術,這也是不能隨便打聽的吧?」
    
  石不全有些得意道:「那是當然!秘傳就是秘傳,不過和你介紹一下也沒關係。其實啊,像我的導師,沒得過什麼冊門秘傳,人家不也有同樣的本事嗎?」
    
  丁齊:「那你和導師又學了什麼呢?」
    
  石不全以有些誇張的語氣道:「知識啊!系統的知識啊!現代的知識系統啊!我又不是怪物,是和你一樣的人,江湖傳人也是現代人。我也是從小學、中學、大學讀到碩士畢業。有了知識還要會創造,不能固步自封,你知道我的畢業設計是什麼嗎?」
    
  丁齊:「這我還真不知道,得石老師您自己介紹。」
    
  石不全:「大師助手!我起的名字,是一套分析軟體。現在電腦技術這麼發達,雲計算知道不?我就是基於這個原理設計的,用它去模擬導師的鬼手。基礎工作是先用技術手段通過斷面檢測碎瓷片的資料構成,加以肉眼輔助判斷釉色等特徵,全部資料化輸入電腦。
    
  然後將碎瓷片掃描,轉化為三維資料,通過雲計算類比拼接成器物原型。你想想啊... 像我導師那樣水準的專家,全國能有幾個?但是通過這套系統,雖然不能讓人人都成為我的導師,但也極大提高了效率。
    
  你知道嗎,幹文物修復的,經常面對一屋子的碎片,那感覺,簡直讓你欲哭無淚啊!」
    
  丁齊在心裡已然可以肯定,這就是位資深工科技術宅男啊!他讚道:「真是好設計!做成了嗎?」
    
  石不全:「做不成我能畢業嗎?系統的準確度高達八成,偶爾出錯還能用人工輔助鑒別。但目前這套雲計算軟體,主要針對的還是瓷器,將來如果繼續升級的話,就可以針對各種器物了。我說的八成也是有條件的,需要先對碎片資料構成鑒別、輸入的資料足夠準確。
    
  但如果條件放寬的話,比如現場打碎一個花瓶,省略了前面的鑒別步驟,掃描輸入三維資料,拼接準確率幾乎是百分之百。我畢業答辯的時候,就是這麼現場演示的,打碎了從市場買來的一個碟子、一個湯碗、一個花瓶...... 然後就通過了。」
    
  丁齊:「你真是個高智商的技術型人才!」
    
  石不全:「老頭子也是這麼誇我的。」
    
  丁齊:「聽你剛才說童年經歷,好像沒和父母住一起,是和師父住在一起的?」
    
  石不全嘆了口氣道:「我是老頭子揀來的,從能記事開始就跟在老頭子身邊。」
    
  丁齊一怔:「這也能揀!從哪兒揀到的?」
    
  這是一段淒慘的身世,通常情況下丁齊不會這麼直接問,弄不好會引起對方情緒上的傷痛應激反應;但他觀察得很仔細,石不全說出這番話時,心態很平和,並沒有絲毫自哀自憐的意思,此人將自己的經歷本身也視為了一段傳奇。
    
  石不全果然打開了話匣子:「小孩當然不能隨便揀了,其實剛開始他以為我是被拐賣的... 我師父告訴我,當年在寧夏與甘肅交界那邊一個村子,有戶人家生了兩個女兒,又從人販子手裡買來一個兒子,那就是我。
    
  我師父坐火車的時候碰巧發現了一夥人販子,協助警方把人抓住了。那夥人販子剛剛把我賣掉,警方順著線索又找到了我。但是村民花錢買來的兒子,怎麼能交出去呢?員警進村的時候,還差點引起了一場村民械鬥。
    
  我師父生氣了,出手把我給帶了出來,還教訓了那戶人家一頓。接下來他老人家卻有點傻眼,因為警方察不到我是從哪裡被拐賣的,轉了好幾手了... 沒辦法,我就砸師父手裡了。自己做的好事得負責到底呀,師父就帶著我在全國各地跑了兩年多。
    
  中間還有不少故事呢,老頭子到處打聽誰家丟了孩子想把我送回去,結果那些人家丟的都不是我... 有好幾戶人家說丟的是我,結果撒謊被老頭子拆穿了,他們又改口說想收養我;但是老頭子不信任這些人,到底也沒送出去。
    
  眼看著我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也不能全國各地到處跑啊,就帶我回家定居了,上了家門口的小學,然後嘛...... 就一直到現在。」
    
  丁齊張大了嘴,過了好半天才說道:「你師父真是一代奇人,你是在哪個村子長大的?」
    
  石不全:「中關村。」
    
  丁齊又是一愣:「哪個中關村?」
    
  石不全扭頭看著他道:「當然是北京中關村了,這麼有名的地方你居然不知道?你以為我師父住哪裡?他就住在北京,從小學到大學,我都沒離開過海淀區!」
    
  丁齊有點尷尬,他剛才想當然的以為傳說中的江湖高人都會隱居在哪個神秘的村莊裡呢... 笑了笑又問道:「你師父他老人家現在怎樣?」
    
  石不全嘆了口氣道:「老頭子三年前去世了。」
    
  丁齊:「抱歉,真是遺憾。」
    
  石不全又嘆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他去世的時候已經一百零一歲了,走得很乾脆,絲毫沒吃苦。揀到我的那一年,他就七十八歲了。我記得從十四歲開始,他將入微術傳給了我,然後也不知在哪兒接了一堆活讓我幹,掙的錢就供他花。
    
  我每天放學回家做完作業,還得幹活掙錢,他拿百分之七十的提成,然後就出去花天酒地。我跟你說你都不信,天上人間你知道不?沒關門之前他就經常去,和裡面好幾個姑娘都熟...... 就在他去世的三個月前,還去逛會所呢。」
    
  丁齊很無語,他盡情發揮自己的想像力,也想像不出一個一百歲的老頭子跑去逛夜總會是什麼場景?這時又見石不全突然雙手合什,仰頭看著車頂道:「老頭子,我可沒有在背後編排你啊,說的都是實話。您也不怕別人這麼說,認為這是誇您老當益壯!」
    
  丁齊這才回過神來,不得不嘆道:「您師父他老人家,過得當真瀟灑...」
    
  石不全:「這主要是觀念問題,我就跟他不一樣,更愛好做研究。」
    
  丁齊忍住笑道:「他老人家也愛好研究,只是研究的對象不一樣。你說你從十幾歲就開始接活掙錢,讓他老人家出去花天酒地,可是他那種消費,你掙的那點錢好像不夠花吧?」
    
  石不全:「天天去天上人間當然不夠了,但老頭子自己怎麼可能沒錢?他究竟有多少錢、花在什麼地方了,我從來就沒問過,只要他老人家開心就好。他去世前曾告訴我,不會給我留別的東西,留給我的只是他一身的本事、冊門的傳承。
    
  他當年說沒有找到我的父母,其實是騙我的... 他找到了,但是打聽之後才知道,我不是被拐走的,是被父母主動賣掉的,他就沒把我再送回去,也不會告訴我他們是誰。當年曾有很多人家想收養我,是他自己不想把我送人的。他要留個傳人,不能讓秘傳斷在自己的手裡。
    
  我剛才說的江湖各門的秘傳,其實大多都是家傳,找到合適的傳承弟子太難了。不明底細的話,誰會讓自己的孩子學這些?沒事練練鋼琴、打打籃球、上個外語補習班也好啊!
    
  老頭子還很鄭重地告訴我,這是他的負擔,但不要成為我的負擔;時代不同了,有的東西正在漸漸消失,有的東西已經換了面貌。
    
  我理解他的心情,就像我的導師周小玄教授,教了那麼多學生,也沒教出第二個『鬼手』來;所以我做畢業設計的時候,才會設計了那麼一套軟體... 的確是時代不同了。」
    
  最後這番感慨稍顯沉重,丁齊聽的也很認真,然後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這也是這段路上難得的沉默,前方已經望見了南沚社區。
    
  丁齊突然問道:「一路上都在聊你的事情,我剛想起來,你說已經找好的地方是朱區長那裡。那位是什麼區長?江湖外號嗎?我聽葉行特意叮囑,要你代他向朱師兄問好。」
    
  石不全瞟了他一眼道:「你在境湖市住了這麼久,一點都不關心當地新聞嗎?朱區長就正兒八經的區長!境湖市雨陵區區長朱山閑,國家正處級幹部。」
    
  丁齊一愣:「原來真是朱區長啊,那麼葉總為什麼叫他師兄?」
    
  石不全:「攀江湖門的關係嘛... 朱區長也是江湖八大門中的爵門傳人。」
    
  這樣也行?丁齊這才反應過來,江湖八大門中爵門中的「爵」,還就是官爵的意思,講究的是官場之道;不僅僅是怎麼做官,還包括利用官場套路做種種事情。八大門中的爵門,在建國後幾乎絕跡了,因為官場規則已不同,但民間的爵門傳承應該還在。
    
  沒想到在這裡又有一位爵門傳人,還學以致用地在當一位區長。
    
  丁齊是新時代的年輕人,平日幾乎不看電視,偶爾追個劇也是上視頻網站找資源,看新聞基本都是刷手機推送;他並不住在雨陵區,還真沒留意過雨陵區的區長是誰,只是有個朦朧的印象,好像是姓朱。
    
  別說是雨陵區的區長了,境湖市的市長和市委書記丁齊是知道的,可是剩下的幾位副市長和市委副書記,要丁齊一個個都說出來,他也是說不全的。
    
  但是朱區長住的這個地方,丁齊卻很熟,不僅來過而且還「考證」過;根據那篇明代的遊記所載「小境湖」的位置,去城南三十里,差不多就在這一帶。
    
  多年前這裡還是一片荒林,附近有個南沚鎮。如今南沚鎮已經消失不見了,或者說已經被延伸至此的新市區給吞沒了,地界都歸入了雨陵區。南沚社區是八年前開始修建的,從剛動工時就搞內部預售集資,基本上都是賣給當地手裡有錢的動遷戶。
    
  它的位置已經在如今的雨陵區邊緣,號稱沿山而建的別墅社區,裡面是一棟棟獨立的二層小樓。每棟小樓的面積,在房產證上寫的是二百六十坪左右,但加上各種贈送面積差不多能有三百坪。
    
  這個社區剛剛發售的時候,當地動遷戶預購的內部價是四千塊一坪,總價正好一百萬出頭的樣子。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便宜,因為那是八年前。這裡的位置也很偏,已經到了規劃中的雨陵區邊緣,只是環境好。
    
  社區的背後就是丘陵山地,如今已經是被保護的森林綠地,翻過這片起伏的山丘密林,再往外就是郊區的村莊了,平原上有不少蔬菜大棚,丁齊都開著車尋訪過。
    
  據石不全介紹,朱區長就是原南沚鎮人,他家的老院子被動遷了,在區政府附近又買了一套三室的商品房,同時在這裡買了一棟二層小樓。朱山閑一家人平時並不住在南沚社區,只是朱山閑自己偶爾過來清閒清閒,在這裡做什麼事都方便。
    
  社區門口有保安,但是直接開車進去保安一般不管。這不像市裡別的住宅社區,停車位不緊張,裡面有的是地方。丁齊前不久就開車進來轉了兩次,保安只是看了一眼也沒問什麼。
    
  丁齊這次也是直接開車就進去了。石不全打了個電話,根據電話那邊的指引告訴丁齊該怎麼拐,左繞右繞到了社區的最後面。
    
  今天不是週末,時間是晚上九點半。丁齊目測了一下,這個社區裡亮燈的小樓在三分之一左右;看來有很多人雖然買了房子,但平時並不住,畢竟這裡離城中心比較遠,偶爾週末過來一趟就算度假了。
    
  小樓前面的空地左右都可以停車,後面有院子;有的人家乾脆在前面也修了院牆,將那片空地圈進來,這樣家裡就有了前後兩個跨院。丁齊還看見有兩棟並排的小樓,將原先的後院牆都拆了,連著各自的前院,合併新修成了一個很大的院子,看來是同一戶人家買下的。
    
  像這種改建,如果在市中心的住宅社區裡是不允許的,但在這種市郊別墅區,和物業說一聲就行,哪怕是不打招呼也沒人管。反正地方都是各家自己的,只要不妨礙到公共道路和鄰居就行。
    
  遠望各家院裡都種著不少綠植,晚上看不太清,燈光照處可見鬱鬱蔥蔥間點綴著各色花朵,正是春暖花開時節。近看卻發現大多種的都是菜,品種繁多的蔬菜。有不少人家修的是通透的柵欄院牆,沿著院牆還搭著架子,架子有高有低。
    
  高架子上掛的是絲瓜,低架子上垂的是豇豆,看上去真有幾分田園風光與耕讀情趣。丁齊還在社區道路的幾個拐角處都看見了同樣的牌子,上書四個醒目大字:禁止養雞!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3:39
037、相術
  
  社區的最後一排小樓是緊鄰著山腳線修的,再往後就是山丘林地了。從風水的角度看,這是倒置的戶型:因為山在屋子的南面,所以這裡的二樓主臥窗戶都是朝後院的,露臺也是朝那個方向。
    
  社區後面的那一大片山野,如今名叫「南沚山森林公園」,地方可不小,有的山谷和山峰之間落差有好幾百米,地勢也很陡峭。森林公園裡不少地方都修了小路,可供人遊玩遠足。丁齊也去過南沚山公園,而且還深入沒有路的野林間,為了尋找所謂的小境湖。
    
  他為此還特意買了一身裝備,諸如登山鞋、登山杖、戶外服、防刺手套、多功能背包等,為了防範迷路等意外狀況,還準備了繩索、刀具、指南針、急救包、常備蛇藥,下載了詳細的衛星地圖和地形圖,總之沒少下本錢。
    
  南沚山森林公園裡有湖泊、有泉溪,往深處走的風景也不錯,但丁齊沒有發現自己要找的小境湖,倒是發現了不少野生動物,有野雞、野兔、松鼠,據說山中還有狐狸和獾子,但丁齊並沒有看見。
    
  他還在山中碰到了兩夥 「探險者」,對方問他是哪個驢友協會的、是不是和同伴走散了?丁齊回答,他不是跟著團夥出來的,就是想一個人自己逛逛。別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他也覺得那些人挺無聊的...
    
  靠近南沚社區這一側是低丘緩坡,山勢向上漸漸延伸,視野很好,遠望則是層層的青翠丘巒。山腳的地勢當然不是整齊的一字排開,朝著社區裡凸出來一塊,社區中最後一排樓前的道路也走了個弧形,朱山閑買的小樓恰好在這個位置。
    
  這棟小樓的位置向前伸出來一截,與左右的兩棟小樓呈品字形排列,也就是說鄰居家的樓房恰好與他的家後院平行。
    
  朱山閑沒有修牆將前院的整片地方圈起來,卻在前院的右角位置修了個涼亭。涼亭居然是兩層的,高度比那棟小樓稍矮一些,亭子外面架了個扶梯可以上二層。而在前院的左角位置,立了一根差不多有三層樓高的圓柱子。
    
  涼亭和柱子的位置恰好標出了前院的地界,就等於無形中有了個開放式的前院,柱子上纏繞著紫藤,而涼亭上掛著葫蘆。
    
  石不全指向側前方道:「左藏龍、右臥虎... 沒錯,那就是朱區長家了!」
    
  丁齊納悶道:「哪裡有藏龍臥虎呀?我怎麼沒看見?」
    
  石不全:「柱子就是龍,涼亭就是虎。」
    
  丁齊:「左右搞錯了吧?」
    
  石不全:「我們在樓的北邊,從南面看就不錯了... 拐到柱子旁邊停,朱區長就站在門口呢。」
    
  樓前右側停了一輛SUV,丁齊對車不是很熟,好像是大眾途觀,應該是朱區長開來的。地方夠寬,他將車停在了旁邊。兩人剛剛開門下車,朱山閑就已經走下臺階迎過來笑道:「阿全,好久不見吶!東西都已經給你放好了,房間也準備好了。」
    
  石不全上前握手道:「麻煩朱區長了!」
    
  朱三閑搖頭道:「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難得你有事還能想起我。」
    
  丁齊也走上前去道:「朱區長好!」
    
  朱山閑主動握起他的手道:「丁齊吧?我可是久仰大名吶!你是我們境湖市的名人啊!最近又聽說了你的事蹟,看樣子是金子就會發光,不論在哪個崗位都有成就,這就是人才!」
    
  這話說得丁齊不知如何作答... 他不認識朱區長,看樣子這位朱區長卻認識他,至少聽說過他的不少事,包括最近在境湖大學圖書館的「研究成果」。還好朱山閑沒有繼續說下去,又招呼他們進屋喝茶。丁齊本以為把人送到了自己就走,可朱區長盛情相邀,也就進屋坐了會兒。
    
  一樓有個南北通透的大廳,進門處擺了一面八扇屏風,屏風上雕的是八仙過海。繞過屏風來到廳中,陳設其實都是按照面朝後院的格局擺放的。案上已經沏好了茶,是生普,恰好放了三個杯子。
    
  朱山閑今年四十多歲,但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的樣子,神氣很足。像這個年紀的很多官員,包括企業領導,往往看似精神飽滿其實氣血虛亢,在工作崗位上一直精神頭很足、幹什麼都很有勁,但身體和精神的透支消耗都很大。
    
  可是丁齊感覺,朱山閑顯然不是這種情況,至少保養得非常不錯。丁齊又不是精通望診的老中醫,怎麼能一眼看出來這些?其實他的導師劉豐也有這個本事,劉豐不僅能判斷生理特徵,還能一眼看出某個人的行為特徵、甚至包括犯罪傾向。
    
  這種判斷準不準?非常準,有時甚至準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從某種意義上說,丁齊是得到了劉豐的「真傳」,在一些方面甚至是青出於藍。
    
  朱山閑很和善,絲毫都沒有擺領導的架子,說話時總是笑呵呵的。可是丁齊卻感覺朱山閑的氣質無形中就有那麼一種範... 不太好形容,可稱之為官氣吧。這種官氣可不是脾氣,而是在某些位置上坐著,總需要拿主意、做決斷、下指示,久而久之養成的一種氣質。
    
  官員未必有官氣,有官氣的也未必是官員,但流露出這種氣質的人大多都是領導幹部,根據這種感覺去判斷人的身份,雖不能說是百發百中,但也是八九不離十。
    
  朱山閑只是個不大不小的正處級幹部,假如是在首都某部委那種地方當差,也就是個毫不起眼的基層;但是在地方上可不一樣,雨陵區的戶籍人口就有六十多萬,常住人口更多,朱山閑是二把手,除了區委書記就屬他最大,是手握實權的領導。
    
  丁齊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或者說眼光呢?沒有任何人教過他,只是因為他見過各色各樣的人,而且因為工作的要求,需要從各個角度由外及內詳細地觀察、歸納、總結,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種很直觀的印象。同一類人往往具備同一種氣質或特徵,是能一眼看出來的。
    
  對,就是一眼看出來,沒有理論只是實踐,長期的實踐形成了最直觀的經驗,不需要再去思考,直接就能得出某種印象式的結論。
    
  導師劉豐也對丁齊解釋過這種現象:道理很簡單,就是工作過程中見的人多了,而且觀察與分析得很用心,久而久之便會養成這個能力,或者說形成這樣的習慣。古人所說的相術,其實就是基於這個原理,只是上升到某種理論的高度、總結出種種規律,便成了所謂的相學。
    
  比如曾國藩就寫過一本《冰鑒》,專門講怎麼由相而知人。相學是一套形而上的理論,總結出的規律未必是正確的,有的甚至是純胡扯,但相術的原理卻是真實存在的。所以最高明的相術,不是看了多少本所謂的相學書,而是有這種真正的觀察技巧與經驗積累,從而達到某種水準,就像一個漸悟的過程。
    
  丁齊對朱山閑的身份很好奇,正因為好奇,就會用習慣的方式去觀察,他不知道江湖爵門弟子通常是什麼樣的,但哪怕並不認識朱山閑,也一眼就能看出其人很可能是位手握實權的領導。
    
  丁齊不僅在觀察人,也在觀察環境,客廳的左右牆壁上各掛著一副字:東邊是一副橫卷,寫的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行楷字體非常漂亮,每個字差不多都是荸薺那麼大,卷末的落款題的是「山閑」,應該是這位朱區長親筆所書。
    
  當代很多所謂書法家,也就是各級書法協會的會員,其實論功底絕大多數都比不過古代的一個秀才。因為書法如今已經脫離了實用的寫書功能,當代的書法家都是練出來的,而古代的讀書人從小每天都要寫,開蒙時字寫得不好還會被先生打手板,日常用的功夫是不一樣的。
    
  如果真要和古代一個普通的秀才比,當代真正的書法家大多勝在作品的意境和氣韻上;意境源自於閱歷與眼界、體驗與感悟,而氣韻則更體現出在此基礎上的個人修養。
    
  丁齊並不是書法家,但他在圖書館工作了這麼久,最近的工作就是考證各種古籍,雖說不出太多的所以然,可鑒賞的眼光還是有的。朱山閑的字寫得非常漂亮,不僅很見功底而且相當有氣韻,這幅字已經稱得上是藝術作品了。
    
  西面的牆上掛著一幅立軸,寫著一首五言詩:「歸山深淺去,須盡丘壑美。莫學武陵人,暫遊桃源裡。」丁齊悄悄用手機上網搜了一下,這是唐代詩人裴迪所作的《送崔九》,與對面那幅《桃花源記》意境呼應。
    
  這首詩每個字都有菜盤大小,和對面那幅是一樣的行楷字體,應該也是朱山閑的親筆。小字考功力,大字考勁力,能將大字和小字都寫得這麼漂亮、完全保持了一致的水準,可見這位朱區長的書法造詣相當不錯。
    
  丁齊不由讚嘆道:「朱區長,這兩幅字都是您的親筆吧?原來您也是一位書法家!」
    
  朱山閑搖頭笑道:「閑來無事,陶冶情操而已,哪敢稱什麼書法家?我也沒指望借此聞名。」
    
  石不全在一旁打趣道:「朱師兄,我看還是你的官做得太小了。假如你的官做大了,就憑屋裡掛的這兩幅字,你不是書法家都不行,弄不好還成當代書法大師了!」
    
  朱山閑連連搖頭道:「不指望這個!不指望這個!真要是那樣,可能就壞事了... 那些個江湖門道我還不懂嗎?防不勝防啊...」
    
  剛才在門外時,石不全的稱呼是朱區長,但到了屋裡喝茶時,便改口叫朱師兄;看來有些稱呼只是自己人之間才會用,沒必要讓門外人聽見。
    
  這棟二層小樓,樓上樓下都是雙衛結構。一樓有客廳、廚房,還有兩個房間,其中一個是帶獨立衛浴的套間;另一個應是客臥,被朱山閑改成一間私密的小會客室兼書房,如今就是石不全修復古卷的專用工作室。
    
  二樓有個連接樓梯的小廳,外面還帶了個大露臺,裡面同樣有個帶獨立衛浴的套間,另外還有三個房間。那三個房間都是空的,只有套間收拾出來放了傢俱、床鋪。整棟小樓的原始戶型朱山閑幾乎原封未動,更沒有拆牆改造,樓上樓下共六室三廳。
    
  朱山閑對石不全道:「師弟,假如你想在二樓幹活,就挑一間空屋子,把東西都搬上去。」
    
  石不全搖頭道:「不用了,一樓好,工作臺放在一樓更穩。假如師兄原先安排在二樓,我還打算搬到一樓來呢。」
    
  一樓的桌子比二樓更穩?丁齊聽得有些發愣... 這種細微的差別也能感覺出來?對工作環境的要求也太挑剔了,簡直不是人類!
    
  朱山閑看見丁齊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麼,又特意解釋道:「這個社區很安靜,但出門往北還有好幾個工地。夜裡會有很多重載大卡車經過,過個溝坎或者意外爆胎,是能感覺到震動的。」
    
  然後他又對石不全說道:「這裡一樓放桌子的確很穩,雨陵區的地質勘探資料我都查過,我們這片地方下面是整體基岩,你就安心幹活吧!」
    
  石不全放下茶杯起身走向書房道:「我去檢查一下快遞來的東西,打開包裹就準備開工了。我工作的時候,你們誰都不要來進來打擾。」
    
  丁齊本來還想觀摩一番石不全的絕活呢,不料這小子直接來了個免打擾。朱山閑笑道:「別去管他,他就是這脾氣。丁老師今天如果想住這兒,樓上還有一個套間是收拾好的。假如你不留在這兒住,我就住這兒陪阿全。」
    
  丁齊:「朱區長,您忙不忙?」
    
  朱山閑:「最近不忙,而且從這裡開車去辦公室只要十分鐘,我住哪兒都一樣。孩子上大學了:上海交大,他媽媽也通過關係調到上海工作,正好可以陪著,現在家裡也就我一個人。」
    
  丁齊其實挺想留下來陪石不全的,他對《方外圖志》的內容以及石不全的修復工作都很感興趣。但一來他還要去圖書館上班,這裡的確太遠,二來聽朱山閑的語氣,這位區長其實是想親自陪石不全住在這兒,於是便告辭離去,臨走前還加了個微信。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丁齊突然變得清閒了。他每天仍然在工作,但心理感覺卻有點無所事事。前段時間他將太多的精力都用在了尋找方外秘境的線索上,如今線索已經有了,只是等待石不全那邊的結果。
    
  記得導師劉豐曾說過,有些事情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上癮,或者人的行為習慣會被自己所做的事情控制。
    
  這指的當然不僅是黃賭毒之類的非法愛好。比如搞證券投資,每天盯著大盤看漲跌,預測每一支股票的走勢,不論對錯,好似都有需要改進與總結的經驗。哪怕不去看即時走勢的技術漲跌,也要去分析各個公司的基本面,國際國內的政策變化等等。
    
  不知不覺中,人就陷進去了很難再抽身,處於不停地迴圈與追逐狀態,總有東西在吸引你的心神。其實在大多數情況下,每天所做的事情並無意義。人之所以會陷進去很難出來,那是因為總有新的東西在吸引心神,比如每天股票的走勢、大盤的漲跌。
    
  假如突然強制性的讓這個人不再接觸這些,他反而會感覺不知所措,甚至是莫名焦慮,就像一個現代人出門忘了帶手機。現在很多人總是喜歡有意無意刷手機,大抵也是這種心態,不單純是因為碎片時間的無聊。
    
  丁齊前段時間的心態與此類似,但也有不同。去年遭遇了那樣的事情,他一度成日思索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後來他不再想這個問題了,而是專心去解開這世上神秘的未知。如今突然被打斷,丁齊也感覺一時不知該做什麼才好。
    
  還好他很擅於自我調整:那就多幹點工作吧!在博慈醫療多出診,這樣還能多賺點錢。畢竟前段時間為了尋找「大赤山」、「小境湖」,他的開銷也不小。
    
  不知石不全什麼時候才能修復古卷,或者解讀出《方外圖志》中的內容。按照石不全的說法,總之十天半個月之內是別想了。能否完全修復要看實際情況,哪怕只是解讀其中部分內容,也要等一段時日。
    
  在這段時間,丁齊倒是把302庫房中張錦麟捐贈的珍本古卷全部整理完畢。在《方外圖志》被找到並調包換出去之後,他的目的其實已經達到了。石不全已經告訴他,調包換進來的東西就算被檢查修復也沒有問題,他就又一次向圖書館領導彙報了自己的最新發現。
    
  這七卷帶著歷史傳奇的《妙法蓮花經》,對圖書館而言又是一項重要研究成果。此事也許算不上什麼社會新聞,但再次驚動了相關領域的很多人。
    
  同事們都羡慕丁齊的運氣,趙館長也對丁齊的工作讚賞不已。可是沒過幾天,趙館長就把丁齊叫到了她的辦公室,有些為難地說道:「小丁啊... 你原先要求繼續完成302庫房的整理工作,我也答應了,可是現在情況有點變化......」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3:40
038、身在江湖
    
  如果說丁齊上次發現《十榮》刻本只是運氣好,那麼這次發現七卷珍貴的歷史文物,就不能僅用偶然的巧合來解釋了。無論是誰都會想到,圖書館中的那批捐贈來的典籍有重大價值,甚至是價值連城。既然這樣,怎麼能讓一個臨時工繼續負責整理工作呢?
    
  市文化部門、文物部門、文宣部門,包括科委、教委,甚至宗教部門的有關人士,都對此極感興趣,在市文化部門和境湖大學的牽頭下,成立了專門小組前來接手丁齊的工作。趙館長今天不是來和丁齊商量的,而是直接通知他要移交手頭的工作。
    
  那麼丁齊怎麼安排?他可以換個崗位,考慮到他的重要貢獻,如果自己也願意的話,也可以繼續協助這個小組的工作。所謂協助,也就是個好聽的說法,實際上等於是被一腳踢開,今後沒他什麼事了。
    
  職場中有句話叫「領導的承諾」,有時候不能太當真。趙館長當初承諾過丁齊,可以繼續不受干擾地整理302庫房的館藏典籍。但情況有了變化,趙館長也做不了主,丁齊對此是早有預料,否則也不會特意等到現在了。
    
  丁齊苦笑著反問道:「因為我的工作成果太出色,所以不能再繼續工作了,對嗎?」
    
  趙館長很尷尬地答道:「小丁啊... 我的專業是搞外國語研究,我也很反感官場上的這一套,但是沒辦法,畢竟身在江湖嘛... 也不能說你不可以繼續工作了,只是調換一下工作崗位和工作內容而已。
    
  其實你吃虧就吃虧在身份上,畢竟不是正式編制員工,也沒什麼過硬的專業背景。假如你已經是個古籍研究專家,背後又有哪位領導為你撐腰,這次的事情肯定不會是這個結果...
    
  兩次重大發現都是你的成果,就算成立了專門小組,本來也應該以你為主繼續展開工作,不僅不能把你撇開,而且這也是你的職稱和職務晉升的機會。
    
  小丁啊,再聽你趙阿姨一句話,我上次說的事仍然算數,而且和校領導都打好招呼了,你隨時可以轉正式編制......」
    
  丁齊笑了笑,搖頭道:「多謝趙阿姨了!我上次就拒絕了,之所以還繼續在這裡幹,只是想善始善終,完成手頭的工作而已。現在既然是這種情況,那我就不幹了吧。」
    
  趙館長有些著急道:「小丁,不要賭氣嘛...」
    
  丁齊:「您誤會了,我沒有賭氣,只是最近事情很忙,我恐怕沒有時間每天再到圖書館來工作了。」
    
  趙館長長嘆一聲,若有所思道:「你的確挺忙的,天天跑來跑去也不適合。小丁啊... 你看這樣好不好?你繼續做圖書館的外聘專家,每月還是三千塊;平時不用來坐班值班,有事需要你就過來一趟,每月給的錢只是個車馬費。」
    
  丁齊一愣:「這樣也行?」
    
  趙館長笑了:「當然可以了,我上次給你把工資漲到三千塊一個月,就是用外聘專家的名義啊!你以為外聘專家都是幹什麼的?當然不是圖書館的員工。像這種事情,本來是要經過領導辦公會討論的,我現在就做主決定了。
    
  反正我是退休反聘回來的,也不怕人說什麼了,誰都知道這事做得對你不地道,我在領導辦公會上提出來,估計也沒人好意思反對。這就算趙阿姨在許可權範圍內給你的工作獎勵了,只要我還在管著圖書館,你就是外聘專家,繼續享受這個待遇。」
    
  這是好事啊!丁齊並沒有拒絕趙館長的好意,衷心地感謝了她一番。有時候接受別人的好意,也是回以善意的表示,並且是給對方的一種安慰。趙館長未能遵守承諾,面對丁齊也會覺得慚愧,甚至感到憋屈惱火,才會盡力做出這種安排。
    
  假如丁齊拒絕,說不定會得罪這位真正想照顧自己的長輩,只有接受,才能照顧對方的情緒與面子。因為人們在潛意識中,都不太願意面對讓自己感到愧疚的人,總想找一個能自我安慰的藉口。
    
  從趙館長那裡出來之後,第二天向專門小組移交了手頭的工作,丁齊就不用每天再去圖書館上班了,身份從臨時工正式變成了外聘專家。雖然每個月三千塊錢的車馬費,對應「專家」這個名頭顯得不倫不類,但這已經是趙館長的最大許可權了。
    
  更難得的是,光拿錢不幹活呀!
    
  理論上外聘專家要參與圖書館中須專家協助的工作,但實際上並沒有硬性規定。至少在趙館長仍然主持工作期間,沒有什麼事情會來煩丁齊。至於在趙館長走了之後換了下一任領導,可能就不會再讓丁齊這樣了,但那也是到時候再說的事。
    
  趙館長上次就說可以給丁齊轉正,被丁齊拒絕了。今天趙館長又以轉正的機會挽留丁齊,他仍然拒絕,因為他不在乎了。
    
  去年被學校開除,然後又和佳佳分了手,丁齊說不在乎那是假的,這麼告訴自己只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直至收到孟蕙語同學的那張字條時,他才徹底解開了心結。
    
  如今再說不在乎,那便是真的不在乎了,他離開得很從容。或許唯一還需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將來怎麼找機會把《方外圖志》再給換回去,因為那是圖書館的東西。不知情的趙館長給了他這個機會,他還是圖書館光拿錢不幹活的外聘專家。
    
  趙館長無意間的一句話,倒是讓丁齊深有感觸,那就是「我也很反感官場上的這一套,但是沒辦法,畢竟身在江湖嘛」。
    
  趙館長可不是什麼江湖八大門傳人,就是個搞外國語研究的退休教授,但她也用了「江湖」這個詞;人世間就是大江湖,人們的各種所為之道就是江湖術。趙館長還提到了「官場上的那一套」,使丁齊不禁又想起江湖爵門傳人朱區長。
    
  新來的專門小組接手了丁齊的工作,但是張錦麟捐贈的那批珍本古卷,丁齊已經整理完畢。專門小組只能接著整理302庫房裡的其他典籍文獻,倒是有一些頗有價值的發現,可是論「成果」遠不能與丁齊先前兩次的發現相比。
    
  至於被丁齊和石不全調換的贗品,放在木匣中就像一根焦炭,專門工作小組的鑑定結果是難以修復、無法鑑定,決定還是繼續放在那裡。這個結果,石不全早就想到了,丁齊原先的擔心顯得有點多餘。
    
  由此看來,假如不是丁齊等人刻意尋找,《方外圖志》恐怕就永難再見天日。聽說了這個結果後,丁齊心裡也有些猶豫,還有沒有必要將修復好的《方外圖志》再還回去?
    
  不用去圖書館上班,丁齊在心理專科門診的工作時間更多,掙的錢當然也更多了,但感覺卻覺得很輕閒,他最近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逛公園。
    
  照說他已經沒有必要住在境湖大學附近,這裡離博慈醫療畢竟有點遠,每天上下班開車來回多少有點辛苦,但丁齊並沒有打算搬走。不僅是因為公寓一次性租了一年,而且他在境湖大學生活了七、八年,對這一帶的環境很熟悉。
    
  他經常去逛的就是小赤山公園,離他租的公寓很近,下樓走人行天橋穿過一條街就是。丁齊沒加入廣場舞團夥,他在公園裡最喜歡去兩個地方,一是沿江岸漫步,二是登上原赤山寺遺址所在的那座小山包,有時在涼亭中獨坐一會兒。
    
  也許潛意識中他仍在尋找傳說中的大赤山,已經形成習慣,或者說對這種行為有了某種心理依賴。
    
  這天早上,丁齊又來到長江邊駐足眺望,他身後是高矮不等的連綿赤色石壁,眼前是滾滾江水,遠方則是境湖市江北區的林立高樓。在江對岸的一處高坡上,樹木掩映間露出紅色的牆角與黃色的琉璃瓦,遠望只是一個朦朧的輪廓,那是改革開放後新修的閱江寺。
    
  丁齊莫名想起了三國中那首《滾滾長江東逝水》,恍惚間進入了一種似是空靈的狀態,眼前只有天地長江,彷彿忘了自身的存在。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忽傳來嘩啦一聲響,將丁齊從這種空靈的狀態中驚醒。有什麼東西躍出了水面,像是一條大魚,體長接近兩米,渾身無鱗呈月白色,漂亮的尾鰭拍起一片水花。丁齊愣住了,雖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種東西,但腦海中下意識就冒出了一個名字:白鱀豚。
    
  這是長江中早已絕跡的生物,但丁齊看過影像和圖片資料。這隻白鱀豚躍出水面又鑽進去,緊接著腦袋冒出來,一雙圓眼睛好奇地看著丁齊,距離岸邊大概也就七、八米遠。
    
  待丁齊回過神來,白鱀豚已經消失於水中不見,只留下一道迅速游往江心的水線。丁齊已經把手機掏出來了,可惜並沒有來得及拍下照片或視頻。
    
  那真是世上早已絕跡的白鱀豚嗎?丁齊揉了揉眼睛,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也清楚自己剛才的狀態有些恍惚,但視覺印象卻非常清晰真切,不像是看花了眼。
    
  丁齊在江邊又站了半天,那頭白鱀豚再也沒有出現,彷彿它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他用手機上網打開一個新聞推送APP,輸入關鍵字「白鱀豚」搜索了一下,排在第一條的居然就是一位網友最近上傳的視頻,標題是《長江中又發現了滅絕的白鱀豚》。
    
  這條視頻是用手機拍的,光線條件不是很好,看上去江水很渾濁,隱約可見一條大魚狀生物在遠處的江水中遊動,大概只有短短的五秒多鐘,然後就消失於波濤中不見。僅憑這條視頻,不可能確定那就是白鱀豚,但新聞推送都講究如何找到最吸引人關注的焦點。
    
  丁齊將頁面再往下拉,看網友評論。有人留言道「這麼模糊,啥也看不清啊!」還有人說「該不會是得了白化病的江豬吧,看著倒是豚不像魚。」有更多的人則說「是P出來的吧?不知從哪兒弄了段視頻,新聞全靠編!」
    
  有更多的留言則是「白鱀豚早就滅絕了,就別在這騙人了!」還有「小編去死!」之類的謾罵。網上常見莫名其妙的噴子,不少現代人在太多的現實壓力下也需要情緒的宣洩。
    
  雖然僅憑這段視頻不能確定究竟是不是拍到了白鱀豚,但丁齊已經可以肯定,自己剛才並沒有看花眼,江中真有那樣一個生物出沒。視頻中的環境背景丁齊很熟悉,就是他現在所站的小赤山公園這段江岸,那位網友應該是從長江對岸的江北區那邊拍的。
    
  白鱀豚早已絕跡,有些網友的判斷也很合理,也許他剛才看見的是一頭白化江豚,也就是俗話說的江豬。但這也僅僅是一種看似合理的解釋,丁齊不禁又想起去年在大學課堂上給本科二年級學生講課的場景。他講了那三個「靈異」故事,讓台下的同學發言分析,最後他卻又說了一句:也許故事裡的那些人就是真的看見了。
    
  這是思考問題與做科學研究應有的態度,不要排除最直接的可能,哪怕這種可能性看似很小。真正嚴肅的態度就是承認有這種可能,然後再去分析自己到底看見了什麼、又為何會看見?老師讓學生去思考的問題,老師自己同樣會遇到。
    
  大資料和雲計算功能的運用如今已經很廣泛,各種新聞推送APP都會自動記錄使用者已流覽的內容,然後會繼續推送使用者可能感興趣的相關資訊,總之會不停地將你的興趣焦點牢牢地吸引住,其演算法也有心理學家參與設計。
    
  丁齊又點開了相關推送,果然發現了不少類似的新聞,其中有幾條引起了他的關注。
    
  第一條來自國內,標題是《福建發現巨型陽彩臂金龜,我國曾在1982年宣佈其滅絕》。這是一條很正規的官方新聞報導,配有非常清晰的相關採訪視頻。陽彩臂金龜並不是烏龜,而是大型甲蟲,一種體長可達十五釐米的金龜子。
    
  第二條來自國外,標題為《樹龍蝦滅絕近百年,如今又重現世界》。所謂樹龍蝦並非龍蝦,而是世界上最重的、不會飛行的竹節蟲,體長可達十二釐米,看上去有點像龍蝦。生物學家曾認為樹龍蝦已滅絕八十年,但是去年有人在南太平洋中的一座島嶼上又發現了這個物種。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3:42
039、麋鹿的故事
    
  看著新聞中的老外拿著樹龍蝦的照片時,丁齊又愣住了。圖片非常清晰,用手指拉大之後可以看見這種竹節蟲的很多細節,這種蟲子他小時候分明見過很多次。
    
  父親在世的時候,經常帶他去鄉下老家看望爺爺,有時寒暑假他還會在大伯家住一段時間,經常和村裡的孩子一起鑽山林玩。他見過這種竹節蟲,有的體形比新聞照片上還大,恐怕不止十二釐米。
    
  這種東西並不常見,只是偶爾能發現,但是鑽山林的時候多了,見過的次數加起來也不算少了。老家那裡的鄉民不是生物學家,他們就叫它樹蟲子,據說還可以烤著吃。但丁齊並沒有烤過樹蟲子吃,因為他不太敢抓。
    
  樹龍蝦是世界上體形最大的竹節蟲?那丁齊小時候見過的樹蟲子比新聞照片上還要大,而且形狀包括細節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應該就是樹龍蝦。生物學家宣佈已滅絕了八十年,看來就算沒有南太平洋的最新發現,這個結論也很可能是錯的。
    
  生物學界的調查是基於統計學結論,多少年內沒有出現過可信的目擊報告,便可宣佈某一物種已滅絕。但實際上在很多偏遠地區,有些人見到了也不知道是什麼物種,既沒有留下影像資料,更沒有想到什麼生物學調研結果。
    
  想到了老家山區見過的疑似樹龍蝦,丁齊又想起了另一種動物,此物學名麋鹿,俗稱四不像。丁齊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生物學界對這個物種的調查結論,很多年來其實一直都是錯的。這種錯誤當然不是科學研究角度的錯誤,只是統計學結論與實際情況不符。
    
  丁齊的大伯七、八十年代參加農田水利建設的時候,就在山裡好幾次親眼見到麋鹿。近年來家鄉一帶的生態環境又變得越來越好,麋鹿出現的蹤跡也更多。後來丁齊也親眼見到了野生的四不像,他不僅見過,甚至還吃過呢!
    
  麋鹿在當地被稱為「燜子」,丁齊不知道字怎麼寫,只知道讀音,這是家鄉山區的土話。記得有一年過年回老家,就有鄰居在山上獵了隻燜子回來,全村每戶人家都分到了肉吃。丁齊當然也吃了,味道相當不錯!
    
  野生動物如今是受保護的,偷獵被抓住了將受重罰,但是在山區農村,這種事時有發生,打個野豬、套隻兔子啥的,只要不太過分,執法部門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是鄉里鄉親的,而且鄉派出所也就那麼幾個人,哪能全部管得過來?
    
  當地的野味,素來有獐、麂、鹿、兔的說法,排名順序是根據美味程度,也就是說獐子最好吃,麂子其次。其實燜子肉也非常好吃,但由於打到的數量很少,所以未能進入排名,這不知是遺憾還是幸運。
    
  麋鹿,鹿角、馬面、牛蹄、驢尾,故稱四不像,在《封神演義》中曾是姜子牙的坐騎。八國聯軍進北京的時候,搶走了南海子皇家獵園中豢養的四不像種群、將這種珍貴而奇異的動物運到了英國,在烏邦寺莊園中豢養,並從此宣稱麋鹿在野生環境中已經絕跡。
    
  這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英國生物學界宣佈的結論:麋鹿在全世界已經絕跡,只有英國烏邦寺莊園中才有。後來世界生物學界也認可了這個結論,包括國內的,因為確實沒有在野生環境中發現麋鹿蹤跡的科考報告。
    
  1985年,通過外交努力,在世界自然基金會的協調下,二十二頭麋鹿從英國被送回北京南海子公園麋鹿苑,1986年,又有三十九頭麋鹿被送回江蘇大豐自然保護區,在中國境內重新繁衍了麋鹿種群。
    
  這是一段傳奇的故事,背後是一段屈辱的歷史,對於麋鹿這個種群來說,這也是一段離奇的身世。可是在丁齊的家鄉、涇陽縣的山區,當地老百姓並不清楚世界生物學界的這個結論,四不像也從未絕跡。
    
  有人在山裡看見了四不像,但這「證明」不了野生麋鹿的存在,因為沒有正式的科考報告確認。想在深山野林裡拍攝麋鹿是很難的,它很容易受驚嚇,大老遠聽見點動靜就跑到沒影了,留下的足跡又很像牛蹄印。更何況在丁齊小時候,老家整個村子裡也沒有一部照相機呀。
    
  那麼被村民在山中打到的四不像呢?那當然是被吃了,丁齊也吃過。沒有人會拍照留證據,這種事情是違法的,鄰居打到了將肉分給全村人吃,就有大家共同保密的意思。
    
  野生四不像的存在,在當地山區是不證自明的事實。但很多人只知道有燜子,連麋鹿是什麼東西都沒聽說過。
    
  科考隊要想得到準確的資料,除非在深山野林裡大規模安裝觸發式拍攝設備,但無論是組織科考隊還是安裝設備,都是需要經費的,也沒人因為傳聞而特意跑到那裡搞科考。所以查閱任何公開的官方資料和學術論文,結論一直都是麋鹿在野生環境下早已絕跡。
    
  直到2009年,遠在洞庭湖畔,有科考隊一次發現了二十七頭野生麋鹿種群,這才修正了生物學界的結論,確認野生環境中一直有四不像生存繁衍。至於丁齊老家那邊,不論人們怎麼認為,麋鹿就一直生活在深山野林中。
    
  麋鹿的故事,也在告訴丁齊:這世上有些事物、有些地方,無論人們認不認為它存在,它都始終存在著。人們之所以不知道它的存在,因為絕大多數人都看不見,甚至是視而不見;就算有人一直能看見、一直都知道,但其他人就是看不到、就是不相信。
    
  譬如麋鹿,譬如江湖八大門,譬如他仍在尋找的方外秘境......
    
  丁齊站在江邊又查詢了一番麋鹿的資料,並搜索相關的科考報告。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麋鹿可不是陽彩臂金龜或樹龍蝦這種甲殼動物,而是體重可達五、六百斤的大型哺乳動物,就這麼生活在人們眼皮子底下,卻被認為野生環境中已滅絕。
    
  他又下意識地刷新了一下剛才看的新聞推送APP,結果又跳出來一條過往新聞報導:《早在七千多年前就滅絕的愛爾蘭巨鹿,不久前人們又在叢林中發現了!》
    
  丁齊有些無語,感覺自己好像被小小的手機打敗了。麋鹿這個物種好歹沒有滅絕過,只是被認為在野生環境中消失,而愛爾蘭巨鹿可是已經滅絕近萬年了,這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看來這世上真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有,丁齊不是生物學家,解釋不了這樣的問題。
    
  接下來的日子,丁齊仍然每天都會逛公園,他習慣在日出時分於原赤山寺所在的小山丘中獨坐一會兒,然後去江邊漫步。看著滾滾江水,不禁總會想那隻白鱀豚還會不會再出現?
    
  丁齊挺關心那隻白鱀豚的,內心深處總在為它擔憂。如今長江主航道中雖然不允許打漁了,但船隻來往經過、水體的污染,都可能會給那隻白鱀豚造成傷害。那隻從眼前一閃而過、疑似白鱀豚的生物,他始終沒有再見到;但是過了幾天,「老祖宗」卻來了。
    
  所謂老祖宗,就是博天集團的創始人施良德,早年是江湖遊醫出身,憑著一張治皮膚病的單方四處行醫,在城鄉各地電線杆上打廣告,還在老家村子裡帶出一批「徒弟」,白手起家創立了博天集團。
    
  博天集團的主要業務以醫療為主,原先是「承包」各醫院的特色專科,後來收購與新建了大量民營醫院,如今業務範圍不僅在國內各大城市,而且延伸到東南亞一帶。博天集團今日已經成為一個也醫療產業為主的大型投資集團,施良德本人更是一位商界鉅子。
    
  「老祖宗」只是他身邊內部人的稱呼,葉行在丁齊面前私下稱呼施良德為老祖宗,無非是想顯示他和施良德的關係很近,可實際上還離得老遠呢。博天集團的下屬機構有上百家,博慈醫療只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個,從股權控制關係上要拐好幾個彎。
    
  施良德的年紀並不大,今年只有五十八歲,近幾年已常住新加坡,這次回國有事,路過境湖順便來視察博慈醫療。只是路過來看一眼而已,但博慈醫療上下都很緊張,為此已經準備了半個月。
    
  葉行尤其緊張,甚至緊張得過了頭... 葉行還特意找丁齊商量,如何迎接老祖宗來視察?丁齊笑著說他只是一個坐診專家而已,又不負責管理工作,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用不著找他來商量。
    
  葉行讓後勤部門買了一批嶄新的白大褂,告訴博慈醫療全體員工,先別著急穿,到老祖宗來的那一天再全體換上;聽說老祖宗最喜歡乾淨整齊了,一定要給他老人家留一個好印象。他還特別叮囑丁齊,那天別忘了穿白大褂。
    
  心理醫生穿不穿白大褂?這其實是個很有意思的專業問題。在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時,心理諮詢師通常都不穿白大褂。
    
  諮詢師的著裝本身就會給求助者一種暗示,對於某些求助者來說,心理醫生的白大褂會增加對方的緊張與焦慮情緒;而對於另一些求助者來說,心理醫生的白大褂在增添信任感的同時又會增添依賴感。
    
  所以穿不穿白大褂,要根據求助者的具體情況,這需要準確的觀察與分析,而丁齊一般是不穿的。葉行對心理專科門診提出的這個要求未必專業,但既然事出有因,丁齊倒也沒提什麼反對意見,反正那天穿就穿唄。這事還真用不著特意來單獨找他,隨便讓誰打聲招呼就行。
    
  說完這件很無聊的小事,葉行還不走,有些吞吞吐吐地又說道:「丁老師,假如老祖宗單獨找您說什麼,您可千萬要留個心眼,說話要有分寸,不能露出破綻。」
    
  丁齊一愣,這什麼意思?葉行可沒有什麼貪污受賄、職務侵佔之類的把柄在自己手上啊?博天集團與博慈醫療雖然都是私營企業,但所謂的私營企業規模大到一定程度,就會形成內部體制和利益團體,有很多毛病其實和國企以及官場差不多了。
    
  丁齊不解地反問道:「施總會找我單獨談話嗎?再說了,我只是一個坐診醫生,醫院內部其他的事情也不瞭解啊...」
    
  葉行皺著眉頭道:「也許會,也許不會。我本打算那天讓你請假別來,可是心理專科門診是我今年一手主抓的新業務,而你又是頭牌專家,老祖宗一定聽說過你的名字,不出現也不好... 但你有沒有想過,老祖宗為什麼要到這兒來視察,而且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
    
  丁齊突然反應過來了,原來葉行在擔心別的事,追問道:「葉總是指我們尋找方外秘境的事?你是怕施大老闆聽說消息,想來插一手嗎?」
    
  葉行憂心忡忡道:「這事是我私下幹的,與博慈醫療無關,也沒有對外透露任何消息。無論有什麼發現,都是我們自己的發現。我是說萬一... 萬一老祖宗聽到什麼風聲,就是為這件事來的,問你話時可千萬不能說漏嘴。
    
  老祖宗可精了!他當初就是遇到了一位江湖疲門大師,然後才有了今天。我也是聽說了他老人家的傳聞,才會對江湖八大門感興趣,然後認識了不少人...... 以老祖宗的背景,說不定也會聽到什麼風聲。」
    
  丁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葉總啊... 你也許想多了!你小時候聽過你爺爺講的故事,知道赤山寺的和尚很有錢,說不定另有藏寶之地,如今又得到了線索,生怕別人和你搶。可是你想想施良德是什麼人?數百億資產的巨富!底下有多少個像博慈醫療這樣的分支機搆,他恐怕都記不清。每個人在不同的位置上,感興趣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你的想法在他看來,可能只是個笑話。退一萬步說,這種人如果想找什麼東西,早就動用各種資源去找了。他如果聽到了什麼風聲,對你私下做的事情感興趣,早就把你叫去當面問了。既然沒有這種事,人家就不是衝著你來的,不過是順道視察下屬機構而已,你就別操那個心了。」
    
  葉行稍顯安心,點了點頭道:「但願是我想多了。」
    
  丁齊又笑道:「我講個故事,你別不愛聽。有天早上我走過公園門口,旁邊有個垃圾桶,我不小心踢到一個可樂瓶子,旁邊有個聲音朝我喊『瓶子是我的,這裡是我的地方,你不許揀!』我沒回頭,當然也沒揀那個瓶子,就這麼走進公園了,也不知道是誰喊的。」
    
  事實證明,葉行確實想多了。他私下裡想找的方外秘境,丁齊相信其存在,因為丁齊有過那樣的親身經歷,但假如消息傳到外界,別人可能就當個傳說故事聽,更何況無論是葉行還是丁齊都沒有向他人透露過,如今的知情者只還有石不全和朱山閑。
    
  施良德是週五下午來到博慈醫療的,一行八人,前面是一輛SUV,後面是一輛商務車。施良德這麼成功的商界鉅子,丁齊居然沒有在網上搜到他的照片;博慈醫療的工作人員事先也都被打了招呼,不要掏出手機拍照,也不要與施總合影。
    
  施良德如此低調而神秘,令丁齊也頗感好奇。等親眼見到施良德時,和他想像中的差別有點大,對於一個學習過心理畫像技術的專家而言,這種情況是不太多見的。
    
  三十歲之前,施良德是住在鄉下的普通村民,後來一度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遊醫,丁齊曾在心目中勾勒出一個像傳達室老楊頭那樣的形象;這位施總如今事業做得很成功,近些年應該保養得很好,又有一身富貴氣,但可能還會看出些許風霜痕跡... 結果施良德本人的形象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他長得相貌堂堂,身材雖然不高,但身姿很挺拔。戴著一副眼鏡,非常有範。不知是否是染過髮,總之沒見到一根白髮,年紀雖然有五十八歲,可是面色紅潤、精神飽滿,絲毫看不出飽經風霜的樣子。
    
  丁齊還在施良德身上看見了所謂的「官氣」,這和朱山閑給他的感覺還不一樣。上次和朱山閑是在家中私人場合見面,朱山閑的神情語氣非常平和,而今天施良德是在視察下屬機構,那氣勢很足。
    
  施良德穿著一身灰色的中山裝,身邊有一位穿著淺色職業套裙的妙齡女子,聽介紹是王助理,後面還跟著七位身穿深藍色西服的男子,年紀二十出頭至四十左右不等。這七名下屬隨員居然穿著統一制式的西服,難怪說這位老祖宗喜歡乾淨整齊。
    
  施良德視察了各個科室,和醫護人員一一親切握手、點頭微笑,大家都淺鞠躬說一句:「施總好!」
    
  而施良德則微笑著回一句:「辛苦了!」
    
  等視察隊伍來到主樓後面的輔樓,心理專科門診的全體醫生也都穿著白大褂列隊相迎;和丁齊握手的時候,施良德特意停下腳步,話說的卻和其他人不一樣:「丁齊老師吧?我可是久仰大名!」
    
  施良德認識他,至少是聽說過他的名字、見過他的照片,見面時能認出來;丁齊只得笑道:「慚愧,沒想到施總還聽說過我。」
    
  陪同在一旁的葉行趕緊插話道:「施總,丁老師是我們心理專科門診的頭牌專家,也是我三顧茅廬才請來的。」
    
  施良德點了點頭道:「我來的時候,在車上聽了你們博慈醫療的介紹,不錯不錯,你的工作做得不錯,今後要繼續努力!」
    
  聽這句話丁齊便能大概推斷,施良德其實對博慈醫療並不瞭解,恐怕連葉行都不認識,是來這裡的路上才聽下屬介紹的。在場所有的工作人員中,施良德原先聽說過名字的恐怕只有丁齊,沒辦法,這也是身為名人的好處或者說煩惱。
    
  施良德雖認識丁齊,但視察中也僅限於握手時多說了兩句話。下午五點半,博慈醫療又集合了所有科室主任以上人員,在會議室聽施總講話。丁齊並沒有出席,更沒有被施良德單獨叫去問什麼。
    
  施良德六點鐘左右就離開了博慈醫療,工作人員中只有葉行是跟著他一起走的,估計是要陪著吃晚飯。他們走出大樓的時候,丁齊恰好也下班準備回去了,在院子裡看著那一行九人走出主樓大門正準備上車,丁齊卻突然注意到另一個人。
    
  此人原先站在傳達室旁邊,看上去就是一個不起眼的鄉下老頭,絲毫不引人注目。丁齊一眼掃過,想當然的就認為是老楊頭... 現在還沒到老楊頭的值班時間呢,他怎會這麼早就來了?但丁齊也沒多想。
    
  可是當施良德等一行人走出醫院主樓時,丁齊卻不得不注意到這個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勉強形容一下,就像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一個大燈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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