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王與將
細雨濛濛中,如果不看遠處荒涼的沙漠,也許會讓人生出幾分身在江南的錯覺。
一邊是浩瀚而荒蕪的沙漠,一邊是綿延百里的田地,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場景,是得益於靖南河(澤拉夫尚河)河水的灌溉。
從雪山流下的河水擊打著河岸泛起滾滾的泡沫,幾隻水烏貼著在河面上飛來飛去,偶爾在水面上駐足片刻,然後又鑽入低垂的、灰濛濛的、雲霧繚繞的天空。
細雨濛濛中,在河邊橋頭的一間小房子裡,幾名士兵坐在那裡,躲著雨,他們大多數時候,都是在這裡閒聊,畢竟,敵人早就被因在靖南了。不過儘管如此,他們偶爾的還是會把目光投到門外,聽一聽遠處是否有人經過。
這座橋,並不是一個什麼必經之地,不過只是一座簡陋的木橋,偶爾的會有一些騎兵經過這裡,除此之外,很少有人來,對於守橋的明軍來說,他們希望看到弟兄們從這裡路過,然後帶來一些新的消息。
「好像有人來了!」
突然,李作義抬起頭往雨地裡看去,
「好像人還不少!不過速度不快。」
弟兄們也紛紛站了起來,他們端起了火銃,李作義走到了門口,站在那,往遠處看去,突然,他一下子楞住了,他清楚地看到雨地中有一隊騎兵趕了過來,他們穿著的軍裝並不是明軍的紅色軍裝,而是……清軍!
睜大眼睛,李作義正要大聲吼出來的時候,他看到在那股清軍的前方,有幾個穿著紅色軍裝的騎兵。
這是怎麼回事?
詫異的功夫,他聽到橋上傳來的馬蹄聲,連忙走過去看了一眼,只看到一隊騎兵在橋上走著,是大明的騎兵,其中一個騎兵朝他走了過來。
即便是隔著雨衣,李作義也看到了那個騎兵是校慰軍銜,於是他連忙立正敬禮。
「穿上雨衣,讓弟兄們先避一避!」
得到命令之後,他立即招呼著弟兄們穿上了雨衣,避到了遠處。在朝遠處去的時候,他不時的回頭看著橋頭,心裡疑惑道。
「這是怎麼了?」
在距離橋還有百步的時候,王化行勒住了馬,他朝著身後的親衛看了眼,然後說道。
「我自己過去就行了。」
「大帥……」
「不用擔心,晉王要是沒有這點胸襟就不是晉王了!」
就這樣,下了馬之後,王化行在路上上走著。風夾著雨點打在他的臉上。夏雨暖融融的,只不腳下的路很爛,走路的時候,他總感覺泥在拖著他腳上的靴子。這又靴子是明式的銅釘牛皮靴,很重,很沉。
聽說,在大明現在已經有了橡膠製成的軟底軍靴。
也不知道,那靴子穿著是不是舒服一些……
就這樣默默的走著,王化行走到了橋頭附近停下腳步,對著前方,他凝神看起來。可是他現在既看不見前方,也聽不見聲音,此時此刻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只有一個片紅色,在緩緩的朝他走來。
「待他日凱旋時,再為你慶功!」
這句話又一次在他的耳邊邊迴響。
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天,他從沒有期待過活,但是他期待著勝利的一天,期待著摘下面具的一天。
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紅色,那是久違的紅色,那紅色,多少次在他的夢中出現過。
多少年了。
也許,可以重新穿上紅色的軍裝,也許……
其實王化行覺得自己很累,真的很累。
即便是現在再穿上那身紅色,也無法掩去內心的疲憊。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女兒們,也許,現在是時候考慮自己了。
就在這時候,那個紅色在他的面前停下來,是一個六十餘歲的將領,他站在王化行的面前。
「王化行……」
李定國打量著眼前的這個中年人,他看來很精神。
王化行也看著他,他猶豫著應該怎麼行禮,是按滿清的規矩行跪禮,還是按大明的規矩行揖,或者是抱拳,或者是軍禮……猶豫片刻,王化行向他行了個軍禮,
這是一個久違的軍禮。
「見過晉王!」
打量著王化行,李定國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看著他,很難想像,一個人可以身在敵營二十餘年,潛伏如此之久,數十年不改初心,實在是難得的很。
「可以回家了。」
即便是有千言萬語,但話到嘴邊,李定國也只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是啊。可能回家了。」
王化行笑了笑,他整個人都顯得極為平靜,平靜的出奇。
等了這麼多年,總算是等到了這一天,終於可以回家了。
儘管是這是期待已久的事情,幾乎每天在夢裡,王化行都會夢到這一天,可是現在,他卻沒有什麼情緒的表露。
「當年,你為什麼離開陝西?」
李定國有些不解的問道。同時拿出香煙,抽出一根遞給王化行,隨後又主動給他點著了火柴,幫他點著煙,王化行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道。
「人,總需要做出一些決定……其實,我一直是想當官,那樣的話,可以光耀門楣,可能,是因為我知道,大清是兔子的尾巴吧,也可能是因為,反正,就離開了。」
吸著煙,王化行又沉默了片刻,然後才用緩慢地聲音說道:
「我不想說,因為我是漢人,所以與滿清勢不兩立,其實,沒有多少人有晉王您們那樣的覺悟,至少一開始的時候,真的沒有,綠營……也就是為了混口飯吃,漢奸……其實,也是為了個人的富貴,那個時候,誰在乎那些呢?其實,不過也就是換個主子而已,就像那些清軍一樣,他們現在願意投降,也只是因為,覺得自己換了個主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換個主子保住了性命,很划算的買賣不是嗎?」
對於王化行的回答,李定國並沒反駁,只是默默的點著頭,確實,又有多少人分得清那些,至少在那個時候,人們是分不清的。那些讀了幾十年書的人都分不清,或者不願意去分清,更何況是普通的百姓。
沉默了片刻,王化行又問道。
「不知道晉王準備如何對待他們?」
他口中的他們,指的自然是那些隨他投降的旗人,作為他們的統帥,王化行並不能僅僅只關心那些官佐將領。他同樣關心那些普通的士兵。還有他們的家人。
對於幫助感情把這裡掃蕩一空的王化行來說,他非常清楚,想要解決一些人是多麼的簡單。他不過只用了幾年的時間,就讓曾經生活在這裡的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正因如此,他不希望那些和他一起投降的人,成為消失的那群人。
「首先會對他們進甄別。如果發現在入寇時曾參與屠城,殺無赦!」
李定國的聲音不快不慢,只是靜靜的在講述一個事實。血債血償。這是一個最起碼的處世方針。至於什麼所謂的以德報怨,不過只是笑話罷了,這個笑話可以說出來聽聽,但是絕不能真拿這當回事,更不能真的這麼做。
「確實,那些人確實該殺,按年齡就差不多能糾出一半來,這個事好辦,也必須要辦。」
有些事情是無法避免的,對此王化行非常清楚,這不是報復,而是伸冤,殺人者人必殺之!
「我那裡有一份名單,雖不敢說十成十都在裡面,可也有個**成,你們可以對照一下。」
「你有心了。」
李定國點點頭,然後說道。
「建奴步兵衙門裡也有相應的資料,那些資料……」
原本想說那些資料可以對應的他,突然想到,現在靖南被圍,早晚那些資料會被城裡的人當成柴火給燒掉。想要獲得那些資料,恐怕還真有些困難。
不過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畢竟軍正司的那些傢伙最擅長的就是幹這種活,只要那個人會說話,他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們所知道的一切都掏出來,沒有任何人能夠瞞得過他們。
現在頂多也就是費點功夫罷了。
「那其它人呢?」
王化行繼續問道。
「你給名單,名單上的人,都可以安排前往諸夏或者殖民地,如果確實是有功的人,比如你之前發展的下線,這樣的人可以留在大明,希望你能理解,畢竟,現在的大明不同於過去。」
對於這個問題,李定國同樣也沒有隱瞞,他知道王化行一定會問這個問題,同時又特意說道。
「至於明珠,他可以去諸夏或者各殖民地,如果他一定想要留在本土,那麼就去北海省,北海島、庫頁島上人煙稀少,應該比較適應他。」
聽到對明珠的安置,王化行笑了笑,然後點頭說道。
「想來,他勢必更願意去諸夏,去好望角吧,那裡的天氣更適合他,至於北海省,太過苦寒了,比寧古塔還靠北,他肯定不會去的。不過,我希望他在靖南的房子,還有土地,都能夠折筆銀子給他,畢竟,我答應過他,要保全他的性命,家業,這是遊說他幫咱們做事的前提。」
王化行主動的為明珠做了決定,當初他遊說明珠的時候,給過他一些保證,所以他才會提出這些要求。
對於這個結果他已經非常滿意了。畢竟。明珠並不是普通人,如果不是因為他立下的功勞,他肯定是必死無疑的。現在能夠保住他的命已經非常不錯了。
「實在不行,我想由我拿一筆銀子出來補償他。」
「那有讓你這樣的功臣掏腰包的道理,這筆銀子,朝廷肯定會出的,你放心,既然已經答應了他,那咱們就會做到。」
晉王的答覆讓王化行輕了口氣,這個結果無疑是最好的結果。他又沉默片刻,然後才問道。
「那麼他們呢?那些普通的兵丁怎麼安置?」
面對這個問題,李定國並沒有立即回答,而只是在那裡沉默著,現在對於投降的清軍兵丁如何處置,還沒有一個決定,而這個決定也不是他能作主的。
「暫時集中收於看守營,至於將來,還是要等朝廷決定的。這件事是大事,不是本王所能決定的。」
晉王如實的回答,讓王化行略點了下頭,這也是他目前所瞭解到的現實。對於投降的清軍,明軍直到現在也沒有「處置」,可以肯定的是,將來他們肯定要去解決這個問題。思索片刻後他說道。
「其實,我有一個建議……」
看著晉王,王化行說道。
「當年進軍西域,建奴為避免舊事重現,所以決心「騰籠換鳥」,本地的土人或進被殺,或是被逐,可以說是百不存一,如果一下子將他們都處置了,恐怕……到時候,無論是土民返還亦或是山民佔地自立,勢必會起起諸多問題,所以,我覺得,可以不處置他們。」
王化行口中的「處置」非常簡單,就像當年他「處置土民」一樣。讓他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不處置他們?」
李定國有些詫異的看著王化行。他的心裡甚至浮現出一個念頭。這小子身在敵營幾十年,不會是呆傻了吧。難不成他真準備保住那些人。
他就不知道現在國內對那些人的看法。
「是的,大王,既然他們不介意誰做他們的主子,不妨讓他們投入各家為奴算了,就像遼東的朝鮮人投身移民家中為奴一樣,反正,他們已經當慣了奴才,讓他們繼續維持這個身份。豈不更好?」
「繼續維持這個身份?」
李定國愣了愣。一時間他還沒有反應過來。
「我們總不能把這上百萬人都殺了吧。大王,我知道。現在內地很多人都希望能夠血債血償。當然。血債血償沒有錯。可是咱們不能因為他爹殺過人就把他兒子一起殺了。咱們沒有那麼野蠻。」
王化行看著晉王繼續說道。
「或許現在我們可以快刀斬亂麻的把那些人全都殺死。但是將來呢?將來我們怎麼記錄這一切?末將知道。知道大王可以不計較個人榮辱。但是,我們必須要考慮到將來。我們不應該在天朝的歷史上留下這麼一筆,天朝和蠻夷的區別是什麼地方?當然不是以德報怨。我們也不可能那麼做,但是我們同樣也不會濫殺無辜。」
「他們之中有幾個人是無辜的?」
李定國有些不滿的說道。
「至少那些婦孺還有很多年輕人是無辜的,那些女人是他們搶來的。那些孩子和年輕人的手上並沒有粘著我們的血,甚至他們的父親手上同樣也沒有沾著我們的血,我承認他們殺了很多土人,但是,他們卻沒有我們的人。」
迎著李定國的目光。王化行把目光投向遠處。
「大王。我們必須要考慮到將來。現在這裡,這裡絕大多數土人都已經被殺死了,如果現在我們把那些人全都處置了。在未來,我們要用多少年的時間才能讓我們的移民重新佈滿這裡?如果我們做不到的話,很快這裡會重新出現那些來自南方的色目人。他們會再一次佈滿這裡的平原,河谷,山川。相比於那些人,我覺得還不如放這些人一條生路,讓他們成為移民的家奴,我相信,他們必定會對此感恩戴德,並且對主人唯命是從,那些人可以幫助我們在這裡站穩腳,而且,大王在那些人之中,有絕大多數人,他們本身就是漢人,和我們一樣,或許他們是漢奸,讓他們世代作為家奴,這個懲罰應該比殺了他們,更加嚴厲,畢竟家奴的一切都是屬於主人的。」
面對王化行的建議,李定國並沒有立即回答他。而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此時的這裡靜悄悄的,他們兩個人就那樣站在那裡,誰都沒有說話。
再說出自己的建議之後,王化行就沉默了,他知道自己並不能左右什麼。但是,他仍然按照自己的想法,提出了這個建議,這個建議的出發點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對那些人的承諾。同樣也是因為他對這裡的瞭解。
這片陌生的土地和內地是截然不同的。決不能把內地的很多事情往這裡套。
看著河水流淌的聲音,王化行默默地看著河水,他突然打破了沉默。
「這麼多年,我做過很多事情。甚至我自己都記不清楚,到底做了哪些事情?或許,現在在很多人看來,這裡的人煙實在太過稀少了,但是,當年我來到這裡的時候,其實這裡到有很多繁榮的城鎮。後來發生的一切您是知道的,我做了很多事情,為什麼去做?」
張張嘴,王化行長歎了口氣。然後又繼續說道。
「歸根到底。那些人裡頭,少有六七成人血管裡和咱們留著同樣的血,他們或許曾誤入歧途。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話,我仍然希望能夠給他們一條活路。畢竟,這裡……」
扭頭看著晉王,王化行語重心長的說道。
「我們總需要考慮一下這裡。考慮一下這裡的將來。」
面對他的請求,李定國只是默默地站在那裡,他靜靜地抽著煙,看著流淌的河水,一言不發的站在那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