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30898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8 22:27
第790章 棄子

    世家之所以強大,不僅僅因為世家有實力——富可敵國的畢竟是少數——而是因為世家之間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比如沈直,他不僅是沈家的人,還是陸家的外甥,又是會稽盛家的女婿。對他不利就會牽涉到陸家,盛家,而陸家也不是孤立的,陸家與其他諸家也有很深的有關係,比如陸康的女婿就是顧雍。

    正因為如此,通常情況下,除非有不得已的原因,地方守令不會與哪家為難,孫策同樣如此。可是一旦他決定要對誰下手,那就不會隻考慮當事人,還會將與當事人有關的家族全部考慮在內。比如現在,他抓住沈直出言不遜的借口,要對沈直不利,就會做好對盛家、陸家不利的準備。真要見了血,絕對不是沈直一個人的血,還會有其他人的血,沈家、陸家都會受牽連。

    如果是什麼原則性的問題,在大義的旗號下,各家還有可能團結起來,與孫策論個曲直,為了這麼一點意氣之爭,有必要嗎?到目前而言,孫策都一直在克製,願意與吳郡世家友好相處,就因為沈直的不懂事把這大好局麵毀了,是不是值得?就算他願意,其他人也不願意啊。

    可是麵對孫策的咄咄逼人,他又不能不有所表示,一味忍讓隻會助長孫策的氣焰。

    陸康進退兩難。

    沈直也慌了。他聽出了孫策話語中的威脅,知道自己這次闖了大禍。這位孫將軍雖然年輕,雖然做事比許貢低調,但他卻比許貢真狠。許貢欲對盛憲不利,最後還有所顧忌,沒敢對盛憲下手,孫策卻是毫無忌憚,不僅要收拾他,還要將陸家、盛家牽連進去,沈家當然更是首當其衝。

    因為他一人而影響了三家的利益甚至性命,這個責任可太重了,重到他承受不起。尤其是沈家,沈家因為好武事,與崇尚經學的世風不同,這幾代發展不太好,被陸家、顧家遠遠地拋在後麵,好容易沈友得到了孫策的信任,沈家看到了希望,如果因為他而被孫策罷免,這個難得的崛起機會就毀了,沈家人會恨死他。

    享受著家族的支持,當然也要負擔起家族的責任,不能我行我素,一意孤行。

    可是他剛被孫策踹了大門,又被孫策的部下用刀壓著脖子,現在還要他向孫策低頭道歉,他也做不到。

    沈直僵坐在地上,緊緊咬著嘴唇,怎麼也開不了口。

    孫策站起身,撣撣袖子,也沒和陸康打招呼,揚長而去。陸康站在堂上,沈直坐在地上,兩人誰也不說話,堂上一片死寂。屋外的呼喝聲陸續響起,馬蹄聲由近遠及,漸漸消失,隨即又響起了嘰嘰喳喳的議論聲,應該是鄰居們出來了解情況。一想到破碎的大門,沈直無地自容,更加難以開口。

    盛氏走了出來,瞅了沈直一眼,一聲歎息。“陸公請坐,容我夫婦稍加洗漱,再來侍奉。”說著走了過去,將沈直扶了起來。陸康也歎了一口氣,示意盛氏自便。盛氏扶著沈直進了後堂,讓人打水為沈直洗漱,更換衣服。她臉色平靜,既看不出憤怒,也看不出後悔,一切如常,反讓沈直不安起來。

    “夫人,我……”

    “夫君,你不用多說了,陸公還在外麵等著呢。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子正一會兒也會來,你想好怎麼向他們解釋吧。”盛氏幽幽地說道:“至於我,你不用太擔心,我既然嫁給了你,就一定會支持你。”

    “可是我……”沈直窘迫不已。孫策剛才指責他沒能為盛憲出頭,外強中幹,這不僅讓他大失臉色,還讓他無法麵對夫人。盛氏以前沒說過他什麼,但那並不代表盛氏心裏沒想法,現在被孫策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他們夫妻以後怎麼相處?

    盛氏低著頭,為沈直換好了衣服,將他推了出去,讓他去接待陸康,自己關上了房門。沈直耷拉著腦袋,出了後堂,來到前麵。沈友還沒來,陸康獨自站在廊下,臉黑得像鍋底。沈直不敢怠慢,走到陸康麵前,躬身施禮。

    “陸……陸公。”

    “不敢當。”陸康轉身,打量著沈直。“你又不是我的女婿,不必如此恭敬。”

    沈直麵紅耳赤,一躬到底。“小子孟浪,但請陸公責罰。”

    陸康心情很不好。沈直一時意氣,不僅得罪了孫策,自取其辱,還讓他顏麵大失。接下來如何安撫孫策,他還不知道該怎麼辦。陸家是吳郡第一世家,他也是吳郡士人的領袖,孫策很多時候都以他為代表,很給他麵子。吳郡能夠和平易手,吳郡世家能夠從孫策手中得到這麼多利益,和他有很大關係。換一個人,孫策未必會這麼好說話。

    可是孫策不想讓了,他已經劃出了底線,他們也剛剛達成了默契,偏偏現在又鬧出沈直這事,惹怒了孫策。要安撫孫策,就必須將已經拿到的利益讓出來一部分。他個人無所謂,可是這涉及到很多家族的利益,損失可不小,別人會有意見。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沈直欲言又止,麵紅耳赤。他拒絕孫策的辟請,自然和他是盛憲的女婿有一定關係,但出言不遜卻完全是因為他誤判了形勢,以為孫策就是個武人,麵對吳郡世家沒什麼底氣,就算受了氣也隻能忍氣吞聲,根本沒想到孫策會打上門。

    “是因為盛孝章支持袁紹嗎?”

    沈直的臉色漸漸蒼白。他抬起頭,看著陸康。“陸公支持誰?”

    陸康眉心微蹙,淡淡地說道:“我支持朝廷。”

    “孫策接連殺死周昕、許貢,自行任命丹陽、吳郡太守,他還算朝廷之臣嗎?”

    陸康不緊不慢。“伯平,你不用和我爭這個理,孫家父子手中有太尉朱儁的軍令,又有朝廷的默許,他掌握揚州是為了集東南之力,與河北爭雄。至於他有無不臣之心,我不好說,但他至少沒有像袁紹一樣暴露野心。你如果和盛孝章一樣支持袁紹,那是你個人的事,我肯定不支持袁紹。”

    沈直寒聲道:“陸公的意思,我懂了。多謝陸公忠言,請陸公慢走,恕不遠送。”

    陸康深深地看了沈直一眼。“無妨,你好自為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8 22:28
第791章 分寸

    孫策離開沈直家,去了太守府。蔡瑁聞報,連忙迎了出來。孫策隨蔡瑁進了府,來到堂上,四處看了看,沒看到向朗,便問了一句。

    “向巨達呢?”

    蔡瑁一聽就笑了。“他去吳市了。將軍,向巨達可是一個好幫手,有他幫忙,我這吳郡太守才能做得安穩又輕鬆。”

    “是嗎?”

    “將軍若是不信,等他回來,讓他向你彙報一下這幾天的收獲你就知道了。唉呀,若不是親眼所見,我也想不到吳市會這麼繁華,與江陵相比隻強不弱。這一趟可算是走對了。將軍,你要多少投資,我們一定竭盡所能,就算賣掉一部分產業也是值的。”

    孫策笑了起來。蔡瑁這麼興奮,自然是看到了巨大的潛在利益。姑蘇是東南都會,僅論規模而言,未必就比江陵強,但姑蘇有一個江陵無法比擬的優勢:海外貿易。眼下海上商路已經初見雛形,第一個重要站點是交州的番禺,第二個重要商點便是姑蘇,通常來說,夷商最多隻會走到姑蘇,不會再深入。江陵市就很少難看到夷商,那裏的海外商品都是從番禺或者姑蘇轉運過去的,價格當然要高上很多。

    如果壟斷這些商品,能賺到的錢肯定比開工坊多。

    兩人正說得開心,向朗回來了。得知孫策對吳市的商品感興趣,向朗轉身進去,提了一隻木箱出來,裏麵放的全是紙卷,是他這段時間走訪吳市見聞記錄,有圖有文,畫工還不錯,看來平時沒少畫。孫策看了幾卷,不禁笑道:“向巨達,再過一段時間,你可以先出一部書了。”

    向朗笑笑。“將軍說笑了,我是怕時間長了,記不清,隨手做些筆記而已,哪裏敢出書。”

    “你是隨手記的,但誰說隨手記的就沒意思?你看到了這麼多東西,別人可沒見過,可能一輩子也未必有機會見到,他們肯定會覺得新鮮啊。這樣吧,你想辦法先安排人抄幾份出來,送回南陽、南郡,看看有沒有市場。如果受歡迎,就出書,沒市場就算了。”

    向朗皺皺眉。“抄個幾份倒沒什麼問題,真要出書可不太容易,圖太多了。”

    孫策笑了。“笨,圖太多,你不會像刻碑一樣刻成版,然後像拓碑一樣拓印?數量少的話製版不合算,多了不就合算了?”

    向朗和蔡瑁互相看了一眼,又驚又喜,不約而同的叫道:“將軍,你這辦法……”

    “噓——”孫策豎起手指,示意他們小聲點。

    蔡瑁會意,連忙用手捂住嘴。他不說話了,卻抑製不住心中的快意,連連衝著孫策挑大拇指。那時候孫策建議蔡家對工匠進行重賞,激勵他們進行比賽,舉辦賽刀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提高了冶煉技術,煉出了新刀,賺取了大量的利潤。現在隨口又是一主意,卻能解決一個許久以來的大問題。

    像刻碑一樣將文章刻版,像拓碑一樣進行拓印,工藝並不複雜,成本也不算高,效果卻非常好,再也不用擔心傳抄失誤,也不用擔心圖多難以描摩,而且數量越多越合算。這本身就是一門生意啊。

    蔡瑁做官不行,做生意卻很有頭腦,一下子想通了裏麵的關竅,對孫策佩服得五體投地。人和人真是不一樣,像孫策這樣一轉眼就是一個主意,而且都是能賺錢的好主意的絕不多見。

    “巨達,手頭的事忙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

    “先應個急,去故鄣做幾天縣長吧。”

    孫策把情況簡略的說了一遍。在去沈家的路上,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吳郡世家太貪婪,必須敲打敲打他們,讓他們看看沒有他們的支持,他一樣能把事情辦了。南郡已經入手,願意合作的南郡世家也可以陸續安排入仕了,這本身也是一種利益的分配,對穩定荊州也有好處。向朗為人穩重,又有一定的文化素養,做一個縣令問題不大,應該能和郭暾配合默契。

    向朗並不意外。他這些天一直在冷眼旁觀,將吳郡世家的做派看在眼裏,知道孫策一定會反擊,隻是在等待一個機會而已。

    “多謝將軍信任,朗一定竭盡全力。”

    “德珪,寫信回襄陽,再找幾個幫手來,能做官的做官,能做生意的做生意。”

    蔡瑁大喜,一口答應。

    ——

    陸康回到七子嶺,等了半天,孫策也沒來。他派人去問,這才知道孫策去了太守府,吃了午飯,隨即就出城回大雷山了。他暗自叫苦,知道孫策發怒了,拖的時間越長越不好,隻得讓人準備車馬,趕去大雷山拜見。到了大雷山,他沒有直接去見孫策,而是去了沈友的營帳。

    沈友一直沒去沈家。

    陸康趕到沈友帳中時,沈友正在伏案疾書,看到陸康進來,他放下筆,起身相迎。陸康有些不高興。沈直出了事,觸怒了孫策,沈友居然還有心思在這兒寫文章,哪裏還像一個家族的人。

    “你不擔心伯平?”

    沈友盯著陸康看了一會,微微一笑。“陸公,你應該對孫將軍有信心,也應該對我沈家有信心。”

    見沈友從容鎮定,陸康莫名的鬆了一口氣。“說來聽聽。”

    “孫將軍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以直報怨一直是他的行為準則。伯平出言不遜,得罪了將軍,將軍踹破他家大門,還以顏色,這事就算扯平了,將軍不會再追究,最多隻會讓蔡太守或者魏令清查他有沒有侵占田地。如果有,該沒收的沒收,該罰款的罰款,不需要我去求情,求了也沒用。而且我很清楚,我沈家沒有多占土地,所以也不需要擔心。”

    沈友頓了頓,又一字一句地說道:“陸公,伯平出言不遜固然不妥,但吳郡世家為了一點小事大動幹戈,互相聲援,更不妥。黨人之所以誤國,不就是隻問陣營,不問是非嗎?孫將軍又沒做出什麼有違道義的事,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強烈的反應,向他示威?”

    陸康眉心緊蹙,半天沒說出話來。

    “陸公,你不是要見孫將軍嗎?那就去吧,別讓將軍久等了。他最近很忙。還有,故鄣長的人選已經定了,陸公見到將軍時不用再提。”沈友皺皺眉,頓了頓,又淡淡地說道:“我之所以推薦令郎,而沒有推薦伯平,不是為了避嫌,而是因為伯平的確不合適。”

    陸康尷尬不已,老臉發燙。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8 22:29
第792章 笑裏藏刀

    陸康知道,這次犯錯誤的不是沈直,而是他。

    沈直的身份是明擺的,他的名士習氣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不接受孫策辟除幾乎是肯定的,說幾句不動聽的也不意外。沈友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不推薦沈直,以免發生衝突。他也知道這一點,卻依然想從中撮合,這才是導致這次衝突的根源所在。

    現在不僅沈直沒能做成故鄣長,陸俊也失去了這個機會,辜負了沈友的一番好意,還惹出了大麻煩。

    孫策的怒氣還沒緩解呢,沈家沒有侵占土地,不代表所有世家都沒侵占土地啊。孫策本來也許還想緩一緩,結果鬧出這事,他小題大作,借機生事,誰知道會不會搞出更嚴重的事來。萬一有人衝動,要與孫策麵對麵的較量,那可就不是孫策上門踹個門的事了。

    陽羨許家就是例子,想和孫策正麵較量的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短兵相接從來不是世家的強項。就算他們最後能齊心協力趕走孫策,吳郡也會血流成河,元氣大傷。

    沈友對他不滿,就是出於這個擔心。

    陸康自詡仕宦一生,經驗豐富,現在卻犯下了這樣的錯誤,還不如沈友一個少年看得透徹,很是沒麵子。他拱拱手,出了帳,在孫策帳前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進去,進去又怎麼和孫策開口。

    帳門一掀,孫策迎了出來,笑眯眯地看著陸康。“陸公,你來啦,我還以為你遇到麻煩了呢,半天不到。快請進,晚飯吃了沒有?一起吃點吧,阿權和阿議剛從太湖裏釣上來的鮮魚。”

    孫策不說晚飯還好,一提晚飯,陸康這才想起自己午飯還沒吃,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他跟著孫策進了帳,孫權和陸議正在擺案,見陸康進帳,兩人放下手中的東西過來行禮。孫策將陸康讓到上座,熱情地邀請陸康嚐嚐魚湯,笑容滿麵,看不出一點異樣。

    陸康做不到孫策這麼釋然,他喝了幾口魚湯,說了幾句閑話,還是把話題回到了故鄣長的人選上。孫策笑容漸淡,放下湯碗,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暫時就不勞煩陸公了。”

    陸康訕訕地點點頭,有點自討沒趣。

    孫策瞅瞅陸康,接著又說道:“吳縣有不少北方流寓士人,其中必不乏可用之才,我已經讓蔡德珪留意辟除,找幾個令長應該沒什麼難度。實在不行,還可以從荊州、豫州選拔。世不乏千裏馬,隻是缺伯樂,隻要用心找,總是有的。”

    陸康心裏咯噔一下,臉色變得非常難看,鮮美的魚湯都沒了味道。他本以為損失就是一個故鄣長而已,沒想到孫策比他想象的還要決絕,直接把吳郡士子排除在外,要從荊州、豫州挑選令長了。吳郡人不能做揚州刺史,不能做吳郡太守,能在地方任職的機會就是各縣令長,如果被排除在外,吳郡本地士子入仕的通道就被堵死大半。

    一兩個人或出於個人興趣,或出於私人恩怨不願出仕,情有可由,不會有什麼大的影響,如果一郡士子缺席本地官場,這可是大問題。這個後果很嚴重,嚴重到他無法承受。

    陸康放下了碗筷。“將軍,這隻是我舉薦不當,沈直出言不遜,將軍如果處置我,我無話可說,將吳郡士子排除在外,似乎不妥吧。”

    “陸公,你誤會了,我什麼時候將吳郡士子排除在外了?”孫策笑道:“沈友、朱桓還在我麾下做事,我沒有排斥任何人。陸公,你想多了。我今天去找沈直麻煩,可不是因為他拒絕了我的辟除,而是因為他出言不遜。陸公,我做得不過分吧?”

    陸康哭笑不得。孫策是沒有明說,但這個主動權在他手裏啊,用不用誰,是重用還是置閑,都是他的權力。別看沈友、朱桓還在他麾下,給不給他們獨領一部的機會,最後全看孫策本人的心情。

    “將軍,就這件事而言,以直報怨,當然沒什麼問題。可是令長關係到一縣安定,是朝廷與地方直接聯絡的要職,需要熟悉地方風土人情的士子出任,如果大部由外地人承擔,恐怕不利於政局穩定,對將軍的糧賦芻稾征收也會出現問題。還請將軍三思。”

    孫策含笑看著陸康,心中暗笑。君子可欺之以方。陸康可以不在乎個人的利益得失,也可以不在乎陸家的前程,但他不能置吳郡世家的整體利益於不顧。把他推上吳郡世家代表這個位置還是對的,至少眼前來看沒什麼問題。投鼠忌器,陸康心裏的器越大,他的顧忌越多,隻要他不碰他心裏那根朝廷的底線,其他的事隻要運籌得當,陸康都會束手就縛。

    “陸公說得有理,不過沈直說得也沒錯,道不同,不相為謀嘛。”孫策裝作沒聽懂陸康的意思,美滋滋地品了一口魚湯。“比如說吧,我想解決土地兼並的問題,希望吳郡諸家能夠把侵占的土地和人口讓出來,我願意給你們補償,不讓你們吃虧,但就是沒幾個人支持,到現在為止,有幾家主動交出了侵占的土地?眼看著春耕就要開始了,我心裏很著急啊。我還想派人整修水利,疏浚河流,開荒種地,現在看這情況,我不得不暫時放慢一點。總不能我費了大把力氣,開墾的土地還沒見到利益,又被你們給占了吧。”

    陸康鬆了一口氣,孫策開出了條件就是好事,就怕他一口咬死不放。

    “將軍放心,這件事已經在洽談,很快就有結果。”

    “什麼時候能有結果?”

    陸康咬咬牙。“春耕之前,我可以保證吳縣諸家會交出侵占的土地。如果有人不配合,唯我陸康是問。”

    孫策朗聲大笑。“陸公忠義剛直,心懷大仁,我一向是佩服的。有陸公出麵斡旋,想來大事可成。不過世事難料,縱使吳郡諸家都像陸公一樣仁義知禮,也難免有人不識抬舉,一味頑抗,把所有的責任都交給陸公也不公平。這樣吧,陸公去談,實在談不妥,惡人由我來做,少不得拿幾個富而不仁、不識大體的劣紳惡霸開開刀,為民除害。陸公,這也算是先禮後兵了吧?”

    孫策笑得很燦爛,陸康卻聽得後脊梁一陣陣發寒。他擠出一絲笑容,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9 01:11
第793章 兩個壞消息

    石城。

    “殺!”呂蒙一聲咆哮,長刀電然而下。

    “嘭!”皮盾裂為兩半,盾牌後的士卒目瞪口呆,一縷鮮血從額頭湧出,隨即麵皮向兩側裂開,露出白色的骨頭,“撲”的一聲輕響,整張臉分成兩半,兩隻眼睛看向不同的方向。那士卒剛想尖叫,下一刻小腹便挨了一腳,騰空而起,翻過城垛,重重的摔落城下。

    “把他們都趕下去。”呂蒙抖了一下手腕,在袖子上擦去鮮血,厲聲喝道。

    “喏!”一隊悍卒以什長為單位,撲向衝上城頭的敵人,刀盾在前,長矛在後,弓弩在遠處射擊,以多敵少,如狼驅羊。雖然衝上城頭的都是少有的勇士,可是麵對這些裝備精良、配合默契的士卒,他們還是被一一砍倒在地,隨即被扔下城頭。

    城下橫七堅八的躺了不少屍體,可是和護城河對麵的戰場相比,這裏幹淨多了。畢竟能爬上城頭的人是少數,絕大多數人還沒越過護城河就被射殺了。

    “弓弩手上前,刀盾手、長矛手休息待戰。”呂蒙呼喝著。

    “喏!”將士們大聲應諾,各就各位。刀盾手、長矛手退到一旁,或是喝水進餐,或是檢查兵刃。弓弩手則靠近城牆射擊。有城垛掩護,弓弩手可以放心大膽的射擊,強弩遠射,發揮精準的優勢,狙擊有價值的目標,強弓急射,發揮射速快的優勢,進行近程壓製。比起城下不加分別,一通亂射的對手,他們的殺傷效率明顯更高。

    呂蒙帶著幾個親衛,向另一段城牆走去。陳到負責整個城池的調度,呂蒙和蔣欽各負責一麵城牆的應急。一旦有小股敵人殺上城頭,他們要帶著最精銳的親衛營將對手趕下去。這些親衛都是孫策從親衛營撥給陳到的,知道呂蒙、蔣欽是孫策親自調教的人才,前途無量,遲早會和陳到一樣獨當一麵,所以保護得非常盡心。但很快他們就發現,呂蒙、蔣欽雖然年輕,武藝卻一點也不弱,單打獨鬥幾乎沒有人是他們的對手。幾天戰鬥下來,他們就獲得了所有人的一致認可。

    呂蒙提著刀,板著臉,不苟言笑。他很享受將士們的欽佩的目光,但他知道自己太年輕,不能有任何懈怠,否則難免有人會把他當小孩子看,而他最不能容忍的就這一點。

    呂蒙來到東門,陳到正指揮戰鬥。東門是劉繇的主攻方向,攻勢最猛,陳到親自負責。他一邊拉弓射擊,一邊掃視戰場,及時做出調整。經過這幾天的戰鬥,他已經能夠從容麵對任何意外,不管對麵的劉繇使出什麼新的攻城辦法,他都能迅速做出反應,予以破解。

    這固然和孫策重視攻守技術有關,也和丹陽郡兵的支持分不開。

    這些郡兵有一部分是原來的郡兵,有一部分是祖郎的舊部,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家裏都分了不少地,少有二三十畝,多的近百畝。陳到秉承孫策的做法,和丹陽豪強進行交易,讓他們交出侵占的土地,用不同商品的生產權、專賣權進行補償。當然有人不願意,但他們很快就被鎮壓了。有了土地的郡兵訓練、戰鬥都非常積極,在他們看來,劉繇和周昕一樣,就是為豪強們說話的,要來奪他們土地的。

    別的事都可以讓,土地不能放棄,誰想奪他們的土地,誰就是他們的敵人。

    丹陽兵原本就凶悍好鬥,個人戰鬥技能上佳,缺的是紀律和配合。有了積極性,經過陳到的訓練,這些人熱情高漲,戰鬥力有了明顯的提升,讓城下同時丹陽兵的敵人沒占到一點便宜。就算出現什麼意外,隻要陳到一聲令下,很快就能彌補到位。

    “嗖!”陳到鬆開弓弦,羽箭疾急而去,正在指揮攻城的曲軍侯應聲而倒。剩下的士卒見狀,扔下攻城器械,一哄而散。

    城上的士卒哄笑起來,大聲叫罵,氣氛輕鬆。

    ——

    劉繇臉色鐵青,緊握拳頭,關節發白,指甲陷進了掌心,刺痛鑽心。

    攻城一天,損失過千,但能爬上城牆的人依然曲指可數。就算費盡千辛萬苦上了城也無法站穩腳跟,很快就被扔了下來。上了城幾乎就等於踏進了鬼門關,想退都退不了。城頭應該有一些戰鬥力非常強的預備隊,通常是主將的親衛營。但他一直留心陳到,陳到在東門幾乎沒動過。

    換句話說,城中除了陳到,還有能獨當一麵的人。這讓劉繇很沮喪。他本來以陳到年輕,經驗不足,可以欺負他一下,沒想到陳到不僅守城頗有章法,指揮若定,他還有幫手。

    眼看天色將黑,士氣又低落,劉繇無心再戰,鳴金撤退。

    將士們如釋重負,按照軍令的要求依次撤離戰場。對麵的城頭上有哄笑聲,雖然隔得遠,聽不太清楚,但劉繇知道那是在笑他,又羞又惱。他在指揮車上安坐不動,恨恨地看著對麵城牆,看著城頭的戰旗。

    許劭走了過來,默默地站在指揮車上。劉繇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吭聲,不免有些奇怪。他下了指揮車,整理著衣擺。“怎麼了?”

    “兩個消息。”

    劉繇開了個玩笑,想調節一下氣氛。“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許劭瞅瞅他。“不,一個是壞消息,另一個是更快的消息。”

    劉繇很尷尬,半晌才說道:“許貢敗了?”

    “嗯。”許劭點點頭。“全軍覆沒。”

    劉繇的臉一僵,眉毛揚了起來。“全軍覆沒?”

    “沒錯,大戰之前,吳郡世家就倒向了孫策,在虎丘與孫策相會,吳郡郡兵臨陣倒戈,許貢陣亡,連撤退都沒得及。”

    劉繇瞥瞥許劭,沒有追問。許劭沒有說實話,肯定隱瞞了什麼,但細節並不重要,許貢死了,孫策控製了吳郡,這才是關鍵。一旦孫策率部趕來,他會腹背受敵。

    “還有一個消息呢?”

    “太史慈派人送來消息,銅官山、伏虎山、石門山實力最強的幾夥山賊內訌,不戰而潰。”許劭幽幽地說道:“看來太史慈沒有你說的那麼能幹,劉使君,你最好有備用方案。”

    劉繇臉色青一陣紅一陣,重重地吐了幾口氣,一甩袖子,跳上車。

    “回營!”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9 01:12
第794章 驚雷

    燈下,劉繇和許劭各據一案,沉默地飲著酒。

    傍晚收到的兩個壞消息讓劉繇心情非常糟糕。許貢陣亡意味著吳郡失守,揚州六郡僅剩豫章,實力受損。太史慈受挫則意味著他識人不明,用人不當,名聲受損。一時之間,他甚至不知道哪個更嚴重。

    從接受任命到現在還不到兩個月,他已經窮途末路,看不到任何完成任務的機會。接下來該怎麼辦?他一點頭緒也沒有。進,無路可走。退,怎麼向袁紹交待?

    劉繇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許劭,再次想起許劭的建議。別無他途,隻能去豫章了。既能避免被孫策夾擊,又能以豫章之兵反攻丹陽。豫章戶口眾多,糾集三五萬人不成問題。

    劉繇權衡良久,咳嗽一聲。“子將。”

    許劭轉過頭,打量著劉繇。他喝得沒有劉繇多,但醉意更重,臉頰上有兩團酡紅,連眼睛紅了,眼神也有些迷離,找不準方向。劉繇見了,不禁一聲歎息。許劭比他還迷茫,隻能借酒消愁。相比於他,許劭的境遇更難。他被孫策從家鄉趕了出來,名聲掃地,有家不能歸,隻能寄希望於擊敗孫策。可是就目前的情況看來,擊敗孫策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能擊敗孫策的也許隻有袁紹,袁譚都不太可能。

    劉繇起身離席,走到許劭身邊,奪下他手中的酒杯,將他拉了起來。“子將,別喝了,喝醉了傷身。”

    “哦,哦。”許劭含糊的應著,掙紮著想站起來,腿卻用不上力,隻能靠在劉繇身上。劉繇哭笑不得,一哈腰,將許劭扛了起來,也不穿鞋,就這麼出了帳,直奔一旁許劭的帳篷。許劭的侍者連忙上前迎接,劉繇伸手將他撥開,徑直走到內帳,將許劭放下,轉身正準備走,卻被許劭扯住了袖子。

    “去豫章,去豫章。”許劭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好,我去豫章。你好好休息,明天再商議。”

    “不,去豫章。”許劭緊緊拽住劉繇。“避實就虛,去豫章,攻廬江、九江,程普、吳景中人,不是使君對手。”許劭說完,手中一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劉繇眉梢一顫。他站著沒動,轉了轉眼珠,覺得許劭雖然喝醉了,卻有些道理。他的任務並不是一定要奪取揚州,而是要讓孫策不能從容部署,在實力不如孫策,不能正麵決戰的情況下,當然應該避實就虛。孫策善戰,可是程普、吳景沒這麼強啊,如果能從豫章突入江北,孫策豈能安坐不動?

    “許子將,看來你還是應該多喝一點酒。”劉繇仰頭大笑,背著手,大步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大帳,他拿來地圖,一邊看一邊喝酒,越看越覺得這個方案不錯,便推開酒食,鋪開筆墨,給袁紹寫了一封信。他去豫章,必然要和高幹共事,需要給袁紹一個消息。

    ——

    關中。

    荀彧眉頭緊鎖,拿起案上的書信又看了一遍,輕輕地放下了,用兩根指頭壓著,推到楊彪麵前。

    楊彪將信收了起來,眼睛卻一直盯著荀彧。信是楊修寫來的,時間是半個月前,孫策剛剛擊敗許貢。許貢敗得很快,敗得很慘,全軍覆沒,無一生還。但這不是楊彪擔心的問題,在勝負未分之前,吳郡世家就倒向了孫策,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吳郡世家倒向孫策,許貢還能不敗嗎?

    “文若,我怎麼覺得讓孫策去會稽是放虎歸山啊。這才幾天時間,丹陽、吳郡先後失手,整個揚州就剩下一個豫章了。如果當時豫章太守周術像周昕一樣招惹了孫策,是不是豫章也沒了?”

    荀彧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是啊,周昕、許貢敗得如此之快,的確讓人驚訝。由此可見,經術之士可以治平,不能理亂,朝廷重振尚武之風不僅必要,而且要加快節奏。”

    “你說什麼?”楊彪愣住了,懷疑自己沒聽清。他覺得荀彧在裝糊塗,他說的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懷疑荀彧讓孫策去揚州的決定,而不是討論尚武有沒有必要。

    “楊公,難道我說得不對嗎?”荀彧很平靜,還有一絲說不出的悲傷。“周氏兄弟並稱會稽名士,許劭、許靖也是汝南名士,他們還是主持月旦評的評主,可是在孫策麵前,他們兵敗如山倒,一擊即潰。”

    楊彪啞口無言。

    “再往前數,董卓亂政,山東州郡討董,聲勢浩大,名士豪俊薈萃,可是敢與董卓一戰的人有幾個?一個名士也沒有。能戰而勝者,唯孫堅一人而已。名士們隻知飲酒高會,糧盡而散,何嚐有一戰之能?”

    楊彪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反複幾次,才將心頭的憤怒壓製下去。荀彧的話很刺耳,但他又不得不承認荀彧說的是事實。眼下是亂世,那些名士隻能坐而論道,麵對孫家父子,他們束手無策,一點用處也沒有。

    如果說有亮點,唯一的亮點大概就是那個叫太史慈的勇士,他襲擊孫策雖然沒有得手,卻能在孫策的圍堵之下脫身。也許荀彧說得對,對付孫策這樣的人隻能用勇士,名士是沒有用的。

    “比武大會可以辦。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朝廷可以授以官職爵位,卻未必能像孫策一樣重用他們。孫策能讓甘寧、祖郎這樣的江盜、山賊獨當一麵,朝廷能做到嗎?文若,孫策是武人,他有足夠的信心控製這些武人,朝廷沒有。萬一選出的人桀驁不馴,不聽朝廷號令,豈不又多一個孫策?”

    荀彧沉默了良久。“如果再出一個孫策,那隻能說大漢運數如此,非人力可以挽回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先,天意如此,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楊彪很不高興,沉聲喝道:“文若,你怎麼能這麼說?”

    荀彧站了起來,垂著雙臂,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微微側身看著楊彪。“楊公,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策。非常之功,當待非常之人。瞻前顧後,求全責備,隻能坐以待斃。聖人曰立德立功立言,放眼天下,三者完備之人何曾一見。就連聖人也隻能立德立言,未嚐立功,楊公還能希望什麼呢,等著天降聖人嗎?”

    楊彪啞口無言,看著荀彧穿上鞋,走了出去,沒入夜色之中。

    突然,一道閃電亮起,照亮了荀彧略顯佝僂的消瘦背影。荀彧抬起頭,看看天,一聲輕歎,加快腳步走了。楊彪被閃電嚇了一跳,半晌沒回過神來,直到轟隆隆的雷聲從遠處奔騰而來,在耳邊炸響,他才反應過來,快步走到廊下。

    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片刻間就暴雨傾盆,院子裏積滿了一層淺淺的水,空氣也涼了幾分。

    楊彪臉色蒼白,喃喃說道:“正月日食,二月驚雷,陰氣盛而陽氣衰,臣子強而君主弱,不祥之兆啊。”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9 22:34
第795章 君與臣

    荀彧坐在車中,看著窗外不時亮起的閃電,聽著轟隆隆的雷聲和雨點打在車頂上悶響,忽然笑了一聲。

    不用費什麼心思,他已經猜到即將發生什麼。正月時發生日食,就有人上書說是陰掩陽、臣迫主的天象。現在二月驚雷,進一步證明了那些指責,而且證據更加充足。帝出乎震,震位在東南,據說吳郡的太湖就叫震旦,而孫策就駐兵太湖,就算是沒學過讖緯的人也能聯想到。

    再聯想到東南有王者氣的說法,這幾乎就是事實了。

    孫策會是帝嗎?也許吧。不過最應該擔心的不是天子,而是袁紹。袁紹一直以為天命在他,現在突然出來一個上天眷顧的人,他會怎麼想?也許朝廷連挑撥都不需要了,他就得和孫策拚命。

    荀彧撩起窗簾,看著車外的雨幕,嘴角挑起一絲淺笑。他抬起手,拍拍車壁。

    “慢點走,多賞一會兒雨,也許到宮門口雨就停了。”

    鮑出應了一聲,緩緩拉住韁繩,兩匹馬緩緩的邁著步伐,向皇宮走去。說來也怪,這一路都是暴雨傾盆,電閃雷鳴,馬車離宮門還有五十步的時候突然不響雷了,也不閃電了,連雨都迅速小了,等鮑出勒住馬,連一滴雨都沒有了,隻有地麵的積水在流淌。烏雲散去,一輪明月懸在天空,皎潔如玉盤。

    “嘿,這可有點神了。”鮑出抬頭看看天,又看看地,翻身下車,扶荀彧下車。“令君,你是不是精通易學,會算啊?”

    荀彧忍俊不禁。“我荀家是家傳易學,不過我學得不精。這隻是運氣,不過是好運。”

    “的確是好運。”鮑出咧著笑,哈哈大笑。“跟著令君就有好運,我們可就托令君的福了。”

    荀彧甩甩袖子,快步入宮。宮門口的衛士聽他們說笑,不解其意,等荀彧進了宮,就拉住鮑出閑聊。鮑出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衛士們也驚訝不已,莫名的對荀彧多了幾分敬畏。

    荀彧入了宮,還沒走到尚書台,鍾繇就迎麵趕了過來,告訴荀彧天子在等他。荀彧不敢怠慢,跟著鍾繇向偏殿趕去,半路上把去司徒府的事說了一遍。

    鍾繇輕笑一聲:“文若,還是孫策有先見之明,身邊全是年輕人,沒有一個四十歲以上的。”

    荀彧轉頭看看鍾繇,也忍不住笑了。鍾繇說的當然是玩笑,但這玩笑卻有些道理。孫策身邊的確全是年輕人,年長一些的張昭、張紘被他留在了豫州、荊州,未嚐不會有嫌他們守舊的可能。他不認識張昭,但他和張紘有過一次深談,知道張紘雖然不像楊彪這麼忠於朝廷,但他心裏有朝廷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好處,也有年輕人的壞處。”荀彧說道:“在戰場上他們也許能人人爭功,一往無前,為政卻不是勇猛就夠的。孫策身邊人才不足,能理政的人更少,不得不起用陳到、蔡瑁為太守,看起來揚州六郡得其五,其實並不穩固。劉繇隻是初到揚州,立足未穩,隻要他能沉住氣,耐心地與孫策周旋,未必沒有反擊的機會。”

    鍾繇點點頭,頓了頓,又道:“那個太史慈可用,這人和孫策很相似,劉繇未必能用他。劉繇有虎氣,但他畢竟與名士交往太多,難免沾染習氣,過於重視出身。”

    荀彧想了想,應了一聲。兩人來到殿下,天子站在廊下,伸出一隻手等簷上滴下來的水。聽到腳步聲,他側頭看了一眼,甩了甩手,旁邊的侍者遞過絲帕讓他擦手,天子卻搖了搖頭,說了一句什麼。荀彧耳朵好,聽得分明。天子說的正是“雷霆雨露,大道自然”八字,不禁鬆了一口氣。

    荀彧上前行禮,天子伸手托住,看看荀彧的肩頭,有些驚訝。“令君沒淋雨?”

    荀彧把剛才的事說了一下,天子笑了,拍拍手掌。“好,好,吉人自有天相。令君是我大漢的吉人,連老天都是照顧一下的。”

    荀彧連忙拱手。“陛下,這隻是巧合罷了。”

    “你不要緊張,我知道是巧合,可是會有愚夫愚婦信啊。有你這樣的吉人輔佐,大漢也許能多幾分運氣,有什麼不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荀彧笑了。“陛下能活學活用,達治道之本,這才是大漢真正的運氣。”

    “但願如此吧。”天子說笑了兩句,收起笑容。“不管怎麼說,二月驚雷,在關中來說都是異相,會不會影響農時?屯田剛剛開始,如果影響了春耕,可要提前做好準備,免得措手不及。”

    荀彧連連點頭。“陛下,臣會和司徒府、大司農做好預案。這幾年關中災異不斷,氣候的確有些反常,不過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陛下不用太在意。”

    天子想了想,說道:“這是你荀家先祖的名言吧?等等,我想想,應該是……《天論》,後麵一句是‘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對吧?”

    荀彧很驚訝。“陛下看了《荀子》?”

    “是啊,最近在考慮儒法輕重,便找來看看。這書還真不容易找,費了好幾天時間才找到,不過順便將宮裏藏書檢視了一遍,大有收獲,也算沒有白辛苦。”

    荀彧更驚訝。他雖然沒什麼時間讀書,但他大概知道宮裏有多少藏書,天子能在幾天時間內檢視一遍,看了《荀子》就能記得其中的詞句,應景而言,就這份聰明勁就超過很多人。不過也很正常,先帝就很聰明,據說王美人也以聰慧得寵,他們生的兒子自然不會笨,不像弘農王。

    所以皇家選秀,還要是要挑書香門第啊。

    “陛下召臣來,莫非是要論學?臣的學問可不深,對《荀子》的研習也非常有限。”

    “不是學問的事。”天子擺擺手,慢慢向前走去。荀彧跟上,落後天子半步。幾天不見,天子似乎又高了一些,也很壯實了。“我聽說朝野對比武大會有些不同意見,是吧?”

    “的確如此,不過不影響大局,比武大會正在籌集之中,很快就能舉辦。”

    “那就好,朕想挑幾個文武雙全的士子進宮伴朕讀書習武,你看可行嗎?”

    荀彧一怔,隨即大喜。天子要學武,這是對重振尚武之風的最大支持啊。“陛下,這當然可行。臣還有一個建議,請陛下斟酌。”

    “你說。”

    “請車騎將軍皇甫嵩入宮講武,為陛下啟蒙。”

    天子微微一笑。“可!”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10 11:34
第796章 時不我待

    天子興致很高,問了荀彧很多事。雖然長安的皇宮頹敗,甚至不及洛陽的普通門戶高大,天子甚至可以站在台階上看到城外的百姓居所,但畢竟隔著幾堵牆,沒法與他的普通百姓接觸,他所有的消息都來自身邊臣子的轉述,難以避免地洗去了殘酷的底色,添上幾分瑰麗的想象。

    荀彧忽然有一種感覺。曆代先帝之所以無法成為明君,或許不是因為他們不聰明,實際上孝桓帝、孝靈帝都是很聰明的人,但他們的聰明都沒用在正道上。之所以如此,不是他們生性如此,而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民間疾苦。他們都是少年入宮,以後就在這宮牆裏打轉,根本不知道外麵是什麼樣。天子更是如此,他從小生長在宮裏,如果不是董卓之亂,他甚至沒有機會走出皇宮,又怎麼可能知道百姓需要什麼?

    也許應該讓他出去走一走。不是巡遊式的走,那看到的都是官員準備好的假象,而是讓他像一個普通人一樣混跡在普通百姓之中,近距離地與普通人接觸。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在荀彧的心裏留下了一點影子。天子微行,關係重大,特別是眼前這個情況。天子是先帝的唯一血脈,他要是出了事,後果不堪設想。

    荀彧和天子商量,請車騎將軍皇甫嵩定期入宮講授兵法,再從官員子弟中挑一些年紀相仿、忠誠可靠的陪天子一起習武。從近期看,這是天子尚武的體現,從長遠看,如果條件成熟,將來天子可以禦駕親征,直接掌控兵權。荀彧還拿漢武帝和光武帝做例子,漢武帝年輕時就好騎射,為此還設立了期門郎,不少人後來都成了名將,為漢武帝征伐四方立下汗馬功勞。光武帝生在民間,文武雙全,多次親自上陣搏殺,即使後來貴為天子,也常常親自運籌謀劃。

    天子對荀彧地看法非常讚同,連聲附和,說得非常投契,直到半夜才散。

    鍾繇奉天子之命送荀彧出殿。荀彧用袖子擋著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鍾繇見狀,輕聲說道:“令君,你可得注意休息,陛下對你期望甚深。”

    “沒事的,百廢待興,事情多了些,以後有章可循就好了。”荀彧走了幾步,又道:“你哪天休沐?”

    “明天。”

    “你去一趟曹操軍營吧,和戲誌才碰個麵,讓他想辦法在鄴城散布點消息。孫策在揚州勢如破竹,我想袁紹應該坐不住了。”

    鍾繇心領神會,一口答應。“那孫策的奏疏怎麼辦?他可真會喊冤。依我看,明明是許淳中了他的計,他還反咬一口。”

    荀彧笑了笑,有些苦澀。“元常,我也希望能像他一樣,可是我做不到啊。他為什麼要整許淳,不是他們有仇,而是他要許家的土地。有了土地就有糧食,有了糧食民心才穩,土地兼並一直是本朝頑症,他這是偏方治大病,你可別隻看到他的無賴,被他騙了。”

    鍾繇一聲歎息。“我不會被他騙,可是被他騙的人不在少數,我那兩個外甥就不用說了,馬超、閻行都對孫策佩服得五體投地,閻行居然成了孫策的親衛騎將,馬超那麼驕傲的少年甘心做個百人將,你說孫策是不是給他們下了蠱?”

    荀彧“噗哧”一聲笑了,眼神中多了幾分輕鬆。

    “孫策是武夫,馬超等人和他說得來也就罷了,可吳郡士人與他相處得如此融洽,我非常意外。陸康是知名的烈士,他能和孫策走得這麼近,我很不解。還有,最近這篇奏疏文筆精致,又充滿少年銳氣,應該不是張紘所作……”

    “沈友沈子正,人稱三妙。順帝朝侍禦史、河間相沈景後人。”

    鍾繇吃了一驚,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比起陸康,沈氏依附孫策危害更大。”荀彧慢慢地走著,仰著頭,看著天空的明月,眼神也變得清冷起來。“沈氏是吳郡大族中少有的重視武事的家族,沈友號稱三妙,其中一妙就是刀妙,他好武事,有用兵天賦,孫策讓他臨陣指揮,攻滅許貢。用不了多久,這又是一個周公瑾。”

    鍾繇苦笑。“文若,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啊。這些少年唯功業是論,心裏可沒什麼朝廷。二十年之後,當他們成為中堅,就算孫策不想更立新朝,他們也會勸進。文若,把馬超、閻行召回來吧,要不然他們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是啊,如果我們唯經術是論,尚武隻擺在嘴上說說,周瑜、沈友之後,還會有更多的年輕俊才依附孫策。楊德祖聰明不亞於沈友,但他鄙視武事,無法染指兵權,隻能為孫策所用。馬超、閻行就算回到關中,那些大儒名士能像孫策一樣尊重他們嗎?如果朝廷能重視武事,不需要下詔,他們也會回來。”

    荀彧轉頭看看鍾繇。“還有你那兩個外甥,上次和太史慈惡鬥的就是郭武。”

    鍾繇有點尷尬,訕訕地笑了兩聲。

    荀彧繼續向前走,一走直到尚書台,在門口站定。他轉過身,靜靜地看著鍾繇。鍾繇拱拱手。“文若,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我肯定全力支持你。”

    “元常,你有沒有想過,袁紹和孫策有什麼異同?”

    鍾繇沉吟良久。“袁氏四世三公,孫策出身寒微,異有目共睹,同在何處,都有不臣之心?”

    荀彧點點頭,又搖搖頭。“你說得對,又不對,他們都有不臣之心,但手段不同。袁紹信天命,以為天命在已,他務虛。孫策不信天命,以為天命在民,他務實。他們的勝負可以為朝廷指明方向,事實麵前,再糊塗的人也能清晰一點。”

    “他們的勝負?”鍾繇琢磨了一會兒,明白了荀彧的用意。“你是想盡快促成他們交戰?這是不是太急了點,朝廷還沒準備好。”

    荀彧點點頭,一聲輕歎。“是啊,確實有點急,可是我不敢再等了。孫策勢如破竹,朝中卻多有掣肘之人,如果不想辦法幹擾一下他,我擔心我們雖欲從之,未由也已。”

    鍾繇微微皺眉。“文若,你太緊張了。孫策雖有才,未必如此之甚。”

    “元常,我雖然緊張,卻還不至於失態。你呢,心裏比我更緊張,隻是嘴上不肯承認罷了。元常,困難是很大,但掩耳盜鈴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鍾繇還在笑,隻是笑得很勉強。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10 11:34
第797章 見機而作

    鍾繇辭別了荀彧,出了宮,上了車,靠在車壁上,腦子裏不停的回想荀彧剛剛說的話。

    我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難道不是他太緊張了,疑神疑鬼?

    夜色已深,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隻有粼粼的車輪聲和馬蹄聲,顯得那麼空寥,還有點催眠的效果。鍾繇原本就很累,聽著這有節奏的聲音,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但腦子卻偏偏靜不下來。

    丁衝被外放之後,他就成了天子身邊最親近的人。他知道這是荀彧的安排,他也願意配合荀彧,但他現在有點跟不上荀彧的節奏。他本想和荀彧好好談一談,但荀彧和天子說得太晚了,太累了,沒能給他留下時間,隻好等後天入值再說。

    執金吾帶領的緹騎和執戟士沿街巡視,看到鍾繇的馬車,在馬車前停下,命令士卒上前查驗,車夫解釋了情況依然不行,士卒很禮貌的敲了敲車壁。鍾繇驚醒過來,拉開車門,看到一張混雜著警惕和惶恐的臉。鍾繇揉揉眼睛。

    “什麼事?”

    “原來是鍾侍郎,得罪得罪。”士卒嘴上說著,還是伸頭進來掃了一眼,見除了鍾繇沒有其他人,這才放心,連聲致歉。鍾繇笑著擺擺手,以示不介意,又向坐在馬背上的執金吾王斌打了個招呼。王斌客氣地點點頭。“侍郎現在才出宮,真是辛苦了。”

    “王君客氣了。王君任執金吾以來,日夜巡視宮外,宮中得以安睡,我等皆蒙王君之福,不敢稱辛苦。”

    王斌笑笑,舉手示意,帶著人向前去了。鍾繇看著他的背影,暗自佩服荀彧。荀彧提議天子遷葬生母,又招王斌等人進京,授以執金吾之職,不僅證明了天子的血脈,還讓皇宮有了基本的安全保障。有了親舅舅帶兵巡邏保護,天子安全多了。而王家實力有限,短期內還看不到弄權的可能,反而要對荀彧感激涕零。

    荀彧不愧是王佐之才,也許他的確看得比我遠。鍾繇做了個決定。明天一早就出城去見戲誌才,傳達荀彧的命令。

    ——

    雖然同是潁川人,鍾繇與戲誌才的交往卻不多,他隻偶爾來曹操的軍營,就算來也是和曹操聊天說話。曹操喜歡書法,常向鍾繇請教,鍾繇喜歡軍事,常來軍營裏了解情況。此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都喜歡法家學說,經常一談就是半天。

    聽完鍾繇的來意,戲誌才很平靜的點了點頭,表示他知道了。鍾繇知道荀彧和戲誌才關係匪淺,但對戲誌才的平靜還是有些詫異,不免多問了幾句。戲誌才想了想,問了鍾繇一個問題。

    “你覺得袁紹和孫策交戰誰能勝?”

    “孫策?”

    戲誌才搖搖頭。“現在打,袁紹的機會多一點。以後打,孫策的機會多一點。時間拖得越久,孫策的機會更多。”

    鍾繇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他並不讚同戲誌才的意見。“願聞其詳。”

    “有三個理由。首先,朝廷正在部署圍攻袁紹,劉備帶著詔書趕往幽州,不管他能不能調解劉虞和公孫瓚的糾紛,對袁紹都是一個威脅,時間越久,威脅越大,直到袁紹徹底擊敗他們,控製幽州。在此之前,袁紹都不可能全力南下;其次,孫策需要時間來控製揚州,一旦他將劉繇趕出去,在揚州站穩腳跟,解決了後顧之憂,就可以集中精力對付袁紹。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袁紹正當壯年,孫策還年輕,但袁紹很快就會有體力不足之憂,孫策卻步入青壯,此消彼漲,袁紹的優勢正在慢慢喪失,而孫策的優勢卻會越來越大。”

    鍾繇看著麵帶得色的戲誌才,雖然不太舒服,卻還是微微頜首。他知道征戰是很辛苦的事,主將的身體狀況對戰事有極大的影響。人老了,難免精力不濟,而戰時諸事紛雜,千頭萬緒,尤其需要主將有旺盛的精力和清晰的頭腦。老將難得,很多時候就是因為體力不夠。

    四十左右,正是一軍統帥的最佳年齡,要經驗有經驗,要體力有體力。三十以下,體力充足,經驗不夠。過了五十,經驗豐富,體力難免不足。袁紹已經四十六七,很快就要年過半百,別看現在體力不錯,說不行馬上就不行。這時候比真正老了還要危險。六七十歲的人知道自己老了,體力不濟,不會逞強。而剛剛五十歲的人明明身體已經不行了,思想上卻還以為自己正當壯年,往往會做出不切實際的決定,等力不從心的時候已經遲了,一旦受挫,心理極易崩潰。

    按照這個想法,現在挑動袁紹和孫策交戰的確更合適,就算袁紹勝了也難以維持太久。如果再等幾年,孫策羽翼已成,不僅袁紹難以製衡他,朝廷也未必有這個機會。孫策的發展勢力的確太快了,快得讓人不安。丹陽、吳郡的易手簡直易如反掌,再給他幾年時間,誰知道他會發展成什麼模樣。

    鍾繇明白了荀彧為什麼這麼緊張,不免赫然。他不是掩耳盜鈴,他是目光短淺,沒有荀彧看得深,看得遠,看得透徹。

    “你打算怎麼挑動他們交手?”

    戲誌才笑而不語,垂著眼皮,撥弄著案上的紙卷。鍾繇沒有再問,他知道這句話犯忌了。

    ——

    常山,真定。

    劉備勒住坐騎,看著趙家門楣上的黑紗,回頭看看張飛,眼神不安。張飛也勒住坐騎,喃喃說道:“這可有點不巧啊,不會是子龍……”

    “咄!閉上你的鳥嘴。”劉備及時喝止,翻身下馬,親自到門前叫門。有穿著麻衣的奴仆出來答話,打量著劉備,眼神疑惑。這兩人風塵仆仆,還帶著兵器,可不像是來吊喪的。“二位這是……”

    劉備報上姓名,又問道:“敢問貴府是何人逝世?”

    “是家主。”

    劉備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趙雲不是趙家家主,他還有個兄長。“趙君子龍在否?我是他的朋友,曾在公孫伯珪麾下共事。”

    “在,在。”奴仆連連點頭,轉身進去通報。劉備站在門外,連連扼腕,慶幸不已。過了一會兒,趙雲從裏麵快步走了出來,來到劉備麵前拱手施禮,寒喧了幾句,又看了一眼張飛和他手中的長矛,不禁笑了一聲:“益德最近有奇遇啊,得此神兵。”

    張飛哈哈大笑,用力拍拍趙雲的手臂。“待會兒再說,待會兒再說。子龍,你守喪什麼時候結束?我們大老遠的跑來,可是要請你出山幫忙的。”

    趙雲眼神微閃,伸手指指家門,歉然一笑。“你看,這恐怕……”

    劉備瞪了張飛一眼,搶過話頭。“子龍,這次可是大事,關係到大漢運數。”他取下背上的行囊,露出裏麵的詔書一角。“我是奉天子詔書而來,還望子龍能助我一臂之力。”

    趙雲看了詔書片刻,又看看劉備,側身相邀。“玄德,益德,憲和,請。”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11 17:45
第798章 趙雲

    趙雲的兄長已經葬畢,現在是守喪期間,除了喪服之外,就是家裏比較清靜,沒什麼客人。

    在東側院的堂上,趙雲聽劉備講完了分別後的經曆,心情有些沉重。天空陰沉,下起了小雨,庭中地麵被打濕,積水緩緩而流,院外的樹枝被雨沾濕,褐色的枝條顏色更深。張飛抬起頭了一眼,忽然說道:“子龍,這個冬天是不是很冷?”

    趙雲茫然地點了點頭。劉備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張飛為什麼突然插這一句。張飛也不解釋,接著說道:“這幾年一直如此嗎?”

    趙雲仔細想了想。“一直如此。”他順著張飛的目光看去,眼神也變得凝重起來。“和我兒時比起來,這幾年都冷得出奇。按理說現在已經是三月初,枝條該返青了,現在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張飛若有所思。“糧食產量如何,有沒有歉收?”

    趙雲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看來益德這兩年不僅武藝大進,見識也大有增益。這兩年常山、中山一帶有沒有歉收,我不太清,可饑民越來越多,糧價一直在漲卻是事實。袁紹入主冀州,一意姑息世家,又接連與公孫伯珪交戰,小民的日子不好過啊。”

    劉備恍然大悟,連忙順著趙雲的話往下說。“子龍有所不知,朝廷曾派太仆趙岐解說關東,可是被袁紹拒絕了。我這次奉詔趕赴幽州,就是希望劉使君能與伯珪化幹戈為玉帛,隻有他們聯起手來,袁紹才會迫於形勢慎戰。子龍,我需要你的幫助……”

    趙雲垂著眉,耷拉著眼皮,不看劉備,卻舉起手。劉備訕訕地閉上了嘴巴。從打算請趙雲相助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不會順利。這兩年際遇不佳,自己為了活命不得不苟且,甚至可以說是朝秦暮楚,與趙雲的性格不符。他看不上自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這次回幽州,關羽留在了南陽,除了張飛、簡雍之外,他一個幫手也沒有,趙雲為人穩重,又擅長騎戰,正是他需要的人才。明知會碰壁,也不得不來碰碰運氣,希望身上的詔書能幫一點忙。此刻見趙雲不為所動,他不免暗自歎息,失落無比。

    但他不怪趙雲,隻怪自己。隻怪自己的根基太淺,隻怪自己當初沒有好好讀書,隻怪自己急於求成,目光不夠長遠。

    “子龍,我……”

    “明將軍先行一步,容我稍作準備,少則十月,多不過半月,我一定會趕到薊城,與明將軍相見。”

    劉備大喜,離席而拜。“我等子龍同行。”

    趙雲搖搖頭。“明將軍不宜多留,如果袁紹收到消息追來,你可能就走不脫了。”

    劉備如夢初醒,連連點頭。張飛也很高興,大笑道:“子龍,又能與你並肩作戰了,真是好啊。”

    趙雲笑笑。“益德突飛猛進,又有神兵在手,我怕不是益德對手,到時候還要請益德多多指點。”

    張飛開懷大笑。

    ——

    趙雲為劉備更換了坐騎,補足了行囊,送劉備出城。看著劉備三步一回頭的消失在官道遠處,趙雲撥轉馬頭,信馬由韁,慢慢來到城門前。天色將晚,行人步履匆匆,都趕著回家,擠在城門口。守城的士卒也有些不耐煩,隨便翻看一下就放行。

    趙雲勸劉備此時出城,也有這個原因。劉備是從並州而來,穿過井陘。他投袁紹又投孫策,張飛還曾隨孫策與蔣奇作戰,擔心袁紹恨他,沒敢從冀州境內穿行。離開真定後,他會迅速穿過中山國,進入幽州。隻要不進縣城,不住亭驛,他被發現的可能性不大。

    但趙雲還是很擔心。井陘是要塞,劉備經過井陘必然會留下記錄,而張飛那杆蛇矛又是如此獨特,不管是誰見過都會看一眼,想瞞得太久也是不太可能的。

    等了半天,趙雲才隨著人群進了城,沿著街道緩緩向前。

    “子龍。”身後傳來叫聲。趙雲勒住坐騎,回頭一看,見是夏侯蘭,便翻身下馬,站在路邊等候。夏侯蘭策馬走了過來,甲葉嘩嘩作響。夏侯蘭身高七尺五寸,比趙雲矮半頭,但他長得五官端正,不苟言笑,頗有幾分威嚴。他走到趙雲身邊,示意趙雲一起走。

    趙雲看著熙熙攘攘的行人。“等一會兒吧,又不急。”

    夏侯蘭會意,也下了馬,與趙雲並肩站在路旁。“決定了沒有?”

    “決定了,我正想去找你。”趙雲有些猶豫。“子清,我不去鄴城了。”

    夏侯蘭轉頭打量著趙雲,眼神疑惑。“為什麼?剛才那人是誰,公孫伯珪的使者?”

    “朝廷的使者。”夏侯蘭是城門軍侯,趙雲知道瞞不過他的眼睛。“你應該能猜出他是誰。”

    夏侯蘭轉了轉眼珠,回想了一會兒那人的相貌,忽然吃了一驚。“大耳無須,臂長過膝,劉玄德?”

    趙雲點點頭。“他從長安來,身上帶著詔書,要回幽州調解劉使君和公孫伯珪。”

    夏侯蘭輕笑了一聲:“我懂了。子龍,劉備輕於去就,有勇無謀,就算有詔書在手又能如何?朝廷偏居關中,無力東進,劉備不過是顆棋子,天下遲早是袁氏的。上次郡中委托你去幽州依附公孫瓚,已經耽誤了你一次,現在你再選錯了,可就是自己耽誤自己了。你的能力不會比張儁義弱,他都能以大戟士得到重用,你擅長騎戰,正是……”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想去鄴城。”

    夏侯蘭明白了趙雲的意思,張了張嘴,沒有再說。趙雲擅長騎戰,如果到袁紹麾下,肯定會與故主公孫瓚對陣,而且是主力。

    “我不去鄴城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不看好袁本初。子清,有人說大漢之所以傾頹至此,就是因為儒生好名,空談論道,豪門好利,貪得無厭。袁本初既好名又好利,他就算得了天下,新朝也不過是另一個劉漢,又有什麼意義?與其如此,我還不如支持敢於變法的朝廷。”

    夏侯蘭皺起了眉頭,遲疑了半天,幾次欲言又止。他覺得趙雲說得有理,但想想眼前的現實,又覺得朝廷也好,劉備也罷,似乎都沒有擊敗袁紹的可能。他看著陰沉沉的天,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子龍,朝廷變法尚武當然是好的,可是我很懷疑能不能成功,自古以來,變法者多不得善終。商鞅車裂,武靈王餓斃沙丘,君也好,臣也罷,與天下世家做對,都難免身死名汙,遺臭典籍。”

    趙雲笑笑,神情堅定從容。“商鞅雖死,秦因此而強。武靈雖困,趙因此而威。身亡而事成,雖亡亦可也。”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4-11 17:46
第799章 撲朔迷離

    鄴城。

    袁紹坐在案前,一手據案,一手端著青銅酒爵,淺淺地呷了一口酒,又慢慢將酒爵放在案上,手垂至腰間,緩緩摩挲著腰間的佩刀。這口刀樣式古樸,刀鞘卻鑲金嵌玉,中間有一隻用金絲鑲嵌而成的三足烏,昂首而立,用寶石點成的眼睛熠然有神,富麗堂皇,華美之極。

    郭圖站在袁紹麵前,小心翼翼地看著袁紹。他今天報告的不是什麼好消息,不知道袁紹會是什麼反應,所以他離得稍微遠了一些,免得被盛怒之下的袁紹一刀砍個正著。

    袁紹在外人麵前沉著穩重,在親近的人麵前卻時常發怒。身為袁紹的親信,他很是苦惱。

    “公則,你覺得劉正禮是什麼樣的人?”袁紹抬起頭,示意郭圖入座。

    郭圖如釋重負,在一旁的席上坐好,借著這個機會組織了一下語言。劉繇接連受挫,但劉繇沒有認輸,打算轉戰豫章,還有機會反敗為勝,更關鍵的是劉繇是劉夫人的族人,袁紹不能直接一口否定,他也不能落井下石,免得讓袁紹背上用人不當的惡名。

    “劉正禮有勇氣,但他不熟悉江南的情況,許貢……又敗得太快,劉正禮這麼做也是不得已。”

    “嗯。”袁紹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你回複他吧,讓他和元才好好合作,盡快轉戰廬江。孫策驍勇狡詐,孫堅卻是匹夫之勇,他坐鎮汝南,諸家不會服氣,正禮有機可趁。顯思在兗州也能策應他一二。”

    “主公英明。”郭圖附和了一句,隨即又提醒道:“顯思正在攻泰山郡,很快還要攻青州,他能騰得出手策應劉正禮嗎?”

    袁紹淡淡地說道:“我打算親征青州。”

    郭圖愣了一下,隨即連連點頭。經過大半年的時間,袁譚已經控製了兗州,眼下正在攻擊泰山郡,準備進入青徐。徐州的陶謙守得很緊,青州的田楷卻不是曹昂的對手,被打得節節敗退,大半個平原都丟了。如果袁紹再不出手,袁譚很可能將兗州、青州全部攬在手中,將來再攻下徐州,難免有尾大不掉之虞。

    袁紹這時候搶攻青州,無疑是一個最佳的時機。田楷和曹昂交戰大半年,已經筋疲力盡,袁紹一出手就能取勝。而公孫瓚不久前剛被袁紹擊敗,還沒緩過氣來,也無力馳援青州。

    “主公這個決策很及時。”

    袁紹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這是沮授和田豐的建議。”

    郭圖頓時語塞,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

    袁紹也不看他,接著說道:“公孫瓚不過匹夫之勇,接連被我擊敗後,隻能龜縮在幽州。我打算和烏桓、匈奴人聯姻,到時候夾擊幽州。在此之前,我想南征取青徐。孫氏控有荊豫,很快又將據有揚州,有坐大之勢,比公孫瓚更危險,不得不先剪除其枝翼,至少要將豫州先奪過來。如果能攻取廬江、九江就更好了。”

    郭圖思索良久,搖了搖頭。“主公所言自是至理,旌麾所指,孫堅父子自然望風而靡。不過主公有沒有想過,豫州地勢平坦,利於奔馳,我軍騎兵卻不多,怕是難以速勝。孫策擅長練兵,麾下將士精整,萬一他堅壁清野,據城而守,屆時經年累月,豫州殘破,對主公的名聲可有影響。”

    袁紹眉心微蹙,露出些許猶豫。豫州是他的本州,他當然不想打殘了,影響名聲。

    “那公則以為該如何?”

    “臣以為,還是先取幽州,屆時以幽州精騎突擊,以野戰決勝負,摧枯拉朽,豫州、荊州可一戰而定。”

    袁紹吸了吸氣,露出幾分心動。他雖然幾次擊敗公孫瓚,但幽州突騎的衝擊力還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豫州地勢平坦,孫堅父子身處南方,缺少戰馬,隻能以步卒為主。孫策擅長練兵,麾下精銳陣勢嚴整,如果以步卒強攻,損失必然不小,有幽州突騎在手,勝算會增加很多。但公孫瓚雖敗,實力尚存,幽州急切難下,孫策又勢如破竹,短短兩個月就連取丹陽、吳郡,再耽誤一段時間,他三郡在手,實力更強,就更難打了。

    沮援、田豐的意見有道理,郭圖的意見也有道理,袁紹一時難以決斷。

    郭圖心中暗喜,接著說道:“臣以為主公可取青徐,無須強攻豫州。田楷庸才,陶謙老悖,兩州豪傑傾心主公,主公可一舉而定,再命顯思移鎮徐州,飲馬長江,揮師西進,則九江、廬江可下,主公以大兵坐鎮兗州,居中調度,豫州俊傑響應王師,孫堅必望風而逃,豫州可得全壁,父老皆賴主公厚德。”

    袁紹的眉梢輕顫,眼睛亮了起來,臉上的表情也生動了許多。比起沮授、田豐強攻豫州的建議,郭圖這個建議更符合他的心意。如果能不戰而取冀州,不僅冀州損失小,而且能凸顯民心所向,這可比得到豫州的土地更有意義。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好處:名正言順地將袁譚調離兗州。

    “常山、中山兩國豪傑最近可有投效的?”袁紹想了想。“張郃推薦的那個趙雲來了沒有?”

    郭圖不以為然。“沒有,大概還在猶豫吧。”

    袁紹哼了一聲,有些不快。他想對付公孫瓚,需要精通騎戰的將領,這才接受張郃的建議,讓張郃通知趙雲來鄴城,沒想到趙雲還猶猶豫豫,看來是留戀故主公孫瓚啊。這樣的人,不用也罷。

    “我再斟酌斟酌。”袁紹轉移了話題,沒興趣再討論趙雲的事。“還有什麼事嗎?”

    郭圖拱拱手。“最近鄴城有些謠言,眼下還在追查消息來源。”

    “說說看,都是什麼謠言。”

    “有人說,東南有王者氣,又說什麼帝出乎震,正月日食也指向東南。反正說來說去都是將注意力引向孫家父子。我本來以為是朝廷在散布流言,借主公之手遏製孫策,現在又不太敢肯定了,也許是公孫瓚擔心主公攻擊也說不定。”

    袁紹眼神一閃,沒有接郭圖的話頭,但他聽懂了郭圖的意思,有人想推動他和孫家父子交手,朝廷有嫌疑,公孫瓚也有嫌疑,但絕不僅僅是他們,沮授、田豐也有嫌疑。正是他們在建議他置公孫瓚於身後不顧,南下攻擊青州、徐州。至於他們是為了更大的利益,還是受了什麼人的委托,那就說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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