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方外:消失的八門 作者:徐公子勝治 (已完成)

 
basalt 2018-4-1 20:40:4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60 230272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0:59
010、只要他還活著
    
  下午五點四十五分,丁齊收到了導師劉豐的微信,獲悉鑑定已經結束了。結果並不出乎預料,但丁齊還是一直在等待它真正出來的這一刻,就像完成了某種儀式。導師當然很瞭解他的心情,所以在方便的時候,第一時間就通知了他。
    
  導師還告訴丁齊,晚上有飯局,他有空可以一起來。丁齊清楚這樣的飯局是很重要的社交場合,可他實在沒有心情,便推說自己還有事、很遺憾去不了。
    
  鑑定結果出來後,又是三天過去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一切都顯得很平靜,就連公開的新聞報導和網上的小道消息都沒見什麼動靜。
    
  丁齊也覺得自己前幾天那種莫名的不安毫無道理,從專業角度這不過是一場正常的鑑定,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每個人都是在完成自己的職責,沒必要想太多。身為一名心理專家,有這樣的異常情緒波動是不應該的,須要好好調整。
    
  再過兩天就是國慶黃金周了,佳佳就會回到境湖市。一想起佳佳,丁齊的心情便又恢復了開朗與歡快。這天中午,丁齊散著步走出西大門,前往心理健康中心。正午的陽光明媚,他也面帶微笑、心中充滿陽光。
    
  已經快到了心理健康中心大門口,丁齊抬眼看見有一位年輕女子站在路邊。微風吹起了她齊膝的裙裾,雙腿的弧線很美,裙帶勾勒出腰身和胸臀的曲線,身材也很不錯,站在那裡就像一道性感的風景線。
    
  但在丁齊看來,這姑娘的雙肩似乎有點僵,雙臂環抱胸前,彷彿不自覺地在用力。儘管還沒有看清正臉,但她一個人站在路邊流露出這種身體語言,心情應該不怎麼樣,好像壓抑著某種情緒。
    
  丁齊看向姑娘時,姑娘恰好扭頭也發現他了,然後就轉身鬆開手臂徑直迎面走來。這不是一場偶遇,很顯然對方就是特意在這裡等他呢,竟是那位曾找他做過三次心理諮詢的劉國男,方才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一看劉國男的樣子,丁齊就知道上次的心理諮詢起作用了,她已經發生了改變,顯露出很有女性魅力的一面。有時候這種改變,主要是發生在行為方式和心理狀態上的,並不是說要多麼精心地打扮、出門之前要捯飭多長時間。
    
  劉國男並沒有化妝,也沒有戴上次那條項鍊,其實那條項鍊還挺配她現在這條裙子的。她甚至有些衣衫不整,能看出來出門前很急,裙帶繫得有些斜,領口也歪了。穿著一雙厚底鞋、剛剛超出腳裸的短襪,襯托出小腿的弧線很美,但襪沿卻一高一邊。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的心情如此糟糕,這麼氣勢洶洶地就過來了?丁齊站定腳步微笑道:「劉國男女士,妳是在等我嗎?如果有什麼事情,可以在......」
    
  丁齊不記得今天下午有劉國男的諮詢預約,身為心理諮詢師,當然要儘量避免在諮詢室外和求助者打交道。劉國男卻打斷他的話道:「張藝澤是我弟弟!」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丁齊怔了怔,反問道:「張藝澤是誰?」
    
  劉國男抬手指著他的鼻子,顫聲道:「我弟弟!表弟!從小和我最親的表弟!你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嗎?他就是在江北被害的,死得是那麼慘!兇手逍遙法外,都是你們的功勞!」
    
  丁齊終於反應過來張藝澤是誰了,竟然有這麼巧的事,但有時世界彷彿就是這麼小。他看過的那份資料,是劉豐導師特意要來的情況簡介,只提到了受害人「張某」並沒有說名字,倒是透露了田琦的父親名叫田相龍。
    
  劉國男的指尖離丁齊的鼻尖只有十幾公分,以她與別人打交道的心理距離論,這已經相當近了,說話時指尖和聲音都發顫,連胸口都在發抖。
    
  丁齊並沒有往後退,看著她,儘量溫和平靜地回答道:「妳是說做司法鑑定的事嗎?鑑定確實是在這裡做的,實事求是地講:嫌疑人在案發時也確實沒有行為能力。他雖然不負刑事責任,但要接受強制醫療,就是被關在精神病院裡。
    
  妳弟弟的遭遇我很遺憾,誰也不希望看到這種事情發生,我們都可能成為受害者...... 我本人並沒有參加這次鑑定,也不知道受害人的名字。」
    
  劉國男退後一步,彷彿是受到了什麼打擊,擺手道:「不用說了... 你們其實都是一夥的!你丁醫生跟他們也是一夥的!」
    
  丁齊:「我和誰是一夥的?」
    
  劉國男尖叫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鑑定專家就是你的導師、你就是他教出來的學生,你們當然是一夥的!你們這些人都是一夥的!是你們讓罪犯逃過了槍斃,你們這些專家和罪犯也是一夥的!虧心事幹多了,將來會不得好死......」
    
  劉國男的情緒非常激動,話語中帶著惡毒的詛咒。人在偏激時容易情緒泛化,將針對個別人和某件事的不滿,擴大到與之有關的所有人和事物上。
    
  丁齊並沒有責怪對方和詛咒,而是儘量安撫道:「我能理解妳的心情,這是一個不幸的意外,妳弟弟是受害者。法律規定,精神病人在無行為辨識和控制能力的情況下,不承擔刑事責任,而鑑定人只能負責鑒別真偽,然後讓法官去裁決。
    
  行兇者將接受強制醫療,雖然不負刑事責任,但監護人仍然要負民事責任,如果妳對鑑定的結果有異議,可以申請覆核。鑑定人不是醫生、不是法官、不是員警,不負責治病、不負責判決、也不負責抓罪犯,只是負責鑑定......」
    
  丁齊很少見地感到自己的表達能力不足,不足以在短短時間內撫慰對方;他的解釋都是正確的,但對於此刻的劉國男來說卻沒什麼用處。他只能儘量做到不躲閃,始終保持溫和的語氣,說話時看著對方的臉、不回避她的情緒發洩。
    
  這是大學校門外的路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一對年輕男女這樣在說話,也吸引了很多好奇的目光。這個場景太容易引人誤會了,周圍投來的目光都帶著某種質問,甚至還有戲謔的意味,彷彿丁齊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劉國男的事。假如是心理素質不夠好的人,恐怕還真有些撐不住。
    
  劉國男的情緒很不穩定,但已不像剛才那麼衝動了,她抬起紅紅的眼睛看著丁齊,彷彿隨時都會哭出來。恰在這時,丁齊聽見一連串的驚呼聲,也顧不上劉國男了,立刻拔腳衝進了心理健康中心的大門。
    
  驚叫聲似乎是從三樓傳出來的,傳到路邊已有些隱約,但丁齊還是聽見了,那是人在異常恐懼或突然受到傷害時發出的聲音,而且還不止一個人。樓上肯定出事了,而導師劉豐的辦公室就在三樓,丁齊原本就是打算去找導師的。
    
  一樓大廳很平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三樓的驚呼聲在這裡聽不見,反倒在外面的路邊能聽得更清楚,丁齊如疾風般衝進來,把很多人都嚇了一跳。有人剛想打招呼問他是怎麼回事,丁齊已經衝上了樓梯。
    
  只有兩層樓,跑樓梯比等電梯更快;丁齊跑上三樓時,也聽見了樓上有人正往下跑,而走廊上已有兩名護士倒地。他的腳步絲毫不停,直接衝進了導師劉豐的辦公室。
    
  事後回憶,從丁齊聽見驚呼到衝進劉豐的辦公室,差不多只有七、八秒,可謂神速,在平常情況下再想讓他來一次,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他當時就站在大門口,而樓梯離大廳很近,劉豐的辦公室離樓梯口也不遠,這也是他能及時趕到的原因。
    
  辦公室的門是被踹開的,屋內靠牆的一面檔案櫃倒在地上,劉豐沒有坐在辦公桌後面,而是站在辦公桌的一側,正在竭力向後躲閃。倒下的文件櫃上站著一個人,揮刀正向劉豐的胸口刺去......
    
  丁齊一個飛撲,順手抄起一件東西砸向了行兇者。此物是放在入門處格架上的一尊獎盃,透明的水晶質地,底部有一個座,座上面是個上寬下窄的水晶柱,柱子頂端還有一個圓球,球上的磨砂紋路示意是地球,柱身上也有幾個磨砂的字跡:傑出成就獎。
    
  劉豐得過的各種表彰和獎項多了,只有最重要的獎盃才會分別放在學校和健康中心的兩間辦公室裡。這尊獎盃的形制,還曾被學生們私下裡戲稱為「傑出成就頂個球」,而如今這尊「頂個球」卻救了劉豐的命。
    
  獎盃正砸在行兇者的右側肩胛骨部位,這傢伙的骨頭可真夠硬的,水晶球都從柱身上斷裂滾落,他持刀的右臂瞬間就垂了下去,刀也噹啷落地,因為肩膀被砸脫臼了。丁齊順勢將行兇者撲倒,從他身上直接踩了過去,一把半抱住已倚倒在牆邊的劉豐導師,趕緊摁住傷口。
    
  劉豐今天穿著白襯衫,左邊這一大片都已經被鮮血染紅了,丁齊沒有叫人,因為後面已經有人跟著衝進來,將趴倒在那裡的凶徒制伏了,有人喊道:「劉院長怎麼樣?傷得重不重?趕緊拿急救包來!叫校醫院派急救車!」
    
  「我沒事,先止住血就好......」在一片混亂中,反倒是劉豐導師先開口,他的反應還算鎮定,已經從驚慌中恢復過來。而丁齊覺得心跳得很快,就連手腳都有些發軟。
    
  劉豐傷得並不重。他在屋裡聽見有人把門踹開,起身走到桌邊正看情況,行兇者就持刀衝進來了,他第一反應是奮力拉倒了牆邊的檔案櫃阻擋...... 對方一刀刺來時,劉豐側身向後躲閃。刀尖堪堪劃中了左胸上方接近肩窩的位置,只留下一道三釐米多長、不到一釐米深的傷口。
    
  沒有傷到內臟,也沒有刺中骨頭,只是鮮血染紅了一大片白襯衫,看著挺嚇人的。這裡雖然是心理健康中心,但很多醫生和護士都懂急救,緊急包紮止血,又有趕來的校醫院外科醫生進行處置,其實沒什麼大礙。
    
  傷得雖然不重,可是過程實在太驚險了,須知行兇者那一刀原本是衝著心臟去的,就差那麼一點點。劉豐雖然向後躲開了心臟部位,但如果傷口再往上偏幾釐米,位置就是頸動脈,真是僥倖逃了一命!
    
  當丁齊得知行兇者是誰後,也不禁目瞪口呆,就是那位接受鑑定的精神病患者田琦!田琦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何要向劉豐行兇?
    
  鑑定是在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做的,病人當然也先安排在這裡住院,全程都有嚴密的看護。而田琦將要接受強制治療的地點,是境湖市安康醫院,也是收治這一類病人的指定精神病醫院,今天恰好是轉院的日子。
    
  醫護人員正準備讓他穿上束縛衣走出病房前,田琦突然掏出了一把刀,這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面對一個揮刀的瘋子,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下意識地向旁邊躲閃,強制性束縛器具還沒來得及用上,田琦就已經衝出了病房。
    
  病房在六樓,田琦是從樓梯衝下來的,在三樓走廊上撞倒了兩名恰好經過的護士,是護士的呼聲驚動了樓下路邊的丁齊。幸虧劉豐推倒檔案櫃砸了田琦一下、拖延了時間,丁齊才能及時趕到,真可謂千鈞一髮。
    
  田琦那把刀是從哪裡來的、看護病房裡怎會出現這種東西?健康中心已經報了案,公安部門正在偵察。對田琦的審訊沒有結果,難就難在對方的精神不正常,田琦自稱刀就在那裡,他感覺到那裡有刀,順手就拿到了刀。
    
  田琦還告訴員警:有個聲音在腦子裡告訴他,劉豐在什麼地方,他衝出病房後就去找劉豐了。田琦是認識劉豐的,至於他要殺劉豐的原因,則更令人目瞪口呆:「這老小子竟然敢說我有精神病!就因為他說了,所以大家都認為我有精神病!我一定得弄死他!」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精神鑑定的結果算是「救」了田琦一命,但田琦卻要刺殺劉豐。這還真是精神病人才能幹出來的事情,也是真正的喪心病狂。單從此事的前後轉折過程來看,在很多人眼中,又彷彿帶著莫大的諷刺。
    
  「那把刀是從哪兒來的,警方正在調閱監控錄影和探視記錄,暫時還沒有發現。其實更應該注意的,是田琦自稱聽到的那個聲音,究竟是誰在他耳邊說了那樣的話?」這是在劉豐的家中,丁齊與導師坐在客廳中說話,時間已經是當天晚上十點。
    
  劉豐的夫人已經拿到了綠卡,在美國定居並工作,當佳佳考到北京大學讀研究所後,平時只有劉豐一個人在家。家裡倒是請了一位周阿姨平日打掃衛生、收拾屋子、幹家務活,但周阿姨晚上並不住在這裡。
    
  劉豐苦笑道:「我給田琦的鑑定結論,是妄想性精神障礙,幻聽也是一種症狀。」
    
  丁齊:「是的,正因為這樣,所以沒法把他的口供當成證據。但是妄想性精神障礙患者的幻聽,經常是和現實有聯繫、而且是混雜的。純粹的幻覺不可能這麼真實準確,他根據聽到的內容,從六樓的病房裡衝出去,直接就到辦公室找到了你...」
    
  劉豐看著他道:「你非要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嗎... 難道我還不清楚?辦案的員警,包括老盧他們,也都是明白人。」
    
  若是純粹的幻聽,不可能對現實反應得那麼真實準確,一定是有人告訴過田琦某些事情,所以田琦才能提刀殺上門。而劉豐的日常活動是有規律的,帶課和開會的情況不好說,但午飯前後一般都會在心理健康中心的辦公室,晚飯前後一般都會在學校的辦公室。
    
  劉豐本人對丁齊所說的情況心知肚明,但他卻不想觸及這個話題,至少現在還不太想。
    
  丁齊看著劉豐的眼睛又說道:「我只是擔心導師您... 刀是哪來的,他又是聽見了誰的聲音,這些暫且由公安部門去調查。但我們已經能確定:田琦要殺你。對於這種偏執性精神障礙患者,已經出現的妄想,可能是持久甚至是終身存在的。假如再有機會,有很大可能他還是會對您動手的。」
    
  只要田琦還活著,劉豐就始終受到生命威脅,這是丁齊推測,也是從醫學角度做出的判斷。偏執性精神障礙又稱妄想性障礙,確實有這個特點。
    
  田琦不是接受強制醫療了嗎?怎麼還會傷害劉豐?這還要考慮其他幾種情況:一是田琦從精神病院逃脫;二是田琦的症狀經過治療有所緩解,表面上看恢復了部分生活自理能力,暫時出院由監護人負責看護。
    
  丁齊見過田琦的父母田相龍和洪桂榮,所以更有這種擔憂。他們絕對不會甘心讓田琦就這麼一輩子關在安康醫院裡,肯定會想盡辦法去治療,最終的目的還是要把田琦給弄出來。就算眼下辦不到,那麼再等三年、五年甚至八年、十年呢?。
    
  丁齊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注意觀察導師的反應。劉豐的情緒穩定,思維邏輯清晰,並沒有表現出異常的心理衝突或偏激跡象。他只是看上去心情有些低落,暫時想回避某些話題,但意識活動是完全清晰的。
    
  在心理學領域,有個名詞叫「創傷後應激障礙」,是指人在遭受強烈的或創傷性的災難事件後,出現某種精神障礙,丁齊最擔心的就是這種情況。假如是那樣,導師本人也需要接受心理治療。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0
011、世界有沒有意識
    
  通過觀察,丁齊倒是暫時鬆了一小口氣,導師的心理素質很好,所有反應都在正常範圍內,否則丁齊也不會說出剛才那番話,那樣會加深刺激。導師的情緒低落,顯得有些無奈,這也很正常,儘管他經歷過很多大場面和大風浪,但白天這種事情恐怕也是第一次遇到。
    
  劉豐還是不願意繼續往下深說,儘管他很清楚丁齊的意思,但糾結這個問題又有什麼意義呢?都是明白人,難道坐在這裡說破了,立刻就能解決嗎?他擺了擺右手,岔開話題道:「這是個意外,我很不走運,就像江北那個受害者一樣無辜,在世上總會遇到各種不幸。
    
  還記得這次鑑定前我對你說的話嗎?意外的遭遇無法預料,但我們首先要搞清楚自己正在做什麼。我還想問你一句:假如能預料到這個結果,又能怎麼做呢?」
    
  丁齊答道:「我可能就不會讓導師把我換掉,結果卻換成您親自去做鑑定。」
    
  劉豐搖了搖頭:「你理解錯了,跟這個問題無關,是你是我都一樣。就從某個鑑定人的角度說吧,假如他能預見到會有這種事,該怎麼辦?」
    
  丁齊想了想道:「提前做好嚴密的防範措施,阻止這個意外發生,我暫時也只能想到這個了。」
    
  劉豐追問道:「而不是鑑定他沒有病,或者案發時有刑事責任能力?」
    
  丁齊無奈地低頭道:「如果鑑定結果是準確的,鑑定人就應該給出真實的結論,這是兩碼事。」
    
  劉豐點了點頭:「是這樣的,明知有可能會犧牲,但戰士還是要上戰場。這並不僅是為了榮耀,首先它是戰士的責任,有責任就要做好承擔後果的準備。我舉這個例子可能有點極端了,但道理是一樣的,在每行每業,都可能會有這種處境。」
    
  這個例子確實太極端了,導師的語氣竟顯得有些悲壯,丁齊抬頭提醒道:「可是這一次田琦對你行兇時,他是有行為能力的,應該承擔刑事責任。」 如果是非專業人士,恐怕聽不太懂這句話,但在劉豐面前,丁齊並不需要解釋太多。
    
  劉豐搖頭道:「我當然比你更清楚,可是真要是這麼追究,田琦的結果還是接受強制醫療。而我則會成為整個社會輿論的笑柄,會讓整個行業承受巨大的壓力,甚至是鋪天蓋地的羞辱、嘲笑和謾罵。」
    
  這番話劉豐也沒有做過多的解釋,他和丁齊這兩位專家之間,彼此都能明白,只是旁人可能會聽得一頭霧水。(作者注:這番談話,後文自會有相關解釋。)
    
  丁齊:「就事論事,假如只談專業,導師您可能想多了。」
    
  劉豐:「現在不是在做鑑定,我們的身份也不僅是鑑定人,當然需要考慮更多,只談專業是不行的...... 不說這些了,我們聊點別的話題吧,比如為什麼會有這種司法制度,它是不是違反生物進化論?」
    
  丁齊已經瞭解導師此時的心態,適時更換感興趣的話題,也是轉移和排解壓力的一種方式。導師方才的某種回避態度也是一種自我調整,丁齊也就順著導師的意思來,很配合地說道:「正想聽您的教導呢!」
    
  劉豐似是突然來了興致,揮著右手道:「這個問題其實我在課堂上講過,但認真去思考的學生恐怕並不多。這種司法制度,從表面上看好像不符合生物進化論。因為進化論要求淘汰群體內部不適合生存繁衍者,要剔除危害到整個群族安全的個體。
    
  可是換一種角度,我們不能只談生物進化論,也要談人類社會的進化史......文明與智慧源於人的自我意識覺醒。在古代,還沒有系統的精神病學,就已經有人用裝瘋賣傻避禍...... 到了近代,無法分辨和控制自身行為,比如瘋癲,也成了免除刑罰的理由。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司法制度,在不同的文明體系中都分別出現了,只是在現代社會,必須符合精神病學鑑定的要求。有人說這是出於人道主義,但並不能簡單地用人道主義或人本主義來解釋,所謂人本主義又是從哪裡來的呢?為什麼會違反進化論的規律呢?」
    
  劉豐興致很高地來了一番長篇大論。其實丁齊知道,這也是排解壓力的一種傾訴方式,所以他並不回答,只是繼續引導話題,很認真地點頭道:「嗯,是這樣的,導師您是怎麼認為的呢?」
    
  劉豐接著以教導的語氣道:「這恰恰源於自我意識的覺醒,這是人和其他生物最主要的區別。人能意識到自己,能察覺自身的思維活動,對自身的處境能夠認知,並能評價和反思,進行各種假設和推理。
    
  從最基本的心理學原理出發,這就是一種投射效應。人們在看待那些病人時,實際上是將他們投射到了自己的身上。人們也擔心自己在失去辨別和控制能力時所發生的事情,實際上這就是一種的自我辯解、自我寬容和自我保護意識,由此形成了一種社會司法制度。
    
  人類的所有社會制度,都源於人們自身的意識。你要注意,行兇者並不是無罪,只是因為某種原因而所負的責任不同。自我意識覺醒和心理投射效應,屬於人類的高級精神活動,智慧的標誌。但智慧帶來的不僅只有好處,同時也伴隨著困擾......」
    
  既然導師有談興,丁齊也就很專注地傾聽著並連連點頭。說到這裡,劉豐欲言又止,竟露出了淺淺的笑意,話鋒一轉道:「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在思考,那就是進化本身究竟有沒有目的?」
    
  丁齊露出很感興趣又有些困惑的樣子道:「啊,進化有沒有目的?這我還真沒有想過,很想聽導師您仔細說說。」這話題的跳躍性也太大了,但無論如何,導師露出了笑容就是好事,說明情緒已經得到了緩解,就算是陪著導師侃大山、扯閒篇吧。
    
  劉豐又揮手道:「我看過不少報導,說是尋找外星文明,其中一個衡量標準,就是能否找到經過意識加工的事物痕跡,比如精密的機器、精巧的建築,這些都是不可能在自然狀態下出現的東西,所以必然是智慧的產物。
    
  那麼話又說回來,我們自己呢,生命本身呢?如果比照機器,不要說人了,哪怕一個普通的小動物,其生理構造之精妙複雜,都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台機器。現在的結論,這些都是『進化』的結果,那麼按照同樣的衡量標準,就很難否定『進化』本身沒有意識。」
    
  劉豐身為學者,他當然不否定進化論,但是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進化』本身有沒有目的?如果有其目的,那麼從心理學角度,它就是有意識的。人類社會的演化當然是意識活動的結果,但是生物進化呢?
    
  很多進化論學者的觀點,都傾向於進化本身沒有目的,只是無數次偶然地巧合,是無意識地自然淘汰與選擇的結果。可劉豐卻提出了質疑,認為『進化』本身可能是有有意識的,那麼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意識呢?
    
  導師不愧是導師,扯個閒篇都能扯得這麼高、扯出這麼遠!多少還是因為受了點刺激吧。丁齊適時插話道:「這是所有哲學家都企圖去回答的終極問題。」
    
  劉豐笑道:「不僅是哲學家,還有神學家,其實也是這世上所有學科發展到最後,都要去回答的終極問題。中國的古人給了一個概念,如何定義整個世界的意識,他們稱之為『道』!」
    
  丁齊贊道:「導師,您思考的問題真是太有深度和廣度了!」從導師自然流露的笑容來看,他的情緒終於真正放鬆了,丁齊也鬆了一大口氣。
    
  恰在這時,丁齊褲兜裡的手機接連震動了好幾下,他也意識到是誰了,掏出來看了一眼道:「是佳佳聯繫我,我們一般每天都在這個時間聯繫。」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劉豐聞言提醒道:「丁齊呀,今天的事情,你先不要告訴佳佳。免得她瞎擔心,反正我也沒什麼事。」
    
  丁齊:「佳佳後天就回來了,您這個樣子,能瞞得過她嗎?」
    
  劉豐雖然傷得不重,但傷勢畢竟還有影響,左胸上方接近肩窩的位置縫了九針。醫生還給了一個繃帶讓劉豐吊著胳膊,看上去就像左臂骨折了一樣,這是為了防止不小心動作過大扯裂傷口。
    
  劉豐:「那就等她回來再說,不要在電話和微信裡說。時間晚了,先休息吧。」
    
  丁齊今天沒回宿舍,是他主動要求留下來的,佳佳的房間正好還空著。導師劉豐身上有傷,左臂活動不便,有什麼事可以隨時叫他幫忙。
    
  躲進屋裡,他又和佳佳通了個視頻。佳佳發現丁齊居然睡在自己的房間,而丁齊解釋是導師找他有事,太晚了乾脆就住這兒了。又聊了幾句,佳佳忽然問道:「你的樣子好像很累,是心裡有事,還是對我沒興致啊?」
    
  丁齊趕緊解釋道:「昨天晚上確實是沒休息好,一想到妳後天就回來了,就越想越興奮,在床上抱著被子翻來覆去睡不著......」
    
  佳佳稍微有點臉紅,低聲罵道:「流氓!」
    
  兩人說話的聲音都很低,丁齊彷彿是擔心劉豐會聽見,儘管睡在臥室中的劉豐不可能聽得見。等到結束通話後,丁齊卻真正的失眠了,翻來覆去怎麼樣也睡不著,他此刻感到了越來越深切的後怕。今天就差那麼一點點,導師劉豐就要沒命了。
    
  丁齊的右小腿很疼,是白天衝上樓時拉傷了,但當時卻毫無察覺。他對導師的擔心有兩方面:心理狀態和現實威脅。如今看來導師的心理狀態應該還不錯,至少暫時沒有太大問題,但來自田琦的現實威脅仍然存在。
    
  心理諮詢師或者說心理治療師只能解決心理問題,可心理問題解決了,並不意味著來自現實的威脅和壓力就消失了,只是讓人能更好地去應對。但超出能力之外、解決不了的問題仍然會存在,那也只能清醒地去認識。
    
  回憶起今天的場景,丁齊是越想越後怕,他蜷起小腿,下意識地用手攥緊了被子,全身都有些酸痛。他感覺差一點就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甚至是他不惜代價要保護的。他說不清這種東西是什麼,而劉豐則是一個象徵。
    
  醫生也會生病,只是他們比普通人更清楚是怎麼回事、該怎麼治,心理醫生也可能會有心理問題。丁齊擔心導師劉豐會有創傷後應激障礙,而他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就是一種創傷後的應激反應。
    
  在導師家住了兩個晚上,終於到了國慶黃金周,丁齊去高鐵站接佳佳。
    
  怕堵車耽誤,丁齊特意早到了近一個小時,在出站口翹首期盼,終於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她。其實僅是一個月沒見面而已,他卻莫名感覺佳佳更美了,是那麼靚麗,彷彿眼前的世界都變得更加明亮動人。
    
  他們沒在站內叫車,由丁齊幫著拎行李出站到路口叫了輛專車。丁齊還對佳佳說,出門感覺還是有車方便,等到佳佳畢業他就先買輛車。丁齊小腿的拉傷還有些疼,走路有一點點影響,而他儘量掩飾得很好,佳佳並沒有發現。
    
  佳佳有時非常敏感,丁齊有一點點不對勁她就能察覺,但有時候又是不那麼敏銳。相處的時間久了,丁齊也知道女友的敏感點在哪裡,重點是他對她的態度和反應,這也是大多數女孩子的特點吧。
    
  回到家中,劉豐將繃帶摘下來了,左臂微屈貼著腰部那麼端著,看上去也沒太大異狀。丁齊脫口而出道:「導師,您怎麼把繃帶摘下來了?小心別扯裂傷口,昨天剛縫的呢!」
    
  佳佳詫異道:「傷口?爸,你怎麼了,哪裡受傷了?」
    
  劉豐只得擺手道:「意外而已,一點點小傷,已經沒事了!」
    
  既然說破了,在佳佳的追問下,劉豐便講述了意外的經過,語氣儘量顯得輕描淡寫,忽略了很多令人驚心動魄的細節。但佳佳仍然後怕不已,他沒法責怪父親不小心,只能責怪院方的看護措施太不嚴謹,竟能發生這種意外!
    
  幸虧傷得並不重,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劉豐適時打住了這令人不快的話題,聊起了佳佳在北大的學習和生活,總算氣氛又漸漸變得舒緩。晚飯是在家裡吃的,丁齊和佳佳一起去買的菜,周阿姨做的,也算是其樂融融。
    
  晚上丁齊仍然沒走,但不好再住在佳佳的房間裡了,書房裡有一張長沙發,添一個枕頭和一床被就行了。睡下之後,丁齊拿著手機在等,等了一會沒見什麼動靜,終於忍不住發了一條微信:佳佳,你睡著了嗎?
    
  佳佳立刻就回了:睡不著,等你給發消息呢,快過來陪我聊天!
    
  天,要看怎麼聊,或者說怎麼撩... 丁齊聽了聽客廳的動靜,躡手躡腳出了書房,佳佳的房門果然沒有鎖,閃身進去再輕輕關好。佳佳蓋著薄被在床上躺著呢,床頭燈開著,但已調到了最暗。
    
  丁齊沒說話,走過去俯身看著佳佳,佳也不說話,看著他。丁齊的手伸到了被子裡面,被另一隻柔軟的小手抓住了,然後他另一隻手也伸了進去,用整個身體將被子拱開了。佳佳發出一聲嬌吟,隨即嘴就被堵上了。俗話說得好,小別勝新歡......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0
012、小別勝新歡
    
  科學研究證明,性愛不僅是歡愉的享受,還有很多好處。它不僅能緩解壓力,還能使人保持活力、煥發青春。
    
  丁齊和佳佳不是第一次親熱了,他們還沒有機會正式同居,以前有時是在丁齊的宿舍裡,有時是在校外的賓館裡,基本上都是私下裡悄悄約會。今天住在劉豐家時,還要做個樣子,丁齊睡在了書房裡。
    
  在家中、就在佳佳房間的床上親熱,這還是第一次。兩人都儘量不發出太大的聲音,喘息和呻吟顯得有些壓抑,卻有種格外的刺激感和情趣。
    
  「你好像有心事?」這是一番雲雨纏綿之後,佳佳用手指在丁齊的胸前畫圈,在他的懷中說道。丁齊今天表現得有點沉默卻格外生猛,佳佳現在身子還直發軟呢。
    
  丁齊摟著佳佳的肩膀道:「還是導師的事情。有些話,妳爸不願意對你多說。」
    
  佳佳嘆道:「怎麼就這麼倒楣,碰上那樣一個瘋子呢!」
    
  丁齊:「我正想和妳說呢,那個叫田琦的傢伙這次行兇,是應該負刑事責任的......」
    
  有些事,在丁齊心裡憋了好幾天了,導師避而不談,而丁齊能找到的傾訴對象只有佳佳了。也許說出來並不能改變什麼,但是不說明白確實心裡難受。佳佳一聽,便支起身子追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很專業,可能不太好理解。 田琦患有精神障礙,無刑事責任能力,這是劉豐前不久剛做出的鑑定結論,怎麼這次他又應該負刑責呢?在田琦殺害張藝澤時,他確實喪失了行為能力,但這與他對劉豐行兇是兩碼事。
    
  對於不同時間發生的兩期事件,需要分別鑑定嫌疑人當時的精神狀態,並不能混為一談,這也是司法鑑定的原則。
    
  田琦在向劉豐行兇時,目的明確、動機清晰,而且是直奔目標。他說出了要殺劉豐的理由,而且知道自己要刺殺的對象,並沒有襲擊旁邊的醫護人員,從病房裡衝出來直接就跑向劉豐的辦公室,中途在走廊上撞倒了兩個護士,也沒有理會她們。
    
  在這一突發事件中,劉豐起初並不在場,是田琦特意去找他的,這是一個關鍵因素。
    
  這說明田琦的目的、動機、行為是完全一致的,他當時完全能分辨和控制自己的行為,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在做什麼、該怎麼做。這在司法鑑定中,就算他有精神病,也是要負刑事責任的,但只有專業人士才能理解原因。
    
  聽完丁齊的解釋,佳佳眯起眼睛道:「可是他想殺我爸的理由,竟然是我爸說他有精神病... 無論讓誰來看,這都是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才能幹出來的事!」
    
  丁齊接著解釋道:「正因為他有精神障礙,所以才會有這麼荒謬的殺人動機。但是動機再荒謬,其意識的內在邏輯也是清晰一致的。他當時並不是沒有行為能力,只是變態而已,而變態在司法程序中從來都不是免罪的理由。哪怕是精神病人,也並不是每時每刻都喪失行為分辨與控制能力的,這才有必要做司法鑑定。」
    
  佳佳:「你們不都是鑑定人嗎?那就再做一次司法鑑定,把他給抓起來啊?」
    
  丁齊嘆了一口氣:「可是導師不願意這麼做,甚至不想談這件事。後來我也想通了,導師確實有他的顧慮......」
    
  做出一個決定,要想到其後果;假如劉豐真的這麼做了,就等於自己把這件事鬧大了,社會輿論會有怎麼樣的反應?絕大多數普通人可不是丁齊這樣的鑑定專家,可以預見種種非議將鋪天蓋地而來。
    
  絕對有人會認為:因為田琦有背景,殺了人可以不用槍斃,因為專家鑑定他有精神病。他是不是真的有精神病,大眾不清楚,反正專家這麼說了,法庭也這麼判了,說不定鑑定專家也被買通了。
    
  結果倒好,田琦又把負責鑑定的專家給捅了,這種事情,好像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才能幹得出來,說明專家的鑑定應該是對的!但被捅的專家又提出再進行精神鑑定,竟然得出來和上次不一樣的結論,田琦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這專家的鑑定意見也太扯淡了吧?想怎麼說都行!刀子捅在別人身上的時候,就收好處幫著罪犯脫罪,等刀子捅到自己身上了,又馬上就變了臉!
    
  可以想像,假如這種消息出現在網上,劉豐會承受怎樣的壓力,會受到多少人的嘲笑和謾罵?這不僅會使整個行業蒙羞,假如這樣出了名,劉豐恐怕斷送了自己人生成就以及社會地位,不僅很難再翻身,而且一輩子都可能帶著恥辱的罵名。
    
  做科普、談專業?對不起,你不知道罵你的人是誰、出於什麼目的。在社會矛盾和現實壓力都很大的情況下,很多人談論熱點事件時,往往只是為了自我宣洩。不能說結果一定會這樣,但絕對有這種可能,這是可以預見的。
    
  佳佳倒吸一口冷氣道:「聽你這麼一說,後果恐怕還真是這麼嚴重...... 你們這個行業真是太複雜了,繞來繞去,結果把自己都繞進去了!」
    
  丁齊苦笑道:「這些我都能想得通,但我更擔心另外一個問題:假如田琦有一天從安康醫院跑出來了,導師的安全還是會受到威脅......」他將自己的判斷講了一遍,這種擔心並非沒有道理,而是很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佳佳的神色凝重起來,抓住了丁齊的胳膊,指尖都掐進了肉裡:「你明明都知道,那還不想辦法?先別管那麼多了,還是我爸爸的人身安全要緊!讓那個人承擔刑事責任,送去槍斃就是!」
    
  丁齊又搖了搖頭:「沒用的,槍斃不了他,最終的結果還是送去精神病院。」
    
  為什麼沒用?假定兩次行兇是獨立事件,需要分別做出鑑定,那麼法庭就需要獨立的做出判決。田琦確實行兇了,甚至是殺人未遂,但從結果來看,劉豐受的只是輕微傷,從司法鑑定角度甚至連輕傷都算不上。只要田家父母給田琦請個好律師,幾乎不可能判他死刑。
    
  而且除了刑事責任能力之外,司法鑑定中還有受審能力與服刑能力鑑定;田琦沒有受審能力,也不可能去普通的監獄服刑,結果還是要被送到安康醫院接受強制醫療,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改變。
    
  佳佳:「你的意思是說,只要那個瘋子還活著,我爸爸的安全就可能受到威脅?」
    
  丁齊沒有吱聲,算是默認了,佳佳又以責怨的語氣道:「那還留在國內幹什麼?我媽媽早就想勸他去美國了!」
    
  丁齊有些無奈地撫摸著佳佳的頭髮道:「妳難道不瞭解妳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嗎?他當初堅決就不去美國,現在就更不會去了。我的擔心未必會成為現實,讓他因為這種擔心就放棄現在的一切去美國,就等於否定了自己的人生。對他這種人,這甚至比失去生命更可怕... 導師是不可能這麼做的!」
    
  早在十多年前,劉夫人就去美國了,當時她也勸劉豐去美國發展,可是劉豐卻做了另一種選擇;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如果脫離了最熟悉的文化環境、脫離了高速發展的時代,脫離了社會主流階層,劉豐真去了美國,幾乎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和社會地位。
    
  劉夫人如今在一家學校任教,每年寒假和暑假都會回來兩次與劉豐相聚,丁齊今年夏天還剛剛見過她。劉豐也對夫人說過,就算按樂觀的預期,去美國開了一家心理診所,主要針對華裔提供服務,生意能夠做得很好,那又怎樣呢?
    
  佳佳突然伸手抱緊了丁齊,氣息吐在丁齊的臉上,很認真、很急切地說:「我不管這些,也不太懂你們專業的講究,但我爸爸絕對不能有事!你一定要答應我,好不好?你不是和系統內的人都熟嗎?無論如何,不能讓那個田琦再從安康醫院出來!」
    
  丁齊撫摸著她光滑的後背道:「我答應妳,一定不會讓導師有事的。」他已經有點後悔和佳佳談這些了,不想再說下去,除了徒添佳佳的擔憂,並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看來導師不願意多談也是有道理的。
    
  佳佳還在說:「你救了我爸的那一下,為什麼沒砸中要害?要是當時衝著兇手的後腦勺,現在就沒這些煩心事了......」
    
  看著佳佳的嘴唇在眼前吐氣開合,手中撫摸著溫軟的曲線,又被她那一對充滿彈性的乳球壓在胸前,丁齊突然又有了強烈的衝動,他一個翻身將她壓在了身下。佳佳似想驚呼,可嘴裡只能發出嗚嗚的、令人骨酥的聲音......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酣暢淋漓。這一夜丁齊幾乎就沒怎麼睡,在凌晨時分,趕在劉豐教授起床之前,他又悄悄溜回了書房,真是夠折騰的。吃早飯的時候,佳佳打了好幾個哈欠,丁齊卻很精神,絲毫看不出沒睡好的樣子。
    
  更神奇的是,他的右小腿居然完全好了、一點都不疼了。看來並不是拉傷,而是過度緊張引起的肌肉痙攣。
    
  黃金周假期很快就過去了,劉豐的傷勢恢復得還算不錯,平常已經不需要用繃帶吊著左臂了。小別後的相聚總是顯得那麼短暫,丁齊又一次送佳佳去高鐵站,在進站口前來了一個深情的擁抱。佳佳又在他耳邊說:「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 上次說的事可別忘了,一定不能讓我爸有事!」
    
  天氣漸涼,秋風已起,人們都紛紛換上了長衣長褲,街上還能時常看見穿裙子的女孩,但上身都加了長袖外套。丁齊住回了宿舍,這幾天他一直在關心公安部門那邊的消息。監控錄影和探視記錄都經過了調查,並沒有發現什麼線索,警方也沒搞清楚那把刀是從哪兒來的。
    
  這天中午,他又從學校走向心理健康中心,又看見一位身穿長裙披著一件短外套的姑娘站在大門前。又是劉國男,顯然還是在等他。丁齊站定腳步,面無表情,聲音平靜地問道:「妳又來做什麼?」
    
  雖然沒有任何責怪的語氣,但這種表情對於他而言已經隱含不滿。上次正好在大門口被劉國男纏住了,假如沒有遇到劉國男,他當時可能已經上樓了,結果可能不至於那麼驚險,只差不到半秒劉豐導師就沒命了。
    
  雖然丁齊清楚這個責任不應該歸於劉國男,但看見劉國男就難免想到那一幕。
    
  劉國男好像有些猶豫,但咬了咬牙還是抬頭說道:「活該!」
    
  丁齊:「活該?」
    
  劉國男:「自作自受!聽說那個鑑定專家,就是你的老師和領導,也讓那個兇手給捅了,你們是不是自作自受?」
    
  她只是來發洩的,丁齊明知如此,但還是被激怒了,卻沒有發作出來或是破口大罵,而是用陰沉的目光盯著她的眼睛,突然問道:「兇手那把刀,是不是妳給他的?」
    
  上次劉國男的出現,與田琦行兇的時機太過巧合,丁齊難免有所懷疑。劉國男一怔,詫異道:「什麼刀?你們自作自受,跟我有什麼關係!」
    
  丁齊在觀察她的眼神、表情和身體反應,對方說的話不似作偽,她只是發怔亦無慌亂,看來那把刀與她無關,仔細想想也不太應該與她有關。但丁齊在這一瞬間卻有一種衝動,想動用自己不為人知的天賦,進入劉國男的精神世界好好看看。
    
  他以前無意中發現自己這種天賦,是讓對方進入深度催眠狀態下,如今站在大街上說話,也能將面前的劉國男催眠嗎?這很難,從技術上講可能性非常小,但也並非絕對不可能。
    
  催眠術並不像影視作品中表現得那麼神奇,想把人催眠就能給催眠了,都需要一個進入特定狀態的過程,但也確實有「瞬間催眠」這種技術。劉國男剛才發怔的時候,回答是下意識的,其實已經進入到一種潛意識狀態。
    
  所謂瞬間催眠,就是要捕捉到這一瞬間的狀態,通過神態、語氣、道具等催眠技巧引導,讓她繼續停留並深入潛意識狀態。但丁齊最終還是忍住了,並沒有這麼嘗試。
    
  他仍然看著劉國男的眼睛道:「我的導師並沒有傷害過誰,我也對妳並沒有惡意,我的導師和妳的弟弟都是受害者,行兇者是同一個人。我們都有最親近的人受到了傷害,我們自己也因此受到了傷害。但妳在做什麼呢?
    
  因為妳受到了傷害,就要去嘲笑、去詛咒同樣受到傷害的人嗎?妳這種心態是扭曲的!妳首先要搞清楚,誰是與妳一樣的受害者,該譴責誰、該同情與保護誰?我知道妳是想發洩,我也想發洩,那該去找誰呢?」
    
  劉國男又一次愣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丁齊卻沒有再理會她,突然轉身走向了路邊攔下了一輛計程車,就這麼揚長而去,只留下劉國男在風中凌亂。
    
  丁齊本打算去心理健康中心,可碰到劉國男後又突然改變了主意,直接去往境湖市安康醫院,也就是田琦正在接受強制治療的地方。田琦這樣的精神病人當然不能說見就見,探視也要按照制度,丁齊卻不是來探視田琦的。
    
  丁齊來到一個熟人那裡,直接進屋關上門道:「辛主任,你忙不忙?」
    
  辛主任三十五、六歲的樣子,趕緊起身給丁齊倒了杯水:「小丁啊... 你不是一直叫我師兄嗎?今天突然叫丁主任,肯定是有事找我吧...... 來來來,坐下慢慢說。」
    
  這位辛主任也是當年劉豐帶的研究生,比丁齊早十年畢業,在工作中經常會打交道,與丁齊早就認識,對他的態度非常熱情。丁齊坐下道:「確實有件事要找你幫忙... 我想見一次田琦,判斷一下他的精神狀況,如果有可能,還想問一些問題。」
    
  辛主任問道:「是導師叫你來的嗎?」
    
  丁齊很自然地點頭道:「是的,是為導師的事情來的。」這句話顯然有誤導。
    
  辛主任卻在想別的事,手握著茶杯嘆了口氣道:「導師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回去後告訴導師一聲,請他放心,田琦在這裡絕對不會出紕漏的,我們會嚴密看護!你也勸勸導師,有些事情,追究還不如不追究。」
    
  都是專業人士,辛主任也意識到了田琦這次行兇的問題,他當時應該是有行為能力的,但從劉豐的角度卻不適合把事態擴大。丁齊搖了搖頭道:「你誤會了,導師並不是要追究他的刑事責任,而我只是想診斷一下他的精神狀態,並問他幾個問題。」
    
  辛主任心領神會道:「是那把刀的事嗎?公安很難從精神病人那裡拿到口供證據,就算拿到了恐怕也難以採信;不過專業的人自有專業的問法,導師也需要心裡有數。這件事嘛... 我還要跟院長打聲招呼,但既然是導師的意思,院長會給這個面子的。」
    
  丁齊:「那就多謝師兄了,你看什麼時候合適?」
    
  辛主任:「今天肯定是來不及了,最快就是明天下午。我們不會對外界公開這次內部診斷,但現場要有完整的錄音和錄影記錄,還要有第三人在場監督見證,這也是規定。」
    
  丁齊:「好,太感謝你了!你能先帶我去看一下房間嗎?我試一下設備。」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1
013、兩個人都夠變態
    
  第二天中午,丁齊陪導師吃了午飯,神色如常地離開了心理健康中心。出門叫了一輛專車前往境湖市安康醫院,剛上車就突然收到一條微信:「老七,現在說話方便嗎?」
    
  能這麼稱呼他的人,就是大學本科時同一宿舍的室友了,是老二田容平發來的消息。丁齊沒有耽誤時間回微信,直接撥通了對方的電話道:「老二,你找我有事啊?」
    
  雖然有大半年沒聯繫了,但感覺卻一點都不生疏,田容平在電話那邊叫道:「說多少次了?不要叫老二,多難聽啊!直接叫名字,或者叫二哥也行。」
    
  丁齊此刻倒不囉嗦:「二哥,你有什麼事?」
    
  田容平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吞吞吐吐:「還真有點不好意思說... 這個嘛,我最近談了個對象... 我父母就張羅著想把事情給辦了,在市區這邊買了套房子。你知道的,我家在江北那邊動遷,父母得了套房子手頭還有點錢,就拿那筆錢在市區給我買了房,但現在還要裝修......」
    
  丁齊沒等他說完,便直接道:「恭喜你了,這是好事啊!我手頭有八萬,你需要多少?」
    
  真是乾脆,丁齊現在的心思都在別的事上,沒有心情跟田容平說太多,便直奔主題了。田容平此刻的神情一定有點尷尬,接話道:「還是老七你最懂我,兄弟幾個中如今最沒負擔的就是你了,所以我才厚著臉皮找你... 用不著八萬,你手頭也得留點零花,借我五萬就行。」
    
  丁齊:「五萬不夠裝修吧?」
    
  田榮平:「九十多坪的清水房,我的預算差不多在十五萬,從別的地方還能湊點,湊來湊去就缺這麼多... 五萬夠了!半年,頂多半年就還你...... 你哪天有空,我過去找你,順便寫個欠條。」
    
  丁齊:「不用了,微信上發句話過來說你要借錢,我馬上就轉帳給你。」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假如是別人,丁齊當然不會這麼痛快,但他和老二是在大學時關係最好的朋友。丁齊的家境非常一般,上大學時就申請了貧困補助,幾乎每個學年都能拿到各種獎學金,日子倒也過得下去。田容平的家境也很一般,可畢竟比丁齊好點,父母每學期給的生活費不多,省吃儉用勉強夠花而已。
    
  沒想到畢業剛剛三年多,他就在市區買了套房子,聽口氣應該還是全款買的。這當然是父母給的錢,那老兩口在兒子上大學時給生活費很吝嗇,到關鍵時刻卻能拿出這麼一大筆,看來也是很有長遠計畫的,知道什麼時候該節儉、什麼時候該用錢。
    
  丁齊很瞭解田容平的脾氣,不太願意開口求人又很好面子,當年在學校丁齊就勸他和自己一起申請助學金,田容平到底是沒有申請,結果日子過得比丁齊還苦。這次能主動找上門來,應該是實在湊不夠,而且時間又很急。
    
  丁齊手裡有八萬存款,差不多就是這一年多攢下的,工作的第一年根本沒有留下餘錢,後來收入才逐漸改善,每月工資都有節餘,年終獎也存了下來。
    
  給田容平轉完帳,就到了安康醫院。辛主任已經安排好了,田琦是裹在束縛衣裡由輪椅推進診室的,旁邊有幾個年輕人手裡拿著電擊棍、防暴杖。所謂防暴杖就是帶著月牙形張口的長棍,可以在不接觸身體的情況下控制住一個人。
    
  所謂診室,看上去就像一間談話室,一共有三個椅子,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兩張椅子面對面,另一張椅子在側面,距離拉得稍微有點開。在丁齊的要求下,將田琦的束縛衣給解開了,這可能是危險的,為了防備意外,又將田琦的右腳踝銬在了椅子腿上。
    
  腳鐐有軟墊,帶著鏈子,鋼製,很輕但很結實,田琦坐在椅子上並不影響手腳活動,但無法離開椅子碰到丁齊。等安排好了之後,其實他人都出去了,屋子裡卻留下了一名員警,這令丁齊稍感意外。
    
  這種場合需要第三者在場監督,如果出什麼意外狀況也能及時採取措施,通常應該是院內醫生。這名員警看上去還很稚嫩,頂多二十出頭。
    
  小警官對丁齊挺客氣,表情很靦腆,甚至還淺淺鞠了一躬道:「丁老師,我姓程,您叫我小程就好。是盧處長叫我來的,說是要在現場保護好您,同時也把情況回饋回去。」
    
  盧處長就是盧澈,也是上次給田琦做精神鑑定的三名專家之一,還是劉豐的老朋友。看來不僅是丁齊在關注這件事,公安那邊也在留意,辛主任也不知是怎麼和院長打的招呼,竟然把警方鑒證處的人也招來了。
    
  警方在調查那把刀的來歷,看來也希望丁齊這位專家能問出點線索來。丁齊點了點頭道:「程警官,麻煩你了。我就是精神科醫生,知道該怎麼控制狀況,就請你儘量配合我,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只要注意觀察就好,不要干擾。」
    
  小程:「我明白的,就坐著不說話,看著你們就行,假如沒別的事,您就當我不存在。」說著話他在側面那張椅子上坐下了,姿勢有點拘謹。
    
  丁齊也坐下了,終於看向了對面的田琦,今天還是他第一次看清田琦本人的相貌。上次在劉豐的辦公室裡雖然有過接觸,但當時他衝進去就從背後把田琦給砸倒了,當時注意力全在導師身上,等回過神來,田琦已經被後面衝進來的人制伏帶走,他連田琦的模樣都沒看見。
    
  這樣一位兇殘的罪犯,身材卻很矮小,目測只有一米六左右,剃著小平頭,皮膚偏黑、五官十分普通,屬於很不引人注意的那種。穿著衣服顯不出肌肉,似乎有些瘦弱,但丁齊卻清楚這個人很健壯,甚至爆發力驚人。
    
  被送進來的時候,無論是解開束縛衣還是被鎖在椅子上坐好,田琦一直很平靜或者說很冷靜。剛才丁齊和程警官打招呼的時候,他也沒說話,就坐在那裡冷眼看著。
    
  但與之對視、接觸到他的目光時,卻令人感覺有些不寒而慄。田琦的目光不像在看一個人,而像一個廚師在看砧板上的肉,毫無感情卻帶著強烈的侵略性,就那麼直盯過來,臉上的表情又那麼漠然。
    
  丁齊並沒有回避,而是很平靜地與之對視,語氣溫和、面帶微笑地開口道:「你就是那個想殺人的田琦?」
    
  田琦張開嘴笑了,這笑容有些森然。他的牙齒偏黃,而且很不整齊,上門牙還缺了一顆,就像一張怪魚的利口。丁齊已經看過田琦的詳細資料,田琦的牙長得亂,去年出院後也做過矯正,但他卻覺得戴著牙箍很不舒服,用手給扯了下來,還把一顆上門牙硬生生給扯脫了。
    
  田琦森森笑道:「你也是鑑定專家,想證明我有精神病?」
    
  丁齊微笑道:「不不不,你有沒有病,只有你自己知道。其實你很清醒,比其他所有人都清醒,一直都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在幹什麼、該怎麼幹。」
    
  旁觀的程警官看見田琦開口說話,就已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看見丁齊的反應,倒是不那麼緊張了,卻莫名覺得身上有些發冷。他清楚丁齊和劉豐的關係,也知道田琦對劉豐做了什麼,照說丁齊應該對田琦恨之入骨才對。可是丁齊說話時滿面春風,帶著親切的微笑,充滿親和力與感染力,就像面前是一位與他親密多年的好基友,而且絲毫讓人感受不到威脅性,又像一隻人畜無害的小白兔。程警官在心中暗嘆:「這個丁醫生,是怎麼做到的啊?這些搞心理學的,可真夠變態!」
    
  田琦似是在冷笑:「你想和我套近乎嗎?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嘴裡說我沒病,回頭還是會告訴別人我是精神病。面前一套背後一套,都是該死的傢伙!」
    
  丁齊仍然笑容和煦:「其實我沒資格說你有病沒病,我就是對你這個人感興趣...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那些說你有病的人,是不允許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我要他們別再綁著你,他們也都反對我,你看見了。」
    
  剛才把田琦送進來的時候,丁齊要求脫掉他的束縛衣,辛主任和其他人都不同意,現場發生了一番爭執。在丁齊的一再堅持下,田琦最終才被放開了手腳,恢復了「自由」。這些當然不是臨時起意,是丁齊跟辛主任昨天就商量好的。
    
  田琦:「可是我的腳上還拴著鏈子,你不敢把它解開。」
    
  丁齊嘆息道:「不是我不想,而是他們不敢,我是堅決反對的。」在將田琦的腳鎖在椅子腿上的時候,丁齊的確是反對的,但是反對無效。而這番現場爭執,也是他跟辛主任早就商量好的。
    
  田琦冷森森地說道:「你們在演戲給我看嗎?你非常會演戲,但我能弄死你!」
    
  丁齊面不改色道:「是的,這個世上的人都在演戲,我們卻不得不看著他們演戲。」話說到這裡,丁齊已大致評估出了田琦的語言理解能力能達到什麼程度。
    
  田琦反問道:「你對我感興趣,為什麼感興趣?」
    
  丁齊:「因為我覺得你被這個世界束縛了,得不到自由,很痛苦。」
    
  田琦:「你要把我從這裡放出去,讓我去殺那些該死的人?」
    
  丁齊:「不自由,可不是說你被關在這裡,而是你比所有人都清醒...... 只有你才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你想證明他們都錯了嗎?」
    
  田琦:「旁邊還有個員警在看著我們,他是他們派來的代表嗎?」
    
  丁齊:「他就是他們派來的代表,他們不相信你比他們更清醒,所以要把你鎖在這裡。我相信你,因為我也看到了,我過會兒就把他拍暈。」
    
  坐在丁齊右側的小程警官已經心裡直發毛,令人不適的除了對話內容之外,更在於兩人的神情語氣。田琦突然提到了他,小程警官嚇了一跳,隨即丁齊已經轉頭看向了他的眼睛,目光中明顯帶著某種暗示。
    
  小程想起了丁齊先前的交待,坐在這裡儘量不要干擾到他的問訊,而且還要儘量配合,於是硬著頭皮「嗯」了一聲,還點了點頭。
    
  丁齊又看向田琦道:「你想讓他消失嗎?」
    
  田琦:「我想把你們都踩平。」
    
  丁齊:「用左腳踩還是用右腳踩?」
    
  田琦:「用左腳跺,吱吱地響,好煩躁,要徹底踩平才行。」
    
  丁齊:「左邊又冒出來一個。」
    
  田琦:「再用左腳跺......」
    
  丁齊:「右邊也冒出來一個......」
    
  接下來的談話顯得冗長而單調,就是不斷的左邊冒出來一個、右邊冒出來一個,被田琦跺來跺去,嘴裡還發出怪聲。也不知道究竟冒出來的是什麼、他又在怎麼跺,聽得小程警官頭皮直發麻,他覺得好難受... 這兩傢伙都是變態!
    
  小程警官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陷入恍惚。丁齊的話看似單調,節奏卻有些跳脫不定,並不是左邊換右邊那麼有規律,而是難以預料,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中就被帶進去了,這聲音似乎有著某種魔力。
    
  丁齊在談話中偶爾還夾雜著別的內容,比如「終於被踩平了,世界清靜了!」、「怎麼又冒出來一個?實在太難受了!」不知過了多久,小程警官又有點回過神來,因為那番單調而變態的對話已告一段落。
    
  只聽丁齊說道:「我看見了,果然只有你是清醒的,世界上的其他人卻不知道。」
    
  田琦不說話,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丁齊,丁齊接著說道:「我們來做個小測試。」
    
  田琦:「我們為什麼要做測試?」
    
  丁齊的表情似是很痛苦,緩緩開口道:「因為這個世界對我們充滿了惡意,你聽不見別的聲音,只要舉起手,你就可以感受到世界的惡意,你聽不見別的聲音......」
    
  說著話丁齊將自己的雙臂前伸,舉到了胸前,接著道:「你看,雙手被這個世界束縛住了,你聽不見別的聲音,只能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惡意,把手臂鎖在這裡,不得自由,想掙脫卻掙脫不了,我感覺到了,你感受到了......」
    
  小程警官眼睜睜地看著田琦也將雙臂平舉到了胸前。田琦的表情有點掙扎,似乎企圖把手放下來或挪開,但周圍的空氣竟似成了無形的鎖鏈,他的雙臂就這麼定在了那裡,或者說懸浮在那裡。田琦雙臂上舉的動作顯得十分詭異,不像是他自己舉起來的,就像是兩條手臂自動飄起來的。
    
  假如是在平常情況下,小程警官應該覺得很驚訝,但他此刻卻沒有什麼情緒反應,就像在看著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或者說他根本沒反應過來。
    
  小程警官並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原本放得規規矩矩的雙手也離開了大腿,雖然沒有像田琦那麼誇張地平舉到胸前伸展,但手心也離開大腿面有十幾公分高了。保持這種姿勢有點累人,但此刻小程絲毫都沒有覺得,而且他根本就沒有有意識地在用力。
    
  丁齊這時站了起來,從右側繞到了小程警官的身後,伸手在他的左右肩膀上各拍了一下,輕聲道:「放鬆。」
    
  小程的雙手又放回到大腿上,結合整支胳膊的動作來看,竟不像是自己放下的,而像兩個氣球般緩緩飄下去的,全身也進入到了某種鬆弛狀態。
    
  丁齊繞過小程,來到了田琦的面前。他此時離田琦的距離已經很近了,田琦的雙手前伸,指尖堪堪就要碰到他的胸脅位置。假如田琦此刻突然暴起,完全可以將丁齊抱住,也可以抬手掐住他的脖子。田琦只有右腳被鎖在椅子腿上,全身都是可以活動的。
    
  這對於丁齊而言,可能是很危險的,照說小程警官應該及時阻止或提醒他,但小程就坐在一旁那麼乾看著。小程警官知道丁齊在做什麼,可是腦筋卻好像反應不過來。
    
  丁齊在注意觀察田琦的呼吸節奏,在他吸滿一口氣即將要呼出的一瞬間,突然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速度很快地點向他的雙眼。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會下意識地將眼睛閉上,但田琦的反應顯然跟正常人或正常狀態不一樣,他的雙眼依然就這麼睜著。
    
  丁齊的手指在堪堪要碰到田琦的眼睛之前又突然縮了回去,田琦的視線有瞬間被遮擋,緊接著又看見了丁齊的眼睛。丁齊背手站在那裡,兩人就這麼無聲無息的對視著,診室裡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在診室隔壁的觀察室中,正在電腦螢幕上看監控畫面的辛主任伸手擦了擦汗,身子往後一仰靠在了椅背上,好似剛剛鬆了一口氣,心中暗嘆自己這位師弟的膽子不小,而且技術也真好!辛主任當然知道丁齊是將田琦成功催眠了,他和丁齊一樣,都是劉豐的學生。
    
  劉豐教的催眠術,有一個特點,當他說到「我們做一個小測試」的時候,其實催眠早就開始了,而被催眠者已進入到催眠狀態,所謂的「小測試」並非催眠前的測試,而是讓對方進入深度催眠狀態的一種強化手段。
    
  所有「劉氏門下」的催眠師,儘管催眠手段千變萬化,但施術時基本都帶著這個特點。丁齊並沒有蠻幹,田琦的雙手已經被「定」住了,只要不解除催眠狀態,從肩膀到整支手臂都是動不了的,這也是丁齊的自我保護。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2
014、毛骨悚然
    
  令辛主任既佩服又擔心的,恰恰是丁齊居然施術成功了!在正常情況下,有嚴重精神障礙的患者並不適合成為催眠對象,因為他們的理解能力往往有限,認知方式也和正常人不同,施術難以成功,又容易引發意外狀況,須特別謹慎。
    
  但今天顯然不是正常情況,田琦並不會主動配合丁齊的催眠,但他事先也不知道丁齊會催眠自己,催眠方法中還有無意誘導和反向誘導的技術,丁齊顯然都用上了。辛主任現在還不太明白,丁齊下一步想幹什麼,應該是在催眠狀態下詢問那把刀的來歷吧?
    
  可是辛主任等了足足有半個多小時,丁齊就那麼背手面對田琦站著,兩人無聲地對視,居然什麼話都沒說!監控鏡頭所拍攝的角度是丁齊的側後方,看不見他的面部表情,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丁齊的眼皮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眨一下,那是下意識地眨眼反射,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動作,他已經「不在」這間診室中,或者說陷入了幻覺裡,行走於一個奇異的世界中,就是田琦此刻的精神世界。
    
  人的精神世界是複雜多變的,大部分清醒狀態下精神世界所呈現的景象,就是經過感官映射加工的現實世界,這一點並不神奇。所以丁齊用了那麼長時間進行暗示性誘導,讓田琦進入深度催眠狀態,並打開某種特定的內在精神世界,這需要他對田琦有針對性研究。
    
  讓催眠對象進入潛意識狀態後,根據催眠師目的和做法不同,催眠術又分為兩種,舞臺催眠術和治療催眠術,且這兩種催眠術曾在學術界引起過不少分歧和爭議。
    
  舞臺催眠術主要目的是表演,對被催眠者在催眠狀態下發出各種指令,而催眠師的指令也會暫時成為被催眠者潛意識的一部分,從而表現出各種不可思議的狀態和行為。這對催眠師的技巧要求相當高,要在現場快速篩選出催眠易感人群,常使用瞬間催眠方法達到目的。
    
  以治療為目的的催眠術則不同,它通過讓患者進入催眠狀態,通過誘導暗示等手段,發覺或調整患者的潛意識,就像修改已經設定好的程式,達到治療目的。它追求的效果並不是在催眠狀態時的表現,而是結束催眠狀態後,在學習工作生活中所得到的積極改善與改變。
    
  這兩者在做法上不同,但原理上卻是一回事。思維同步與意識混淆、手臂僵直測試、意識退行等各種催眠技術,丁齊今天都用了,但他的目的既不是舞臺表演也不是催眠治療,而是想進入田琦的精神世界。
    
  丁齊通過暗示引導田琦所展現出的,便是田琦在江北殺害張藝澤時的精神狀態。
    
  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大大小小的山丘起伏,很多山丘就像被切開的半個饅頭,朝著水邊這一面赤色的石壁聳立,這是境湖市小赤山公園的特色景觀。小赤山公園在長江岸邊,朝著江岸這一側,有斷續相連的一片片赤色石壁,而石壁後的山丘林木蔥郁、鳥語花香,是市民休閒遊玩的好去處。
    
  上大學時,丁齊曾有好幾次和同學一起到小赤山遊玩,他第一次與佳佳單獨外出約會,就是來到小赤山公園的江灘上野餐,在那裡還留下了他人生中的初吻,因此印象十分深刻。但這裡並不是小赤山公園,丁齊對小赤山公園很熟悉,這裡只是地形地貌類似而已。
    
  看不見長江,只有江岸和赤色的石壁,前方還有一條溪流穿過。溪流很淺、很清澈,深處不過沒膝,可以看見水底的鵝卵石和游魚;照說風景應該很不錯,可這裡卻令人感覺非常不舒服,彷彿天地間彌漫著一股壓抑的肅殺氣息。就連那赤色的石壁,恍惚間都給人一種是流淌著血跡的感覺。
    
  丁齊並沒有看見自己,他是通過田琦的感官在感受著一切。繞過石壁走入丘陵間,周圍分佈著稀疏的參天古木,高大的樹冠張開,深褐色的樹身顯得有些肅穆陰森。林間的淺草是焦黃色的,蔫蔫的好似沒有生氣。
    
  這裡是田琦此刻的精神世界,有可能是他現實中曾去過的地方。景物能影響心境、同時也反映出心境,有可能此地並非是這般氣氛,只是在田琦的腦海中被折射出如此場景。
    
  稀疏的參天古木間也分佈著一些灌木,丁齊忽然看見了一樹花,有眼前一亮的感覺,彷彿是這肅殺天地間的一抹柔和之色,使壓抑的心境得以舒緩。丁齊喜歡可田琦未必喜歡,只見田琦走到花樹前,伸手一朵朵的將那粉紅色的花揉碎,只留下光禿禿的花枝。在丁齊看來,森暗中的柔和亮色又漸漸消失了。
    
  摧殘了這一樹嬌花,丁齊突然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像某種小動物在叫,更像嬰兒在呀呀學語。尋聲望去,就見一株大樹後的草地上冒出來一個很古怪的東西,只有一尺多高,腿紮根於地下,卻張開兩支肉乎乎的手臂在舞動。
    
  這分明是個小人兒,雖看不清面目,卻是人形的輪廓。也不知是林間長出的什麼東西,但落在田琦的眼睛裡,精神世界中就顯化出這種樣子。
    
  突然有這種東西冒出來,本應該嚇人一跳,但丁齊此刻也是在潛意識狀態中,並沒有什麼驚詫的情緒波動,只是本能的感覺這萌萌的小東西很可愛,甚至忍不住想抱到懷裡來揉一揉。可田琦卻不是這種反應,精神世界中的天色瞬間就暗了下來,周圍有黑霧湧動,令人感到煩躁不安甚至是痛苦不堪,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
    
  田琦走了過去,突然就抬起腳跺在了那小東西頭頂上。小東西紮根於地躲不開,但它的身子肉乎乎的很有彈性,這一腳並沒有將之跺斷,它發出了驚恐的類似嬰兒哭泣的聲音。丁齊的反應更煩躁了,一腳接著一腳跺上去......
    
  小東西的根部終於折斷了,流出了白色的汁液,田琦又狠跺它的「肚子」部位,將其跺得支離破碎,接著又用腳去踩、去抹。白色的汁液流了一地,滲入草地間、泥土中,直至難以辨認,甚至看不出它曾存在的痕跡。
    
  這殘忍的行徑令人髮指,田琦卻覺得舒坦了不少,喘了幾口氣;周圍的黑霧散開,難聞的氣味也消失了。然後他在林間穿行,似乎在豎著耳朵傾聽什麼,過了不久又聽見了什麼動靜,快步來到一株大樹後,果然又發現了剛才那樣的小東西,又是一番殘忍的虐殺場景。
    
  這次田琦還揀起了一根手臂粗的樹棍,狠狠的敲擊那已經被踩碎的小東西殘骸......
    
  丁齊已經看得很清楚了,這是極端的攻擊與毀滅性人格,他不想再繼續被動地等待下去,主動進行了干預,低語道:「你看見那個人了嗎?那位說你是精神病的鑑定專家。」
    
  在這種狀態下,丁齊的低語,就相當於田琦腦海中響起的聲音,他進入了田琦的潛意識,也正在修改潛意識。精神世界又出現了相應的變化,前方的一棵樹變成了劉豐的樣子。
    
  田琦目露凶光朝著「劉豐」走去,丁齊又低語道:「你要有一把刀... 有人會給你一把刀... 他來了,看清他的樣子。」
    
  田琦伸手一抓,在空氣中握住了一把刀,眼角的餘光中出現了一個黑影,這把刀彷彿就是那個黑影遞過來的。丁齊卻沒有看清這個黑影的面目,對方在視線中一閃即逝。田琦上前一刀刺中了劉豐了心臟,抬腳將劉豐戳翻在地,然後跪下身拿刀猛扎,直至血肉模糊。
    
  等田琦站起身後,又用雙腳猛踩,在地上塗抹著血肉殘渣...... 當他若無其事的走開後,已經辨認不出原地有劉豐存在的痕跡了。田琦身上全是血跡還沾滿了肉沫碎塊,但轉瞬間又變得乾乾淨淨。
    
  難以形容丁齊的感受,潛意識狀態下也是有感受的,而且是內心中最真切沒有偽飾的感受。他很清醒,心神沒有散亂,還是保持了高度的專注狀態,經歷這個場景則格外難以忍受。
    
  具有這麼強烈的攻擊性和毀滅性的人格,通常也具有強烈的自我毀滅性傾向,從田琦缺的那顆上門牙就能看出來。丁齊不需要特意去思考這些,也不需要去做複雜的邏輯推導,以他的專業知識自然就清楚。
    
  丁齊低語道:「這個世界讓人痛苦,只有你才是清醒的,他們都該死。」
    
  田琦「嗯」了一聲,丁齊繼續低語道:「沒必要和這個世界在一起,離開它,你只需要你自己,便徹底解脫了、徹底自由了......」
    
  說話間前方出現了一個水潭,水色深碧不見底,丁齊的聲音就像是魔鬼的誘惑:「走進去,從那裡就能走出這個世界,你就不用再痛苦,不必再痛恨自己......」
    
  感覺有點恍惚的小程警官突然「醒」了,他並沒有睡著,一直看著診室中發生的事情呢,只是停留在有點回不過神的狀態中,此刻是被丁醫生一巴掌拍醒的。只聽丁齊叫道:「你看著他,我去叫急救。」
    
  只見坐在椅子上的田琦似是癲癇發作,身體抽搐著口吐白沫,雙臂還保持著前舉的姿勢。假如他此刻還能站起來蹦兩下,那活脫脫就是港片中的僵屍了。監控室中的辛主任也抓起了電話,立刻通知急救人員。丁齊剛打開門,外面就有人衝進來了。
    
  當醫護人員將田琦從椅子上解下來,七手八腳地抬上滑輪床、套上呼吸面罩推向急救室的時候,丁齊最後看了他一眼,而田琦的瞳孔已經完全擴散開了。
    
  丁齊突然覺得身子發軟,伸手扶住了牆壁。他雖沒有出一滴汗,但感覺幾乎筋疲力盡,剛才的場面看似平靜,其實比下了一盤職業圍棋、同時又踢滿了全場的足球賽還要累。
    
  小程警官也來到了走廊上,他還在發懵中,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麼,此刻也沒人顧得上招呼他。他突然看見了丁齊以手扶牆的背影,竟莫名打了個寒顫,心裡有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再也不想和這個人待在一個房間裡,彷彿丁齊比變態的精神病還要可怕。
    
  丁齊做了幾個深呼吸,終於站直身體收回了手臂,又覺得膀胱好漲,去上了個洗手間,這才感覺好放鬆,甚至一陣陣發空。他就這麼直接走出了安康醫院,沒有和誰再打招呼,也沒有再問田琦的情況。
    
  他回到了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見到了導師劉豐。劉豐吃了一驚,關切地問道:「你的臉色慘白,狀態怎麼這麼差?我感覺你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丁齊:「我就是來和導師請假的,最近好累,我想休息幾天。」
    
  劉豐:「我准假了,你趕緊回去休息,有什麼事要馬上告訴我,哪裡不舒服就立刻去醫院檢查......今天是週三,你下週一再上班吧!」
    
  趁著大家都在忙亂中,丁齊就這麼從安康醫院離開了,卻留下了一場悍然大波。在診室中接受診斷談話的田琦,卻突發疑似癲癇性症狀,人送到急救室的時候其實已經沒救了。初步判斷死亡原因,要麼是癲癇發作,要麼是神經麻痹引起的呼吸衰竭,準確結果還要看屍檢。
    
  丁齊剛剛離開劉豐的辦公室沒多久,安康醫院那邊的電話就打來了,何院長告訴劉豐今天下午發生了什麼事。安康醫院已經通知了病人家屬,家屬已經趕到,情緒十分激動。尤其是田琦的母親,指責院方把他兒子給弄死了,好端端的人送進來,怎麼說沒有就沒有了?她一定要追究到底,要讓殺人的庸醫償命,甚至還揚言要叫人來砸了醫院!
    
  劉豐愣了好幾秒鐘,隨即在電話裡吼道:「他兒子是好端端送進來的嗎?沒病怎麼會當街殺人,沒病怎麼會送進安康醫院!你們告訴她,要是真想追究,唯一的選擇就是走司法途徑,我們奉陪到底。
    
  除了走司法途徑,沒有任何商量,想用法律之外的手段,想弄死她的人也有不少!一個潑婦而已,還真以為自己能翻天了?想跟跟醫學界、司法界、教育界甚至真個社會叫板,就憑她老公是個地產老闆?」
    
  何院長很少見到劉豐情緒如此失控、竟發了這麼大火,也在電話那頭趕緊道:「只是病人家屬情緒有點失控,我們會協商解決方案的,一定要合理合法。今天盧澈處長那邊也派人來了,還在現場監督呢,我們有詳細的錄音錄影資料,依法調查就是。」
    
  劉豐隨後又立刻給盧澈打了個電話,盧澈已經聽到了小程警官的彙報,倒不用再費唇舌解釋一番發生了什麼事。盧澈主動對劉豐道:「我已經知道安康醫院那邊的事情了,有人揚言要砸醫院,我利用了職權,通知別的部門派防暴員警過去了。」
    
  劉豐強調道:「一定要依法調查、依法追責,如果患者家屬要追究,那就走司法途徑,誰有責任就是有責任,沒責任就是沒責任!那個潑婦如果發瘋想煽動治安事件,你們也不要猶豫,先給她控制起來。我還告訴何院長了:如果發現她情緒失控、精神異常,那就像對待精神病那樣果斷採取強制措施。」
    
  掛斷電話後,劉豐想給丁齊打個電話問情況,想了想又沒打,而是叫了一幫人,乘坐心理健康中心的車趕往了安康醫院。他叫的這幫人並不是業務能力最強的,而都是體格最棒的。等劉豐趕到安康醫院時,衝突性事態已經平息了,洪桂榮並沒有真的叫人砸了醫院。
    
  洪桂榮一度哭鬧不休、狀若瘋癲,但最終還是被田相龍給拉住了,並命人強行把她塞回了車裡。洪桂榮表示一定要追究到底,田相龍本人也是這個態度。更要命的是,等洪桂榮回去之後,又讓田相龍找來了各大新聞媒體,來了一番聲淚俱下的控訴。
    
  兒子死得太突然、太離奇,田相龍當然也懷疑田琦是在醫院裡被人故意弄死的,因為田琦曾向劉教授行兇,就等於得罪了精神醫療系統的很多人。喪子之痛加上媳婦的歇斯底里,田相龍也不可能保持冷靜,他動用各種資源,迅速找來了各大新聞媒體。
    
  不論花多少錢,也要將這件事鬧大,田相龍此時並不能完全保持理智,也沒想清楚真正鬧大後的所有結果。田相龍就是下意識地根據經驗,從社會輿論著手,給安康醫院以及政府各有關部門施加壓力,企圖得到他想要的結果,至少是查清真相、懲處相關責任人。
    
  就算正規的官方媒體不報導,或者不按他和洪桂榮的意思報導,在如今資訊傳播如此發達的年代,還有大量的網路媒體和自媒體,有種種病毒式的行銷推送手段,能在短時間內引起社會輿論的極大關注、發酵成熱點事件。
    
  網上的消息當天晚上就出來了,隨即有很多知名自媒體跟進,很快傳得鋪天蓋地,轉發與點評者大多表現得義憤填膺,甚至上升到體制反思等各種高度。
    
  消息的主要內容大致是這樣的:身體健康、年僅二十歲的青年田琦,因為精神異常被送往安康醫院接受強制治療,短短幾天時間,就被折磨致死。他臨死前遍體鱗傷、遭受了非人地折磨與虐待,去世後雙眼圓睜、死不瞑目,而且雙手朝天舉著放不下來......
    
  在最關鍵問題上,田相龍夫婦顯然是憑空捏造,田琦的死因和導致其死因的責任尚未確定,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算完成正常調查程式都不可能。但他們已經宣佈了結論,田琦是死於醫護人員的折磨與虐待,還編造出種種「事實」。
    
  洪桂榮一口咬定事實就是這樣,而田相龍也是故意如此,事件在傳播過程中又經過了各種誇張的想像與加工。在真相未知之前,這就是謠言。但在田相龍看來,他想查出真相,假如田琦是被人害死的,那就揪出這個人給兒子報仇,謠言可以倒逼真相。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2
015、輿情反轉
    
  午夜,劉豐的辦公室裡,兩個人正坐著說話,只聽劉豐道:「小祁,這麼晚還把你叫過來,有點突發狀況,希望你能幫個忙,在電話裡說不清。」
    
  小祁今年三十六歲,心理學博士,畢業後從事行銷工作,如今自己開設了一家新媒體公司,規模還可以,去年剛剛上新三版,也算是事業有成。他畢恭畢敬地答道:「導師,您說這話就見外了,您的事就是我的事,難得您有事找我幫忙,這是我的榮幸......」
    
  劉豐擺了擺手道:「客氣話我就不多說了,就在今天下午,境湖市安康醫院出了一件事......」
    
  話音未落,小祁便驚詫道:「安康醫院事件?導師找我是為了這件事!」
    
  劉豐:「你已經聽說了,對吧?我剛看你的朋友圈已經轉發了消息。」
    
  小祁:「不僅我的朋友圈轉發了消息,我們公司也在推送這條消息。死者的父親是田相龍,江北的大老闆,大概今天晚飯的時間,我們公司也去人了。那位田老闆這次可是花了大價錢,請了不少媒體,就是要把這件事情搞大。導師,這事與您有關係嗎?」
    
  劉豐:「這事和你的師弟丁齊有關係,當然也和我有關係。你先別著急,看看這份資料,我今天晚上剛剛整理出來。」
    
  小祁接過一個資料夾,其中有五頁A4紙的內容,看著看著,他的眉頭漸漸擰成了川字形,當看完全部內容並闔上資料夾後,倒吸一口冷氣道:「居然還有這麼多事!導師,您的傷不要緊吧?」
    
  劉豐解開襯衫,露出了已結痂癒合的傷疤道:「已經拆線了,你看看這個位置!」
    
  小祁:「天吶,差一點就沒命了!」
    
  劉豐合上衣服道:「現在不是我的麻煩,而是丁齊的麻煩了。你已經聽說了這件事,你們公司還接了推送業務,你事先對田琦瞭解多少?」
    
  小祁:「江北殺人案,我隱約聽說過,但不知道兇手是什麼人。這個消息被捂得很緊,只說是有神經病殺了人,小道消息傳了幾天便沒有了熱度,也沒有誰去跟蹤報導。但是導師您遇刺這件事,我可是一點風聲都沒聽說。」
    
  劉豐:「我本就不想追究,也沒打算追究,田相龍那邊當然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可是這一次他的兒子死了,他的想法當然就變了,就要把事態擴大。」
    
  小祁沉吟道:「導師,他們這次是要把丁齊師弟往死裡整啊... 今天他還來不及搞清楚具體的事件經過,等掌握後續情況之後,一定會將矛頭直指丁齊的。他們最主要的目的恐怕不是用謠言倒逼真相,而是用輿論施加壓力。」
    
  劉豐:「你預計這件事會被炒到什麼熱度?」
    
  小祁:「假如沒有傳媒推波助瀾,根本不會形成熱點事件。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田相龍可是花了不少公關費用,要將他想發佈的消息推送到每個人的手機上。按照我的經驗,在四十八小時之內,社會關注的焦點效應將達到頂峰。
    
  在全國範圍來看,如果沒有什麼新的爆料內容,四十八小時之後社會關注度就會逐漸下降,就算他們繼續花公關費用做推送,效果也會減弱。但是在境湖市,恐怕會成為一個長期社會熱點話題,因為它就發生在這裡。」
    
  劉豐插話道:「他們會有第二波爆料的,田相龍還沒有掌握田琦之死的具體情況,但家屬是有權查閱監控記錄的,到時候就會專門針對丁齊了。」
    
  小祁:「導師,您打算怎麼辦?」
    
  劉豐:「我給了你這份資料,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你們公司既然能做田相龍的生意,也能做我的生意吧?公關費用、推送費用、水軍費用......不管是什麼費用,你給我報個預算,我還算有點積蓄。」
    
  小祁趕緊擺手道:「導師,您說這話就見外了!推送費用不必你花,田相龍都已經花過了,他把這件事炒成了社會熱點。我得還感謝您給了我第一手資料呢,我們公司也可以繼續報料蹭這個熱點。說實話,如果誰手裡有這份東西方便拿出來,我還想花錢買呢!」
    
  劉豐:「有把握引導輿情反轉嗎?」
    
  「有絕對的把握,也不想想我是誰的學生!」小祁拍著胸脯做了保證,順帶拍了一句馬屁,然後才沉吟道:「可是這份資料裡缺乏很重要的東西,就是田琦的死因,還有丁齊師弟給他做診斷談話的過程。他為什麼要去給田琦做診斷談話?這期間發生了什麼?田琦是怎麼死的?這上面隻字未提啊!」
    
  劉豐嘆了口氣道:「那是我不能私自提供給你的,至少在現在這個時間不能,屍檢鑑定還沒做,死亡原因也沒有最終確定。事件今天下午剛剛發生,也沒有出正規的調查結論,我做為有關聯的當事人,將某些資料私下提供給媒體是違反規定的。
    
  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社會輿論壓力,這會對各部門領導都產生影響,不能把這個壓力放到安康醫院和丁齊身上,而是要加倍的還給田相龍。謠言倒逼真相這種說法,本身就很無恥!
    
  因為謠言會製造社會熱點,會有製造者推波助瀾,傳得鋪天蓋地;而最終的調查結果沒有那麼快出來,往往最後的澄清卻無人關注。人們甚至只會記得謠言,謠言造成的影響也無法挽回。
    
  最終的調查結論,決定的只是司法程序上清白,但真到了那個時候,往往清白早已不在。既然田相龍不惜代價要把事情搞大,他可以決定怎麼開始,但不能由他決定怎麼結束。你就是這幹這個專業的,道理應該比我更明白。」
    
  小祁連連點頭道:「我當然清楚其中的門道,但導師理解的更透徹,畢業這麼多年了,我還時常想聽見導師您的教導呢!這次我們的爆料,最佳時機就是在田相龍爆料後的四十八小時左右,這樣才不會錯過關注焦點,輿情反應的效果最佳。但有一個前提,就是田相龍不能在此期間第二次爆料。」
    
  劉豐:「我已經打過招呼了,死者家屬在律師的陪同下觀看事發時的監控資料,安排在後天午飯時間。田相龍屆時才會清楚田琦之死的經過,當天是來不及做什麼的,你就在那個時間爆料。」
    
  小祁又翻開資料道:「這份資料上記錄了田琦從小到大多次攻擊行為和嚴重的反社會傾向,還有造成的嚴重後果。但我有個建議,導師您的名字不要出現在爆料中,我們只說田琦在殺人後接受精神鑑定時,還刺傷了境湖大學的一位教授,險些又欠下一條人命。」
    
  劉豐:「你是專業的,就根據你的意思辦吧。」
    
  小祁以商量的語氣道:「導師,我能不能給您的傷口拍個照片,不露臉的那種?」
    
  劉豐:「想要照片,我有一批給你,都是電子版的,不僅是我的傷口照片。但你要注意,過於血腥、引人不適的圖片不要發出去,如果一定要發,也要經過技術處理。」
    
  小祁:「這我當然清楚,成天就是幹這個的!」
    
  劉豐最後問道:「小祁,你可以預測一下輿情反轉效果嗎?」
    
  小祁思忖道:「田相龍之所以能把它炒成社會熱點事件,除了花錢之外,這件事本身也很有社會關注點。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成為病人,都擔心自己會碰到不負責甚至草菅人命的醫生,而在這個行業,資訊太不對等了,普通人難以掌握那麼複雜的醫學知識。
    
  但田琦這件事很特別,普通人很少遇到,田相龍想引導的輿論儘量在往這個熱點上靠攏。我們的爆料就是要給人更大的心理衝擊,讓大家知道田琦是什麼人、做過哪些事。誰不害怕身邊會突然蹦出來一個胡亂殺人的瘋子呢?他已經多次傷害無辜卻一再逃脫了懲處!」
    
  劉豐似有些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道:「是的,我們要做的,就是改變每一位關注者看待這件事情時所代入的心理角色:每個人都是潛在的受害者,田琦這種人的受害者。」
    
  小祁適時補充道:「也是田相龍這種人的受害者!」
    
  劉豐:「其實更主要的是田琦的母親洪桂榮,她絕對會死咬丁齊的。」
    
  小祁:「但是提她沒有什麼新聞話題,重點還是要盯田相龍,當然更重要的是田琦的過往經歷。」
    
  劉豐和小祁商量了如何進行針對性反爆料,引導輿情反轉,計畫在後天晚飯時間發佈,也是這一事件關注熱點達到最頂峰時,可以說是安排得非常專業。但世事總有出乎預料,劉豐的計畫就算再完美,他也不可能掌控一切。
    
  輿情反轉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就發生了,有人提前爆料,而且還利用技術手段儘量做了推送;雖然沒有等到小祁所說的最佳發佈時間,但效果也非常不錯。這也算是田相龍在幫忙,因為「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的關注熱度正在不斷升高中。所有關注這一事件的人幾乎都注意到了最新的爆料,然後隨著該事件的推送報導一起評論轉發。
    
  爆料人可能沒有劉豐和小祁那樣的理論水準,但手法也相當專業。從一個小細節就能看出來,報料的篇幅比較長,但敘事的節奏感和代入感很強,能引人不斷讀下去,而且沒有長篇段落或無標題長句,每一段都控制在百字以內,非常適合手機閱讀,爆料人顯然也是幹這行的。
    
  田相龍夫婦所發佈的言論,只說一個身體健康的青年,因為精神異常被送到安康醫院,結果短時間內就被折磨致死。他們卻沒有介紹這個人為什麼會被送到安康醫院,以前又做過些什麼,結果被最新的爆料全抖了出來,而且放的都是實錘。
    
  田琦十三歲時,就因為和同學打架被老師批評,堵在路上將老師給捅了;十六歲時追求女孩未成,將對方兩人都打成重傷,卻被鑑定成精神病逃過處罰;不久之前,又在江北殺人,手段極其兇殘,仍然被鑑定成精神病送進安康醫院......
    
  爆料人自稱,她就是江北受害者的表姐,還提供了大量圖片資料,有些資料還經過了技術性處理,但也能看出那血肉模糊的慘景。這下輿情就被引爆了,尤其是住在境湖的民眾無不關注,上班閒聊、外出聚餐時,大多都在談論這件事。
    
  田相龍的身份也成了議論的焦點,他的兒子一再傷人、殺人卻安然無恙,也引起了極大的憤慨。人們紛紛議論,這樣的人渣早就該死了。爆料並沒有改變什麼事實,卻扭轉了大眾的心理傾向,田琦以及田相龍不再被社會輿論同情,反而受到了鋪天蓋地的詛咒與謾罵。
    
  這當然不是田相龍想要的結果,他做出這個決定時並不理智,可劉豐卻能預見到。見到有人爆了田琦的料,輿情已經反轉,劉豐便打電話給小祁,還是按原計劃順勢推進。
    
  田琦的死亡發生在週三下午,田相龍夫婦通過媒體發出控訴是當天晚飯時間,江北殺人案受害者的表姐爆料發生在週四晚飯時間,小祁的順勢跟進爆料發生在週五晚飯時間。也就是在這時,田相龍夫婦看見了事發時的視頻監控記錄。
    
  面對鋪天蓋地的輿情反轉,田相龍夫婦也想極力挽回,他們使出了反擊手段。就在週六晚間,網上突然出現了一段視頻,就是丁齊給田琦做診斷談話的監控記錄,時間差不多正好一個小時,完完整整沒有任何剪輯,但只有圖像卻沒有聲音。
    
  視頻是由一個不知名的馬甲號發佈的,迅速被推送轉貼,並配有文字介紹,據說就是那個名叫丁齊的醫生害死了田琦。田琦好端端的進了診室,卻像僵屍一樣被抬了出去。
    
  長達一個小時的枯燥視頻,通常情況下人們是很難有耐心看完的,但還真有人從頭到尾看了,另有不少人是拉著快轉看完的,場面非常詭異甚至很嚇人。
    
  由於視頻沒有聲音,大家只能看見動作,搞不清丁齊究竟說了什麼,只看見田琦的手就這麼平舉到了胸前,然後丁齊就背手站在他面前長達半個小時,結果田琦就死了,至死手都沒放下來。
    
  視頻中也能顯示,自始至終,丁齊與田琦之間沒有任何身體接觸,田琦也沒有過激反應,就是最後坐在那裡突然開始抽搐......
    
  想用這段視頻資料證明丁齊殺人,實在太牽強了,網上也有人做了種種猜測。就有人開腦洞,說田琦可能是被丁齊給催眠了,然後丁齊用催眠術殺人。這個開腦洞的評論好像提醒了某些人,等這段視頻再被轉貼時,標題就變成了「兇手醫生催眠殺人」,非常吸引眼球!
    
  到了星期天中午,這段視頻就被刪了,除了個別犄角旮旯,各大正規網路平臺上都找不到了。原因也很簡單,是接到了公安網監部門的通知,在事件沒有正式調查清楚之前,像這樣的視頻資料是不適合私自發佈到網上的,其來源的合法性也成問題。
    
  帶視頻的爆料雖然被刪掉了,但其他文字消息卻流傳開來,人們越看不到就越好奇,紛紛打聽並發表各種議論。
    
  丁齊出名了!在全國範圍內,待此事件的熱點消退之後,也許大部分人就會漸漸遺忘,平時不會再想起他;但在境湖市,丁齊幾乎已算得上家喻戶曉,迅速成為最受關注的社會熱點名人,或許還會被人記住很久。
    
  劉豐教授非常憤懣,田相龍夫婦當然有資格看到診室中的監控記錄,但他們是怎麼拿走拷貝,並特意消去聲音對外界發佈的?看來田相龍還是非常有能量,有人違反紀律私下裡給了他這份東西。
    
  田相龍這麼做,對他本人而言並不能挽回什麼,他遭受的還是詛咒與謾罵,田琦仍然被視作該死的人渣。網路輿論幾乎是一邊倒,都說田琦死得好、早就該死了。還有人說,假如真是丁齊殺了田琦,那他就是個為民除害、見義勇為的英雄。
    
  真相如何,在輿論上好像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人們都得以發洩情緒,就像一場群體的、無意識的狂歡,網上甚至出現了各種離奇的傳聞。比如有人說田琦是變成僵屍了,因為那段視頻上他死時的姿勢實在太詭異了。
    
  關於丁齊,有傳聞說他是一位心理專家兼催眠大師,就是用催眠術殺了田琦。此言論一經出現,立刻就有人從專業角度進行反駁,說這根本是無稽之談,持這種說法者是對心理學和催眠術缺乏真正的瞭解。
    
  網上的議論和辯駁十分激烈,並持續了很長時間,但這已與丁齊本人無關了。劉豐教授之所以憤懣,是他極不願意看到丁齊以這種方式成為境湖市名人。儘管有不少人將丁齊誇讚成英雄,但這不是好事,對丁齊造成的影響可能是災難性的。
    
  真相對某些人而言已經不重要了,但在另一種場合它又是最重要的,這牽涉到法律責任問題。說真相也許不太確切,應該說正式的調查結論。在劉豐教授以及其他很多人的推動下,各有關部門的調查以最快的速度在推進,不少人週末都在加班。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3
016、劉豐的警告
    
  臨時成立的調查組當然也找到了丁齊本人談話,向他瞭解情況或者說讓他交待情況。丁齊早就有思想準備,很坦然地表示,他沒什麼好說的,現場有員警監督,並有完整的錄音錄影資料,那就根據事實進行調查,他本人事後的複述反而不是最有效的證據。
    
  丁齊也承認,這件事是他自作主張,與導師劉豐毫無關係,劉豐事先並不知情,是他假借了劉豐的名義。他同時宣稱,以事實為依據、法律為準繩,他該負什麼責任就負什麼責任,根據司法程序走,他既不會主動承認什麼,也不會回避任何責任。
    
  走司法程序,疑罪從無,在事實清楚且沒有任何確鑿證據的情況下,誰也不能逼丁齊主動承認殺了田琦。
    
  星期天中午,市公安局盧澈的辦公室中,盧澈和小程正在看丁齊給田琦做診斷會談時的監控資料。和網上流傳的那段無聲視頻不一樣,監控資料是有聲音的,不僅把音量調到了最大,而且還經過了技術處理,企圖將背影噪音中被忽視的微聲也找出來。
    
  在監控記錄的後半段,丁齊就背手站在田琦的對面,監控鏡頭是對著丁齊的側後方,錄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他這段時間內是否對田琦說了什麼。就這麼站了半個小時,田琦便突發抽搐而亡。
    
  技術處理的目的,就是想看看丁齊在那段時間是否還說過別的話,但是沒有發現。
    
  其實丁齊說過話,他曾輕聲低語,就像在田琦腦海中響起的魔鬼的聲音。但他提前測試過診室中的設備,知道在這個角度,鏡頭拍攝不到他的面部動作;而在這個距離、這種聲音,麥克風根本收不進去,就算通過降噪等技術手段也是發現不了的。
    
  其實老盧和小程已經從頭到尾看過好幾遍了,就連老盧都看得頭皮發炸,假如沒有盧處長陪著,小程自己一個人根本都不想再看。老盧又一次問小程道:「你再仔細回憶回憶,當時是什麼狀況?你確定後來沒有聽見丁齊再說任何話?」
    
  小程心有餘悸道:「自從丁醫生拍了我的肩膀之後,我就再沒有聽見他說話,就跟監控記錄中是一樣的。但我當時的狀態有點發懵,雖然人是清醒的卻反應不過來,肯定是被他催眠了,丁醫生把我和田琦都催眠了......」
    
  盧澈臉色一寒,訓斥道:「小程啊,我要嚴肅地提醒你,這話就不要再說了!堂堂一名員警,任務去做現場監督,職責是記錄情況並防備意外,竟然毫無警惕地被催眠了,丟不丟人?假如傳出去,你會成為整個系統的笑話,對你影響非常不好,將來還想不想進步了?領導還怎麼再讓你挑擔子?」
    
  小程低下頭道:「我根本就沒防備嘛,完全沒想到丁醫生...... 領導教育的對,而且我也只是猜疑而已,並沒有和任何人說,只跟您彙報了。」
    
  盧處長:「跟我彙報是對的,但你的猜疑就到此為止,以後憋在肚裡、爛在心裡。別忘了你是現場唯一的旁觀見證者,你多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對調查產生影響,一定要實事求是地談,有什麼就說什麼,沒有的、僅僅是你自己瞎猜的,就不要說。一會兒你要跟我去開會,我先給你打個預防針,記住了嗎?」
    
  小程點頭道:「我記住了,就四個字:實事求是。用證據說話,不添加任何不能確定的其他內容。」
    
  盧澈又看著小程道:「你好像被嚇著了?」
    
  小程擦了擦汗,慚愧道:「您不知道,當時的場景實在是太詭異了。」
    
  盧澈的語氣變得溫和了很多:「你是第一次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是嗎?」
    
  小程又低下了頭:「是的。」
    
  盧澈語重心長道:「你剛剛參加工作沒多久,有些狀況不適應也很正常,但你是個刑警,將來還有可能成為一名法醫,各種血腥恐怖的場面恐怕要見很多,要有這個思想準備與心理素質,今天的事情就算是一次鍛煉。」
    
  小程連連點頭道:「領導教育的對。」
    
  盧澈看了一下手錶:「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開會吧,不能讓局領導等著。」他跟小程出門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電腦螢幕,罵了一句,「死得好,我都想弄死他!既然死都死了,就不要再繼續禍害好人了。」
    
  小程就算再傻,此刻也能明白領導的態度了,盧處長巴不得田琦早死,而且很同情丁齊,就是想盡力保丁齊沒事。兩人來到了會議室,這裡已經坐了二十來號人。他們今天要正式開會,給這一事件下個內部調查結論,然後向市領導彙報。
    
  本來像這種事件的調查,公安系統內部由安康醫院所在轄區分局負責即可,但由於已上升為全國性的社會熱點事件,所以市領導特意打了招呼,市局領導親自主抓。轄區分局有關同志也都到場了,先由市公安局的唐局長做了個開場發言。
    
  唐局長的發言並不長,大意是這件事已成為社會輿論關注的焦點,因此市領導十分重視,宋市長還特意打了招呼,要公安部門儘快的拿出正式的調查結果。唐局長還特意提到,醫療鑑定單位這個週末也在加班,田琦的死因已經確定:心源性呼吸衰竭。
    
  照說心源性呼吸衰竭,應該就是田琦自身的原因,但公安部門的調查目的,主要就是看丁齊與此有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只有明確了這一點,才能明確丁齊所負的司法責任,避免公眾以及死者家屬的誤解。
    
  社會上有些傳聞是不實的,田琦在安康醫院並沒有受到虐待和折磨,他身上雖然有很多傷痕,但經鑑定都是舊傷,沒有近一個月留下的任何內傷和外傷痕跡。那麼調查所關注的重點,就是丁齊對田琦的死亡究竟有沒有責任?
    
  事發當時的人證、物證都有,人證就是小程警官,物證就是監控記錄。等唐局長發言完畢,窗簾被放了下來,投影儀打開,大家一起看監控錄影。其實在場的人都已經看過不止一次,但為了表示調查討論的正式嚴肅,大家還是坐在一起從頭到尾再看一次。
    
  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個小時,等窗簾重新拉起,所有人的臉色都不是太好看,神情甚至有些恍惚和疲憊。監控錄影的前半段,丁齊和田琦的「變態」談話令人毛骨悚然;而後半段幾乎就是一動不動的靜止畫面,無論誰盯著它看半個小時恐怕都不會好受。
    
  唐局長摘下眼鏡揉了揉眼道:「大家都有什麼結論...... 老盧,你是專家,你先說吧!」
    
  盧澈沒好氣地答道:「監控錄影我們都看過好多遍了,它是現場最直接的證據。為什麼安康醫院有留這種監控記錄,就是怕意外狀況說不清。現在事實很清楚,我就想問一句,我們要根據這樣的證據立案,然後報送檢察院嗎?」
    
  分局的趙局長趕緊搖頭道:「不不不,這根本立不了案。就算我們立了案,資料報送檢察院那邊,也是百分之二百會被駁回的。檢察院那幫人,現在就等著看我們的笑話呢!」
    
  盧澈:「既然不可能提起公訴,那我們還討論個屁呀!這麼多人週末不休息,就為了加班扯淡嗎?一個殺人的神經病自己死了,就如此興師動眾、勞民傷財,難道沒有別的事可忙了嗎?」他是技術官員,憑專業素質熬資歷上來的,有時說話就是這麼又臭又硬。
    
  唐局長有些無奈的擺手道:「老盧,話也不能這麼說,我們要給公眾一個交待,更要給領導一個交待。有事說事,得出結論就行了,沒必要帶情緒。比如現在就有傳言,說這位丁醫生是用催眠殺人。」
    
  盧澈打斷他的話道:「首先要讓學術界承認,催眠術確實能殺人;其次還要找到證據,能確鑿證明丁齊是用催眠術殺了田琦。如果這兩點都不能做到,那就是扯淡。我們大家都看了這個錄影,如果說丁齊殺人,那他是用眼神殺的人!」
    
  其實方才盧澈說的不少話,是在場很多人的心聲,但他們不方便把這種不滿表達出來;現在既然有盧澈出頭,大家也都不吱聲了,此刻甚至有人忍不住想笑。
    
  盧澈接著大聲道:「那我們偵察部門就首先要向世界人民證明眼神能殺人,其次要在法庭上證明,丁齊的確是用眼神殺了田琦,同志們,你們覺得呢?」
    
  大家終於發出了笑聲,唐局長見場面有點失控,趕緊敲了敲桌子道:「注意態度,要嚴肅!我們的討論絕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得出一個結論,丁齊的診斷會談與田琦之死有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需不需要為此負擔法律責任?」
    
  這時分局的趙局長插話道:「從司法程序上講,疑罪從無,我們無法確定丁齊負有責任。」
    
  盧澈又接過話頭道:「有人去商場買東西,突發心臟病死了,然後家屬要追究售貨員的責任,聽上去簡直荒謬,可現在這種荒謬的人偏偏越來越多,我們要助長這種風氣嗎?」
    
  唐局長苦笑道:「看來正式的結論已經有了,那我怎麼向市領導彙報呢?」
    
  盧澈道:「我去彙報!」
    
  唐局長想了想道:「那明天我帶你一起去彙報吧,還要整理一份正式的書面資料,今天晚上就得弄好。」
    
  就在公安部門宣佈散會之後,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劉豐的辦公室裡,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就是田琦之父田相龍。田相龍這幾天心力交瘁,他花了大價錢接連發出了兩波爆料,第一波是想製造傳言施加壓力,第二波是面對鋪天蓋地的謾罵企圖反擊,將矛頭直接指向了丁齊。
    
  然而事與願違,他被罵得更厲害了,多年來苦心經營的社會形象一落千丈。他也是個好面子的人啊,但謾罵者彷彿根本就不理解他的喪子之痛。在這種時候,恐怕很少有人能夠把他單獨叫過來見面,可是偏偏劉豐有請,他不得不來。
    
  田相龍欠劉豐一個感謝和一個道歉:劉豐是田琦的鑑定人,曾做出了讓田琦脫罪的司法精神病鑑定;另一方面,他的兒子田琦刺傷了劉豐,差一點就要了對方的命。
    
  短短幾天時間,田相龍彷彿蒼老了不少,腦門的頭髮更稀疏了,他進屋後先給劉豐淺淺的鞠了一個躬:「劉教授,真不好意思,我上次就來給您賠罪了,可是您不願意見我。」
    
  劉豐沒什麼好臉色,冷冷地說道:「我是田琦的司法鑑定人,你是田琦的監護人,本來就不應該私下接觸。但是今天我卻有必要叫你來一趟,有些話必須說清楚,不能眼看著你犯糊塗,還在那裡煽動社會事件。」
    
  國慶黃金周之前,劉豐被田琦刺傷,田相龍也曾趕來探望,不僅是道歉賠罪,還表示要負擔醫藥費、療養費等等費用。但劉豐拒而不見,只是傳了個話,讓他承擔心理健康中心的損失,並沒有追究其他的事情。
    
  心理健康中心的直接損失很小,就是壞了一面櫃子,如今已經換成了新的。在這間辦公室裡,幾乎已經看不見上次事件的痕跡,除了那尊獎盃。獎盃上斷裂的水晶球用玻璃膠粘了回去,此刻就放在劉豐的辦公桌上。
    
  田相龍心裡莫名有些發虛,低聲道:「劉教授找我有事嗎?」
    
  劉豐不動聲色道:「你應該已經知道消息了,今天上午,屍檢結果出來了:你兒子死於心源性呼吸衰竭。所謂在安康醫院遭受折磨和虐待,根本就是徹頭徹尾的謠言。就在剛才,公安部門也得出了結論:田琦之死與丁齊並無任何直接因果關係,丁齊也不必負任何法律責任。
    
  可是現在有人四處造謠,說是丁齊殺了田琦,請問有什麼證據?謠言的源頭在哪裡,田老闆應該心中有數吧?」
    
  田相龍抬起頭道:「我這麼做,也是想引起重視,好早日調查出事實,劉教授也要理解我的心情,畢竟是我的兒子,親兒子啊......」
    
  劉豐冷冷道:「你的兒子是人,哪怕殺了人,哪怕無惡不作,你也要保護他,走司法程序保護他。丁齊是我的學生,我的學生就不是人,可以隨意誣衊、造謠中傷?司法程序讓田琦脫罪,可是你真的懂司法嗎?調查結果沒有出來之前,就這麼幹?」
    
  田相龍解釋道:「是孩子他媽媽一定要這麼做,她認定是丁齊害死了我兒子。」
    
  劉豐岔開話題道:「現在結論已經出來了,公訴已經不可能,丁齊不必負法律責任,你還想提起民事訴訟嗎?」
    
  田相龍嘆息道:「律師看了監控記錄之後便告訴我,根本沒法提起民事訴訟。」
    
  劉豐:「是沒有勝訴的把握嗎?」
    
  田相龍搖頭道:「根據現有的證據,法院根本不會受理。」
    
  劉豐的語氣緩和了一些:「這個律師倒還不糊塗,但我還想問一句,把那段視頻放到網上,並造謠說丁齊殺人者,這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也是律師的主意嗎?」
    
  田相龍:「的確是律師的主意... 因為我媳婦認定是丁齊害死了我兒子,一定不能放過他,於是律師就給了另一個建議:也許不能在法庭上將丁齊怎麼樣,但也一定不會讓丁齊好過,可以將這個人搞倒搞臭。
    
  律師還說了:丁齊並不是安康醫院的醫生,他出現在那裡可能是違反內部規定的。他與田琦的死亡沒有直接因果關係,法庭上無法追究這些,但只要把事情鬧大,他肯定要受到境湖大學的處分,讓這個人混不下去。」
    
  劉豐的臉色又變了:「你請的律師是誰?」
    
  田相龍:「姓苗,叫苗度新,劉教授您認識嗎?」
    
  劉豐在心中暗記下這個名字,又說道:「心地歹毒的人,你也得防備著,最好換個法律顧問吧。你口口聲聲說是你媳婦的意思,可是事情都是你辦的,都是你在出錢出力,損人不利己呀!既然你今天實話實說,那我也告訴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好好記住。」
    
  田相龍:「劉教授,您說。」
    
  劉豐:「司法鑑定已經給出了結論,田琦之死與丁齊無關,你先前都是在造謠誣衊。而且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有人弄死了田琦,那也是等於救了你一命,救了你全家人一命!」
    
  田相龍一愣:「這怎麼說?」
    
  劉豐:「我給你兒子做過鑑定,妄想性精神障礙,而且有嚴重的攻擊性。他是會殺人的,而且已經殺人了,在病情發作的時候,他才不會認識自己的父母呢,弄不好連你都會殺。這種精神病人發作,殺了自己全家人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我知道你的打算,還想有朝一日從安康醫院裡把田琦撈出來,想著他給你傳宗接代。假如真的這麼做了,別說傳宗接代了,你和你媳婦的命都未必保得住。我就不明白了,以你們夫妻的條件,年紀也不算太大,為什麼鑽這個牛角尖,再生一個不就是了?」
    
  田相龍低頭道:「劉教授,您不瞭解情況... 我媳婦做過一個手術,不能再生了......」
    
  劉豐愣了愣,隨即嘆息道:「我明白了!有些建議我不適合說出來,但你也不是傻子,如果一定要想傳宗接代的話,自己知道該怎麼做。」
    
  田相龍默默地點了點頭,劉豐又說道:「不論是走公訴,還是走民訴,你都已經走不通了。但你夫人現在不理智,太偏激,還是想對丁齊不利。公安部門也托我打個招呼,假如丁齊受到任何意外傷害,第一個嫌疑對象就是你,有些事情太明顯了,一查就能查出來!」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4
017、這就像一場噩夢
    
  劉豐這話算是警告吧,田相龍嚇了一跳,趕緊說道:「我會勸勸她的,她這個人有時候不講理。」
    
  劉豐:「不僅是勸她,主要在於你自己。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看似是她的主意,但事情都是你做的!」
    
  直到田相龍走出心理健康中心的大門,看見司機把車開到面前、下車打開了門,他這才有些回過神來。剛才在劉豐的辦公室裡,他竟然忘了坐下,至始至終站在劉豐的辦公桌前。而劉豐坐在桌後,就像訓孫子般把他從頭訓到尾,然後他就出來了。
    
  田相龍自忖也是個有頭有臉有身份的人,在很多場合派頭也是不小的,可是剛才始終處於懵逼狀態,彷彿劉豐抬頭看向他的第一眼起,他的氣場就完全被壓制的沒影了。劉豐的目光穿透力太強了,語氣給人的壓力又太大了,以至於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應該是最近的心理壓力太大了吧?田相龍骨子裡是個很要強的人,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可是面對公眾輿論鋪天蓋地的謾罵,他也有些承受不住了。上了車之後,田相龍使勁甩了甩腦袋,心中想著趕緊讓這一切都結束吧,這就像一場噩夢。
    
  田相龍的車剛剛開走,劉豐也走了出來,趕向校園的西大門。他的神情很嚴肅,顯得憂心忡忡。今天境湖大學也有一場內部會議,就是討論丁齊事件的。田琦之死在網上被稱為「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但在境湖大學內部就被稱為「丁齊事件」。
    
  安康醫院並非境湖大學的下屬單位,也與境湖大學無關,但丁齊卻是境湖大學的人。
    
  由於這一事件社會影響巨大,市領導十分關注,校領導班子也不得不格外重視。這次內部會議,由境湖大學的一把手、校黨委書記譚家良親自主持。參與者還有一位分管人事工作的副書記、分管校風校紀工作的副校長,以及醫學院的領導班子全體成員。
    
  譚書記首先做開場發言,強調了這次內部會議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然後又說道:「我昨天讓校辦李主任給丁齊老師打過電話,但丁老師沒有接。今天上午李主任去了丁齊的宿舍,當面通知到了丁齊本人。
    
  李主任告訴丁齊今天會有這麼個會議,他也可以申請參加這次會議,為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可是丁齊表示他不想到場,並且為自己的一切行為承擔責任,學校該怎麼處分就怎麼處分,我們今天就是要通過討論做出決定的。
    
  劉院長,丁齊一直是你的學生,你對他應該最瞭解,就由你先說說吧,對這件事是怎麼分析的,又有什麼個人想法?」
    
  劉豐板著臉道:「這又不是搞法庭宣判,丁齊又不是被告,他不來也是有道理的。田琦的屍檢結果已經確定,死於心源性呼吸衰竭。就在剛才公安部門也得出了結論,根據現有證據,無法確定田琦的死因與丁齊有直接因果關係,也就是說,他是沒有法律責任的。
    
  來之前我剛剛見到了田相龍,和他談過,最近在網路上挑起輿論事端的幕後指使者就是他,但他已經放棄提起民事訴訟的想法,因為根本提供不了任何確鑿的證據。我不知道學校內部的討論結果,是否具有法律上的權威性,因為這一事件的官方結論早就有了。」
    
  譚書記看了看其他人,而其他人都不作聲,他只好又親自開口道:「劉院長,你不要誤會,我們這只是一次內部討論,既有學術方面的也有紀律方面的。在座的有些同志可能對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專業不瞭解,但丁齊給田琦診治的視頻卻流傳出去了,引起了很多誤會。
    
  我們面對的有公眾的輿論壓力,還有市領導的重點關注。我們現在可以重播一下當時的監控記錄,哪些地方可能會令人困惑,也希望劉院長能做出專業的解釋。我們的討論內容,並不正式對外公開。」
    
  劉豐:「放錄影啊?那就放吧!現場有完整的監控記錄,這就是最好的證據,所以丁齊本人不必親自到場解釋什麼,他本人說的話,不比這份證據更有效。」
    
  境湖大學的討論小組也開會放錄影,但是和公安系統不同,並不是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從頭看到尾。在場的人幾乎都看過監控記錄了,這次是用快進停頓的方式看重點內容。第一個重點就是丁齊和田琦那番談話,令人全身直起雞皮疙瘩。
    
  林副校長問道:「丁齊在這診治會談中,誘導田琦說出了攻擊性言論,讓田琦表現出明顯的妄想性症狀,這是怎麼回事?」
    
  劉豐想都沒想便答道:「這是思維同步技術,他面對的不是正常人,認知和思維方式都和我們不一樣,必須先把握他的精神狀態...... 就像將對講機調到同一頻率,才能接受到訊號,進行有效溝通。」
    
  當看到丁齊的手臂舉起,田琦的手臂隨之舉起,而且一直沒有再放下來,錢副書記又問道:「網上有傳聞,說丁齊是將患者給催眠了,然後在催眠狀態下令其死亡,就像夢中殺人一般,劉教授又怎麼解釋這種現象呢?」
    
  劉豐反問道:「夢中殺人?錢書記,你在說科幻還是玄幻啊?」
    
  錢副書記有些尷尬道:「這只是網上的傳聞,身為唯物主義者,我當然不會相信這些,只是想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劉豐鄭重說道:「暗示性技術,在精神以及心理治療場合很常見,這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手臂僵直是患者是否進入暗示狀態的一種測試。至於催眠殺人那是扯淡,網上評論開腦洞也就罷了,誰要正式提出這一觀點,會遭到整個心理學界的嘲笑。錢書記如果對專業問題不太瞭解,我可以推薦你看幾本科普讀物。」
    
  在座的都是學院派出身,興趣點不太一樣,首先討論的都是專業性問題,大家都想搞個明白,哪怕與事件最後的定性無關。等監控記錄放完了,討論得也就差不多了,劉豐從專業角度一一回答了各種問題,幾乎是滴水不漏。
    
  這時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鐘大方弱弱地說道:「各位領導,方才劉院長已經說了,官方的鑑定結論已經有了,田琦之死與丁齊的診斷沒有直接的因果關係。其實就算是有,那也是公安部門與法庭的事情,校方是參與不了的。校方能做主的,就是學校內部的紀律問題,我們的討論是不是偏離了主題?」
    
  從在座眾人的身份來看,鐘大方無疑是其中行政級別最低的一位,他能出現在這裡,一方面因為其本人也是一位精神病學專家,另一方面,他還是心理健康中心的領導班子成員。
    
  譚書記擺了擺手道:「也不算跑題,我們先要搞清楚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丁齊老師對田琦之死沒有責任,這一點我們一定要堅持。要頂住來自各界的壓力,堅決不能將任何不該由他承擔的責任強加在他的身上。這種態度,也是校方對丁齊老師應有的保護。」
    
  劉豐不緊不慢地接了一句:「丁齊沒有責任,校方就沒有責任。」
    
  錢副書記接話道:「學校、學院以及校心理健康中心,從專業角度要統一認識,並通過各個途徑向民眾解釋,丁齊對田琦之死沒有責任,他的所有做法都是專業的、符合程序的,並沒有任何過失和錯誤,都能做出合理的解釋。
    
  對外,我們要保護他、堅決的保護他。但是對內,我們的紀律也是嚴肅的、嚴格的!今天有些話,在座的諸位不要外傳,但我們一定要說清楚:丁齊的診斷本身並沒有什麼過失,可是擅自做的這件事,卻是嚴重違反紀律的!
    
  丁齊並非境湖市安康醫院的執業醫生,他擅自到安康醫院給田琦做診斷,是不符合規定的,而且引起了嚴重後果,甚至引發了社會熱點事件。我們必須要嚴肅處理這一違紀事件,也是對全體校職員工的一個警告,今後絕對不能效仿這樣的行為......」
    
  劉豐有些激動地打斷道:「是我讓他去的!你們也知道我為什麼會讓他去,田琦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想知道那把刀是哪來的,警方察不出來,我就派學生去問。校方要給紀律處分的話,不應該給他,而是給我,上個月剛剛中了一刀的我!」
    
  譚書記勸解道:「劉院長,您先別激動,我們能理解你的心情,您是想保護自己的學生,想主動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高風亮節令人佩服... 但我們已經核實了事情經過,您事先是不知情的,丁齊以你的名義去了,事先並沒和你打招呼。
    
  假如沒有出事,也不會有人說什麼,口頭警告一下就可以了,但偏偏出了這麼大的事,也算是丁齊老師不走運。但無論如何,校方得嚴肅紀律,也需要你理解......」
    
  眾位領導連晚飯都沒顧得上吃,討論一直持續到黃昏。劉豐來之前就已經預料到了結果,他想改變這個結果卻最終無能為力。丁齊確實違反了紀律,身為教職員工必須受到處分,處分可大可小,但偏偏這件事鬧得太大了!
    
  境湖大學的處理決定,來得非常快也非常重:丁齊被開除了。他不僅被開除出大學教師隊伍,也被開除學籍,不再是境湖大學的講師,也不再是在讀的博士研究生。
    
  紀律處分的最終結果做出之後,劉豐一言不發,他該說的早就說了。校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鐘大方又一次開口道:「譚書記,各位領導,丁齊目前還是受聘於校心理健康中心的精神科醫師和心理諮詢師。」
    
  錢副書記說道:「從程序上講,根據校領導班子做出的紀律處分決定,校心理健康中心應獨立做出相關的決定,研究怎樣解除勞務聘用關係。」
    
  在這天晚上,丁齊打開了手機,在網上刷著有關自己的種種報導,還有好事者整理了這一事件前後的經過。前幾天他一直不太想看這些,甚至在刻意回避,免得刺激到自己。當他意識到這種心態後,終於改變了決定,哪怕心理上再不適應,也要儘量坦然地去瞭解。
    
  就在這時,他接連收到了好幾條短信和好幾條微信,知道了學校給他的紀律處分決定。他看著手機,神情是麻木的,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在去安康醫院見田琦之前,他並不知道自己會殺了對方,當他離開安康醫院時,田琦卻已經死了。丁齊當時上了個洗手間出來,就已經預料到後果。他不會承擔刑事責任,也不會去承擔民事賠償,卻很難躲過境湖大學的紀律處分。
    
  丁齊並不是神仙,有一些事情他沒有預料到的,那就是動靜會鬧得這麼大,一度成為全國性社會熱點事件,他也成了境湖市幾乎家喻戶曉的名人。
    
  田相龍夫婦想把事件搞大,他們如願了,但另一方面,卻事與願違,承受鋪天蓋地謾罵與指責的反倒成了田相龍夫婦自己。當洪桂榮聽說無法使用法律手段追究丁齊的責任後,便聽從律師的建議,採取了另一種報復性手段,企圖讓丁齊身敗名裂。
    
  洪桂榮也許沒有得逞,丁齊在網上甚至被很多人視為為民除害的英雄,但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建立在某種誤導基礎上的。做為一個心理學和精神病學專業人士,這絕不是什麼光彩的記錄,另一個更嚴重的後果就是使他本人成為了焦點,境湖大學的紀律處分給得如此之重。
    
  丁齊不禁想起上個月和劉豐導師的兩番長談,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事情是他做的,那他就要面對做出選擇的結果。恰在這時,又一條微信來了,有人在心理健康中心的工作群中傳訊給他,竟然是一條工作通知。
    
  找他的人是副主任鐘大方,通知內容是明天下午三點有心理諮詢預約。丁齊的神情本是茫然的,此刻卻突然皺起了眉頭。
    
  為了工作聯繫方便,中心辦公室會隨時掌握每位諮詢師可以提供諮詢的時間,據此對外發佈掛號預約資訊。這在私下裡被戲稱為「掛牌子」,假如有人掛號預約了某位諮詢師,又被戲稱為「翻牌子」。
    
  丁齊上週三請假了,所以週四、週五包括節假日的週六、周日,都不可能給他安排掛號預約,偏偏在週一就把他給掛出去了,而且還有人預約了。
    
  難道是中心辦公室的失誤?可是他的事情現在鬧得滿城風雨,誰會出現這種失誤呢?除非是故意的... 但這種故意偏偏在表面上又讓人挑不出毛病,因為按照原先劉豐導師批准的假期,丁齊就應該下週一上班。
    
  而且這條通知並不是辦公室專門的負責人員發的,面是鐘大方副主任親自發的,平時這種事也不用他來做啊...
    
  中心的主任由劉豐教授兼任,但劉豐只管人事和財務的決定大權,他平日的工作很忙、事情也很多,具體業務都是鐘大方在負責。丁齊出了這麼大的事,剛剛被學校開除,哪還有心情去給別人做心理諮詢?相信在正常情況下,中心辦公室不會給他安排「掛牌」,除非是鐘大方授意的。
    
  鐘大方這是什麼意思?想給他出道題嗎?是不是想找個藉口讓丁齊親自去一趟?在正常情況下,用腦子想一想,丁齊是不可能去的。但丁齊如果不去,那就是無故曠工了。
    
  搞心理學的往往擅長推理,就根據工作群裡這麼簡簡單單的一條通知,以及這條通知的耐人尋味之處,丁齊就想到了這麼多。他想了想,還是按正常程序回覆道:「收到,明天準時!」
    
  第二天下午兩點多鐘,丁齊又一次來到了校心理健康中心,還是熟悉的場景與熟悉的同事,但彼此的感覺卻顯得陌生了。以往同事們見到他都會很熱情地點頭打招呼,但現在有人遠遠的看見他就故意躲開了,這也許不是回避或厭惡,只是不想讓丁齊尷尬。
    
  還有人儘量保持著禮貌,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仍然微笑著和丁齊點點頭,但這表情似乎令人覺得很難看。而丁齊自以為已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其實在外人看來,他也和平時完全不同,臉失去了那充滿陽光的笑容,很木訥地點頭回應著。
    
  來到心理諮詢室中坐好,先研究了一番預約登記者填寫的基本資料,丁齊揉了揉臉,露出了職業性的很有親和力的微笑,就像又重新變了一個人,這時求助者也敲門進來了。
    
  求助人姓名叫高曉飛,今年十六歲,高中二年級學生。丁齊在心理諮詢室中也接待過不少學生,遇到的心理問題大多帶著青春期的特點,但基本上都是父母領著孩子來的。而這位名叫高曉飛的少年,是自己主動在網上預約登記、獨自一個人來的,這種情況很少見。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4
018、假想觀眾
    
  丁齊本有些擔心,這孩子是不是看了最近的網上消息而感到好奇,所以特意掛號預約,目的就是來「見識」一番丁齊本人,那麼這場諮詢就沒法做了。但高曉飛走進來的時候,丁齊的心就放下了一半,對方就是來向心理諮詢師求助的,而不是來見識他這位「境湖名人」的。
    
  不用說一句話,僅用一個眼神交流就能得出判斷。高曉飛進屋時顯得有些緊張,與丁齊視線接觸後便低下了頭,對心理諮詢室中的一切都很好奇,都屬於正常的求助者的反應。對丁齊這位諮詢師,他並沒有流露出任何與內心中已有的印象進行比照的意思。
    
  這說明這位高中生要麼沒聽說最近的「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要麼聽說了也不怎麼關心,總對丁齊根本就沒什麼印象。看來也不是所有人的都在關注這一事件,很多人就算聽說了也沒刻意記住他丁齊。
    
  十六歲的少年目測身高已經接近一米八了,個頭和丁齊差不多;現在的孩子營養比過去好,普遍發育的也早,就是身形還稍顯有些單薄。
    
  丁齊站了起來,溫和地微笑道:「小高是吧?請坐,請問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助你的?」他給高曉飛倒了一杯水,並與對方同時坐下。
    
  高曉飛坐下後既緊張又有些靦腆,理了理頭髮道:「老師,您發現我哪兒不對勁了嗎?」
    
  其實他一進門丁齊就發現了,左手背上貼了個創口貼,但丁齊並沒有點破,說話時也沒有刻意去看他的左手,而是正色道:「我還沒有發現你有什麼異常,無論是外貌、體態、表情、語氣所反應出來的各種特徵,都很正常。
    
  你預約登記的心理問題是情緒焦慮,情緒焦慮有很多種,原因也各不相同,你能自己告訴我嗎?」
    
  高曉飛的反應並不是失望,而是鬆了一口氣,舉起左手道:「老師,我手背上長了個瘊子。」說著話將創口貼揭了下來,露出一個黃豆大小的瘊子。
    
  丁齊點了點頭道:「我看見了,就是這個瘊子造成了你的心理困擾嗎?你能和我具體說說,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
    
  高曉飛左手背上的這個瘊子是兩個月前長出來的,根據他自己觀察,近一個月來的情況已經很穩定了,瘊子並沒有再變大。他覺得很難看,一想到這個瘊子就覺得全身不得勁,甚至有些寢食難安。他隱約感覺自己好像變得不一樣了,心裡很是擔憂,卻又不知道究竟在擔憂什麼。
    
  聽完求助者的自述,丁齊忍住了笑意,露出了很關切地神情。這的確是心理問題,而且是典型的青春期心理問題。假如是一位老年人,可能會擔憂自己的健康,甚至會懷疑是否會有癌變可能等等,但這孩子關注的焦點並不在於這些。
    
  丁齊又問道:「你為什麼不去醫院看看呢?」不過是黃豆大小的一個瘊子而已,去醫院處置只是一個很小的外科手術。高曉飛來做一次心理諮詢交費六百,也足夠他去處置這個瘊子了。
    
  高曉飛答道:「我也上網查過,網上說瘊子過一段時間也會自己好,但是沒有什麼辦法預防,也說不定還會長。我還查到用液氮啊、鐳射啊手術切除很難去根,還會留下疤痕或色素沉著。其他的方法就是吃藥了,但我感覺吃藥肯定不好......」
    
  其實丁齊剛才已經想到手術切除了,儘管他只是一個精神科醫生,並非外科醫生,但這實在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手術,只要有簡單的器械和消毒設備,他本人現在就可以把這個瘊子給切除了,而且心理健康中心也備有外科急救包。
    
  但這裡是心理諮詢室,並不是外科處置室,他打住了這個想法,而是笑著問道:「這些都是在百度百科上查的吧......小高,你是不是每天都要照很多遍鏡子?」
    
  高曉飛一怔:「你是怎麼知道的?」
    
  丁齊:「你遇到的困擾確實是心理問題,很多青春期的少年都會這樣。你因為手背上長了個瘊子,所以對自己的形象不滿,這還不單純是一個瘊子的事,而是你感到苦惱,不知道怎麼才是自己滿意的形象......」
    
  接下來是一番聊天式的談話。很多人,尤其是男性,在沒有現實必要的情況下去照鏡子的次數,青春期可能比一輩子其他時期加起來都要多。青春期少年有著高度地自我關注特點,這是伴隨著自我意識發展並逐漸走向成熟的必然現象。
    
  強烈的自尊但又時常缺乏自信,對應了他們時常自以為已經長大成人、但實際上又不是真正的成人這種身心狀態。青春期有一個很突出的心理現象叫做「假想觀眾」,就是在心理上製造出可能並不存在的觀眾,關注自己的同時,也以為別人都在關注著他或她。
    
  自我讚美時便以為人人都會讚美,自我失望時便以為人人都會對其失望。這樣反覆的情緒波動,往往就會導致內心的焦慮情緒。
    
  「假想觀眾」這種心理特徵,成年後依然存在,只是沒有青春期那麼突出。人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去照鏡子,實際上就是在假想觀眾,而這種心態又不僅僅體現為照鏡子那麼簡單。
    
  成年人如果受到某種刺激,也會重新喚起強烈的「假想觀眾」心理,並放大各種情緒體驗。比如丁齊自己,他最近確實成了境湖名人,但是在現實中,又有幾個人真的認識他呢?熱點消退之後,絕大部分人真正記住並不是丁齊本人,只是這起事件中他曾扮演的某個角色,也沒有不相干的人會天天盯著他。
    
  但是一般人遇到他這種事情,往往都會覺得自己就是大眾關注的焦點中心,一舉一動彷彿都被人監控,從而倍感壓力。
    
  過不了多久,丁齊就會被大眾遺忘,除非在特殊的場合刻意重提、除非是與他或這件事直接有關的人,否則誰都不會再當回事。丁齊不過是個小小的心理諮詢師而已,並不是那種大眾耳熟能詳的公眾人物。
    
  今天在諮詢室中面對這麼一位十六歲的少年,丁齊在做心理諮詢的同時也在調整自己的心態。
    
  丁齊和高曉飛談了青春期的各種心理特點,以及高曉飛所感受到的困擾實質,最後說道:「我再送你一句話:腹有詩書氣自華。」
    
  高曉飛笑了,看著手背道:「但這個瘊子,我還是得治啊... 但我挺害怕去醫院的。」
    
  丁齊:「你跟你父母說過,你父母沒當回事,對吧?」
    
  高曉飛又一皺眉:「確實,簡直沒法溝通!」
    
  丁齊儘量淡化道:「這確實也不是什麼事,一個小瘊子而已,你的問題是青春期困擾。這次來做心理諮詢的六百塊錢,也是平時攢的零花錢吧?看來你還挺重視自己的!」
    
  高曉飛:「我爹媽工作忙,但平時給的零花錢也不少,去年壓歲錢加起來就有好幾千呢,六百塊我還是花得起的。」
    
  此次諮詢會談已經結束了,其實也沒必要再進行下一次。在高曉飛離開之前,丁齊又說道:「給你一個私人建議,而不是心理諮詢師的建議。我小時候也長過瘊子,有人告訴我用九度的白醋每天點一點,後來它就自己掉了。你回去之後可以試試,假如沒有用,你還是去醫院做個小手術吧,很簡單的。」
    
  當丁齊站起身說出這番話時,其實已經脫離了心理諮詢師的工作狀態。重新專注地投入工作的感覺很好,令丁齊感覺又找回了熟悉的自己,但他心裡也清楚,這恐怕是他在校心理健康中心最後一次做心理諮詢了。
    
  當高曉飛離開後,丁齊並沒有出門去辦公室,而就是站在門後面等著,他想印證自己的某種判斷。果不出所料,不到兩分鐘,敲門聲就響起了,丁齊隨即就拉開了門。門開得這麼快,反倒把敲門的鐘大方給嚇了一跳。
    
  丁齊雖然猜到了可能會出現這一幕,但它真的發生時,心中也在嘆息,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失望之意,面無表情道:「大方師兄,你找我有事?」
    
  丁齊第一次來心理健康中心上班時,見到鐘大方便叫了一聲鐘主任。可鐘大方卻很誇張的直搖頭,告訴他不要這麼稱呼,以後一定要叫大方師兄。這位師兄平日對他也挺大方、挺照顧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從稱呼中就能反應出很多資訊,比如現在很多研究生都管導師叫老闆,可劉豐卻拒絕這個稱呼,一直要求學生就叫他導師。哪怕丁齊已經跟佳佳確定了戀愛關係,但這個習慣一直都沒改過來,無論是在公開還是在私下的場合。
    
  今天聽丁齊又叫了一聲大方師兄,鐘大方的神情略顯尷尬,趕緊以關切的語氣道:「小丁啊,沒想到今天還有求助者預約你,我本以為你不會來呢...」
    
  丁齊不鹹不淡地答道:「既然把我的牌子掛出去了,就得有人翻啊!我現在也算出名了,就算是因為好奇,有人也會翻我的牌子。不過今天有點不巧,剛才那位預約者,根本就沒聽過境湖市安康醫院事件,他也不知道我是誰。」
    
  鐘大方:「小丁師弟,你好像誤會了。週一你並沒有請假,把你的名字放在預約掛號名單上,也是正常程序。」
    
  丁齊:「師兄,你就不用這拐彎抹角了,都是搞專業的,誰還看不透那點小心眼?你想讓我自己主動走人就直說,用不著繞這麼大彎子!」
    
  鐘大方似乎受了什麼委屈,帶著責怨的語氣道:「小丁師弟,你這話從何說起?」
    
  丁齊看著他的眼睛道:「難道你不是來勸我自己走人的?免得你再去找理由開除我。」
    
  鐘大方的神情有些退縮,但仍然說道:「有什麼開除不開除的?你的勞動人事關係原先都在境湖大學,和校心理健康中心只是勞務合作。」
    
  丁齊嘴角露出一絲嘲諷之色:「我還是說中了吧!」
    
  鐘大方有些吞吞吐吐道:「其實吧,有一位求助者投訴你,說你給出的諮詢建議,居然是讓一個已經沒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再生一個孩子,這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刺激和傷害。」
    
  丁齊:「你乾脆就直說是洪桂榮得了,何必遮遮掩掩。師兄,你也是田琦的鑑定人,私下接觸過田相龍和洪桂榮嗎?」
    
  鐘大方神情微微一驚,隨即岔開話題道:「小丁,我們能不能進去坐下說?」
    
  丁齊很乾脆地答道:「不能,就站在這裡說,要麼就別說!」
    
  鐘大方看了看走廊上沒有別人,又壓低聲音道:「小丁啊,我知道你有情緒。可是昨天的會議也你應該聽說了,校領導班子特意指出,中心要根據校方對你的處理意見,做出中心的自己的處理決定,你還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嗎?這不是我要為難你......」
    
  沒等他說完,丁齊便打斷道:「導師還在呢,大方師兄什麼時候成了本中心的頭?」
    
  心理健康中心是從校附屬醫院分立出來的,雖然行政關係上來講從屬於境湖大學,但管理是獨立的。人事方面,境湖大學只負責任命中心的領導班子,至於醫生、護士的聘用,都是中心自主。
    
  校領導不可能直接聘用中心的諮詢師和精神科醫生,一方面因為中心是一個獨立機構,另一方面也因為這種事情的專業性太強了,外行人還真插不上手。
    
  所以境湖大學可以直接將丁齊開除出老師隊伍,並開除他的學籍,卻無法直接將他從心理健康中心解聘。從程序上講,這應該是心理健康中心自己做出的決定。照說校領導已經在會議上做出指示,丁齊被解聘在所難免,可是也用不著這麼急,更用不著鐘大方跳出來。
    
  丁齊分明是不想好好聊的態度,但鐘大方也沒動怒,反而有些低聲下氣地繼續解釋道:「我們的導師是個難得的好導師,從來都是那麼照顧學生,他怎麼能拉得下臉來做這種事情?但校領導已經有了指示,中心又不得不辦,這就是在讓導師為難!
    
  我知道導師難辦,既不能讓導師去得罪校領導,也不能讓導師拉下臉來開除自己的學生,所以只能由我來做這個惡人了。被導師教導和照顧了這麼多年,我們也應該為他分憂......」
    
  丁齊冷笑著打斷道:「我該叫你一聲中國好師兄嗎?校領導的指示,導師還沒來得及辦,你就搶著給辦了,真是會給領導分憂啊!但你可不是在擔責任,分明就是落井下石。我原以為落井下石的只有田相龍、洪桂榮這些人,沒想到卻是大方師兄你。該怎麼說你好呢?誇你是好領導,還是好學生、好下屬?」
    
  這已經等於是指著鼻子罵人了,鐘大方的心理素質真不錯,彷彿根本就沒和丁齊計較,或者說他就是個二皮臉,仍然小聲道:「就算是純粹從專業角度說,心理健康中心也不適合再聘用你,我想你是明白原因的......」
    
  鐘大方又解釋了半天,丁齊只在心中嘆息。其實他知道自己會被中心解聘的,只是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而已。就算劉豐導師不發話,假如鐘大方過幾天親自找到他,好好說一說,丁齊也不會讓導師為難,自己也就走人了。
    
  而且他的勞動人事關係不在心理健康中心,只要中心不再安排他的預約掛號,今後就可以不來上班,自然也就解除了這種聘用關係,誰都不用尷尬。可是鐘大方太著急了,主動跳出來攬這件事,一方面是可能是為了討好校領導,另一方面的原因恐怕就不太好說了。
    
  就算是心理專家,丁齊也不會沒事就去琢磨身邊的所有人,那樣多累呀。直到今天他才明白,這位大方師兄並不喜歡他,恐怕從一開始起,內心深處就是排斥他的,這種心態不知不覺已經壓抑了好幾年。
    
  鐘大方是劉豐所帶的最早的一批博士,如今是心理健康中心的二把手,也被視為劉豐專業上的接班人,從境湖大學內部論,其專業地位僅次於劉豐。但差這麼一個位次就是天壤之別啊,劉豐兼占著中心主任的職務,只要他老人家不讓出位子,鐘大方就好似永遠沒有進步空間。
    
  劉豐就像一座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鐘大方都感覺自己被壓得出不了頭。同樣的一種情況,不同的人感受不同,比如丁齊會覺得是受到了劉豐這棵大樹的庇護,而鐘大方會覺得始終活在劉豐的陰影下,什麼增光露臉的事首先都輪不著他。
    
  劉豐對丁齊的提攜和栽培力度,也明顯超過了鐘大方。前面有劉豐這麼一座山壓著,後面還丁齊正在趕上來,終有一日會把他擠到一旁,這也許就是鐘大方的心態。所以丁齊只能嘆息,難道在某個體制裡待久了,就只能看到眼前這麼一點東西嗎?
    
  丁齊出了事,鐘大方是幸災樂禍吧?丁齊這個人並不多疑敏感,但他很敏銳,沒想到的事情往往只是因為以前沒去多想。
    
  昨天突然收到微信工作群裡鐘大方親自發給他的通知,丁齊就琢磨出一絲不對勁了。今天結束心理諮詢後,他想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而鐘大方果就迫不及待的就找到諮詢室來了。剛才談話中,鐘大方又提到了洪桂榮「投訴」的事情,丁齊便徹底驗證了自己的某些推測。

basalt 發表於 2018-4-1 21:05
019、圖書管理員
    
  鐘大方說了半天,見丁齊一言不發,又抬頭道:「小丁師弟,你明白我的苦衷了嗎?我也是沒有辦法,師兄必須這麼處理。假如你有什麼要求,也可以提出來;假如你有什麼困難,導師和我們師兄弟也儘量會想辦法幫你的。」
    
  丁齊看著鐘大方的眼睛,目光似能將對方穿透,他突然笑了,笑著說道:「你其實可以不必有什麼苦衷的,這本就不是你的職責範圍,你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對得起良心了。我也沒什麼困難,只想問三個問題。
    
  第一,在給田琦做精神鑑定之前,田相龍和洪桂榮來找過我。是誰違反程序透露的消息,讓他們拿到了鑑定人的名單,並知曉了鑑定人的身份?
    
  第二,前天有人在網上放出來一段視頻,是我在安康醫院給田琦做診斷的監控記錄。是什麼人拿到了拷貝,然後私下裡又傳了出去?」
    
  剛說道這裡,鐘大方就變了臉色,很生氣地擺手道:「師弟,話可不能這麼說!那田相龍能量很大,他有的是辦法,你不能憑空懷疑誰。你也知道,那個視頻拷貝我是拿不到的......」
    
  丁齊隨即接話道:「就在昨天之前,我從來沒懷疑過任何人,當然也沒有懷疑大方師兄你,而剛才我只是提出幾個問題而已,並沒有說要懷疑誰。我相信監控記錄的拷貝不是你給田相龍的,但我現在知道第一個問題的答案了。」
    
  丁齊說話時一直看著鐘大方的眼睛,他相信監控記錄不是鐘大方提供給田相龍的,但言下之意,上次鑑定人的名單和身份,就是鐘大方洩露給田相龍的,所以田相龍夫婦才能提前找到他。
    
  由此還能得出一個推論,身為鑑定人之一的鐘大方,事先也私下裡接觸過田相龍夫婦。這也正常,他們既然來找了丁齊,沒有理由不去找鐘大方啊。
    
  明白人說話沒有那麼囉嗦,三言兩語就等於已經點破。鐘大方有點出汗了,激動地說道:「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你說話要有證據!」
    
  丁齊面不改色道:「給結果要有證據,但是提問不需要。大方師兄,你別著急,我還有第三個問題呢:田琦刺殺導師的那把刀是哪來的?
    
  田琦可是住在看護病房裡,探視都有記錄的。最大的可能就是中心內部的人員提供的刀,也是那個人在他耳邊說了那番話,誘導他去刺殺導師。」
    
  鐘大方剛才始終表現得很誠懇,一副顧全大局、循循善誘的樣子,哪怕面對丁齊的嘲諷和斥責也能委曲求全,但此刻心理防線終於被突破了。他表情不再是憤怒,瞬間就變了恐懼,顯然是被嚇著了,臉漲成了豬肝色,上前一步抓住丁齊的胳膊道:「師弟,這話可不能亂說呀!根本不是我!怎麼可能是我?」
    
  丁齊伸手拍在他的胸口,將他推了一個趔趄道:「站好了說話,別動手動腳的!我說那個人是你了嗎?我只是提出疑問而已!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這次去安康醫院之前,也沒想到田琦會死,我只是想問清楚那把刀的來歷。但他現在已經死了,最後見過他、問過他話的人是我...」
    
  這話太狠了!假如丁齊向別人提出了這個疑問,並將矛頭指向鐘大方,儘管不足採信且田琦已死無對證,誰也不能認定就是鐘大方幹的,但足以讓鐘大方百口莫辯、以後別想再混了。
    
  有些事沒必要解釋,同時也沒法解釋。比如網上有那麼多人說丁齊是殺人醫生、用催眠術殺人,丁齊怎麼解釋?從專業角度,這本就是不可能的,從現實角度,他也不可能一一找到對方去辨論。而且這種說法只是瞎猜而已,誰也不可能據此去追究丁齊的責任。
    
  那麼丁齊現在就用同樣的方式把鐘大方給套進去了,他雖然不可能真的去做這麼陰損的事情,但是鐘大方怕呀,冷汗已涔涔而下。
    
  鐘大方縮起肩膀,以哀求的語氣道:「師弟,你還跟誰說過這些話?有些事可千萬不要亂講,講出來就是造謠污蔑,會要人命的!是師兄多事,今天就算我沒有來過、什麼話都沒有說過。你有什麼困難,有什麼想法,有什麼要求,我能幫忙的地方一定幫。」
    
  丁齊淡淡道:「你又不欠我的,沒什麼是一定幫我的忙。但是說要求嘛,我還真有。我也不想看見就為了我的事,導師跟校領導對著幹。我主動走人,不再與中心有勞務聘用關係。
    
  但是這個月,我既然來上班了,該發的獎金還得如數發。而且現在已經是十月份,今年已經過去了一大半,年終獎金該發多少,到時候也不能少。大方師兄,你一定能辦好的!我就不打擾你工作了,現在就上樓去收拾東西。」
    
  說完話丁齊拍了拍鐘大方的肩膀,出門轉身上樓去了,走到樓梯口他又突然轉身道:「鐘副主任,田琦都死在我眼前了,你還以為我好欺負嗎?現在這種情況,你根本就惹不起我,也不應該來惹我,今後可千萬別再這麼自己作死了!」
    
  鐘大方一個人被晾在那裡,過了好久才將呼吸給調勻了,感覺仍有些懵逼,今天怎麼就沒有控制住場面,徹底演砸了呢?
    
  來之前他想得挺好,以領導和學長的身份表示慰問和關懷,並告訴丁齊校領導的決定和中心的難處,解除聘用關係是不可避免的,然後再安慰開導丁齊一番,並問丁齊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助的,很順利地解決這件事。
    
  將丁齊掛在週一的預約登記名單上,也是他的主意,這就是一種試探。不料丁齊居然「正常」來上班了,而且還當面來了這麼一齣。
    
  丁齊毫不留情地揭開了他準備好的面具,而且把所有事都打碎了說。在鐘大方的印象中,丁齊這位小師弟不是這種人啊... 他對誰的態度都很謙和,這些年甚至從來沒有與同事紅過臉。
    
  如果換做一般的單位、一般的人、一般的事,情況或許就會按照他的設想發生了,儘管對方心裡不會高興,但面子上還能過得去,這就是辦公室政治。可是丁齊根本不和他玩這一套。
    
  鐘大方隨即便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錯誤:他並不真的瞭解丁齊,而丁齊卻彷彿把他給看透了。他自以為是盤菜,丁齊卻不再拿他當根蔥,剛才看過來的眼神,分明是發自骨子裡的蔑視,當丁齊認為不應該再給他面子的時候,就很乾脆地一點面子都不給了。
    
  這個年輕人太自負了,他現在這副破落樣,還有什麼資格蔑視我?鐘大方很憤怒,很想罵人,在他眼裡,丁齊上不過是一個會拍馬屁的小白臉而已,會討劉豐歡心又泡上了領導的女兒,日子才混得這麼滋潤,否則屁也不是。但他今天終於領教了丁齊的厲害。
    
  在鐘大方看來,丁齊已經是個失敗者,連底褲都輸光了的失敗者,但他現在卻不敢說丁齊一句壞話,哪怕在背後也不敢;因為他怕萬一傳到了丁齊的耳朵裡,丁齊反正是破罐子不怕破摔,而他可是個好罐子,摔不起!
    
  丁齊最後提出的要求,鐘大方還得老老實實地去滿足,得盡全力為丁齊爭取、一定要做得令丁齊滿意。鐘大方只能在心中暗罵,已經完蛋的人,還有什麼好囂張的,但也只能在心中暗罵而已。
    
  鐘大方此時後悔了,何必主動出頭來攬這件事呢?丁齊已經被學校開除,如今再被心理健康中心解聘,他已經失去了任何拿捏丁齊的手段。丁齊正需要發洩,他今天算是撞到槍口上了。
    
  沒錯,鐘大方確實是撞在槍口上了。丁齊最近經歷了這麼多事,換誰都不會好受,他也需要發洩,而鐘大方就是送上門來的。僅僅教訓了一個鐘大方,丁齊並沒有什麼成就感,他的心情仍然很壓抑,找了個紙箱收拾好辦公室裡的私人物品,默默地回到了宿舍。
    
  等打開門走進屋中,丁齊卻吃了一驚,屋裡居然有人,導師劉豐正坐在書桌前。宿舍是學校的,後勤處也有鑰匙,丁齊一看見,就明白導師是特意去後勤部門拿來了鑰匙,現在這把鑰匙正放在書桌上。
    
  自從上週三下午丁齊請假之後,就沒有再見過劉豐,現在是週一下午,短短五天時間,竟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恍如隔世。
    
  在這五天中,丁齊並沒有去找過劉豐,也沒有給導師打過電話。他不知道找導師去做什麼,難道惹了事去向導師求助,求導師罩著他嗎?其實不需要丁齊開口,劉豐也在盡力保護丁齊,導師做的那些事,丁齊都能猜到,心中很感激還有幾分愧疚。
    
  許是彼此都能明白對方的想法吧,所以劉豐也沒有聯繫過丁齊,等一切已塵埃落定,劉豐卻直接出現在了丁齊的宿舍裡。
    
  丁齊放下紙箱道:「導師,您來了,我給您泡杯茶!」語氣很平靜,甚至是刻意的平靜,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劉豐擺手道:「不用泡茶了,坐下說話吧。」
    
  屋裡只有一個座位,丁齊就坐在了床上。導師劉豐又指了指桌上的鑰匙道:「我在後勤處宿管辦公室拿的,沒經過你同意就擅自進來了。難道我不來找你,你就不去找我了嗎?」
    
  丁齊趕緊搖頭道:「不是這樣的,我想過幾天再......」
    
  劉豐打斷他的話道:「宿管那邊的人說了,他們不著急收回宿舍,本學期的計畫已經安排好了;那就這樣吧,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裡,直到明年二月初,下學期正式開學之前。」
    
  丁齊:「謝謝導師,這樣的小事也讓您親自費心!」
    
  劉豐搖頭道:「不必謝我,我只是去了一趟宿管辦公室,什麼話都沒說呢,他們就主動告訴我了,然後我就順便把鑰匙拿來了。我拿了你的鑰匙,也給你我的鑰匙,你要是在這裡住得不習慣,就搬到我家去吧,反正房子很空。」說著話,劉豐把自己的家門鑰匙也放在了桌上。
    
  丁齊的遭遇是值得同情的。對於身邊遭遇不幸的人,善良者的態度是儘量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丁齊已經被學校開除了,照說不能繼續住在教職員宿舍裡,可是宿管那邊並沒有著急趕人,而是在能允許的範圍內,還給了他四個多月的緩衝時間。
    
  丁齊跟宿管辦公室的人一點都不熟,除了當初領鑰匙幾乎沒打過任何交道,相比之下,今天鐘大方那種做法更令人感到不堪。
    
  看見桌上又放了一串鑰匙時,丁齊忍不住鼻子發酸了,他還是儘量平靜地說道:「謝謝導師,我會自己想辦法的。」
    
  劉豐直截了當道:「丁齊,你現在失業了。」
    
  丁齊儘量以輕鬆的語氣答道:「是的,我失業了,剛從心理健康中心回來。」
    
  就算劉豐先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看見丁齊抱回來了這個紙箱、箱中放著他在辦公室的私人物品,此刻也反應過來了。他嘆了口氣道:「鐘大方雖然家庭出身一般,但早年學習非常刻苦,專業能力也很強,只是他這個人...... 當初不是這樣的。」
    
  導師欲言又止,似乎不願意再多說。丁齊以勸慰的語氣道:「環境會變,所處的地位會變,人的想法也會改變的。至於鐘大方,我見過的病人多了!」
    
  鐘大方的擔憂其實有點多餘,丁齊並沒有告狀。劉豐又嘆了口氣道:「你最近經歷了很多,我就是想看看你會變成什麼樣子。有些東西是會改變的,但有些東西是必須堅持的,否則你就不再是你。還好,你還是那個丁齊。」
    
  丁齊笑了笑:「我一直就是。」
    
  劉豐點了點頭:「那我就放心了!今天上午我還去了一趟校圖書館,給你找了份兼職的差事,就是圖書管理員,算是臨時工性質。你先幹著吧,收入雖然不高,每月一千五,但也勉強夠眼下的生活費了,而且有個好處,你可以繼續使用現在的校園一卡通。」
    
  圖書管理員,丁齊在大學本科時就做過,那時是勤工儉學,沒想到轉了這麼一大圈,回頭又幹了這麼一份工作。可以繼續使用校園一卡通,這個好處就多了,有它便可以刷開宿舍樓和各大教學樓以及校園內各大場館的門禁,還可以使用食堂、圖書借閱室、公共浴室等專屬學校的服務設施,既便利又便宜。
    
  丁齊不禁站了起來,嗓子有些發啞:「謝謝導師!」
    
  下午鐘大方裝模作樣地跑來找丁齊談話,勸他主動走人的同時,還問他需不需要幫助?而劉豐根本就沒問這些,他主動給了丁齊此時最需要的說明。在丁齊沒有找到一份新工作之前,先解決了住的問題,然後又給他介紹了一份過渡性的兼職工作,暫時解決了生活問題。
    
  劉豐又習慣性地擺了擺右手道:「你已經說了好幾聲謝謝了,如果真要說謝謝,我還從來沒有好好謝謝你救了我的命,佳佳也沒有好好謝謝你救了她父親。」
    
  丁齊:「我們之間,用不著這麼客氣。」
    
  劉豐:「那你就更用不著謝我了。其實人在排解心理壓力時,可以選擇環境療法,那就是換一種環境,到一個與過往經歷無關的地方。但你如果繼續留在校園裡,面對的還是曾經熟悉的人和事,必然會時常提醒你曾經發生了什麼,而你的處境和以前又有了怎樣的不同。
    
  你得面對這一切,面對真實的和假想中的觀眾,所以校圖書館圖書管理員這份差事,你如果不願意做,完全不必勉強,我們可以再想別的辦法。」
    
  剛剛經歷了那樣的事情,繼續留在校園裡、發生這一切的舊環境中,從心理層面並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會導致強烈的失落感與挫敗感。劉豐當然明白,所以乾脆把話挑明了說。
    
  丁齊又坐了下來,沉默了幾秒鐘之後抬頭答道:「我從未打算逃避什麼,如果這就是我將要面對的,那就去面對這一切。圖書管理員,很好,導師安排得很好。」
    
  劉豐終於長出一口氣道:「這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成長;不僅是經歷了什麼事,而是怎樣去經歷,經歷之後又會怎樣。」說到這裡他的語氣頓了頓,沉吟道:「你是我迄今為止最優秀的學生,如果斷送了專業前途,實在太可惜了。
    
  在圖書館這段日子,你可以多看些書,我和公安那邊打聲招呼,幫你改個名字。明年你可以繼續考外校的博士,導師我也可以先幫你聯繫好。將來換一個名字、換一個地方,影響並不大;絕大多數人並不認識你,能瞭解你詳細履歷的畢竟只是少數。」
    
  丁齊卻搖頭道:「我的名字是父母起的,也是他們給我留下的印記和紀念,他們雖已不在,我卻不能改換。而且我自認為並沒有做錯什麼,更沒有必要去否定自己的人生。」
    
  劉豐也只得無奈道:「所有的事情都發生的太快,或許你還沒有完全想明白。將來如果有這個需要,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