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天國遊
集市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這四頂轎子所過之處,眾人都得紛紛讓開行禮,顯得很是擁擠不便,丁齊便示意前面領路的元帥蕭博知離開了集市,邊走邊問道:「這旁邊的兩座樓,是做什麼用的?」
空地的東西兩旁,各有兩棟二層的小樓,有點像外面的聯排別墅,但是不帶院子,和村社中其他的建築不太一樣。旁邊的軍師陳容答道:「那裡是學舍,一間屬於小學,另一間屬於大學,孩子們的食宿之地。」
此地的孩童不論男女,年滿十二歲就要到主社來上小學,滿十三歲上大學,教室就是神祠的前廳和後廳。主社人家的孩子自然可以回家住,但其他三個村社的孩子卻不可能每天來回,所以分別修了兩間學舍。
「進學」期間的孩子,「公家」是管飯的,糧食就由大營公庫出,但平時想改善生活吃點更好的,那就要各家大人自己給孩子送了,通常都是每月小市或大市的時候。因為幾位天兄的到來又恰逢小市,所以學舍中的孩子都放假了,暫時停課以免打擾到幾位天兄的休息。
丁齊吩咐道:「不必繼續停課,不要因為我等到來而攪擾各營日常,明日就繼續吧,我也想看看這裡的小學和大學都教授孩子什麼。」
幾人離開集市來到村社小巷中,所謂的小巷就是各家院落之間自然形成的道路;這裡不缺地方,村社的面積比較大,只有五十多戶人家,所以每戶人家的院落都很寬敞。
丁齊有一種感覺,假如和外面過去的老村莊相比,僅僅看房子,這裡的人家幾乎都能稱得上大戶人家了。
全是青磚瓦房,修得很寬大舒適,每棟建築都很精緻。門檻用條石砌成,而門楣和窗楣以及屋簷下,幾乎都裝飾著精美的花磚,花磚的內容有飛禽走獸、草木花卉,還有此地歷史傳說中的各種人物故事。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裡的社會已經發展到了物質極大豐富的水平,人們也追求精神享受,看這些裝飾就知道了。丁齊特意下了轎子走進了了幾戶人家的屋子,參觀建築內部人們日常生活的細節。丁齊一邊看還一邊問,幾位首領在一旁回答。
如今此地建房用的大料早就不在山中採伐了,而是取自大路兩旁種的行道樹,每到一定年限便採伐大料儲存再種上新的。儲存方式就是用石條壓住、沉在湖泊裡,假如誰家修房子需要樑柱等大料,就可以取出來,如今幾百年上千年的水沉木都有。
水沉是一種儲存木料非常好的方式,俗話說「乾千年,濕萬年,不乾不濕沒幾年」。完全沉在水中可以隔絕空氣,還能使木料的組織結構緩慢的結晶碳化。將水沉木撈起來在乾燥的地方放上幾年,還可以防止變形。
當地的建築極講究經久耐用,一旦修好了至少要用上百年,所以才會修得那麼精緻用工。那些精美的花磚其實並不算太費工,因為磚模大多是現成的,歷代人加工好了留下來的;真正費手藝的是木工,哪怕只是普通人家,走進房子一看,也堪稱雕樑畫棟。
說是上百年也不確切,其實這裡大部分房屋都已經使用了幾百年,總是有人居住,人氣不散,而且歷年都不斷在修繕;假如誰家新造或大修房屋,所需要的磚瓦和大料提前好幾年就開始準備了。
這裡幾乎家家戶戶都養雞,白天就散放在院子裡,到了晚間則關進雞籠。雞是他們平時最主要的肉類來源,雞蛋還可以拿到集市上換東西。而且在院子裡養雞有個好處,就是各種蟲子幾乎都會被啄吃了,包括蜈蚣蟑螂之類,雞的糞便還可以做肥料。
房前屋後包括院子裡都種了樹,有棗樹、山楂樹、櫻桃樹、香椿樹、桑樹、桐油樹、膠樹... 這些都算是當地的經濟作物了,既可以遮蔭、小孩子也有零食,牆角邊的空地上還種了成排的向日葵或火麻。
火麻籽可以榨油,更重要的是麻纖維可以織布。這裡的布料有三種,麻布、葛布和絲綢,其中麻布的產量最大。此地有野蠶,古人捕捉之後人工飼養,並且在田間植桑。絲綢的產量很低,但是此地的人口也少,而且對東西非常珍惜。
他們平時下地幹活穿的衣服,不追求華美,就講究結實耐用,基本是麻衣,磨破了可以打補丁,穿壞了也不心疼,破布頭還可以浸油扎火把或當其他的燃料。但是當地人在節日裡穿的衣服就很漂亮了,誰家沒有精心保存幾套絲綢啊。
冬季裡的御寒衣物主要是裘皮,麋鹿皮是最珍貴的,還可以用來做被褥,更多的是竹鼠皮。竹鼠皮的衣物,此地的大人小孩幾乎都有幾套。
這裡沒有外面那種油漆,木質器物的防腐與密封則用桐油,當地還有一種膠樹,提煉出的樹脂還有防蟲蛀的效果。桐油不是梧桐籽油,而是另一種植物,桐油樹是這裡的山野中原先就有的,如今也被人工種植。
丁齊等人曾在深山中看見了桐油樹,當時畢學成還誤認成了小桔子,其實那是桐油果,丁齊小時候就見過。他們在山中還看見了香櫞果,果實也很像桔子,但是枝條上帶刺,果實有一種奇特的香味,可以製作香料或芳香劑。
幾乎家家戶戶都養雞、紡麻布,約有四分之一的人家養豬,養蠶加工絲綢的人家不到十分之一。因為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在基本的自給自足基礎上,只能選擇少數幾種副業,其他東西還是要依賴商品交換。
竹鼠擅打洞,牙齒很厲害,要砌成它們爬不出來的磚圈飼養,連地面都要鋪磚。養竹鼠也意味著平時要種竹林和地瓜,這裡用來餵竹鼠的東西主要是地瓜,經常也會採集嫩竹投餵。
另一種家家戶戶都會從事的手工業就是竹編。在丁齊眼中,這裡的每一戶人家可能都會被外面當成竹編大師,但在當地人眼中的區別卻很大。
成年人甚至不少孩子都是好竹匠,但精力用的有多有少,效率有高有低,加工的竹器品種也不同。能加工竹器拿到集市當商品賣的,都是製作竹器最多、最好、最快的人家。此地最多的青銅器物就是破竹、刻竹、刮竹用的竹工刀。
所謂的物質極大豐富,要看怎麼去理解,比如這裡就沒有電腦和手機,更沒有外界琳瑯滿目各種數不清的物產。但以當地有限的活動空間以及資源品種,人們物質生活與精神所需的各種東西,確實已經非常豐富。
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當然是此地的居民勤勞樸實,另一方面,這個世界的文化傳統就是講究物盡其用。假如是外界、特別是西方的消費主義者來到這裡,肯定不會喜歡這種習慣。
一棟房子要住上百年甚至幾百年,一件好衣服也要穿很多年,精心保存勿使損壞,就算破了也盡量修補;陶器不得隨意損壞,甚至損壞了還要受責罰,哪怕那是個人自己家的東西。
所以這裡的耐用品往往都做得非常精緻,因為都要盡量使用更長時間,那當然要做得更漂亮才好;很多日用器物都像工藝品,而容易損壞的消耗品都盡量做得簡單結實。在物盡其用和不斷積累的基礎上,才能做到如此富足。
假如一件家具用一年就壞了,三十年就需要生產三十件新家具替換,但如果用最好的工藝最好的材料精心製作,就可使用三十年,也意味著同樣的商品賣不出去。
當地人不會認可這種消費主義的觀點,倒也不是所謂的勤儉節約,他們不過是單純的想物盡其用,盡量把東西做到最好,人們可以把更多的精力用來生產別的東西。哪怕還是用來生產家具,便意味著你可以同時擁有三十件不同的家具。
參觀村社中的人家,丁齊對當年陶昕制定的「新十款天條」理解更深,那不僅僅是十條規定,更是代表了此地的文化傳統,包含了對待這個世界以及對生活的態度。
丁齊又示意眾人離開村寨,出了東門來到昨天走過的原野上,當中是一條直路通往二社,不遠處還有兩條分岔的大路通往一社和三社。這是天國的交通主幹道,在白天一眼就能看出來,因為道路兩旁都種著整齊的行道樹。
行道樹有兩種,銀杏和雲杉,都是主幹很直的喬木,也是建築所需的大料。按照當地的規定,每株行道樹等距間隔一丈五,六十年一伐料,樹木被採伐或者因意外枯死倒伏之後,要及時補種。假如各營所儲的大料已滿,可不必六十年一伐,隨缺隨伐。
通往其他三個村舍的大路,每一條都有七、八公里,行道樹的數目可比當地的人家多多了,所以很多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恐怕已有好幾百年的樹齡。這是自古及今多代人種下的,也是當地所需大料的儲備資源。
大料不僅是建築所需的樑柱材料,在當地更多的用途是造船。東大營的河道與湖泊眾多,所以船是一種重要的運輸工具,尤其是在收割的季節。但是船行速度較慢,在水道中走得太遠夜裡趕不回來,就需要在船的兩頭放缸點火。
從原野上望去,三條大路就像三隻壯觀的綠色長龍。行道樹的作用還能指引方向。朝著道路一側的樹身上,都用顏料畫了箭頭,指向距離最近的村社。
當地居民如果去遠離村社的地方幹活,往往會隨身備上火把,以防在黑夜中沒趕回來。就算點燃火把也看不清楚遠方,難辨方向,但只要能回到大路上,沿著行道樹上的箭頭走就行。
那三條大路上仍陸續有人趕來,扶老攜幼,揹著筐、抱著孩子。他們在天亮後吃完早飯出發,因為路比較遠,所以現在才趕到。大家都帶著興奮的笑容,喜氣洋洋就像過節一般,今天也確實是過節。
東營一、二、三社距離主社大約都有七、八公里,這路可不短啊,絕大部分人就是直接走過來的。隊伍中也有麋鹿拉的車,但車基本都是裝東西的,有的小孩坐在上面。
麋鹿是當地人馴養的家畜,但它畢竟不是牛馬,膽子很小易受驚嚇,遠距離奔跑的速度和耐力遠遠趕不上馬,負重能力也遠遠不如牛,拉著車差不多就相當於人的步行了。為了防止其受驚傷人,這裡拉車推磨的麋鹿都是經過閹割的,而且公鹿都鋸掉了角。
生活在外面都市中的人,平時很少會走八公里的路,但當地三個村社的人今天全過來了,很多人不到兩個小時就趕到了,他們還揹著筐呢!可見此地人的體力和耐力都很好,很多上了歲數的老人,步履比丁齊認識的很多年輕人都要輕健。
這些人不僅早上要走過來,還要在天黑前走回去,一來一回至少是十五公里啊,但看表情都很輕鬆愉悅。
當地最大的日用消耗品是鞋,有布鞋和麻鞋,最好的是用鹿皮和鹿筋製作的軟靴。好鞋一般都在過節需要長途趕路的時候穿。
眾人見到四位天兄坐著轎子,又紛紛在道路兩旁下跪行禮,丁齊命眾人起身繼續趕集去,但總這樣也不是事啊,他又命人將轎子放下,帶著三名弟子離開大路步行進入了原野,只要元帥、軍師和司馬三人陪同。
他一邊走一邊看,還詢問了各種問題。這裡的田地分公田與留田兩種,所謂公田就是村社公有,主要種植糧食和油料作物。而留田則相當於外面農村裡的保留地,是各家自有的,想種植什麼根據各家的需要和擅長。
所以大家栽培的東西五花八門,基本上都與公田中的勞作時間錯開。當地沒有稅收,但有類似於古代的徭役制度,每年有固定的時間必須為公田勞作。所謂的公田勞作不僅是種植耕田,也包括經營山林和湖泊,還包括為整個村寨加工各種器物。
東大營所在這片原野湖泊與平原、丘陵交錯。平原基本都在離村寨較近的地方,田間地頭種著不少樹。假如地頭桑樹較多,可能這戶人家就是養蠶紡綢的,假如地裡種的黃豆較多,那麼這戶人家可能就是做豆腐的。
他們越走越遠,丁齊在心中想一個問題:這裡究竟是怎樣一種社會制度?
原始部落制?有點像,但又不完全是。當地的生產水平很發達,在有限的資源條件下幾乎達到了物質極大豐富。老子所說的小國寡民?有些地方也有點像,但也有很大的區別。
自給自足的農耕社會?同樣似是而非。在公有制的基礎上,這裡顯然有大型協作化的生產活動,而且社會組織度非常高,公共服務和公共管理很完善。當然了,能做到這些也與村寨規模很小有關,倒有點像教科書般的經典社會主義了。
但這種概括也不盡準確,總之不能給它下一個已知的定義,在漫長的萬年曆史中,經過了太多的災難,幾度從滅絕的邊緣重新走出來,才有了今天這個世界。人們過得太平安寧,比之一百五十多年前外界發生的事,這裡倒更像真正意義上的太平天國。
丁齊不禁又在思考另一個問題:他們這些外人來到這裡,被當地人視為天兄,究竟會給這個世界帶來什麼或者說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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