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方外:消失的八門 作者:徐公子勝治 (已完成)

 
basalt 2018-4-1 20:40:4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60 230325
basalt 發表於 2018-7-7 15:38
190、記住了

  田琦死了,宗族觀念極強的田相龍沒有了繼承人。洪桂柱腦洞清奇,居然提議將自己已經十五歲的小兒子過繼給田家。只要眼不瞎,就能看出來這是衝著田相龍的財產去的,而且想要的不是一點半點好處,居然是打算繼承田相龍的整個家業。

  除非田相龍腦子抽筋才會答應這樣的事情... 假如他真的答應了,接下來洪桂柱恐怕就會成天盼著他早死呢。但這世上還真有腦子抽筋的,洪桂榮就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天天跟田相龍鬧;結果田相龍暗度陳倉,在外面找了個名叫小紅的姑娘,又生了個兒子。

  其實就算田琦不死,這個精神病患者兼變態殺人狂也不可能繼承田相龍的家業。田相龍私底下悄悄幹的事情,劉豐曾經隱誨的提示過,並沒有做其他的評價,但這件事卻讓洪桂柱知道了。洪桂柱便想了條毒計,他花錢雇人讓那個孩子永遠消失,當時找到的是黑老大的團夥。「黑老大」在這個團夥中就叫這個名字,普通成員並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甚至連他的樣子都不清楚。

  黑老大的真名叫郎黑,可能生下來就很黑,而父母起名也太隨意了。他的名字中有個黑字,又是團夥的老大,所以就自稱黑老大,夠霸氣的。

  郎黑的團夥接了這單生意,洪桂柱開價五十萬,先付一半,事成之後再付另一半。郎黑團夥幹這種勾當已是輕車熟路,經過一番踩點計畫後,很輕鬆地就把那孩子弄到手了;但郎黑卻知道了孩子的身份,覺得留著這孩子能從田相龍那裡得到更多的好處。

  但是他的如意算盤沒打成,旋即被丁齊一頓亂棍打滅了美夢,孩子也被警方救走了。郎黑連後來的二十五萬都沒拿到,便和瘦老三一起逃回了老家。

  瘦老三叫李瘦梅,也帶一個瘦字,這名字可是起得夠文雅的。李瘦梅和郎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鄰居,當年郎黑帶著他一起出去闖蕩,如今也是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逃回老家。等春節都過了還不見任何動靜,郎黑和李瘦梅便意識到風頭已經過去,警方並沒有查到他們兩個的身份。

  他們的心思又活泛起來,新年總得幹新買賣呀... 於是就把主意打到了洪桂柱身上。正月裡洪桂柱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李瘦梅打來的,要他拿出五百萬來花錢消災。

  郎黑和李瘦梅畢竟是在道上混過的,事先摸過洪桂柱的底細,五百萬這個數不是隨口說的。假如洪桂柱東拼西湊,差不多正好能拿出來這麼多;但他們躲在鄉下消息太閉塞了,不知道洪桂柱剛剛大吐血拿出了四百萬賠償給了魏凡婷。

  這件事誰都沒有對外聲張,丁齊是為了保護魏凡婷、不想給她惹來麻煩,而田相龍、洪家兄弟則更不可能說出來,所以郎黑與李瘦梅就算想打聽也不可能知道。

  洪桂柱接到電話後怒不可遏,一度還想耍橫。但是耍無賴這招對李瘦梅無用,因為他比洪桂柱更無賴。

  洪桂柱告訴瘦老三,在這起案件中,雙方的行為都是犯罪,假如捅出去都沒有好下場,所以誰都別威脅誰。但是瘦老三卻滿不在乎的告訴他:「警方不知道我的身份,連你都不清楚我叫什麼名字吧?可是假如我把事情一捅出去,員警卻是能抓住你啊!」

  洪桂柱咬牙切齒道:「別以為我不懂法律!假如你們不歸案,這個案子也判不了!」

  瘦老三笑道:「洪總好有見識啊... 佩服,佩服!就算警方結不了案,但你猜一猜,田大老闆會不會撕了你?只要這件事情被捅了出來,不管你進不進去,這一輩子還想不想混了?」

  洪桂柱打了個哆嗦,一時間沒話說了。瘦老三又說道:「既然談買賣,我也是想幫你,只要這五百萬到了帳,我們從此兩不虧欠,江湖相忘!我好心再提醒一件事,那個攪了你們好事的丁齊,應該就是田相龍的人,是田相龍特意找來對付你們洪家的!我收到錢以後是不會再找你的麻煩的,但你們還要小心這個人... 」

  李瘦梅不提丁齊還好,一提丁齊,洪桂柱簡直要把牙都要咬碎了。在他看來,就是丁齊壞了他所有的好事,與他簡直有不共戴天之仇!

  瘦老三給了洪桂柱一個月的時間去籌錢,並且不許談任何條件,假如一個月後還收不到錢,他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捅出去。當然了,錢到帳是越快越好,每隔三天,瘦老三都會主動聯繫他一次,而洪桂柱卻聯繫不上對方。

  倉促之間上哪兒去弄這麼一大筆錢呢?冤有頭、債有主,洪桂柱本能的就想到了丁齊;假如不是丁齊,他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問題是丁齊有這筆錢嗎?在洪桂柱看來,丁齊當然有,他剛入帳七百二十萬呢...

  在追索拆遷補償款的過程中,「苦主」魏凡婷根本就沒露面,從頭到尾都是丁齊在忙乎,也是丁齊直接找到了田相龍。假如丁齊說自己一分錢好處都沒留,打死洪桂柱也不會信的;將心比心嘛... 丁齊上躥下跳搞這件事,應該就是衝著他們洪家兄弟來的。

  洪桂柱已認定丁齊是田相龍的人,也許在田相龍看來,這七百二十萬只是小事,就當是丁齊幫他幹活的辛苦費了。更重要的是,田相龍藉機把洪桂榮和洪家兄弟都給臭罵了一頓,洪桂柱想把自己的小兒子過繼給田相龍的打算也徹底泡湯了...

  丁齊認出了洪桂柱,轉念間就明白了對方為何要綁架他。丁齊雖然不清楚洪桂柱與犯罪團夥勾結的內情,但也知道洪桂柱是為了自己來的,也是為了年前收到的那七百二十萬來的。

  丁齊在心中暗歎,找死果然不分身份如何、手段高低,主要只看是什麼樣的人... 這個洪桂柱和剛剛送命的那個張望雄,其實就是同一種人啊... 而令他更感慨的是,他能在洪桂柱眼中看出那種對自己刻骨的仇恨,可自己偏偏根本就沒有見過這個人。

  這世上總有一種情況令人無語。有很多人與你素不相識、素昧平生,你既沒有傷害過他們,更並沒有做錯過任何事。他們也根本就不認識你,更談不上瞭解你,卻不吝以各種惡毒的方式去謾罵你、攻擊你、傷害你。

  至於眼前的洪桂柱,丁齊畢竟還和他間接打過交道,讓他連本帶利吐出了贓款。丁齊此刻想到的,主要是這些年來的一些經歷... 有點走神了。

  見丁齊不說話,洪桂柱還為以他被嚇傻了,於是惡狠狠地說道:「丁醫生,你沒想到自己也會有今天吧?」

  丁齊面無表情道:「你們是什麼人?把我帶到這裡想幹什麼?」

  這簡直是一句標準的臺詞,令洪桂柱感覺很滿意,很有氣勢地揮了揮手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誰!把你帶到這裡就是有事情想談,只要你乖乖合作,我們只謀財、不害命... 」

  丁齊:「哦?你們是想要錢!但為什麼認為我有錢呢?」

  洪桂柱:「丁醫生,都到了這個時候,就不必再說瞎話了!我們都調查過了,你年前剛剛發了一筆財,七百二十萬呢!而且你是給田相龍田大老闆賣命的,田老闆也應該給過你不少好處吧?丁醫生怎麼可能沒錢呢?」

  丁齊看著洪桂柱的眼睛,主動幫他省略了很多廢話,直奔主題道:「可是你們把我綁在這裡,我怎麼給你錢呢?」

  洪桂柱微微一怔,眼中立刻有了別樣的神采,湊近了道:「這一點你放心,現在是什麼年代了?你把你的各種帳號、密碼都告訴我,包括手機的、銀行卡的... 等我們把錢都轉走之後,就會放了你。」

  丁齊:「你拿到了錢,真的會放了我嗎?」

  洪桂柱:「當然了,我說話算數!但你如果不按我說的辦,現在就沒有好下場!」

  丁齊:「可是你們有這麼多人,就算你放了我,假如別人不答應怎麼辦?」

  洪桂柱:「你這話什麼意思?這裡我說了算!」

  丁齊:「我看過一部電視劇,也是這個場面,老大綁了人,答應拿到錢就把人給放了;結果人家給錢了,老大手下的小弟卻動手了,老大說他只答應自己放人,而在場別的人可沒答應... 你看看,這裡還有好多人呢... 他們手裡都有傢伙啊。」

  洪桂柱眼中暗藏嘲諷之色:「哦?原來你在擔心這個呀?我可讓他們一個個都跟你保證!」

  丁齊:「所有人都要跟我保證一遍... 我有好幾張銀行卡,有很多帳號和密碼,可以先告訴你數額最大的那一個,然後你再把他們一個個都叫來對我保證,我再說其他的... 」

  洪桂柱的眼神就像貓在看被戲耍的老鼠,笑著點頭道:「那你就先告訴我吧!」

  丁齊:「我先說一個,你聽好了:銀行是... 、帳號是... 、密碼是... ;記不住沒有關係,我可以再說一遍,銀行是... 、帳號是... 、密碼是... 」

  丁齊開始訴說,他的語速很奇怪,帶著一種不太容易適應的節奏,剛開始聲音不大,只有洪桂柱才能聽清,但接著聲音就漸漸變大了,讓屋子裡所有人都能聽見。他彷彿是怕洪桂柱記不住,反覆一遍一遍地念,足足念了有好幾分鐘。

  丁齊還間或插話問道:「記住了嗎?」

  洪桂柱點頭道:「記住了。」

  丁齊又說道:「為了防止你忘記,我再念一遍,你會好好聽的... 」

  洪桂柱聽得入神了,看樣子像在用心記住丁齊說的帳號和密碼,其實他真想記住很簡單,掏出筆和紙寫下來就行了,或者輸入到手機備忘錄裡;但此刻他好像完全沒意識到,屋中的其他人反應也和洪桂柱差不多。

  終於念完了帳號和密碼,丁齊又扭頭道:「我還有其他的帳號和密碼,一人領一個,你們一個一個來... 就是你,個子最高的,你先來!」

  等地下室中的人都「領」完了帳號和密碼,丁齊朝洪桂柱道:「外面還有兩個望風的,把他們也叫進來,一人領一個帳號和密碼。」

  洪桂柱很聽話地走出去把那兩個也叫進來了。居然還有這等好事?那兩人也非常高興,依次來到丁齊面前領了一個帳號和密碼,然後就留在地下室中沒有出去。

  丁齊看人都聚齊了,又不緊不慢地說道:「為了防止忘記,你們都拿出筆和紙,把帳號和密碼記下來... 用右手掏筆,每人左邊的褲子口袋裡有個小筆記本... 」

  所有人都掏出了東西開始記錄,但是他們手中並沒有真正的筆和小筆記本,只是做出了相應的動作,裝模作樣地在那裡寫著什麼,看表情又跟真的一般。

  正準備去分局食堂吃午飯的時候,李青花突然接到了丁齊的電話,她笑道:「丁老師,今天怎麼有心情突然主動聯繫我了?是想約我吃飯嗎?」

  丁齊:「回頭一定請李所長吃飯,但我現在要報案。」

  李青花:「報案你不打110,撥我的私人電話幹什麼?工作和生活一定要分清楚!不要再叫我李所長了,可以叫我教導員,我調崗位了。」

  丁齊:「調到什麼崗位了?」

  李青花:「分局的刑警大隊。」

  丁齊:「那真是太巧了,我要報的案子,就是正在發生的一起刑事案件。就在現在,我被一夥歹徒綁架了。」

  李青花:「別扯了!你知道這麼逗員警、報假案的後果嗎?你被綁架了還能給我打電話?」

  丁齊:「我沒開玩笑,這事是真的,聽我慢慢和你說... 」

  他從今天早上在公園裡被六名歹徒挾持說起,講到自己被蒙頭帶走最終到了一個地下室,在見到了一位蒙面的「佐羅」,一眼認出對方就是洪桂柱。他講述的中途還掛斷了電話一次,給李青花發了自己的定位,是在江北區的市郊。

  李青花當然清楚丁齊和洪桂柱有過什麼恩怨過節,也意識到丁齊不是在開玩笑了,重新接通電話後,語氣凝重道:「你是怎麼脫身的?那夥人呢?」

  丁齊:「教導員放心,那夥人已經被我控制起來了,他們正在記筆記呢... 我真是找你來報案的,趕緊行動吧... 」

  李青花頗覺不可思議,沉吟道:「你在江北區,而我負責的是江關區刑警大隊... 這要是真事的話,你應該打電話給江北區... 或者我幫你通知他們吧!」

  丁齊:「我可是在江關區被帶走的,這事妳也能管得著吧?妳們警方連跨省都可以執法,跨個區聯合行動有什麼問題?我之所以打電話給妳,主要是因為妳知道內情,而且順便送妳一個破獲大案、要案的機會;妳調到了刑警大隊也真是太湊巧了...

  先別著急,我還有個情況要告訴妳:想當初田相龍的兒子被拐賣團夥拐走,並不是突發事件,而是洪桂柱花錢雇凶,他的目的就是想除掉那個孩子。當時團夥頭目跑掉了,而現在見風頭過去,他又回來敲詐洪桂柱。

  妳們抓住洪桂柱這夥人之後不要走漏風聲,先控制洪桂柱的聯繫方式;那個犯罪團夥的頭目每隔三天就會聯繫洪桂柱,問他錢湊齊了沒有、下一次會在什麼時候聯絡... 到時警方就正好可以順勢將外逃的犯罪團夥頭目一網打盡。至於該怎麼做,就是妳的專業了... 」

  李青花目瞪口呆道:「你是怎麼掌握這些情況的?」

  丁齊:「都是問出來的呀!我跟洪桂柱聊得挺好... 現在是不是可以組織抓捕行動了?我回地下室先把自己綁椅子上,還原一下現場...」

  李青花:「喂?喂... 」而那邊丁齊已經把電話掛了。

  等警方大隊人馬趕到江北區那個別墅工地,走進丁齊被綁架的地下室時,只見丁齊坐在椅子上雙手被反綁著,他面前還站著十個人,皆做一手持本、一手拿筆狀,認認真真地不知在記錄什麼東西。直到員警為他們帶上手銬,這些人才清醒過來...

  在境湖市警界,尤其在江關區司法系統內,丁齊的名字早已如雷灌耳,幾乎所有人都聽說過他的「事蹟」,此刻在場的警官們看向丁齊的眼神都跟見鬼似的!

  李青花很輕鬆地就解開了反綁丁齊雙手的繩索,發出一聲呻吟般的歎息道:「丁老師,你把它們都催眠了嗎?這是怎麼辦到的?」

  丁齊淡淡道:「誰叫他們給了我足夠的時間?他們不僅沒有心理防備,而且還願意主動配合... 這就是我的專業,而且這次還是免費的!」

  將洪桂柱等人帶走並不算完,當天晚上八點,李瘦梅又聯繫洪桂柱,終於得到了一個好消息:洪桂柱那邊五百萬已經快籌齊了,差不多三天後就可給他轉帳,雙方商量了一番付款方式,通話時間挺長的。

  李瘦梅還挺謹慎,告訴洪桂柱三天後再聯繫,到時候再說怎麼給錢。時間又到了三天後,一隊員警如神兵天降,郎黑和李瘦梅都沒能反應過來...

  洪桂柱當然是關進去了,其他的事不必再多提,但有一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丁齊那天究竟告訴了他什麼帳號和密碼?在洪桂柱的意識中,他千真萬確已經牢牢記住了,事後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basalt 發表於 2018-7-7 15:39
191、繞暈了

  「真不好意思,你們大隊的同志們那天連午飯都沒吃,我要找個機會請大隊的全體警官!」

  「你不知道現在有八項規定嗎?還想讓我們大隊的全體同志接受請客,讓我這個教導員怎麼做呀?我一個人代表他們就行了!既然是丁老師誠心請客,那我就不客氣了 ... 老闆,來個燕窩燉鮑翅!」

  站在桌旁的飯店老闆苦著臉道:「李所長,我們這裡沒這道菜!」

  丁齊也笑了:「我沒聽說過這道菜。」

  李青花小手一揮:「沒有啊?那就一人來一頭澳洲龍蝦,要三斤一隻的!」

  老闆:「這個也沒有...」

  李青花:「那你們這裡最貴的菜是什麼?」

  老闆:「境湖一鍋鮮!一百二十八塊,份量足夠你們兩個人吃了,我免費再贈送兩個涼菜。」

  李青花:「今天是丁老師請客,他有錢,不用送,照常算帳、照常打折就行... 這也太便宜了!」

  老闆在心中吐槽:李所長是跑到這兒尋開心來了嗎?上哪裡給她弄什麼燕窩鮑翅澳洲龍蝦啊?明知道沒有,還裝模作樣地點了半天... 但這話也只能在心裡嘀咕,不敢說出來,老闆賠笑道:「李所長,我這裡只是一家大眾小飯店,主要做在校大學生的生意,講究的就是物美價廉...」

  李青花:「好了好了!就點一道境湖一鍋鮮,老闆你看著配兩個涼菜... 丁老師,喝點什麼酒?五糧液還是茅臺... 這裡也沒有?那麼桃花潭還是境湖大麯?」

  丁齊:「我開車了。」

  李青花:「你沒吃藥吧?感冒藥、消炎藥啥的?」

  丁齊:「那倒沒有。」

  李青花語氣就像領導在安排工作:「叫代駕!」

  丁齊:「我下午還有預約啊... 妳自己下午也得上班呢...」

  李青花:「那就整點啤酒吧!」

  丁齊:「好好好... 就陪教導員喝點啤酒。」

  丁齊請李青花吃飯,結果李青花把時間選在了中午,地點就定在境湖大學西門外。等兩人見了面,李青花把丁齊帶進了街邊的一家小飯店。丁齊說這也不像個請客的樣子呀,李青花卻說就是這裡,讓丁齊只管結帳。

  飯店老闆當然認識李青花,雖然她春節後已經調到分局刑警大隊當教導員了,但是老闆還是習慣叫她李所長。酒菜很快就上齊了,李青花笑道:「便宜你了!」

  丁齊給李青花倒了一杯酒:「您這是唱的是哪一齣啊?跑到這裡來點三斤重的澳洲大龍蝦,還一人一隻,不是在調戲老闆嘛!」

  李青花很爽直地答道:「我是在調戲你!」

  丁齊被噎了一下,頓了頓才說道:「調戲我幹嘛呀?」

  李青花:「因為丁老師的檔次高啊!要點就點最貴的,否則配不上你的身份。」

  丁齊:「這話從何說起?」

  李青花:「我可是聽說了,昨天晚上田相龍田大老闆請客,在境湖市最高檔的飯店,你挑菜譜上最貴的點了一桌,田老闆買了五萬多的單!就一頓飯呀... 」

  丁齊苦笑道:「原來妳想說這回事啊... 田相龍要感謝我,我也不想要他的錢,但總不好連一頓飯都拒絕吧?做了好事,接受好意也是應該的。他把我的導師也叫去了,在座的還有妳們分局和江北分局的領導。

  田老闆既然訂了那麼高檔的地方,我要是只點一盤醋溜土豆絲,那就是存心讓人尷尬下不了臺了... 其實我點的菜越貴,他心裡越好受,這也是滿足他的心理需求,倒不是為了自己吃什麼。」

  李青花:「就是看人下菜碟唄?丁老師,我敬你一杯!」

  丁齊:「也可以這麼說吧,該我敬妳,教導員辛苦了!」

  李青花放下杯子又歎了口氣道:「案子終於水落石出,該進去的也都進去了,但田老闆心裡不會好受吧?」

  丁齊點了點頭道:「這事擱誰身上都不會好受,他有必要去做個心理輔導...」

  李青花:「田相龍的虧心事也沒少做過... 說起心理輔導,他可以去找你呀!十倍的談話費都付得起!」

  丁齊:「人性總是複雜的,不好一概而論。我對他現實中的事情參與太多,根本不適合做他的心理醫生,所以我已經給了他建議,還推薦了別的心理醫生... 不提田老闆了,那天才知道妳調到分局刑警大隊當教導員了,我是不是該祝賀你升職了?」

  李青花:「升什麼職啊!說起來... 我好像還相當於降了半級呢!」

  丁齊一愣:「好端端的為啥降了半級?難道是犯啥錯誤了?」

  李青花:「我能犯啥錯誤?是我自己申請調過去的... 其實也不能算是降級。」

  丁齊:「我沒整明白。」

  李青花:「這麼跟你說吧:按照國家公務員序列,派出所所長和大隊教導員在職務上是平級,都是實職正科;但根據境湖市的當地政策,派出所所長高配半格,是副處。這個副處是境湖地方的副處待遇,而刑警大隊教導員這個正科,是國家公務員序列中的正科。

  從去年開始,中央發文要求清理整頓各地方的公務員序列,地方政策若與中央規定不一致,要以中央規定為準。那怎麼辦呢?只能是老人老辦法、新人新政策。我是恰好卡在老辦法的線上,所以職級上還是地方上的副處,但職務是國家規定的正科。」

  丁齊:「我勉強聽明白了。」

  李青花:「很多體制內的同志經常都被繞暈了呢。」

  丁齊:「那妳幹嘛要調到刑警大隊當教導員啊?所長不是更好嗎?」

  李青花:「派出所婆婆媽媽的事情太多,而我一直是想幹業務的,最感興趣的是主審偵察,否則也不會去學心理學還想考心理諮詢師了... 丁老師,我覺得你如果加入公安系統的話,一定是位最優秀的主審偵察員,就是收入比你現在低多了。」

  丁齊:「我真要去了,妳們能收嗎?」

  李青花笑著搖頭道:「看你的檔案記錄估計就通不過,而且領導也不敢要啊,現在誰都怕了你... 還有好心人提醒我:既要對你保持尊敬,但又不要和你走得太近... 你是個好人,也很有本事,但是太邪乎... 」

  丁齊苦笑不得道:「只要不害人,就用不著怕我。」

  他們兩人點菜的時候,南沚社區朱山閑家的小樓中,莊夢周、譚涵川、朱山閑這三個人也在邊吃邊聊。莊夢周和譚涵川又溜達到鏡湖來了,朱山閑便回家陪他們吃午飯,只聽莊夢周說道:「我早就說過,真要是和人動手,丁老師絕不可小看。」

  朱山閑:「丁老師這次也沒動手,兵不血刃便一網打盡。」

  譚涵川:「這才叫厲害呢... 假如用眼神就能搞定,幹嘛還要動拳頭?」

  朱山閑:「現在公安系統內都在傳,丁齊把一幫綁匪都給催眠了,然後讓他們乖乖地投案自首,把員警都嚇了一跳,太他媽邪乎了!」

  莊夢周:「事情好像傳歪了... 普通的催眠師可沒有這麼大本事,就算是丁老師也不可能做到傳聞中的那種事;但事實真相更邪乎,江湖要門興神術,丁老師已經玩得賊溜,假如按過去的說法,那夥綁匪都被他拍花了... 」

  就在這時冼皓拖著一個行李箱走了進來道:「幾位師兄吃飯呢,丁齊哪去了?」

  朱山閑:「妳也是聽說消息趕回來的吧?他中午有事出去了。」

  冼皓:「去哪兒?幹什麼了?」

  莊夢周:「好像是請辦案的員警吃飯表示感謝什麼的吧... 妳幹嘛不自己問他?」

  冼皓取出手機給丁齊發了一條微信,丁齊很快就回覆了。她放下箱子轉身就走,朱山閑在後面喊道:「冼師妹,不一起吃飯嗎?」

  冼皓:「你們先吃吧!」

  境湖一鍋鮮,是這家飯店老闆自己起的菜名,就是支上爐子燉一鍋魚蝦河鮮,再加點豆腐醃菜,口感偏辣,味道還是挺不錯的,足夠兩個人吃,假如不喝酒的話,都夠四個人下飯了。

  丁齊和李青花正邊吃邊聊時,冼皓走了進來,笑容燦爛、舉止大方;先點頭和李青花打了個招呼後,便很乖巧地坐在了丁齊身邊,笑盈盈地說道:「李教導員,又見面了... 您看著越來越精神、也越來越漂亮了,就是比上次瘦了點。工作可不要太忙太累,也要注意身體呀!」

  李青花:「瘦點好啊,我還想減肥呢...」

  丁齊在一旁插話道:「怎麼我認識的很多美女,明明身材很不錯,卻總說自己要減肥呢?」

  李青花:「這在心理學上有解釋啊,我記得好像叫鏡頭錯覺... 生活中的很多現象都是鏡頭錯覺導致的,丁老師應該比我更專業。」

  冼皓:「這次可真的要好好謝謝李教導員,把丁齊從綁匪手裡救了出來!我不喝酒,待會兒還要幫丁齊開車呢,就以茶代酒,敬李警官一杯!」然後又看著丁齊以撒嬌的語氣道:「請李警官吃飯,你怎麼不挑個好點的飯店?這心也不誠啊!」

  丁齊解釋道:「是李警官選的地方,方便,待會還要上班呢!」

  冼皓:「那下次還得再請!不要在中午了,請李警官吃晚飯,地方我選。」

  李青花:「你們可別謝我,我還得謝謝丁老師呢!那夥綁匪是他抓住的,還提供了另一個破案線索,我們警方只是揀現成的... 我下午還得上班,就先走了,你們慢慢吃哦!」

  李青花走了,冼皓點了一碗白米飯,就著鍋裡的河鮮吃得挺香,一邊吃還一邊點頭讚道:「李警官對這裡的情況很熟,選的這家小飯店菜做得真不錯,挺有眼光的!」

  飯吃完了,冼皓伸手道:「車鑰匙!我開車送你去上班,就不用叫代駕了。」

  冼皓開車送丁齊去博慈醫療,丁齊本以為冼皓會問他與李青花的事,比如幹嘛在中午單獨約人吃飯,結果冼皓根本就沒提這茬,而是問了這起案件的詳細經過。

  等把事情都問清楚了,冼皓才有些不高興地說道:「你是不是傻啊?人家綁架你,你就跟著去了?就算你有幾把刷子,行走江湖也須謹慎!」

  丁齊賠笑道:「我當時只是有點好奇,想知道究竟是什麼人會幹這種事?」

  冼皓:「你的心可真大啊... 啥事都好奇。你完全可以在公園裡制伏那六個人,先審出他們的口供報警,然後再順藤摸瓜追查... 」

  丁齊:「那樣可能會走漏風聲啊... 假如一堆員警跑到公園裡抓人,幕後的人肯定知道事情敗露了。」

  冼皓:「所以你才會先把那些人都控制住,然後再單獨給李青花打電話?」

  丁齊:「是的。」

  冼皓:「丁老師的本事太大了!我可是聽到傳聞了,你把一夥綁匪給催眠了,然後讓他們乖乖地去排隊自首。」

  丁齊笑了:「我可沒那麼大本事,也沒有哪個催眠師能有這麼大本事... 我甚至沒法給他們下達『放了我』或者『解開繩子』之類的指令,只能讓他們站在那裡記筆記,更不可能讓他們去自首。

  催眠說穿了不過是一種潛意識狀態,就算我在潛意識中給他們構建了一個虛構環境,但在那個環境裡,他們的行為模式仍照遵照自己的人格特性;而且說實話,假如倒退一年前,我也是辦不到的。」

  冼皓:「那是當然,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還能那麼鎮定,慢條斯理把歹徒一個個都催眠了。有手段才有底氣,因為你心裡根本不怕他們,所以才能這麼幹。但我還是很好奇,這回你怎麼能幹得這麼漂亮?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拍花賊了!」

  丁齊:「我差點聽成採花賊了。」

  冼皓:「那是兩個行當!」

  丁齊:「這次我用的其實是江湖要門的興神術,但也不完全是興神術,主要還是方外秘法的興神境修為。想當初我能創出興神境,就是因為進了大赤山,感受到天地意志對人的情志影響;後來進了禽獸國,天地意志甚至能把人顯化為各種禽獸。

  這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這個世界也是一方天地,有其意志。我雖然不能開闢一個方外世界,但應該也可以影響到身邊的人,興神境的修為不僅是與世界的意志溝通,也是在凝煉自我啊... 妳幹嘛這樣看著我?」

  冼皓噗嗤一笑道:「我很喜歡看你談專業問題一本正經的樣子。」

  丁齊:「這好像是跟老譚學的。」

  冼皓手扶方向盤,望向前方道:「你這事雖然做得很冒險,但我終於可以放心了!」

  丁齊有些奇怪道:「放心什麼?」

  冼皓:「放心你啊!如今至少當你行走江湖時已有自保之能。就算我認識的很多江湖老手,也未必是你的對手,你不必總是讓別人保護了。」

  丁齊笑了笑:「我從小到大,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在保護自己呀,也在保護別人。」

  今天下午有人特意預約了丁齊兩個小時。看見求助者的名字的時候,丁齊就微微一驚。這位求助者談不上很熟,但以前也經常見面,居然是境湖大學附屬醫院的顏院長,登記的求助心理問題是「內心衝突」。

  顏溪樂是境湖大學醫學院的院長,丁齊當初就是鏡湖大學醫學院的講師兼在讀博士,顏溪樂曾是他的單位領導。但丁齊的直屬領導是劉豐,所以並沒有和顏溪樂打過太多交道。

  顏溪樂是著名的外科專家,也是教授、博士生導師,同時兼任境湖大學附屬醫院的院長,校內職務比劉豐還高半級。邵院長有什麼心理問題,不去境湖大學附屬的心理中心找劉豐或其他的專家,居然找到了丁齊這裡。

  丁齊轉念間也就想明白了:顏院長這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讓校內以及醫院的同事知道,但又想找一位能信得過、大致瞭解他情況的心理醫生。

  下午兩點整,顏溪樂準時走進了心理會談室。他的年紀比劉豐小,今年剛剛五十出頭,但是抬頭紋很深,頭花已經完全花白。丁齊迎上前去道:「顏院長,好久不見了!」

  顏溪樂握著他的手感慨道:「是啊,有一年多沒見了... 當初學校做出的處罰決定,我個人不贊成的,可是沒辦法... 就連老劉都沒辦法。

  後來還在圖書館見過你... 我聽趙館長說,可以幫你要一個轉正名額、重新列入大學教職員工的正式編制,但是你拒絕了。我以為你在賭氣,還給老劉打過電話,讓他好好勸勸你。

  現在才知道,你是真走出來了,也不用在意那些了。現在這社會,真是人才在哪裡都吃香!可惜啊,鏡湖大學沒能留住你這位青年才俊... 」

  他說的都是實話。想當初在討論如何處理「丁齊事件」的校內會議上,校領導班子做出了處罰決定,但身為醫學院領導的顏溪樂卻一言未發,沉默本身就表明了態度:處罰決定是校領導做出的,而不是他和劉豐做出的,醫學院只是在執行決定而已。

  丁齊:「我們就不要站門口說話了,顏院長請坐!您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幫忙的?請放心,您找我說的任何話,包括您來找過我這件事,我們都會為您嚴格保密的。」

  顏院長坐下道:「小丁啊,我對你當然放心了... 當初的事情我都清楚,哪個導師不想要你這樣的學生?今天我來找你,其實是遇到了和你當初差不多的事。」

  丁齊微微一驚:「和我當初差不多的事?」

  顏院長:「原來你不知道啊?最近沒看鏡湖新聞嗎?」

  丁齊:「哎呀,這段時間比較忙,確實沒怎麼關心... 究竟是什麼事?您別著急,慢慢說。」


basalt 發表於 2018-7-7 15:40
192、找誰說呀

  顏溪樂在預約時登記的求助問題是「內心衝突」,實際上幾乎所有心理問題的表現形式都是內心衝突,比如焦慮、緊張、悔恨、自責、失落、壓抑... 等等。這位顏院長恐怕也形容不清自己究竟有什麼樣的心理困擾,所以才登記了這樣一個籠統的說法。

  境湖大學附屬醫院上周發生了一起離奇的醫鬧事件,主要就是針對顏院長的;但令顏溪樂鬱悶的是,他當時根本就不在場。

  很多大學在校區內建有教職員工的生活區,主要分兩種:一是校領導和知名專家住的專家樓,二是年輕職工住的單身公寓。劉豐就住在專家樓,而丁齊曾經住過單身宿舍。

  境湖大學校區內的專家樓早就被歷任校領導以及成名較早的大牌專家占滿了,顏溪樂相對比較年輕,輪到他的時候已經沒有房子了;所以他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社區裡,路並不遠,坐兩站公車就到東大門,假如天氣好完全可以步行上班。

  這天上午,顏溪樂像往常一樣走出家門。身為一位著名的外科專家,他既有教學任務又有醫療工作,這天應該到附屬醫院值班,走到醫院大約需要二十分鐘。在社區外的街道上,一輛廂式貨車停在一家小超市的門前,有人正在卸貨。

  卸貨的工人就是貨車司機,打開車箱門往外搬一箱箱的礦泉水、瓶裝啤酒、速食麵之類的紙箱,小超市老闆則站在下面接著;等貨物卸完後,司機下車時一沒留神,站立不穩之下突然摔了下來,恰好被遠處走過來的顏溪樂看見了。

  等顏溪樂走到近前便發現了不對勁... 超市老闆想把貨車司機給扶起來,但貨車司機捂著胸肋部表情很痛苦,臉色也漲得發紫、好像無法呼吸。出於專業的敏感度,顏溪樂立刻制止了超市老闆要扶起司機的舉動,給傷者做了一個簡單的檢查,同時提醒打老闆打119叫救護車。

  這一跤摔得很不巧,傷到了肋部導致氣胸,而且情況很嚴重,已經危及生命,看樣子等不到救護車趕來就會死於呼吸困難。顏院長當機立斷,在小超市裡就地取材,經過簡單的消毒,做了一個穿刺排氣的緊急外科處置手術。

  飯店老闆撥打了119,上班高峰期路上有點堵,救護車大概是在二十分鐘後趕到的。醫療救護中心的調度根據就近治療與交通方便原則,派來的急救車並沒有將傷者送往境湖大學附屬醫院,而是往另一個方向送到了江關區人民醫院。

  救護人員趕到的時候也吃了一驚,沒想到還有人能在這麼簡陋的條件下及時做了穿刺手術、救了傷者一命。他們並不認識顏溪樂,顏院長則自報了身份,也跟著救護車一起走了。

  顏溪樂並不是不信任地區醫院的醫生,但緊急手術是他做的,他最瞭解情況,傷者送到醫院接受正式治療前,他要交待一些注意事項。顏溪樂還擔心萬一患者在路上或者送到醫院後再出什麼意外,那樣不僅患者有危險,他也不好說清楚。

  到了江關區人民醫院,確認傷者已經沒有危險後,顏溪樂還坐在院長室聊了一會兒才離開,等趕到境湖大學附屬醫院,他已經遲到了近三個小時。

  一位外科專家,在上班路上救人一命,雖然對於顏院長來說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小手術,但也足夠自傲了。這種行為值得讚揚,這樣的人也值得尊敬。

  但就在這天上午,境湖大學附屬醫院也出了一件事。急診收治了一位外傷病人,搶救無效後死亡。患者家屬很悲傷,但當時沒有什麼其他的意外發生。

  兩名在急診室值班的實習護士私下聊天時說了一番話,一名護士道:「文大夫好像心理壓力有點大,因為人沒有救過來,躲到外面抽煙去了,看著心情好壓抑。」

  另一名護士道:「畢竟還年輕啊... 好像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經驗多了就好了,假如是顏院長估計就不會... 咦,顏院長哪去了?他就是文大夫的導師啊...」

  先前那名護士又說道:「是啊,今天該顏院長值班的,怎麼到現在也沒來?如果是顏院長,說不定就能... 」

  其實顏溪樂到了區醫院後就給辦公室打了電話,說自己有事耽誤了會晚點來,而辦公室那邊告訴他醫院裡沒什麼事,讓他不必著急。但這個情況,兩位實習護士不知道啊,也沒人會特意通知她們。

  很難說這兩名護士的對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們說的應該並不是文大夫的醫療水準有問題,只是文大夫確實還比較年輕,以前沒有遇到過太多這種情況,眼睜睜地看著急診病人沒有搶救過來,承受能力還是比較弱,所以會感覺心理壓抑與情緒低落。

  其實這種反應無關年齡與經驗,只是更有經驗的人已經歷了足夠多,知道怎樣去做自我調整... 可是這番話偏偏恰好讓死者家屬給聽見了,他們對此有著另一種理解:有一位知名外科專家,本來應該在醫院值班卻沒有來,傷者被送到急診室的時候只能由另一名沒有經驗的年輕大夫負責,所以才導致了搶救無效死亡...

  這個邏輯好像也是可以成立的,更何況家屬正處於失去親人的痛苦中,需要找到情緒宣洩的途徑。

  兩名護士的談話中明明白白地提到了顏院長,只要稍微打聽一下就會知道顏院長是誰,而那天上午他本來應該在醫院卻沒有來。有些事情是沒法假設的,但偏偏阻止不了人們去做出各種假設,然後找到最符合自己的那一條。

  假如顏院長當時在場的話,可能傷者就不會死!文大夫的經驗不足與顏院長的擅離職守導致了傷者的死亡,所以顏院長、文大夫和醫院都應該為此負責!情緒一旦放大就很難再控制,結果顏溪樂不僅被死者家屬投訴了,而且也遭遇了各種攻擊。

  醫院方面當然不可能把顏院長甩出去頂鍋。顏院長的遲到與傷者的死亡無關,更沒有影響到急診室的正常工作,醫院當然更不止他一個外科醫生,就算顏院長在,也不會輪到他;而顏院長調看了病歷以及急診手術記錄之後,也堅決否認文大夫的處置有任何失誤之處。

  這起事件,其實連醫療事故都談不上,投訴當然沒有成功。但這個結果激怒了死者家屬,於是他們把事情捅到了媒體上,傳播的主要內容內容就是:外科專家擅離職守!急診患者搶救無效死亡!

  輿論一旦被煽動,顏院長便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覺得很無力。

  儘管他可以聲明自己遲到是因為在上班路上救人,但這種聲明本身就像是一種過錯方的辯解。其實他的遲到與患者死亡毫無關係,假如強調這一點,反倒像是承認了醫院、丁大夫也包括他自己有責任,現在只是為了挽回自己的聲譽... 這個狀況令他無話可說。

  顏院長問丁齊最近有沒有看境湖新聞,指的就是這件事。

  死者家屬構建了一種事件邏輯,這種事件邏輯是完全能得到社會輿論支持的;而得到了輿論支持,又一次激化了他們的失控情緒。他們跑到了醫院,堵在院長室門外企圖直接攻擊顏溪樂。這起戲劇性的事件,最終卻以另一種更戲劇性的方式平息了:

  顏院長在上班路上救了一位貨車司機,貨車司機知道他的身份後,來到醫院感謝救命之恩,卻看到了這樣的一幕。他也非常生氣,情緒很衝動,一個電話叫來了一群工友,拎著板手、大鉗子,把堵在院長室外鬧事的人打得四散奔逃,最後對方報了警。

  其實是醫院先報警的,但是警方並未成功勸阻死者家屬,突然又來了這一齣,最後在醫院裡鬥毆的雙方都被員警帶到派出所去了。

  但是派出所也不太好處置啊... 只能儘量調解並對雙方都進行了批評教育,有一方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但也沒有受什麼大傷,最後... 就只能這麼散了。貨車司機們占了上風,走出派出所之後還威脅對方,假如再敢找顏院長無理取鬧,就見一次打一次。

  遇到了這種事情,死者家屬好像還可以再度借助輿論力量,比如炒作院方不僅回避責任、而且還雇用社會閒散人員毆打死者家屬之類的話題。但是這一次,他們卻沒有選擇這樣做;或許是死者家屬們已經冷靜下來了,或許是有別的原因,總之在旁觀者眼中,事態已經平息。

  死者家屬也只是普通人,他們本身並沒有能力操控社會輿論,此前之所以能引發輿論熱潮,只是這個能引起社會關注的話題單方面在大眾媒體上發酵傳播。但是第二個事件好像沒什麼炒作價值... 一夥人堵門圍攻一名醫生,而醫生救了一個貨車司機,這夥人指責醫生不該在上班路上救人,結果一群貨車司機把這夥人給揍了,然後派出所經過批評教育把雙方都給放了。

  這事沒什麼好炒的,找不到引導輿論的爆點,也就是俗話說的「不好帶風向」。

  事態表面上雖然已經平息了,但顏溪樂的內心卻難以安寧。他首先是一名學者,和很多學者一樣,對名譽、聲望以及社會影響很看重。顏院長並不是沒上過新聞報導,但以往那些新聞都是報導他取得了什麼成就、得到了什麼表彰、參加或列席了什麼活動,並沒有多少大眾關注度。

  這是他第一次成為大眾輿論的關注對象,但卻是以一種非常負面的形象,就像是對他人生的評價崩塌。一個知識份子在學術上有所建樹之後,往往都很在意自己能否擁有良好的社會形象,所以這樣的遭遇對顏溪樂的打擊尤其之大,而且他也沒地方說理去呀...

  顏溪樂已經失眠快一周了,但在學校和醫院裡,他還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想讓別人看出他有什麼思想負擔。至少在他的社交圈子內,沒有任何人批評他,表達的都是慰問,校領導也明確告訴他,在這起事件中他並沒有過任何錯,救人的行為應該得到表彰。

  但顏溪樂自己卻儘量避免再提起在上班路上救人的事,因為那會讓他聯想到更多不愉快的、甚至是無法接受的事情。

  聽完顏院長的講述之後,丁齊也暗中長歎一聲;顏院長的心理問題的確就是內心衝突,而且可能是最嚴重的那一種:秉承的人生理念與社會現實之間的衝突。顏院長雖然是一位外科專家,但也懂心理學,可他也不能解決來源於「自我」的壓力。

  丁齊儘量溫和的微笑道:「顏院長,事情的對錯其實您自己很清楚。假如誰要說什麼道理,恐怕您也都懂;但就是內心的衝突無法解決,所以你才來找我。」

  顏溪樂笑了笑:「是的,心理學我也懂一些,其實今天來就是想找你聊聊,排解胸中積鬱。」

  丁齊:「您真沒有救錯人,那個貨車司機也很仗義!我就是有點好奇,他怎麼一個電話就能叫來一群貨車司機,而且還能幫他一起動手呢?」

  看似就是簡單的聊天,丁齊的表情和語氣都很放鬆,但精神卻高度專注,大腦也在飛速運轉。這一系列事件的信息量太大,他在建立心冊的過程中也在尋找最合適的會談切入點,好像很隨意地先聊起了這個話題。

  顏溪樂又笑了:「小丁啊,你不太瞭解情況,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這一批貨車司機原先都是同一個國企車隊的,後來企業被收購了,他們也被裁員。那個姓布的司機原先就是車隊的隊長,也有點關係資源,就把隊伍拉出去搞貨運,加入了一家物流公司。

  他們平時上路都用對講機聯繫,遇到什麼事情叫一聲,有空的司機都會趕過來,總共有那麼二十多台車吧。小布是這夥人的頭,他自己平時也開車送貨,很有號召力的... 」

  丁齊:「哦,原來是這樣啊... 這人真是不錯!」

  顏院長點頭附和道:「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丁齊的話風一轉道:「既然顏院長道理都懂,事情本身也很清楚,今天到這裡來,恐怕不是想要我問您問題,而是您有問題想問我吧?」

  顏院長:「對對對,我的確是想諮詢你這位專家幾個問題。」

  丁齊:「專家不敢當,我也是您的學生,您有問題儘管問。」

  顏院長:「那你就告訴我,我應不應該處分自己,哪怕就是按遲到的處罰?」

  按一般的常規,像這樣的單位,鬧出了影響很大的事件,通常都要有人承擔責任,就是俗話說的揹鍋。可是這一次,沒有誰能說顏院長有什麼責任,大家說的都是安慰的話。顏院長在醫院內部也堅決保護了文大夫,也沒有讓文大夫承擔任何責任,連當月的績效獎金都沒扣。

  但是顏院長當天畢竟是遲到了,幾乎整個上午都不在。死者家屬投訴他擅離職守,雖然這個投訴沒有道理也沒有被受理,但顏院長內心還是忐忑的。儘管他在上班路上救了人,但遲到了就是遲到了,至少應該扣個獎金吧?

  但是誰能做這種決定呢?其實還是院長說了算。假如發生在別的醫生身上,該怎麼處理肯定是由顏院長決定的,可是這回卻是發生在自己身上...

  假如一點都不處分自己,顏院長覺得不夠以身作則... 但假如真的這麼處分了,顏院長又覺得太刻意了。這麼大的事,事後處分一下自己遲到,未免太輕鬆,而且好像是故意做出來的、沽名釣譽的姿態,反而會引起更多的議論。

  丁齊笑了:「假如當事人不是你,而是醫院的另外一名醫生,你會處分他遲到嗎?」

  顏院長搖了搖頭:「當然不會!你們心理醫生的職業規定,也有各種例外原則。上班路上遭遇突發意外,既沒有主觀故意,也不能事先預計,完全可以不給遲到處分,更何況他就應該那麼做。我既然有不做處分的權力,那我肯定不會處分他遲到。」

  丁齊適時小結道:「所以您的問題,實際上是如何面對自己,面對那個遭遇這一切的自己。你既是當事人又是觀眾,同時在假想著更多的觀眾。你好像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實際上糾結的是自我評價與外部評判的矛盾,這才是內心衝突的根源。」

  顏溪樂身為院長,處不處分自己這一次遲到,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別人都恐怕都不會在意。假如真是他的擅離職守導致了受傷者的死亡,會是僅僅一個遲到處分就能解決的嗎?但顏院長總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卻又不清楚究竟該怎麼做,這種感覺很苦惱。

  一位學術專家愛惜名譽,希望擁有良好的形象,想通過某種方式去儘量挽回,這種心態可以理解。但是通過這麼一個小問題可以看到,他的自我認知出現了動搖,明明清楚一件事情應該怎麼做,卻又不那麼確定了。

  這樣的問題,其實大多數人都能看到或者能體會,但很多時候明明知道卻沒有辦法解決,勸慰也沒有效果。顏院長找到了這裡,並不是要丁齊去評價誰的對錯;而丁齊的責任就是還他安寧,讓這位長者從心理診室中走出去的時候,內心不再受困擾。

  顏院長聞言點了點頭道:「是的,就像你說的,我明明清楚道理,可偏偏就是很不安。不瞞你說,我這幾天時常感到很虛弱,明明告訴自己應該堅強面對,但還是覺得心虛... 你說說,我有什麼好心虛的?」

  丁齊:「顏院長,您好像對『堅強』這兩個字有所誤解... 堅強不是身強體壯,也不是固執地認為自己沒錯、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它首先要有清晰的、清醒的、合理的、健康的自我認知,貫徹到行為中去遵守並堅持。這是一種意志品質。」

  顏院長:「小丁,那你認為我該怎麼做呢?我怎麼才能擺脫這種狀態?一個外科醫生假如心裡很亂,是不適合上臺做手術的,我現在連講課都經常有些走神。」

  丁齊想了想道:「顏院長,我跟您講一個故事吧,一個小孩子的故事。你們不是一樣的人,遇到的也不是同一回事,但問題的性質卻可以參照,他也是受到內心衝突而困擾... 」


basalt 發表於 2018-7-7 15:40
193、心魔

  包勤(化名)二十五歲,一流大學碩士畢業,剛剛進入職場工作不到半年。他是一名神經症患者,症狀屬於精神障礙。

  包勤最早去的是境湖市安康醫院,是辛霜紅主任負責的病人。辛霜紅的治療收效甚微,憑著專業經驗,辛霜紅感覺患者的病狀也包含創傷後徵候群的特徵,只有找到真正的病因才能有效治癒,所以他建議患者的父母帶著患者來找丁齊。

  心理諮詢師碰到這種求助者,通常會建議轉診,讓他們到專門的醫院精神科去接受治療,如今的情況倒過來了。這是一個特例,辛霜紅特意給丁齊打了招呼,並把詳細的病歷資料轉給了他。丁齊本人不僅是心理諮詢師、心理治療師,也是一位精神科醫生。

  包勤的症狀很奇特,最早是從單位發生的一起事件開始的。

  包勤的父母都是公務員,有些社會關係,在其碩士畢業後就把他安排進一家大型國企工作,待遇和效益都很不錯,總之是令人羡慕的。

  包勤剛剛開始工作兩個月時,部門中有一台價值幾十萬的進口檢測設備損壞了。像這種單位,設備損壞報損或者報修就是了,但這台設備幾乎是全新的,而且很明顯是被人為故意損壞,程度已無法修復。

  這台設備放在一個大間辦公室旁邊的小屋裡,外面大間的辦公室就是包勤所在的部門,出入辦公區都需要刷門禁卡,然後繞過辦公區打開小屋門才能接觸到這台設備。誰會特意跑到這裡來損壞一台檢測設備呢?外人幹的可能性很小。

  嫌疑最大的就是這個部門的工作人員,總共有三十多位,目的可能是為了發洩,比如對單位或者對某位領導有所不滿。可到底是誰呢?放設備的小屋中並沒有攝影機,角落裡還有一台影印機,大家都經常進來複印資料,所以誰都有嫌疑。

  領導非常生氣,當然也報了警。警方也認為嫌疑人主要是這個部門的員工,還特意找每一名員工談話調查並做筆錄,其中也包括包勤;可是終究也沒有查出來是誰,迄今還沒有破案,在缺乏證據又沒人承認的情況下,好像也只能不了了之。

  包勤的症狀就是從那時開始出現的。他莫名其妙感到不安,並且變得敏感多疑,這種痛苦來源於一種很荒誕的自我懷疑。他一直害怕別人會認為這事是他幹的,當同事們聚在一起說話的時候,他也會忍不住想是不是在指證他損壞了部門的設備?

  正因為這種心態,他感覺部門的環境與氣氛都變了,每一個人都像防賊似的盯著別人,而他更是被每一雙眼睛盯著。

  其實包勤自己心裡也清楚,這些想法並沒有道理,事實也並非如此,可他就是忍不住有這種感覺。他是個新員工,加之沉默寡言,跟同事們的關係原本就不太熟悉親近,如今變得更加疏遠了,哪怕正常工作環節中的交流聯繫都出現了障礙。

  設備當然不是包勤損壞的,照說包勤也沒有必要心虛,可他就是覺得心虛、終日忐忑不安,心裡很沒有底。坐在辦公室中,他時常出虛汗,精神很緊張,注意力也無法集中。

  在這樣的狀態下,他回家後也連續失眠,簡直忍受不了,於是便告訴父母想辭職不幹了。父母也很詫異,好不容易幫他安排了這樣的好工作,怎麼說不想幹就不幹了呢?追問之下才知道原由,小包每天去上班就像是去承受一場折磨,令他痛苦萬分。

  父母一琢磨,這不是工作有問題,而是人有病啊!於是他們就幫小包請了病假,把他帶到安康醫院接受治療,還特意托人專程找到了辛霜紅主任... 辛霜紅後來不僅把病歷資料轉過來了,還特意告訴丁齊他做的診斷。

  損壞設備的事千真萬確並不是小包幹的,這就令很多人奇怪了。小包明明沒有幹壞事,為什麼會感到心虛呢?丁齊倒不覺得太奇怪,這世上心虛的往往並不是罪犯,很多並沒有做錯事的普通人時常也會莫名不安,如果仔細追究,其實都有潛意識的原因。

  丁齊看了病歷,確認包勤的確是患有神經症。神經症患者往往會感受到持久的痛苦,能體驗到內心的衝突,這種衝突已經妨礙到工作和生活,但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為基礎。

  但神經症患者還擁有自知力,所謂自知力就是自己能夠認識到事實。比如小包,他就很清楚事實是怎麼回事,也認為自己沒有損壞設備就不應該心虛。是否擁有自知力,是神經症患者與精神病患者的主要區別。

  精神症是一種精神障礙,精神障礙與普通的心理問題最主要的區別就是,精神症患者的心理衝突是變形的。所謂變形,簡單的理解,就是與正常的邏輯不匹配。

  心理衝突分為常形衝突與變形衝突。

  常形衝突就是與現實處境直接相關,符合正常的思維邏輯。比如攻擊顏院長的死者家屬,你可以說他們有心理問題,但他們是因為失去親人的痛苦而需要情緒渲泄,或者想敲詐院方以謀求現實利益,這些都屬於常形衝突。

  可是包勤的心理衝突明顯屬於變形衝突,一般人可能理解不了,明明事情不是他幹的,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

  辛主任根據多年的臨床經驗,認為其中必定有一個潛伏的心理病因存在,可是他始終沒有找到,所以才推薦患者來找丁齊。

  包勤第一次來見丁齊,是在父母的陪同下。小包的父母也聽說過丁齊的大名,知道丁齊是一位「催眠大師」,所以他們希望丁齊能給小包催眠一下,可能就會把小包的心病給消了。但丁齊自己清楚,簡單的催眠不可能治好這位神經症患者。

  催眠的本質,還是在不違反對方意願的前提下去修改某些潛意識。而包勤的病症是心因性的,在沒有找到病因的情況下,就算直接下達暗示指令告訴他不要再有這種感覺,這種指令也是無效的,否則催眠豈不成了萬能?

  所以丁齊第一次並沒有給包勤做催眠,只是進行了攝入性會談,儘量觀察與收集資料、建立心冊。包勤看上去情緒很低落,非常內向,話很少,幾乎沒有主動開過口,需要丁齊反覆提示他才會詳細回答一些問題。

  第一次會談進行了兩個小時,結束時丁齊只是給了簡單的情緒安撫暗示,並沒有給小包「留作業」。但是會談結束後,丁齊特意又聯繫了小包的父母,表示有一些情況需要單獨諮詢他們。

  本來在電話裡說就可以,可是小包的父母非常重視也非常焦急,又特意跑來了一趟。丁齊是本著盡職的原則這麼做的,這次談話並沒有收費。

  丁齊問道:「你們的孩子性格不僅非常內向,而且明顯有自閉的特徵。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這種性格特徵的?」

  小包的父母皆答道:「他從小就是這個脾氣,不太愛跟人說話,也不愛跑出去跟人玩耍,就只知道悶頭讀書,成績很不錯... 」

  丁齊:「他不太可能一生下來就是這樣,所以我才把你們私下叫來。請你們認認真真的回憶,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性格出現了這種明顯的特徵?」

  小包的父親答道:「很小的時候,他其實還是挺活潑的,長大了就變得文靜了。仔細想想的話,應該就是從小學高年級到快上初中這段時間。」

  小包的母親則給了一個更準確的答案:「假如這麼說的話,應該是十歲吧。從小學四年級到小學五年級這段時間,他突然就像變得懂事了,不再像以前那麼調皮了。」

  丁齊追問道:「那麼在他十歲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令你們至今還記憶清晰的?」

  小包的母親回憶道:「都十五年了,有很多事記不清了... 好像也沒什麼重大事件,我只記得四年級的期末,他得了境湖市三好學生的獎狀... 」

  其實類似的詢問調查,辛主任也做過,在小包的父母這裡,丁齊也沒有問出更多的線索來。然後丁齊與小包進行了第二次心理會談,這次他把小包給深度催眠了,並用了時間退行技術。會談進行了三個多小時,丁齊的體力和精力消耗都非常大,終於找到了病因。

  小包十歲那年放暑假,父母還要上班,便告訴他不能到處亂跑淘氣。他卻跑到街邊去爬樹捉知了,結果失足從樹上掉下來摔傷了。一位路過的小伙子發現了,及時把他送到了醫院裡,小包的父母也聞訊趕來...

  母親先到醫院,當然要搞清楚孩子是怎麼受傷的,她特意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被人騎自行車撞了?」這一句也是隨口出來的,因為她單位同事的孩子就曾遇到過這樣的事。

  結果小包居然點頭答道:「嗯,是的!」

  就是這個回答,將一件見義勇為的好事,變成了一起肇事傷人事件。救人的小伙子當然不會承認,他聲稱自己連自行車都沒騎。在那個年代,公安部門的天眼系統根本就沒有安裝,事發地點也沒有攝影機,所以好像也說不清楚。

  小包的母親報警了,員警來了之後做的調解主要就是和稀泥。因為小包的母親態度很強硬、情緒很激動,最終救人的小伙子自認倒楣,賠償了醫藥費了事,還好小包傷得並不重...

  顏院長完全被丁齊講的故事吸引了,暫時忘了自己的事,一直在很專注地聽著,此刻忍不住開口道:「這件事,就是那個小包的病因,對嗎?」

  丁齊點頭道:「是的!十歲的孩子內心活動已經很豐富了,他們最擅長分辨的,就是在各種事件中父母對待他的態度。小包當時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母親的態度,所以才順著母親的話回答;這樣一來,事故的主要責任就不在於自己,他可以逃過父母的責罰。

  其實不僅是孩子,我們在很多新聞報導中看到,有些老人出了類似的事情也會這麼做。他們為什麼會撒謊?因為相比對陌生人造成的傷害,他們更擔心子女晚輩的責備,還有給這些子女晚輩帶來的麻煩與負擔。

  說出真相,就意味著過錯在自己,他們害怕承認自己的過錯,也覺得難以承擔過錯的責任。小包撒了一個謊,這個謊言是自私的,只是想避免受到父母的責罰。以他當時的心智,或許還不能完全理解這個謊言的性質:這其實是恩將仇報,實際上也是在傷害他自己;等他漸漸長大,他會理解得越來越清楚,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但也越來越不敢說出真相... 他的性格變化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所以單位出了這件事之後,儘管他沒有過錯,卻也會自我懷疑。當員警做詢問筆錄的時候,又觸動了他當初的心境,他上一次接受員警詢問,其實就是十歲那年。

  單位的事件只是一個誘因,導致積累的心理衝突爆發,現實事件與內心感受之間產生了矛盾... 所以辛主任說他的症狀可能還包含著創傷後徵候群,而且病因是長期潛伏的,可以說判斷得很有道理,他是被另一個想忘掉卻又不可能忘掉的自己給傷害了。」

  顏院長歎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

  丁齊:「當年的事,當年的那個自己,一直潛伏在他的心裡... 我最近在和一群搞修行的人打交道,也看了一些有關的小說與典籍,這種狀況,也可以稱為心魔。心魔是自己種下的,不是想擺脫就能擺脫。」

  顏院長若有所思道:「心魔?這個稱呼有意思!那麼丁老師,你後來是怎麼化解了這個小包的心魔?既然對我講了這個故事,病人一定被你治好了吧?」不知不覺中,他對丁齊的稱呼已經從小丁變成了丁老師。

  丁齊微笑道:「既然找到了病因,我便結束了催眠狀態,讓他在清醒狀態下講述了這段往事,說出了隱瞞了十五年的真相,他的父母也是大吃一驚。既然他說了出來,接下來的事就好辦了,可以用認知療法結合行為療法... 」

  顏院長:「說具體點嘛!」

  丁齊:「我的治療方案很簡單,但實施起來有點麻煩,需要他們願意主動去配合。我讓小包帶著父母去找到當年那個救他的小伙子,說出真相並且誠心道歉。假如有可能的話,還要儘量找到見證這一切的當事人,比如十五年前醫院的醫生、派出所的員警,不論他們還記不記得,也要說出真相。這不僅是替那個小伙子說的,也是替他自己說的。」

  顏院長饒有興致地追問道:「已經過去十五年了,他父母都記不起來了,還能找到那個救人的小伙子嗎?是不是得通過員警的詢問記錄?」

  丁齊搖了搖頭道:「當時員警只是來做現場調解,根本就沒有立案存檔,查不到記錄了。但是小包卻記得那個小伙子的姓名與手機號碼,因為當年員警在詢問的時候,那小伙子自己說了。

  您不覺得驚訝嗎?時隔十五年,在我給他找到病因之後、當他願意面對回憶的時候,居然還能記得這麼清楚,連手機號碼都能背出來...」

  顏院長微微頷首道:「聽了你的講述,我並不覺得奇怪,這就是他的心魔啊... 揮之不去... 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丁齊:「去年上半年,就是我剛到博慈醫療上班不久,再往前倒推十五年,是二零零三年。那時候還沒有智慧手機,這麼多年了,手機號也一直沒換,所以還能聯繫上。」

  顏院長:「我很感興趣那小伙子現在幹嘛,他到底是什麼人?」

  丁齊:「他姓陳,叫陳志軍,當年二十多歲,現在四十出頭,是一家生物醫藥公司的高管,工作地點在上海。不僅這個人聯繫上了,當年來調解的員警以及在醫院的醫生,小包一家人想方設法都找到了... 」

  顏院長:「那個小包現在怎麼樣了?」

  丁齊笑道:「挺好的,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就沒事了。現在還在原單位上班,性格變得很開朗甚至很外向,前不久還聽說他參加了單位組織的各部門演講比賽拿了獎,據說很喜歡耍嘴皮子,喝點酒就囉嗦個沒完沒了... 我還在想,當時是不是矯枉過正,勁有點使大了?」

  顏院長也笑道:「勁使大點好啊,這樣就對了!」

  丁齊將話題拉了回來:「其實類似事情,生活中並不少見,只是不同的發生形式,往往體現得不是這麼極端,有可能只表現為心理問題而非精神障礙,比如這次找您麻煩的死者家屬。

  您既然審查過病例與急診記錄,認定丁大夫沒有責任,那麼您能告訴我患者的死亡原因嗎?既然是外傷急診,家屬是否存在送醫不及時或者救治失誤的地方?」

  顏院長:「還真讓你給說中了!患者的直接死因是失血過多,假如能夠早點送來,或者在送醫之前就及時採用正確的包紮止血方式,還是有可能搶救過來的。」

  丁齊:「死者家屬明白這些嗎?」

  顏院長:「他們確實是耽誤了一點時間,到醫院之後,才知道止血方式不正確,但他們並不是專業人士... 」

  丁齊:「這就更符合心理邏輯了!這樣的結果其實是最難接受的,因為錯不在別人,反而很可能就在他們自己。在痛苦之中,既然沒有辦法承認與面對這樣的事實,那麼在潛意識中,他們就需要找到另一種自以為的事實,讓他們更能接受。」

  顏院長又歎道:「還是丁老師看得透啊!」緊接著就似突然回過神來,一拍大腿道:「咦?不對呀... 我才是求助者!我來這裡不是為了分析他們的心理問題,而是找丁老師分析我的問題該怎麼解決?」

  丁齊笑了:「剛才只是摟草打兔子,順便的,不好意思,職業習慣!重點當然還是您的問題。其實剛才講的故事,重點就在於心魔兩個字,每個人有不同的心魔。」

basalt 發表於 2018-7-7 15:41
194、顏溪樂

  顏溪樂神情很鄭重地追問道:「丁老師,那麼我的心魔是什麼呢?我的確知道自己有問題,但沒有想得太明白究竟是什麼問題。」

  丁齊反問道:「沒想太明白,那說明您肯定想過很久,是怎麼想的呢?」

  顏溪樂:「我知道這是世上的某些人、某些事出了問題,並不是我的錯。說句實話吧... 雖然這次文大夫沒有責任,但我也不敢說我的醫院裡都是好醫生;有很多人連我自己都看不慣,儘管他們也是我的學生。

  他們究竟出了什麼問題、我這次遇到了什麼人,丁老師剛才已經分析得很透徹了;但我來找你,是因我自己的狀態不對,可是又擺脫不了。」

  丁齊:「您的狀態已經好多了。」

  顏溪樂露出了笑容:「是的,和丁老師聊了這麼半天,不知不覺中情緒就好多了,也不覺得胸悶了... 喔,剛才忘了告訴你,我這幾天一直覺得胸悶。」

  丁齊:「您的病因已經找到了,是與另一個假設中的自己不相容,彼此產生了衝突,在進行不斷地自我懷疑和否定。」

  顏溪樂:「我有點被你繞暈了,能不能說清楚點?」

  丁齊取出紙和筆道:「我們可以用心理圖表分析法:我在這張紙上以清單提出選項,您來回答。首先您是否想過,假如這一切沒有發生,該有多好?」

  這場心理會談終於好像進入了「正常」的節奏,顏溪樂點頭道:「當然了。」

  丁齊:「假如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可以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醫院裡根本沒出事,那天早上那個外傷急診患者沒有來過,或者說死者家屬的表現不是那樣。」

  顏溪樂:「這當然是最好不過!」

  丁齊卻搖頭道:「可是這個假設對您沒有意義,因為從心理邏輯上沒有作用,這不是你能預見,只要世界夠大、經歷夠多,總可能遇到這種人,這也不是你自己能夠選擇的。」說著話他用筆把這一條給劃掉了。

  顏溪樂附和道:「是的,這不是我自己選擇的。」

  丁齊接著邊寫邊說道:「那麼只剩下另一種可能了,也是你自己能夠選擇的情況,就是在路上沒有救那個貨車司機,你想過嗎?」

  顏溪樂神情有些蕭索道:「我承認,就在一次次的閃念當中,我還真的這麼想過... 假如我在路上沒有遇到這種事,沒有人在我眼前受傷,可能就不會發生這些了。」

  丁齊把顏溪樂的話也寫了下來,然後再一筆劃掉道:「您又多提供了一種情況,但這個假設同樣沒有意義,因為這也不是你能決定的。其實在心理邏輯中,您自己能選擇與決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救不救他。」

  顏溪樂歎息道:「我反覆想過這個問題,可是我不可能見死不救啊... 而且我完全有能力救他的命,那對我只是舉手之勞。假如我當時不那麼做,恐怕一輩子都會內心不安。」

  在這起事件中,顏溪樂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路人,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外科專家。假如看見貨車司機受傷,明明做個簡單的小手術就可以救人一命,卻選擇袖手旁觀,這根本就不符合他自己的人設,假如這件事情傳出去,更是對他人生成就與評價的顛覆與嘲諷。

  丁齊點了點頭道:「您的心魔,便由此自生。只要您想過這個選擇,就等於假設了另一個自己。我們常常會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做出另一種假設性選擇,就像開闢了另一個平行世界,那個世界中還有一個自己;而這另一個自己是你不能接受的,所以就有了內心衝突。」

  顏溪樂動容道:「我曾經不止一次的想,假如當時沒有救人會怎麼樣?腦海中的確出現了另一個自己,我很害怕成為那樣的人,更不希望遇到那樣的人。」

  丁齊:「這種內心深處的害怕和恐懼,導致了你的症狀。現在我們可以換一張圖表了:在各種情況下的你,以及你會做出的選擇。」他又拿出了另一張紙,邊寫邊說道:「剛才出現了一個假想中的自我,我們編個代號,名字叫顏甲樂,就是見死不救的顏甲樂。」

  顏溪樂補充道:「我實際上還在害怕另一件事情,假如今後再遇到這樣的事,我是否真會成為你說的這個顏甲樂?」

  丁齊:「我們無法決定自己會遇到什麼事,但可以決定自己成為什麼人,您是嚴甲樂嗎?」

  顏溪樂:「我不是。」

  寫完之後,丁齊又筆將這個名字劃掉道:「這個顏甲樂已經不存在了,因為你不希望自己成為他。而事實上,您也並沒有成為他。那麼接下來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您是一位外科專家,擁有出色專業的成就,希望得到良好的社會聲望。您選擇救人,對您的內心來說沒有任何矛盾,不僅證明了您的專業水準,而且會得到社會輿論的尊敬與讚譽。

  這就是您希望中的自己,您已經成為了這樣的人,您也就是這麼做的,所以這個名字不必用什麼代號,他就叫顏溪樂。顏溪樂院長德高望重,專業水準高超,怎麼可能不救那個貨車司機呢?」

  顏溪樂連連點頭道:「對,這話真是說到我的心坎裡去了,可是... 」

  丁齊截住話頭道:「可是現實好像並非如此。一位德高望重的專家,卻被千夫所指,因為擅離職守而被導致了患者搶救無效死亡;這樣一個自己是您無法接受的,我們也用一個代號吧,就叫他顏乙樂。」

  顏溪樂又無奈的歎息道:「是的,我無法接受這樣一個顏乙樂存在。」

  丁齊:「這就是您的心魔啊... 正是因為顏乙樂的存在,才導致了顏甲樂的出現!很多事情不是您能選擇的,假如您不想讓顏乙樂存在,好像可以做出的選擇只能是不救那個貨車司機;但是那樣的話,你就變成了顏甲樂。這就是您內心的衝突,一直存在於潛意識當中。」

  顏溪樂張大嘴,愣了半天,最後只說了一句:「心理圖表分析法?丁老師不愧是丁老師!您把我的內心活動都理順剖清了,問題找得很準。這真的就是我的心魔,那麼怎樣才能... 」

  丁齊以一種非常平緩但又非常肯定的語氣道:「真正的顏溪樂一直都是存在的,從來沒有消失過。而顏甲樂是不存在的,他已經被你抹掉了;至於顏乙樂,事實上從來就沒有存在過。」說著話,他在紙上將顏乙樂這個名字也一筆勾銷。

  顏溪樂有些失神道:「怎麼說不存在呢?」

  丁齊:「因為這個顏乙樂,只是死者家屬編造出來的一個形象,並不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當我們審視真實的內心時,事實上他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所以你自始至終面對的,只有那群發洩情緒的死者家屬,這只是社會生活中的遭遇;真正在工作和生活中瞭解你的人,都知道顏乙樂並不存在,你自己也很清楚。

  你自始至終所恐懼的,就是自己會變成顏甲樂。您的問題和小包不同:小包的內心衝突,是真正有那樣一個自己存在,他曾經選擇了成為那樣一個人,所以他需要重新做出選擇,而您不需要。」

  說著話丁齊將第二張紙舉到了顏溪樂眼前,紙上只並排寫了三個名字,顏溪樂在中間,而一左一右的「顏甲樂」和「顏乙樂」都已經被抹掉了,他的語氣節奏有些奇怪,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現在從一數到五,您就會完全恢復清醒,當你醒來之後... 」

  顏溪樂「醒」來後,神情稍顯茫然,但情緒和身體都非常放鬆,感覺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不想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重新坐直身體問道:「丁老師,你剛才難道把我催眠了嗎?」

  丁齊笑著點頭道:「是的,我講那個故事的時候,就已經把你催眠了。」

  顏溪樂欲言又止道:「可是催眠不應該是... 」

  丁齊又笑著接話道:「意識模糊,渾身放鬆或僵直,我說什麼指令你就做什麼動作?那些只是舞臺表演,與心理治療有很大區別。催眠的形式有很多種,完全也可以在清醒狀態下進行,只有適當的調整某些潛意識。這麼跟你說吧,有些人聽音樂都能把自己給催眠了... 」

  接下來是一段很輕鬆的談話,顏溪樂對剛才所發生的一切記得清清楚楚,兩人聊了一會催眠的話題,丁齊甚至都沒問顏溪樂的感覺是否恢復了正常。倒是顏溪樂自己又主動說道:「丁老師,真的非常感謝您,我已經沒事了,就是覺得有點餓。」

  丁齊:「因為你來之前,中午就沒吃飯吧?待會兒我請您吃飯,也差不多快到時間了。」

  顏溪樂:「不不不,這頓當然應該我請你!」又一看手錶:「哎呀!都三個多小時了,我只預約了兩個小時...」

  丁齊:「我們聊的時間比較長,多出來時間,就算我請客了。」

  顏溪樂:「這種事還能打折嗎?再說了,我也不是直接交錢給你,是你們博慈醫療要收費用,就別跟我客氣這些了!」

  丁齊:「那就讓我請您吃飯吧,已經快到下班時間了。」

  顏溪樂:「既然都三個半小時了,那就湊個整數,我們再多聊半小時唄,我還有話想問你呢...」

  丁齊:「您想問就問吧,就當普通聊天。」

  顏溪樂:「你和辛主任對小包做出的診斷都是神經症,他的心理衝突屬於變形衝突。我也是搞醫學的,這些專業術語也都能聽懂。那麼你再給我做一個醫學診斷,我的心理衝突是不是變形衝突,症狀也是神經症嗎?」

  丁齊以不容辯駁的語氣道:「您已經沒有症狀了。」

  顏溪樂:「我是說來之前嘛... 你就給我診斷一下,這也是專業上的好奇心,滿足滿足吧...」

  丁齊笑了:「你沒有神經症,還沒嚴重到那個程度,只有心理衝突但沒有精神障礙,心理衝突的類型也屬於常形衝突。」

  顏溪樂似是有些不服氣的反問道:「為啥我的問題就是常形衝突呢?我覺得也很嚴重啊!」

  丁齊:「這完全符合現實邏輯呀,無論是誰遇到您這樣的事,不鬱悶才怪呢!假如您不僅不鬱悶反而眉飛色舞、興高采烈,那就不止是神經症這麼簡單,絕對是自知力出了問題,我會診斷您得了精神病的!」

  這番話把顏溪樂給逗笑了,氣氛一時變得很輕鬆,顏溪樂笑著說道:「原來我真的沒病啊...」

  丁齊:「您從來就沒有病,得病的另有其人。」

  談笑中顏溪樂突然又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擺手道:「丁老師呀,我的確是沒事了。但是轉念一想,好像也並沒有解決什麼問題啊... 走出這間心理診室,世界還是那個樣子。」

  丁齊:「心理醫生解決的只是心理問題,而不是求助者在現實中的其他問題,比如我們就不能幫失戀者介紹對象;但您自己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你的心理問題解決了,便等於世界也改變了一部分。」

  顏院長遇到事情很複雜,充滿各種意外狀況,千頭萬緒令人難以理清;但丁齊幫他找到了內心衝突的根源,其實就是很簡單的一個問題:救不救那個貨車司機。答案必須明確,因為其他的遭遇都不是顏院長自己能夠預見和選擇的,在內心深處,他能做出的選擇只有這麼一個。

  這種衝突存在於潛意識中,顏院長自己都沒有清楚的意識到。假如不解決,他的症狀就難以緩解,更嚴重的,他可能會變成一個令自己失望的人,還自以為已經無所謂。

  顏溪樂最後又說道:「趁著還在這裡,你是心理醫生,我就說幾句心裡話。知道我現在的感覺嗎?我想罵娘,還想揍人,這夥操蛋的... 」他居然罵出了一連串的粗話,難以想像,這些話會出自德高望重、溫文爾雅的顏院長之口。

  等他罵過癮了,丁齊才說道:「心理醫生不能解決現實中的問題,比如不可能幫著您跑到外面去罵人揍人,但有人已經幫您解決了呀,就是那個貨車司機。是他打電話叫來了一群人,拎著扳手和大鉗子把圍攻你的人都給打跑了。」

  顏溪樂一拍茶几道:「說的也是!走,吃飯去,好好喝幾杯!」


basalt 發表於 2018-7-14 13:35
195、我叫風君子

  請顏院長吃完晚飯,丁齊回到了南沚社區。正中間的那棟小樓中沒有人,再展開神識一掃,人都在丁齊家的二樓呢,而且還不少。冼皓、朱山閑、譚涵川、莊夢周、尚妮、塗至、魏凡婷、畢學成、葉言行、孟蕙語都在,等丁齊回來了,目前的方外門便等於湊齊了。

  丁齊「買」下那棟小樓後又重新進行了裝修,拆掉了二樓的一堵牆,將兩個房間連在一起,改成一個大活動室。原先他還開玩笑說可以放一張撞球桌的,後來感覺撞球桌確實不實用,於是放了一張長條桌,圍起來坐十二個人沒問題,既像一個大餐廳又像一間會議室。

  此刻方外門眾人正在這間大活動室裡吃火鍋,境湖市二月底的天氣還有點冷,吃熱氣騰騰的火鍋正合適。他們自己準備了一些菜,還打電話叫了海底撈的外賣。如今的外賣服務就是方便,包括點的菜和各種調料,連火鍋都能送來。

  丁齊已經吃完飯回來了,他們這頓火鍋還沒吃完呢。麻辣湯底火鍋味道很香也很重,他們把窗戶打開一半在透氣。

  丁齊站在院子裡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火鍋味,恐怕要通兩天風才能把屋子裡這股味道給散盡,心中暗道冼皓是有潔癖的,居然也願意聚眾這麼幹,看樣子變化也不小,越來越有人間煙火氣了。

  他上了樓、走進屋道:「你們怎麼都來了?」

  朱山閑一邊伸筷子撈肉片一邊答道:「丁老師回來了呀?今天是週五,小妮子特意從杭州跑過來了,莊先生和老譚本來就在這裡。」

  冼皓放下筷子,拉開身邊的椅子道:「塗至他們五個,是我叫過來的。他們打算週末去逛小境湖,今天乾脆就先過來住了。」

  世上最好玩的地方在哪裡?至少對於塗至等五名弟子來說,眼下就是小境湖。小境湖的面積比北京五環內還大一圈,他們想都逛遍還得花很長時間。年前他們就曾結伴探尋小境湖,今天還是年後第一次聚在一起。

  五名弟子趕緊起身給師父問好,丁齊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接著吃,自己也坐在了冼皓冼皓身邊。冼皓又說道:「中午有飯局,晚上又有飯局,丁老師業務挺忙啊!我覺得好奇怪,在別的醫院裡,都是患者給醫生送紅包,怎麼到了你這裡,變成了醫生請病人啊?」

  丁齊下班時就告訴了冼皓,自己不回來吃飯了,晚上要請一位求助者吃飯,不料回來的時候仍然趕上了聚餐。

  丁齊笑著解釋道:「今天的情況比較特殊,求助者是我的長輩,也是我以前的老師和領導,境湖大學醫學院兼附屬醫院的顏院長。他是個好人,遇到了麻煩...」

  吃飯就是社交,就著火鍋丁齊聊起了顏院長的事情。眾人紛紛插話、詢問各種細節,顯然都很感興趣。丁齊講完之後,畢學成問道:「師父,我上高三的時候曾向同學借過錢,後來忘了還,等想起來的時候已經聯繫不上了... 你說我會不會留下心魔呀?」

  丁齊瞪了他一眼沒說話,然後繼續吃自己的火鍋。旁邊的葉言行道:「師兄,你有心理症狀嗎?」

  畢學成反問道:「你有治療方案嗎?」

  葉言行:「你有病我就有藥... 」

  兩人鬥了一會兒嘴,說的都是老梗。丁齊微微一皺眉,葉言行平時比較內向,怎麼也學會這麼饒舌了?

  扯了半天淡,畢學成又有些不甘心地問道:「師父,顏院長沒什麼好說的,他是個好人;而您講的那個故事,故事裡那個小包,他感受到了道德壓力,也算是個有良心的... 但假如還有一種人,他根本就是沒心沒肺、沒有道德觀念,心態上就是極端自私,一點都不內疚,是不是就沒有心魔了?」

  莊夢周聽見了,有些不滿地放下筷子道:「這才是純扯淡!你根本不知道你師父說的『心魔』是什麼,那不過是他借用的一個名詞。衝突來自於內心,因為我們有靈智,才有正常的感受和判斷。一條瘋狗咬了人是不會感到內疚的,但你是想評價它天真淳樸還是念頭通達呢?丁老師,你該好好上上課了!」

  畢學成趕緊擺手道:「不不不,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也不是這種人。但世上或許真有這種人嘛... 我就是想問問師父,假如小包是這種人,是不是就能擺脫心魔呢?」

  丁齊也放下了筷子,神情很嚴肅地說道:「莊先生說的對,不要聽說一個名詞就隨便亂扯。你剛才說到了道德壓力,那麼也不想想大眾公認的道德準則是從何則來?不說別的了,就說小包這件事,假如他是一個精神正常的人,自己爬樹摔傷了,難道不希望有人救助嗎?

  只要他內心中存在這種希望和期待,那麼就存在這樣一個自己,用心理圖表分析法,可以給這個人起個名字叫包甲,一個意外受傷、渴望得到救助的包甲,他也真的得到了過路人的救助;但隨後又出現了一個包乙,那個傷害了救助者、否認被救助事實的自己。

  包甲和包乙都是客觀存在的,只要他們存在又不相容,內心中的衝突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假如你的道德觀念有問題,不承認自己做錯了,但只要你的心智還正常,就只能選擇回避。回避只是故意遺忘並非消失,因為事實如此。

  實際上小包早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病症根源,假如不是我將他深度催眠並使用了時間退行技術,他自己根本就想不起來,當然也不存在認不認錯的問題;但他潛意識中的內心衝突一直是存在的,自知力也是完好的。」

  孟蕙語試探著問道:「我可不可以這麼理解畢師兄的問題:假如一個壞人做了壞事,但他的心理素質非常好,不會得小包那種病,也不會悔改,是不是就能克服心魔了?」

  朱山閑搖了搖頭道:「還是在亂扯名詞... 丁老師啊,你就不該用心魔這兩個字。」

  丁齊有些無奈道:「你說的這種人是存在的... 內心衝突可能會導致精神障礙,但也不是一定會導致精神障礙。我們已經指出這種人的問題了,為什麼還要問他們是否沒有問題?

  人的問題有很多種,並不僅僅是心理問題。心理問題也有很多種,並不僅僅是情緒問題或精神障礙,也並不是誰都認為自己需要去找心理醫生。」

  葉言行小心翼翼地問道:「師父,您就舉個具體的例子唄,您遇到過種人嗎?」

  丁齊:「當然了,我遇到過不止一個。就說最典型的那個吧... 你們都聽說過我的故事,那麼也應該聽說過這個人,她叫洪桂榮,是田琦的母親。她就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也缺乏愧疚感;但我可以做出明確的診斷,她不僅有認知障礙,還有更嚴重的人格障礙。」

  譚涵川笑了,夾著一片肉在鍋沿上瀝著油道:「丁老師說的對,那不是什麼念頭通達,而是人格障礙。比洪桂榮更嚴重的是田琦,用心理學術語來說,他已經失去自知力了... 這個人我們就不用再多談了吧... 來,吃肉!」

  莊夢周:「別光吃肉啊,喝酒!大家一起乾一杯,慶祝丁老師今天治療成功!」

  眾人一起舉杯,包括幾位女生;儘管她們的杯子裡只倒了小半杯啤酒,但也都乾了,和莊先生在一起就學不了好...

  放下杯子後,冼皓又問道:「丁大專家,小包和顏院長都是您的求助者,您卻把心理治療過程中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出來,這是不拿我們當外人啊... 但是不是違反了保密規定?」

  丁齊:「妳對保密原則有所誤解。」

  孟蕙語接了一句術語道:「是不是保密例外原則?」

  丁齊搖頭道:「也不是保密例外原則,因為它本身就不是保密的內容,而屬於另一種情況。小包的故事是一個病例,將真相說出來,就是他本人同意並支持的治療方案,我並沒有透露他的真實身份;至於顏院長遇到的情況,他承受了不白之冤,本身就是一個公開的事件... 他本人的要求和期待,也是希望更多的人瞭解真相。」

  尚妮饒有興致地插話道:「丁老師用的那個心理圖表分析法,真的很有意思。您告訴顏院長,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做出另一種假設性的選擇,就像開闢了一個平行世界,那個世界中有另一個自己。

  其實正常人都會這樣呀,不僅對已發生的事情,還會對沒發生的事情做出假設。比如假設自己買彩票中了獎、假設穿越到秦朝、假設重生到世界盃開幕前賭球... 」

  丁齊笑道:「對自己不能決定與選擇的事情做出假設,其實不是在假設另一個自己,而是在假設另一個世界... 那就是妳的精神世界。人的精神活動無比豐富精彩,人們常常想體驗另一種人生,比如帶入某一部文學作品,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尚妮:「這種情況,真的能體驗到嗎?」

  丁齊:「可以去假想、去體會,卻難有真實的體驗,它只是精神活動的一部分。」

  尚妮:「那麼方外世界呢?會不會有這樣的方外世界,比如你在看一本書,然後就進到書裡面了... 在另一個世界中,那個人到底是誰?」

  孟蕙語:「嗯... 這個想法有意思!」

  丁齊恍惚間有那麼一愣神,腦海中似乎閃過了什麼,但也沒有抓住。莊夢周若有所思地看了丁齊一眼,似是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又繼續喝酒吃肉。

  尚妮的思路打開了,喝了點酒人也變得興奮起來,嘰嘰喳喳地說道:「我就想過,能不能像一隻鳥那樣學會飛翔?結果還真有這樣的方外世界,就是禽獸國,我進去之後化身為一隻藍尾山鵲,長得可漂亮了,飛得可瀟灑了... 你們幾個那是沒看見!」

  塗至等五名晚輩弟子上次並沒有去禽獸國,立刻被這個話題吸引了,紛紛詢問禽獸國中的情況,不時發出一陣陣驚歎。尚妮最後說道:「什麼時候我們再組團去刷一波禽獸國?小巧還在裡面呢,也看看你們都會化身為什麼禽獸...」

  五名晚輩弟子紛紛點頭叫好,然後又以期待的目光看著丁齊。丁齊沉吟著點頭道:「這陣子先不著急,等時機合適我會帶你們去一趟的,好好體驗體驗!」五名弟子紛紛鼓掌叫好。

  丁齊其實也在暗中觀察五名弟子的反應,禽獸國中會發生的奇異狀況剛才都已經說清楚了,假如有人心存疑慮和猶豫、不敢進去的話,恐怕就有問題了。但看他們興奮與期待的反應,就是真實的情緒流露,所有人都很坦然,丁齊也覺得很欣慰。

  畢學成和葉言行這兩名弟子,先前情緒有些低落,卻儘量沒有流露出來,在飯局上扯淡也是在無意識中做自我排解。但這與是否進入禽獸國無關,想必是遇到了別的不開心的事,而人總會遇到不開心的事。

  當天入夜後,五名弟子沒有住在魏凡婷買下的小樓裡,他們都跑進了小境湖,住進了那座莊園,也換上了古裝。譚涵川不放心,也住進了小境湖暗中看著,假如他們在小境湖中夜間亂跑,也是會發生危險的。

  都大半夜了,畢學成和葉言行還沒有睡覺,坐在涼亭中看著遠方的大湖。遠處的山坡上還有兩個人手牽手在逛著,他們一人拿著金如意、一人拿著小瓶子,順便采點月凝脂,正是塗至和魏凡婷。他們倆很開心,但是看在畢學成和葉言行的眼中,就有點撒狗糧的意思了。

  畢學成突然莫名歎了口氣。葉言行問道:「師兄,你是不是失戀了?」

  畢學成嘴硬道:「我根本就沒表白,哪有什麼失戀?」

  葉言行:「你就別嘴硬了... 在琴高臺的時候你表現得那麼殷勤,可是尚師叔卻總是提石師叔的事情,被打擊了吧?」

  畢學成:「今天聽了師父講的故事,有些話我沒敢問出來,只能說給你聽... 其實我也想過,假如那個我們沒見過的石師叔永遠都不會回來,或者是已經遇難了,那又會怎麼樣?」

  葉言行:「那就面對現實嘛... 假如石師叔的確回不來了,就按回不來處理。」

  畢學成:「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想問你的是:這種想法是不是很不應該?」

  葉言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想多了!石師叔回得來或者回不來,不是你能決定的;這兩種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所以你的想法很正常,並能不說明你是個壞人。但假如有一天你發現了被困的石師叔,明明能救他脫困卻不救他,這就不能接受了。」

  畢學成又點了點頭道:「我的確想多了,而且也想偏了。其實這種事情不在於石師叔,而在於尚師叔她喜歡的人究竟是誰?是我,還是能回來的石師叔,或者是回不來的石師叔... 如果對於她來說,我連一個已經失蹤了的石師叔都比不上,那就不用再想別的了。」

  葉言行:「這就對了,我們只能選擇自己怎麼做。」

  畢學成又扭頭道:「不要只說我,你也失戀了吧?」

  葉言行瞪眼道:「胡說!我什麼時候失戀了!」

  畢學成:「你當我看不出來?你對孟蕙語有意思,在琴高臺的時候天天圍著人家轉,怎麼放完寒假回來就變了個樣子,不再獻殷勤了?」

  葉言行:「我承認,我曾經是有那麼一點想法的,但是既然人家沒那個意思,我也就面對現實囉... 這可不算什麼失戀!」

  畢學成:「承認失戀也沒什麼丟人的,單戀或者暗戀也可以失戀嘛,我都七、八回了... 這沒什麼關係,失戀就失戀吧,我們還有彼此呢!」

  葉言行:「切,我可不跟你搞基!」

  畢學成:「誰跟你搞基啊!難道你的思想境界只有這麼狹隘嗎?」

  丁齊並沒有進小境湖,其實他進不進去感覺好像都差不多,此刻正端坐在床上練功。丁齊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修士,修煉的也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秘法。

  假如按照傳統的說法,每一脈傳承,不論修煉到什麼境界、不論能施展多少千變萬化的神通法術,都有一門基礎功法或者說根本功法。比如丁齊看過的修真小說中,講丹道就有四門十二重樓、三十六洞天等等功法;講陰神之修,還有世間三夢大法...

  那麼方外門的基礎功法或者說根本功法是什麼?就是方外秘法!從來就沒有別的秘訣,簡單而純粹。那麼丁齊一直都在怎麼修煉什麼?心冊術、心界術... 直至目前的心盤境,就是方外秘法嗎?好像都是,但好像也都不是。

  丁齊的修煉方式好像從來都沒有變過。最早是在小赤山公園的江灘邊與小山包中,後來在南沚山森林公園的臥牛石下,再後來進入小境湖,然後是大赤山、琴高臺、禽獸國... 此刻是在自家小樓的二層主臥裡。

  他修煉的是什麼功夫?就是凝煉清晰的自我去感應世界的過程,隨著定境越來越深入,這種感應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精深,直至在元神中凝煉心盤... 所謂心盤就是在精神中顯化的世界,將外在的天地,凝練為內在的身心。

  所謂觀身境、入微境、隱峨境、興神境、心盤境,原本無名,都是丁齊借用了八門秘術給它們起的名字,但並非江湖八門秘術。這些都是丁齊在修煉方外秘法過程中一層層境界的感悟與收穫,以及相應的成就求證。

  傳承之所以成為傳承,必有其內在的思辨體系,所謂的修行法門,必定有對應的身心追求,這就是所謂的「體」與「用」。比如丹道求長生,所謂的「長生訣」就是體,而延年益壽、養顏美容、身心不二直至所謂的長生,便是用。

  還有一些修行法門,很多人看不出來有何「用」,比如修禪。但你看不見並不等於它不存在,禪追求心境的圓融、無罣礙的智慧,境界存在於體驗中卻很難描述。最簡單的例子,初入禪定時的「喜樂俱足」,就足以讓很多人一頭霧水了。

  另一方面,很多修行法門都有外顯的手段。那麼方外秘法呢?仔細想想,好像也是有的,就是景文石。

  一塊石頭算什麼手段?那要看用這塊石頭能幹什麼!也許在很多年後,江湖上會有傳說:方外門祖師丁齊創出了方外秘法,可發現與打開世上諸多的未知世界,還留下了門中傳承至寶十枚景文石... 而此時此刻,最重要的那塊景文石正握在丁齊手中。

  丁齊當初想到以景文石寄託心神,其實也是受到驚門靈犀術的啟發,以一物為引,感應天地緣法。景文石本身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卻被祭煉成一種特殊的法寶;它是寄託心神之物,是一個引子,是一個仲介,藉以修煉與施展方外秘法。

  這倒是諳合了自古以來的「藉假修真」之術。但很多事情又不能簡單的類比,比如丹道修行修煉的是金丹,那麼方外秘法修煉的是什麼,一塊石頭?聽上去就令人覺得滑稽,而且並非所有人都是以景文石寄託心神,比如冼皓用的就是枯骨刀。

  之所以說丁齊進不進小境湖感覺好像都差不多,是因為他已經凝煉了心盤,包括小境湖的心盤。在已經發現的方外世界中,除了禽獸國中的金山院尚未開啟,小境湖、大赤山、琴高臺他都已經走遍了。

  有一種感覺難以形容,怎麼說呢,他掌心中的那塊景文石,就似已包納了這些世界,或者說丁齊已將這些方外世界祭煉其中,帶著那些世界的印記、可以與那些世界共鳴或共情。

  說「差不多」,其實還是有所區別的;精神世界中凝煉與顯化的天地,就比如小境湖,來源於小境湖又並非真正的小境湖。小境湖還在後院門外世人所不見的地方呢。

  丁齊修煉了大約一個時辰的方外秘法,然後取出景文石繼續祭煉。假如他此刻身處小境湖中,催動景文石,就可以感應天地的意志,隨時察覺方外世界所發生的一切,也包括畢學成與葉言行的談話;但他此刻是在小境湖外手持景文石練功,凝煉的只是元神中的小境湖,所以並沒有聽見。沒聽見也沒關係,其實丁齊已經看出來了,只是沒說而已... 人的心理問題大多需要自己去認知與疏導的,不可能都依靠心理醫生。

  說丁齊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修行者,因為沒有任何人教過他方外秘法,下一步境界是什麼,永遠都在自行探索中。江湖八大門秘術他倒是接觸了,但那只是借鑒與參照,並非方外秘法本身。

  起初的時候,丁齊端坐的姿勢並不標準,至少在一名修士眼中是如此。在他沒有認識譚涵川之前,反正也沒有人教過他,只求中正平順;但如今再看,他的坐姿已經挑不出任何毛病,還學會趺坐了。

  丁齊修煉了方外秘法,又祭煉了一番景文石,往常到這個時候他就該睡覺了,他並不是那種打坐不睡覺、辟穀不吃飯的修士;可今天的狀態卻有些奇特,他有些心血來潮,躺在床上居然有點睡不著。

  可能是因為屋裡的空氣不夠清新吧,還有著一股淡淡的火鍋味,是從斜對面的大活動室那邊散過來的。

  睡不著就起來看書吧,他打開檯燈坐在書桌前開始讀書,看的就是莊先生推薦的那一系列小說。以前他在手機上刷電子版,後來越看越感興趣,便買了實體書,有很多本,此刻翻看的是其中一本。

  這些書他早就看過了,以丁齊的修為,當然可凝煉成心冊,想看的話完全可以在定境中翻閱,不必坐在書桌前;但丁齊還是覺得這種感覺更好,翻開每一頁的時候,就像親手打開了某個場景,讓這一切發生...

  他自己也說不清今夜為何會有這種感覺,看完一段文章之後闔起書本,也在思索這是怎麼回事... 他不禁回憶起今天吃火鍋時的情景,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好似心境有所觸動?

  他閉上眼睛,用了直覺回憶法,就是不去思考也不去回憶細節,只是在腦海中重構那個場景,看看是什麼印像會直接浮現出來?他立刻就得到了答案。

  先是丁齊自己對尚妮說:「對自己不能決定與選擇的事情做出假設,其實不是在假設另一個自己,而是在假設另一個世界... 那就是妳的精神世界。人的精神活動無比豐富精彩,人們常常想體驗另一種人生,比如帶入某一部文學作品,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然後尚妮反問:「這種情況,真的能體驗到嗎?」

  接著丁齊又回答:「可以去假想、去體會,卻難有真實的體驗,它只是精神活動的一部分。」

  尚妮又說道:「那麼方外世界呢?會不會有這樣的方外世界,比如你在看一本書,然後就進到書裡面了... 在另一個世界中,那個人到底是誰?」

  最後孟蕙語插了一句:「嗯... 這個想法有意思!」

  就是在這個場景中,丁齊的心境有所觸動,腦海中就似靈光一現,但當時卻沒有抓住。此刻回想起來依然不太明白,然後他低頭看見了桌上的那本書,如鬼使神差般拿過放在枕邊的景文石,展開神識就鎖定了這本書,並催動方外秘法。

  連丁齊自己都覺得有些荒誕,實際上他也從來沒有這麼做過。能找到各處方外世界,是因為有《方外圖志》的指引,否則的話,誰會特意爬到鐵鎖崖半空中的一條岩縫中,對著一無所有的山壁施展什麼秘法?

  眾人此前發現的方外世界,雖不能說藏於名山大川,但也都是現實中的古跡福地;可是出版社發行的一本書又算怎麼回事?它不可能是方外世界的門戶。丁齊覺得這麼做很搞笑,但接下來的一瞬間,他卻笑不出來了...

  只見桌上放的那本書消失了,同時打開的還有一道門戶,這道門戶就在書桌和椅子之間,他只要站起身就能邁步走進去。目瞪口呆的丁齊手握景文石,起身走進了門戶,再一回頭,門戶已消失不見;他的腳下是一條黃土路,路兩旁桃花盛開。

  季節不太對呀... 如今剛剛陽曆二月底,哪來的桃花?但在方外世界中,這種場面並不奇怪。門戶從眼前消失了,但丁齊還能感應到,就似在琴高臺世界中一樣,只要他願意,可以隨時打開門戶回去...

  十里桃花夾道,春風迎面輕拂,丁齊一直走到了桃林盡頭的山脈腳下。這山不算太高,自東向西分佈,抬頭可望見起伏的山脊線,風光靈秀而溫柔。有一條山泉匯成的涓涓細流出現在路邊,丁齊沿著泉流旁的石階緩步而上,山中竹木青青。

  丁齊在林木中穿行,石階蜿蜒不知通往何處,終於來到半山腰一處平坡上,視野豁然開朗。他看見了一座山神廟,廟門前盛開著兩株嬌豔的海棠,廟中供奉的是一尊古裝女子神像,身形窈窕、眉目如畫。

  經過山神廟再往前走,道路右邊上方是鬱鬱蔥蔥的植被,野藤纏繞雜花綻放,而左邊下方是一個陡坡,延伸到遠處山木環抱的谷地中。這一大片朝陽的山坡上沒有長一棵雜樹,全是茶園。遠望過去,就像一片綠色的雪地,綠得是那麼柔嫩,又帶著一種形容不出的飄逸韻味。茶園邊的路旁,有人正負手眺望這片山谷。

  丁齊微微一怔,搶步上前道:「莊先生,您怎麼會在這裡?」

  那人並沒有回答,似是看著山中風景已經出神了。丁齊到了近前又喊道:「莊先生,莊先生... 我是丁齊呀!」

  那人終於聽見了,轉過身來道:「你認錯人了,我叫風君子。」

basalt 發表於 2018-7-14 13:37
196、誤入昆侖界

  丁齊愣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道:「你... 你就是風君子?你為什麼是這個樣子?」

  這樣的問題任誰都不好答啊,風君子卻微微一笑道:「相由心生。」

  丁齊:「這裡是什麼地方?」

  風君子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詫異道:「昆侖界。」

  丁齊:「這裡不是昭亭山嗎?」

  風君子:「知道還問!你從哪兒來的呀?」

  丁齊:「我是從外面的世界進來的,誤闖貴寶山。」

  風君子微微皺眉道:「外面的世界?什麼世界呀?你是天外飛仙?瞅著也不像啊!」

  丁齊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想了想才答道:「我說的是方外世界。」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自己覺得有些荒誕,但是轉念一想又沒什麼毛病。對於他來說,這裡是一個未知的方外世界,但對於這裡的人來說,他來的地方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方外世界,就看站在誰的角度了。

  比如從小生活在大赤山中的魏凡婷,她雖從未出去過,但也知道「外面的世界」存在;當丁齊找到她之後,終於把她帶出了大赤山,眼前無窮無盡的未知世界,不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方外嗎?

  想把這番話解釋清楚卻很難,不料風君子卻好似聽懂了,點了點頭道:「方外?天地四合、宇宙八荒之外... 難怪我沒見過你,而你也沒有聽說過昆侖界。」

  丁齊:「昆侖界是什麼地方?」

  風君子:「就是人間世,看過《莊子》沒?」

  丁齊趕緊點頭道:「懂了,懂了!」他很激動地補充道:「我以前雖然沒聽過昆侖界這個說法,但聽說過您的故事,您的事情我都知道。」

  「都知道?是嗎?」風君子似笑非笑地反問道:「那麼我接下來是先邁左腳還是右腳,你就告訴我唄!」

  丁齊一臉尷尬道:「我錯了!這我還真不知道。」同時在心裡嘀咕:先邁左腳... 嗯,就押左腳!這感覺就跟看世界盃賭球押輸贏差不多,自己圖個樂呵。

  風君子:「認錯倒挺快... 你是來幹嘛的?」

  丁齊實話實說道:「我是偶然發現了昆侖界的門戶,進來探索這個世界,沒想到能遇見您... 請問這片茶園中生長的就是綠雪茶吧?」

  風君子點了點頭,用手一指下方的陡坡道:「此地名為昭亭山大坪,就是綠雪茶的原產地,自古以來共有二十六畝。」

  假如一種茶只有二十六畝的產量,便很難廣為人知。綠雪茶在山腳下也有種植,但最好喝、擁有口感辨識度的綠雪茶,偏偏只有這二十六畝茶園出產。那麼丁齊是怎麼知道的?包括眼前這位風君子,他都是在一本書裡看到的。

  在丁齊讀過的故事中,風君子是一位在世仙人,據是說生下來就是仙人,但另一方面他又完完全全就是個凡人,並沒有什麼法力,卻可以借用天下一切神通。

  令丁齊最感興趣的內容,是風君子的手可以打開世上所有的洞天結界。假如按照丁齊的理解,就是能打開各種方外世界,無論他有沒有得到控界之寶、擁不擁有洞天傳承,都可以穿行無礙。

  莊夢周給丁齊推薦了一系列的書,還特意提到了書中的這個人物,介紹了風君子的這個本事,用來類比丁齊所創的方外秘法。

  風君子疑似是青帝(編者注:伏羲)轉世,或者是青帝在人間的化身;至於是不是並不重要,文學作品嘛,只要設定沒毛病,就看怎麼寫了。可是風君子的本事與丁齊所創的方外秘法不同,那是他的天賦神通,別人是學不來的。

  風君子在人間收了兩個徒弟,梅野石和柳依依(編者注:參見《神遊》),在仙山上還有雲中仙、火靈兒等幾名弟子,但風君子的傳人弟子都沒有學會這一手本事。想想也正常,比如鳥兒自己會飛,但也沒法教會一個人像鳥兒那樣飛翔。

  所以莊夢周在推薦那些書時,特意感歎丁齊所創方外秘法的不凡,他可以教一個普通人怎樣去發現與打開這世上未知的世界。

  至於風君子在人間收的兩個徒弟,在書中也各有故事。大弟子梅野石成為了兩昆侖盟主,而風君子剛才告訴丁齊,這地方就叫昆侖界。奇異的是,風君子只說了這三個字,但包含的意思丁齊好像都聽懂了。

  「昆侖」有多層含義,現實中的崑崙山就不說了,首先在上古神話傳說中,它是天帝與眾神仙所居之地;而在丁齊看過的書中,還有東昆侖和西昆侖的說法。

  西昆侖是一片廣袤無垠的天成仙家洞天,又稱昆侖仙境,乃眾多世外高人的修行之地,而東昆侖就是人們所生活的世間。所謂「兩昆侖盟主」,是指梅野石打通東西兩昆侖屏障,被所有修士公推為立約之盟主。

  而風君子剛才所說的昆侖界,還有更廣泛的含義,不僅包括東昆侖、西昆侖,還包括上古傳說中的昆侖,也包括眾人所在的人間世... 就是丁齊所讀作品中的那個世界,不局限於一時一地,還包含古今中外,宏大而完整,且是開放式的。

  沒想到丁齊今天居然打開門戶進來了,而且還遇到了風君子。如果這裡也是一個方外世界,那麼丁齊不可能探索完;因為它不僅在空間上是無限的、時間上也是開放的,與丁齊曾到過的小境湖、大赤山、琴高臺、禽獸國都不一樣。

  丁齊一邊在心裡琢磨,又開口問道:「這裡是綠雪茶園,那麼神木林何在?」

  在丁齊所看的故事中,「綠雪」也是一位草木之精的名字,其原身是昭亭山中的一株茶樹,修行有成後化身為一名女子。在唐朝的時候,武則天先是派一位法號智詵的高僧,冊封綠雪為昭亭山神,後來又派了一位名叫善無畏的高僧,下詔取消了山神的冊封。

  昭亭山中有一座山神廟,始建於唐代,廟中供奉的就是綠雪的神像。但後來綠雪失去山神位,這座山神廟在後代也漸漸廢棄了。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風君子為了救助一位駐留世間的陰神,也就是他的弟子柳依依,又自作主張冊封柳依依為昭亭山神。

  綠雪的原身是一株茶樹,扎根之地叫做「神木林」。神木林是一處仙家洞天,就在昭亭山中卻不知何處,凡人也不得見,很像丁齊所見過的方外世界。丁齊既然來到了昭亭山見到了的風君子,當然會有此一問。

  風君子笑了:「神木林就是神木林,能見到就是能見到,見不到就是見不到... 既然是方外來客,又認識我,那我請你喝杯茶吧!請隨我來。」

  丁齊又在心裡嘀咕道:「果然不是莊先生!要是莊先生,應該請我喝杯酒才對呀...」他也在注意風君子到底是先邁出哪一隻腳,然後暗歎一口氣:押錯了!

  風君子先邁出的是右腳,而非丁齊先前「下注」的左腳。看著風君子邁出的腳步,丁齊莫名又有些恍惚... 這裡是他無法窮其究竟的昆侖界,但若換成他已經探索「完畢」的其他方外世界,比如小境湖、大赤山或琴高臺,難道就能窮其究竟了嗎?

  就比如琴高臺世界,丁齊留下了另一種方外秘法的傳承,但他能決定什麼人在什麼時間將方外秘法修到哪一個境界嗎?他知道陳容是否會變得更漂亮、小彥若能否打開琴高臺的門戶來到外面嗎?

  丁齊並不能也不知,哪怕他已經走遍琴高臺世界、凝煉了完整的心盤、能夠與天地的意志共鳴與共情,同樣也不能。因為世界是「活的」,在不斷自行演化之中。眼前風君子的腳步彷彿就意味著世界的演化,哪怕丁齊剛才猜對了,其實意義也是一樣的。

  風君子離開了山路向山坡上走去,丁齊緊隨其後。沒有路,就是穿過山中的雜花野樹叢林,偶爾能見到野生的茶樹,前方翠竹掩映間露出了涼亭的一角。

  高坡上有一座六角涼亭,風君子是穿捷徑過來的。涼亭中有石桌石凳,有一名高簪長髮的綠衣女子站在亭中微笑點首道:「見過丁先生」

  她看上去年約雙十年華、挽著高髻,仔細看又發現那精美的長簪是帶葉的細枝,身姿窈窕、容顏秀美,站在那裡遠觀似近、近觀似遠。看見她時又好像沒看清,只覺山中草木景象彷彿平添萌動生機,如畫中神韻天成。

  丁齊不禁怔了怔,然後趕緊拱手道:「昭亭山神綠雪?居然還能見到您,幸會,幸會!」

  綠雪答道:「我早已不是昭亭山神,如今的山神另有其人。丁先生不必多禮,請坐下品茶。」

  風君子、綠雪、丁齊皆在石桌旁落座。說是品茶,可桌上並無茶具,亭中也沒有別的東西,連爐子、水壺都沒有。只見綠雪一揮袖,丁齊面前憑空出現了一隻杯子,看上去就是造型很常見的單耳白瓷杯,但質地雪白剔透,不帶任何雜色。

  綠雪再一招手,杯中似出現了嫩綠色的雪花飄舞。仔細一看那是茶葉,卻沒有落在杯底,似是隨風飄旋於杯中。緊接著又有一線熱水注入,這水也是憑空出現的,就似半空中有個看不見的水壺在沖茶。

本帖最後由 basalt 於 2018-7-14 13:38 編輯

basalt 發表於 2018-7-14 13:39
197、神遊

  丁齊驚歎道:「好神奇的一杯茶,別說品茶,就算能看到它,也是人間幸事!」

  綠雪淡淡道:「丁先生過謙了。桌上本無茶,我泡了這麼一杯茶,你有此驚歎;但對於世人而言,天地間本無方外世界,丁齊道友卻能指引世人發現與打開。與之相比,區區一杯茶算不得什麼。」

  這番話說得丁齊很舒服... 神仙就是神仙,這才剛剛見面,丁齊並沒有做自我介紹,對方居然已經看出來了,他趕緊謙虛道:「方外世界本就在那裡,但桌上原本可沒有這杯茶,當然不一樣了!」

  風君子開口道:「丁道友,既請你品茶,你剛才看見什麼了?」

  丁齊:「杯中只見飛雪黃芽。」所謂飛雪就是茶葉上的毫,黃芽是嫩綠的葉片,茶毫在水中飛舞,葉片紛紛舒展,這幅場景只有短暫的幾秒鐘,但丁齊的印象十分深刻。

  風君子笑道:「丁道友知道可不少啊,居然還會拽幾句丹道術語。」

  丁齊半開玩笑道:「我看過一些介紹丹道的書,飛雪黃芽,是指采大藥成丹之像... 那麼這杯茶喝下去,是不是就可以采大藥成丹了?」

  風君子反問道:「丁道友可知何為靈丹?」

  丁齊:「神氣相合,身心自在,即為靈丹。」

  風君子:「說普通話!」

  丁齊有些尷尬道:「白話就不太好說了... 沒法解釋元神、元氣,這些是存在於體驗中的概念,可以說是有意識的能量、有能量的意識?總之精神感應超越了普通的感官,行為方式也超越了身體的束縛... 」

  風君子:「不好說還說了這麼多,你是從書上看的吧?」

  丁齊:「的確是在書上看的,但也有一些自己的體會。」

  風君子:「區區一杯茶,喝下去就想采大藥成丹,哪有這種好事?這茶對普通人而言無非是清心明目而已,但是丁道友你嘛... 既然能夠來到這裡,說明你早已超越結丹之境了。」

  丁齊:「那麼我喝下這杯茶,就可以返回頭結成靈丹了?」

  風君子又笑了:「你咋這麼幽默呢?你修的並不是丹道,自有獨門法訣,但你對靈丹又自有理解... 那麼這杯茶倒可以幫你再好好體會一番,請喝吧!」

  剛才泡茶的過程雖然很簡單,但也是品茶的一部分,茶沖完之後當然不能立刻就喝,因為太燙了。此刻丁齊將杯子舉到唇邊,先低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微微閉上眼睛一臉陶醉。這樣子可不是裝出來的,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筋骨百脈包括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彷彿都舒張開了。

  他微閉著眼睛飲下了一口,水溫竟然已經正好合適,含在舌下,流向舌根,只覺口感綿柔,回甘悠長... 品茶居然品出美酒的意境來了。

  此茶入口生津,怎麼形容呢... 含在舌下竟不像是喝入口中的茶,反倒像舌下玉液自湧而成的清茗,然後緩緩咽下,只覺一股茗香直透重樓,然後散入形骸百脈。

  假如換一個人,可能會扯一句:「哎呀,好茶!這一口下去,感覺大、小周天都通了... 」

  丁齊當然不會扯這些,他什麼話都沒說。這杯茶將他帶入了一種意境,一種曾經體會的意境... 置身於天地之間,身心亦是一個天地,彷彿兩者可相融一體,感應萬物與之共情。

  這就是他在大赤山中突破興神境時的體會,此刻是換了一種方式,又有了另一種感受。良久之後,丁齊才睜開眼睛道:「多謝!」

  綠雪淡淡道:「不必客氣!」

  丁齊:「我突然明白了神木林在何處。」

  風君子:「哦?你是怎麼發現的?」

  丁齊:「綠雪所在,就是神木林所在。」

  風君子:「這麼說... 好像也對啊...」

  綠雪:「丁道友並沒有說錯。」

  風君子一擺手:「那就算他說對了!」

  丁齊看著面前傳說中的兩人,有些好奇地又問道:「如今是古代還是現代?」

  風君子:「怎麼會有這種問題?」

  丁齊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看二位的裝束,還有這裡的感覺,我有點分不清。」

  風君子穿的是中裝,而綠雪穿的是唐代的古裝。風君子伸手一指涼亭外:「你自己看!」

  涼亭所在的地勢較高,視線穿過翠竹之間,可以望見山下的遠方,是一片高樓林立的現代都市。丁齊問道:「那就是蕪城嗎?」蕪城是丁齊看過的小說中的一座城市(編者注:蕪城或為揚州、或為廣陵古城),昭亭山就在它的北郊。

  風君子:「既然丁道友認識這個地方,那我不打擾你繼續參觀了,請自便!」

  辭別風君子與綠雪,丁齊順著涼亭邊的一條小路走下了山坡。小路通往山神廟的西側,而風君子帶他上山的時候沒走這條路,兩旁是竹林,而竹林邊還生長著不少野茶樹。

  剛才那杯茶讓丁齊有那般玄妙的體會,當走出林間小路,重新回到半山腰的平坡上,環顧四周風景,他又掏出景文石。在小境湖、大赤山、琴高臺與禽獸國中,丁齊都曾祭煉景文石寄託心神,與天地的意志溝通共情,這就是他眼下的修為境界。

  然而他剛剛掏出景文石,元神中就聽見一個聲音道:「丁先生,何事喚我?」

  聲音是從左側山神廟方向傳來的,丁齊扭頭望去卻什麼人都沒看見,再轉回頭來,又差點嚇了一跳,面前不遠處站著一個姑娘。丁齊可以對天發誓,這姑娘剛才還不在呢,絕對是憑空出現的。

  丁齊趕緊抱拳道:「不好意思,請問您是... ?」

  姑娘答道:「我就是昭亭山神,你方才見過我的師尊。」

  丁齊恍然大悟道:「哦,原來是柳山神,失敬失敬!」

  丁齊在昭亭山中動用景文石施展方外祕法,企圖去感應溝通天地意志... 但這座山是有山神的,他這麼做立刻就把山神給招出來了,如今此地的山神就是風君子的弟子柳依依。

  丁齊一眼能認出綠雪,因為山神廟中供的就是綠雪的神像。而柳依依的樣子與一般人印象中的山神差別有點大,所以丁齊一時沒反應過來。眼前的柳依依完全是一副現代都市裝束,穿著一件呢絨大衣,黑長褲,配一雙半高腰皮靴。

  但說她就是一位現代都市姑娘,感覺又不像... 她雖然就站在那裡,但假如不是現身讓丁齊看見,丁齊根本就感應不到她的存在。她的膚色雪白,白的就像常年不見陽光,但此刻偏偏就站在昭亭山中明媚的陽光下。她的形容很美,卻給人一種疏離感,彷彿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

  這種氣質怎麼形容呢,有點像丁齊記憶中的冼皓,不是現在的冼皓,而是當初丁齊剛認識冼皓時的感覺。但兩者之間又有所區別,當初的冼皓異常冷豔,總給人一種無形的距離感,又彷彿不是很真實;而眼前的柳依依雖是憑空出現,但偏偏又是那麼真切,彷彿她就應該如此。

  柳依依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丁齊道:「柳山神?還沒有人這麼稱呼過我,你方才何故喚我?」

  丁齊解釋道:「我在嘗試一種獨門秘法,沒想到卻驚動了山神... 既然您已經現身,我便有問題想請教:請問這山中的一切,都隨時在您的感應之中嗎?」

  柳依依:「那是當然,我是山神。」

  丁齊又回身一指高坡上的涼亭:「我剛才去的地方,就是神木林嗎?」說完這句話他卻突然怔住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哪還有什麼六角涼亭?就是普普通通的山坡,方才那條林間小徑也消失不見。

  柳依依的神情卻沒有什麼變化,彷彿早知如此,仍淡淡答道:「你剛才的確是去了神木林,而此刻神木林已不在那裡。」

  丁齊歎息一聲道:「仙家手段真是玄之又玄。」

  柳依依:「我聽見你看見那杯茶時大驚小怪了。那無非是隔空攝物,杯子、茶葉、水原先都是有的,就像丁先生發現方外世界,原先也都是有的,只是有些人沒看見... 所以你不必驚歎。」

  丁齊:「多謝解惑,既然有緣見到山神,我還有很多問題想請教。」

  柳依依:「師尊既然請你喝了茶,你想問什麼就問吧,我能告訴你的就說。」

  在丁齊讀過的故事裡,柳依依是陰神出身。所謂陰神,就是民間所說的鬼,假如按照丁齊的「專業」理解,便是純意識體。純意識體究竟存不存在,一直是科學爭論的問題,同時是玄學家與哲學家扯個不休的問題,也是心理學家的一種假設。

  所謂的假設並不是認定它真的存在,只是在進行理論分析和討論時假定的一種存在,而在現實中並沒有觀察到。純意識體的假設來自於一種體驗,就是儘量遮罩掉身體的存在,只體驗意識的本身,那是怎樣一種狀態?

  現在有些學者又對純意識體的假設提供了一個類似的範本,就是存在於電腦中的程式資訊,它依託於硬體介質,但又不局限於某一個硬體介質,從而可以抽象描述成純意識體。但是這個範本如今並沒有得到公認,主流觀點還是認為它與純意識體仍有明顯的區別。

  可是今日誤入昆侖界,丁齊真的見到了一位純意識體,而且就像一個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他當然會有很多問題;此刻丁齊想了想,先開口問道:「假如一個普通人,突然擁有了山神的本事,能隨時感應到山中的一切,會怎麼樣?」

  柳依依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說呢?」

  丁齊似是自問自答道:「會精神崩潰吧...」人的大腦處理不了這麼龐雜的資訊衝擊,突然處於這種狀態的確會導致精神崩潰,就像電腦記憶體不夠會當機一樣。

  柳依依點了點頭道:「弄不好會魂飛魄散。師尊當年封我為山神,其實也是把我封印寄託於山神像中,再設法引來香火祭拜,讓我漸漸感受心願之力,一步步求證山神成就;也是在成為山神之後,方可查知山中一切,然後再求超脫。」

  丁齊深有同感道:「這個過程是合理的,人的意識本來就有這個功能... 那麼請問柳山神,您是否曾受困於此呢?比如說只能待在神像中或這座山中,而去不了別的地方?」

  人的意識有什麼功能?就是自動處理神經系統所接收到的資訊。人的感官系統其實非常發達,在清醒狀態下,看到的事物、聽見的聲音、肌膚所感受到的觸覺和溫度變化... 等等資訊假如同時都湧現在意識中,足以令人崩潰。

  但實際上每個正常人都沒有崩潰,就是因為大量的資訊被大腦自動過濾了,意識不會關注,這就是心理學家所說的「注意」功能。有一個詞叫「認真」,所謂的認真,就在於忽略其他的資訊干擾,讓自己不去注意那些不該注意的東西。

  那些被你忽略掉的資訊哪裡去了?實際上它們都是客觀存在的,看見了就是看見了、聽見了就是聽見了,只是沒有引起意識反應,其實都存在於潛意識中。也就是說,人在意識清醒的狀態下,也無時無刻不存在著大量潛意識行為,就像電腦在背景自動運行的程式。

  大腦處理的潛意識資訊,要比意識資訊多得多,潛意識行為隨時存在,這也是催眠術得以運用的原理。丁齊此刻至少搞清楚了一件事:所謂的純意識體至少在意識的結構方面,與正常人並沒有區別,只是存在的方式不同。

  柳依依答道:「起初時確實是這樣。我是山神,依託此山而存,但後來就超脫此種境界,也可以離山遠遊;但是到了昭亭山外,我便不是山神,比如去了黃山,我並不能盡知山中一切。」

  丁齊:「這我理解。」

  丁齊竟然跑到這裡搞起學術研究來了,他理解的其實是與自己相關的另一件事。比如在琴高臺世界中,他已凝煉了完整的心盤,可以溝通天地的意志,彷彿能感應到琴高臺中發生的一切;但是實際上丁齊也不可能關注所有的動靜,琴高臺世界的絕大部分資訊也只存在於潛意識中,只有能觸動他的事物才會引起關注...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那種狀態下的丁齊,不就相當於琴高臺的「臺神」?

  難怪在天國上古時代,掌控搖光軫者被稱為天兄。後來陶昕將搖光軫棄於琴溪,還把相關記錄從歷史典籍中給刪除了,以致於後人只知有天兄,卻不知天兄何指。

  丁齊雖然可以成為琴高臺的臺神,但在他離開琴高臺世界之後,不論是手握景文石還是搖光軫,其實都不再擁有臺神的能力。這並不代表景文石或搖光軫無用,通過它們丁齊還能感應到琴高臺世界的存在,甚至在精神世界中顯化出一個琴高臺。

  只是臺神這個稱呼好像不太好聽,感覺跟杠精似的(編者注:指專門抬槓之人),而大赤山的山神、小境湖的湖神,聽起來感覺就好多了... 丁齊剛剛琢磨到這裡,便聽柳依依又說道:「但我不論身在何方,只要還能感應到昭亭山,一念之間便能回到此地。神念所及,亦可知山中一切。比如方才我就不在山中。」

  正在做著「臺神」美夢的丁齊又被這番話給打擊了,看來與真正的昭亭山神相比,他眼下的那點本事還差得很遠呢... 最顯著的區別有兩點:

  其一是丁齊必須要身在琴高臺中,手握景文石或搖光軫施展秘法,才能擁有那種「臺神」的感覺。只要他離開了琴高臺世界,就只能在精神世界中顯化心盤了,那時雖然彷彿能見琴高臺,但那卻不是真正的琴高臺。而柳依依不論身在何處,幾乎都可以查知昭亭山中發生的一切。

  其二是只要柳依依還能感應到昭亭山的存在,不論身在何處,轉念間就可以回到昭亭山中,而丁齊是絕沒有這個本事的。

  這種「打擊」同時也是一種指引甚至是一種激勵。丁齊發現方外秘法突破心盤境後,在昭亭山中居然可以召喚山神;而通過山神的描述,他又發現在方外世界中,在某種狀態下自己也可以成為像山神一般的存在。

  方外秘法是丁齊所獨創,他自己也不知道更高層次的修為境界應該是怎樣的,仍在探索中。「山神的境界」也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參考借鑒。也許將來有一天,丁齊將景文石祭煉出更多的妙用,說不定就能隨時隨地察覺方外世界中的一切了,這也是一個求證的方向。

  至於柳依依一念之間就可以回到昭亭山,那麼丁齊是不是也可以在一念之間就進入某個方外世界呢?這還不敢想像,也許是他差得實在還太遠了,或者這只是專屬於純能量體的能力。見丁齊站在那裡又似陷入了沉思,柳依依再度開口道:「丁先生還有何事?」

  丁齊暫時止住浮想,又行了一禮道:「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請教柳山神:我方才見到的綠雪,是曾經的綠雪還是後來的綠雪?」

  為何有此一問?在他讀過的書中,綠雪的原身是一株茶樹,扎根於昭亭山中迄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修為深不可測。想當初風君子曾折斷綠雪向上的一根枝條,又名神木刺,他將神木刺扎入自己的肋下,化為一根肋骨。後來風君子與一個叫七葉的高人在昭亭山中鬥法,引發了天刑礪雷。綠雪為風君子擋住了天刑礪雷,她也化為飛灰,就連神木林都消失了。

  俗話說天機留一線,風君子當年好似就已窺見了這一絲天機。他將那根一直由仙人血滋養的神木刺從肋下剔了出來,重新種植於昭亭山中,並借神通施法令其枝繁葉茂,恢復了綠雪的原身,並使綠雪這位草木精靈再度化形重現人間。綠雪重現人間後,見到風君子時居然不認識他了... 在丁齊讀過的書中,有關綠雪的故事就講到這裡,丁齊也不知道後來的情況。

  丁齊讀這個故事時不僅有感歎也有思考,綠雪後來為什麼不認識風君子了?在他看來,綠雪由一根枝條恢復了原來的植株,那便是她的身體,再度化身為草木之精,那便是又擁有了意識;但那相當於一個新生的意識,並未保留此前的記憶,對於她來說一切都是重新開始。但是今天在昭亭山中相見,綠雪顯然和風君子很熟,通過涼亭中的交談與觀察,至少在丁齊這個心理醫生眼中,綠雪並沒有表現出有記憶障礙的症狀。

  那麼丁齊見到的究竟是哪個綠雪?所以他方才在涼亭中才會問如今是什麼年代,此刻又向柳依依請教。

  柳依依看著遠方的山谷答道:「綠雪當年在天刑礪雷下化為飛灰,師尊將神木刺重植於昭亭山中化為神木林,施法讓綠雪新生。綠雪重現人間時雖不記得當年的事,但人間還在、昭亭山還在,過往一切緣法痕跡仍在。

  她扎根於此一千六百餘年,發生過太多的事,在天地間仍可感應其痕、由痕而知其人,如此便是她新生後的修行。修行有成之日,她便自知從何而來... 所以你見到的既是當初的綠雪,也是後來的綠雪。」

  這番話有點玄,要拐幾個彎才能完全理解。首先可能又涉及到一個深奧的問題,如今在學術上仍爭論不休,就是關於一個人存在本質的定義。

  究竟是「存在的本質」決定了「自我意識」,還是「自我意識」決定了「存在的本質」?但不論怎麼說,對存在本質的自我認知,就是一個特定人的自我意識覺醒。

  一個人消失了,但還存在,因為其人留下了各種痕跡。綠雪曾扎根於昭亭山一千六百多年,她重現人間後的修行,就是以原身感應天地間的緣法。所以她既是新生的綠雪也是曾經的綠雪,怎麼可能不認識風君子呢?

  丁齊又想起有的學者對純意識體的那個類比,就是存貯於電腦中的程式資訊。由這個類比再將思路延展開來,綠雪留下的緣法痕跡並不是存在於某一塊電腦硬碟上,而就是存在於昭亭山中、存在於這天地間,因此最終皆能被她被感應並找回。

  如此說來,世界就像一個大硬碟,可以記錄天地間發生的一切... 這個比喻好像又不太對,丁齊感覺自己的腦洞還遠遠不夠開闊... 但這麼理解應該是可以的,否則他自己也不可能修成心盤境。

basalt 發表於 2018-7-14 13:40
198、三個和尚

  柳依依見丁齊又在發愣,淡淡道:「丁先生若無事,我便回去了。」

  丁齊趕緊躬身道:「今日打擾柳山神了!」

  柳依依旋即消失不見,一句廢話都沒多說。丁齊又來到山神廟中,見案上還放著香燭,便向山神焚香禮拜,然後才出門走下昭亭山。下山的路上,他還在琢磨如今的綠雪是怎樣一種存在,或者她的自我意識來源於什麼?

  丁齊總感覺這牽涉到另一個對自己很重要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問題呢?他始終都沒想起來... 丁齊的樣子顯得渾渾噩噩,但在山路上並沒有摔倒,邁步行走皆是潛意識中的動作。

  乾脆就不想了吧... 等丁齊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然恰好停留在打開門戶進入昆侖界的位置,腳下是一條黃土路,兩側是盛開的桃花林。他忽然感覺有些疲憊,就像剛剛連續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會談。

  難道進入昆侖界也有這樣的消耗嗎?和柳依依那番談話確實很費腦子,暫時回去休息休息吧... 既然已經找到了昆侖界的門戶,想來可以隨時再來。丁齊摸出了景文石,施法打開了門戶,門戶那邊依然是他在小樓二層的主臥房間。

  出入不同的方外世界丁齊已經很有經驗,但這一次的感覺又有不同,似乎並不是走過一道門戶,而更像是穿越了一個世界,有那麼瞬間的恍惚。等他再度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還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書桌上放著那本已經闔上的書,彷彿方才的一切根本就沒有發生。

  自己的經歷自己清楚,哪怕只是幻覺,丁齊也是「真的」出入了方才那個世界。拿著景文石對著書本施法,丁齊是臨時起意,事先並沒有任何思想準備,萬沒想到竟會有這樣一段奇遇。待到從昆侖界回歸,丁齊坐在那裡看著桌上的書,這才真正懵了。

  昆侖界在哪裡?它的門戶居然是一本書!那麼只要將這本書帶在身邊,豈不是就可以隨時隨地進入昆侖界?丁齊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連想都不敢想。在書店裡不可能買到這樣一件寶物,它就是出版社出版的普通讀物,怎麼會擁有如此神奇的妙用呢?

  丁齊隨即又意識到,問題應該出在自己身上。他那塊景文石原本就是河灘上一塊普通的石頭,寄託心神祭煉至今,才會變成神奇的法寶。那麼這本書呢?他已經反覆翻看過很多次,書中的內容甚至已凝煉為心冊,書中描繪的世界差不多也凝煉為心界。

  也許就在這個過程中,他也無意間寄託心神凝煉了這本書,所以一本普通的書也擁有了像景文石那般妙用。但昆侖界又是怎麼回事呢?書中描寫的世界居然真的存在,假如不是親身經歷,丁齊無論如何是不敢相信的。

  昆侖界應該是存在的,有人可能曾經進去過,更大的可能是那裡面有人出來了,所以昆侖界的故事也在世上流傳,又有人把它寫成了小說... 而一本普通的書,像景文石那樣經過丁齊無意間寄託心神祭煉,便化為了出入昆侖界的門戶 。

  但是,世上有這麼奇妙的事情嗎?連禽獸國那樣的方外世界都有可能存在,那麼更奇怪事情未嘗不可能發生。今天遇到的狀況,或許是因為他的方外秘法修為又有所突破,同時也是因為昆侖界的玄妙。

  這是丁齊得出的一個推測結果,並不是確定的結論,只是無數種推測中可能性最大的那一個。至於事實究竟是怎麼回事,他還無法完全搞清楚。

  丁齊下意識地又拿起放在床頭的手機,今日臨時起意誤入昆侖界,他並沒有帶手機... 現在回想起來,他是穿著睡衣在昭亭山上下轉了一圈... 還好遇見的都不是普通人,對方對他的樣子見怪不怪,並沒有介意也沒有說什麼。

  手機螢幕亮起,首先看到的就是時間,凌晨兩點五十二分。丁齊又有點懵了... 他進入昆侖界之前看書時雖然沒有刻意看時間,但心中大概是概念的,應該就是在這個時間左右,怎麼出來時還是這個時間?

  他在昭亭山中上山下山、喝茶聊天,待的時間可不短啊... 至少也有好幾個小時,怎麼回來之後只過去了短短一瞬,甚至可以說沒有耗費任何時間!這也是奇異難解的現象,但丁齊有過在琴高臺中的經歷,倒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凌晨三點鐘左右,冼皓也醒了... 所謂的醒,就是被丁齊驚動了。她的知覺當然很敏銳,只要有意展開神識,就能察覺到丁齊的動靜。

  丁齊先是下樓去了廚房,在冰箱裡拿了不少東西,然後又去了二樓的大活動室;不久時間後,冼皓又聞到了一股火鍋味。雖然關著門,但這香辣火鍋味實在太濃了,後半夜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冼皓都能夠感覺到。

  今天的肉和菜還有很多沒吃完,包括調料,暫時都收進了廚房裡。丁齊下樓拿了一半,海底撈外賣送來的鍋還在,丁齊點上火鍋繼續尋開心,又把窗戶都打開了散味。他蘸著調料還沒吃幾口,冼皓推門走了進來,皺眉問道:「大半夜不睡覺,怎麼一個人又涮起來了?」

  丁齊放下筷子道:「不好意思,還是把妳給驚動了,因為我餓了。」

  冼皓:「今天晚飯你就吃了兩頓吧,怎麼還餓呢?這是修煉了什麼功法?」

  丁齊:「我本打算明天再跟妳細說呢... 既然來了就坐下一起吃點,我剛才有一番奇遇... 」

  丁齊一邊吃火鍋一邊講述了方才的經歷,從昆侖界回來後他覺得很疲憊,精力和體力好像消耗都很大,人也餓了,這才大半夜起來找東西吃。聽完了丁齊的講述,冼皓目瞪口呆道:「竟有這等奇事!莊先生推薦的書我也看過,原來講的是昆侖界中的故事。」

  丁齊:「真正不可思議的是,我居然把一本書變成了出入昆侖界的門戶。」

  冼皓:「我也想試試。」

  丁齊:「你不說我也想找妳做個測試,好印證剛才的一些想法。書就在這裡,妳去把枯骨刀拿來。」

  冼皓:「不著急,你先吃完了再說。」

  丁齊如風捲殘雲般,很快就將幾斤肉和幾盤菜給掃蕩乾淨,既能吃又能吃得這麼香,也是人生的幸福啊... 等他吃完之後,將桌子稍微收拾一下,冼皓已拿來了枯骨刀。那本書就放在桌上,冼皓手握枯骨刀施展方外秘法,好半天卻不見動靜。

  丁齊問道:「怎麼樣?打開門戶了嗎?」

  方外秘法的特殊之處,就是每個人打開的門戶只有自己才能看見,別人是感覺不到的,這是與使用控界之寶的最大區別。想當初眾人剛剛看到小境湖時,石不全曾做了一個雙盲測試,就是為了印證大家是不是真的看見了,或者只是心理暗示導致的幻覺。

  此刻丁齊讓冼皓試試,同樣也是在做測試。又過了一會兒,冼皓終於搖頭道:「不行,我沒有打開任何門戶,這就是一本普通的書。」

  丁齊皺眉道:「怎麼回事呢?」

  冼皓分析道:「要麼是因為我的方外秘法修為不夠,或許要達到你如今的境界才能打開門戶;要麼是因為這本書並非我寄託心神祭煉,所以我無法打開它;或者那只是你心中的世界,就像定境或幻境。」

  丁齊站到了冼皓身邊,手握景文石打開了門戶,門戶那邊仍是十里桃花夾道。如果說這是做測試,那麼從他的角度至少已印證了兩件事:一是這本書果然可以成為昆侖界的門戶,二是冼皓打不開。

  他有些不甘心地又問道:「我現在打開了門戶,妳能看見嗎?」

  冼皓仍然搖頭道:「方外秘法就是你所創,你自己還不清楚嗎?你打開的門戶不論是真是假,我都看不見,別說是昆侖界了,小境湖都一樣。」

  丁齊:「那只能用最後一個辦法了,還記得我第一次是怎麼把妳帶進禽獸國的嗎?」

  冼皓:「你就試試吧... 稍等,我先下樓換身衣服,你也去換。」

  丁齊:「呃,我這就去。」

  冼皓出門時又叮囑道:「這次別忘了帶手機,多拍幾張照片回來。」

  兩人都穿著睡衣呢,兩件套的純棉家居服。丁齊就是這個樣子跑到昭亭山時轉了一圈,而冼皓可不會犯這種錯誤... 不論昆侖界是真是假,哪怕只是丁齊的幻覺,她也不能用這個形象跑過去見人。

  丁齊先前也意識了這個問題,但他關注的焦點不在於此,吃火鍋的時候在琢磨別的事,結果又給忘了。兩人都回屋換了正式的外出裝束,丁齊取出景文石施法,很順利地將冼皓也帶進了昆侖界:至少最後這個測試是成功了!

  看著路旁綻放的桃花,冼皓驚呼道:「我居然來到了昆侖界!」

  丁齊:「還沒有搞清楚是真是假呢...」

  冼皓:「哪怕只是你的幻境,構造得也足夠真實,能讓我走進你的內心世界,這已經非常了不起!」

  丁齊:「我好像也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昆侖界應該就是昆侖界... 我們去哪兒?」

  冼皓:「你剛剛打擾了風君子和綠雪,還召喚出了山神柳依依,我們就不要再上昭亭山了。莊先生推薦的那些書我也都看過,我記得蕪城有一條濱江路,濱江路上有一家知味樓,就是兩昆侖盟主梅野石開的飯店... 書中還有一味美酒叫老春黃,我們去嘗嘗!」

  丁齊大手一揮道:「好,去蕪城!」

  冼皓:「不著急,這兒的風景好漂亮,我們先拍幾張照。」

  他們帶手機進來的目的,就是要留下影像記錄,假如出去之後手機上還有照片,就說明昆侖界可能是真實的存在,假如沒能留下照片,那恐怕就有問題了。拍了幾張桃花,丁齊又笑道:「人比桃花嬌,我也給你拍幾張。」

  丁齊給冼皓照了幾張像,冼皓說道:「我們找人拍幾張合照唄。」

  丁齊:「這兒也沒人啊... 咦,那邊過來一個老和尚。」

  說沒人就來人了,黃土路拐彎處走來了一個老和尚。這老和尚看上去年紀已經很大了,眉毛雪白而且很長,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袈裟。人們形容一件衣服破往往會說打滿了補丁,而這件袈裟全是補丁,仔細看完全就是用碎布片拼起來的,布片的形狀很不規則,顏色也斑駁不一。

  兩人趕緊上前道:「法澄大師好!」他們都讀過莊夢周推薦的書,對書裡的這個和尚印象十分深刻,在此地見到立刻就認了出來。

  法澄的樣子說是有一百多歲都行,但一雙眼睛卻十分澄淨,絲毫不見渾濁,表情天真爛漫就像個小孩子。他站定腳步合什還禮道:「丁施主好!冼施主好!」

  冼皓納悶道:「大師竟然認識我們?」

  法澄笑眯眯地答道:「你們認識我,我就認識你們呀!」

  丁齊:「您是怎麼知道我們的?」

  法澄反問道:「你們是怎麼認出我的?」

  丁齊:「我讀過的書中有大師您的故事,對您的印象很深,所以一眼就認出來了。」

  法澄:「你們認出我的時候,我就認出你們了呀... 二位是方外之人。」

  這番談話很滑稽,通常出家人才會自稱方外之人,此刻這位老和尚卻稱丁齊與冼皓是方外之人。法澄很和善,看上去也很好玩,冼皓又問道:「大師,您還知道什麼,為何稱我們為方外之人?」

  法澄:「你們自己的事情,幹嘛還要問我?」

  丁齊:「那麼請問大師,您是來幹什麼的?」

  法澄答得很乾脆:「春遊、賞花、拍照!」

  丁齊:「您來的正好,能不能幫我們拍張合照?」說著話把手機遞了過去。

  法澄接過手機道:「你們站好,笑一笑... 好,再來一張。」

  拍完之後,丁齊接回手機點頭道:「謝謝大師!」

  冼皓又說道:「等等,我還想和法澄大師拍張合照。」

  丁齊又拿起手機給冼皓和法澄拍了幾張合照,這場面真有點像春遊了,還遇到一位傳說中的高僧,當然不能放棄合照的機會。丁齊又說道:「我也想跟法澄大師合影。」

  冼皓建議道:「那我們一起跟大師合影唄!」

  丁齊:「可是找誰拍呢?」胳膊沒那麼長,三個人的合照不太容易自拍,來之前也沒有想到這一齣,當然也沒帶自拍棒。

  法澄這時轉身喊道:「師兄,來幫個忙!」

  隨著他的召喚聲,桃花林盡頭又走來一個和尚。此人龍行虎步、寶相莊嚴,看形容應是中年,頭頂上還有十二個戒疤。這和尚一看就給人一種高僧的感覺,氣質賣相絕佳,丁齊與冼皓又趕緊行禮道:「法源大師好!」

  法源氣宇軒昂的合什還禮:「二位施主好!」然後又扭頭問道:「師弟,何故喚我?」

  法澄:「這二位施主要和我合照,你就幫忙拍幾張唄。」

  法源接過丁齊遞過的手機道:「何必執著於相?」

  冼皓反問道:「無相可著,又怎知執著?」

  法澄插話道:「九林禪院的廟門口還有擺攤的,牌子上寫著合影留念。」

  法源沒接茬,板著臉道:「請你們站好!」

  法源給三人拍完了合照,丁齊突然又說道:「我們能不能請二位大師拍張合照?」

  冼皓問:「還要找誰來拍呢?」

  法澄又扭頭喊道:「師兄,你也來幫個忙吧!」

  隨著話音,桃花盡處又走來一個和尚。他看上去非常年輕,穿著很普通的僧衣,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身材高大、容顏俊朗,論相貌完全可以成為女頻小說的男主角了。聽見法澄喊的那一聲師兄,丁齊和冼皓已經反應過來了,又趕緊行禮道:「法海大師好!」

  在他們所讀的書中故事裡,蕪城有一座九林禪院,九林禪院有三位高僧,法海、法源、法澄,此刻居然全見到了。因為《白蛇傳》的緣故,法海這個名字可謂家喻戶曉,而這位高僧偏偏也叫法海,但此法海非彼法海,九林禪院也不是金山寺。

  法海合什還禮,並沒有多說什麼,接過手機就給四人拍照。拍完之後冼皓眨了眨眼睛道:「丁齊,我們能不能與三位大師一起合個影?」

  法海還沒答話,法澄已經點頭道:「不必再找人了,給法海師兄留個空就行。」

  丁齊正想問誰來拍呢,不料法澄已經安排好了,只要空出個位置給法海就行,還是讓法海來拍。這怎麼拍啊?難道是讓法海施展分身神通,再變出另一個法海來?丁齊很期待,書中的法海神通廣大,有這個本事也很正常,但丁齊還沒親眼見過呢。

  不料法海並沒有分出化身,就是很正常地對著眾人拍照,他應該站的位置就是空著的。拍完之後丁齊接過了手機打開相冊一看,法海居然就站在眾人之間,照片上有他!

  合照都拍完了,法澄卻掏出一個手機道:「師兄,用我的手機也拍個合影唄?今日難得見到這兩位方外之人。」

  冼皓也掏出手機道:「用我的手機也拍幾張,麻煩大師了!」

  丁齊:「妳就別湊熱鬧了,回頭我傳給妳... 法澄大師,您也用手機啊?是充話費送的嗎?」

  法澄竟有些緊張地反問道:「丁施主,這違反戒律嗎?」

  丁齊:「我不知道呀... 法澄大師您才清楚,應該不違反吧?」

  法澄似是鬆了一口氣道:「不是充話費送的,我不留財物,拿什麼錢去充話費呀?這是廟產,廟裡發給我用的。有位施主捐了一批手機,據說他的公司和電信部門有合作,電信部門連機帶號送了一批... 先不說了,拍照!」

  用法澄的手機也拍完了合照,丁齊又掏出手機道:「法澄大師,我們能不能加個微信好友?」

  法澄卻搖頭道:「貧僧沒有微信。」

  冼皓問道:「那你拿手機幹什麼?」

  法澄打開手機道:「歡迎下載九林禪院APP,隨時掌握佛事法會動態,瞭解歷史名人典故,學習禪修真諦... 線上功德捐助,掃描二維碼一鍵完成。」然後又扭頭問法源道:「住持師兄,我沒背錯吧?」

  法源把身子轉過去了裝做沒聽見,卻抬手指向他走來的地方對冼皓與丁齊道:「從這裡往蕪城的路旁便是九林禪院,山門在此,不必遠求。」

  丁齊與冼皓再度行禮致謝,辭別三位高僧,走出了這片桃花林。法海、法源、法澄亦合什還禮,太陽照著三個和尚,光頭閃閃發亮。


basalt 發表於 2018-7-21 17:20
199、兩道菜

  走出桃花林就來到一條公路旁,可見人來車往,與外面的世界沒什麼兩樣,公路旁還有公車站牌。丁齊與冼皓並沒有坐公車,而是沿著公路向蕪城市區方向走去,前走不遠又聞到了一股酒香。道路對面有一家酒廠,修得很漂亮的大門樓上還立著旗杆,國旗迎風飄揚。

  這景象,那裡像是方外世界啊?假如真有這樣一個方外世界,也不可能與外面的世界幾乎什麼都一樣吧?這裡反倒更像是一個傳說中的平行世界,但是現實中真有這樣的平行世界嗎?就算有,難道這麼輕鬆就能穿越嗎?

  丁齊的感覺已說不清是玄幻還是科幻了,反正已經來了,先看看情況吧...

  走過酒廠又看到不少處工地,還有很多已竣工的大樓。近年來城市都在向周邊延伸,老城區的面積有限,很多房地產開發專案都分佈在週邊的新城區,比如境湖市的雨陵區與江北區。而蕪城市的規模比境湖市小多了,從市郊的昭亭山腳下步行就可以到達市區中心。

  他們進入蕪城市區先經過的地方是老北門,有一條由北向南貫穿舊城區的街道。城北這條路顯然很多年都沒有拓寬過了,馬路兩旁的樹木都很高大,前行大約一公里左右,路的右邊人行道上立著一塊牌子,指向民居間的一條小巷,牌子上寫著「九林禪院由此向前三百米」。

  丁齊問道:「進去看看不?」

  冼皓:「既然來了,當然應該去參拜一番。」

  兩人拐進了路旁的小巷,巷子裡是水泥和石板混合鋪就的地面,彎彎曲曲高低起伏,周圍是參差錯落的老房子,有些顯然已經沒人住了。小地方的老城區搞都更比較麻煩,很多開發商寧願在新城區蓋大樓,反正距離也不遠嘛,所以城市中不同地點的風貌對比顯得很強烈。

  在巷子裡走了幾百米,他們來到了九林禪院的大門口,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開闊地,感覺就似柳暗花明。九林禪院不收門票,空地側面的禪房是用齋的地方,香客可以在這裡吃早飯和午飯,都是免費的大鍋素菜與白米飯。廟裡平日用的米和油等物,基本也都是香客捐的。

  廟門前空地上有擺攤賣香燭的。有一人的樣子最醒目,手持九環錫杖、身穿明黃色的僧袍、披著大紅金線袈裟、腦袋上戴著電視劇裡唐僧那樣的帽子。他站在那裡,身旁邊還立著一塊牌子:「歡迎合影留念,每次收費十元」。

  九林禪院大開中門不賣票,每天兩頓素齋也是免費提供給香客,香客自己往功德箱裡放錢就行,多少隨意。但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這麼座廟在這裡,附近無事的居民也可以找點小生意做。一看就知道這「和尚」不是廟裡的和尚,而是附近的居民裝扮的。

  見丁齊和冼皓走來,那「和尚」招呼道:「帥哥美女,來張合影唄!背景就是九林禪院的大門,留個紀念!」

  旁邊賣香燭的小販也招呼道:「進廟要燒香的,我這裡全套都有,有二十的、八十的、一百八十的,你們要哪一種?」

  丁齊悄聲道:「我們剛才和三位高僧合影,好像沒給錢啊...」

  冼皓掩口笑道:「廟裡有功德箱啊!」

  九林禪院的格局十分奇怪,它沒有單獨的山門殿和前後院,整座寺廟都是開放式的,周圍這片空地就相當於院落了,四周那些民居就相當於院牆了,進廟直接就到了大殿。

  這裡大殿的格局也是丁齊從未見過的:從前往後深而狹長,進去之後先看見當中供奉的地藏菩薩,兩側是十殿閻君。香案上擺著香,還立著一個小牌子,光線很昏暗,要仔細看才能注意到上面的字跡「燒香免費,每人限取三支。」

  丁齊與冼皓對視一眼,將隨身帶的現金都放進了功德箱裡,然後各取了三支香,在油燈上點燃,退到香案前的蒲團後面舉香敬拜。兩人都不是佛教徒,並沒有下跪叩拜,而是將三支香高舉過頂、深深鞠躬,隨即便聽見了噹、噹、噹三聲清越的鳴響。

  殿中坐著一位僧人,背朝著大門方向,穿著深青的僧衣,位置在香案的右側,他手持數珠,閉著眼睛好似正在念經,丁齊和冼皓進來的時候也沒什麼反應,兩人也沒有去打擾他;但當丁齊和冼皓舉香敬拜時,他卻拿起一根棒槌敲響了身前的紫金缽。

  這樣突然響起的聲音往往會把人嚇一跳,可是丁齊和冼皓並沒有被嚇著,甚至感覺很自然。這缽聲清越悠長,彷彿在元神中迴盪,丁齊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前方的地藏菩薩跟兩側十殿閻君好像都看了他們一眼。

  塑像當然都是睜著眼睛的,卻只是泥塑木胎;但當缽聲響起的時候,這些塑像卻彷彿都「活」了過來,令丁齊有一種被目光注視的感覺,冼皓亦有同感。

  敬拜之後,他們將香插進爐中。而那敲缽的僧人又閉上了眼睛,彷彿什麼都沒有生過,甚至都沒有扭頭看兩人一眼。

  丁齊和冼皓並沒有打攪這位僧人做功課,只是向他點頭以示感謝,然後繞過地藏菩薩走進了後殿。大殿的前後兩進是一體的,中間並沒有庭院,都在一間狹長的廳堂裡,只通過佈置分隔成前後兩進。

  但是一走進後殿,就感覺光線明亮了不少,彷彿穿行了陰陽兩界。後殿更像一間陳列室,左中右三面的柱簷上,依次掛著禪宗三十三祖的畫像,就像在介紹禪宗傳法的歷程。

  左手第一幅是禪宗祖師摩訶迦葉的畫像,也就是在靈山法會上見釋尊拈花而微笑的那位。禪宗傳至二十八祖菩提達摩,達摩東來中土,為中華禪之始祖,留衣缽又傳至中華禪六祖慧能。後殿中右手最後一幅慧能的畫像,恰恰與迦葉相對。

  參觀完九林禪院出來,兩人很長時間都沒說話,也沒有找人問路,丁齊走過每個路口時都注意看路牌。又走了十來分鐘,向左轉進入了濱江路,他終於開口問冼皓道:「妳在想什麼呢?怎麼一直不說話?」

  冼皓開口時彷彿長出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好像是想起來什麼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起來,這種感覺無法形容... 」

  丁齊掏出手機打開相冊道:「法海大師給我們拍照的時候,我們身邊明明是空著,但他卻把自己也拍進了照片中。」

  冼皓:「這位大師一句話都沒說,但他什麼意思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丁齊:「境界不到,就不必多想了... 咦,前面知味樓到了!」

  知味樓共有三層,前門朝街,後臨句水河。大堂裡掛的電子鐘顯示時間是下午四點多,而日期比外面的世界快了兩個月。

  現在不是飯點,但大堂裡還有好幾桌食客,顯然生意不錯。兩人要了一個二樓的小包間,丁齊拿過菜譜翻看,冼皓則直接問服務員道:「我能不能點菜譜上沒有的菜?」

  服務員答道:「可以呀!只要我們能做就行,妳先說說是什麼菜?」

  一聽這話丁齊也不翻菜譜了,抬頭道:「來盤油炸花生米,再來盤尖椒皮蛋,還有兩斤老春黃。」

  服務員笑了:「菜沒有問題,但是老春黃有論瓶賣的也有論壺賣的,你要哪一種?」

  冼皓問道:「有什麼區別嗎?」

  服務員:「論瓶賣的是五十塊一瓶,論壺賣的是五百塊一壺,都是一斤的量。」

  丁齊和冼皓一起道:「那就來壺的... 兩壺!」

  服務員又問冼皓道:「這位美女,您還想點些什麼?」

  冼皓:「我想點兩道菜,蒸蟹粉和野鯽籽,能不能做?」

  服務員一怔:「這我得去後廚問問... 假如能做,我再來告訴你們價錢,你們看看點還是不點。」

  服務員出去後,丁齊道提醒道:「妳好像點串了吧?那兩道菜不是這本書裡的...」

  莊先生推薦了八部書。其中丁齊用來施法打開昆侖界門戶的那一本叫《神遊》,他們進入昆侖界之後,見到的也都是《神遊》中的地點和人物;但冼皓點的這兩道菜,卻出自另一部名叫《靈山》的書中。

  《靈山》講的主要是唐朝的故事,主角名叫梅振衣,是如今兩昆侖盟主梅野石的先祖,這兩道菜就是梅振衣小時候很愛吃的。

  蒸蟹粉是用蕪城青漪湖特產的金鼇蟹,蒸熟之後專門剔出蟹黃蟹膏,按比例配合蟹足肉一起絞碎成羹,一盤菜要用好多隻蟹。更有講究的是那道野鯽籽,說起來材料不複雜,就是紅燒野鯽魚的籽,但複雜就複雜在這盤菜專門吃籽,配上其它的新鮮莖葉菜,其實看不見魚。

  野生鯽魚的生長度極慢,半斤重左右的魚,籽才適合做菜,而且需要鮮活的。做菜的時候也不是專門做籽,而是好幾條鯽魚一起紅燒,做熟之後單獨把籽取出來,再與別的配菜一起加工好端到桌上。

  唐朝的菜現代當然也能做... 只從備料和用工來看,這兩道菜可不是普通飯店說端就能端上來的,所以那服務員才說要去問問。

  冼皓吐了吐舌頭,表情難得這麼可愛,笑道:「不是你告訴我的嗎?風君子所說的昆侖界,包含古今中外,本就不應該侷限於一本書中。再說了,你看過的書裡,提到了綠雪後來的故事嘛,如今不是也見到了?我點兩道菜,就是想這麼試試!」

  丁齊:「蒸蟹粉,如今有些飯店的菜譜上倒是有,只是用的蟹不同;上次田相龍請客,我就點過了一道... 但是野鯽籽,倒是從來就沒見過...」

  冼皓:「你說的是外面的飯店,而這裡是昆侖界、是知味樓,服務員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說沒有嘛... 這就說明有戲啦!既然到了這裡,當然要嘗嘗特別的菜式了,否則上哪兒吃去?」

  丁齊深有同感道:「太對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只是這兩道菜,恐怕不會便宜了...」

  冼皓:「五百塊一壺的酒都點了,就不妨更大方一些。待會兒問問價錢,只要吃得起就吃,假如實在吃不起... 那就算了吧!」

  不久時間之後,服務員敲門進來道:「後廚說了,那兩道菜可以做。」

  丁齊又驚又喜道:「多少錢?」

  服務員:「我們老闆又說了,不收錢,就算她免費贈送給二位品嘗!」

  還有這等好事?點了盤油炸花生米和一盤尖椒皮蛋,飯店老闆居然又免費贈送了蒸蟹粉和野鯽籽... 哪有這麼做生意的?丁齊趕緊站起身道:「這太不好意思了!我們又不認識你們老闆,能不能當面表示感謝?」

  服務員道:「這樣啊... 我去跟老闆說一聲。」

  服務員又出去了。一會兒後,有一女子推門而入,盈盈笑道:「丁道友好,冼道友好,歡迎二位光臨知味樓。」

  此人看上去二十五、六歲的年紀,渾身上下都散著成熟的味道。她的眉毛略彎,細長的眉梢有一種挑逗的韻味,她的唇是粉紅的,紅潤中微顯飽滿的唇線有一點誘惑的氣息,鴨蛋臉在下巴的位置稍尖。最主要的還是那雙眼睛,單眼皮的女人有時候媚態更足。

  現在很多女人天天都叫嚷著要減肥,其實她們並不胖,而且骨感未必就是美感,假如真是火柴棒也不好看,更談不上性感。再看看她,該纖細的地方纖細、該飽滿的地方飽滿,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魅力。

  不用介紹,丁齊和冼皓立刻就認出來了,此人應該就是知味樓的老闆娘、梅野石的道侶韓紫英。書中的韓紫英是個尤物、是個妖精;這裡說的妖精可不是形容詞,她本就是妖修出身。

  丁齊和冼皓趕緊起身行禮:「韓老闆好!久仰大名啊,果然見面更勝聞名!可是初次見面,您就贈送這樣兩道菜,太客氣了!實在讓我們不好意思啊... 」

  韓紫英:「聽說二位昨日在昭亭山上見到了風君子與綠雪,請問仙師可好?」

  丁齊有些納悶道:「您是說風先生嗎?他挺好的,難道您最近沒有見過他?」

  韓紫英:「仙師行蹤飄忽不定,我也有些日子沒有見到他了。仙師既能請二位品茶,區區兩道小菜而已,當然也歡迎二位嘗嘗。」

  幾人又聊了一會兒,酒菜很快就上齊了。韓紫英還有別的事,便沒有繼續打攪他們兩人吃飯,打了聲招呼便出去了,臨走時還順手把門給帶上了。

  冼皓壓低聲音道:「聽說這女人是個妖怪,還真是個嬌豔性感的尤物啊...」

  丁齊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道:「書裡說她的原身是香飛麝,如今已經絕跡了。」

  冼皓似是開玩笑道:「人畢竟還是比不過妖怪啊... 我和她誰漂亮?」

  丁齊不緊不慢地答道:「假如是在兩昆侖盟主梅野石眼中,應該是她;但要是問我的話,當然是妳了!難道妳還有什麼不同的意見嗎?」

  冼皓瞪了他一眼道:「口是心非!吃菜吃菜,這麼好的菜,趕緊趁熱嘗嘗。」

  冼皓點的這兩道菜太好吃了,入口鮮香四溢,令人連連叫絕。好菜當然得配好酒,兩人互相斟酒對飲,連吃帶喝節奏簡直都停不下來,兩壺酒很快就見了底。老春黃極易入口,感覺度數也不算高,可是後勁還挺大的。

  丁齊已有三分醉意,再看對面的冼皓俏面微粉生紅,那身段、那眼眸、那說話的聲音,酒意中帶著幾分撩人的媚態... 丁齊何曾見過她這副樣子?忍不住怦然心動...

  美味、美酒、美人,眼前都齊了!丁齊平生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名字中的這個「齊」字,在生活中居然也可以得到這樣的詮釋。也許是感覺太好了,反而又覺得不那麼真實,他不禁又回想起了某些往事,莫名竟又添了一絲傷憾的情緒。

  冼皓亦有醉意,但好似又比平時更敏感,立刻就察覺到了丁齊這麼細微的情緒變化,開口問道:「你怎麼了?」

  丁齊舉起酒杯,好像在看杯中的酒,視線卻穿過杯口的上沿望向冼皓,語氣竟有些呢喃:「因為感覺太美了!」

  冼皓打趣道:「你都美得冒泡了吧?想說點什麼呀?」

  丁齊突然轉身,大聲朝門外喊道:「再來兩壺——」

  等兩人喝完酒下樓結帳的時候,丁齊才想起來身上沒帶錢,現金全部放到九林禪院的功德箱裡了... 他掏出手機問道:「能用微信支付嗎...」

  這話問得有點底氣不足,誰知道外面帶進來的手機在這裡能不能刷,應該不是一個世界的信號啊... 假如不能刷手機,這頓飯豈不是成了霸王餐?知味樓是什麼地方呀!不知道的人也就罷了,假如明知底細還敢跑這兒來吃霸王餐,那不是找死嗎?

  收銀員笑容可掬道:「當然可以!現在都什麼年代了!」

  刷微信結帳成功,丁齊鬆了一口氣。這頓飯總共花了兩千零幾十塊,主要是那四壺酒錢,丁齊點的那兩盤菜只是零頭,而冼皓點那兩盤菜是韓老闆送的。出了大門來到濱江路上,微風吹來,兩人都有了些酒息醺醺、春光旖旎之意。

  逛得差不多了,該回去了。丁齊挽著冼皓,步履有些飄,走到句水河邊僻靜無人之處,取出景文石時還因為喝多了差點打不開出去的門戶... 還好,終究還是打開了。

  門戶那邊是小樓二層的大活動室,火鍋還在桌上放著。穿過門戶回到桌旁,又是那種令人很不適應的恍惚感,他們還保持著進入門戶前的姿勢。

  丁齊的反應很快,及時伸手往旁邊扶了一把。因為冼皓的身子有些軟,恍惚間有點沒站穩,向他這邊倒了過來。說是扶,其實是用身體扶的,就讓冼皓靠在了自己身上,那隻手卻好像摟住了她的腰,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

  這個突然的動作卻讓冼皓有點不適應,扭了扭身體站直了,又扭頭道:「我們這就出來了?」

  丁齊:「是的,已經回來了。」

  冼皓:「可是姿勢有點不對啊!」

  丁齊:「怎麼不對了?剛才不是挺好嗎?」他酒勁還沒有緩過來,假如按照「科學標準」,應該處於飲酒後神經興奮階段的末期,尚未到達神經麻痹階段,就是俗話說的似醉非醉。

  冼皓:「我們不像是從裡面走出來的,而就是站在原地沒動...」

  丁齊:「我上次出來時也是這個情況... 咦?妳說話怎麼沒有酒氣?」

  冼皓:「你也沒有啊。」

  他們「剛才」走出知味樓在蕪城濱江路上漫步,丁齊能聞到冼皓說話時吐出的氣息,暖暖的很香很好聞,似是酒香又帶著她的體香,似春風夜色。這才眨眼功夫,怎麼一點酒氣都聞不到了呢?可是兩人分明都帶著醉意。

  話剛說到這裡,酒就好像突然醒了,他們同時提醒對方道:「看手機!」又同時把手機掏了出來。

  冼皓秀眉緊鎖道:「我進去之前看了時間,現在剛剛過去不到一分鐘。」

  丁齊:「如果扣掉我們出來之後的時間,其實只過去了一瞬間而已。我們出入昆侖界,可能在現實中沒有消耗任何時間!」

  冼皓又提醒道:「看錢包!」

  有句俗話叫「伸手要香火錢」,指的不是廟裡和尚從事的行為藝術,而是出門在外的人需要記住的一句口訣。伸是「身」的諧音,是指身份證;手是指手機;要是「鑰」的諧音,是指鑰匙;香是指香煙;火是指打火機;錢是指錢包,總共六件套,出門別忘了帶好這六件東西。

  對於不抽煙的人,口訣就更簡單了,只要記住「伸手要錢」這四個字就可以了。總之大家出門在外,都別忘「伸手要錢」,當然了,也不用拿碗拄棍那麼誇張。

  丁齊和冼皓此刻看完手機又掏錢包,然後兩人都愣住了。移動支付時代,在很多場合已經不必用現金,但多少得隨身帶點以備不時之需,尤其是江湖人更得有這個習慣,否則萬一手機沒電,或者到了沒信號的地方怎麼辦?

  進入昆侖界之後,他們把隨身帶的現金都放進了九林禪院中的功德箱裡,但此刻錢包裡卻一分都沒少!明明已經花出去的錢,回來後都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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