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30766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0:23
第300章 晦氣

    許劭車到城門前,被手持長矛的士卒攔住。

    高深瞋目怒喝,卻被許劭製止了。“多謝高君。”

    高深目的已經達到,倒也不再堅持,欣欣然下了車,剛準備離開,城頭傳來一個聲音。“這位壯士,可願上來一敘?”高深抬頭一看,見一人半身探出城牆,正向他抬手,看起來很年輕,而且相貌俊美,和傳說的孫策很像。他受龐若驚,剛準備行禮,忽然又想起身後的許劭,立刻正色道:“正欲陪許子將走一遭,有何不可?”轉身又對許劭深施一禮,請許劭先行,禮節周到,神情恭敬,博得一片叫好聲。

    許劭仰頭看著孫策,胸口憋悶。他實在不想再看高深一眼。高深現在表演得越到位,待會兒他就越難看。他隻想趕緊進城,和孫策談談條件,把這件事結束了。時間拖得越長,對他越不利。

    許劭走進了城門洞,出了孫策視線,卻依然能聽到頭頂的聲音。

    “難得有機會聽許子將論說天下英雄,不敢獨享,諸位還有誰願意共襄盛舉,不妨一起上來聽聽。”

    許劭心中一緊,臉色頓時一變。孫策在搞什麼鬼?他是真是想求和,還是暗藏殺機?

    許劭心中狐疑,其他人卻不知道個人原由,有的是真想湊個熱鬧,將來有個吹噓的由頭,有的卻是想給許劭助助威,一時間人聲鼎沸。

    “我願意!”

    “我願意!”

    孫策分開雙手,向下壓了壓,眾人立刻收聲,靜靜地看著孫策。孫策朗聲道:“諸位不是汝南的名士,就是遠方遊曆到此的學子,都是讀書明理之人。時局維艱,天子蒙塵,我很想與諸位盤桓,時時請教。不過城頭擁擠,怕是坐不下太多人。這樣吧,請你們推舉一百位德才兼備之人,由這一百人代表諸位,屆時再由他們向諸位傳達此次盛會的內容,可好?”

    城下眾人互相看看,雖然覺得有些遺憾,卻也不無道理。隻是推選誰不推選誰,這卻成了一個問題。按理說,大家應該謙讓,就像孫策所說,推選德才兼備之人,但誰不想親自參與?德才兼備說起來容易,選起來卻難。德固然沒有定論,才也未必一下子看得出來。

    孫策站在城頭,看著城下烏泱泱的人群嘰嘰喳喳,一時難以決斷,不禁笑了一聲。他擺了擺手,叫過橋蕤,吩咐了幾句。橋蕤大喜,轉身下城去了。時間不長,橋蕤帶著一群吏卒,抬著酒水和食物,來到城門口,大聲說道:“諸位,靜一靜,靜一靜。”

    正在討論該派誰做代表的人聽了,紛紛轉過頭來,怒目而視。又從哪兒冒出一個傻瓜,大呼小叫的,沒看到我們正商量大事嘛。

    橋蕤拱拱手。“在下梁國橋蕤,忝任汝南太守。諸君來平輿,未曾好好接待,實在過意不去。奉上草席薄酒,請諸位入席,慢慢討論。”

    眾人轉怒為喜,紛紛拱手稱謝。橋蕤指揮士卒拉來一車車的草席,在城下布好,請這些讀書人入席。雖說簡陋了些,但這些人站了半天,又喊得口幹舌燥,這時候有張草席坐一坐,有口水潤潤嗓子就不錯了,誰還能計較那麼多。一時間,原本擠在一起的人散了開來,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自然而然的分出了陣營。

    孫策衝著橋蕤挑挑大拇指。橋蕤心中快意,臉上的皺紋都平了些。孫策名聲不好,他也受累,這個汝南太守做得憋屈。趁著這個機會博一些名聲,接下來的事就好做多了。平時就算他請這些人吃飯,他們也未必賞臉,可是現在幾張破席、幾杯水酒就把人心收買了,簡直是一本萬利。

    跟著孫策有肉吃,回頭就把家人搬到平輿來。橋蕤趁熱打鐵,安排人去市場購買食材,準備辦一個千人大宴。

    橋蕤忙得熱火朝天,來助威的名士們忙著推舉代表,許劭和高深卻站在城門前,站得腿都酸了也沒人搭理,不僅沒水喝,連草席都沒一張,很是落寞。許劭心裏明鏡也似,知道孫策這是故意晾他,城門雖高,他也必須低頭。高深卻有些懵,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不禁義憤填膺,正準備上前理論,卻被許劭叫住了。

    “足下哪裏人,麵生得很啊。”

    高深大喜,連忙從懷裏掏出名刺,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這是他早就準備好的,隻是許劭一直閉門謝客,所以到現在還沒送出去。許劭接過來一看,上麵寫著“渤海高深敬拜問起居”,下麵寫著三個小字“字奧晦”,不由得罵了一句,哪兒的村夫,起這麼一個破字,怪不得乃公這麼倒黴,碰到你能不晦氣嗎。

    見許劭臉色不好,高深不安起來。“許君?”

    許劭咳嗽一聲,將名刺還給高深,打量了高深兩眼,一本正經地說道:“多謝高君為我駕車,有幾句良言相告。若是失言,還請高君莫要介意。”

    高深大喜,連稱不敢,躬身請教。

    “高君姓名甚佳,上窮碧落下黃泉,隻是這字有些不妥。奧本是佳字,既有深奧之義,也可指神主,與深字相契。但再加上一個晦字卻是大大的不妥。晦者,暗也,昏也,不明也。與此字相連,奧就成了角落之義。高君為人有豪氣,被這二字連累,恐怕要懷才不遇,蹉跎一生,與聞達無緣矣。”

    高深頓時變了臉色,連忙說道:“那可有解?”

    許劭指指西北方向。“平輿本是費長房修仙之處,人傑地靈,有何災不能解?你出城找一僻靜之處,齋戒三個月,然後改字,庶可免矣。”他掐指一算,眉頭微皺。“隻是吉時難得,高君即刻出城,還來得及,若是錯過,隻怕要再等十年。”

    高深大喜,再三拜謝,轉身就跑,再也沒有回頭看許劭一眼。許劭鬆了一口氣,甩了甩袖子,總算把這晦氣鬼趕走了。身後腳步聲響起,數十儒生模樣的人來到他的身後,齊齊施禮。

    “願隨許君登城,共聆佳音。”

    話音未落,城門內一聲大喝:“懷義中郎將,代領豫州牧,吳郡孫策,恭請諸位賢達登城!”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0:24
第301章 誰是受害者

    城門裏的數十名士卒齊聲大喝:“恭請諸位賢達登城——”

    這一聲來得突然,聲音又極其響亮,在城門洞裏久久回蕩,驚得許劭等人麵色劇變,兩腿發軟,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腔幹雲豪氣也飛到了九霄雲外,心髒怦怦亂跳,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站在城外口的郭嘉也被嚇了一跳,被肉脯噎得直翻白眼。杜襲卻淡定得多,拍拍郭嘉的背,忍著笑。“強將手下無弱兵,孫將軍治軍極嚴,你以後會習慣的。”

    郭嘉咳嗽兩聲,將肉脯咳了出來,吐在一旁,跟著杜襲向城裏走去。負責清點人數的軍侯認識杜襲,又驚又喜。“杜君,你怎麼也在?”

    “我剛到,來聽聽,莫要驚動將軍。”

    軍侯會意,連連將杜襲和郭嘉放了過去。兩人跟著許劭一行上了城。馬道兩邊有當值的士卒,個個身材強壯,神情剽悍,目不斜視。許劭等人看得心裏打鼓,漸漸連頭都不敢抬,幾十步的馬道走到頭,已經出了一身汗,站在城頭,風一吹,頓時遍體生涼,不少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杜襲沒這感覺,隻是覺得這些名士可笑。郭嘉站在人群中,卻一時出神,敏銳的目光掃過人群,和遠處的孫策碰了一下,瞬間有無形的火花迸濺。郭嘉立刻低下了頭,拉著杜襲轉移位置。杜襲不解,郭嘉隻是笑,也不解釋。

    孫策看到人群中有一個熟悉的麵孔一閃而過,再找到怎麼也找不到了,心裏也有些詫異。不過他沒有聲張,典韋就在身邊,他身上又有金絲錦甲,就算這些名流中藏著幾個刺客也傷不著他,興師動眾的反而落了威風。況且剛才那年輕人的眼睛雖然亮,眼神卻沒什麼殺氣,應該不是刺客。

    孫策給典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小心戒備,然後咳嗽了一聲,把目光轉向許劭。

    眾目睽睽之下,許劭張了幾次嘴,卻沒能說出一句話。他知道這一關難,卻沒想到這麼難,孫策居然搞了一百人旁觀。這些人不僅來自汝南各縣,還有一些是外地人,就算他許劭的影響力再大,也無法讓這些人全部閉嘴。他很想拚著一死,臭罵孫策一頓,然後一頭撞死,以全名節。可是他更清楚,孫策手裏肯定還有一份名單副本,他真要這麼做,孫策肯定會公布名單,讓他身敗名裂,死了也不得安生。

    這才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見許劭遲遲不動,孫策倒也不急。他如果還像上次一樣戰意盎然,那才是麻煩呢。眼下實在不是和汝南世家撕破臉的時候,他希望盡可能拖一些時間,等待更好的機會再出手。可要是許劭不肯服軟,那他也隻好勉為其難,硬著頭皮出手。

    畢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按照自己的計劃來,不趁手的時候經常有,要不怎麼說待機而作呢。隻可惜這曆史的大勢已經偏離了方向,沒有了預知未來的福利,隻能和這時代的英雄豪傑公平較技了。

    孫策靜靜地等著,心平氣和,穩坐釣台。

    見孫策高坐,沒有起身迎許劭的意思,來觀禮的名流們又漸漸不平起來,有人想看許劭如何應付,性子急的便想越俎代庖,好好質問一下孫策為何如此失禮。見有人躍躍欲試,孫策不急,許劭卻急出一身汗,被逼無奈,隻得上前一步,躬身施禮。

    “汝南功曹許劭,見過孫將軍。”

    孫策微微欠身還禮,笑容可掬。“許子將,我這些天被你害得好慘,今天你可得還我一個公道。”

    孫策話音未落,眾人便已嘩然。孫策被許劭害得好慘?這話可從何說起來。他辯論不成,動手傷人,將許劭打得吐血,不登門道歉,卻要反咬一口,難道是想仗勢欺人?

    這可不行!

    一個中年儒生越眾而出,大聲說道:“孫將軍此言不妥,受傷是許子將,你應該還許子將一個公道才對,如何要許子將還你公道?莫非將軍以為手中有刀便能以勢壓人?”他轉身看向眾人,大聲說道:“我等雖然手中無刀,但秉承聖人教誨,心中自有道義。諸君,你們說,對不對?”

    “對,我們不怕你。”

    “沒錯,我們心中有道義,不怕你!”

    孫策笑得更加燦爛,打量著許劭。“你看,我沒說錯吧,我這些天可是心驚膽戰啊,連城門都不敢出。許家是平輿大族,賢兄弟並稱二龍,為汝南士林領袖,這影響力真是令人咋舌。你做功曹,不管是誰做太守都要垂拱而治了吧?我這個代領豫州牧嘛,也自然沒人放在眼裏。這些天募兵好難啊,難得有一個中用的,還是為你來討公道的。”

    孫策手一伸,指向一旁的陳到。“陳到陳叔至,你應該認識吧?雖然你沒有品評過他,我卻覺得他是汝南人中難得的忠義之士,一心想與他共遊處,卻因為你不能如願。”

    許劭聽得此誅心之語,心裏更是打鼓。他轉頭看了一下陳到,拱拱手。“叔至公義,劭心領。這些天臥病在床,不想流言如斯,竟然連叔至也信了,要為我討個公道,實在是過意不去。”

    陳到連忙還禮,驚訝不已。“流言?許君,這裏麵有什麼誤會嗎?”

    許劭長歎一聲,逃是逃不過去了,認栽吧。他點點頭,大聲說道:“沒錯,我受傷是事實,卻與孫將軍無關。孫將軍以禮相待,從來沒有隻指加諸我身。那些說我被孫將軍打傷的人實在是錯怪孫將軍了。我也是今天剛剛知道消息,深感不安,這才趕來解釋一二。謠言止於智者,請諸位不要再信,劭感激不盡。”

    眾人麵麵相覷,片刻死寂後,忽然議論四起。他們從四麵八方趕來本是為許劭討個公道,如今許劭卻說這隻是個謠言,孫策反而是謠言的受害者,他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頓時炸了圈。

    人群中,有人大聲說道:“許子將,莫非是有人逼你?你不用怕,我們支持你,汝南的士人支持你,全天下的士人都支持你。”

    “對,許子將,不要怕,我們支持你。”

    一個年輕士子推開身邊的人,大步走到許劭麵前,厲聲大喝:“許子將,你身為汝南士林之首,品評人物無數,今日卻要向一個武夫低頭嗎?你這麼做,奈天下蒼生何?”他又轉向孫策,戟指大喝:“孫策,你想以勢壓人,眼裏還有沒有公正與道義?”

    孫策笑容滿麵。“許子將,你看見了吧?我冤啊。你還是將那天的經過詳細說一遍吧。要不然,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0:25
第302章 捧場

    許劭嗓子裏泛起一絲腥甜。

    這些有眼無珠的蠢物啊,怎麼就一點不知道體諒我的難處呢?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啊。

    許劭一向以輿論領袖自居,現在卻被輿論裹脅,一步步滑向孫策給他挖好的坑而不能自已,這才意識到兄長所言是至理,挾民意自重絕非聖賢所推崇。夫子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這些蠢物以為他們讀了幾句書就能與列聖人門牆,傳聖人之業,可他們終究是下愚啊,是非不明,天生就是被人利用的命。

    許劭一時有所悟,神遊物外,竟忘了身居何處。

    見許劭一言不發,眾人漸漸意識到情況不對,安靜下來,無數雙目光投向許劭。

    孫策心中有些忐忑,原本前傾的身體向後靠了靠,手指輕輕叩擊著漆案。如果許劭臨場變卦,決定硬扛到底,今天就免不了要流血五步。汝南是袁術大本營,但優勢全在袁紹那一邊,既然搶人心搶不到,那就退而求其次,搶點錢和土地吧,就地安頓黃巾,和袁紹鬥一鬥。

    隻是這樣一來,汝南基本就廢了,屆時隻能退守壽春、合肥。

    可惜了這一片好地方。三百多萬人口,完備的水利設施,如果能控製在手裏,實力不比南陽差啊。隻可惜無險可守,又適合騎兵縱橫,終究是個百戰之地。

    打就打吧,反正又不是我們家的,打爛了算完。

    主意將定,孫策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眼神漸冷。

    被他直視的許劭突然打了個激零,從神遊中驚醒過來,一眼便看到孫策,心中一緊,環顧四周,見無數雙眼睛正注視著自己,這才意識到眼前的困境,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一聲歎息,便引人眾人麵麵相覷。許劭身為汝南士林領袖,平輿二龍之一,向來慷慨激昂,什麼時候這麼低落過。看來還是被孫策威力逼迫,否則絕不會如此。

    就在無數人同情許劭的時候,許劭抬起頭,衝著那位仗義直言的年輕士子拱拱手。“足下真是誤會了,孫將軍並未脅迫於我。諸位,你們應該都看過孫將軍的發布的募兵令,可曾注意到孫將軍所言三個理由?”

    眾人議論紛紛,孫策發布的募兵令已經通行全州,他們當然看過,但他不清楚許劭突然提這個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和孫策的爭執與此有關?

    “劭當日與孫將軍理論,便是由其中一條理由起……”許劭一旦開了口,就沒有再猶豫,原原本本的把那天的情況說了出來。他如何攻擊孫策眼中沒有朝廷,孫策如此譏笑他是井底之蛙,又如何戲弄他,最後涉及到人倫品鑒之學,一五一十,娓娓道來,巨細無遺。

    眾人恍然大夢,雖然還有人懷疑許劭是被孫策脅迫,但絕大多數人已經信了。因為細節很豐富,邏輯也很清楚,許劭也沒有必要編這樣的故事來羞辱自己。

    平心而論,孫策雖然粗魯,但他的反擊情有可原。許劭質疑他的命令,他不反擊的話,就沒辦法執行權力了。細細想來,他的三個理由雖然沒有提及朝廷,卻沒什麼不妥,許劭對他的質疑有挑刺的嫌疑。

    上為天下太平,中保汝南黎民,下為汝南才俊提供出頭人地的機會,有什麼不好?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孫策對讀書人不夠重視,隻有募兵令,卻沒有求才令。不過這也可以理解,孫策是武人出身,眼下又是大戰在即,當然應該軍事優先。

    真相大白,聚集的怒氣不知不覺的散去。既然許劭沒有蒙冤,反倒是孫策受了些委屈,那這次聚會就沒什麼意義了。眾人紛紛起身,準備離開,隻是礙於許劭還沒走,隻能暫時忍著。

    許劭比他們更想早點離開。丟人丟到這份上,他一刻也不想呆了。他扯出腰間的印綬,送到那年輕士子的手中,示意他還給孫策。他不做功曹了,誰愛做誰做。

    年輕士子將印綬送到孫策麵前。許劭拱拱手,轉身就走。

    “且慢!”孫策朗聲叫道。

    許劭停住腳步,扭身看著孫策,一字一句地說道:“孫將軍,事實我已經講清楚,從現在開始,不會有人再冤枉將軍了。我身體不佳,不能再擔任功曹一職,請你和橋太守另擇賢明。這,沒問題吧?”

    “你辭去功曹之職,雖然可惜,但情有可由,自然沒問題。”孫策離席而起,緩緩走到許劭麵前,麵帶微笑。想走?你想得太簡單了。我給你搭了這麼大一個舞台,你不把戲唱足了哪能走。“多謝許君講清了事實,為我洗冤,請容許我對許君的高風亮節表示一下敬佩。”

    孫策說完,躬身一禮,很謙虛。

    許劭愣住了。他習慣了孫策的蠻橫無禮,對孫策的客氣很不適應。眾人看在眼裏,卻非常滿意。孫策雖然是武人,但人家還是講理的嘛,受了委屈,沒有找許劭的麻煩,隻是請他說明情況。現在說清楚了,還要向許劭表示感謝。不容易,雖然年紀輕輕就據高位,但很有禮貌,很有胸懷,不能純以武人視之。

    郭嘉隱在柱後,看著孫策表演,也連連點頭。“僅是不意氣用事,便比這些俗儒高出一籌。”

    杜襲看看他,冷笑一聲:“奉孝,你等會兒再誇不遲。”

    “該誇的就要誇,何必要等。”郭嘉又搖搖頭。“隻可惜,他就算再禮賢下士,和袁紹相比還是欠點火候,這些汝南的士人是不會支持他的。”

    杜襲眉心微蹙,也沒心情和郭嘉理論了。許劭雖然被迫當著眾人的麵說明了事情的真相,但他並沒有因此向孫策低頭,當場辭職以示不合作,孫策還是無法得到汝南士林的支持啊。與袁紹相比,他在士林中的名聲太弱了,太差了。南陽人因為背叛袁術,被他抓住了把柄,這才氣短,汝南人可沒有這樣的把柄抓在他手中,他除了用蠻,真沒什麼機會可用啊。

    杜襲扯了扯郭嘉,示意他出場。郭嘉會意,與杜襲並肩而出,來到孫策麵前。

    聽到腳步聲,孫策轉頭一看,見是杜襲,頓時大喜,剛要說話,杜襲給他使了個眼色,大聲說道:“定陵杜襲,聞說將軍招賢納士,特來拜見。”

    那一邊,郭嘉也朗聲道:“陽翟郭嘉,見過孫將軍。”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0:27
第303章 好大一個坑

    眾人頓時嘩然。

    潁川與汝南毗鄰,士人之間同氣相求,向來視同一體,以汝潁並稱。在座的都是有點小名氣的,豈能不知道定陵杜氏和陽翟郭氏?杜氏是新秀,郭氏是底蘊深厚的世家,這兩人雖然沒什麼名氣,但這兩個家族派年輕子弟來依附孫策,本身就表明他們已經認可孫策的實力,決定對他做一定的投資了。

    潁川人跑到平輿縣來投孫策,而汝南人卻在和孫策為敵,士林領袖許劭不惜以棄官以示反抗,這次行動步調有點不一致啊。

    汝南士人們麵麵相覷,產生了危機感。孫策可不是汝南太守,而是豫州牧。他隻是臨時駐紮在汝南,遲早要去州治譙縣。如果因為許劭的事,孫策決定從其他各郡國挑選人才充任刺史部官吏,汝南人很可能失去很多機會。

    道義沒爭著,如果連出仕的機會再失去,是不是太蠢了?

    就在眾人糾結的時候,孫策卻心花怒放。杜襲和郭嘉的出場機會選擇得太好了。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來救場,效果出奇的好。杜襲去而複返固然是一喜,而郭嘉的突然出現更是驚喜。這年頭招個人不容易啊,別說主動上門的沒有,就算是主動去請,人家都不待見。

    這不,好容易等到陳到,陳到卻是來為許劭討公道的。

    郭嘉來得好啊,非常振奮人心。

    孫策心領神會,連忙拱手行禮,以示歡迎。

    “久仰,久仰。”

    郭嘉忍不住挑挑眉,笑了一聲:“將軍聽過我的名字?”

    孫策心道,你還別不相信,我真是久仰你好長時間了。他還沒來得及說,杜襲生怕孫策一時應答不當,冷落了郭嘉,插話道:“將軍,郭嘉字奉孝,是陽翟郭家子弟。他剛剛從河北回來,龐太守本想留在他潁川任職,他卻一心要來見將軍。”

    孫策忍不住大笑。“奉孝見過袁本初了?”

    郭嘉點點頭。“沒錯,嘉剛剛從河北回來,袁本初雖然名揚天下,但多謀寡斷,外寬內忌,連將冀州讓給他的韓文節都不能容,逼韓文節以書刀自裁。此人有不臣之意,卻無革新之能,所以嘉棄之而歸。聞將軍蒞臨鄙州,求才募士,特來相投。”

    孫策心花怒放,與杜襲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才是好部下啊,不僅自己去而複返,還帶來這麼一個知冷知熱的奇才,一見麵就送這麼一個大禮。他被名士們打擊得不輕,不敢相信郭嘉是主動來投,隻當是杜襲拉來的,又配合著演了一場戲。

    “奉孝厚意,讓我赧然啊。”

    他們說得親熱,卻把許劭晾在了一旁。許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忍了半天,見孫策似乎沒有個結束的時候,隻好咳嗽了一聲。孫策這才想起旁邊還有一個人,連忙讓人加了席,請杜襲、郭嘉入座,重新走到許劭麵前,抬起手,示意眾人安靜。

    “諸君剛才聽了我與許子將的衝突原委,想來已經清楚了是非黑白。但是,我與許子將的分歧還沒有解決,想請諸位做個見證。許子將,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今天既然來了,能否當著這麼多賢良的麵,我們接著說道說道?”

    許劭麵龐抽搐,他沒想到孫策還不肯放過他,非要辯論是非曲直。

    “將軍說的是……哪個問題?”

    “天下大,還是朝廷大。”

    許劭鬆了一口氣。他還以為孫策非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說人倫品鑒的事呢。孫策手裏捏著名冊,如果他真想抖出來,月旦評可就成了笑話。孫策不再提這個事,也算是給他留了麵子。既然如此,投桃報李,他也不能不給孫策麵子,否則孫策一急眼,再提舊事,他又得丟臉。

    “劭這些日臥病在床,反複思量,還是覺得將軍說得對,天下大。”

    “是嗎?”孫策笑了,笑得很得意。許劭氣悶,卻不得不配合孫策演戲,一本正經地說道:“正是。”

    “能否詳細說說,你是怎麼轉變這個觀念的?”孫策轉身看向眾人,笑容滿麵。“我想與你一樣有疑問的人不在少數。我嘴笨舌拙,說不清楚,子將滿腹經綸,一定說得比我周全。”

    許劭心裏咯噔一下,情知又上當了。天下大,還是朝廷大,這其實是一個不能在台麵上說的事,而且這原本是孫策的意見,現在卻要他當著眾人的麵解釋,豈不成了為孫策站台?他連功曹都不當了,擺明了不想和孫策合作,怎麼可能還替孫策發聲?

    但事情逼到這一步,他已經無路可退。就算他剛才沒有承認孫策說得對,孫策也不會放過他。這一切都在孫策的計劃之中,他身入彀中,已經無法脫身。

    防不勝防啊。許劭心裏一聲長歎,這賣瓜兒太陰險了,挖了這麼大一個坑等我。

    郭嘉、杜襲剛剛入座,離得最近,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心有靈犀的笑了。他們也沒想到孫策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麵逼許劭表態,又順勢把許劭推到了前麵,讓許劭來解釋為什麼是天下大,而不是朝廷大。

    這一招用得好啊。天下大於朝廷,這本身沒錯,但是孫策以豫州牧的身份發布命令,這很容易引起非議,將來肯定會有人拿一點來攻訐了他。可是有許劭支持,那情況就不一樣了,月旦評天下聞名,許劭的名聲也絕非孫策可比,將來再提這件事,更多的人會想到許劭,卻未必記得這句話原本是孫策說的。

    再引申一下,許劭是汝南士林領袖,袁紹擺明了要改朝換代,許劭這麼說是不是在為袁紹張目?

    郭嘉、杜襲明白了其中道理,對孫策的手段有了新的認識。杜襲連連點頭,感慨不已,郭嘉卻是眉飛色舞,大有得遇知音之感。這才是我要尋找的明主啊,袁紹算什麼,隻會誇誇其談。哈哈,荀文若,我終於占了一著先手。

    城上的士人中也有不少明事理的,看出了孫策這一手背後的殺機,不由得為許劭擔心起來。

    許劭看看孫策,再看看四周,額頭冷汗涔涔。他自己清楚,他可以承認孫策說得對,卻萬萬不能替他解釋。承認孫策說得對,可以推脫是孫策用武力脅迫他,替孫策解釋,這件事就沒法推脫了,最後會變成他的話,將來朝廷追究起來,他難逃一死。

    沒辦法,隻好再吐一次血了。

    許劭深吸一口氣,一口鮮血噴出,兩眼翻白,倒在地上。

    眾人嘩然,紛紛衝上來救護。孫策被擠到一旁,不由自主地罵了一聲:“真不要臉!”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2:43
第304章 出山第一功

    許劭再次血遁,孫策的計劃未能完美實現,多少有些遺憾。

    不過杜襲和郭嘉的到來彌補了這個遺憾,一個去而複返,一個主動來投,為孫策帶來的欣喜遠遠大於遺憾。看著眾人將許劭抬下城去,孫策正準備和郭嘉、杜襲好好聊聊,一轉身,卻發現一個孤獨的身影。

    陳到沒走,他站在城牆邊,看著擁著許劭而去的人群,神情落寞。

    孫策對杜襲、郭嘉拱拱手,請他們稍候,緩步走到陳到身邊,探頭看了看。“別看了,人都走了。”

    陳到一驚,這才注意到孫策,連忙向後退了一步,躬身行禮。

    “還想死嗎?”孫策笑笑。“不想死的話,一起來喝一杯?”

    想起不久前的情景,陳到很窘,臉色通紅。親眼看到許劭的表演,他才知道許劭是這樣的名士,受委屈的根本不是許劭,而是孫策,而自己居然要為許劭討公道找孫策比武,真是糊塗到家了。

    “到不明事理,誤會將軍,還請將軍海涵。”

    “這又不是你的錯,被騙了的人那麼多呢。”孫策指指遠處的人群,擺擺手,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推著陳到的背說道:“走吧,一起去喝一杯,然後再談你要不要留下的事。對了,你從哪兒聽說我和張遼比武的事?我敢說,你聽到的肯定不準確,我給你講一講吧。”

    陳到沒有再推辭,跟著孫策下了城,一起來到營房裏。太守橋蕤張羅宴請士人去了,沒有管孫策,孫策就安排人去取些酒肉,和杜襲、郭嘉、陳到共坐。郭嘉剛才聽孫策說起陳到,但他對陳到並不熟悉,既然坐在一起說話,自然問起了陳到的家世。

    麵對出自陽翟郭氏的郭嘉,陳到明顯有些氣短,恭恭敬敬地報上家世。汝南原本屬於古陳國,陳氏是汝南著姓,三君之一的陳蕃就是汝南平輿人,與陳到算是遠房同族。不過陳氏族群龐大,境遇不同,陳到家就屬於沒落的一類,而且陳到這一支以武功傳家,為士林不恥,所以名聲不顯。

    郭嘉點點頭,說道:“這就是我認為袁紹不能成事的原因之一。”

    陳到不解其意,孫策卻心中一動,笑道:“願聞其詳。”

    “諾。”郭嘉欠身致意。“將軍剛剛主政南陽,應該已經見識過南陽帝鄉的民風。汝南不是帝鄉,但汝南水土肥沃,適合耕種,素以殷實著稱。本朝大興儒學,汝南更是領天下風氣之先,名儒輩出,以冶學傳家者數不勝數,漸漸成為士林重鎮。與他處不同,汝南本是楚地,民風原本激烈好鬥,習染儒學後不改慷慨,好議論,稟性剛烈,黨錮由汝南而起絕非意外。陳蕃、範滂不過是汝南人中的標杆而已,直道而行者不絕如縷,今日不過是彙聚成河,方顯澎湃之勢耳。”

    孫策聽得入神。他知道汝南戶口眾多,在朝野的勢力都不小,也出了不少有名的黨人,卻不知道汝南人在黨錮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紙上得來終覺淺,有些事就算書上有記載,他也未必能注意得到,注意到了感受也不一定,遠遠不如身處其中的人更有體會。

    “治儒學為汝南人入仕帶來了機會,但也對汝南民風帶來了不好的影響。儒學重禮,辭義繁複,先有今古文之爭,後有師法家法,一字之異而至連年不決,重虛名而輕實利。袁氏雖秉承汝南剛烈之義,起兵於河北,有爭雄天下之誌,卻儒生習氣太重,重名士,輕武人,坐養名聲,心思全在朝爭上。董卓入京,袁紹一敗塗地,倉皇出奔,如今據河北,起兵討董,依然未能吸取教訓,隨他到河北的人都是汝潁名士,卻少有通曉軍事之輩,叔至被遺漏並非特例,無須介懷。”

    陳到很客氣地致謝,孫策卻是深有感觸。郭嘉這一趟河北沒有白走,他看到了袁紹的弱點。袁紹從汝潁兩地請去了很多名士,但其中能夠臨陣指揮作戰的人卻一個也沒有,他麾下知名的大將如被稱為河北四庭柱的顏良、文醜、張郃、高覽和大破公孫瓚的麹義都不是汝南人。

    這固然是汝南人治學的多,習武的少,但根本原本還是因為袁紹的慣性思維在作祟,重名士,輕視武人。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汝南士林的風氣,甚至可以說是整個黨人的通病。武人一心想與黨人並肩,黨人眼裏卻從來沒有給武人留下位置,覺得隻有他們才能治國平天下。涼州三明立下赫赫戰功,維護著邊疆穩定,也傾心向學,皇甫規、張奐的學問都非常了得,卻始終無法被黨人引為同儕。

    名士也許可以運籌帷幄,但卻少有能決勝於陣前的。劉邦僅有張良有什麼用,沒有韓信為他攻城掠地,還不是被項羽打得像喪家犬一般。文武並用才是王道,隻有謀士沒有良將是不行的,有了良將不能重用同樣不行。

    就眼下而言,陳到名聲不顯還可以說隻是個例。再往將來看,官渡之戰時,張郃、高覽攻曹營不下,隻因為懼怕郭圖讒言,幹脆投降了曹操,也可以想象武將在袁紹帳下的地位有多麼不堪。如果不是平時受氣,沒什麼信任可言,何至於此。

    “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皆以為有逐鹿之能,但最後的勝者隻可能有一個人。董卓亂政,山東州郡擁兵數十萬以討董,袁紹身為盟主,每日飲酒高會,未曾一戰,敢與董卓戰者唯孫豫州與曹孟德二人,如今曹孟德兵敗南陽,下落不明,袁紹麾下已無能戰之人。縱有鐵騎千群,又能如何?孫將軍父子並為良將,父報捷於洛陽,子戰勝於南陽,放眼天下,誰是敵手?陳叔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郭嘉說完,以指叩案,笑容滿麵。“若是在河北,這個大帳,你是進不了的。”

    陳到愕然,這才明白郭嘉說了這麼多是勸他入幕。不過想想也是,袁紹眼裏哪有他呢,許劭又是那樣的人,他想依附袁紹隻不過是一場夢罷了。與其如此,不如跟隨孫策,至少孫策能重視他的才能。

    陳到離席而起,拜在孫策麵前。“陳到不才,願為將軍效犬馬之勞。”

    孫策大喜,連忙起身將陳到扶起。郭嘉來得好啊,進門先送一個大禮。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2:48
第305章 孫郭問對

    正如杜襲所料,郭嘉和孫策很談得來。

    陳到入幕,按照之前的約定,孫策讓他暫時做親衛騎假司馬。他的能力肯定超過秦牧,但初來乍到,一下子統領全部親衛騎未必合適,讓他給秦牧做一段時間副手,熟悉了情況再提拔,以免他受排斥。

    陳到感激涕零,當場就落了淚。倒不是因為孫策給了他官做,而是孫策對他的愛護出自至誠,絕非一時敷衍可比。

    杜襲好安排,孫策讓他趕往沛國,與朱治取得聯絡,暫時代理沛相,負責沛國事宜。現在的沛相是陳珪,就是陳瑀的從弟。他的募兵令已經發出半個月,沛國一直沒有反應。有與陳瑀的衝突在前,孫策不指望陳珪會支持他,先把他換掉再說。

    由宛令而沛相,官升一級,杜襲非常滿意。

    孫策安排人事的時候,郭嘉什麼也沒說。直到酒足飯飽,杜襲、陳到先後告辭,郭嘉卻沒動,自顧自的喝著酒。孫策見狀,知道郭嘉還有話說,命人撤了酒席,煮上一壺薑茶,與郭嘉圍爐而坐,一邊烤火一邊說話。

    “奉孝,今日作長夜之談,如何?”

    郭嘉笑了。“觀將軍之意,是準備固守沛國,北爭中原嗎?”

    孫策搖搖頭。“說這話,我還沒有定策,正想聽聽奉孝的意見。”

    “將軍有什麼為難之處嗎?”

    “有啊,你也看到了,汝南人不鳥我,汝南又無險可守,想守住豫州絕非易事。”

    郭嘉笑了一聲:“將軍說汝南無險可守,的確是實情。豫州雖然富庶,卻不是用兵之地。若非如此,袁紹又怎麼會去河北?”郭嘉垂下眼皮,沉默了片刻。“不過,豫州能不能守,還要看將軍的誌向是什麼。”

    孫策打量著郭嘉,知道戲肉來了。史書上說,曹操與郭嘉一見傾心。曹操說,能助我成大事者,必此人。郭嘉說,這才是我想找的主公。由此可見,郭嘉第一次見曹操時必然有一番極深入的交流,而且意見一致,這才能引為知已。

    身為陽翟郭氏子弟,郭嘉棄袁紹而歸,自然不是因為待遇好不好,而是袁紹不符合他的理想。這是一個想立功名的人,他需要一個能夠信任他,言聽計從的主公。

    當然,他也希望郭嘉能和他誌同道合。如果像荀彧和曹操那樣能善始不能善終,對雙方都是傷害。

    “奉孝看過募兵令,我的誌向說得很清楚。”

    郭嘉無聲地笑了起來。“是將軍自己的心聲?”

    “如果是虛應故事,何必鬧得滿城風雨?”

    “將軍很自信。”

    “不自信,何以信人?”

    “將軍何以自信如斯?”郭嘉抬起眼皮,直視著孫策。“恕我直言,以將軍的家世和學養,自信似乎隻在決勝疆場,而不是治國平天下。就算將軍如高皇帝一般天生聰明,能舉一反三,將軍身邊也沒有蕭何、張良一般的人物。將軍的自信從何而來?將軍以霸王為號,莫不是欲學那位叱吒千軍的西楚霸王?那可不是自信,而是自負。”

    孫策笑了。他見過那麼多人,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的懷疑他的知識來源。有人沒有懷疑,有人可能懷疑,但沒有追究,或者不敢來問他。唯有郭嘉,第一次見麵就直指要害。

    “奉孝,你相信天生聖人嗎?”

    “不信。”郭嘉緩緩地搖頭,微微欠身,便有離席之意。“如此將軍不願說,我不勉強。”

    孫策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也不信。”

    郭嘉眼中露出異色,盯著孫策看了好一會兒,又坐了回去,靜聽孫策下文。

    “奉孝相信夢中的事嗎?”

    郭嘉眼神微縮。“將軍是說趙簡子之夢,還是莊周之夢?”

    “我說不上來,一定要說的話,莊周之夢庶幾近之。”孫策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斜倚在案上,一時出神。他不知道怎麼向郭嘉解釋,但他已經說了實話。莊周夢蝶最接近於他此刻的感覺。他是哪一個孫策,有時候真說不清楚。

    郭嘉沉吟良久,輕輕籲了一口氣。“那將軍在夢裏又看到了什麼?”

    “我夢見……大漢亡了,分崩離析,中原州郡混戰,烽火連天,百姓十不餘一。”

    “還有呢?”

    “我死於刺客之手,然後便去了一個地方,有所見聞。”

    郭嘉驚訝不已,盯著孫策看了好久,忽然笑了起來。“將軍這個夢不像莊周之夢,倒像是趙簡子之夢,而且很匆忙,這學問也支離破碎,不成章法。”

    孫策哈哈一笑。“正要請奉孝指教。”

    “郭嘉不才,敢為將軍運籌。”

    “洗耳恭聽。”孫策翻身坐起,半個身子都伏在案上,興致勃勃地看著郭嘉。不管郭嘉是不是相信他的解釋,但他至少相信他的誠意,願意為他謀劃了。

    “將軍募兵令言天下,言汝南,言豪傑之士,唯獨不言朝廷,看似大逆不道,為何汝南人沒什麼反應?許劭當眾指出,為何應者寥寥?”

    孫策愣了一下,也覺得有些費解。讀書人不是最講究尊卑有序、綱理倫常嘛,他們怎麼沒反應?

    “其一,三統五德之說深入人心,漢家將亡,土德將代漢之火德,舜後將代堯後,乃是朝野共知之事;其二,汝南人不敬皇權由來有自,猶勝他土。本朝初立,歐陽歙為汝南太守,政務之餘教授弟子數百人,後因贓獲罪,本是咎由自取,但汝南人守闕為歐陽歙求哀者至千餘人。高獲本與光武帝有舊,為救歐陽歙,不惜與天子決裂。郭憲因廷爭不合,裝病不言,藐視天子,人稱關東觥觥郭子橫。光武帝巡汝南,幸南頓縣舍,南頓縣吏民脅迫天子,強求一年之賜。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同為四世三公,汝南袁氏起兵關東,弘農楊氏隨天子西遷,皆是民風使然。”

    孫策茅塞頓開。怪不得許劭寧可血遁也不肯低頭,原來汝南人都這麼有個性啊。

    “袁紹雖久蓄不臣之心,有改朝換代之誌,用心經營百餘年,棄豫州而據河北,欲效光武帝故事,看似得形勝之地,挾幽並精騎以自重,其實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欲爭天下者,必爭中原,光武帝當年據河北而不取中原,非不欲,乃不能也。”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2:54
第306章 英雄所見略同

    郭嘉蘸著水,一邊在案上畫一邊為孫策解說形勢。

    當年光武帝劉秀為什麼選擇河北?不是因為河北有地理優勢,而是因為劉秀沒有其他選擇。更始帝在位,剛剛殺了劉秀的兄長劉縯,劉秀韜光隱晦以自保。河北大亂,危及更始政權,劉秀借機出逃,明知河北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而更始帝之所以最終同意劉秀去河北也正是因為河北危險,不是因為河北好。

    後來的經過也證明這不是一件美差。劉秀在河北遇到了大麻煩,幾次瀕臨絕境。為此,他不得不與真定王劉楊聯盟,娶了劉楊的外甥女郭聖通,從此也種下了朝廷與河北世家不和的種子。

    劉秀後來能逆襲成功,不是因為河北有實力,而是因為更始政權自己亂了,赤眉、綠林又不成器,這才讓劉秀鑽了空子,成了最後的勝利者。這裏麵有很大的偶然性,不能簡單的以為河北有優勢。如果當時更始政權自己不出亂子,劉秀根本沒機會。

    現在天子在長安,剛剛誅殺了董卓,會像更始政權一樣自亂陣腳嗎?有可能,但誰也不敢保證。就算出了亂子,長安的那些大臣也絕不是更始帝手下的那些人可比,何況袁紹還有另外一個強勁的競爭者——孫家父子。長安如果不亂,他們都沒機會。長安如果亂了,袁紹有機會,孫家父子同樣有機會。

    “那河北真的不足以成事?”孫策打斷了郭嘉,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冀州是天下大州,戶口殷實,幽並出精騎,這可都是有利條件。曆史上袁紹雖然敗於官渡,沒有成事,官渡之戰的勝利者曹操卻是占據了冀州才三分天下的。

    郭嘉胸有成足。“僅以地形論,冀州可以稱霸,不可以成就王業。”

    孫策略作思索,已經明白了郭嘉的意思,卻還是很謙虛地說道:“願聞其詳。”

    “冀州戶口是多,但冀州終究隻是一州,人口不過六百萬,並不是實力最強的州。論戶口,豫州、荊州都不比冀州弱。至於幽州、並州,加起來不到三百萬人,等於一個汝南郡,論實力則大有不如,不僅不能支持冀州,反而要冀州支援。幽州、並州的優勢是戰馬和騎兵,這也是袁紹看重的優勢之一。優劣相補,利害權衡,幽州、並州對冀州的幫助非常有限。”

    郭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渾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頭已經在杯子裏洗了無數次。他潤了潤嗓子,接著說道:“以一州對抗天下,可以稱霸一方,卻難一統天下。能不能奪取天下,關鍵在中原。如果能跨過大河,奪取豫州青徐四州,就有可能形成絕對優勢。即使如此,如果有人控製了荊州,左擁益涼,右擁交揚,勝負依然在兩可之間。騎兵雖利,過不了大江。涼州的騎兵不僅足以抗衡幽並精騎,而且可以襲擾冀州北部,讓冀州陷入南北兩線作戰,首尾難顧。”

    說到這裏,郭嘉露出會心微笑。“將軍據南陽,是偶然命中,還是有意為之?”

    孫策也笑了,越看郭嘉越開心。

    英雄所見略同。郭嘉雖然是分析袁紹的劣勢,但他的眼光在全局,其實已經包含了魯肅的榻上對和諸葛亮的隆中對。諸葛亮的隆中對就是據荊益兩州,以南陽為橋頭堡,與中原政權對抗。他沒有講揚州,不是他不想,而是當時已經被孫家占了,他想也沒用。魯肅的榻上對主要內容正是聯合荊州,劃江而治。他不是不想幹掉曹操,一統天下,而是當時曹操已經擊敗了袁紹,控製了中原,孫家實力不夠,搶不著。

    兩者優勢一結合,正與郭嘉所說的形勢相符。

    曆史上,曹操正是以冀州為大本營,兼領兗豫青徐四州。吳蜀最後失敗是因為互相猜忌,不能形成合力,反而產生了不必要的內耗。如果這兩家合而為一,勝負難料。在諸葛亮掌權的時候,注意與東吳聯盟,就一直對魏保持進攻態勢。

    “這麼說,要壓製袁紹,必爭中原?”

    “的確如此。”郭嘉笑道:“所以,將軍的誌向是什麼,是做一方霸主,還是改朝換代?如果滿足於一方霸主,那就不要在豫州糾纏,盡快控製荊州全境,以觀形勢,伺機收取揚、益。如果想成就王業,就必須將戰線前推到大河南北,將袁紹壓製在冀州。”

    話說到這個份上,孫策也不隱瞞了。信任是相互的,如果他對郭嘉有所保留,就不能指望郭嘉全力為他謀劃。“奉孝,我坐霸而望王,如果朝廷可輔,我為齊桓公。如果朝廷不可輔,天命在我,我也不敢推辭。可是就目前的狀況而言,似乎不宜操之過急。”

    見孫策托以肺腑之言,郭嘉心情大好,撫掌而笑,意氣風發。“將軍說得對,眼下形勢不明,將軍可厲兵秣馬,卻不能為天下先,所謂俟機而動是也。”

    “那我現在該怎麼做?”

    “重荊輕豫。”

    “怎麼講?”

    “既然不能將戰線推進到大河一帶,豫州隨時可能成為戰場。豫州雖然戶口殷實,但沒有地形可用,將軍可戰可守,卻不可賴以為根基,可以經營,卻不宜全力以赴。荊州則不然,荊州戶口不弱於豫州、冀州,卻有山川之便,將軍據之以為根基,進可以攻宛洛,奪中原,揚威河朔,退可以取揚、益,厚植其本,以待中原之變。將軍當用心經營,不可予他人可趁之機。”

    孫策沉思片刻。“奉孝是說益州的劉焉父子嗎?”

    郭嘉哈哈大笑。“將軍不愧是兵聖之後,對天下形勢了然於心。沒錯,益州據大江上遊,於荊州有居高臨下之勢。劉焉又是宗室,如果被他占據了益州,對將軍來說如芒在背。將軍應該提前做好準備,一有機會,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益州,除此後顧之憂。”

    “可是現在朝廷尚在,我家父子兼顧荊豫已經惹人非議,如何能染指益州?”

    “不可攻,還不可守嗎?如果劉焉順江而下,襲擾荊州,將軍守土有責,難道不應該殲敵於境內?再者,攻益州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需要準備的事很多,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可以先做起來。”

    孫策會心而笑。這話說得對,不能動手,可以先磨刀啊。他探身按住郭嘉的手,輕輕拍了兩下。

    “這些事就托付奉孝。”

    “敢不從命。”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2:58
第307章 三個建議

    對於如何看待豫州,孫策一直猶豫。原因很簡單,豫州很富,豫州是袁氏大本營,但那是袁紹的,和袁術沒什麼關係,人和無從談起。豫州又無險可守,沒有地利可言。但放棄又太可惜,總不能坐視袁紹將中原收入囊中。

    現在聽了郭嘉一席談,他清楚了,豫州可以占,卻不能作為穩固的後方,荊州才是他理想的根據地。天時未至,他又不能主動將戰線推進到黃河一帶。在這種情況下,他應該鞏固荊州,坐待時變。

    這不代表要放棄豫州,隻是說沒必要像經營荊州那樣經營豫州,要分出輕重緩急,區別對待。就眼下的形勢而言,太尉朱儁駐軍洛陽,袁紹想要越過黃河,搶占充豫青徐四州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倒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為公孫瓚還在幽州。在他拿下幽州之前,他無力南下爭奪中原。

    郭嘉給他理清了思路,讓他更清楚自己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先幹什麼,後幹什麼。

    這當然是好事,但郭嘉帶來的卻不完全是好消息。

    郭嘉說,袁術的兒子袁耀沒死,他被袁紹軟禁在鄴城。雖然位置不明,事情也很隱秘,但是這件事在汝潁名士圈子裏不是什麼秘密。

    孫策當時就有些懵。袁耀怎麼跑到鄴城去了?他隨即想到了曹昂。不用說,曹操送曹昂離開宛城時把袁耀也帶走了。這招狠啊,袁術的獨子扣在袁紹手裏,袁術還能不聽話嗎?隻是他們誰也沒想到,袁術的確是急了,結果把自己弄死了。

    “將軍毋須擔心。”郭嘉很輕鬆。“袁耀性格軟弱,才不過中人,絕非將軍之敵。”

    “那也不能當他不存在吧?”

    “那倒是,將軍給袁紹寫封信,讓他放袁耀回來守墓吧。”

    孫策盯著郭嘉看了半天,忍不住放聲大笑。他立刻放下手頭的事,帶著陳到等十餘騎趕往汝陽。

    袁術墓旁新建了三間草廬,袁權帶著袁衡就住在草廬裏。這一片是袁氏祖墳,袁家的人不管是不是在這裏生活過,死後都會埋在這裏。每次袁家有喪事,這裏都會熱鬧一番,但袁術下葬的時候卻比較冷清,現在還是冷清。

    袁權隻帶了兩個侍女照應起居,也難得安靜。每天除了去袁術的墓前祭拜,就是教袁衡讀書。袁家本以學問傳家,《孟氏易》是看家本事,傳習的人不少,袁權雖然是女子,卻也學過,不能和大儒比,教袁衡識字綽綽有餘。

    袁衡十歲,已經讀過一些字書,也能背《孝經》《女誡》之類的啟蒙書,經學卻未嚐涉及,聽得有些迷糊,昏昏入睡,卻不敢叫苦。正在難受之時,孫策來了。

    “讀書?”孫策很意外。

    袁權連忙起身,整理好衣服,端端正正的坐好,一言不發。孫策一看,臉上的笑容就有些尷尬,卻無可奈何,隻好上前行禮。“見過姊姊。”

    “將軍辛苦。”袁權身體微微前傾,不苟言笑。“為先父守墓,不敢失禮,請將軍見諒。”

    “唉,唉。”孫策哭笑不得,向袁權見完禮,又向袁衡打了個招呼。袁衡有點不好意思,卻又因為孫策的到來暫時不用讀書而竊喜,眉眼也跟著靈動起來。

    “將軍今天趕來,可是有事?”

    “有事。”

    “什麼事?”

    “一件大事。”孫策沉吟了片刻。“我得到消息,令弟袁耀在鄴城。”

    袁權筆直的身子一震,臉色瞬間蒼白,隨即又漲得通紅。“當……當真?”

    “千真萬確。傳這個消息的人叫郭嘉,是陽翟郭氏子弟,剛從鄴城回來。”

    袁權深吸一口氣,慢慢鎮定下來。“將軍打算怎麼辦?”

    孫策決定來見袁權就有心理準備。袁耀是袁術的獨子,袁權不可能讓他留在袁紹那邊。她至少要保證袁耀的安全,甚至還有可能為袁耀爭取一點權力。不管怎麼說,袁耀畢竟是袁術的親生兒子,比他這個八杆子打不著的舊部親多了。袁紹扣著袁耀,想的大概就是在關鍵的時候派來爭名份。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心血交給袁耀,但他也不能一口拒絕,這個難題別人都解不了,隻有袁權能解。他不敢保證袁權會幫他,但袁權至少分得清利害,不至於讓袁耀亂來。

    “這是姊姊的家事,我不便做決定,所以才從汝陽趕來,請姊姊定奪。”

    袁權瞥了孫策一眼,思索片刻,淡淡地說道:“將軍毋須守奪,隻要說說你的建議即可。”

    “喏。我覺得,將軍為救令弟而死,既然令弟未死,他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令弟身為人子,此刻或者趕回汝陽守墓,或者繼承將軍遺誌,不管如何,總不該留在鄴城做寓公。”

    “守墓是他的本份,沒什麼好說的。繼承先父遺誌,卻又是……如何繼承法?”

    孫策忍不住笑了一聲。袁權瞅了他一眼,卻沒有斥責他失禮。她也清楚這句話問得不妥。袁術有什麼遺產?說得不客氣一點,孫策擁有的實力和袁術根本沒關係,都是他自己掙的。但袁耀是她的弟弟,是先父的唯一子嗣,總不能讓他一無所有。她一個婦道人家,也沒什麼其他辦法,隻好厚著臉皮和孫策商量了。

    “我有三個建議,不知姊姊想聽哪一個?”

    “說來聽聽。”

    “一,先守墓,盡人子之孝道。三年之後,送他去天子身邊為官;二,讓他主豫州,我退回南陽;三,讓他去撫定江夏,觀其才能,量才施用。”

    袁權沒有說話。她已經明白了孫策的意思,孫策根本不擔心袁耀,他來見她隻是給她麵子。他有的是應對方法,想怎麼整就怎麼整,袁耀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以袁耀的能力而言,送他去天子身邊為官看起來最差,其實是上策,這樣既可以避免和孫策發生衝突,又可以內外聯手,有孫策為外藩,袁耀在朝中很安穩。

    如果不甘心,還想打拚一番,孫策可以讓出豫州,給袁耀施展的機會。這一策不好不壞,但孫策做出了極大讓步,還足了袁術的人情,兩不相欠。以後是結為盟友還是反目為敵,全看雙方如何權衡利害。

    如果還不滿足,那就送他去江夏,劉勳是袁術的舊部,還給袁耀,看袁耀自己的造化。這個安排看起來最有利,實際上風險最大,如果劉勳不承認袁耀,袁耀去江夏和尋死沒什麼區別。

    “將軍覺得我應該選哪個方案?”

    孫策笑容不變。“也許姊姊應該等令弟回來,聽聽他想選哪個方案。”

    袁權深深地看了孫策一眼。“也好,我先寫信讓他回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3:21
第308章 袁耀回來了

    說完了正事,孫策去袁術墓前祭拜。

    讓他意外的是墓前不少祭品,看起來有人來過。孫策看看袁權,袁權淡淡地說道:“這都是托你之福。”

    孫策不太明白。難道是我名聲好,連帶著袁術也被洗白了,所以有人來祭拜?

    “你的募兵令,我聽說了。寫得很好。”

    “是嗎?”孫策也笑。“怎麼個好法?”

    “既得大義,又有容人之量,還給自己留足了退路,疏導得當,極是高明。”

    孫策歎了一口氣。“姊姊,你在這兒清靜,卻不知道我差點被汝南士林烹了。”

    “那不可能。要烹也是你烹人,誰能烹得了你?徐榮那麼狠,不是也被你烹了。”袁權難得的露出一絲笑容,雖然一笑即收,卻發乎自然。“說來聽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孫策就把許劭發難,千餘名士齊聚平輿,要為許劭討個公道的事說了一遍。他回頭一指遠處的陳到。“看見沒,那人就是汝南人,為許劭來向我挑戰。虧得我還有兩下子,要不然今天就得埋在將軍旁邊了。將軍總算還有你們守墓,我就慘啦,還沒成親,連一兒半女的都沒有呢。”

    袁權的臉頰抽了抽,把頭扭了過去。這事真不好討論,袁術辦得不地道,把孫策坑得不輕。袁衡占了正妻的名份,卻才十歲,又要守墓,不可能為孫策生兒育女。孫策就算想娶其他人家的女兒,也沒幾個門戶相當的願意嫁,誰願意過門就做妾啊。馮宛就是一例,她傾心孫策,卻不能接受做妾的事實,隻好忍痛割愛。馮宛雖然沒明說,但袁權心思機敏,又豈能看不出其中的端倪。

    雖然孫策在袁術的墓前抱怨有些失禮,她也隻能忍了,誰讓自家理虧在先呢。

    “哦,對了,過些日子,我要去江夏。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黃兄?”

    袁權想了想,搖搖頭。“我沒什麼話需要帶給他,你也別對他有太多指望。世家聯姻本來就是著眼於勢和利。先父亡故,如今袁家的勢全在河北,劉勳這麼久沒有消息來,怕是在和河北聯係。如今時局艱難,人心如風輪草,飄忽不定,你要小心應付。”

    孫策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袁權剛才聽孫策講敘平輿之事就知道孫策的麻煩不小,此刻聽得孫策歎息,心中一軟,臉色緩和了些,柔聲勸道:“你也不用著急,連許劭都被你整治了,還有誰能是你的對手。人家都是靠許劭的品鑒揚名,你卻把許劭逼得兩次吐血,放眼天下大概也找不到第二個,想不成名都難。有了名聲,來投你的人自然多,掌握豫州也是遲早的事。”

    “既然這麼有信心,那姊姊還是隨我去平輿吧。大戰將起,你們在這兒,我實在不放心。”

    “我還要守墓呢。”

    “孝在心裏,不在形式,天子守墓不過二十七日,你已經遠遠超過二十七天了。曹操能把令弟送到鄴城去,難免不會有人效仿。你們要是也落入袁紹手中,我可就真的沒轍了。再說了,平輿就這麼遠,三時八節的回來掃墓也方便得很。”

    袁權想了想,勉強答應了。雖說袁耀很難給孫策造成什麼實質性的麻煩,但麻煩畢竟是麻煩。如果有人再挾持她們,孫策真不太好處理,有所安排也是對的。

    袁權在袁術墓前再拜,回草廬收拾東西,準備隨孫策返回平輿城。孫策站在草廬前,來回踱步,忽然有騎士大步趕了過來,引孫策往外看。孫策走到草廬轉角,正看到一行人沿著官道遠遠走來,有車有馬,還有一些護送的甲士,人數不少,大概有兩百多。

    孫策皺了皺眉,示意陳到等人警戒。非常時期,敵友不明,小心一些為妙。

    過了一會兒,那些人在路邊停住,有人從車裏下來,站在路邊舒展筋骨,有人從車裏往外搬東西。隨即有人看到了草廬旁的孫策等人,幾個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會兒,便有一人走了過來。

    孫策覺得運氣不太好。和秦牧在一起時間長了,他學了一些鑒別馬匹的知識,雖說不夠專業,卻也能分辨出戰馬的大致產業。那些騎士的戰馬體量都不怎麼大,像是北方草原上的馬種,那些騎士頂盔貫甲,看不出模樣,但有幾個人穿著風帽皮袍,一雙羅圈腿,騎術嫻熟,不像是中原人。

    那人走到孫策麵前,打量了孫策一番,拱拱手,很客氣。

    “敢問足下,是來祭拜袁公路的嗎?”

    孫策點點頭。“足下是……”

    “在下潁川辛毗,奉袁將軍之命,送袁公路子袁耀返鄉省親。敢問足下是……”

    孫策重新打量了辛毗兩眼。還真是巧啊,郭嘉剛剛提醒他袁耀在鄴城,辛毗後腳就送袁耀返鄉省親了。看來郭嘉的離開沒能逃離有心人的視線,而且立刻做出了反應。

    “江東孫策。”孫策嘴角微挑,笑意微妙。“千裏迢迢,辛君一路辛苦,路上用了幾日?”

    辛毗臉色微變,直起微躬的腰,負手而笑。“一進汝南便聽說孫將軍豪邁不羈,不與俗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辛君此言,從何說起?”孫策低下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他向來簡易,不喜歡那麼多規矩,平時就是一身與普通騎士無二的戰袍,不披金,不帶玉,印綬揣在懷裏,戰時才穿能夠表現他身份的細鎧。“我有失禮之處嗎?”

    “非也,將軍誤會了。我隻是說將軍坐擁大軍,身領豫州,居然隻帶十餘騎輕行,勇氣過人。”

    孫策忍不住放聲大笑。“辛佐治,你想說我輕佻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你說得沒錯,我代父領豫州牧之職,豫州是我的轄區,我有必要千軍萬騎嗎?還是你覺得豫州民風不好,盜賊橫行,需要小心戒備?你這一路走來,是遇到了劫匪,還是遇到了路霸,被搶了?”

    辛毗皺皺眉,笑而不語,揚聲道:“敢問草廬中可有守墓人?袁將軍獨子袁耀歸來,要祭拜袁將軍,爾等速速出來拜見。”

    話音未落,袁權牽著袁衡的手緩緩走了出來,淡淡地瞥了辛毗一眼。

    “辛佐治,我需要去拜見我的弟弟嗎?”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4 23:22
第309章 辛毗

    辛毗臉色連變,心頭掠過一絲強烈的不安。

    片刻之間,他接連遇到兩個意外:一是孫策居然在,而且是輕裝簡行,穿著與普通騎士無異,讓他犯了一個錯誤;二是守墓的居然是袁權。袁權已經出嫁,按理說,她沒有必要為袁術守墓。

    “夫人言重了。夫人雖然已經出嫁,卻依然是伯陽的姊姊,長幼有序,自然應該由他來拜見你,哪有讓你去拜見他的道理。”

    “不必了,先父墓前,姊弟之間何必分什麼尊卑。孫將軍,我有幾句話要請教辛君,勞煩你派人去通知我弟弟,讓他到先父墓前等我,我稍候就到。”

    孫策忍著笑,躬身答應。這世家的人說話就是有學問,一問一答,看起來客客氣氣,實則唇槍舌劍,機鋒盡顯。辛毗說袁權已經出嫁,意思是指她無權再管袁家的事,袁耀對你客氣,那是親情所在,你要感恩,別亂了身份。袁權說我們是親姊弟,隻分長幼,不分尊卑。更有甚者,她直接把辛毗扣住了,讓孫策去找袁耀,把袁耀帶到袁術的墓前。

    快準狠,簡直不給辛毗還手的機會啊。

    孫策給陳到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看住辛毗,自己去找袁耀。他穿的是常服,辛毗都沒看出來他的身份,袁耀那些人更看不出。他大模大樣的來到車隊前,一眼就看到了畏畏縮縮的袁耀,上前施禮。

    “敢問足下可是袁將軍之子袁耀袁伯陽?”

    袁耀打量著孫策,眼神閃爍。眼前這個年輕人看起來有點像曹昂說過的孫策,但穿得非常樸素,又與孫策的身份不符。“正是,你是……”

    “令姊袁夫人讓我來請你到令尊墓前說話。”

    “我姊……也在?”一聽到袁權在,袁耀的臉立刻變了色,亂了陣腳。看得出來,他對袁權不是一般的畏懼。他也顧不上問孫策的身份了,提著衣擺,急急忙忙地走進墓地,跟著孫策走到袁術墓前。他的隨從想跟上來,都被他攔住了。辛毗沒回來,袁耀又不準,那些隨從群龍無首,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好在孫策也隻有一人,他們也沒往壞處想。他們萬萬也沒想到這個滿麵笑容,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年輕人就是孫策。

    辛毗遠遠地看著,暗自歎息,臉上卻不能露出分毫。

    看著孫策和袁耀離開了人群,到了袁術墓前,袁權這才說道:“辛君是否去先父墓前見個禮?”

    辛毗見袁耀已經落入孫策控製之中,先機盡失,輕舉妄動隻會惹麻煩,立刻說道:“千裏迢迢趕來,豈有不拜之理。夫人,請。”

    三人來到墓前,袁耀正看著墓碑上的名字落淚。幾個月前,他被曹昂挾持著離開宛城的時候,還想著哪天能回來,沒想到回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死了,隻剩下冰冷的墓碑。

    辛毗讓人取來祭品,擺上,一一行禮完畢。袁權、袁衡站在一旁,還禮。

    孫策在一旁看著,麵色平靜。該他做的已經做完了,接下來看袁權怎麼處理。他相信她能處理得很妥當。撕破臉,對他影響有限,對袁耀可不是什麼好事。說起來,袁紹還是反應太遲鈍啊,以為有君臣名份在,把袁耀派回來就能輕鬆奪取他的兵權。這也沒錯,他從韓馥手裏奪冀州不就這麼輕鬆嘛。曹操將天子迎到許都時,他也是這麼大喇喇地讓曹操把天子送到鄴城去。

    白癡!難怪官渡之戰後直接氣死了,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太大啊。

    祭拜完畢,姊弟見禮。袁權冷冷地看著袁耀,袁耀卻連袁權的眼睛都不敢看,低著頭,抽噎著。袁權歎了一口氣,將他拉了過去,摟在懷中,摸著他的後腦勺。

    “別哭了,姊姊知道你身不由已,並非不孝。”

    袁耀如釋重負,連連點頭,剛要說話,辛毗咳嗽了一聲。袁耀打了個寒戰,連忙閉上了嘴巴。袁權瞅了辛毗一眼。“辛君有話要說?”

    “不敢,隻是覺得夫人所言有所指,有些話,不得不說,以免誤會。”

    “辛君有什麼話就直說,先父有靈,會聽得到。如果他有什麼不同意見,而我又解釋不清楚,想必他會托夢給你的。”

    辛毗心裏暗罵,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零。他可不希望袁術半夜去找他。這地方選得真不好,看著袁術的墓碑,總覺得後腦勺涼風嗖嗖的,不得勁啊。可是事已至此,他不想說也不行,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夫人,袁將軍物故的消息傳到鄴城已是正月末。盟主得到消息就派我護送伯陽返鄉,並無耽擱。”

    “是嗎?”袁權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看不出來是信還是不信。“那盟主知道是誰殺害了先父嗎,可曾有為他報仇之意?”

    “盟主的確是想為袁將軍報仇,卻不知袁將軍是何人殺害。”

    “他派誰來奪南陽,他自己不清楚?還是說他控製不住自己的部下?”

    “夫人誤會了,曹操隻是討董聯盟中的一員,並非盟主部下。進攻南陽是他自己的決定,與盟主無關。”

    “原來是這樣。”袁權點點頭,臉色緩和了些。“不管怎麼說,先父被曹操所傷,報仇乃春秋之義,舍弟年幼,袁盟主可否伸以援手,助舍弟一臂之力?”

    “這是自然。盟主派我送令弟回來,就是想助他接管袁將軍舊部,為袁將軍報仇。”辛毗說著,回頭看了孫策一眼,微微一笑。“令弟有孫將軍父子這樣驍勇善戰的舊部在內,有盟主聲援在外,區區曹操何足道哉?孫將軍,你說對不對?”

    孫策笑而不語。

    袁權歎了一口氣。“多謝袁盟主一片美意,不過很可惜,這件事,他大概幫不上忙。”

    “夫人何出此言?”

    “辛君有所不知,先父辭世時,留下三個遺願,懇請孫將軍幫他完成。”

    “孫將軍?”辛毗沉下了臉,哼了一聲:“屆時令弟伯陽不在,令尊將遺命托與孫將軍還情有可由。如今伯陽已歸,自然應該由伯陽來完成,豈有假手於人之理。夫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袁權點點頭。“辛毗說得有理,可是舍弟年幼,未必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伯陽雖然年幼,卻聰慧過人,且有孫將軍父子這樣的勇士相助,有什麼遺願不能完成?我雖然不才,既受盟主之托,理當盡忠竭力,助伯陽完成令尊遺願。”

    “那我就先謝過辛君了。”袁權讓袁耀站好,向辛毗行大禮。

    辛毗傲然受了一禮,目光灼灼地看著袁權,自信滿滿,用眼角餘光看著孫策,輕蔑之情溢於言表。孫策感慨不已。他算是能挖坑的,剛剛還把許劭坑得吐血,可是和袁權比,業務水平還有待提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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