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
風從山林中掠過,靜悄悄地全無聲息,獵戶們的刀紛紛落了下來,亦是落地無聲。
那白色的風,從他身邊一掠而過,他的繩索便解開了,他一下子落在地上,他有些茫然,風清而幽,瞬息萬變,難窮來處。
風止之處,一個白衣少年懶洋洋地倚坐在樹梢,他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九月,九月想,是他救了他嗎?他抬著頭看他,覺得白衣少年就像是林間的風。
獵戶們失聲驚呼:“是妖怪吧!快逃。”
是妖怪嗎?難道是風的精靈?
他走到父母身邊,俯下身舔著父母身上的血跡。腥腥甜甜的血落入口中,他想他應該痛恨那些人類吧?
但他並沒有痛恨的感覺,他抬起頭向著天空嚎叫,野獸們驚起,四散而逃,狼本是這山間的主人。
“想要生存下去,就使自己變強,不要恨任何人,這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流火淡淡地說。
他低下了頭,是本族中的人嗎?怎麼感覺不到狼的氣息。
自此後,他便成了流火的弟弟,他覺得流火很悲傷,他想他悲傷的原因是因為那個女人瓔珞吧!
天空中有紫影閃過,每當紫羽收起翅膀後,她立刻就變成了一個普通女人。
九月想,其實她也很悲傷吧!因為流火和瓔珞。
他看見紫羽手中有些裉色的絹冊,一條乾枯的小白花從絹冊中落了出來。
“這是無雙叫我帶給你的,她說楚衣已經不再需要這些花了。”
“為什麼?”
“你應該知道,城主已經貼出榜文,只要有人能夠殺死拓跋顏,楚衣就會與他成親。”
“可是沒有人有能力在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
紫羽看了他一眼:“要是有人有這種能力呢?”
九月笑笑:“除非是哥哥,我和你。”
“我是女人,不會為了與楚衣成親而去做這種事情。”
“哥哥和我也不會。”
“為什麼你不會?”
“我不會幹涉人間界的事情。”
紫羽笑笑:“也許劉勃勃也可以。”
“他?他只是一個凡人。”
“可是他已經得到了饕餮獸。”
九月皺了皺眉:“就算他得到饕餮獸又如何?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
“你與我都知道,劉勃勃並非常人,也許他真地能夠操縱饕餮獸,也未可知。”
九月默然,半晌才道:“就算他能夠殺死拓跋顏,也與我無關。”
“所以無雙叫我將這個絹冊帶給你。”
九月眯起眼睛,他審視著紫羽:“你為什麼會聽從無雙的話,你不是恨她嗎?”
“我恨她?”
“若非是她,哥哥也不會沉睡一百年。”
紫羽笑笑:“只有她能夠找到摩合羅。”
九月淡然道:“不要再用摩合羅做藉口,你雖然不是人類,卻學會了他們的口是心非。當人無法對自己解釋的時候,就會找一些藉口,將真實的自己隱藏在後面。”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一直在隱藏自己?”
“我?”九月笑道:“我為何要隱藏自己?”
“你完全不在乎楚衣嗎?如果她真地嫁了人,你不會覺得後悔嗎?”
九月怔了怔,他並不能確知自己對楚衣的情感。
不要讓自己後悔,就像是流火和瓔珞,如果她還活著,是否會後悔自己曾做出的選擇。就是為了不讓自己後悔,我才再次找到無雙,生命很長,也很短,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樣,也許會一生孤獨,寂寞地獨自終老,但我仍然堅持這樣做,因為我不想再後悔。
夜已深。
露水打濕了衣袖,風送寒意,直入心脾。
楚衣坐在花間,一兩點流熒自她鬢邊飛過,映得她的容貌更加蒼白如雪。她感覺到心如死灰般地寂然。
九月便站在不遠處的假山之上,他遠遠地看著楚衣,只覺得楚衣原來比九歲的時候要美了許多了。
他想,楚衣對他來說,真地那麼重要嗎?他怔怔地看著他,看見那一兩點流熒落在不遠地水池中。他但也不由地升起了一絲悲哀,他想到父親和母親,在他們死前,是否曾經痛恨過這些可恨的人類。
“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以為看見了那個女孩的轉世。一百年前,她坐在林間哭泣的樣子與你如出一輒。我本應該痛恨你,卻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反而將你帶出了山林。”
九月說話的姿態奇異地出離塵世,“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女孩,我的父母不會死,我也不會跟著哥哥。哥哥說妖怪不可以干涉人間界的事情,族裡的人一直嚴格地遵守。”
楚衣悲傷地低下頭:“無論是誰殺了拓跋顏,我都得與他成親,可是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九月輕嘆:“是誰有那麼重要嗎?”
“其實生命都沒有什麼重要的,現在對於我來說,那個人是你,已經是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事情。”
九月默然,他靜靜地注視著楚衣,他想如果她的悲傷是否會有個盡頭,如果一直這樣悲傷下去,她會悲傷成什麼樣子?
他便有些心痛,他還是不想讓她如此悲傷。
“如果真是那麼重要,那我就去殺了他。”
九月離開的姿態如同是一隻灰色的大鳥,他在風中飛行,隱隱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將到達盡頭。
不遠處的樹枝上,流火懶洋洋地倚靠著,他看著九月,就像是看著多年前的自己。不祥之兆如同夜晚的烏雲,慢慢地籠罩於整個天空,從九月答應楚衣的那一刻開始,似乎就已經注定了他可悲的命運。
干涉人間界的事情也許並非是一個主要的原因,當妖怪的心開始軟化時,就注定了妖怪的滅亡。而這一切都來源於那一絲全不必要的柔情。
第一卷 蒼狼與白鹿 第十九節
劉勃勃又在做夢了,在夢裡他看見嫵媚妖豔的無雙。
他看見無雙雪色的肌膚和一雙極豔麗的紅唇。無雙眯著一雙星辰般的眼眸笑咪咪地看著他,說:“你會失去一切,你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會失去。”
瞬息之間,他便出了一身的冷汗,然後他聽見侍兒的驚呼聲。
他從夢中醒來,回憶著夢裡無雙對他說過的話:你會失去一切,你曾經擁有的一切。
他便不由地打了個寒慄,他不能失去一切,他曾經如此辛苦得來的東西,他一樣也不能失去。
“發生了什麼事?”他冷冷地注視著奔進來的侍兒。
“有人殺死了拓跋顏,現在他就在議事廳中。”
失去一切。
他立刻一躍而起,連衣服都來不及換。
所有的人都齊集議事廳,東方已經開始放白,他並沒有聽見魏軍有任何騷動。
一個灰衣的年輕人手中提著一顆滴血的人頭,劉勃勃覺得自己見過他,他的名字很古怪,似乎是叫九月。
九月懶洋洋地站著,如同流火。一百年來,流火一直是他心裡的偶像,無論什麼事情,他都會先想一下流火會怎麼做。但這一次,他的心卻有些亂了,若是流火,若楚衣是瓔珞,他會怎麼做呢?
他不能確知答案,但沒關係,就這一次吧!放肆這一次,讓我是九月,不再是流火。
沒弈干看看九月,再看看他手中的頭顱,然後他又看了看九月。
他看見他臉色蒼白的女兒淚眼婆娑地注視著九月,他便忽然有些明白了起來,他想,他恐怕是要辜負他泉下的義兄了。
他很不願意這樣做,他想他死後該如何面對他呢?
無雙微微一笑,首先打破因震驚而停留在議事廳中的沉寂。“這真是拓跋顏的頭顱嗎?”
九月站頭顱提了起來,燈火便正正地照在那張微微有些變形的臉上。
沒弈幹點了點頭,雖然人死了以後總是和活著時有些不同,但這是他宿敵的頭顱,他再怎麼也不會認錯。
“我猜測,魏軍明天就會退兵了,或者,我們可以趁此時機向魏軍發起進攻,他們大概還不知道主將已死的事情,當他們發現時,必然會自亂陣腳,不戰而敗。”無雙嘆息了一聲,雙手合什:“我佛慈悲,我本不該提出這個方法,實在是殺戮過重,恐怕我的罪過要幾世才能還清了。”
沒弈幹道:“既然公主心懷慈悲,我們不若就勸說他們退兵,以免造下不必要的殺孽。”
無雙眨眨眼,笑道:“全憑高平公作主,只要能退敵就行了。”
她的目光從劉勃勃的臉上掃過,“既然這位年輕人已經帶來了拓跋顏的頭顱,待敵軍退後,我們就要商議楚衣的婚事了。”
高平公一怔,“不必如此著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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