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且試天下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5 17:43:4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7 35775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0
一三一

  起身,輕躍,越過牆頭,遠遠地便見一隊玄甲雄騎風一般馳來,當先的一人白袍銀槍。

  “風王,康城已取下。”任穿雲躍馬躬身。

  “嗯。”惜雲淡淡頷首,“喬謹那邊如何?”

  “他說雖截住了秋九霜,但未能全功,被其領主力逃走,退回徑城。”任穿雲道,他這次未費什麼大力便取下康城,心下正輕鬆,所以有啥便脫口道來,“想來女人就是膽小些,逃命的功夫厲害些!”話一說完,忽憶起眼前就是個女人,當下不由心慌口結,“臣……風王……臣不是……不是說您!”一句話說得磕磕絆絆甚是辛苦,更兼急得面紅耳赤,沒有半分剛才英勇殺敵的豪爽勁兒,令身後一干將士看得忍俊不禁。

  惜雲輕輕擺手示意他不必在意,心下倒是有些奇怪任穿雨那等心機深沉狼顧狐疑之人倒是有個這等爽利明朗的弟弟。只是再想想也就明白了,或就因有那樣的哥哥,所以才有這樣的弟弟。只因哥哥能為弟弟做的已全部做盡了!

  “收拾好康城,靜待息王王駕吧。”

  “是!”

  而在墨羽騎奪得康城之時,東旦渡對峙的皇華、風墨大軍也發生轉變。

  二十二日,數日來一直採取守勢的皇華軍忽然發動攻勢,全部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風墨軍全面發起攻擊。

  “氣竭之時便是擊潰之時!”

  皇王親自出戰,皇華大軍氣沖霄漢!

  “真是糟糕,老虎頭上拍了幾巴掌便將它擊怒了。”任穿雨聽得稟報不由喃喃苦笑道,“發怒的老虎不好對付啊。”

  “嘮叨完了沒,該下令了。”賀棄殊白他一眼。

  “知道了。”任穿雨一整容,“全體將士聽令,全面迎戰!”

  “是!”各將領兵出戰。

  任穿雨也爬上馬背,望著前方翻滾的沙塵風雪,問身後的侍衛:“王還未醒嗎?”

  “已派人探過,久微先生說王至少要今日申時才能醒。”侍衛答道。

  “申時嗎?但願……”

  廝殺聲響起,將任穿雨的話淹沒於聲海中。

  “軍師說什麼?”侍衛生怕自己漏掉了什麼重要的命令。

  “迎敵吧!”任穿雨回頭看他一眼,書生般白淨的臉上有著男兒的慨然無畏。

  戰鼓擂起,喊聲震天,旌旗搖曳,刀劍光寒!

  風墨軍以左、中、右三軍迎戰,左軍端木文聲、徐淵,右軍賀棄殊、程知,中軍齊恕,三軍聯成連雲陣。此陣攻守兼備,更兼軍師任穿雨指揮得當,陣形調動靈活,當是行如連雲輕飛,攻如百獸奔嘯,守如鐵壁銅牆。

  而皇華大軍則是連成一線,如洶潮狂湧,連綿不絕,大有氣吞山河之勢!待到兩軍即要相遇之時,狂潮忽化為無數劍潮,鋒利的劍尖如針般插入風墨大軍,剎時在猛獸之身刺穿無數小洞,待風墨大軍剛痛醒過來轉以鐵壁堅守時,劍潮忽退,又成一線洶潮,咆哮著窺視眼前的獵物!

  風墨大軍當然不會坐以待斃,迅速轉換陣形,以中軍為守,左右翼齊發;皇華軍迅速作出應對,洶潮急速後退,其速竟不亞於以快著稱的墨羽騎。待風墨軍左右翼出擊之勢力竭之時猛然又化為萬劍齊發,直直插入風墨軍左右翼,剎時狂潮中血色翻湧!

  “傳令,左右翼龜守,中軍橫索!”

  “是!”

  傳令兵迅速傳令,頓時風墨軍立刻變陣,收起所有攻勢,全軍以守,將萬道劍潮擋於陣外。

  “竟然無法抵擋皇王的全力一擊嗎?”任穿雨看著前方。

  雖已將皇華軍攻勢阻住,但其攻如潮,前仆後繼,一次又一次地以萬道劍潮衝向堅守的風墨大軍。那劍潮不但多,且密又利,再堅硬的鐵牆也會被刺穿針洞。而漏洞出現之時,便有潮水湧進,更何況是那越湧越猛的洶潮!

  “那是氣勢的不同!”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0
一三二

  猛然聽得身後有音,回頭卻見齊恕提劍而來。

  “皇國爭天騎素來以勇猛稱世,更兼皇王親自出戰,其士氣高昂,鬥氣沖霄!而我軍連續幾日攻敵,士氣早已消耗,再兼兩王不在,士心惶然,是以不及皇華軍之英勇!”齊恕一氣說道,目光坦然地看著任穿雨,“而且你我也非皇王對手,無論佈陣、變陣皆不及皇王迅猛果斷靈活;而且皇王有著一種傲視天下的霸氣,可令將士毫無理由地信服追隨!”

  “喂,決戰中別說這種喪氣話,而且身為中軍主將,不是該立於最前方嗎?”任穿雨沒好氣地看著他。

  “非我說喪氣話,而是你之心已動搖,面對氣勢雄霸的皇王,你已先失信心!”齊恕目光堅定地看著他,手一翻,一枚玄令現於掌心,“我來乃傳王令:非敵之時乃退!”

  任穿雨臉色一變,眸光銳利地盯著齊恕,而齊恕毫不動搖地與之對視。

  “我知你對息王忠心,決不肯失此東旦。但你若在此與皇王拚死一戰,或能守住這半個東旦,但我軍卻會傷亡大半!”齊恕一字一頓地鄭重道,“若至此你又有何面見息王!”

  任穿雨緊緊握拳,緊緊地盯著齊恕,半晌後才松開雙拳,吐一口氣。

  齊恕見之即知目的達成,策馬回轉,忽又回頭:“任軍師,你之才能大家有目共睹,東旦能守至今日你已功不可沒,但……若兩王在一,自不會有今日局面,是以你當知,君守君道,臣盡臣責!”

  二十二日未時,風墨大軍退出東旦渡五十里。

  皇華軍渡過蒼佑湖,進駐蒼舒城。

  申時末,息王醒,風墨軍大安。

  次日,東旦失守與風王未死、康城失守的消息分別傳報至康城與東旦,那一刻各自一笑,苦樂參半。

  “所謂有得便有失。”玉無緣站在蒼舒城的城樓上,眺遠幽藍的蒼佑湖平靜地道,似乎對於這一結果並不驚訝,“圍繞蒼茫王山有四城,你得蒼舒、徑城,他得康城、黥城,以王山為界你與他真正地各握半壁天下,各得一條王道,這就如當年天老地老所觀之星象,就如蒼茫山頂那一局下至一半勢均力敵的棋局。”

  皇朝默然不語地仰望頭頂的蒼茫山,白雪覆蓋,仿如玉山,巍峨聳立,一柱擎天!

  “皇朝,去蒼茫山頂吧,那裡會給你答案,那裡有你們兩人都想要的答案!”

  第五十三章:蒼茫之局

  元月二十五日,風墨大軍移師黥城。

  二十六日,康城。

  “……以上就是康城目前的情況。”書房中喬謹正一一將康城整頓情況稟報。

  “嗯。”惜雲點頭。

  “王今日辰時動身,當後日未時可抵康城。”任穿雨則將剛收到的消息報上。

  “嗯。”惜雲再次點點頭,“辛苦你們了,下去罷。”

  “是!”喬謹、任穿雨退出書房。

  待兩人走後,惜雲起身推窗,外面已是暮色初上,只是前些日子下的那一場小雪還未化完,白皚皚的殘雪映著天光,天色倒也未顯得陰暗。

  “冬日裡最後的一場雪也要盡了。”惜雲幽幽一嘆,“再來該是春暖花開了吧。”

  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樹寒梅上,或也因花期將盡,梅瓣和著風吹簌簌飄落,殘雪中落紅如雨。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不知不覺地唸著,不知不覺地憶起當年與蘭息一道踏平斷魂門的光景。

  那時正是三月春光無限好的時節,杏開如雲桃如霞,兩人各攜一罈美酒,一路折花而歌,彷彿只是去踏春遊賞,而非去那令武林人士畏之如虎的斷魂門。那時年少春衫薄,那時少年意氣相惜,那時無拘無束瀟灑恣意,但而今……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抬手接住一瓣隨風飄落的梅花,“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一個清而輕渺、淡而無塵的聲音接道。

  抬眸望去,一個比殘雪更白更潔、比落梅風姿更寂更倦的身影悄然立在院中。

  “好久不見。”兩人同時一句。

  這輕輕淡淡的一語令兩人恍如隔世再逢,天支高峰上兩人把酒言歡也不過年多時光,此刻回想,卻仿如前世一般遙遠,那時心惜意通,而今日卻是敵我不同。

  “想不到這最後的殘雪落梅竟可與天人同賞。”惜雲輕輕一嘆,看著眼前如玉出塵的人,眸中是遺憾,是傷感。

  “能於高山峰上同賞一輪月,能於康城同賞一場落梅殘雪,自是人生聚散無常年華盡逝,無緣已覺無憾。”玉無緣抬手從枝上拈一撮雪,手腕輕輕一揚,那雪便正落在惜雲掌心,紅梅白雪,輝映成畫。

  “今日來的是高山峰上的那個玉無緣還是皇王尊師的天人玉無緣?”惜雲看著掌中梅雪輕輕地問道。

  “風國女王風惜雲與武林名俠白風夕你可能清清楚楚地分開?”玉無緣淡淡反問道,“息王與黑豐息你可又能兩者不同相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0
一三三

  惜雲無言。

  “所以高山峰上的玉無緣與天人玉家的玉無緣又有什麼區別?”

  惜雲看著他,那雙眼眸中是可看透紅塵的明澈淨色,又是那穿越紅塵的空茫倦色。這個人,無論何時何地,於她,總是心生一股痛惜,無由無解。

  看倦了紅塵,看淡了世情,所以他心湖無波無緒,所以他瀟灑去來無尋,可那雙柔和的眼眸深處為何總會刻有一絲悲哀,那樣的深切,那樣的濃郁!

  世人景仰他,戀慕他,依靠他,可世人又何曾看清過他!那樣滿心滿身的疲倦與……寂寥……

  無緣……

  深深吸氣,垂眸,斂起所有的情緒:“那麼玉公子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玉無緣看著她,良久後伸出手來:“我來找你下一盤棋。”

  惜雲一震,抬眸,盯住對面那雙眼眸。

  映透了萬物滌清了萬物偏還無情無塵。

  玉無緣抬手握住惜雲的手,連著那落梅殘雪一起握於掌中,兩人的手都是雪一般白雪一般冷。

  凝眸相視,四目相近,他平靜地一字一字地輕輕吐出:“玉無緣與風惜雲為天下蒼生下一盤棋——下蒼茫之棋!”

  “蒼茫之棋?”惜雲怔怔地看著他。

  “對,下蒼茫之棋。”玉無緣雙眸緊鎖惜雲,那樣的目光似能從她的眼看到她的心底,“非以你之智,而以你之心!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你心中最想要的棋!”

  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你心中最想要的棋!

  那一語輕淡無波,卻如驚雷響徹,轟得她雙耳陣陣嗡鳴,擊得她心跳如鼓!

  什麼是她真正想要的?什麼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她……二十多年來,她是否曾停步細細思索?她是否曾認真確認?她又是否曾如實回答?又或是她從未發問?

  可是眼前這人為何要這般問她?可是……為何覺得一切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他看穿了她所有不自覺的隱藏,他看透了她所有不自覺的希翼!

  白風夕是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可風惜雲不會有她真正想要的!

  白風夕知道她最想要的,可風惜雲不可能擁有她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為自己、為蒼生下這蒼茫之局吧!”

  那聲音近在眼前,如耳語輕淡低柔;那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如暮鼓晨鐘直叩心門!

  二十七日,寅時將盡。

  淡淡的晨曦中,喬謹輕輕放開韁繩,馬兒便稍稍走得急了,蹄聲在人煙未起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康城已巡視完畢,該前往向風王報告諸事兼請安了。

  才至康城府邸前,喬謹偶爾一個抬頭,不由心頭一跳,韁繩不自覺地拉緊,馬兒一聲嘶鳴,停下步來。

  “將軍?”身後跟隨的士兵發出疑惑的呼聲。

  喬謹定一定心神,下馬,將韁繩交由侍從,道:“你們前往換班。”

  “是!”

  待所有的士兵皆走後,喬謹輕輕一躍便飛上屋簷,幾個起縱,便落在府中最高的歸燕樓屋頂上,只見一道白色身影正倚坐於屋頂上,微寒的晨風拂起她的衣袂長發,她卻毫無知覺一般,只是怔怔地看著前方,那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虛空望到極遠極遙之處,又似早已望到盡頭,所有已盡在眸中。

  “風王,風寒露重,請保重身體。”喬謹微微一躬身。早就聽穿雲說過風王昔日化名白風夕行走江湖時是如何無忌的一個奇女子,只是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喬將軍。”惜雲目光依舊望著前方,“這世上你有沒有最想要的東西?”

  “呃?”喬謹一怔,似未想到惜雲會有此一問。

  “將軍未曾想過嗎?”惜雲回首,那眸子仿是天幕上未隱的寒星,是這世間最亮的光源,“將軍跟隨息王多久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0
一三四

  “臣自十四歲跟隨王,已十四個年頭。”喬謹恭敬地答道。

  “十四年嗎?”惜雲一偏首,淡淡一笑,“這麼多年啊,那即算不能瞭解透徹,也應該略知一二吧。將軍知道息王最想要什麼嗎?”

  “王最想要的?”喬謹一愣。

  “嗯。”惜雲點頭,微笑著看著他。

  王最想要的是什麼呢?喬謹一時竟答不出來。

  是江山帝位嗎?看似應該是的。

  “我要帶你們,將這萬里山河踏於足下,讓你們名留青史!”

  那是多遠前王說過的話?那時的王還只是一個弱冠少年,可他說出此話時他們未有一人質疑,他們都相信那個淡吐狂語的少年。只是此刻想來,他只是要將萬里山河踏於足下,讓他們名留青史,這便算是他最想要的嗎?

  目光調向眼前的女王,不過一襲簡單的白色長袍,黑髮直披,隨意地倚坐於屋頂上,卻依是風華清絕!當日東旦渡大戰中那一箭後王的失智之行又一一浮現於腦。這世間,什麼才是王最放於心中的?似明了,又似模糊。

  “臣愚昧,未能知王意。只是……”喬謹深深躬身,“臣知,風王於王,不低這萬里江山!”

  “呵呵……呵呵……”一陣清越的笑聲便這樣輕輕盪開,隨著晨風散於天地。

  喬謹仍躬身不敢抬頭,這笑聲如此好聽,但……他辨不出是喜是悲!

  笑聲漸漸消逝,屋頂上一片靜寂,很久後,才響起惜雲幽幽的清嘆。

  “不論哪一樣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喬謹一震,可還未等他想明白,身前風動,抬首,已無人影。

  二十八日。

  午時剛過,康城城門前便湧出大批士兵,夾道兩旁,整齊佇立,城樓上風王靜立,身後並立著喬謹、任穿雲。

  早早便有人傳報,息王王駕已近,是以康城內墨羽騎振奮不已,待聽得風王下令迎駕,一個個便是爭先恐後,但依緊守軍紀秩序。

  城樓下的人緊張、興奮、焦急,一個個都顯於臉上,城樓上的人卻是平靜從容。只是那緊緊眺望前方的目光,那時抿時松的唇瓣,那時握時張的雙手卻洩露了她的心情。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別的漫長,前路茫茫,等待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出現!所以……

  “啊呀!”

  一道白影從城樓上翩然飛下,輕盈如白蝶,令眾將士發出一陣驚嘆。

  然後所有的將士便看到他們眼中雍容清豔的風王竟然從城樓上直接跳下來,穩穩地落於一匹白馬上,一抖韁繩,白馬便飛蹄馳去。

  “風王……”將兵們驚呼,但城樓上的兩位將軍卻擺擺手,示意無需驚怪。

  白馬似知主人的心意,張開四蹄,風馳電掣般馳去。不到片刻,前方已見煙塵,她輕輕一拉韁繩,讓馬兒慢慢緩速,然後止步於平原上,靜靜地等待。風吹起那白衣長發,似欲隨風飛去,那風姿意態難畫難書。

  蹄聲如雨落,銀、黑甲的將士如淺潮般快速漫延,鋪天蓋地似的淹沒整個平原,待看到前方那一騎之時,慢慢緩速,隔著三丈之距齊齊停步,於馬背上躬身行禮,然後兩旁分開,露出潮中的王車。

  前方獨騎靜立,潮中王車靜駐,隔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這一刻,雖千軍萬馬齊立,卻是安靜至極,天地間只聞風動之聲。

  “囁吱”一聲,王車的車門開啟,鐘氏兄弟走出,然後一左一右打起簾子,躬身恭候車內的人。

  一道墨黑的人影靜靜地、從容地走出。

  那一天的天氣極好,碧空如洗,絲絮似的浮雲在空中飄遊,朗日高懸,暖暖的陽光灑落,天地間一片清朗。

  隔著那不近也不遠的距離將陽光下的那人清晰看入眼中。

  已不是容顏如玉,墨絲如綢。

  明朗的陽光為那人灰白的長發鍍上一層淺淺的銀華,銀華裡裹著一張風霜淺淺刻畫的臉,可是那人氣度雍容如昔,意態雅逸如昔,那些滄桑痕跡無損於他的神韻風骨,反而更顯那雙眸墨海幽深古玉溫潤,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柔靜目光看著她。

  陽光下,他淺淺地微笑,如蘭開香湧,眼角細長的笑紋中綻著一抹紅塵盡覽的恣意風華。

  陽光下,他是安好的!

  那一刻,潸然淚下!

  那一刻,方知何謂失而復得!

  那一刻,方知天地雖廣雖大、萬物雖多,最在意的原不過眼前之人!

  那一刻,願傾所有,無怨無悔!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0
一三五

  馬車上的人跨下車,一步一步從容走來;白馬上的人靜靜地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距離在縮短,身影為何更模糊?風吹過,面上一片清涼,眨眼,終於看清。

  他就站在馬下,張開他的雙臂,臉上是那雍容優雅的笑,眼眸明亮地、溫柔地、繾綣地看著她。那一刻,她毫不猶豫地、毫不顧忌地張臂,飛身,撲入那張開的懷抱!

  灰白的發、墨黑的發在風中交織!

  白色的衣、黑色的衣在風中相逐!

  修長的臂、柔軟的臂在風中緊纏!

  “啊!”

  那一抱驚震萬軍!那一抱驚豔天下!

  “王萬歲!王萬歲!”

  無視禮法的相擁,無視天地的相依,無視萬生萬物萬軍的相抱震懾住所有的人,撼動所有的心!

  下馬,屈膝,俯首,山呼!為眼前這一體的雙王!

  “王萬歲!!!”

  康城的城樓上白鳳、墨蘭旗並揚風中,城中十萬墨羽騎、風雲騎和睦相處,經過了與皇華大軍的數場決戰,同生共死已令風墨軍將士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也真正明白了何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王連日來車旅疲憊,還是早些休息吧,臣等先行告退。”康城府邸大殿中諸將向兩王報告完事務後即行告退。

  “去罷。”

  惜雲揮手令諸將退下,轉頭看看面有倦色的蘭息,若是以往,便是再勞累斷未見他有此神情,而今……這副身子到底也是不如從前了!

  以眸示意雙胞胎送蘭息回房休息,而自己則將未完之事一一處理。

  華燈初上之時,案上諸物已整整齊齊。推開窗,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不由一個激靈,可卻不想關窗,靜立窗前,仰望窗外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掛著疏淡的星月,地上的燈火都比之要來得明亮。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抬手撫額,幽幽長嘆,這黯淡的星月,這冷冷的寒夜,似暗示前路,前路啊……可視不可逐!

  “王,該用膳了。”門被輕輕推開,六韻、五媚各捧一盒。

  “先放著罷。”惜雲淡淡道。

  “王,早過了用膳之時了。”六韻卻固執地將盒中飯菜一一擺在桌上,然後和五媚各自一躬身,“請您用膳!”

  “好了,好了,年紀輕輕的怎麼像個老媽子似的。”惜雲無奈地擺擺手,走至桌前坐下。

  六韻與五媚聞言一笑,齊道:“老媽子才能管著您。”

  惜雲啞然失笑,拾起碗筷。

  “久微哪兒去了?”吃罷飯,問道。

  “先生在為息王煎藥。”五媚答道,一邊收拾著碗筷。

  “哦。”惜雲點點頭。

  “王,香湯已備好了。”另一邊六韻從內室出來。

  “嗯。”惜雲點點頭,走入內室,熱氣繚繞,暗香湧動,“弄這麼香幹嗎,真是麻煩。”喃喃抱怨著。

  “王,您雖然是一國之君,但請您別忘了您還是一個女人。”一旁的六韻義正詞嚴,“女人當然要好好保養!”

  “知道了,老媽子。”

  惜雲嘆一口氣,剛要動手解衣,一旁六韻、五媚早就伸過手來了,剛想要說話,可一看那兩雙滿含告誡的眼睛,忙罷手:“記得,不但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國之君,所以等著別人服侍就是了。”

  六韻、五媚滿意地點頭。

  “六韻,若你不當宮中女官,你最想做什麼?”泡在熱熱的香湯中,一身的寒意頓消,骨酥筋軟,白霧繚繞中,惜雲不由舒服地輕閉雙眸。

  “臣自小即進了宮,此次若不是有幸隨王出來,幾都忘了宮外的世界是什麼樣了。”六韻動作輕柔地洗著惜雲一頭烏絲,淺淺地笑著,“若臣不當宮人了,便想做個女先生,收一些女學生,將臣這些年收集的王所作的詩文廣傳於世,讓世間也多幾個王這般奇絕的女子!”

  “呵……做女先生的想法不錯,只不過所傳之道卻是選錯了。”惜雲淡淡地笑道。

  “她就是愛訓人,若當個女先生不正好名正言順嗎。”一旁的五媚取笑道。

  “多嘴!”六韻瞪她一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1
一三六

  “嘻嘻……難道說錯了,往常宮裡哪些人沒少挨你訓的?一個個見著你呀就似鼠見著了貓,逃命似的閃!”五媚輕笑,知道礙於王在,她絕不敢怎麼樣的。

  “那都是那些人心虛!”六韻正氣凜然道。

  “嗯。”惜雲眼眸微微睜開一條縫,“那五媚想做什麼?”

  “臣呀……臣就想嫁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過一生。”五媚眨眨眼道。

  “不知羞!”六韻屈指一彈,彈得五媚滿臉的水霧。

  “這有什麼羞的,男婚女嫁,人倫常情。”五媚甩甩頭,一雙巧手一刻也不閒著。

  “女先生、賢妻良母……嗯,都不錯。”惜雲點頭,重又閉上雙眸,微微一笑道,“本王會成全你們的。”

  “咦?”六韻、五媚不由一怔。

  但惜雲已閉目,神色靜然,已不欲再語。

  兩人當下按下心頭疑惑,專心服侍。

  室中頓時一片沉靜,只餘嘩啦水聲,迷濛熱氣,幽幽暗香,以及那藏於朦朧水氣中的激湧思緒。

  當一切完畢後,迷霧中緩緩睜開的雙眸湛亮如星,清輝滿室。

  “替本王著朝服,再宣齊恕、程知、徐淵三位將軍。”

  “是!”

  “按這藥方,早晚各一,三月不斷。”

  一間華雅的房間裡,久微將一紙藥方遞給雙胞胎。

  鐘離躬身接過,目光卻掃向半臥床榻的蘭息。

  “多謝久微先生。”蘭息淺笑頷首。

  “不用謝我,你不過沾了夕兒的光罷了,若非顧著她,你的生死與我無關。”久微卻毫不領情,直言不諱。

  “嗯。”蘭息也不以為忤,微笑點頭道,“先生說得是,息無須謝先生。想先生那紙丹書可也有息一份功勞,先生都沒謝過息,不如就此兩相抵消罷。”

  “你……”久微瞪目看著眼前這個笑得雍容雅氣的人,不由暗自嘀咕難怪夕兒要罵他是狐狸,只不過面上倒也不表現出來,自自然然地綻開一抹淺笑,也是笑如春風,“息王果是公正明理。”這話半真半假半笑半譏。

  “彼此,彼此。”蘭息雅笑溫文,好不和氣。

  “哪裡,哪裡。”久微淺意盈盈,好不親切。

  這一邊的兩人話裡藏刺,笑裡藏刀,另一旁的雙胞胎卻是聲色不動,各自忙著手中的活。

  久微瞟一眼道:“這倆小子雖小,若放出去也是一方人物。”

  “那當然,強將手下豈有弱兵。”蘭息理所當然,抬手掠掠眼角的發絲,只是看到那灰白的發,眉心一皺。

  “應該說是什麼樣的主子便教出什麼樣的屬下!”久微譏道,待看到蘭息撫著發的動作,不由翻翻眼,“一個大男人不用這麼在意容貌吧?!”

  蘭息瞟一眼他,然後悠悠然道:“聞說那醫者本領只三分者越是架子高,醫時也只盡那一分力,治好三分標,留下七分根,好讓病人越發的唯諾,越發的貴禮相待。”

  久微聞言那隱慧的雙眸寒光一閃,但馬上又恢復溫和平靜,和氣地笑著道:“想昔日那蘭息公子乃天下傾慕的美男子,與風國惜雲公主可謂才貌相當,璧人一對。只是如今,風王依是容華絕世,息王卻是蒼顏白髮,可真是天差地別呀!唉……真為我的夕兒心痛!”平和的語氣,偏偏在“我的夕兒”這四字上重重咬音,滿意地看著對面那人面色一僵。

  蘭息那一僵也不過一瞬,馬上又雅笑盈盈,但一雙墨眸卻似冰潭般寒意森森,目光如劍,偏語氣還是那般溫雅:“息雖已不再容顏如昔,但可換得惜雲性命無憂,實也心慰無悔。而且……”劍鋒似的目光掃視著久微的臉,似要在上面刮下一層皮來,“總比某些藏頭隱面不敢見人的傢伙要強!”

  久微聞言是一氣一愣一怔,頓時僵在那裡,緊緊地盯著蘭息,目光也利如劍鋒,似想將對面那人一切兩開,好看清那腦袋到底是什麼構造,那心是不是真比別人多一竅!

  “我倒不知你們兩人竟也‘意趣相投、言語相悅’!”清清亮亮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兩人移目望去,正見惜雲拂簾而入,面上似笑非笑。

  “夕兒!”久微馬上迎上去。

  溫柔的笑,溫柔的語氣,頓時讓身後的人不自覺地推倒了醋壺。什麼“夕兒”,真是刺耳!

  “久微。”惜雲目光停在久微的臉上,“說真的,我也好奇你真正的面貌是何樣呢,這世上大概沒有人見過真正的你吧。”

  “呃?”久微一愣,眨巴眨巴眼睛,“夕兒想看?”

  “當然。”惜雲點頭,眼眸一瞬間變得晶亮,那神情似發現了什麼稀奇好玩之物。

  “還是不要看了。”久微卻似有些為難道,只可惜滿眼的詭笑,“我擔心某人會自卑得想撞牆。”

  “我想自卑的另有其人吧。”蘭息卻是不溫不火地道,“若不是自卑、嫉妒,又怎會不肯完全地治好本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1
一三七

  “嫉妒?你以為你是誰呀?!”久微猛然回首,瞪著床榻上躺得無比舒服的人,本想好好罵他一通,不過自己怎麼也不能失了顏面風度,強壓怒氣,力持平淡,只不過吐出的話語卻不再好聽了,“你這只狡猾的狐狸憑什麼要我來耗盡靈力療你這張臭皮囊?!我剛才肯給你藥方讓你調氣復容已對你仁至義盡了。我可是給了夕兒天大的面子,你再給我忘恩負義,再傷害到夕兒,我就讓你變回那活死人!”

  “久微,你錯矣。”蘭息還未有反應,惜雲倒是輕笑著牽起久微的手,“剛才那話你該以雷霆之力道來,那才有氣勢!要知道狐狸皮厚,你這樣溫柔的人這樣溫柔的話給他搔癢也不夠呀。”

  “女人的胳膊果然是往外拐的。”蘭息喃喃道,抬手掬起肩膀上的白髮,“定是因為這頭華發呀!”幽幽長嘆,無限傷懷。

  “你……”久微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再回頭看著惜雲,“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臭美惜容的男人?!”

  “平常看他的挑剔勁就應該知道了呀,久微。”惜雲卻很是理所當然地道,說著擺擺手,“別管他,久微,讓我看看你的臉嘛。”

  “雖然不能保證,但可以試試。”久微卻似沒聽到惜雲的話,眼眸對著屋頂,“千年何首烏,百年雪蓮子,九九靈芝草,十年人參珠,桃源雪蘭根,玉谷赤玄霜。”

  “鐘離,都記下了嗎?”床榻上的人慢悠悠地道。

  “王,都記下了。”一旁的鐘離正將筆放回書案。

  “那便去取藥罷。”

  “是。”鐘離躬身而去。

  “久微,快讓我看看你的臉。”那一邊惜雲不依不饒地唸著。

  久微卻依是充耳未聞,將望著房頂的目光收回,放在惜雲的臉上,手一伸,搭在她脈搏上,專心號起脈來,半晌後一聲輕嘆,眼前的人倒沒怎麼在意,床榻上的人卻是緊張萬分,豎起了雙耳。

  “久微,你的臉。”惜雲此刻心心唸唸的是久微的真容。

  “本來以你們兩人的修為,活個百歲也是易事,只是而今呀……”長長嘆息,“雖都性命無憂,但到底都傷體、傷氣、傷神,說不定老來還要疾病纏身!”

  “庸醫!”床榻上的人幹脆利落地丟下兩個字。

  久微似沒聽到,牽起惜雲的手:“夕兒,和我回久羅山去,我保你百歲。”

  “好呀。”惜雲答應得十分乾脆,“先給我看你的臉。”

  床榻上的人卻是一驚,眸光剎時幽深,如暗流洶湧,危險萬分。

  “聽說久羅王族之人都懂妖術。”片刻後,蘭息淡淡開口,“所以也都容顏妖異,人鬼皆非!”

  “這哪裡是狐狸,簡直是毒蛇!”久微怒目而視。

  “久微,臉,臉!”惜雲一概不管,只有一個目的。

  “唉!”

  久微無奈,在軟榻上坐下,閉目盤膝,不一會兒便見他面上浮起淡淡的青色靈氣,然後青色越來越濃,漸漸將整張臉都籠蓋住。房中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片刻工夫後,那濃郁的靈氣又慢慢轉淡,漸漸地露出眉眼肌骨,直至靈氣消盡,久微張眸,那樣一張曠世之容便顯現於室,便是久見佳顏的兩人也不由一震!

  如若說蕭雪空之容如雪般淨美,修久容之容如桃之俏倬,皇朝之容如日般燦華,玉無緣之容如玉般溫逸,蘭息之容如蘭般幽雅,那麼眼前之容便如琉璃般明徹。

  只是雪容太過冷峻,令人不敢靠近;桃容太過嬌柔,需細心呵護;日容太過炫目,永遠高高其上;玉容太過出塵,遠在雲天之外;蘭容太過矜貴,孤芳自賞,不若眼前之容的淨無瑕穢,靈蘊天成,令人望之可親。

  “久微,你好美呀!”惜雲驚嘆著,“聞說久羅王族之人皆是神仙品貌,果然不假!”

  伸手,捧臉,俯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那琉璃通透、未染纖塵的臉上印下響亮一吻。

  “哈哈……久微,我肯定是第一個親你的女人!”

  惜雲得手便退,那臉上的神情就似偷了腥的貓一般得意揚揚。

  “夕兒,你親錯了。”誰知被偷親的人毫不驚奇,只是出聲加以指點,那靈氣凝聚的雙眸賊亮賊亮的,長指指指唇,“這裡才是最親密的!”

  “真的?”惜雲眼睛一亮,就似貓忽又發現了更肥的魚。

  床榻上的人生氣了嗎?沒有!他是瀟灑從容的蘭息公子,他是雍容優雅的息王,怎麼可能會有生氣這種失風度丟體面之舉!所以……

  “鐘園。”淡淡的聲音從容響起。

  “在。”

  “久羅妖人施展妖術迷惑風王,替本王將妖人轟出去!”床榻上的人優雅地換了個姿勢,躺得更舒服了。

  “是。”鐘園移步向久微走去,“先生,夜深寒重,請讓鐘園送你回房休息。”說罷伸手挽起久微的胳膊,沒有多餘的動作,可久微就是不由自主地隨著他起身移步。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1
一三八

  “夕……”久微才待開口,鐘園指尖一動,便讓他閉上了嘴。

  “久微,明天我再去找你。”惜雲不在意地揮揮手。

  人走後,房中便只剩兩人,剎時靜寂如默。

  一個半臥床榻,一個靜坐軟榻,一個目光看著帳頂,一個凝眸盯著茶几,彼此的神思竟都有幾分恍惚。目光偶爾地相對,卻是迷離如幻,如置夢中。

  “惜雲。”很久後,才聽得蘭息輕聲相喚。

  “嗯。”惜雲應聲,目光看向床榻中的人,那樣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在床沿坐下。

  蘭息執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溫暖柔軟,輕輕嘆息:“我們都還活著!”

  一句話,安兩心。

  是的,都還活著,活著才有無限的未來與可能,若死了,那便只餘終生悔痛憾恨!所以,慶幸,活著!

  “世人皆道你我聰慧,可我們又何其愚昧!我們可以看透人生百態,卻看不清自己,看不透對方,定要毀滅了方才能清醒!”蘭息摩挲著交握的手,有些嘲弄地笑笑。

  “我們相識十年,從初會之始便未坦誠相待。”惜雲低首看著相纏相扣的手,淺淺地微笑著,“彼此隱瞞,彼此顧忌,彼此防備,卻又彼此糾纏,到而今……人生沒有幾個十年,也沒有幾人能有你我這般的十年,所以……這些日子我總在想,我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清楚,有很多事要解釋清楚,可是……此刻我卻覺得已不必再說。”

  “嗯。”蘭息淺笑相應,十指扣緊,眼眸相對,這一刻,無需言語,彼此的眼睛便已說清一切!

  不再是以往的幽深難測,不再是以往的譏誚嘲諷,不再是以往的算計猜疑,不再是以往的躲閃逃避,他們間從未如此刻這般澄澈坦然,這般心心相印,這般靈意相通!

  又何需再提以前,又何需再來解釋,江湖十年隱瞞身份的打鬧,落英山前猶疑的遲到,五萬風雲騎暗藏的防備……那些都是傷痛都有怨恨,可那些在那一箭擊中時、在那以性命相救時、在那無顧己身的相搏時已全部煙消雲散!

  是的,已無需再言,他們早已以彼此的生命為語,訴盡一切!

  這一刻,四目相對,兩心相依,便是天荒地老!

  左手交纏相扣,右手輕抬伸出,撫向那灰白的發,撫著那風霜細畫的容,眸中柔情似水,胸中柔情四溢。

  “黑狐狸,你以後得改叫老狐……”一個“狸”字生生咽在喉中。

  唇瓣相碰,鼻息相纏,雙眸輕合,婉轉相就。

  此時正星月朦朧,此刻正良宵靜謐,此時正良人在前,此刻正情濃意動!

  且將那翡翠屏開,且將那芙蓉帳掩,且將那香羅裙解,且將那鴛鴦曲唱!

  唇掃過是火,手撫過是火,那輕語如火,那嘆息如火,那呼吸如火,那火從四肢百骸燒來,炙熱得似要將身融化……心卻如水,柔軟地、繾綣地蔓延,蔓過炙火滴滴水珠滑落,激起一片清涼的顫慄……伸出手,緊緊地抱住,頸項相交,肌骨相親,心跳相同,任那火燃得更炙,任那水暗湧如潮,任那水火交纏,任那顫慄不止,只想就這麼著……就讓此刻永無休止,又或此刻就是盡頭!

  ……

  晨曦偷偷地從窗縫裡射入,透過那輕紗薄帳,歡喜地、欣慰地看著那相擁而眠的兩人。

  發與發糾結,頭與頭相併,頸與頸相依,手搭著肩,手摟著腰,那面容是恬靜的,那神情是恬淡的。

  眼微微睜開,慢慢地適應房中的光線,轉首,痴痴凝視那睡容,輕柔印下一吻。

  輕巧地起身,下床,著衣。

  開啟那緊閉的窗兒,燦爛的冬日朝陽剎時便瀉了一室,暖暖的金輝中,微寒的晨風灌進一室的清爽。

  眯眸,任那晨風拂起披散的長發,任那清風撫過臉頰,留下一片冰涼。

  “這麼好的陽光,這麼好的天氣,很適合遠行呢。”不回首,卻已知身後有人。

  身後的人目光幽沉地看著她,心頭千思萬緒,可看她那一身白衣,那隨意披著的長發,卻已是心知意明,剎時,胸中如萬流奔湧,狂瀾起伏……面上卻是神色不驚,鎮定從容。

  “我要走了,你應該知道,也應該明白。”

  窗邊的人回首,一臉無拘的燦笑,一身恣意的瀟灑,朝陽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淺輝,似從九天而降,又似瞬息便融九天。

  蘭息無力地在軟榻上坐下,微微合上眸。

  “知道與明白是一回事,可不可以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半晌,房中才響起蘭息略有些瘖啞的聲音。

  惜雲微微側首,眸光如水地看著他:“我本應早早便離去,那樣許多事便不會發生。我明明知道那樣互疑的兩人不可能同步同心,卻依然留下。那一半是緣於我的懷疑與防備,一半其實是緣於我的不捨——我捨不得你!”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1
一三九

  “而今卻要舍了嗎?”蘭息抬眸看著她,面上的淺笑有幾分慘淡,“其實……這麼多年,我明明能察覺到我們之間的牽絆,可我卻一直不能確定也不敢確定,我想那是緣於我的害怕。我害怕當一切都清晰地擺於眼前之時,便是你離我而去之時。我害怕你的離去!”

  “黑狐狸……”惜雲輕輕嘆息,走至軟榻前,抬手撫著那已不自覺緊蹙一處的長眉,“你說風王、息王再並肩走下去,結果會如何呢?”

  蘭息凝望她,望進一雙明澈如水的瞳眸,那雙眸子將所有的都顯露其中,也將所有的都一一看進其中!

  “你我都清楚,那有無數無數的可能!”惜雲指尖抹開那糾結的眉心,憐惜著那眼角的細紋,“那無數的可能可簡單地分為好與不好,可不論是哪一個,你知我都不會開心!”

  “無論是風惜雲也好白風夕也好,人骨子裡的東西總是不能改變的。而以往那些死過的人、那些流過的血是無法抹去、無法忘記的,更甚至以後還會有更多我不願看到的生離死別、血濺魂飛!我無法與你待那萬骨成灰之時並坐皇城,笑看萬里江山,我……終只合江湖老去!”

  惜雲俯首,那雙墨玉的瞳眸便在眼下,那眸中的千言萬語,那眸中的萬緒千思她都一一看進,那一刻,是柔軟的,心是酸楚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必立意堅定!

  “風國與風雲騎我全部託付於你,以他們待我之情,必不違我令;以你之能,必不負我托!而我走後,你才是真正的毫無顧忌與牽絆,自可放開手腳,將這天下擁入懷中!”

  “黑狐狸,無論我在哪兒,我都會看著你!這一生,我都唸著你,都看著你!”指尖輕輕撫著那張令她心痛萬分的容顏,目光矇矓,低首相近,呢喃輕語,“此刻,此刻是……你我……最美的時候!”

  唇溫柔地吻上那雙墨玉眸子,將眸中那萬千情意輕輕吻進,便是心如刀絞,便是萬箭穿身,她也已決定!

  一室的靜寂,一室的空蕩,只有那寒風依不停地吹進,拂過那窗櫺,拂過那絲幔,拂過那灰白的長發,拂過那痴坐的人,拂過那黯淡失神的眸。

  抬首四顧,如置夢中。

  這……剛才一切是否都為幻想?剛才一切都未發生?剛才一切皆可不作數?

  可是胸膛中傳來的痛卻提醒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相伴十年的人,真的抽離了他的生命!

  昨夜相擁入懷,昨夜頸項相交的人真的棄他而去!從今以後消逝於他的生命,永不再現!

  胸膛裡的痛似乎是麻木的,然後便是一片空然,風吹過,便是空寂的回音。

  那陽光是如此的陰沉,那窗外的天地是如此的暗淡,那隱約入耳的是如此的聒噪……那所有看入眼的為何全無了顏色?那所有聽入耳中的為何全無了實義?

  隱約間似明白了,隱約間一股怒焰勃然而生!

  “該死的臭女人!”一聲暴喝直衝九霄,震懾了康城。

  那是俊雅的蘭息公子,那是雍容的息王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毫無風度地大吼怒罵!

  第五十四章:且視天下如塵芥

  二十九日,康城息王寢室外,鐘離、鐘園聽到息王一整天都在罵“該死的臭女人”,他們不大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竟讓王如此震怒,昨夜王與風王不是處得好好的嗎?不過他們並不想去弄明白,只是小心翼翼地服侍著王。而除了王一反常態外,康城諸人基本上都安然無事,只是齊恕、徐淵、程知三位將軍面有異色,神情悲楚。

  薄暮時分,鐘離、鐘園正要入室為王掌燈,可手才及房門,從裡面卻傳來一語:“都下去。”聲音很輕,卻不容質疑。

  於是,鐘氏兄弟便只有悄悄退下。

  房內,蘭息依坐在那張軟榻上,眼眸呆呆地看著窗外,似如此看著,那個人便會從窗口飛回,可一直望至子夜……望至天地漆黑無垠之時,那人都未曾回來!

  不肯相信不肯放棄的在這一刻卻徹底絕望地承認,她永遠不會出現在他的眼前了!她竟如此絕情地棄他而去!

  夜是如此的黑,黑得不見一絲星光。

  天地是如此的空曠,無邊無垠卻只留他一人。

  風是如此的冷,寒意徹心徹骨地包圍著。

  只要合上那扇敞開的窗,他就可以足踏萬里山河,就可以盤踞皇城帝座,就可以手握萬生萬物……無上的權勢與無盡的榮華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仍是那麼的黑,那麼的空,那麼的冷!

  漫漫長長的一生啊,此刻卻可以看到盡頭。

  沒有她的一生,至尊至貴……也至寂至無!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6 22:01
一四零

  三十日,息王終於不再怒罵,但依整日閉門未出。城中諸事自有諸將安排妥當,所以也就沒有什麼事需要雙胞胎冒著生命危險去敲開那扇門。而以雙胞胎有限的目光所見的便是風王似乎不在城中,可城中人似乎都知道。雙胞胎並不管這些,仍只是小心地服侍著他們的王。

  二月一日,清晨。

  康城是平靜的,雖屯聚十萬大軍,但城中軍民相安。

  風雲騎也是平靜的,雖然他們的王現在未在城中。在息王抵康城的第二日,風王即派齊恕將軍詔告全軍,因傷重未癒,需返帝都靜養,是以全軍聽從息王之命!

  墨羽騎、風雲騎對於這一詔命都未有絲毫懷疑。那一日風王中箭息王驚亂之景、那一日為救風王而一夜蒼顏白髮的息王之容、那一日兩王於萬軍之前相擁之情,仍清晰地刻於腦中!

  所有的人都相信兩王情深意重,兩國已融為一體,榮辱與共,福禍相擔!

  這一天,息王終於啟門而出,雙胞胎頓時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服侍。不過這一天的息王很好服侍,因為他基本上都待在書房,非常忙碌,至華燈初上,雙胞胎恭請他回房休息時,書房中一切井井有條。

  二月二日。

  蘭息照舊一大早便入了書房,雙胞胎服侍他吃過早點後便守候在門外。

  “鐘離。”半晌後聽得裡面叫喚,鐘離馬上推門而入。

  “著人將此信送往蒼舒城,本王邀皇王明日辰時於蒼茫山頂一較棋藝!”

  “是。”鐘離趕忙接信退下。

  “鐘園。”

  “在。”鐘園上前。

  “召喬謹、端木、棄殊、齊恕、徐淵、程知六位將軍。”

  “是。”鐘園領令而下。

  待書房中再無他人之時,蘭息看向窗外,正風清日朗。

  “該死的女人!”脫口而出的又是一聲怒叱。

  窗外的明麗風景並不能熄滅他滿腔的怒火,而書房外守著的其他侍者對於王此種不符形象的怒罵在前幾日見識過後,便也不再驚奇了。

  片刻後,門外傳來敲門聲。

  “王,六位將軍已到。”

  “進來。”蘭息平息心緒,端正容顏,在王座上從從容容地坐下。

  畢竟該來的總不會遲,該面對的總不能跳過,該做的總是要擔當。

  二月三日,皇息兩王蒼茫山會。

  那一日,晨光初綻,一東一西兩位王者從容登山。

  那一日,碧空如洗,風寒日暖。

  那一日,蒼舒城、康城大軍翹首以待。

  那一日,康城六將全都面色有異,神情複雜,卻又無可奈何。

  那一日,天地靜謐如混沌初開之時。

  那一日,午時,蒼茫山上一道黑影飄然而下。

  那一日,康城墨羽騎、風雲騎靜候息王王詔,但只等來息王淡然一笑。

  所有一切已全部安排完畢。

  長長嘆一口氣,似將心頭所有憾意就此一次全部舒出。

  “暗魅、暗魈。”凝音輕喚。

  青天白日裡卻有兩道鬼魅似的黑影無息飄入。

  “恭候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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