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襲擊
來到綏德的第十天,妙澄法師帶著一本佛經走進了王府。世子吳應熊讓他先於書房外的小會客廳稍待,然後進去向父親稟報。
妙澄法師將這間小客廳打量了一下:這是一間典雅的士大夫家的會客室,一色的紅木明式傢俱,茶几上擺著矮松、雲竹等盆景,四壁掛著名人字畫,小小的會客廳裡充溢著一派高雅敦厚的氣氛。
在來到綏德之後,對於這裡妙澄法師早就前了一定的瞭解,若是說綏德或者說吳周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恐怕就是「無處不漢風」。
城市是漢式的、宮殿是漢式的,建築同樣也是,至於官員的府邸亦是漢式……
或許,這正是飄零於外的他們,唯一的精神寄托。
只有遠離故土,才知道故土的可貴,正像他們不改的鄉音一般/
「法師,十年不見了,你一向可好!」
妙澄法師正在打量之際,門口傳來一句洪亮的具有濃厚遼東口音的問訊。是吳三桂來了。
妙澄法師與吳三桂是老熟人,當年在雲南的時候,吳三桂就曾拜訪過妙澄法師,今天穿著一身淡色道袍,在妙澄法師看來,吳三桂的氣色比二十年前兩人相見時在差了很多,年月不饒人啊。
忙起身雙手合什道:
「妙澄見過吳將軍!」
這一聲「吳將軍」讓吳三桂一愣,旋即他明白了,自己這個「王」在明人的眼中,根本不是什麼王。
「這是在我家裡,不必拘禮。」
儘管年歲不饒人,但吳三桂的步伐仍然很有力,他用手指了指椅子。
「請坐!」
跟在後面的吳應熊附和著說:「法師,你請坐。」
三人落座後,有穿著紗麗的宮女進來獻茶。
在宮女離開後,妙澄法師說道。
「十七年前,將軍離開雲南時,世人只以為將軍與摩下部將必定葬身於荒蠻之中,可卻未曾想,將軍卻於天竺創下如此功業,實是讓人讚歎,而將軍又於此大興佛法,讓佛法再現天竺,將軍功德無。」
說罷,妙澄法師又站起來行了一禮。
「哪有什麼功德!」
吳三桂樂呵呵地笑道。
「十七年前,吳某人離開雲南時,也未曾想到會有今日,當日吳某人離開雲南,實在是迫不得已,畢竟,大明之大,絕無吳某容身之地,當年法師亦曾如此告知吳某,吳某與麾下將領幾經磨難,方才於此立足。這天竺是佛祖誕生之地,當年佛法是何等之盛?只可惜後來異教入侵,佛寺被毀,信徒或是被殺,或迫於無奈改信異教,天竺更是久不聞佛法,如今吳某既然於此地立足,就要大興佛法,要弘揚佛法……急需像法師這樣的大賢,如今天弘揚佛法缺乏得力之法師,現在法師來了,正好借此施展一番。」
吳三桂說話倒也是直言快語。話說得很誠懇,其實,他之所以大興佛法,還是為了自身能夠於這裡長久統治下去,與什麼佛光重現天竺壓根沒有關係。
「佛光重現天竺、將軍功德無量!」
吳三桂摸了摸八字鬍,關切地問道:
「法師於此地的生活還過得慣嗎?寺裡的事接手了嗎?」
妙澄法師答。
「貧僧多年來四海為家,隨便在哪裡都能習慣,只是不習此地語言,講法總有限制。」
「不要急,慢慢來。」
吳三桂端起茶杯,對妙澄法師說道。
「喝茶吧,這茶可是從天朝來的。」
妙澄法師沒有說法,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茶的味道相當醇厚。妙澄法師放下茶碗,突然看到吳三桂的神情似乎有些走神。片刻後,他才回過神來。
「法師,聽說你曾於中都見過陛下?」
吳三桂放下茶杯,轉了一個話題。
「貧僧三年前於中都時,曾有幸得見龍顏。」
妙澄法師如實的回答道。
「陛下是天人之資,當年流落民間,十數年臥薪嘗膽,方才中興大明,先皇帝在天之靈看到大明中興,亦能瞑目了……」
妙澄法師聽吳三桂這麼一說,便說道。
「今日大明能夠中興,全是陛下之功,如今大明已經是盛世,百姓更是安居樂業,實是數十年未曾有之盛景。」
「嗯。」
吳三桂略為點點頭,說道。
「雖說我身在天竺,可卻時常關注大明,大明今日盛景,實在是讓人神往,陛下是明君,得此明君,實在是大明百姓的福氣。」
妙澄法師萬沒想到,吳三桂居然會說也這番話來。
顯然,這超出了他對吳三桂的認知。
「我知道這天下人一直記恨著我,恨我當年引清軍入關,可是,法師,當年吳某之所以引清軍入關,確實是為了報君父之仇,誰曾想那滿清卻鳩佔鵲巢,如此……我今天把實情告訴你,他日若是法師有幸再見龍顏,可告訴陛下,吳某人從不曾敢忘先帝之恩,吳某雖釀下天禍,但卻一日不敢忘記自己是漢人,是明臣,只待時機成熟,既會重新起事,歸復大明。」
會客廳裡的氣氛驟然凝重起來。兩人初次見面,吳三桂居然會跟自己談這樣的往事,這是妙澄法師始料不及的。關於甲申年吳三桂引清軍入關一事,在國內早就已經有了定奪——他是漢奸。
這一點,是鐵的事實,是沒有辦法扭轉的。儘管一些人為其辯解什麼,吳三桂不像其他漢奸那樣甘心為滿清走狗,動輒為其屠城。但是如果沒有吳三桂引清軍入關,又豈會有後來的屠殺?
吳三桂自己是沒有動手屠殺,可間接死在他手中的百姓豈止億兆!
妙澄法師對於這一切,也有他自己的認知,他當然也知道,吳三桂在內心深處未必曾甘心臣服於滿清,但他同樣知道,吳三桂是一個極為現實的人,他的臣服更多的是為了個人利益,即便是將來反叛同樣也是。
「當年人們都認為吳某人引清軍入關時,就已經與清軍勾結。其實,我是受了天大的冤枉。」
吳三桂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後將杯子重重一放,繼續說。
「真相是這樣的。那年先帝命吳某入關勤王,天下各路大軍聽旨不動,唯我領兵棄守寧遠,率領軍民撤入關內勤王,只是因為十數萬眷民隨軍,所以動作遲緩……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李賊佔了京城,先帝殉國。當時我應該怎麼辦?我受皇上大恩,理應效忠皇上。可陛下已經殉國,我該如何辦?事情來得這樣突然,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於是說,我吳家世受大明大恩,陛下殉國,吳某人必須要報君之仇,而那李賊領兵十數年正欲討伐吳某,吳某兵力單薄,這時多爾袞派人來訪,稱願意出兵助我,當時,吳某人就如同病急亂投醫的病人一般,雖明知是穿腸毒藥,卻也只能吃下這藥。當時那多爾袞更是允諾,只待助我奪回京城後,待太子登基,只要許其和約,大明與其約為兄弟之國,除此之外,別無他圖……誰曾想,吳某卻中了他的奸計……後來吳某人與心腹商量良久,苦無好辦法,當時只有一個選擇,要麼與多爾袞決裂,可當時吳某的麾下兵力薄弱,如何能與其決裂,所以只能暫時忍辱負重,一面追擊李賊,一面尋找機會,再後來,天可憐見,陛下於江南起兵,不過數年,便中興大明,趕走了滿韃。只是吳某罪孽深重,實在不敢乞求世人原諒,只能遠逃天竺了……」
妙澄法師仔細地聽著,心裡卻能聽出來,吳三桂在為自己開脫,如果他真的忠心大明,為什麼後來要往雲南拚死進攻晉王?逼得永歷帝只能遠逃至緬甸?
當然,這個念頭他並不會說,畢竟,對於吳三桂,天下早就有公論,他是漢奸,這一點,無從可辯。
儘管明知道吳三桂有意為自己開脫,但既然他主動談起此事,何不趁此機會核實一下,這是一樁必將載之於史冊的大案子,弄清楚是非常有意義的。
妙澄法師說道:
「剛才聽將軍說起那樁舊事,儘管貧僧身在五行外,但此事卻也是我大明之一段公案,後世人必定想要弄個明白。依大人所說,當時,大人之所以引清軍入關,並非是你一主而為,而是受薊遼總督王永吉之命?」
「法師,確實如此。」
吳三桂斷然說道,然後又長歎道。
「薊遼總督王永吉派吳某的副將向清國借兵,要求他們從喜峰口長城一線由北向南與自西向東的關寧鐵騎兩線作戰打擊闖賊,但當時吳某求戰心切,一心想要報君父之仇,所以改為自山海關出兵聯合進攻,如此……卻中了多爾袞的奸計。」
妙澄法師想,吳三桂說的可能不是假話,薊遼總督王永吉借兵,確實也是事實,他們都沒有想到,後來多爾袞會「背信棄義」。倘若不是他們借兵,說不定李自成早己登上大順皇帝的寶座,君臨天下了。
可李自成總好過滿清吧!
至少沒有剃髮易服,沒有異族的奴役!
「法師,他日若是有緣,請你轉告陛下,臣所犯之罪,實在是罪孽深重,從不敢乞求陛下原諒,只是臣所領關寧軍,當年曾為我大明衛邊數十載,只請他日陛下發兵天竺時,放過他們一條生路!」
吳三桂這幾句話,說得妙澄法師只是一陣驚詫。
是的,誰都知道,大明遲早會用兵天竺!
這吳周還有多少年的國運?
三十年?五十年?
或者更短的時間?
「父王!」
吳應熊驚詫的看著父王,他沒想到父王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但吳三桂並沒有理會他,而是看著妙澄法師說道。
「法師,我可以說句心裡話嗎?當年若不是王永吉之命,我是絕不敢主張求助清軍的,但大錯已鑄,我就是大明的罪臣。可是,數萬關寧軍卻不是,今日我等於異域看似安穩,可卻無時不牽掛著大明,牽掛著遼東老家,這常言道,落葉歸根,吳某是歸不了了,只是希望將來……朝廷能放過關寧軍……」
妙澄法師發現吳三桂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是真誠的目光,他覺得吳三桂的這番話是心裡話。
沉默片刻,妙澄法師說道:
「待到將來,想來朝廷自會有決定,若是他日有幸得見龍顏,貧僧定會把這番話告知陛下。」
隨後,吳三桂又與妙澄法師在那裡聊了很長時間,聊的既有佛法,也有大明,一時間倒也是賓主盡歡。
直到把妙澄法師送走之後,吳應熊才說道。
「父王,難道,你,你剛才說的是,是真的嗎?」
聽兒子這麼一說,吳三桂只是笑著說道。
「應熊,你覺得明朝會用兵天竺嗎?。」
「嗯……」
沉吟片刻,吳應熊說道。
「也許會,畢竟,海峽殖民地近在咫尺,再加上平南,父王,你的意思是,若是明朝用兵,我們就舉國而降嗎?」
吳三桂先是沉默片刻,然後臉上的神情凝重道。
「即使是孤舉國而降,那明朝皇帝,又怎麼可能容得了孤?容得下我大周?」
轉臉吳三桂看著兒子說道,
「興乾皇帝是永遠都不會忘記孤的,所以孤是不可能舉國而降的,可是……」
吳三桂沉默片刻,然後說道。
「可是,現在他是抽不開身來的,大明忘不了孤,同樣忘不了滿清,現在滿清已經到了西域,甚至與波斯多次交戰,滿清在西域蹦的越歡,他們的日子就越短,大明肯定是會用兵西域的!」
「父王,您的意思是我們與滿清聯手?」
吳應熊試探著問道。
「哼,上次與其聯手,得到的又是什麼?」
說到這,吳三桂略帶傷感地說。
「當年,多爾袞若是不背信棄義,為王又豈會落得今天這步田地?若是借兵成功,我們吳家就是再造大明的功臣啊!」
客廳裡一陣短暫的寧寂,很快吳三桂便恢復了常態,對兒子說道。
「總之,你記住一句話,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相信那些韃子,韃子實是虎狼之輩,毫無信義可言,明白嗎?永遠都不能相信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