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30885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19:53
第730章 義俠

    出了門,上了車,荀彧臉上的笑容迅速散去,他伏在車軾上,眯著眼睛,打量著路邊的行人。

    新年將近,路上的行人都走得很快,步履匆匆。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有菜色,卻很平靜。幾個月前,他剛到長安時卻不是這樣,那時的百姓看不到希望,每天都為了下一頓飯而奔波,為了能活下去,他們不惜鋌而走險,看人的眼神和野獸差不多,充滿危險。京兆尹每天都要派人拖走餓死的人,少則十幾人,多則上百人。工坊的建立解決了不少人的謀生問題,能吃上飯,人心安定,京兆尹已經有很久沒有碰到餓死的人了。

    荀彧的心情不知不覺的輕快了一些。不管有多少問題,能讓幾十萬人吃上飯,這就是成績。若非如此,長安怎麼可能穩定,怎麼可能成為大漢中興的根基。餓脬遍野,易子而食,用不了多久,長安就會成為一片亂葬崗。

    “別跑,別跑。”路邊傳來一陣叫罵聲,一個少年從車前衝過,險些撞在馬身上。他身子一矮,從馬腹下鑽了過去。一個婦人追了過來,嚇得驚叫一聲,卻不敢像少年一樣鑽過去,連忙停住,匆匆向馬車上的荀彧行了一禮。馬車駛了過去,荀彧遠遠地聽到那女人叫道:“讀書有什麼用,那些子曰詩雲的空話能當飯吃嗎?明天去金家工坊找點事做,學個手藝,將來若是成了匠師,掙得不比縣令少……”

    荀彧剛剛好起來的心情一下子無影無蹤,心裏就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一樣,沉甸甸的。他轉過身,看了一眼那婦人,歎了一口氣。正在駕車的車夫笑道:“令君,不用看了,這樣的事很正常。讀書也好,做工也好,都是為了吃飯,沒幾個人能像令君一樣心懷天下。與其讓他們去讀書,不如讓他們去做工。”

    荀彧很驚訝,看了一眼車夫。“你也覺得不要讀書?”

    車夫揚了揚鞭子,鞭子發出清脆的炸響,鞭梢卻沒有碰到馬一點。馬小跑起來,拉著車轔轔向前。

    “令君,我不是這個意思,治理天下,當然還是需要讀書人的。沒有令君,長安怎麼可能安定下來。可是對很多人來說,就算讀了書,他們也不可能成為令君,讀書就是謀生之道,與做工的區別就是輕鬆、有麵子,聖人之道隻是嘴上說說罷了。這還是好的,遇到那些品性差的,手裏有了權力,不僅談不上報效君王,說不定還會欺負小民,這樣的人不讀書也許更好一點。讓他們做工,自食其力,多少有點用處。”

    荀彧覺得有理。“你讀過書嗎?”

    “識得幾個字,卻不敢說讀過書。”車夫哈哈笑道:“不瞞令君說,前些日子為了活命,我也做了不少惡事。令君變法,建了好多工坊,有了活命的途徑,我這才棄惡從善。家中老母感激令君恩德,讓我來長安做個車夫,說是若有機會為令君駕車,萬萬不能收錢,所以待會兒你就不要給我錢了,否則我沒法向老母交待,回去定被責罵。”

    荀彧打量了車夫一眼。車夫年約三旬,高大魁梧,麵貌粗豪,的確有些悍勇之氣。“足下已然成年,還怕老母責罵?”

    車夫挑挑眉。“縱使年紀再大,老母終究是老母。我雖然讀書少,這點道理還是懂的。”

    荀彧感慨不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敢問足下高姓大名。”

    車夫朗聲大笑。“不敢,不敢。令君,你這可抬舉我了。我哪有什麼高姓大名啊,我姓鮑名出字文才,新豐縣人。你若是去過新豐,也許聽過我的名字。”

    荀彧眉頭微挑,笑了起來。“原來是你啊。我雖然沒去過新豐,卻聽過你的名字,隻是沒見過。幸會,幸會。”

    “哈哈,有辱令君清聽,慚愧慚愧。”

    荀彧和鮑出閑聊了起來,問了問鮑出家裏的情況。鮑出的父親早亡,寡母將他們兄弟五人拉扯大,他是老三。原本家裏困難,地早就賣了,寡母幫人家洗衣漿補勉強渡日,兩個兄長成年後做點零工,生活才好了一些。董卓西遷長安,長安大亂,有錢人都跑了,做零工都沒機會,隻好撿野菜、采蓬米,後來洛陽人越來越多,野菜、蓬米都沒了,為了活命,他們就隻好做賊。鮑出是新豐有名的遊俠,頗有威信,有寡母管著,他不敢做謀財害命的事,就組織了一群人黑吃黑。最近長安變法,建了不少工坊,兄弟五個都進工坊做工,生活才算有了著落。寡母感激荀彧,就讓鮑出來長安趕車。打聽到荀彧在宮裏當差,鮑出就在宮門口守著,希望有機會能為荀彧效勞。

    荀彧感慨不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變法的初衷是為了朝廷,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普通百姓,但最感激他的居然是這些人。鮑出居然還特地從新豐趕到長安來趕車。新豐離長安可不近,鮑出又守在宮門口,放棄了不少機會,少賺了不少錢。

    “鮑君,你這麼做,我怎麼承受得起……”

    “令君不必如此。能為令君駕車,是我鮑出的榮幸。這長安城裏想為令君效勞的人多了,令君偏偏又不怎麼出宮,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機會。哈哈,這一次,我鮑出也算是在長安闖出名頭了,不知道有多少遊俠兒願意交我這個朋友呢。令君,待會兒你可千萬別客氣,收了你的錢,我會被人罵的。”

    荀彧笑笑,沉默了片刻,說道:“鮑君,長安像你這樣的義俠多嗎?”

    “義俠?”鮑出轉頭看了荀彧一眼,笑出了聲。“令君,你太客氣了。”

    “盜尚有道,何況是俠。”荀彧淡淡地說道:“鮑君,我想請你做我的侍從,你願意嗎?”

    “當真?”

    “當然是真的。我想找一些像你這樣的義士,為我出入市井,了解民生。你也知道的,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宮裏,對外麵的事了解有限。如果你們能幫我收集一些消息,讓我對民生多一些了解,做什麼決定時也好心裏有數,考慮得更周全一些。”

    “行,能為令君效勞,我求之不得。三天之內,我給令君回複。多了不敢說,二三十人總是有的。”

    荀彧點點頭,不知不覺的挺起了腰。鮑出拉住韁繩,馬車緩緩停住。司徒府到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19:56
第731章 有所不能

    楊彪背著手站在廊下,眉頭緊皺,臉色如鍋底一樣,黑得讓人害怕。掾吏們悄悄地避開了,免得招惹了他,無端受累,隻有劉巴站在一旁,拱著手,雖然也皺著眉,臉色卻很平靜。

    朝議結束,得知天子單獨召見荀彧,楊彪的心情就不太好。他知道自己的提議將被擱置。天子不會直接否決,但是也不會同意,丹陽太守的任命會一直懸著,默認孫策對丹陽的控製,然後等著孫策和袁紹發生衝突,殺得死去活來。

    用心沒錯,但未免太過懦弱。袁紹固然有不臣之心,孫策又何嚐是個純臣。他已經掌握了豫州,荊州很快也會落入他的手中,如果揚州再被他控製,實力將超出袁紹。荀彧想驅狼吞虎,他卻覺得這是養虎為患,等孫策坐大,朝廷再後悔就遲了。

    有人匆匆來報,荀彧來了,正在往裏麵走。

    楊彪苦笑道:“他還真是追得緊,一點也不耽誤。”

    劉巴說道:“楊公,他來了更好,你們可以麵對麵的溝通,免得有什麼誤會,為他人所乘。”

    楊彪點點頭,轉身上堂。劉巴下堂迎了出去。出了中門,荀彧正好上台階,與劉巴拱手作禮,笑道:“子初,這些天過得如何,適應長安的氣候嗎?”

    “還好,屋外冷,屋裏還可以。”

    “楊公體貼下屬是出了名的,你運氣好。換了別處可就沒這麼自在了,劉子揚有沒有向你抱怨?宮裏現在吃緊,連木炭都供應不全,你能不能請司徒想想辦法,再增加一些配額。”

    “楊公已經在想辦法了,安排人去南山伐木燒炭。不過南山太遠,如果能請陛下開放上林苑,那就方便多了。一來一回,能省不少時間。”

    荀彧一口答應。“行,這件事我來說,應該不是什麼問題。”

    兩人說著,已經來到堂上。楊彪示意荀彧入座,問清荀彧還沒有吃午飯,便讓劉巴安排點酒食。荀彧也不客氣,他忙了大半天,還沒吃午飯,的確有些餓了。楊彪看在眼裏,又心疼又好笑。

    “你是不是特意挑這時辰來的?”

    荀彧也笑了。“楊公慧眼如炬,我就不掩飾了,能省一頓是一頓,這頓多吃點,連晚飯都省了。”

    “聽說你學留侯辟穀,過午不食,想成神仙啊。”楊彪瞅了荀彧一眼,輕聲說道:“年紀輕輕的,就想著避嫌,我真不知道你是少年老成,還是暮氣太重。”

    荀彧收起笑容,一聲長歎。“楊公,我也是迫不得已,隻要能為變法減少一些阻力,不管是少年老成還是暮氣太重,我都無所謂。楊公為此操勞,承擔了絕大部分的事務,不知道要承受多少非議,我才能在宮裏清閑。避些嫌疑,也是免得給楊公添麻煩。”

    楊彪眼神閃了閃,輕撫胡須,原本陰沉的臉色好了很多。荀彧或許做事方式有些軟弱,但人品無可挑剔。他示意荀彧不要急,多吃一點,自己順便整理一下思路。等荀彧吃完,他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文若,犬子德祖有家書來,孫策打算在丹陽屯田養兵。丹陽出精兵,再有了糧食,就算袁紹破了豫州,也無法過江。江陵、丹陽在手,長江天險為孫策所有,江東固若金湯,朝廷再想收回來可就難了。”

    “楊公,德祖有沒有說他計劃多久?江南卑濕,丹陽又在下遊,時常有澇災。屯田之前必修水利,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

    楊彪遲疑了片刻。“說是兩到三年時間。”

    荀彧笑而不語。楊彪不解,露出些許不悅。“文若這是何意?”

    “楊公,若不是德祖被孫策騙了,就是孫策被人騙了。兩到三年能夠屯田成功,丹陽屯田的條件難道比關中還好?楊公在關中屯田,覺得幾年能夠自給自足?”

    楊彪將信將疑,他還真不清楚丹陽的情況。他看向劉巴。劉巴不動聲色地說道:“若以常理論,丹陽地勢卑下,人口又少,欲在丹陽屯田,沒有五年時間難見成效。可是令君別忘了,孫策與眾不同,他也許能別出蹊徑,兩到三年就能成功。”

    楊彪很尷尬。劉巴這句話是在替他辯解,其實是證明了荀彧的分析。丹陽不可能在兩到三年的時間內看到屯田效果。他不熟悉丹陽的具體情況,楊修也不熟悉,很可能被孫策騙了。至於孫策被人騙了,他不太相信,因為孫策做事精細,他提前三個月就派人查訪丹陽地形,不可能不了解丹陽的實際情況。

    雖然是同齡人,但楊修閱世太淺,不如孫策狡詐。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莫名其妙的成了孫策的輜重營主管。當然也不僅僅是他,馬超、閻行都被孫策籠絡住了,閻行甚至成了孫策的騎將。

    卑賤者多能,高門子弟有見識,卻往往眼高手低,不如出身卑賤者通曉實務。

    “孫策與眾不同,是他特立獨行,敢為天下先,並不是他有鬼神之能。隻要我們敢於放棄那些繁文縟節,他能做的,我們也能做。楊公、子初及司徒府諸賢為屯田想了那麼多辦法,難道孫策還比諸位更高明?不過……”荀彧話鋒一轉。“楊公,正如子初所言,孫策別出蹊徑,在南陽主政不到一年時間,南陽軍械就成為天下利器。他如果能找到合適的人,丹陽屯田迅速取得成果也是有可能的。”

    “怎麼說?”

    荀彧看看楊彪,又看看劉巴。“楊公,司徒府有通曉農學的人才嗎?”

    楊彪搖搖頭,又點了點頭,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已經明白了荀彧的意思。南陽軍械為什麼能提升那麼快,原因就在於黃承彥父女,木學堂、南陽鐵官都是他們一手操辦的,新紙、四輪馬車和拋石機也不例外。術業有專攻,一個專業人才抵得上一群普通人才,如果孫策找到精通農學的人,屯田在短期內取得成功也不是不可能。楊修不是說了嗎,祖郎推薦了一個叫鮮於程的人主管屯田事務,這人就是研究農學的。

    “人才難得啊,我們如果能找到這樣的人就好了。”楊彪歎惜道:“可惜,關中沒有第二個趙過。”

    荀彧不緊不慢地說道:“就算有第二個趙過也沒用,孫策可以支付黃承彥二千石的俸祿,楊公能這麼做嗎,就不怕有樊遲問稼穡之譏?”

    楊彪微怔,目光一閃,在荀彧臉上停留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原來你繞了半天,在這兒等著我啊。”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19:57
第732章 義利之辨

    荀彧笑著拱拱手,連稱不敢。

    楊彪撫著胡須,收起笑容。司徒是外朝官,司徒府的大門是敞開的,士子們有意見,隨時可以到司徒府求見。他這個司徒大部分時間不是處理公務,而是接待,聽取各方麵的意見。司徒府有掾吏六七十人,大多是讀書人,他怎麼可能不知道變法在讀書人中引起的反應。

    長安穩定,建起了工坊,有不少工匠從南陽返鄉。這本來是好事,這些工匠有技術,對提高關中工坊的技術水平、產品質量有重大幫助,但他們提出的要求高得離譜,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這其中又以木學堂的匠師最為顯著,一個普通的匠師居然要三四百石的收入,相當於一個縣長。

    讀書人苦讀數年,又在宮中或者州郡做幾年掾吏,才有機會被任命為縣令長,前前後後需要十多年時間。一個匠師居然也能拿到這麼多錢,而且在官員俸祿都不能按期全額發放的情況下,他們卻能按月拿到工錢,這不能不讓讀書人義憤,尤其是宮中和各府的官員,對此極為不滿,怨言很多。

    三四百石的收入已經引起這麼大的議論,一個通曉農學的人拿二千石的俸祿又會有什麼反響?趙過發明代田法,每畝能增產一石,官不過搜粟都尉,千石而已。孫策可以讓黃承彥拿二千石的俸祿,長安可以嗎?作為變法的主要執行者,司徒楊彪能承受這樣的輿論壓力嗎?

    荀彧借孫策說事,把這個問題擺在楊彪麵前,自然不是為難楊彪,而是提醒楊彪,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頂不住輿論壓力,變法也就無從談起,隻是表麵上熱鬧。

    楊彪半天沒吭聲。他雖然不是黨人,但他經曆過黨議,知道輿論有多少厲害。長安來了那麼多讀書人,他們都渴望著朝廷給他們安排官職,如果朝廷不安排他們,反倒重視工匠、農夫,整個輿論很快就會轉向,黨議說不定會重現,他會首當其衝,成為眾矢之的。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卻不能不考慮後果。兩次黨錮已經擊垮了大漢,再來一次,不用袁紹、孫策打,朝廷自己就完了。

    “文若,我這個司徒可是坐在積薪之上啊。”

    荀彧躬身施禮。“非楊公,何人能擔此任?楊公的辛苦,陛下是知道的,將來天下人也都會知道。”

    楊彪苦笑著擺擺手,撚著手指沉默了片刻。“文若,子初,你們有什麼好的辦法,一起說來聽聽。”

    荀彧看向劉巴,似笑非笑。

    劉巴笑笑。“說難其實也不難,解決辦法有兩個:其一,南陽木學堂的匠師收入雖高,卻也不是全由木學堂支付,他們大部分的收入來自技術轉讓的費用,並不需要孫策承擔。我們也可以這麼做。其二,效仿入粟拜爵的故事,用封爵代替收入。人所欲者,不過富貴二字。孫策能讓他們富,卻不能讓他們貴,這是朝廷才有的特權。對於無須應酬往來的工匠、農夫來說,百石足以衣食無憂,再多二三百石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不如爵位來得吸引人。如果朝廷發布詔書,通農學、能屯田的人可以封爵,我想會有不少人自高奮勇,毛遂自薦,如果百川之歸大海。”

    荀彧撫掌而笑。“子初果然是經國濟世的良材,這個辦法好。”

    楊彪說道:“可這還是難免讀書人的非議啊。”

    劉巴遲疑了片刻。“楊公,孫策最不喜歡的就是坐而論道、誇誇其談的讀書人,這些人就算離開長安也沒有其他去處,一時的非議,楊公毋須太在意。等將來關中形勢緩解,再重建太學,讓乃心學問的讀書人安心做學問、修史,他們自然明白楊公的一片苦心。”

    楊彪接連歎了幾口氣。“文若,子初,我擔些罵名沒什麼,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這麼做的後果?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你我在這裏談的可是全是利啊。那些讀書人難道僅僅是一些讀書人嗎?他們懷揣著對朝廷的忠誠而來,為的是義,我們卻要將他們拒之門外,這不合適啊。至於南陽郡學做的那些學問……”楊彪連連搖頭,顯然極不讚成。

    劉巴沉默不語。他也是讀書人,不遠千裏來到長安,最能體會那些讀書人的感受了。如果他自己遭遇這樣的對待,他也會非常憤怒。但他對楊彪的看法也不能認同。楊家所傳的《歐陽尚書》是今文經,南陽郡學的邯鄲淳、胡昭等人的治學方法卻是古文經一路,而且走得更遠。楊彪對此不滿,恐怕還是今文經對古文經的歧視。時至今日,今文經的弊端已經如此顯著,他還抱著這樣的觀念不變,未免過於守舊。

    荀彧不動聲色地看了劉巴一眼,淡淡地說道:“司徒所言甚是。然,君子固窮,夫子厄於陳蔡,七日不食猶鼓弦而歌,若真能有誌於道,又怎麼會因一時貧困而生怨言?這樣的人傳不了大道,一時得失聚散無關大局,今日散之,明日再聚之便是。”

    楊彪搖搖頭,神情凝重。“文若,此言差矣。孫策出身卑賤,讀書少,唯利是圖還情有可原,你可是荀君後人,家常淵源,怎麼和他和一般見識?道之以德,齊之以禮,這是為政根本。雖說治平用道德,亂世用權謀,卻也不能忘了教化。世祖勸學,誘之以俸祿,尊之以爵位,養士百年,這才有今日士風,如果因為眼前的困難,棄道德如敝履,就算撥亂成功又能如何,升平尚不可得,況乎太平。”

    楊彪頓了頓,緩了顏色,語重心長的說道:“文若,子初,我年已半百,大概是看不到升平之世了。苟利於國家,我可不在乎身後名,你們卻是朝廷的希望所在,不能亂了方寸。尤其是你,文若,天子年幼,正需要你耐心輔佐,潛移默化,教以聖王之道,導之為堯舜之君,任重而道遠,動轍言利,絕非上策。履霜堅冰至,可不慎哉。”

    荀彧頭皮發麻,楊彪雖然說得溫和,這個指責卻是他承受不起的。他拜伏在地,汗如漿出。“謹遵楊公教誨,彧必當晨昏警惕,戰戰兢兢,不敢須臾有忘。”

    劉巴皺著眉頭,悄悄地歎了一口氣。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19:58
第733章 劉曄獻計

    荀彧來司徒府是商量丹陽太守的人選事宜,那是關係到全局的部署,不能大意。可是在楊彪慎終追遠的深謀遠慮麵前,揚州的爭奪也隻是眼前小事。涉及聖人教誨,被楊彪教訓了一頓,荀彧難免有些惶恐。在楊彪麵前,他畢竟還是後輩。

    但道理好講,事情卻還是要一件件的辦。長安的現狀就是如此,錢糧都很緊張,如果要提高讀書人的待遇,隻能從軍隊和工坊抽調。軍隊關係到朝廷眼下的安全,工坊關係到朝廷將來的發展,哪個都不能減弱。想來想去,楊彪也沒什麼好辦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朝廷的底子實在太薄了,變法剛剛推行,正是還沒掙到錢,卻要到處花錢的時候。

    三人反複商量,最後劉巴提出一個建議,對鹽鐵、戰馬等重要物資實行專賣,先收回來,再交給指定的幾家經營,讓他們先交納一定的費用,解決朝廷眼前的危機。至於那些讀書人,現在的確沒那麼多官職安排他們,而且也不宜一概授以官職,可以進行分流,選拔一些學問好的去教書。關中現在有近百萬人,沒讀過書的人兒童很多,能安排一些人就業。讓軍中再接收一部分,宮裏再接收一部分,與各工坊聯絡,再請他們接收一部分,幾方聯手,應該能解決不少問題。

    最後,他們又談到了丹陽的問題。楊彪堅持不能放任孫策占據丹陽,荀彧沒有直接反對,最後提出一個建議:行文洛陽,讓太尉朱儁在參加比武的人才中挑選適合的人去丹陽上任,最好是青徐兩州的士人。楊彪雖然覺得荀彧有點滑頭,施緩兵之計,卻也覺得朝廷的確不宜與孫策發生直接衝突,勉強接受了。

    最後,荀彧提到一個重要問題:揚州可以暫時讓給孫策,交州卻必須控製在朝廷手中,州刺史、郡太守都要換成朝廷信得過的人,而且要搶在孫策留意交州之前。控製了交州,將來孫策如果有什麼異動,就可能從背後牽製揚州,讓孫策三麵受敵。

    楊彪覺得有道理,欣然答應。

    談完事,楊彪讓劉巴送荀彧出府。兩人一邊走一邊談。荀彧問了很多南陽的情況,自承對南陽的事務了解不淺,希望劉巴能夠多提意見。劉巴謙虛了幾句,對荀彧說,他雖然在南陽考察過一段時間,但是沒有具體任職,所得的印象也比較膚淺。要想真正了解南陽的新政,最好還是找那些在南陽做過官的人,比如楊弘。楊弘他接觸到了南陽的很多政務,感觸比較深,可以讓他回來。此外,南陽有不少外地士子,比如潁川的趙儼,關中的杜畿,可以想辦法和他們進行接觸,了解一些情況。

    劉巴最後提醒荀彧,你可以和劉曄接觸一下,他從九江來,對九江、廬江的情況比較了解,也許會有幫助。荀彧覺得有理,再三感謝,和劉巴拱手作別。

    ——

    對荀彧的來訪,劉曄一點也不意外。寒喧過後,聽完荀彧的苦惱,劉曄笑了。

    “聞說令君大父是潁川四長之一的荀神君,令君可知在朝廷能夠直接任命的官員中,什麼人和百姓接觸最多,離得最近?”

    荀彧略一思索,撫掌而歎,握著劉曄的手。“子揚所言甚是,我怎麼把這件事給忘了。多謝子揚提醒。我會向陛下推薦子揚,請子揚在陛下麵前言說方略,共襄盛舉。”

    劉曄喜出望外。他是新來的侍中,在天子身邊時間還短,還沒等到單獨侍駕的機會,隻希望荀彧能將他的意見轉告天子,沒想到荀彧要讓他當麵向天子進言,這可是難得的表現機會。他連忙拱手稱謝。

    “多謝令君。”

    荀彧很高興,又與劉曄交流了一些看法,越說越投機,越說越高興,當即起身趕往天子所住的偏殿。天子倒是知道劉曄這個新來的侍中,聽說他有好的建議,也很滿意,立刻命人招劉曄來見。劉曄很快到了,向天子行禮,自報家門。

    天子勉勵了幾句,誠心向劉曄請教國事。劉曄也不謙虛,躬身說道:“陛下,山東大亂,州郡各自為政,互相攻伐,強者有二:袁氏父子據冀州、兗州,孫氏父子據豫州、荊州,看似勢均力敵,其實不然。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滿天下,登高一呼,天下影從,袁紹自以為天命在已,革命之心昭然。此逆臣也,朝廷當討之。孫氏父子出自寒微,孫堅以軍功起家,蒙先帝賞識,位登二千石,爵封列侯,討董時身先士卒,勇冠諸軍,驅董卓,掩皇陵,淨皇宮,為忠臣典範。此忠臣也,朝廷當撫之。”

    天子連連點頭。“孫堅的忠勇,朝廷也是知道的。隻是其子孫策野心勃勃,恐非朝廷之福啊。”

    “陛下聖明,孫策的確有可能成為朝廷之患,但絕不會是現在。”

    天子大喜,看了一眼荀彧,身體前傾。“子揚細細說來。”

    劉曄舉起三根手指。“臣有三個理由。其一,孫策未必忠,卻是個孝子。孫堅忠勇,他在世一日,孫策縱有再大的野心也不敢自立。孫堅正當壯年,如無意外,至少可以活二十年。二十年之內,孫策不會有異動;其二,孫家父子出身卑微,不為世人所重,雖然占據豫州、荊州,但支持者甚寡,尤其不得各州郡大族支持,有若浮萍,需要時間慢慢經營,急則生變;其三,袁氏父子強盛。臥虎在側,百獸躡行,梟鷹在天,百鳥收聲。在袁氏父子覆滅之前,孫策縱有野心也不敢自取其禍。有此三者,孫策不得不委屈求全,避退會稽,行尺蠖之計,隱忍待時。”

    天子不斷地點頭稱是,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悄悄地吐了一口氣。荀彧也非常高興,隨即提到了他與劉曄商量過的問題。他知道答案,卻沒有直接稟明天子,將這個機會留給劉曄。劉曄非常感激,侃侃而談。

    “陛下,臣剛才的三個理由中便有一條可解眼下難題。孫氏父子缺少人才,又有心借朝廷之勢,必不會拒絕朝廷任命的縣令長。豫州、荊州皆是大州,有縣近百,一縣需令長一人,主簿、縣丞、縣尉三人,安排數百人綽綽有餘。如果一來,朝廷可解人滿為患之難,孫氏父子根基穩固,足以與袁氏匹敵。”

    天子沉吟著,有些不解。“將人才送往孫氏父子麾下,豈不是養虎為患?”

    “陛下,這些人都是陛下詔書所拜,前程富貴盡在朝廷之手,他們豈會依附孫氏父子?將來不管是在荊豫為官,或是在朝廷控製的州郡為官,都會心向朝廷。以過數年曆練,脫穎而出,朝廷一紙詔書即可得能臣無數。就算有人見利忘義也是少數,不足為患。如果人心在漢,孫策又豈能自斷根基,逆眾而行?”

    天子想了想,笑了起來。“好一個借雞生蛋之策。不意宗室中竟有這樣的人才,令君,你覺得如何?”

    荀彧笑道:“恭賀陛下得一賢才,此乃朝廷之福。”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19:59
第734章 華與夷

    初平四年,正旦,丹陽宛陵。

    “啪!啪啪!”翠竹扔進火堆,發出炸裂的脆響,

    孫權、陸議捂著耳朵,笑嘻嘻的看著正在忙碌的義從,想上去湊個熱鬧,又怕身上的新衣被擠壞了,不時的回頭看一眼孫策。孫策倚在城頭,笑嘻嘻的揮揮手,示意他們去玩。孫權得到鼓勵,歡叫一聲,衝了過去,抱起一捆翠竹就扔進了火堆裏,火星四濺,火光暗了一下,很快又燒得更猛,發出一連串的脆響,劈劈啪啪地響個不停。

    眾人一陣哄笑。孫策也笑了,聲音特別大。

    奪取牛渚磯後,他沒有直接去會稽,而是來到丹陽郡的郡治宛陵。不僅他本人來了,整個大軍都來了,船由長江入中江,再溯泠水而上,可以直達宛陵城下。他們的到來讓宛陵一下子熱鬧起來,不僅突然多了幾千人,還有大量商品。孫策與商人們交換了大量物資,除了賞賜給將士們一部分之外,又拿出一部分交給陳到,讓他安排人去市場交易,價格很公道,比宛陵商人們出去販運的還要便宜一點。

    陳到感激不已。他當然清楚,這是孫策在為他樹立威信。丹陽是搶來的,要想消除本地人的排斥,盡快被他們接納,給好處是非常實用的一招。

    大年初一,與民同樂,孫策也登上了內城的城頭,看著義從營的將士嘻鬧。

    黃月英與馮宛站在一旁,一邊吃著零食一邊看著遠處的百姓,既覺得新鮮,又有些害怕。宛陵漢越雜處,既有戴頭巾、穿短襦的漢人,也有椎髻紋麵的越人,看起來有些嚇人。別說生長在關中的馮宛沒見過,就算是黃月英也是第一次見。襄陽也偶爾能看到蠻夷,卻沒有這些人生猛。

    一江之隔,感覺就像兩個世界,兩人嘀嘀咕咕地說個不停,不時發出一聲輕笑。

    楊修也很好奇,和郭嘉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忙了幾個月,這幾天難得清閑。與黃馮二人的純好奇不同,楊修對這些蠻夷沒什麼好感,言語間充滿了鄙夷,一想到自己將有一段時間和這些人打交道,他就很鬱悶。郭嘉沒他這麼排斥,他倒想了解這些越人,當然目的也不單純,了解他們不是欣賞他們,而是為了征服他們。

    “將軍,我們什麼時候走?”楊修走到孫策身邊,大聲說道。爆竹的聲音太響,歡呼的聲音也太大,不大聲聽不到。盡管如此,這還是不符合楊修的說話習慣,孫策聽不太清,回頭看著他,眼神疑惑。楊修隻得靠得更近些,又大聲問了一遍。

    “急著去會稽,還是急著回長安?”

    “哪兒都行,隻要別再看到這些蠻夷就行。”楊修揮揮手。會稽畢竟是會稽郡的郡治,雖然也是越地,少不了會有蠻夷,總比宛陵文明得多。

    孫策笑了。“蠻夷?沒文化真可怕啊。”

    “你說什麼?”楊修眼神疑惑。

    “我說你沒文化,真可怕。”孫策大聲說道。這次不僅楊修聽到了,其他人也聽到了,紛紛看了過來。楊修秀氣的眉揚了起來,忽然來了精神。“將軍……說我沒文化?”

    “嗯。”孫策用力地點點頭。

    楊修哈哈一笑,拱拱手。“哦,那倒要請教。”

    孫策笑盈盈地看著楊修。楊修隨軍這麼久,一直被他當作會計來用,雖然事情做得挺順手,多次得到誇獎,楊修心裏總之不太爽,成就感沒那麼強。讀書人嘛,當然要治國平天下,誰稀罕天天算賬啊。隻是軍營裏就這樣,孫策麾下也沒什麼文士,尤其沒有什麼精通經學的文士,郭嘉、龐統等人智計百出,論起經學來卻差得太遠,不是楊修的對手。楊修也沒興趣欺負他們,宛如找不到對手的高手,難求一敗。突然被孫策說沒文化,立刻喚醒了血液中的戰鬥激情,精神煥發。

    孫策清理他這個心理。論學問,楊修甩他八條街,但他也不是信口開河。他指望楊修能在文化上攻城掠地,有所建樹,但這種鄙視排斥的態度卻要不得,必須打擊打擊他。他一直在準備,今天也算是適逢其會,就順勢拋出了這個話題。做什麼事都要有伏筆,等到了會稽再說就遲了。

    “你不要這麼激動,我知道你讀過《太史公書》,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其實不太相信,對吧?”

    楊修眨了眨眼睛,不置可否。他當然讀過《太史公書》,知道有《越世家》這一篇,但他的確不怎麼相信。《史記》在後世名聲很響,在漢代地位卻不怎麼高,被視為謗書,對《史記》不以為然的人很多,楊修隻是其中一個。要是孫策拿《史記》的記載做證據,楊修免不得要好好駁斥一番。

    “我也不和你說什麼五行之中南方為火,越人是火正之後祝融的說法,我知道你也不信。我就問你一個問題,知道為什麼越人的越為什麼是一個走一個戉嗎?”

    楊修忍不住笑了一聲。“沒想到將軍還通曉訓詁,還請將軍指教。”

    “走代表離開、越過,戉代表什麼?”

    楊修笑出聲來。“將軍是說越人不僅不是蠻夷,而是曾經是執掌大權的王族?”

    “是不是王族不好說,但越人的祖先並非茹毛飲血的蠻夷,這基本是比較靠譜的。”孫策不等楊修反駁,又說道:“你別忘了,大禹治水時就去過會稽,會稽現在還有禹王台。”

    楊修一時倒不好直接反對。“這些都是傳說,村夫野語,所謂禹王台不過就是一個土丘而已,又沒有什麼碑碣,誰知道是真是假?”

    “就算有碑,恐怕你也不認識這那些字。你連戰國時期的楚文字都沒研究透,還想認識夏初的文字?”孫策嘿嘿一聲冷笑。“碑呢,我是找不到,不過我還是有辦法證明自己的猜想。”

    “怎麼證明?”

    “錢唐、餘杭一帶經常出現古玉,有些形製還很古怪。”

    楊修臉上的神情頓時變了,他盯著孫策看了半晌,才不太確定地說道:“將軍……不會是開玩笑吧?”

    孫策笑笑,眼神戲謔。“你覺得我像是在開玩笑嗎?楊德祖,機會就擺在你的麵前,你如果不敢麵對,現在回去還來得及。”他幽幽地說道:“這可比幾篇古文尚書的影響要大得多,不僅你們楊家研究的今文經要遇到麻煩,整個儒家經典也許都要重寫一遍。”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20:00
第735章 過去與未來

    楊修沒敢接孫策的話,眼神時而興奮,時而不安。

    在儒家文化中,玉器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說是文明禮儀的象征。在現實中,玉器也與皇權息息相關,普通人是不能輕易用玉的,玉器的主要使用者就是皇家,琢玉幾乎是一項專為皇權服務的技術,在民間根本沒有市場。在讀書人的觀念中,玉器就是華夏文明,和蠻夷八杆子打不著。如果錢唐、餘杭之間真有大量玉器遺存,這足以證明那片土地曾經有高度文明,說不定真是聖人到過的地方。

    三皇五帝究竟是哪幾個,就連最有學問的大儒也說不清,但巧的是,不管是說五帝還是講三代,禹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不論是儒家還是墨家,對禹都非常推崇,《尚書》裏就有《禹貢》一篇。

    孫策說得這麼篤定,萬一最後研究出越人真是夏禹的後人,那可真是捅了大簍子。《太史公書》裏就說越人是禹的後人,隻是沒有確鑿的證據,相信的人不多,隻當是司馬遷的一家之言。

    弘農楊家傳的是今文經,他們連古文經都不相信,斥為偽書,更別說那些村夫野語。萬一證明了這些村夫野語並非傳說,而是事實,那等於幫了古文經學的忙。今文經學現在遇到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楊修可不想落井下石,再踹一腳。而孫策卻是有這習慣的,他支持邯鄲淳、胡昭等人搜羅古碑,就是想重寫楚史。楊修可沒這興趣,他是被孫策半強迫半忽悠來的,搜羅古碑玩玩還行,真要拆儒家根基,他完全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刹那間,楊修真有掉頭回長安的想法。可是這樣一個機會擺在麵前,讓他輕易放過,他又舍不得。這可是開宗立派的機會,一輩子也未必能碰上一次。況且他不做,孫策也會找別人來說,比如向朗,說不定做得更決絕,儒門受傷更重。

    “將軍還真是處心積慮啊。”楊修訕訕地說道,顧左右而言他,氣勢明顯弱了幾分。

    孫策笑而不語。

    四周一片寂靜,就連爆竹聲都停了,城上城下幾百雙眼睛看著楊修。眾目睽睽之下,楊修心跳加速,嘴也有些幹。他看看四周,懊悔不已。一不小心就上了孫策的當,出了醜。為表示與民同樂,孫策邀請了很多宛陵當地的士紳一起登城飲樂,這些人現在就在城上,散在四周,等著看他出醜。他如果不能反駁孫策,這“沒文化”的惡名就甩不掉了。

    四世三公、經學傳家的楊家子弟沒文化?就算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一個笑話。但孫策有備而來,楊修心裏沒底,生怕孫策一轉身掏出幾件古玉來,當場逼他承認,那就一點挽回餘地也沒有了。

    以孫策的狡詐,這種事他還真做得出來。

    郭嘉走了過來,挽著楊修的肩膀,哈哈一笑。“行了,大過年的談什麼學問,曲高和寡,怎麼與民同樂。走,我們下去走走。我覺得那些儺舞有點意思,就是看不懂,德祖你幫我解解惑。”

    楊修借坡下驢,和郭嘉一起下城去了。孫策不屑地笑了笑,用楊修剛好能聽到的聲音感慨了一句:“沒文化其實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承認,自欺欺人。”楊修聽得真切,卻不敢反駁,隻好裝聽不到,和郭嘉匆匆走了。

    士紳們紛紛圍了過來,熱情地和孫策打招呼。

    “將軍,真有此事?”

    孫策哈哈大笑。“是不是真的,和你們也沒關係。”

    一個長著一張圓臉的小土豪不解。“將軍,此話怎麼講?”

    “你們又不是越人。”孫策打量了他們一番,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們大多是中原人的後裔,真要細算起來,說不定是哪個古國封君的子孫,隻是你們自己都忘了。比如說他……”孫策一指蔣幹。“他就是蔣國的後裔。你們啊,回去問問老人,或者看看家裏有沒有什麼遺物,請真正有學問的人看一下,也許能看出一點門道來。你們別找我啊,我比楊德祖還沒文化呢,我就是武夫。”

    士紳們見孫策說得有趣,紛紛大笑,原本有些拘謹的氣氛頓時融洽了很多,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起來。身處蠻夷中久了,又沒什麼文化,難免有些自卑,尤其是麵對四世三公的楊家這樣的存在。聽孫策這麼一說,他們也有些蠢蠢欲動,想回去問問老人,看看自己是不是貴族血脈。

    孫策挑起了話頭,自己卻躲到了一邊。裝逼這種事適可而知,要知道藏拙,言多必失,誰知道哪兒就說錯了,平白被人鄙視。

    馮宛和黃月英湊了過來,一左一右伏在城垛上,看著孫策。

    “錢唐、餘杭之間真有古國?”馮宛問道。

    孫策沒有急著回答。他看著遠處片刻,幽幽說道:“就個人而言,有沒有一個強大的祖先其實並不重要。就算有,他也保護不了你。儒門言必稱夏商周,三代後人何在,與普通百姓有什麼區別?要想生活得有尊嚴,靠祖先蔭庇是最沒出息的一種,有本事的人都靠自己,不是我以祖先為榮,而是祖先以我為榮。”

    黃月英笑道:“嘻,好大的口氣呢,這麼說,你家又何必自稱孫武之後?”

    “你什麼時候聽我說過?”

    黃月英轉了轉眼睛,摸著鼻子若有所思。“是喲,好像是沒聽你說過。”

    孫策伸出雙手,一手握著一人。“與追述祖先相比,我更喜歡麵向未來。文化要有,曆史也要研究,但研究曆史不是為了給自己找祖先,而是為了研究興衰之道,鑒往知來。祖先再偉大也屬於過去,隻有努力開拓才有未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步也難能可貴。等你們造出了海船,將來揚帆出海,焉知不能發現一片新天地?到了那一天,你們一樣可以留名青史,成為被後人追憶的聖賢。”

    馮宛掩唇而笑。“我們是女子,可不敢這麼想。”

    黃月英眉毛輕挑。“為什麼不敢?上古通天地、徹鬼神的大巫也是有男有女的。尚香想學婦好做個大將軍,昭姬能做女博士,我們為什麼不能做振興墨門的钜子?”

    孫策道:“為什麼一定要振興墨門?你完全可以博采各家學問,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開宗立派嘛。”

    黃月英深有同感,連連點頭表示讚同。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20:02
第736章 三妙沈友

    正月初六,孫策起程離開宛陵。初十,進入吳郡境。

    陸康收到消息,在郡界相迎。他主要是來看陸議的。一別經年,他非常掛念這個孩子,雖然時常有書信往來,終究不如親眼所見。見陸議長高了不少,也強壯了很多,談吐氣度都有明顯進步,他終於放心了,隻是關心孫策什麼時候送他去蔡邕門下就學。

    孫策笑笑,把楊修推了出來,又對陸康說,陸議在平輿的時候隨彭城張昭學經,後來又隨廣陵張紘學經,轉曆多師,將來有機會再去蔡邕門下求學不遲。不過陸議在軍事上更有天賦,將來有可能出將入相,隻做個儒生太可惜了。

    陸康明知孫策是狡辯,不過看陸議很開心,也就不和孫策計較了。他向孫策轉達了一個消息,朝廷派來了一個新的揚州刺史,吳郡太守許貢已經去迎接了,不能來與孫策會麵,委托他來向孫策致意。他已經安排了沿途的接待工作,但孫策的隨從太多,嚴重超標,可能會供應不周,請孫策體諒。

    孫策聽出了言外之意,他沒和陸康多說什麼,隻是問他有沒有興趣隨他到會稽上任。陸康婉拒了。他已經六十八歲,身體大不如前,晚年得子,兒子陸績才六歲,他想在家教子讀書,不想再出仕了。不過他對孫策說,他的女婿顧雍任上虞長,上虞就在會稽郡治山陰東,如果孫策有需要,隨時可以找他幫忙。

    孫策很高興。顧雍不僅是陸康的女婿,還是蔡邕的弟子,有了這個幫手,他在會稽就好辦多了。

    私事談完,陸康轉身叫來一個少年,很隆重地介紹道:“雖不能身隨將軍,卻可以推薦一個人,此子雖然年少,才能十倍於我,願將軍信之用之。”

    孫策很高興,拱手施禮。“敢請教。”

    陸康與孫策說話時,少年一直站在一旁打量著孫策,有些好奇,卻沒什麼激動,反倒有些失望。此刻與孫策見禮,漫不經心地拱了拱手。“吳郡沈友,字子正,見過將軍。”

    孫策打量了沈友兩眼,笑了。這曆史真是變啦,陸康居然這麼給麵子,推薦了這麼一個大才。如果史書記載屬實,沈友可是吳郡才子,當然脾氣也大,孫權不能容他,最後把他砍了。如果此人不死,以他的才幹在東吳必有一席之地。很多人都知道魯肅的榻上對,卻不知道沈友也有類似建議,可能還在魯肅之前。

    當然,這也可能是後人記錄的誇張,畢竟那不是《三國誌》正文,而是裴鬆之引注張勃所著《吳錄》的內容。張勃著《吳錄》有強烈的本土意識,誇張的成份很多,記錄沈友的內容就有破綻。比如裏麵說到華歆賞識沈友,但華歆並沒有到過吳郡,與沈友見麵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吳錄》上說沈友三妙:筆妙,舌妙,刀妙,說他文筆好,有辯才,刀法也好,而且三項都冠絕於人。說實話,孫策是不太相信的。沈友的確可能是文武全才,可要說三項都非常厲害,那肯定誇張了,至少在他麵前,沈友沒這資格,別的不說,刀法一項,他手下就能找出好幾個高手,足以碾壓沈友。

    孫策一邊拱手還禮,一邊笑道:“敢問沈君貴庚幾何?”

    “熹平五年生人,十八。”

    孫策點點頭。“那我癡長一歲。沈君,我為你介紹幾個同齡英俊。”他叫過楊修、馬超。“這位是弘家楊家的子弟,司徒楊公的嫡子,楊修楊德祖,文章寫得非常好。這位是扶風馬家子弟,馬超馬孟起,伏波將軍後人,武功一流。他們都與我同年,熹平四年生人,以後可以多親近親近。”

    沈友看了看陸康,心中狐疑。孫策這是什麼意思?他在吳郡號稱三妙,孫策一下子拉出兩個人來,一個文章寫得非常好,一個武功一流,這是要挑戰嗎?

    陸康也有點不高興。他好心向孫策推薦人才,孫策這麼做,等於不給他麵子。

    “將軍,你這是……”

    孫策笑著擺擺手,示意陸康不要著急。“沈君別誤會啊,我並無他意。陸公是我敬佩的人,他能推薦沈君來見,是我的榮幸。說實話,我也是吳郡人,平時沒少被他們欺負,早就想報仇了,隻是自己沒這本事。今日想請沈君一展才學,幫我教訓教訓他們,讓他知道我們吳越之地也是有人才的。”

    沈友將信將疑。這應該是孫策的麵試。不過吳越之地不為人重視也是事實,這兩人一個出自四世三公的弘家楊家,一個出自世代貴勳的扶風馬家,看不起吳越人也不奇怪。孫策是武夫,最多能和馬超較量武藝,和楊修比文才肯定要吃虧。身為吳郡人,他當仁不讓,必須為吳越正名。

    沈友向楊修拱手施禮。“請指教。”

    楊修很鬱悶。前幾天剛剛被孫策大庭廣眾之下嘲諷沒文化,今天又被孫策推出來當刀使,這些吳郡人怎麼這麼討厭?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不客氣,讓你們這些蠻夷看看究竟是誰沒文化。

    “不敢,請指教。”

    “楊君第一次來吳郡嗎?”

    “第一次來。”

    “對我吳地風光感覺如何,可有詩興?”

    楊修傲然一笑,伸手相邀。“詩乃小道,何不作賦?沈君,艙中帶有上好的南陽紙筆,不如我們各自作賦一篇,以助雅興。”

    “恭敬不如從命。”沈友欣然應戰。“楊君請。”

    “沈君請。”

    孫策正中下懷,立刻派人鋪上坐席、案幾,備好筆墨紙硯,楊修和沈友入座,互相看了一眼,提筆就寫。龐統、向朗等人紛紛圍了過去,蔣幹也想過去,卻被孫策拉住了。

    “子翼,你別隻顧著看熱鬧,等他們比完了,你也露一手。”

    “我?”蔣幹很驚訝。“我比什麼啊?”

    孫策看著陸康,笑道:“陸公,這沈子正口才也不錯吧?”

    陸康苦笑。“將軍,你這是何苦呢,一見麵就搞得劍拔弩張的……”

    孫策揚揚眉,反問道:“陸公,我躲得掉嗎?”

    陸康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孫策的意思。他點了點頭,深有同感。“說得也是,你想躲也躲不掉,倒不如主動迎戰。”他又看看孫策,心中不安。“將軍這是有備而來啊?”

    孫策笑笑。“陸公,多算者勝。”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20:02
第737章 民心即天命

    郭嘉走了過來,向陸康行禮,請陸康到艙中入座,問起揚州刺史的事。他在江北安排了細作,現在還沒收到消息,陸康卻說許貢去迎接揚州刺史了,這個信息很重要。

    陳溫的揚州刺史印綬就在孫策手裏,朝廷又任命了一個揚州刺史,就意味著朝廷不肯讓孫策控製揚州,又派來了其他人。這個人是誰,有什麼樣的實力,吳郡人又怎麼看,陸康這個在仕途上打拚了一輩子的老人可以提供不少經驗。

    陸康入座,陸議奉上茶水,然後乖巧地坐在一旁。陸康擺著茶杯,看著嫋嫋的霧氣,沉默了半晌,重新抬起頭時,神情凝重。

    “將軍覺得天命在己嗎?”

    孫策迎著陸康的目光。他知道陸康特地趕來絕不僅僅是看看陸議這麼簡單。陸氏是吳郡一等大族,光武帝時陸閎任尚書令開始,陸家世有二千石,到陸康已經是第五代,一百五六十年。相比之下,後世名列吳中四姓的顧家在此之前隻有顧雍的曾祖父做過潁川太守,影響力不出吳郡。張家、朱家更是當地豪強,還沒正式進入官場——那些顯赫的家世大多是後人編造的。

    陸康的意見對吳郡世家有非常大的影響力,不能掉以輕心。

    “陸公說的天命是什麼?”

    陸康花白的眉毛閃了閃,對孫策的態度有些不悅。孫策看在眼裏,卻不著急。陸康出名,並不是見識高,也不是學問好,而是義烈,也就是性情剛正。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特點,而是吳會地區的民風所致。這個時代的江東不像後世的江南那樣軟弱,民風彪悍,為官的人也大多如此。陸康、朱儁都是這一類,正在和楊修比試的沈友也是這一類,即將遇到的虞翻也是,反倒是顧雍的綿裏藏針比較另類。

    “如果陸公說的是三統五德那樣的天命,我不信。”

    陸康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疑惑不已。“那你信什麼?”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我信這樣的天命。如果民心在漢,我就做個權臣。”

    “如果民心不在漢呢?”

    “如果民心不在漢,我就坐守江東,守一方平安,看看誰能代漢。如果沒有人能做得比我好,天命在我,我也不敢辭其責。”孫策含笑看著陸康,不緊不慢地說道:“陸公,你對我這個答案還滿意嗎?”

    陸康閉口不答,過了片刻,又道:“天子定都長安,楊公推行變法,關中一派新氣象,你覺得他們不能成功,無法中興大漢?”

    孫策搖搖頭。“陸公太抬舉我了,我又不能預卜未來,怎麼知道他們能不能成功。不過我會看,他們能成功,我樂見其成。他們不能成功,我也不意外。變法嘛,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都很正常。”

    “那你會聽朝廷詔令嗎?”

    “合理的就聽,不合理的亂命自然不聽。”

    “什麼是亂命?”

    麵對陸康的步步追問,孫策皺了皺眉,耷拉著眼皮,淡淡地說道:“其他州郡不接受,唯獨要求我接受的,就是亂命。”不等陸康再問,孫策抬起眼皮,直視陸康。“陸公,如果吳郡太守對你陸家區別對待,單獨征收高額稅賦,你會接受嗎?”

    陸康語塞,半晌才點點頭。“我明白將軍的意思了,希望將軍能夠言行一致。”

    “陸公放心,我言出必踐。”

    陸康看看孫策,哭笑不得。他希望孫策言行一致,孫策卻說言出必踐,看起來是一個意思,其實裏麵區別大了,重心完全不同。可是他無能為力,隻能寄希望於朝廷中興有望,孫策還有忠義之心。

    陸康換了一個話題,把他了解的情況說了一下,做了一些分析。

    揚州刺史是誰,許貢沒有說,但揚州刺史州治在九江,新任刺史不去九江,先來吳郡,自然是因為九江已經被吳景占據,丹陽被陳到占據,而吳郡太守許貢與孫策沒有直接聯係。這也就意味著揚州刺史是敵非友,他要拉著許貢與孫策為敵。許貢雖然沒說新任刺史是誰,但刺史由北而來,是青徐人的可能性比較大,換句話說,這人很可能和陳登一樣,是袁紹派來的。

    如果這些推斷是真的,那吳郡很快就會成為戰場,吳郡世家豪強麵臨著站隊的問題。揚州刺史有朝廷的任命,但他又是袁紹派來的,有著雙重身份,影響力不可小覷,相信會有很多人選擇支持他。陸康不是袁紹的擁躉,他又是被陳登趕出廬江的,他不願意支持袁紹的人,他希望支持孫策,但前提是孫策不能和袁紹一樣一心想改立新朝。陸康為朝廷效忠一輩子,可不想最後成了逆臣。他的子孫如何,他不一定管得著,但他本人決心要做漢臣。

    孫策理解陸康的決定。如果陸康很積極地支持他改朝換代,他反倒看不起陸康了。

    “吳郡世家豪強支持袁紹的多嗎?”

    “不少,但不如會稽多。”陸康提醒道:“吳郡地勢平坦,除了太湖裏的島嶼可供藏身外,幾乎沒有能讓大批人馬隱匿的地方。會稽多山,占山築塢的人很多,討不勝討。周氏兄弟三人身故,其親戚故舊已成你的死敵。前任吳郡太守盛憲也是黨人,大概也不會支持你。”

    孫策點點頭。“多謝陸公提醒。”對會稽世家的反對,他早有心理準備。那些人不是陸康,不是他想化幹戈為玉帛就能如願的,除非他向袁紹投降。不過他也沒太當回事,一些自以為是的書生而已,再牛逼還能比許劭牛逼?汝南我都能擺得平,區區會稽哪能擋得住我。

    跳出來好,跳出來才好殺,都像許劭一樣軟抵抗,反而不好下手。

    “陸公,除了沈友,吳郡還有些俊傑可用?我現在是求賢若渴,多多益善啊。”孫策笑眯眯地說道:“你的長子陸儁在家幹什麼,我聽說他還沒出仕,不如過來幫我吧。”

    陸康撫著胡須,打量著孫策,露出老謀深算的微笑。“如果沈友能在你麾下得到重用,不用我再費口舌,其他人自然會接踵而至。如果沈友今天掃興而歸,就算我說得再好也沒人會理你。將軍,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文章難分高下,比武卻是要死人的。那個馬超戾氣很重,我怕他出手不知道輕重。”

    孫策笑了。陸康這句話說得很明白了,沈友武功是不錯,但那要看跟誰比。

    郭嘉說道:“將軍,讓仲康出戰吧,他有分寸。”

    陸康看著孫策,不說話。孫策明白了。“行,我親自應戰。”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20:03
第738章 一刀即勝

    陸康很滿意。

    外麵傳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龐統拿著兩張紙走了進來,笑容滿麵,剛準備遞給孫策,孫策衝他使了個眼神,龐統會意,轉身送到陸康麵前。

    “陸公請看,這兩篇文章都堪稱佳作,難分伯仲。”

    陸康也不和孫策客氣,拿起來讀,一邊讀一邊點頭。他雖然文筆一般,但好文章和壞文章還是分得出來的,看到妙處,不由得嘖嘖稱讚。孫策起身走了出去,正好叫住馬超。

    “孟起,我來試試沈君的刀法。”

    馬超應了一聲,接過孫策的大氅。孫策拔出佩刀,將刀鞘也扔給馬超,雙手持刀,來到沈友麵前,擺出了架勢,朗聲笑道:“沈君,請指教。”

    沈友打量著持刀而立的孫策,心裏一陣強烈的不安。如果說馬超像一頭呲牙咧嘴的豹子,充滿爆發力,那孫策就像一頭臥虎,感覺到了敵人的到來,卻沒有起身比試的意思,隻是淡漠地看了對手一眼,就足以讓挑釁他的敵人知難而退。

    他與人交手無數,還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氣勢,心髒不爭氣的猛跳起來,將一股股血液推向全身,不僅頭皮一陣陣發麻,太陽穴呯呯跳動,就連指尖都有些麻酥酥的感覺,能感覺到血液在身體裏的脈動。

    他當然不能不戰而退。遇強則強,這樣的對手太難得了,就算不敵,就算受傷甚至送命,他也要全力以赴,一較高下,見識一下真正的刀法。沈友深吸一口氣,緩緩拔出長刀,將刀鞘扔在一旁,雙手握刀,置於身側,身體緩緩下蹲,做好了進擊的準備。

    “吳縣沈友,請指教。”沈友沉聲道。

    孫策不由得讚了一聲。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這沈友分明被他的氣勢所迫,感覺到了恐懼,卻沒有一絲動搖,反而激發出了更加旺盛的鬥誌。這年輕人看似文弱平靜,但他的驕傲滲入血液,絕不是那種玩票的書生,他是真能上戰場殺人的。

    孫策也收起了笑容,沉聲道:“請!”

    沈友大喝一聲,往前一縱,雙手舞刀,長刀呼嘯而至,刀光如水一般灑了開來,將孫策籠罩在其中。

    孫策暗自叫好,舉刀相迎,與沈友戰在一起。“丁丁當當”一陣脆響,沈友一口手連劈十一刀,向前逼了十一步,每一刀都全力以赴,宛如狂風暴雨,勢若奔雷。即使是孫策也不敢掉以輕心,全神貫注的避讓招架,將沈友的攻擊一一化解。

    沈友砍完十一刀,氣勢已竭,臉已經憋得通紅。他暗自叫苦。他自知實力可能不如孫策,所以一上來就搶攻,打算以勢取勝,不給孫策反擊的機會。沒想到十一刀砍完,依然沒能擊敗孫策,反把自己逼入了絕境。此刻正是新舊交換的當口,如果孫策反擊,他很可能連一招都接不住,會輸得很難看。

    但孫策沒有進攻,他換了個姿勢,雙眼緊緊地盯著沈友,沉聲道:“沈君,該我進攻了,你準備好了嗎?”

    沈友臉上泛起了潮紅。他又不傻,豈能不知這是孫策給他機會。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將軍,我雖然不是你的對手,但我很想見識一下你的刀法,還請將軍不要留手,讓我一睹為快。”

    “一定!”孫策點點頭,非常滿意。他給了沈友機會,沈友也很磊落,不待比武結束就直接認輸,之所以堅持下去,就是想看看他的刀法。

    這才是真正的武者,這才是真正的驕傲。

    孫策原本是想留一點手,給沈友一個麵子,免得下不了台。聽了沈友這句話,他知道自己想多了,沈友雖然驕傲,卻不是輸不起的人。如果他不能全力以赴,反倒會讓沈友覺得丟臉。

    孫策再次調整了一下姿勢,眯起了眼睛,繞著沈友轉起了圈子,緩緩逼近。他走得很慢,腳離地也不高,幾乎貼著地麵向前滑行,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像一頭猛虎,雖然身軀沉重,卻能悄無聲息地逼向對手。

    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孫策的殺氣。就連馬超、閻行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在孫策身邊這麼久,也經常和孫策切磋,但第一次看到孫策如此凝重。許褚和典韋交換了一個眼神,許褚做了一個手勢,一個義從會意,返身向後麵的輜重船奔去。

    沈友身在風暴中心,感受最深。他覺得自己就像被壓在山底,又像是潛水時潛得太深,胸口被水壓得透不過氣來。汗水不知不覺的滲出身體,衣服都粘在了身上,掌心更是濕漉漉的,他卻不敢動一下。

    陸康在艙內看文章,忽然感覺到外麵氣氛不對,抬頭一看,頓時嚇了一跳,縱身而起,奔出船艙,舉手欲呼。就在那一刻,孫策向前邁了半步,手中長刀倒卷而起,劃出半道圓弧,像一陣清風掠過沈友身邊,兩條身影一觸即分,沈友一步不動,手中的長刀顫了一下,半截雪亮的刀刃突然晃了一下,“當”的一聲脆響,落在地上。

    “嗤啦!”沈友肋下的錦衣忽然炸裂,撕開一個大口子,由腰際直到肩頭。

    “好刀法!”沈友慘笑一聲,嘴角溢出一絲殷紅,向後就倒。

    孫策就在沈友身後,長刀一閃,割下一片衣幅,“唰!”長刀入鞘。他轉過身,單手跪倒在地,一手托住沈友的後背,將他靠在自己腿上,一手將衣幅按在了沈友的肋下。

    “放鬆。”

    沈友臉色蒼白,眼睛卻非常亮。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孫策。“將軍好刀法,友佩服之至。”

    孫策淡淡地說道:“因為我身邊高手很多,不敢有絲毫懈怠。”

    “沈友不才,願隨將軍左右,時時精進。”

    “榮幸之至。”

    這時,輜重營的醫匠提著藥匠奪了過來,從孫策手中接過沈友,拿開孫策的衣擺,看了一眼,鮮血湧了出來,醫匠卻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沒有傷著心脈,隻是皮肉傷,將養個十天半月就好了。”

    陸康趕了過來,見沈友肋下鮮血淋漓,衣服染紅了一大片,嚇了一跳。“將軍,你這是幹什麼,我不是……”

    沈友笑道:“陸公,不妨事,能見識如此精妙的刀法,別說受點傷,就算是送了命也是值的。從今日起,我這刀妙不能再用了,免得有井底之譏。”他想了想,又笑道:“好在這一妙仍在吳郡,吳人失之,吳人得之,幸哉幸哉。”

    陸康哭笑不得,跺足道:“你們這些豎子,少年輕狂,為了這點虛名賠上性命,值得嗎?真正的士應該為國為民,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6 20:04
第739章 劉繇

    丹徒。

    劉繇負著手,站在船頭,看著滾滾東逝的江水,神情凝重,麵皮緊繃。他身高七尺五寸,體格健壯,方臉大口,氣勢威猛,兩眼閃爍間如有利劍,寒光凜冽。

    太史慈站在劉繇身後,他比劉繇還要高一點,不如劉繇這般威猛,肩很寬,腰卻比較細,顯得更加矯捷,手臂比一般人長近一掌,指尖可達膝蓋,左挎弓,右帶箭,背後插著兩柄手戟,腰間還橫著一口長刀,威風凜凜。身後站著一匹馬,鞍轡整齊,馬鞍上還掛著一柄長戟。

    濯輯士搖著櫓,大船漸漸靠岸。

    太史慈看了一眼岸邊,向劉繇靠了一步。“使君,岸上有人迎接,大概有六七十人,其中一個短須,相貌凶狠,四十上下,當是吳郡太守許貢,他旁邊有一個老儒生,白麵長須,大概有五十歲左右,當是許靖。”

    劉繇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了一眼遠處的江岸,又看看太史慈,眼角露出滿意地笑容。“子義好眼力,這麼遠也能看清相貌,不愧是神射手。”片刻之後,他又恢複了嚴肅。“子義,雖說朝廷有尚武之意,但許靖與許劭一樣,都以品鑒人倫著稱,對武人怕是沒什麼好的印象。待會兒如果有什麼不動聽的,你且忍耐一時,不要與他計較。”

    太史慈悶悶地應了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失落。

    大船漸漸靠岸,許貢和許靖站到碼頭上,遠遠地衝著劉繇拱手。劉繇還禮。太史慈打量著岸上諸人,一聲不吭。船靠了岸,有人拉上纜繩,劉繇一個箭步上了岸,來到許貢麵前,拱拱手。

    “府君太客氣了,繇感激不盡。”

    許貢滿麵笑容,深施一禮。“揚州危急,吳郡世族都盼著明使君早日到來,解萬民於水火。今天明使君終於來了,太平可期,我們終於可以放心了。”

    “府君言重了,孫策凶猛,要想恢複太平,還需諸君大力協助。我劉繇孤身到此,縱有一腔熱血,又能有多大作用呢。”他轉身許靖。“這位想必就是汝南月旦評的評主文休先生吧?”

    許靖含笑點頭,與劉繇見禮。目光掃過劉繇身後的太史慈,看到太史慈身上的武器,不禁皺了皺眉。“使君,這位勇士是……”

    劉繇連忙為他介紹,將太史慈介紹給眾人。許貢很高興,拉著太史慈寒喧了幾句,許靖卻頗冷淡,連一句話都沒和太史慈說,忙著向劉繇介紹一起來迎接的吳郡名士。

    “這位是無錫名士高岱高孔文,其父高義方曾問道馬扶風,先帝畫其像於東觀。這位是孝廉媯覽仲儒,家學淵源,精通三禮……”

    劉繇一一見禮。

    一群人寒喧了一陣,一起上車,來到不遠處的神亭嶺,許貢在嶺上安排了酒席,準備為劉繇接風。許貢與劉繇同車,一上車,劉繇就問起了孫策的情況,當他得知孫策此刻可能已經進入吳郡境界時,他不免有些著急。“既然孫策至此,府君可有戒備?”

    許貢胸有成竹。“使君但請寬心,我已經安排好了,不僅吳縣兵精糧足,湖中也安排了重兵,若孫策敢輕舉妄動,必讓他有來無回。”

    “吳縣有多少人馬,湖中又有多少船,多少人?”

    “吳縣有五千人,湖中有戰船三百餘艘,水師四千餘人。”

    “府君可曾派人去迎孫策?”

    “郡丞王珍,吳縣名士陸康。”許貢得意地聳了聳眉。“我還安排了一個少年名士去見孫策。”

    “少年名士?”

    “是的,一個吳縣少年,姓沈名友,不僅文才好,口才好,刀法也好,人稱三妙,是吳郡世族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年輕人嘛,文武全才,難免傲氣。他和孫策見了麵,隻怕會很熱鬧。”許貢壓低聲音,狡黠地笑道:“如果他能殺了孫策,那當然更好,如果殺不了孫策,反被孫策殺了,也不錯,這吳縣世族見識了孫策的凶狠,就不會三心二意了。”

    劉繇瞅了許貢一眼,沉默不語。許貢很尷尬,連忙收起笑容。“使君,揚州六郡,孫策已得四郡,眼下隻剩下吳郡和豫章,使君打算如何著手?”

    劉繇輕咳一聲:“府君,你知道我這個揚州刺史是誰任命的嗎?”

    許貢眼神閃爍。他不知道劉繇這個揚州刺史是誰任命的,但他知道劉繇是袁紹的人,要不然袁紹不會專門派人通知他,讓他配合劉繇的行動,他也不會特地趕到丹徒來迎接劉繇。劉繇兄弟與袁紹關係匪淺,他不會有什麼其他想法吧?

    “我是盟主派來的,但我的任命詔書是由長安下達的。”

    劉繇放慢了語速,讓許貢有充足的時間理解這其中的區別。吳郡一直是袁紹的勢力範圍,許貢的前任盛憲是黨人,接受的是袁紹的命令,而袁紹的命令在不久前還是以詔書的名義下達。他特地說明詔書是長安下達的,就是告訴許貢一個重大信息:袁紹向朝廷低頭了。揚州要爭,但是要控製好節奏,不能給袁紹帶來麻煩。如果不是形勢嚴峻,袁紹是不會向朝廷低頭的。

    許貢的眼角抽了抽。他聽懂了劉繇的提醒,卻感到由衷的憤怒,還有說不出的失望。

    袁紹究竟是怎麼想的,造反這種事還能回頭嗎?那麼多人跟著你,聽你的命令,接受你的詔書,為此不惜和孫策殺得死去活來。你倒好,嘴上喊得凶,腰杆子卻軟得很,臉一轉,居然接受朝廷的詔書?

    你以為這樣就能回去,重新做你的四世三公?

    “為什麼?”許貢的聲音變得沙啞,像粗礪一樣刺耳。

    “具體是什麼原因,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揚州丟得太快了。幾個月內,廬江、九江、丹陽三個郡先後失守,揚州刺史陳溫、周氏三兄弟及陳登陣亡,揚州六郡隻剩下兩個郡,我這個揚州刺史居然無法到曆陽上任。不緩一緩,恐怕我還沒站穩腳跟,吳郡、豫章也會被孫策收入囊中。”

    許貢臉色漲得通紅,咬著牙,一言不發,隻有眼角不住的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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