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命
家!
回家的路是漫長的。
三匹馬沿著官道在高粱地中間穿著,前面的兩匹馬的馬鞍上坐著的是兩名軍人,一名軍官一名士兵,軍官看起來年齡不大,頂多也就是三十歲的模樣,那士兵倒是年青的出奇,看起來最多只有十六七歲,也許是個虛報年齡從軍的少年。
少年騎兵的馬鞍後面牽著一匹馬,馬鞍上放著一個架子,托架上又蓋著的黑布用繩扎綁整齊,誰也看不清,拖架上裝的是什麼。
這兩個名軍人在高梁地裡穿行的時候,誰都沒有說話,氣氛顯得有些奇怪,尤其是那名軍官,儘管他挺著脊樑,可是卻垂著頭,一副無精打彩的模樣。
偶爾的,軍官會抬頭朝遠處看去,似乎是想要看看還有多遠才到達目的地,儘管他看起來有些心急,但卻壓根就沒有催促戰馬加快速度的意思。
而士兵也是一言不發的跟在他的身後,有時候,他會朝周圍看去,可是這人高的高梁地,卻擋住了他的視線,讓他根本就看不到遠方有什麼。
兩人就這麼走著,一言不一發的走著。
但凡是大明的官道,必定有收費站。
按照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道理,這官道上的收費站徵收的過路費,都是用來修葺道路的,可實際上,恐怕只有天知道每年征的那麼多銀子是不是真被用來修路了。
不過收費站卻也安置了不少人,比如舊時的驛卒,除了在官道兩側的服務站中幹活外,還有就是在收費站中收費。
「這是什麼車,都十尺九寸了,還十尺的車……」
「十尺九寸也得按十一尺的車交,誰讓你少一寸了……」
諸如此類的嚷嚷聲在收費站上迴響著,稅吏、站員與商販們總是會打嘴仗,天下的收費站都是如此,稅吏、站員想按律徵費,那些商販自然不想繳費,千方百計的想少繳,於是,雙方的爭吵總是在所難免。
就在眾人的吵嚷聲中,已經那商販吵了半天,早就火冒三仗的站員,瞧見那兩個穿著紅色軍裝的官兵過來時,便扯著嚷子大聲喊道。
「你們,你們倆,說你那,等會,到後面排隊去……」
可馬背上的軍官只是看了他一眼,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是騎著馬直接朝收費站一旁的通道走去。
他們這麼一走,周圍的百姓立即嚷嚷道。
「哎喲,這下見識了吧,這些穿灰衣裳的,也就是欺負一下咱們!」
「可不是,有種去攔他們啊!」
「當兵的就是橫……」
「可不是,現在好了,碰到當兵的,一個個都裝起孫子了……」
都不用周圍的商販用激將法,李得亮便徑直走到那邊攔住了想要過去的這兩個人。
「讓你們等等,沒聽見嗎?」
他這麼話聲一落,那邊後面的少年兵就毫不客氣的懟上過去。
「等個屁,這牌子寫的是什麼,軍人優先通行,你眼瞎了是不是!」
少年兵手指著一旁的牌子,那牌子上除了公佈各種尺寸的車輛徵收過路費的費額之外,還有就是清楚的寫著「軍人優先通行」的字樣。
「軍人優先,那也得分時候,你沒瞧見那邊正忙著嘛,」
被少年騎兵這麼一懟,知道自己理虧的站員又嚷嚷道。
「交錢,交錢,三個馬,一共……」
不等他說完,那邊的田程卻突然跑了過來,衝他就是一腳。
「他麼的,你眼瞎嗎?」
然後田程立即對馬背上的軍官賠禮道。
「長官,對不住,他不知道規矩……」
規矩,什麼規矩?
挨了一腳的李得亮,正想問來著,一抬眼才注意到後面那匹馬的馬鞍托架上蒙著黑布。
那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雙腿甚至一軟,人就跪了下去。
「對、對不住……」
一邊賠著禮,一邊叩著頭。
這會原本喧囂的收費站已經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那三騎,看著那馬背托上的黑布。
「這是啥……」
一個商販話剛出口,那邊就被人拉著衣袖。
「別嚷嚷,是護送隊。」
護送隊。
對於護送隊,大多數人都很陌生,這是最近幾個月才出現在報紙上的字眼,這些護送隊的任務,就是把陣亡官兵的骨灰送到他們的家中。而護送隊都是各部隊留守的官兵組成,往往都是這樣一名軍官和一名士兵組成。
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在大江南北,這樣的護送隊總會出現在官道上,把一個個陣亡官兵的骨灰送回到他們的家人手中。自然的也出現在報紙上,有些人從報紙上瞭解到護送隊,有的人根本就是一無所知。
就像李得亮那樣,儘管他不知道,可他卻知道,自己犯了大錯。所以才會跪下去賠禮。而周圍的商販們,也不敢大聲說話,唯恐驚擾了亡靈,這是最起碼的禮,更何況,這些人都是為他們而死的。
馬背上的軍官,那臉色依然沒有任何變化,他幾乎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朝前看了一眼,然後淡然的說道。
「放閘吧。」
從始至終,軍官都沒有看李得亮一眼。
他很累!
這半個月,他已經送了九個戰友回家,這是最後一個,一個駝架最多可以裝十二個骨灰盒。送九個戰友回家的經歷,對於他而言,是一種折磨,每一次,都要面對戰友們淚流滿面的家人。
他受不了。
在第一次送戰友回家之後,他甚至坐在河邊大吼了一聲,他寧可上前線,那怕被地雷炸成碎片,也不想再送戰友的骨灰回家了。
這種滋味太難受。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知道了,為什麼陛下堅持要讓本部軍官送陣亡官兵的骨灰回家,只有如此,才知道,這一盒盒骨灰從來不是數字,而是一個個家庭,骨灰盒中裝著的是父母的兒子、女人的妻子、孩子們的父親。只有如此,才知道,戰爭的殘酷,才知道在指揮戰鬥時,必須慎之又慎,而不是為了個人的榮譽,讓弟兄們白白送死。
每一個弟兄的死去,就意味著一個家庭的破碎。
送完這一個,就可以回去了……
軍官長歎口氣,離開了收費站後,他和下屬繼續前行,一個小時後,已經離開官道的他們來到了一個市集,在鎮口的橋頭處,還有一群孩子在那裡玩耍。孩子們看到有官兵過來時,便停止嘻鬧,其中的幾個孩子甚至滿懷期待看著馬背上的人,期待著看到自己的父親或者兄長。
「小伍,是不是你哥回來了,你哥不是騎大馬的嗎?」
「他那馬又不能騎回家,那是官軍的馬。」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道著的時候,騎馬來到橋頭處的軍官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然後和下屬互相整理儀容,甚至還取出布巾,從水袋裡倒水洗了下臉,如此收拾乾淨之後,才牽著馬往鎮子裡走去。
這兩個官軍的舉指,引起了張坤禮的注意,作為秀才的他,隱約的感覺到,這兩個官軍來這裡肯定是有事要辦。他們剛一過橋,他便迎了過去。
「在下張坤禮,是張集本地的秀才,不知長官來此有何貴幹?」
「請問,張一鳴張老爺住在什麼地方?」
「你是說張老爺啊……」
一聽是找張一鳴,張秀才的客氣便斂去兩分,那張家在鎮上也就是一般的殷實人家罷了,也就是老大有點出息,聽說在官軍裡當了個什麼排長,也就是個武夫罷了。
「小伍,是找你們……」
突然張秀才的眼睛一睜,看著最後面的那匹馬,他的雙目睜大,輕聲說道。
「張,張兄走了?」
「嗯!」
王玉之點點頭,然後對張秀才說道。
「村裡的保長呢?請他一同過去吧!」
鎮上的人都看到了,人們看到那匹馬馬鞍架子上黑布蒙著的盒子。在保長來之前,就有人跑到張家去通風報信了,所以當王玉之一行來到張家門前的時候,門前已經站了很多人,一個老婦哭喊著「我的兒」,儘管有人攙扶著,可卻仍然癱坐在地上,一個年長的頭髮雪白老人,也是滿面淚水,如果不是有人攙扶著,恐怕也會癱坐於地,他眼巴巴的看著那兩名官兵走過來。眼巴巴的看著他們從馬背上取下用白布紮著的骨灰盒。
雙手端著骨灰盒,孫強盡可能的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肅穆,他跟在長官的身後,踏著正步走向陣亡戰友父親的面前。
「請問是張一鳴張老爺嗎?我是第57營上尉王玉之,非常抱歉的通知您,令公子張平上士在前線陣亡了……」
站在張一鳴的面前,王玉之公式話的說道。然後從孫強的手中接過骨灰盒,畢恭畢敬的遞送出去。
「我的兒、我的兒……」
接過骨灰盒的張一鳴,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立即放聲大哭著,滿臉的老淚縱橫。而原本跟著過來的小伍,似乎也明白,也知道了,嚎淘大哭的時候,更是用腳踢著王玉之。
「你還我哥,還我哥,還我哥,把我哥還給我……」
王玉之只是站在那裡任由他踢打,最後哭喊著的小伍被旁邊的人拉開了。然後他也沒有整理儀容,而是從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然後說道。
「這是令公子撫恤金,一共一百二十六兩,另外,本地官府會在三個月內,在本縣將張平上士的功田劃給他的繼承人,遺族子弟就讀縣學、府學,也會得到的優免……」
一百二十六兩,這是張平一年的軍餉,其實,並不算多。對於陣亡官兵的家人來說,真正的撫恤是免稅的功田,根據軍銜不同,其田畝數也有不同。像張平是上士,可以得到兩百畝功田,在妻子去世、子女成年之前,都可以享受免稅特權,如果是父母繼承的話,免稅權也是一直到其父母去世。
兩百畝地,足夠讓他的家人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只是,這往往並不是他們所需要的。他們需要是自己的家人。
「我們不要錢,我要我哥,你把我哥還給我……」
小伍仍然在那裡哭喊著,周圍的人也是眼眶裡掛著淚,一些婦人也跟著哭了起來。
誰願意要這個錢呢?
張一鳴看著那被送到手中的信封,臉色變得越發的淒然,他的嘴唇顫抖著。
「這錢,這錢,你,你讓我咋花啊……」
拿著那裝著錢的信封,張一鳴喃喃道。
「這,這老大的命啊……」
這那裡是錢!
這是命!
他養了二十三年的兒子用命換來的錢啊,這錢燙的他的手都拿不住,他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面前的軍官,然後他哭著說道。
「這錢,你帶回去,給,給弟兄們買,買煙抽……」
「張老爺,我不能,這錢是令公子的撫恤金,如果您不收,我就沒有完成任務,就不能和上級交待。」
王玉之連連搖頭說道。他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他又扭頭對保長說道。
「實在不由,就先由你代收,等……」
「不用,」
張一鳴大聲吼道。
「保長,勞煩您拿這錢去買煙,買酒,都買最好的,你帶回去,給弟兄們抽,就,就說是,是張平請弟兄們的……」
說話的時候,張一鳴又哭了起來。
「張老爺,這,這是張平的撫恤金,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原本想說糟蹋的王玉之還是沒能說出口,
「這錢,是我兒的命啊,你讓我咋花,讓我咋花,你告訴我,我咋花……」
張一鳴大聲嚎吼著,那不是錢!那是命!是他兒子的命。
「我不能……」
眼睛通紅的王玉之剛想拒絕,就聽到張一鳴吼道。
「你不能,你把他背回來的,就把它背回去……」
最終,錢還是變成了煙,是北直隸最好紙煙,一包要五十文,足足幾百條煙被堆在駝架上,看那被裝在駝架上的煙,多日來一直在克制自己感情的王玉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再也受不了的。
「啊……」
放聲大哭的王玉之,只是坐那裡,坐在路邊,孫強早就哭成了一個淚人,他甚至都不敢去看那些煙。那是戰友的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