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且試天下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5 17:43:4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7 35774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1:55
一零一

  那一次的宴會到底有何不同呢?

  宴會並不見得如何奢華,昔日任何一次皇家小宴都比其有過之,也並不見得如何熱鬧,只是一殿君臣,妃嬪王姬一人未有,可也並非冷清,王座上的君王親切隨和,座下的臣子談笑對飲,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那麼便是——平靜!

  皇家的宴會不是奢綺喧嘩,也不是肅嚴沉寂,而是平靜如深廣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沒有一絲起伏,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平靜!

  從宴會的開始到結束,一切都是平靜而自然地度過,品御廚做出的珍肴,敬百年的佳釀、聽宮庭樂師的絕妙佳曲,賞如花宮人的曼妙舞姿……當子時臨近之時,君臣前往南華門城樓,與百姓共度這一年的最後時刻。

  南華門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帝都的百姓幾乎已全聚集於此,頂著刺骨的寒風翹首以待,只為著見一見風王、息王,那仿如傳說中的神一般的王者!

  終於,當百官簇擁的兩王登上城樓,那一刻,樓下原本喧嘩如沸的百姓全都靜寂下來,仰首而望。城上雍容高貴的兩王含笑向百姓揮手致意,剎時山呼聲起,城下萬民跪拜,不顧膝下是寒冰還是泥漿。

  這一拜融合了帝都百姓所有的敬愛與感恩。他們只是普通的百姓,他們只知道風、息王將他們自白軍的殘害中解救出來,幫他們療治傷痛,幫他們重建家園,幫他們尋找失散的親人……他們感激、崇愛……他們以最樸實的動作來表達!

  當兩王溫柔的撫慰、激勵與祝福輕輕地、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那一刻,寒風忽化春風,拂去所有的寒意,身心皆暖;那一刻,萬民傾拜;那一刻“萬歲”之聲響徹九天,那已不只是感激,那是完完全全的拜服!拜服於那仁德兼備、品貌無雙的王的腳下!

  當煙花升起之時,所有的人都抬首,看著那一朵朵的火花在夜空綻開,絢麗地點亮整個夜空,然後化為璀璨的星雨落下!

  那一刻,臣民皆歡,那一刻,全城振奮……便是任穿雨、久微,此刻也是含笑撫額,讚這亂世中難得的盛會。

  鳳棲梧的目光從絢爛的煙花移向城樓之頂、城樓最前的兩王身上。

  城上朝臣們都隔著一定的距離立於他們身後、左右,然後是宮人侍者,然後是護衛的侍衛,城下則有萬千百姓,那麼多的人簇擁著,圍繞著……但他們卻似脫離了人群。一個隔離了所有人的獨立空間中,他們並肩而立,仰首看著天幕上的花開花滅,臉上都是雍容的淡笑。天上雖有無數璀璨煙花,卻無法遮掩那兩個人的光芒,那種淡雅卻高於一切的風華!

  朝臣、百姓、喧嘩、笑語忽然全都消失,城樓之上只剩那兩人,襯著身後那滿天煙花,那兩個人是如此耀不可視,是如此超脫絕倫……他們是如此相配的人,可為什麼他們卻是如此的疏離?!雖百官環繞,雖萬民歡擁,可為何那兩人流露出如此孤絕的氣息?!

  在煙花似海、在歡聲如沸中,高高在上的兩個人心頭忽然同時湧上空寂孤絕之感。

  無論人如何多,無論周圍的氣氛多麼熱鬧,卻是遠遠在這之外!

  移首相視,卻只是看到對方模糊的笑臉。

  他們並肩而立,他們只有一拳之距,他們靠得如此的近,他們又離得是如此的遠,彷彿隔著一面透明的鏡牆,可以清楚地看到對面的人,觸手——卻是無法踰越的冰涼!

  “今天其實也是王的生辰呢,只是王從來沒有慶祝過。”

  身後傳來端木文聲的喃喃輕嘆,鳳棲梧一震,心頭漫起一片無法言喻的酸楚。

  子時近尾,宮中的燈火也一盞盞熄滅,歡慶已過,幾乎所有人都已安睡。

  極天宮的寢殿中,鐘離、鐘園正在服侍蘭息就寢,一切弄妥後,兩人退下,合上門之時,看見他們的王正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雪色的玉杯中是流丹似的美酒,窗門輕輕開啟一角,寒冷的夜風吹進,拂起那墨色的發絲,飄飄揚揚,披瀉了一身,也掩起了容顏。

  唉!兩人心頭同時長嘆,每年的今夜,王都是通宵不眠!

  轉身,卻見一名內侍有些匆忙地跑來。

  “什麼事?”鐘離出聲問道,並示意其放緩腳步,不要驚擾了王。

  那內侍趕忙停步,輕聲答道:“鳳……鳳姑娘在外求見。”

  “嗯?”鐘離、鐘園兩人相視一眼,那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上也露出一模一樣的困惑表情:她這麼晚了來幹什麼?

  “王已經休息了,請她明日再來。”鐘園答道。

  “小人也如此答覆,只是……只是鳳姑娘……”內侍有些吞吞吐吐,小心地看著眼前這一模一樣的面孔,到現在他依然分不清這兩個人,只知道這是息王身邊最親近信任的兩人,不能得罪的,“鳳姑娘……似乎……她好像……一定要見王的樣子,所以……”

  鐘離、鐘園聞言再次相視一眼,然後一齊走回門前,鐘離輕輕敲門:“王,鳳姑娘求見。”

  房中的蘭息正凝視著杯中豔紅的美酒出神,聞言也不由一怔。有什麼事能讓那個冷情的美人在這種時刻求見?淡淡地扯起一抹笑:“請她至暖蘭閣稍候。”

  “是。”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1:55
一零二

  鐘離前往轉達,而鐘園則推門入內,服侍蘭息著衣,當要為他束起發時,蘭息卻揮揮手,就這樣披著發走出去。

  暖蘭閣中,鳳棲梧靜靜地看著壁上的一幅雪蘭圖,雪似的花瓣中,卻有點點嫣紅,仿是不小心滴落的鮮血。這是蘭息今晨畫就的。

  閣門推開,冷風灌進,回首,那似要融入身後漆黑夜空的人正步步走近。

  轉身行禮,卻是無聲無語。

  “鳳姑娘這麼晚找本王何事?”蘭息淺淺笑問,身後,鐘離、鐘園合上門退去。

  鳳棲梧看著面前的人,依是平日所熟悉的息王,俊美的容顏,優雅的言行,雍容的淡笑,那雙墨黑的眼眸依是深幽無底……卻正是那一片無人能懂的深幽讓她的心隱隱作痛!那雙幽深的眼眸中到底有什麼?那些喜與怒,那些悲與憂,那些累與愁,他全都藏於那一片漆黑的深淵之中,不與任何人傾訴,只是那深淵中的東西沉得多了也會有滿的一天,沉得太重了也會有無法負荷的一天!

  目光移向房中的圓桌上,以平淡的語氣道:“棲梧幼時頑劣,不喜女紅廚事,後又以賣歌為生,一直未能好好學習,今日做了點東西,想請息王嘗嘗。”

  “嗯?”蘭息聞言眉頭一挑,有些訝異地看著珠燈下豔光逼人的美人。深更半夜的,請他品嚐一下她的廚藝?

  鳳棲梧走過去,將桌上食盒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錦布層層剝開,然後打開盒蓋,盒中露出一碗麵。

  看到面條的那一瞬間,蘭息臉上那似永不會消失的雍容淺笑終於慢慢退去。

  “雖然晚了,但這是棲梧第一次做的,息王能賞臉嘗嘗嗎?”鳳棲梧端出面條,輕輕地放在桌上。

  這一刻的蘭息目光似有些恍惚地看著桌上的面條,臉上卻是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平淡。

  “還是熱的。”鳳棲梧將筷子擱在碗上,抬眼看著他。

  蘭息緩緩移步,走近桌旁,看著那碗麵,實在很普通,而且單看便知,那絕不可能是“美味”。面顯然煮得太久了,都黏糊在一起,上面罩著一層青菜,但因燜得太久,菜葉已有些發黃,青菜上擱著兩個水煮的雞蛋,但剝殼的人顯然水平不佳,表面上坑窪一片,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真的是熱的,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縷縷上騰的熱氣!

  “那個……嗯……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嗯……外表看起來……嗯……雖然……這個……”注意到蘭息審視面條的目光,鳳棲梧不由吞吐地解釋起來,只是支吾了半天,卻無法將話語連貫起來,纖指緊緊絞在一塊,目光看看蘭息,又看看面條,雪白的容顏上湧上一層紅雲,垂下頭,聲音低不可聞般道,“這個……應該……可以吃吧?”連自己似也都不能確定了。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息兒,你要記住,我們東朝的習俗是在生辰這天,母親與子女都要親手煮一碗麵給對方吃。息兒現在太小,所以先吃母后煮的,等息兒長大後,可要多煮幾碗補償母后哦……”柔軟溫暖的手輕輕地撫著他的頭頂,那溫馨的氣息包圍著他……

  生辰……面條……

  母后死後再無人為自己煮過面條,便是生辰,自那一個血色的夕夜開始,已再無人提起,也決不允許有人提起。遺忘每年的今日是一個什麼日子,記住每年的今日曾發生過什麼……天長日久,似乎都已遠了,似乎都已沉入骨髓深處,可是……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這個平日冷情得可說是目中無人的人兒,此時卻為著這一碗麵而面紅耳赤,忐忑不安!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在這個所有人都帶著盛會的餘慶疲倦入夢的夕夜,她卻走進廚房,獨自做了一碗家常面。不說什麼賀言吉語,不說什麼溫言慰語,只說請嘗嘗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麵……

  一絲溫暖的感覺就這樣淡淡浮上心頭,二十多年未曾有過的溫暖,此刻卻再次感受到了,淡淡的笑就這樣浮起,那笑真實而清晰,溫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開始吃這碗溫熱的面條。

  絞著的手終於鬆開,低垂的頭終於抬起,輕輕坐下,靜靜地看著那個人吃麵,看著那個人吃青菜,看著那個人吃雞蛋,看著那個人喝麵湯……這暖蘭閣是如此的溫暖馨香,這一刻是如此的靜謐悠長,彷彿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彷彿時間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這些微幸福、些微酸楚的一刻!

  筷子擱在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面終於吃完了。

  鳳棲梧伸手,默默地收拾著。

  蘭息靜靜地看著她的動作,看著那碗筷被收進盒內,看著那盒蓋輕輕蓋上,微微閉目:“這些年,除了從鐘離、鐘園手中遞過的東西,幾乎未吃過別人的。”唇際浮起一絲淺笑,那與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淒涼。

  鳳棲梧聞言手一顫,抬眸看他,那一抹笑卻如一枚細針,輕輕地、極慢地插入心臟,那痛也是隱隱的、長長的、久久的!

  “以前……很多試食的都死了……後來便只吃鐘離、鐘園做的,那時才沒死人了。”平淡得近乎無溫的語氣,冷然得近乎無情的神色,蘭息微微轉首,目光落向壁上的雪蘭圖,“母后死後,寢食無安呢。”

  眼前忽然模糊,有什麼從她臉上流過,冰涼涼的,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是看清後,卻是一陣窒息的痛!低頭,抬手,她顫顫地、機械地將錦布一層一層包回食盒,有什麼滴落在布上,暈開一圈一圈的水印。

  “暗箭周藏,舉步維艱……”蘭息目光緊緊地盯著雪蘭中的點點殷紅,墨黑的發絲瀉下肩膀,遮住了容顏,看不清神情,模糊了聲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著我……只是……這樣的面卻是第一次吃到。”回首,目光溫柔地看著對面垂首的人,“棲梧,這是母后死後我吃的第一碗麵!”

  對面的人抬頭,容顏如雪,眸中卻閃著溫熱的水光,唇際扯出一抹極淺絕豔的笑容:“棲梧很幸運!”

  “棲梧……”

  長長嘆息,伸手,輕觸眼前的人兒,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淚珠,寒夜中炙熱如火。

  “棲梧……”輕輕地喚著她,無限感慨地喚著她。

  他自知她對他有情,卻不知她用情至此!這個外表冷情,骨子裡卻極度自尊高傲的女子,卻願意跟隨著他。召喚時為他彈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無喚之時便靜靜地站在她的位置上,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任何怨悔……這一生啊,第一次有這樣對他的人!便是她……也不會如此!這一刻,任是寡情如蘭息也是深深感動。

  那一雙墨黑無底的眼眸中,此時真真切切的是溫柔,那樣憐惜的柔光是從未曾見過的!這是為我……這是給我鳳棲梧的!閉目,頰邊有他溫熱的手,一顆空蕩痠痛的心,此刻無限地滿足與快樂!無須論前因後果,無須有前情後事,只有此刻,便已足矣!

  “棲梧……”那樣的神情令蘭息的心那一刻又柔又軟,輕輕握起她的手,那從未曾有過的念頭便這樣輕輕道出,“棲梧願不願意成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1:55
一零三

  那一語即要脫口之時,一縷琴音隱隱傳來,令閣中的兩人一震,那一瞬間皆以為是幻覺。但馬上,蘭息霍然起身,急步走至窗前,迅速開窗,然後那琴音便清晰地傳入。

  當聽清楚琴曲之時,蘭息的雙眸猛然睜大,墨黑如靜海的眼眸裡剎時風起雲湧,目光灼灼地看著夜空,似想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頭。

  “這是……《清平調》?!”聲音微微發顫地輕輕溢出,似怕驚嚇了琴音,那樣的小心翼翼,那樣的猶不敢置信!

  《清平調》?那是什麼?能讓他有如此反應?鳳棲梧看著窗邊佇立的蘭息,看著他臉上閃過各種複雜得無法言喻的表情,心頭五味雜陳。是誰在這深夜彈琴?是誰能如此撩動他的情緒?

  作為歌者,她自能知琴曲優劣,自能知彈者技藝高低,這一曲《清平調》並非曠世名曲,曲調十分簡單,任何一個略通琴技的人都能彈出。只是此刻彈曲的人技藝顯然十分高超,這樣簡單平常的曲子,卻彈得悠然清暢,仿如山林之花,天然衍蔓,舒曠神怡。

  “《清平調》……原來……她沒有忘啊!”那一語似從心底的最深處吐出,嘆息一般悠長綿遠,餘音繚繞,如絲如蔓,在暖閣中飄蕩一圈,和著夜風溢出窗外,悠悠地飄向遠方。

  那一刻,棲梧忽然明白了,這世間能讓他至此的人,除了她還能是誰!那張俊雅無雙的臉上,此刻迷茫、憂傷、欣喜、無奈……一一顯現!這樣的他,自己何曾見過!這一刻,酸楚與快樂同結於心,半為自己半為他!

  提起食盒,躬身告退。

  窗邊的人轉身,看著她,那雙總是黑不見底的眼眸此刻卻是明澈如湖,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面流動的光芒。

  “棲梧,這碗麵,蘭息終身不忘!”

  “嗯。”微笑著移步,輕輕開門,沒有任何猶疑地跨步而出,然後再輕輕合上門。

  門裡門外,兩個世界,門裡明亮,溫暖如春;門外漆黑,天寒地凍。

  門裡門外,兩個人,門裡的人激動、喜悅甚至幸福;門外的人酸楚、淒然卻又欣慰。

  琴音還在繼續,低回婉轉,清和如風。

  門外的人抬首望一眼夜空,見寒星泛著微光,將還溫熱的食盒抱緊於胸,綻開一抹淺笑,微澀而又釋然:“願蒼天祐福!”

  門裡的人抬手遮目,卻是全身心地放鬆,唇邊綻開一抹微笑,溫暖而又傷感:“蒼天未棄息嗎?”

  “你吹的是什麼曲子啊?蠻好聽的!”

  “《清平調》,以前母……母親每年的今天都彈給我聽。”

  “以前?她現在不彈了?”

  “她……不在了。”

  “呃?……也沒關係啊,反正你都會吹了嘛,要不這樣啊,你把你的烤雞給我吃,以後我彈給你聽吧。”

  ……

  極天宮窗前佇立的人,鳳影宮琴旁靜坐的人,腦中忽然都響起了那樣的對話,眼前都浮起記憶最初的畫面。那個少年初遇的年末寒夜,那棵老桃樹下,那堆篝火旁邊,那個俊雅沉靜的少年,那個清俊愛笑的少女,那一夜他們相依取暖,那一夜他們相談甚歡……

  那時候他們年少純真,那時候他們是初遇投緣的陌生人,那時候他博學溫雅,真實無欺,那時候她靈慧機敏,好吃貪玩,那時候的他們沒有日後的分歧,沒有今日的利害得失,那時候他們惺惺相惜、心心相近……

  曲已終,琴已止,幽幽深宮重歸於寂,窗邊的人依然痴立,琴旁的人茫然失神。

  為什麼會記得?為什麼會在今夜彈出?彼此都不知道,又或是彼此都知道卻不願承認?

  頹然伏於琴上,埋首於臂彎,深深地藏起,卻無法藏按住心底湧出的深沉悲哀!

  昔日無論多麼美好,已不可能再回,今後無論艱辛坦順,已不可能同步,便是那些刻骨的回憶,今日的你我已不能再擁有,只能埋葬或……丟棄!

  同樣的夜晚,同樣的時刻,隔著山山水水,隔著城池甲冑,硯城也有徹夜不寐的人。

  “嗒!”筆輕輕擱在筆架上,手順勢落回鋪著玉帛的桌面,那手仿以最好的白玉精心雕刻而成,修長潔淨,散發著柔和溫潤的玉澤,完美卻不真實!

  “終於完成了。”玉無緣長舒一口氣。

  起身走至窗前,推開窗,一股冷風拂來,侵入溫暖的室內,但也帶入了清新的空氣。

  閉目,深深吸一口沁涼清冽的空氣,神思頓時清爽,抬首睜眸,漆黑的天幕仿如最上等的墨綢,星子如棋,爭相輝映,映照著大地,山林屋宇,影影綽綽。

  “星辰已近,命會即始……”語氣輕忽悠長,眸子明澈如鏡,“又或是結束?”唇邊浮起一絲縹緲難捉的淺笑,負手而立,仿如一座白玉雕像,靜靜佇立,淡看天上星辰變幻。

  “無緣。”

  低而沉穩的嗓音就在近旁響起,轉首,是皇朝。

  “怎麼還沒睡?”

  “睡下了,只是睡不著。”皇朝推門而入,他僅在睡袍外披了一件長袍,顯是才從床上起來的。

  “傷又發作了?”玉無緣眉心一攏。那一次的箭傷極重,傷及心肺,本應好好調養,但皇朝忙於征戰,以致傷勢反反覆覆,一直未能徹底痊癒。

  “沒有。”皇朝簡潔答道,走近桌旁,目光被桌上墨跡未乾的卷帛所吸引。

  “皇朝,天下之外偶爾也想想自己的身體。”玉無緣憂心地看著他。

  但顯然,對於他的勸告皇朝未曾入耳,他的心思已完全沉入卷帛之中。

  玉無緣無聲地嘆息,移眸望向天宇,那墨海星辰,浩渺無垠,那世事變幻,盡在其中。天地萬物萬生,真的只能沿著命運的軌跡而行?無論怎樣的努力,都無法勝越天定嗎?

  王星已應天而生,將星也應運而聚,那些星辰的升隕飛落,都只為蒼茫山頂的那一局棋嗎?他們號為“天人”的玉家人,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手不沾血的修羅,還是救生創世的聖人?這些都是命定的嗎?

  命定?那張永遠無波無緒的臉上首次浮起一絲嘲諷而略帶苦澀的笑容。眼眸無力地閉上,任身心都沉入那無邊無垠的虛無。所有的這些不都是世人向玉家人求解的嗎,而玉家人既被稱為“天人”,那自是最清楚這一切的。只是,命運啊……那卻是他們玉家人最痛恨的!

  “或許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靜寂的房中猛然響起皇朝沉穩有力的嗓音,那雙永遠明亮的金眸此時正灼灼地注視著窗前的人,“‘慧絕天下玉家人’果然是慧絕天下!若玉家的人要得這個天下,便如探囊取物!”

  玉無緣回首看向他,皇朝手中的是他剛剛寫完的卷帛。

  “這份《皇朝初典》在你登位之日便可公告天下。”淡淡地開口,轉身走回桌前,將卷帛仔細收好,“新王朝成建時你可照典而行……”說至此忽微微一頓,然後又接著說道,“或許……你就作參考罷。”

  “我想這世上不會再有比你的這部更完美的法典,即便是那風、息二王!”皇朝接過玉無緣遞與他的卷帛感慨道。

  玉無緣卻恍如未聞,走回窗前,目光穿透那茫茫夜空:“新的一年已經開始了,不知蒼茫山頂上的雪可有融化?”

  “登上蒼茫山便可知了。”皇朝走至窗前與他並肩而立。

  “蒼茫山……蒼茫棋局嗎?”玉無緣的聲音低低地灑入風中,輕不可聞,“或許留為殘局更佳……”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1:55

一零四

  第四十九章:天人玉家

  新年的正月初二,帝都的百姓還未從節日的歡慶中醒來,便迎來了風王、息王王駕離都的消息,一時間所有人都不由驚詫失落,不明白兩王為何要在這樣的日子裡離都,同時心中也隱生憂患:風、息王走後還會回來嗎?雖只是短短的數十天,但百姓喜愛這兩位仁愛賢能的王已甚於一事無成的祺帝!

  “吾豈能因一己之逸而忘百姓之苦,吾志安九州,豈能半途而折!”

  百姓雖不捨,但風王、息王大義當前,又豈能阻,只有依依送別,以盡心意。於是帝都城內那一天道路阻塞,到處都擠滿了送別兩王的百姓,以致王車、衛隊皆只能緩緩而行。

  當兩王一行終出得帝都城時,已是近午時分。

  “看來盡得民心。”寬廣舒適的王車中,久微透過窗簾望向那猶自遙遙目送的百姓微微揶揄著,“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們已無後顧之憂。”

  “豐葦雖年輕,但以他之身份坐鎮帝都卻也是合適人選,確無後憂,只是這得民心者……這天下不獨他一人有此能的,還有人……是更甚於他的!”惜雲微微嘆一口氣。

  “哦?”久微眼眸一轉,然後微微一笑,笑容中似乎隱有一絲令人費解的意味,“你是說玉無緣嗎?”

  “玉家的人……”惜雲的目光有些恍惚,思緒似落到了很遠的地方。

  “咚咚!”車門被輕輕敲響,緊接著響起徐淵的聲音:“王,息王吩咐將此卷呈您。”

  “進來吧。”惜雲淡淡應道。

  隨侍在車內的女官五媚、六韻一左一右掀起車簾、打開車門,徐淵低首入內。王車內極為寬敞,鋪著厚厚的錦毯,軟榻、几案、座椅、柚櫃等一一陳設,就如一間溫暖小巧的房間。

  “坐吧。”

  惜雲接過徐淵呈上的卷帛,一邊展開細看,一邊示意徐淵坐下。坐在軟榻另一邊的久微則從榻中的矮幾上斟一杯熱茶遞給徐淵,徐淵接過道謝。

  “真不愧是玉家人啊!”惜雲看著卷帛,越看越驚心,“別說是皇朝那等奇才,便是一個稍有能耐的人,在玉無緣的扶持下,一樣能建立一個嶄新的王朝!”

  聞得惜雲此言,車中幾人不由都看向他,這卷帛上到底所寫為何,竟能讓她如此感慨?

  “你們也看看吧。”惜雲將手中卷帛遞過。

  久微接過,匆匆掃視,卻只是淡淡一笑,抬手又遞與徐淵:“玉無緣……玉家的人有此能並不稀奇。”

  而徐淵看過卻是面色一變,滿眼震撼地看著手中的卷帛。

  一旁的六韻、五媚見他如此反應,也有些好奇,但她們只是小小王宮女官,是不得參與國事的,所以只得忍耐。惜雲注意到她們的好奇,微微點頭,示意可以閱看,兩人得到首肯,馬上一左一右走近徐淵,待看明卷帛上所書,頓時也是滿臉的驚嘆。

  “由此卷看來,那句‘只要玉家的人站在你身邊,你便是天下之主’的話確非虛言!”惜雲聲音中包含著感慨、敬佩、隱憂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皇朝初典》……大局未定,可他卻已將築建新王朝的計畫、步驟一一擬定……好一個玉無緣啊!”

  “這些……怎麼到手的啊?”素來冷靜的徐淵此時卻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

  “這些都是蘭暗使者的功勞。”惜雲撫額感嘆,“那些皇王在各城公佈的法典也還罷,可是連玉無緣的東西也能到手,本王也不得不佩服!看來這世上還真沒有他不能知道、沒有他不能辦到的事!”

  “息王難道願意用玉無緣的東西?”久微似笑非笑地瞅一眼惜雲。

  “久微覺得如何?”惜雲不答反問。

  “無懈可擊。”久微一言蔽之,簡潔又平淡。

  “哦?”惜雲聞言笑笑,目光又轉向徐淵,“徐淵又如何看?”

  “臣是武將,對於治國一套並不懂,只是……”徐淵垂首看著手中的卷帛,冷淡的雙目中少見地綻出灼熱的光芒,他似乎並沒意識到自己十指將卷帛攥得緊緊的,似怕它突然飛走了,“只是若有此卷,臣覺得臣也能將一國治好,做一個很好的王!”

  “嗯。”惜雲頷首,似也同意。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1:55
一零五

  徐淵繼續說道:“若將新的王朝比作一個新生的巨人的話,那麼新王朝初立時便僅僅只是立起了巨人的骨架,而這卷帛上——按這卷帛所做的——便是鑄就巨人的血肉經脈,這樣才能誕生活生生的巨人,這樣才能真正地建立一個根基牢固雄偉壯闊的新王朝!”

  惜雲聞言微笑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徐淵一邊將長長的卷帛小心地捲好,一邊說道:“亂世的戰火將一切繁華、綺麗、奢靡、腐穢都焚化湮滅,而新的王朝便是要從那一片瘡痍之地上重建文明、重興百業。而這卷帛上——從田地的分配到農業的生產,從商貿的分行到各業的發展,從軍隊的編制到各城的守駐,從官制到律法,從賦稅到民責……粗靡鉅細無一不到!更甚至已列出百年之計,每一階段所行之策、策後之局面、發展等等無一不設想周到!而更重要的一點是——比之前朝,這些對百姓來說——賦更輕,法更正!只此一點,便可得天下民心!民心歸,則天下定矣。‘農以休生,商以興業,武以強國’於新朝實乃至理!有明君其上,有能吏其中,有良民其下,各司其職,各盡其責,何愁無盛世繁華!”

  說罷,將卷帛恭敬地捧於頭頂,重奉於惜雲。

  惜雲伸手接過,眸光一轉,看著徐淵,似笑非笑道:“若如徐淵所言,這天下豈不定歸皇王?”

  徐淵一愣,竟無言以對,剛才為卷帛所動,一時心情激動盡抒己意而忘乎所以,此時平定心情,不由有些惶然:“臣……臣只是……”

  惜雲擺擺手:“本王知道你的意思,你若見此無感,本王才要失望呢。”

  將卷帛擱在幾上,眸光一時也是幽深如海:“‘吾能天下之主,實玉師之功’,三百多年前始帝便說過此話,足可證玉家人之能!”

  “玉家人……王,這玉無緣到底是何人?而您所說的玉家人到底又是怎麼一回事?”徐淵一語問出天下人的疑問。

  玉無緣在武林中的名聲不亞於“白風黑息”,且與皇朝、蘭息這樣的王侯貴胄並列於四公子,更被皇朝這樣的傲氣霸主尊為“王師”,足可知其才慧無雙。可世人只見其風采絕倫,而其人、其出身卻如籠濃霧,無人能窺一角,偏王的言行間卻似對其知悉頗多,甚至隱露其與帝家王室頗多淵源,便是甚少有好奇心的徐淵也忍不住開口詢問。

  “玉家的人嗎……”惜雲目光轉向垂眸靜品香茶的久微,然後微微垂首,唇邊綻出一絲隱約的、神秘的淺笑,“普天下或鮮少人知,但作為七王之後,卻是銘刻於心!”

  徐淵、五媚、六韻聞言皆不由心頭一震,而久微,卻依舊靜靜地品茶,目光落在杯中,淡淡的看不出一絲情緒。

  “每一個東朝的百姓都知道,東朝帝國是由始帝東始修與七將皇荻、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這八人東征西伐歷盡千辛萬苦才建立起來的。但是百姓們卻不知道,在這八人身後還有一個人,可以說,若無此人,那麼天下便不會有東始修,也不會有七將,更不會有東朝帝國!這個人便是‘天人’玉言天!他才是締造東朝帝國的最大功臣,是始帝及七將的老師,也是他們的再造恩人!他被始帝及七將尊稱為‘玉師’,而他的後人繼承他的遺志,相繼輔佐過成帝、觀帝、言帝,因此玉家便也是帝師之家,玉家人只輔帝者,這在皇室及王室是不宣而照的定律!而玉無緣便是那個玉家的人!”

  徐淵、五媚、六韻三人已是一臉的震驚與呆愕,但惜雲並沒有看他們,只是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十指相交,指尖冰涼一片。

  “只是這個玉家的人雖擁有無上的智慧與榮耀,但他們卻是隱身不出,不論亂世或太平,不論在朝在野,他們都立於人後,盡己所能,仁輔天下。所以若說這天下有誰能做到無私無慾,那便只玉家之人!他們是真正地稟著他們的家訓‘以天下之憂樂為己之憂樂’而行的!”

  “世間有這樣的人嗎?”五媚明媚的水眸此時卻是一片迷茫。

  人心總有自私一面,無論理智、道德的束縛有多緊密,那內心的最深處總有著隱晦之處,可是這玉家的人有如此之能,數百年來卻隱於人後,盡一切心力,卻不得分毫利益,這世間真有這樣的人嗎?

  “世間若真有這樣的人,那只能稱為聖人。”六韻也輕輕道。

  “聖人嗎?”一直靜靜品茶的久微忽然抬眸,泠泠一片冷光,從那雙素來平和無波的靈眸中閃過,“這世間真有至仁至賢的聖人存在嗎?”輕淡的問語,唇畔卻勾起一抹譏誚的淺弧。

  徐淵、五媚、六韻聞言不由訝然,這冷到骨子裡並隱含諷刺之意的話是那個素來溫和淡然的久微先生說出來的嗎?

  惜雲無語地看著久微,目光中有著包容、感懷以及一絲無解的內疚。

  “臣不知這世間到底存不存在聖人,只是……從天下人的傳誦中可感,這玉公子在天下人心中已臻完人。”六韻清脆的聲音打破車中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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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

  “完人……”久微抬手遮住雙眸,卻無法遮住那聲音中的冷然。

  惜雲揮揮手,徐淵、五媚、六韻會意退下。車門關起,車內寂靜如水,久微依舊以手遮眸,臉上神情卻是風雲湧動!

  “久微。”惜雲輕輕喚道。

  “我沒事,夕兒,畢竟……那都是三百多年前的舊事,更而且,彼此都付出了……代價!”久微放下手,沖惜雲一笑,卻是複雜莫名。

  惜雲無言地伸出手握住久微擱在幾上的手,那手冰涼透骨。

  “說來息王在新年之初即出征,也是因為這玉無緣嗎?”久微輕輕回握,惜雲的手此刻溫暖而堅定,給人安心的感覺。

  “嗯。”惜雲點頭,目光落在幾上的卷帛上,“你也看到了那些法典,皇王攻下城池後即行公佈。城破之時也就是舊法舊理破滅之時。在軍威之下,百姓們對未來正惶恐誠然、不知所措,而這時卻有‘天人’玉公子出現,更適時公佈了這些於百姓有利的新法新典並真正執行,既安撫了民心,又做到了重建之功。時日久了,即便他日我們能打敗皇朝,那些百姓只怕不會對我們有絲毫感激,反倒心生怨恨。所以要在民心未定之時……否則即便是二分天下,那也是敗了!”

  “夕兒,你有把握贏那個玉無緣?”久微側目。

  “贏玉無緣?”惜雲抬眸一笑,“對決的人可不是我,那麼辛苦的事我豈會做。”

  “呵,真像你說的話。”久微也笑,“那麼說是息王了,說起來……息王既得到了這份玉無緣擬定的初典,他會不會用呢?

  “這個嗎……”惜雲微微閉眸,臉上綻出一絲略帶趣味的笑容,“他是一個很喜歡借他人之手做事的人,只是這一次,我卻十分地肯定,他絕不會用玉無緣的東西!”

  “哦?為什麼?”久微眨眼。

  “呵呵……”惜雲輕笑,“因為那是屬於王者的驕傲!”

  “王者的驕傲嗎……”久微眯眸一笑,“以實力來說,彼此旗鼓相當,只不過……”聲音漸漸消去。

  惜雲側首看他:“不過什麼?”

  “你至今都未對息王解釋那憑空而現的五萬風雲騎,而他也未向你解釋遲到落英山的原因,這樣的你們是皇朝與玉無緣的對手嗎?”久微指尖輕輕叩在幾上,“咚咚”輕響,卻似響在心頭的聲聲警鐘。

  惜雲目光幽幽地看著那因車的行進而微微晃動著的簾幔,良久後聲音低低地飄蕩在車中:“解釋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必要了!”

  清晨氣溫極低,寒風凜凜,凌空掃過,如冰刀般刮得人肌膚生生作痛。鐵騎大軍以一種從容的氣度快速前行,蹄聲齊整,盔甲鏗然,高空上升起的那一輪紅日,灑下一層淡淡的薄輝,輕輕地鍍在鋥亮的黑白鎧甲上,遠遠望去,似是行走在天邊的神兵。

  三千護衛隊之後,緊緊簇擁著的是風、息兩王的王車,風王車窗幔嚴實,安靜雍容;息王車中琵琶聲隱隱傳來,仿如金石斷玉,決然有力。車外的士兵聽得心情激昂,熱血澎湃,那寒意便也悄然而走。

  兩王車後是四輛宮車,第一輛車中坐著風國大將徐淵、副將曉戰以及剛從王車中過來的五媚、六韻,第二、三輛車中卻是此次隨軍服侍兩王的十二名宮人、侍者,最後一輛車中則坐著任穿雨、端木文聲、賀棄殊三人。只是此時的車中卻是分外沉默,任穿雨翻著一本兵書,端木文聲、賀棄殊無聲地看著任穿雨,已有半晌,神色間欲言又止。

  終於,任穿雨放下手中的書,抬眸看一眼對面的兩人,微微一笑,然後起身掀簾拉門,對著門外的車伕道:“賀將軍身體不大舒服,車別顛得太厲害了。”

  “是!”車伕慌忙答應。

  於是,車伕為著不顛到“身體不適”的賀將軍,放慢了車速,漸漸便與前面的車輛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真夠狡猾的。”端木文聲看著任穿雨嘆息道。

  “我生病了嗎?”賀棄殊搖搖頭白了他一眼。這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後總是緊跟著一個陷阱。

  “相對而言,端木看起來要比你健康多了。”任穿雨狡黠地看著身形纖瘦的賀棄殊。

  “有什麼要和我們說嗎?”端木文聲雙手交握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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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七

  “應該說你們有什麼要和我說嗎?”任穿雨目光洞悉地看著兩人。

  賀棄殊與端木文聲聞言同時眉頭一皺,相視一眼然後同時轉頭看向任穿雨。

  “呵,難以開口嗎?”任穿雨輕輕一笑,眸中儘是瞭然。

  “穿雨,我們只是不希望你的算計最後得出的是一個最荒謬、最差勁的結果!”最後賀棄殊開口了,語氣平靜,但神情端嚴。

  “嗯。”任穿雨笑笑,目光平和地看著他們兩人,手隨意地翻著幾上的兵書,“不單是你們倆,便是喬謹、穿雲也不能完全認同,只是……”翻書的手微微一頓,然後又繼續翻動著,伴著書頁“嘩啦”之聲,聲音輕忽,“我自有我的道理!”

  賀棄殊目光看著那“嘩嘩”翻動的書頁,眉心一皺,一邊伸手抽走,一邊道: “你不覺得你操之過急了嗎?”

  “操之過急?哼!”任穿雨輕輕一哼,伴著淡淡的諷笑,“想到大局已定時再有所行動嗎?到那時便一切晚矣!”

  “穿雨,你或只是杞人憂天。”端木文聲也開口,“風王自始至終未有異心,反是我們……”

  “端木,亂世之中休言婦人之仁!”任穿雨打斷她,“風王難道就真與王同心同德嗎?那如何解釋那憑空而現的五萬風雲騎?若真沒異心,那為何將此五萬大軍隱匿不出?若真與王一體,那為何從未告之於王、告之於我們此五萬風雲騎之事?”

  見他們無語,任穿雨繼續說道:“別忘了她本就是一國之主,所擁有的本就與王旗鼓相當,加之她自身的才華,若到天下大定之時,她的聲勢只會更加壯大,到了那時……若有萬一,便不只是希、赦兩帝之事的重演!”

  “前車可鑑!”任穿雨右手微握成拳,聲音又快又冷,“若當年希帝不予赦帝那麼大的權力,不讓他建那麼大的功勛,不如此重用他,而是分功其他朝臣,赦帝至於其勢震主嗎?至於演至兄弟相殘嗎?所以……我要將一切可能扼殺於腹中!”最後一句冷然乾脆。

  “但是你不要忘了兩國已盟誓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賀棄殊道。

  “哦?難道少了風雲騎,我們就拿不下這個天下嗎?你們就如此沒有信心嗎?”任穿雨笑得有些陰晦,目光卻利得逼人,令端木文聲與賀棄殊一瞬間不由皆是一窘。

  可任穿雨卻不待他們答話,起身走至懸掛在車壁上的東朝地形圖前,以掌撫圖:“皇王所有的力量都擺在天下人眼前,但是我們的王卻非如此!豐國除了二十萬墨羽騎,國內隱遁的力量到底有多少,我想即算是你們大概也無法洞悉!更而且,王十年江湖經營,你以為他只是得一個‘黑豐息’的稱號嗎,只是得一個武林第一人的名頭嗎?我們的王會用十年的時間做此等毫無實利的事情嗎?可以狂妄地說一句:這天下沒有我們豐國不及的地方!”

  端木文聲與賀棄殊聞言默然。

  片刻後端木文聲才道:“穿雨,你我十多年跟隨王,自應知他是何等樣人。未有絲毫旨意,你如此作為雖為忠故,但……”

  “我不怕!”任穿雨打斷他,斬釘截鐵道,“只要王能成大業,吾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車中一時靜默得一絲聲響也無,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端木文聲與賀棄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任穿雨,為他那生死不顧的意志所震懾。

  “端木、棄殊。”任穿雨的聲音沉重而粗啞,目光亮如鬼火般瞪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真正讓我不能放心的是:她對王的影響太大!女人影響一個男人不算什麼,但王不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是帝者!”

  習得了屠龍帝王術,自負一身才華,更逢這可大展拳腳的風雲亂世,更遇那才智、胸襟、抱負舉世難求的明君……如此機緣怎能錯過?!他要助他的王成一份無人能及的千古大業,令萬世仰慕銘記,以報那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而他任穿雨也要借此揚眉吐氣,成為名留青史的一代名臣,讓昔日那些欺辱他與幼弟的人好好看一看!還有……心忽如被萬蟲噬咬一般痛苦難當……握緊雙拳——先祖以家族的榮譽前途及數十萬性命為代價也未能完成的大業便由他來實現吧!

  護天下與戰天下誰為正道?並駕齊驅名滿天下的風息雙王與雄豪霸氣的皇王、慈悲憐憫的玉公子誰為贏者?風墨大軍與皇華鐵騎誰更勝一籌?當世最為傑出的四人相會時是血染江山還是英雄相惜?

  元月七日,一北一南兩路大軍相會於東旦渡,舉世矚目的王者、名將、精騎全聚於此,將這場天下之爭推至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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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東旦渡非是地勢險峻之要塞,也非有秀麗風景之名地,只是蒼佑湖邊的一個渡口。因著這蒼佑湖的潤澤,這渡口也聚集了些人煙,漸成一個小集鎮。只是現今,卻是只見渡口而無人煙,百姓風聞大軍來至,早已逃亡去也。

  雖這東旦渡只是一個小渡口,但此刻它卻是兩軍必爭之地!只因渡過這蒼佑湖便是蒼舒城,而蒼舒城便在蒼茫山下,城中有著當世唯一一條通往蒼茫山的官道!

  昔年始帝微服登山,蒼茫頂上放目而視,萬里江山、城樓要塞、百花蒼木盡在眼中,乃嘆曰:仰可掬星月,俯可攬山河,足謂王者也!是以封此山為“王山”,著令萬民開鑿登山之道,卻只至山腰即止,並下“鐵詔”禁令在此山修建廟宇、築屋居住!鐵詔是承繼之帝也不許修改的詔命,因此這蒼茫山中自東朝帝國建立以來,無寺廟香火熏染,也無草廬煙火熏蹋,更因山高險峻,怪石叢立,藤樹橫生,甚少有人能爬上去,是以唯有那飛禽野獸、山泉林花自在繁生。

  兩軍皆是日夜兼程飛速奔馳,都想在對方未至東旦渡之前拔得頭籌,卻仿如天意一般,兩軍同時抵達東旦渡。主帥似有默契一般,在相隔五里之時下令駐紮休息,而無懼對面的萬千敵軍。

  “欲登蒼茫,先得蒼舒”,這是雙方的共識。

  這場天下之爭已至此境,彼此都已各得半壁江山,彼此皆知對方無論哪方面都與己旗鼓相當,那麼剩下的便是一會蒼茫山頂,看誰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天,無日未雨非陰。

  風,吹過時,依能讓人一陣哆嗦。

  蒼佑湖面寬廣浩渺,無水鳥飛渡,無渡舟半葉,冷冷幽藍的湖水倒映著翠墨的高山、湖岸邊乾枯的蘆草,以及那黑白紫金耀目鮮明的大軍,風蕩起,一陣黑白紫金藍浮躍著,繾繾綣綣如風中五彩的旌旗,卻捲得人心頭一陣顫悠。

  營帳已紮好,整齊有序地羅列,士兵們安歇的、守衛的、巡羅的各就各位,而各軍的將領則仍騎著駿馬各營巡視。

  王帳中靜悄悄的,一個侍者也無,一顆碩大的明珠懸於帳頂,將帳內照得明晃晃一片。帳首華麗寬廣的矮榻上,惜雲與蘭息兩人各據一邊,盤膝閉目而坐。

  當夜幕悄悄掩起天光,東旦渡卻在一片橘紅的光芒之中。那千萬束火把將那幽幽的蒼佑湖也映得緋紅,夜空中迎風飄舞的王旗則高高地俯視著渡邊的千軍萬馬。

  閉目調息的兩人各自深深吐納一週,然後緩緩睜眼,同時帳簾輕輕掀起,鐘離、鐘園各提食盒靜靜走入,將盒中佳餚一一擺好後又靜悄悄地退下。

  兩人下榻,惜雲掃一眼桌上的菜餚,似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不合心意?”蘭息淡淡地瞟她一眼。

  “息王飲食之精緻是出了名的,息王的廚子做出的菜餚那自是人間美味,惜雲素來粗陋,豈敢挑剔,只是……”眼角一挑,側首斜視,“你非得頓頓這麼奢侈嗎?”

  “哦?”蘭息頭一轉,看看桌上,“平常菜餚而已。”

  惜雲看看桌上那可抵小康之家一年花銷的菜餚,再看看身邊一臉稀鬆平常的人,終只是輕嘆一聲,走了過去。

  兩人落座進食,若是以往,白風夕必是一邊狼吞虎嚥一邊高聲讚美,黑豐息則是一邊笑看一邊諷刺。可此刻,身著王袍的兩人皆默守“食不言”之則,動作優雅從容。

  只是偶爾一抬眸,看著對面的人,會有那麼一絲恍惚,這個人是誰?為何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十年走來,彼此何曾如此安靜相處過!那一刻,心頭百味雜陳,卻又在神思一轉間,恢復平靜冷淡。

  餐畢,鐘離、鐘園靜靜入帳,奉上香茶,又輕手輕腳收走餐具,然後帳內再次恢復靜然。

  “此次會戰,息王有何打算?”一杯茶後,惜雲開口問道。

  “嗯?”蘭息轉首看她一眼,“未想會在東旦渡相會,這或是天意,或是人意。”

  “東旦渡周圍幾乎全是平地,於此處作戰,無機可借。”惜雲十指翻轉著茶杯,目光追著杯緣,頭也不抬道。

  “風王智計百出,難道也無良策?”

  “要良策,息王應該問軍師。” 惜雲笑笑,略帶諷意。

  蘭息不以為忤,眼眸望向帳頂光華奪目的明珠,唇際微微勾起:“無險地可借,無妙計可施,那便只有硬戰一場。兵法、佈陣、戰力、勇氣……看看到底我們誰更勝一籌。”末了,轉首側看惜雲,似笑似問,“正面相會便要正面迎戰方為勇士,不是嗎?”

  “斗兵法、佈陣?”惜雲轉著茶杯的手一頓,抬眸問道,“息王學兵法時學的是什麼?”

  “第一本學的是《玉言兵書》,然後才是家傳兵法,這是王家家訓,不得違背。”蘭息據實答道。

  惜雲聞言不由莞然:“看來你我都是一樣的,我們的祖先無論文武皆學自玉家,為著記恩,後世子孫學文開蒙之篇便是《玉言仁世》,習武必先背《玉言兵書》。而今,你我面對的便是傳授的玉家人,學生與老師的對決,勝算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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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九

  “不是有一句人人皆知的‘青出於藍勝於藍’嗎?”蘭息盯住惜雲的雙眸,似要從中探測出什麼,“又或風王認為玉無緣公子才慧冠絕天下,他人休言班門弄斧?”

  惜雲搖頭:“息王胸有成竹,惜雲豈會輕視,只是……”輕輕一頓,將手中茶杯擱在桌上,目光看向蘭息。

  “只是什麼?”蘭息追問一句。

  惜雲淺淺一笑:“雖說你我也非照書搬兵之人,但論到兵法佈陣,這世間確實少有人能與玉家人相比。”

  “如風王所言,那此刻吾等豈非要掉頭即逃,退避三舍?”

  “非也。”惜雲擺擺手,看著蘭息,目如幽潭,“‘更因如此我們才非得一戰,看看我們七將之後能否超越玉家人,三百多年的時間,我們是仍只是玉家的學生,還是已脫胎換骨獨立門戶’,息王心中不正是如此想的,所以才要正面對決的嗎?”

  “與皇朝、玉無緣的對決,是學生與老師的對決,皇座誰家的對決……多有意思的事……”蘭息淺淺笑開,長眉輕輕揚起,沉靜如海的黑眸微起波瀾,晶亮的光芒似比帳頂的明珠更為燦目,“如此難得的盛會,如此難得的對手,你我卻可相遇,又豈能負上蒼這一番美意!”

  惜雲看著對座的人,如此的興奮,如此的期待,如此的自信……更甚至眉宇間綻放出一種少年的意氣風發!這樣的蘭息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為這場對戰而興奮,他期待對面那兩個絕倫的對手,他相信他自己的能力!

  怔怔看著他,半晌後,她垂眸,輕輕彈響桌緣上的茶杯,和著茶杯清脆的清音,雲淡風輕地笑:“無回谷中,惜雲已會皇王,此次便無須現醜,只須一旁觀看息王與玉公子冠絕天下的武功即可!”

  話音落下時,帳門被輕輕叩響,然後各將軍魚貫而入。

  在皇華大軍的王帳中也有類似的談話。

  “無緣,記得在無回谷之時,你曾說過‘無回谷不是你們的決戰之地’。”皇朝閉目臥於榻中,淡淡開口。

  帳中飄蕩著輕輕淺淺的琴聲,與榻相距一丈之處,玉無緣正撫著古琴,聽得皇朝的話,卻依未停手,只是抬首看一眼皇朝。

  “玉家人號稱‘天人’,精於命算,那這東旦渡是我們命會之地嗎?”皇朝沉厚的嗓音夾在琴音中隱約有幾分飄忽。

  玉無緣未有作答,只是悠閒地撫著琴,琴音清輕地響著,簡簡單單,卻自然流暢,令人聞即心神放鬆。

  “這一戰便是我們最後的決戰嗎?那麼誰才是最後的勝利者?登上蒼茫山的是一人還是兩人?”

  “欲登蒼茫者,豈可勢弱於人?既終有一戰,又命會東旦,便放手一搏!”琴音中,玉無緣的聲音淡得仿如蒼穹落下的天語,縹緲無捉卻清晰入耳,十指輕輕挑動著琴弦,低垂的眸看不清神色。

  “命會東旦,放手一搏……”皇朝睜開眼,看著帳頂上雲環龍繞的花紋,目光漸漸灼熱,“風惜雲、豐蘭息……當世罕見,而這一次卻可與他們真真正正地一戰,真是令人期待!”抬起手,手指正微顫著,那是激烈的興奮所致!

  “人生不相見,

  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

  共此燈燭光。”

  猛然間只聽得玉無緣和著琴音輕輕吟出,抬首看向帳頂的宮燈,橘紅的燈光透過水晶燈壁輕柔地瀉下,灑滿一帳的明亮與暖意。當最後一字唸完之時,琴音也就止了。

  皇朝轉首,定定地看著玉無緣,燈下他正細細地以白絹包起古琴,神色間無絲毫變化。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皇朝一字一字地靜靜念出詩的最後一句,目光不離玉無緣,似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看出他為何會在此刻念出這樣的詩來。

  可玉無緣卻是一派平和淡然,抱起古琴,看看皇朝:“與息王這等智計冠絕瞬息千變之人對戰,與其費盡心力思計謀策,不若隨機而動以不變應萬變。是以今夜摒盡思緒,好好休息才是。”說罷即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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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零

  第五十章:東旦之決

  夜已深,喧鬧的東旦渡此刻也安靜了大半,除巡邏的士兵外,所有的人都已早早入睡,畢竟大戰在即,養精蓄銳方能全力上陣殺敵!但並不是人人都能安然入眠的。

  帳中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線中,映著一道瘦長的身影,單薄孤寂,靜靜地坐在燈前。

  帳簾輕輕掀起,一道人影無聲無息地走入,看著燈前孤坐的人,無聲地嘆息。

  “久微。”輕輕地喚著,腳下適當地發出輕響。

  燈前的人影回首,似有些茫然地看著來人,片刻後那無神的眸子綻出一絲光亮:“夕兒。”

  “睡不著嗎?”惜雲在他身旁坐下,看著那張瘦削蒼白的臉,看著那雙複雜而痛苦的眼眸,心頭一絞。都是他們的錯,這都是他們的罪,是三百多年前,他們的祖先種下的罪與因!

  久微唇角一動,似想笑笑,卻終是未能笑成,目光滄桑而疲倦地看著惜云:“無須瞞你,也瞞不過。我只要想到眼前的情況,腦中便有如千軍萬馬在廝殺,擾得我心神不寧,畢竟……眼前的局勢是多麼誘人!”

  惜雲沉靜地看著他,目光柔和如月深廣如海,似可包容所有錯與罪,可容納所有的因與果。

  與惜雲溫柔的目光對視著,良久後,久微終於勾唇一笑,有些無奈,有些妥協,有些認命:“畢竟是積怨了數百年啊。夕兒,面對毀家滅族之仇,面對數百年無法申訴的冤屈,再平和寬容的人,也無法一笑了之!我們久羅族……我們久羅族的人也是人啊!”最後那一句,夾著無法訴出的酸楚與悲憤,輕輕地吐出,沉沉地沉入人的心底最深處,重如千斤之石!

  “久微,我明白,久微,我明白的!”

  惜雲伸手輕輕地握住久微的手,那雙手在顫抖著,那雙手指間絲絲縷縷的青色靈氣在激烈地纏繞環飛著,似要將雙手緊緊束縛,又似要脫出這雙手的掌控呼嘯而出!久微……我是真的明白的,明白這是為什麼……這是激憤,這是傷痛,這是愧疚……為著三百多年前那滿族的無辜性命,為著這持續了數百年的冤屈,為著這累積了數百年的恨、累積了無數冤魂的怨……她是明白的,也正因為明白,所以她負疚深重!她——感同身受!

  “夕兒……”久微看著那雙緊握自己的手,看著眼前那雙明亮如水的眼睛,那如被亂麻絞成一團的心忽然鬆懈開來,指間纏飛的靈氣慢慢消散,最後安安靜靜地躺在惜雲的掌中。

  “若說這世間還有誰能真正地瞭解久羅族人的痛苦,那麼便只能是你!也只有你了!”

  “是的。”惜雲執起久微的手,燈光下兩手皆是十指修長,膚白如雪,青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因為我們流著相同的血!”

  “原來你真的知道。”久微嘆息。

  “我當然知道。”惜雲笑笑,夾著無法掩藏的悲哀,“久羅族雖已被滅族,且數百年以來皆是東朝帝國的禁忌,但我們風王族族譜上清清楚楚、明明正正地記載著‘鳳王風獨影,夫久羅山久遙’,我們是鳳王與久羅族之後!”

  “哈哈哈……”久微忽然大聲笑起來,不顧這笑聲是否會驚擾沉夢中的人,他仰首大笑,“哈哈哈……為什麼不能阻,對流著久羅族的血的風王族卻不能下滅族之旨,歷代的東朝皇帝對著風王族呈上的族譜也都要視而不見一般忽略過久羅之名嗎?……哈哈哈……”

  惜雲看著大笑的久微,卻無言可慰。

  “多麼可笑啊……東始修……原來你也有不能不敢之事啊!哈哈……多麼可笑啊!又是多麼可憐!多麼的可悲啊!哈哈哈……卻要索得我久羅族數萬條無辜性命……讓我久羅山染盡鮮血……讓我久羅孤魂永無歸日!這就是你當年的一怒之果啊!可是……你最後又得到了什麼呢?你最後還不是憾恨終生,死不瞑目嗎?!哈哈哈……你這可憐的皇帝啊……你這可悲可恨的皇帝啊!哈哈哈……”

  久微無可抑制地放聲大笑,笑得全身顫抖,笑得聲嘶力竭,笑得淚流滿面!那笑聲在這寂靜的夜裡、在這空曠的帳內分外的淒涼、悲慟!那燭火似也為笑聲所感,昏黃的光和著帳壁上的影,搖搖淌淌,沉浮不定!

  “久微……”惜雲攬住他,緊緊地抱住他,抱住那顫抖的肩,抱住那悲傷的靈魂,“久微……”溫柔地喃喃喚著,直至那悲憤的笑聲漸消漸歇。

  “夕兒,我很恨!我很痛!”久微抱住惜雲,嘶啞著聲,悲慘著笑,“我們久羅族世世代代深居久羅山中,從不與外界接觸,從不與外界起爭端,可為什麼……為何要遭遇那種悲劇,數萬的無辜生命一夕間便全沒了,蒼鬱的久羅山一夕間便化為血山,只餘那無數不能平息怨恨的孤魂,數百年來只留一個罪惡禁忌的族名,數百年來無人敢提,數百年來慢慢消逝在人間……為什麼會這樣?!我們久羅的遺族數百年來躲躲藏藏隱宗匿名偷得殘生,可這些仇人……他們安坐於帝位王座,他們安享著榮華富貴,他們的子孫百代……我恨……我恨……”

  “久微……”惜雲抬手拭去他滿臉的淚。

  “夕兒,我恨!我要他們家破國滅,我要他們血流成河屍陳如山,我要他們嘗盡我們久羅族這數百年來嘗盡的所有苦痛!夕兒……我可以做到了……我可以一雪我們久羅族這數百年來的怨恨了!還有……還有那個玉家人!那個擔著‘天人’的美名、披著仁善慈悲之皮卻助紂為虐的玉家人……那個害得我一族全滅永不見天日的玉家人!夕兒,我恨啊……我真的想……想殺盡他們這些仇人!”

  惜雲抱著他,閉目不語,心頭卻是痛楚難當,久微……久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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