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摩合羅傳 作者:飛花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6 21:44:4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41 955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48
二九九

  他立刻身形急轉,一股藍色的輕煙自他身釁升起,他便如同蒸發了一般消失在輕煙之中。是幻術,他吸取了尋香的輝光,因而學會了他的幻術。

  八部眾死了以後,按照族規,是要火葬的。這軀殼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從塵土中來,就歸回到塵土中去吧!

  無雙在山間尋找了許多干枯的樹枝,將尋香的屍體置於其上。她雙手合什,心中默祝,無論你是誰,你的前生與我有任何瓜葛,我只希望你死去以後,就能夠忘記過往的一切事情。當生命重新開始以後,我只望你再也不要與我相遇。

  天上的紅色月亮從黑雲之中露了出來,將妖異的紅色光芒佈滿山野。無雙仰頭向天,若是天地有知,就給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吧!不要再讓前世的恩恩怨怨糾纏著他,讓這一切就此結束吧!

  但真能結束嗎?

  無雙點燃了火堆,火焰慢慢地吞嗜著尋香蒼白美麗的面容,她便又感覺到心亂如麻的悲傷,尋香,這樣做到底值得嗎?

  “無雙!”是瓔珞的聲音,她低低地叫著她的名字,這是她每一次叫她。

  她茫然回首,瓔珞的微笑也蒼白全無生氣,“跟我來!”

  兩人向林間行去,將狐疑的流火獨自留在火堆旁邊。

  “你終於可以使用靈力了?”瓔珞說這句話的時候,語音中充滿著絕望,似乎無雙可以使用靈力就意味著世界末日的來臨。

  “不錯,尋香用他的生命使我回憶起如何使用靈力。”無雙回答的時候,語音中同樣充滿著絕望,似乎這件事確實是世界末日的來臨。

  “你可知道你自己是誰?”

  無雙迷茫地笑笑,“他們說我是你的轉世!”

  “轉世!”瓔珞重複著這兩個字,轉世,若世間沒有轉世該有多好。若人死之後,靈魂就煙消雲煙,該有多好?“除此之外呢?”

  “還有另一個人,我感覺到我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

  “是的,你的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

  一個灰衣老僧悄然出現在林中,是久違了的緣空,他滿佈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聖主,你終於醒悟了嗎?”

  聖主?是叫我嗎?無雙微笑,“那個人就是百年前的凌日?”

  緣空跪倒在地,“聖主,我終於又看見你了。”

  他說看見當然不是指看見無雙,而是指看見依附在無雙身上的凌日。

  凌日!提婆族的宗主,據說他有著通神的力量。

  “凌日又是誰?”無雙淡淡地開口,這句話聽似有些奇怪,在場的兩個人卻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瓔珞望向樹林外隱隱的火光,“這些人,死去的或者活著的,想殺你或者想幫助你的,無論他們做什麼,都是為了一個原因。一百多年前,天界逃走了一個被囚禁的靈魂,這靈魂就是傳說中唯一可以與佛陀相抗衡的提婆達多。他死之時,靈魂被嚴密看管起來,以四十九條縛神鐵索緊緊束縛,又由四天王天帶領著天界的神將不分晝夜地嚴密監視。只因提婆達多太可怕,他是佛陀的堂弟,擁有與佛陀相似的神通。但他到底還是逃離了天界,他走了以後,便到了人間,降生在提婆族中。他降生之時,身上的輝光甚至超過了太陽的光芒,因而人們都叫他凌日。他可凌駕於萬物之上,凌駕於天地之上,凌駕於有情無情眾生之上。只因他的身體裡有提婆達多的靈魂,那個不安定的靈魂。為了這個原因,四天王天才離開天界,但他們卻也無法看出提婆達多的靈魂藏在哪裡,因為以他們的神通還不足以窺知提婆達多的行動。”

  無雙笑了,似在聽著一個最荒謬的神話故事,“你說我的身體裡有提婆達多的靈魂?”

  瓔珞點頭。

  無雙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可是為何我又是你的轉世?”

  瓔珞垂下頭,“因為這是一個計畫,你的生命是被安排好的,你的轉世是在我死前就已經決定的事情。”

  我的轉世是在你死前就決定的事情?!我為何會存在於這個世間?我只是一個傀儡或者優伶,我的生命原來只是無中生有,我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為何要安排這樣的我出現?我也是一個人,過去的十八年歲月,我的一切喜怒哀樂,到如今只是一句安排好的,就變成了可笑的鬧劇,可曾有人想過我的感受?

  “一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無雙淡淡地問。她越來越習慣將情感深藏在心底,不輕易流露出來,但越是這樣,就越感覺到如梗在喉般的酸楚。如同江水沖擊著堤壩,每一下都用盡全力,拼著粉身碎骨。堤壩只是無情地橫亙在前方,阻礙著江水的行動。或者有一天,堤壩終於會倒塌吧,大水便肆無忌憚地氾濫,但不是現在,也許再過些日子!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二節

  一百年前。

  皇后賈南風持掌朝政已經有十年之久,在這十年之間,她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接二連三而來的謀朝篡位的威脅,也因此,殺死了許許多多司馬家的子孫。

  朝政不穩一直是她心裡的隱憂,而這一切卻不得不歸疚於皇上天姿的愚鈍,這樣的皇帝,最容易引起宗室貴族們的反叛之心。

  東宮自她遷出後就成了禁地,一直由珍珠看守著。那個名叫瓔珞的女孩子也時而出現,她是一個冷漠到讓人不敢去喜歡她的女孩,永遠都是清泠泠的,一身白衣勝雪。她很少開口,幾乎不笑,連年長的珍珠都對她禮敬有加。

  南風知道她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但她就是不喜歡她,甚至有些討厭她,或者是因為幽姬的緣故。

  十年之間,瓔珞越長越大,也出落得越來越漂亮,連南風看見她,都一見驚豔,這樣的美麗,總是讓人覺得不祥。

  到南風死時,瓔珞年滿十七歲了。

  南風是死於被後世的史學家稱做八王之亂的歷史事件中。殺人之人,人亦殺之。南風是早便明白這個道理的,過去的十年,她殺了許多人,早已不再是豔名才情冠絕兩京的絕色女子,而成了坊間婦孺皆知的妖後。

  她亦驚訝於自己的變化,對於權力的渴望,那渴望似是由血液骨髓生出來的,悄無聲息就佔據了她的思想和靈魂。獨攬大權讓人覺得無比快慰,而為了維持這權位,只能無所不用其極地排除異己。

  她也並非如後世的人們所說的全無治國之才,事實上,她極敏銳富有才幹。人們對於她負面的評價基本是源於男人對於掌權女子的嫉恨與不甘。能幹的女人總是輕易地成為男人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因為這個世界一直是男人的天下,他們不許有女子凌駕於自己之上。

  南風卻不管,她不理人們的評論,率性任為,按照自己的喜好控制著朝政。但她也同樣任用最有才華的名士。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未死前的十年,雖然屢有叛亂,卻仍然能夠天下太平。

  等到她死了以後,這天下就分崩離析了。

  瓔珞最後一次見到南風,是在她死前的三日,也是她最後一次離開無慾城。在此之前,她收到消息,流火為了報復她的背叛,將去搶奪埋藏在京城的九龍鼎。

  消息的來源,真假難定,但她卻是不能讓九龍鼎有失的。十年以來,珍珠留在京城就是為了守護這天下神器,玉璽已經隨著岑昏埋身在鐘山之下,九龍鼎就更顯得重要,若連九龍鼎也失去了,天下就會動亂了。

  一百年後,再回頭去看,這消息的居心是顯而易見的,然而人當其局之中,必然先自迷失,又有誰能夠冷靜客觀地判斷?就算能夠靜心分辨真假,卻也是不敢冒險的。她知道流火的本領仍然隱忍不發,因為他對夜叉的痛恨,使夜叉之性深藏於妖氣之下。但若是有一天,他終於知道如何運用夜叉之力,再加上他妖的身體,是任誰都不敢輕視的。

  她匆匆趕到洛陽,便見到將皇城團團圍住的叛軍。人間又生變亂了嗎?

  她連原因都不想知道,太多的手足相殘,太多的禍起蕭牆,只因人類有著永遠無法滿足的慾望。是貪婪也罷,是對於美色的渴求也罷,是對於權勢的渴望也罷,總之無窮無盡,慾壑難填。滿足了一種慾望,便會生出新的慾望,永遠沒有厭足的一天。

  她輕易地穿越叛軍的封鎖進到皇宮之中,在東宮的花園裡,她看見憂心忡忡的珍珠。這使她頗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之中,珍珠永遠是舉重若輕,鎮定自如,泰山崩於前不變色,人類的叛亂應不會引起她的困擾。

  珍珠驟見她到來,臉上現出一絲喜色,“瓔珞,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件事,實在是決定不下。”

  “什麼事?”

  “南風要死了!”

  瓔珞呆了呆,“皇后嗎?難道這一次的叛亂,連她也無法平息?”

  珍珠搖頭,“陽平公主勾結了趙王司馬倫,重兵已將皇城重重包圍。”

  瓔珞淡然道:“那只是人類的事情,我們是從不干預人間的爭鬥的。”

  “可是,”珍珠遲疑了一下,“可是賈南風卻不同。”

  瓔珞有些詫異,“她為何不同?就算她是皇后,也不過是個人類。”

  “不錯,她是人類,但她卻是摩登伽女轉世。”

  “摩登伽女?!”

  珍珠點頭,“十年前,我便感覺到她可能是摩登伽女轉世,而幫我證實這一點的人便是凌日。”

  “凌日?他就是為了這個原因不願傷害賈南風?”

  “不錯,雖然凌日隱瞞得很好,但提婆族的摩訶尊者仍然發現他便是提婆達多逃到人間後靈魂所寄宿的身體。為了這個原因,二十年前,摩訶尊者帶著摩合羅離開提婆族,但他一路受到追殺,在見到啖鬼之時,便死去了。也因此,摩合羅現在是由夜叉族保管著。”

  瓔珞垂下頭,低聲道:“我知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48
三〇〇

  若非如此,她又怎麼會遇到流火和破邪。也許她接近流火只是為了摩合羅,然而半神畢竟不是神,卻不能絕情棄愛。

  珍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少主的生命並非是屬於自己的,我也知道少主很辛苦,但每一代的那迦族宗主都為了族人犧牲了很多。”

  瓔珞勉強一笑,轉移了話題,“賈南風活著,凌日就不會傷害她,也不會動九龍鼎,若是賈南風死去,凌日可能會捲土重來,這就是你所擔心的事情嗎?”

  “不錯,我一直在猶豫不決,是否應該救賈南風,她的生死並非只關係到她一個人。”

  瓔珞輕嘆:“千年以來,族中一直遵守著絕不干涉人間之事的族規,難道到了我們這一代卻要違背了嗎?”

  兩人相對無言,一籌莫展。忽見陽平公主帶著一隊人馬,裊裊娜娜地走了進來。雖然已經是十年的時光,她卻仍然美豔如昔,只是眉宇間平添了幾許風塵之意,想必是十年以來,頗為漂泊。

  她驟然見到珍珠,臉上現出一絲難掩得色的笑容:“十年來,你都為賈南風看守著這個地方嗎?”

  珍珠淡淡地道:“不錯,我一直在守護著這著,不讓別人可以輕易地進去。”

  陽平長笑了一聲:“可惜的是,賈南風已經自身難保,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珍珠雙眉微軒,“東宮的地下並沒有什麼寶物,已經十年的時間過去了,你為何還是耿耿於懷?”

  陽平冷笑道:“有沒有寶物對於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我之所以回來,只是為了報仇。十年前,賈南風殺死了我的母后,在那一次宮廷鬥爭中她大獲全勝。從此以後,我便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回到這裡來。她不是一心想要保住這個地下寶庫嗎?我就一定要把寶庫挖出來。我要的只是揚眉吐氣,一雪前恥而已。”

  珍珠搖了搖頭,“爭這種無謂的閒氣又有什麼意義?”

  陽平冷笑道:“我知道你是半神,如同多年前的啖鬼一樣。我也知道你不能明白人類的想法,也許對於你來說,意氣之爭是愚蠢和可笑的,但對於我來說,我處心積慮,臥薪嘗膽這麼多年,為的就是這口氣而已。爭到了這口氣,到了地下,我才可以面對死去的母后。”

  珍珠皺眉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半神,也應該知道我有足夠的能力阻止你進入東宮。”

  陽平微微一笑:“不錯,你確實有高超的神通,但是,我也知道半神的規矩是不可以傷人,不可以干涉人間之事。若是我命手下的士兵衝進去,你真地能夠傷他們嗎?而且你身為半神,卻插手人間紛爭,已經違背了族規,你不怕其他的半神會知道嗎?”

  珍珠默然,心道陽平雖然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女子,卻見多識廣,真是不容易對付。她雙手輕揚,在東宮之外以手結成結界。

  “只要結界存在,你們就無法進入東宮。”

  陽平冷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的結界能夠維持多久。”她命手下兵士將東宮團團圍住,雖然進不去,卻也不離開。她知道布結界是需要靈力來維持,珍珠的靈力必然會因為結界的原因而維持消耗。她也不急,靜觀其變。總有一日,珍珠的靈力會消耗殆盡,到時她便可以率領手下眾人衝入東宮。

  她主意已定,索性命人取來酒宴軟榻,她在軟榻上坐下,倒了一杯酒,要與珍珠比一比誰更加有耐力。

  珍珠也是無可奈何,她就算可以違背族規干涉人間之事,卻怎麼也不可能殺人的。她對瓔珞道:“有我在這裡,短時間內他們還無法進來。你去找一找賈皇后,看看是否能夠救她。”

  瓔珞依言離開東宮,陽平也不阻攔她,微笑道:“你若是不能殺人,就算找到賈南風,又有何用?以她的個性,只怕未必會願意與你逃走。”

  瓔珞不去理她,在宮內疾行,只見整個皇宮之中都已被叛軍佔領。忽見幾個宮人縮瑟地躲在假山之後,其中一名宮人似乎是認識她的,在假山後低聲叫道:“瓔珞姑娘!瓔珞姑娘!”

  瓔珞停下腳步,正想詢問賈南風的所在,那宮人已經搶著道:“皇后和皇上都被抓到金墉城去了,姑娘是神仙,快去救救皇后吧!”

  瓔珞在心裡苦笑,若我真是神仙便罷,可惜的是,八部眾不僅不是神仙,被七情六慾所擾,還被重重的族規束縛著。她卻溫言安慰那名宮人:“你們不必擔心,我這就去找皇后。”

  她離開皇宮,到了郊外的金墉城,這城用來囚禁有罪的王公貴族,看守得極是嚴密,不停有巡邏的士兵在城外徘徊。

  這卻是難不倒瓔珞的,她快如一縷清風,進了金墉城,只見裡面全是巨石所築,不見天日,也不知曾有多少皇族死於其中,連白日進來,都感覺到鬼氣森森。

  她躲過看守的視線,到達最裡面,只見賈南風與司馬衷相依偎著坐在地上。司馬衷似很是害怕,不停地發抖,手緊緊地抓著賈南風的衣袖,口中喃喃地道:“他們會否殺朕?他們會否殺朕?”

  賈南風柔聲道:“不用怕,他們不會殺你,你是天子,誰若是殺了你,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天下人必然群起而攻之,誰又敢殺你呢?”

  司馬衷猛然記起自己是天子,又生出了幾分勇氣:“對!朕是天子,誰敢殺天子。”

  賈南風微笑道:“更何況趙王是陛下的叔公,他恨的人只不過是臣妾罷了。”

  司馬衷總算有點聰明起來,“那趙王是否會殺皇后?”

  賈南風笑笑,低聲道:“若是我死了,陛下就要試著變聰明起來。”她想到司馬衷天生如此愚鈍,又如何能使他聰明呢?不由喟然長嘆。

  瓔珞見周圍不再有看守,她便閃身進入囚室,賈南風先是一驚,待看清是瓔珞,方才嘆了口氣道:“原來是你啊!”

  瓔珞點了點頭:“我是來救皇后的。”

  司馬衷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口中叫道:“快救朕走,快救朕走。”

  瓔珞皺起眉:“皇上這樣大喊大叫,是想引守衛前來嗎?”

  司馬衷怔了怔,壓低聲音:“快救朕和皇后離開這裡。”

  賈南風卻搖了搖頭:“我不走。”

  瓔珞道:“皇后可知道不走會有什麼後果?”

  賈南風微微一笑:“你與我本無瓜葛,為何在此時如此好心,想要帶我離開?”

  瓔珞默然不語。

  賈南風道:“我聽說半神從不過問人間紛爭,你違背族規,來此救我,是否是為了東宮地下的寶物?”

  她如此聰明,一語便道出了瓔珞的目的。

  瓔珞也不瞞她,點頭道:“不錯,我正是為了東宮地下之寶。”

  賈南風搖了搖頭:“可是你是否想過,就算你能夠將我救走,朝政已經落入司馬倫之手,我也不再是皇后,反而成為朝廷緝拿之人。我不能再進入皇宮,又如何守護東宮之寶?”

  瓔珞呆了呆,半神不諳世事,如何會明白人類之間的鬥爭。她道:“那要如何?”

  賈南風淡然一笑,“若你還想讓我留在宮中,就必須得消滅司馬倫的叛亂,那就意味著你必須殺人。你可願意破戒殺人?”

  瓔珞不由後退了一步,救人可以,但是殺人卻已經大大地超出了她能夠做到的範疇。

  賈南風看著她臉上的神情,就知她是不可能殺人的,她笑道:“若是你不能殺人,救我出去,不過是救了一個逃犯賈南風,而非是皇后賈南風。而且我即是大晉的皇后,母儀天下,又怎能落荒而逃?”

  瓔珞嘆了口氣:“要我殺人是萬萬不行的,我只能做到救人而已。”

  賈南風也知無法勉強半神殺人,她道:“既然如此,我想求你去救別的人。”

  “救誰?”

  賈南風道:“我的妹妹賈午,賈家必然被牽連其中,我只怕他們會滿門抄斬。還有,”她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還有張華張司空。”

  瓔珞點頭道:“好!我去救他們。”

  她轉身欲去,司馬衷去拉住她的衣袖,急道:“先救朕出去,先救朕出去。”

  瓔珞皺起眉,甩開衣袖,心中想到,如同這樣的人,死便死吧!才生出這念頭,她便吃了一驚,連忙在心裡遣責自己,如何會產生這種惡念?

  賈南風安慰著司馬衷,“皇上莫怕,趙王絕不會殺皇上的,而且皇上是九五至尊,臣妾尚且不屑於四處逃竄,皇上是千金之體,怎可倉皇逃走,惹人恥笑?”

  司馬衷半信半疑,反問賈南風,“趙王真地不會殺朕?”

  賈南風搖頭道:“不會的。”

  他仍然不信,口中不停地低聲唸誦:“趙王真地不會殺朕?趙王真地不會殺朕?”

  瓔珞轉身離開,只覺得如同賈南風這般冰雪聰明,視生死於度外的女子,嫁與這般的愚貨,實是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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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三節

  她又回到城中。街道之上不見行人,只有許多士兵往來逡巡。賈府在何處,她卻是不知道,難道去問那些士兵?

  忽見城東方向升起滾滾的濃煙,幾隊士兵便向著那個方向奔去。瓔珞遠遠地跟在後面,見那些士兵到了一處大宅之前,都停下腳步,濃煙便是從大宅中冒出的。

  那宅上掛著門牌,赫然寫著賈府兩字。緊閉的宅門打開了,幾名奴僕似乎想要跑出宅院,宅外的士兵卻立刻插出身上的配刀,大聲喊道:“趙王有令,賈家之人誰都不可離開。”

  那些奴僕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為首的將軍被求得惱了,用力揮舞著配刀,“若是再不回去,立斬不赦。”

  那幾名僕人嚇得哆嗦了一下,只得相攜著回到府內,仍將宅門關了起來。

  瓔珞早已經進入宅中,只見宅內一片混亂,傢俱物品被扔得滿院皆是,許多僕人如同沒頭蒼蠅一般跑來跑去,也不知想要跑到哪裡。

  又見郭槐披頭散髮,手中提著一把長劍,見人就砍。幾個年青女傭尖叫道:“夫人瘋了!夫人瘋了!”

  郭槐口中大聲:“都死吧!全都死吧!”

  瓔珞嘆了口氣,拉住一名女傭,“賈午小姐在哪裡?”

  那女傭神色慌亂地指著後院:“在後面,午小姐和姑爺都在後面。”

  瓔珞望向後院,火光與濃煙正是從那個方向傳來的。

  她向後院奔去,見一角小樓,正燃著大火。一名青衣小寰,臉上身上儘是菸灰,呆呆地坐在著火的小樓前面。

  瓔珞問那小寰,“二小姐和姑爺在哪裡?”

  小寰痴傻地看了瓔珞一眼,忽然瘋狂地大笑:“二小姐和姑爺在裡面,他們兩人都在裡面。”

  瓔珞嘆了口氣,來晚了嗎?

  她以真龍之水護身,進入火場之中,見兩個人緊緊相擁,已經燒成漆黑焦碳。從身形上看,相擁的兩人一男一女,相必就是賈午與韓壽。

  她不敢怠慢,離開火場,詢問門前的小寰張司空的府第在哪裡。小寰喃喃地回答:“城南第七家黑門府第就是張司空家。”

  瓔珞轉身離去,忽聽那小寰尖叫了一聲:“小姐姑爺,帶我一起走吧!”

  瓔珞連忙回首,只見那小寰奮力一躍,躍入火場之中。瓔珞呆了呆,她仍然有機會救這小寰,但救了以後又能如何?

  她又一次感覺到生命的痛苦與無奈,活著的人,無論多麼風光,卻不得不用盡心機鑽營,這風光又能保住多久呢?就算能保住一世,又怎能福萌子孫後代。

  她向張府行去,見一隊士兵也正向著張府方向而行,想必是奉命捉拿張華的。她當然比這隊士兵行動快得多,須臾時間便到了張宅。

  張宅卻又與賈府全然不同,宅內安安靜靜,聽不見一絲人聲。

  瓔珞心裡擔憂,難道是來遲了?

  她進了張宅,也不見有人,一直向後宅行去,只見花園之中,一個青衣士子正在獨弈。看他的神情,鎮定安祥,似全不知道大禍將至。

  瓔珞走到他的面前,低聲叫道:“張司空,張司空!”

  張華抬頭看了瓔珞一眼,也不問她是誰,搖了搖頭道:“待我想出這一步棋。”

  瓔珞怔了怔,“賈皇后命我前來。”

  張華穩如泰山的手到底略微顫抖了一下,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棋子,“皇后現在如何了?”

  瓔珞輕嘆:“皇上和皇后被囚禁在金墉城中,皇后不願離開,卻囑我救先生脫險。”

  張華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喃喃低語道:“她不願苟活,卻要我獨活於世間!”

  瓔珞皺眉道:“先生快隨我走吧!再不走就遲了。”

  張華卻固執地搖了搖頭:“身為朝廷的肱股大臣,逢此大難,又豈能苟且偷生?我是不會走的。”

  瓔珞默然,她本是為了救賈南風而去,先是賈南風不願逃走,而後便見到賈午與韓壽自焚而死,現在輪到張華,又是視死如歸。

  或者,人類並非真地一無是處,這種慷慨赴死的決心,就是其他種族的生靈所沒有的。

  她道:“難道張司空要束手就擒嗎?”

  張華笑笑:“人總是要死的,就算我此時不死,再活上幾十年,到底還是難逃一死。你若真地有心,就帶我的幼子離開。他今年不過六歲,我雖然抱著必死之心,卻也不忍讓他也死於非命。”

  他這句話剛說完,忽聽“轟”地一聲響,許多兵士破門而入。他們一進入花園,便將張華團團圍住,不多時,只聽得小兒的哭喊之聲,幾名士兵押著張華的幼子和一名老擁人從廂房中走了出來。

  那小孩被嚇得臉色青白,手中卻仍然死死地抱著一把長劍。

  張華臉一沉,喝道:“哭什麼?”

  小孩嚇了一跳,不敢再哭,眼淚卻仍然滾滾而出。

  張華沉聲道:“爹爹教過你,人生於世,不過是薤上晨露,生有何歡,死又有何懼?哭哭泣泣成何體統。”

  小孩垂下頭,不敢再讓張華看見他的眼淚。

  瓔珞問道:“張司空真地不走嗎?”

  張華淡然一笑:“張某並非貪生怕死之輩,這十年來因皇后的知遇之恩才得到官居高位,如今皇后有難,張某怎能苟且獨活呢?”

  瓔珞咬了咬牙,抱起小孩,“好,那我就走你的兒子走。”

  張華道:“這位老家人,年事已高,一直盡心服侍,我也不忍心讓他受此災難,煩請一起帶走吧!”

  瓔珞點了點頭,心道,連老家人你都不願他死,為何自己一定要死呢?

  帶兵的將軍喝道:“你們想走便走嗎?趙王下過命令,所有的人都要帶回去,一個也不得留下。”

  瓔珞雙眉微揚:“我若想走,誰又能阻得了我?”

  那將軍大怒,揮了揮手,幾名士兵手持配刀向瓔珞砍去。瓔珞衣袖輕揚,“喀喀”數聲輕響,那幾名士兵手中的刀便從中折斷了。

  眾人臉上變色,面面相覷,心道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莫非是妖怪不成?輕易便將鋼刀折斷。

  瓔珞冷冷地道:“我不想傷人,你們最好立刻便走,不要逼我破戒。”

  那名士長咬了咬牙,揮手道:“將張華帶走。”

  他為人頗為聰明,知道既然不能力敵,回去編個理由唐塞,就說到達之時,張華的幼子已經逃脫,料來也可交差。

  張華走了幾步,忽然道:“繼祖,記得爹爹告訴你的話,好好看管這把劍。”

  張繼祖用力點頭,他見爹爹隨著士兵走出門外,一直不曾回頭。他便更緊地抱住手中的劍,爹爹說過,這劍很重要,要代代相傳,直到有人帶著莫邪劍來,雙劍合璧之時,張家才算完成了這個職責。

  瓔珞帶著老傭人和張繼祖出了張宅,又去偷了兩匹馬,一直將兩人送到城外幾十里,才道:“你們快點離開京城,或者連漢人的地方都不能住了。最好是改名換姓,去到胡人的地方,大概才能夠逃過趙王的追殺。”

  老傭千恩萬謝,與張繼祖上馬向北方奔去。

  瓔珞看著他們去遠,想到張繼祖手中抱著的那把劍。劍未出鞘,便紫氣逼人,一看可知是一把神器。

  她不及多想,匆匆趕回金墉城,此時天色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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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四節

  金墉城內一燈如豆,賈南風與司馬衷坐在燈下,相對無言。

  司馬衷時而受驚般地抬起頭望向囚室之外,只覺得黑暗之中,似有無數雙眼睛正在窺探著他。忽聽腳步聲傳來,他心裡驚怕,連忙躲到賈南風身後,待看清走進來的是瓔珞,才算鬆了口氣。

  南風看著他嚇得蒼白失色的臉,心中暗暗嘆息,是她的錯嗎?若是當年就任由先帝廢了這個無用的太子,也許天下會安定許多。

  “賈午和韓壽死於大火,張華不願離去,已被趙王所擒,只有張華的幼子逃脫了。”瓔珞一句話便概括了一切,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卻不敢看著賈南風的臉。她雖然是半神,不諳人間之事,但連她都覺得一下子要承受這許多事情,實在是足以讓人肝腸寸斷。

  但賈南風只是淡然一笑,低低地說,“他不願走嗎?”

  瓔珞點頭。

  賈南風便不再多問。

  忽又有腳步聲傳了過來,司馬衷又是一驚,緊緊地抓住賈南風的手,喃喃道:“這一回又是誰來了?”

  囚室之門被推開,一個老年宮監手中托著一隻金盤走入囚室。他驟見囚室之中居然多了一個人,大吃一驚,立刻便要張口喊叫。

  瓔珞卻早已經伸手摀住他的嘴,冷笑道:“若是你叫一聲,我便殺了你。”

  她也是從人類中學到這種威脅別人的方法,身為半神的她本是不屑於使用的。但經歷世事越久,就越發現,原來威逼利誘,真是極為有效,怪不得人類樂此不疲。

  那老宮監嚇得雙手顫抖,手中托著的金盤幾乎落在地上。但他卻知手中的東西極為重要,拚命抓緊金盤,不讓金盤落下。

  那盤上放著一壺酒,一隻金盃。老宮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酒壺,唯恐壺中的酒灑了出來。

  賈南風站起身,接過那隻金盤。到了這個田地,她仍然冷靜如昔,雙手沉穩,連一絲顫抖都不曾有。她看著手中的金盤,淡淡地問:“這酒是趙王命你送來的嗎?”

  老宮監連忙點頭,“趙王吩咐老奴服侍皇后娘娘喝了這酒。”

  賈南風微微冷笑:“他倒是心急得很。”

  這回連瓔珞都看出端倪,她皺眉道:“這是毒酒嗎?”

  賈南風淡淡地道:“這酒名叫金屑酒,專用來賜死王公貴胄。其中含有金屑,以昭顯地位的崇高。”

  她平淡地說,彷彿正在談論與自己全不相干的事情。

  司馬衷尖聲道:“趙王要殺死皇后?”

  賈南風溫言安慰他道:“陛下不必憂心,臣妾若是不死,趙王定不會放陛下離開。只要臣妾一死,陛下就可以從這裡出去了。”

  司馬衷呆了呆,又是憂又是喜:“朕又能回宮了嗎?”

  賈南風嘆道:“只怕未必能夠回宮,但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她忽然跪在地上,行三拜九叩之禮,“請陛下珍重,臣妾要先行一步,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司馬衷一向對賈南風惟命是從,此時想到賈南風一死,他便沒了依靠,心中也便有幾絲難過之意。但又想到若是賈南風不死,他便會被關在這裡,相形之下,還是賈南風死去比較好。

  他並非是無情之人,只是生性愚鈍,且又貪生怕死,從未受過任何苦楚,被關在金墉城中一日,無法飲美酒吃美食,與美貌宮人嘻戲已經使他痛苦已極。

  他落下幾滴眼淚道:“朕會永遠記得皇后的賢德的。”

  瓔珞冷眼旁觀,更是為南風不值,再精明的女人到底還是依賴著男人,這人世間為何對女子如此不公。她忍不住又道:“若是皇后想走,我可以帶皇后離去。”

  賈南風淡然一笑:“若是我走了,豈非成了天下笑柄。我寧可死,也不會輸這口氣。”

  瓔珞呆了呆,又是為了爭一口氣,這些人類,為了意氣之爭,連性命都不要,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賈南風拿起金盃斟了一杯酒,酒中有金光閃爍,果然不愧是金屑酒,殺人都殺得如此華麗。南風持著酒杯,看看丈夫痴愚的面頰,心中百感交集。

  她忽然向天祈祝:“若是我還有來生,我仍然要為女兒之身。我必成為君臨天下的女主,不再依附於任何男子,要天下的男人都聽命於我,為我所奴役。”

  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心中忽然清明一片。

  只覺有個人正在遠遠地注視著她,雖然看不見他是誰,但卻清楚地感覺到這男人就是那個名叫凌日的男子。她似聽見凌日的低語,“我答應你,來生必讓你成為統治天下的女主。”

  她不由微笑,若是他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實現吧!她完全沒有懷疑,她堅信他必然會信守諾言,無論今生來世,或是千秋萬代之後。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五節

  瓔珞猛然感覺到結界消失了。她雖然不在珍珠身邊,卻也能夠遙遙地感應到珍珠的靈力。在此之前,結界一直安然存在,但賈南風死去的瞬間,她清晰地感覺到結界也隨之消失。

  她心裡一緊,是凌日嗎?他好快,難道已經到了東宮?

  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離開金墉城,將司馬衷含義不明的哀叫聲拋在身後。

  東宮的方向有隱約可見的金色輝光,凌日,真如珍珠所料,賈南風一死,你便捲土重來。

  東宮的大門已經被撞開,想必是陽平手下的士兵一擁而入的結果。她進入東宮,見地上被挖開一個大洞,也不知是凌日所為還是陽平所為。洞內現出台階,從台階的樣式來看,果然是上古所修葺的。

  她急匆匆地從台階走入地下,經過數道石門,便見到地底的寶庫。只是這寶庫之中並無珍寶,只在寶庫的中央以青銅塑了九條龍,九龍圍拱著一隻看起來黑黝黝全不起眼的古鼎。鼎的上面懸著一顆夜明珠,在地穴之中亦發出柔和的光芒,照得地穴裡如同外面一般的光亮。

  陽平公主站在鼎前,正抬頭看著鼎上的夜明珠,雖然沒有其他的寶物讓人頗為失望,但有了這顆明珠也不虛此行。

  凌日則站在她身後,顯然不願太靠近古鼎。而珍珠卻似已經受了傷,面色蒼白,全神戒備,只要陽平公主伸手去拿夜明珠,就算她是人類,她也只得破戒一次。

  眾人驀然見到瓔珞進來,神色都略有些改變。

  珍珠是又喜又憂,少主來了,自己這邊就多了一個幫手,但少主卻也不是凌日的對手,只怕也無法阻止凌日,說不定還要枉送性命。

  陽平公主的臉上則現出說不出的厭惡之意,為什麼總是有人與她作對?她是天之驕女,為何還有許多不能稱心如意的事?這些人,不管是人也好或者是半神也好,總是拂逆她的心意,使她陷入艱難的境地之中。最好這些人全都死去,凡是反對她的,一個也不要留在人間。

  凌日雙眉微揚:“你來得很快,可是你以為你能夠阻止我嗎?”

  瓔珞笑笑,她心中也知是無法阻止凌日的,但她越來越學會以意識力來使不可能的事情成為可能。也許是從人類身上學來的,也許不過是經歷了世事,悲傷與磨難,使人的意識力越來越堅強。“就算不能阻止你,也要試一試。”

  凌日微微一笑:“我很喜歡你,八部眾之中,我曾經很喜歡死去的啖鬼,他很聰明,靈力也強,而且我看出他埋藏在心底的悲哀。不過他死得很早,而且死得全無意義。”

  瓔珞冷笑,“你認為他死得全無意義嗎?他死以前封印了你野心勃勃的弟弟。”

  凌日淡然一笑:“只要我還在這個世間,岑昏就不能有任何作為。”

  瓔珞冷笑道:“你以為世間再也無人及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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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凌日似笑非笑地回答:“你很倔強,一定要親自證明結果才願意相信。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我不還手,若你能夠在陽平爬上鼎拿到夜明珠以前擊倒我,你便拯救了這個世界。”

  瓔珞望向陽平,見陽平正要攀著青龍而上。

  她知道凌日是太驕傲了,完全無視她的靈力。但也正因為他的驕傲,才給了她一點希望,她也知道若是凌日出手,她根本就連使用靈力的機會都不會有。

  她必須選擇最好的時機,一擊之下便打敗凌日,否則她就絕不會再有任何機會。她卻並不急著出手,忽然問道:“這個世界到底有哪裡不好?”

  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幾乎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對世界懷有不滿,因而問一萬個人,會有一萬種答案。但這同樣也是一個很困難的問題,太多的不滿,難以一言蔽之。

  凌日的心裡便生出一絲淡淡的悲哀,有什麼不滿嗎?或者只是不甘心,為了一個承諾。過往的歲月,曾經互相傷害的卻又是彼此摯愛的人們,當背叛成為一種習慣,愛就變成了恨,只因愛得深,也便恨得更深。

  或者一心想要毀滅,只是為了報復那些曾經相愛的人們。

  “你是佛陀的堂弟,這個世界上除了佛陀以外,最完美的人,還有什麼是你不能放下的嗎?或者你一直在嫉妒佛陀,因為他成就了你無法完成的事業。”

  凌日冷笑:“你說這些話,只是為了讓我心亂嗎?但無論你怎樣努力都是於事無補,因為你的靈力與我相比不過是螢火之與皓月。一個聰明的孩童,使盡了心機也無法打敗一個成年人。”

  也許我及不上你,但你卻太驕傲。瓔珞的目光追隨著陽平,看見她已經爬上了青龍之上,伸手摸向夜明珠。她心中高興,忍不住尖聲叫道:“我就要拿到夜明珠了。”

  凌日便回頭看了她一眼,而瓔珞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雖然只是彈指一瞬間,瓔珞的靈力再加上摩合羅的靈力凝成一隻銀色的水箭,向凌日的後心飛去。她與人類相處得久了,學會了人類的陰謀詭計,知道戰勝一個比自己強的人,就要攻其不備。

  銀箭沒入凌日身體之時,全未發出任何聲音。

  凌日身子微微滯了滯,他慢慢地轉過身,眼中現出一絲冰冷的笑意,“你果然與八部眾的那些蠢貨不同,可惜的是,你卻要與我為敵。”

  瓔珞的心一沉,難道這樣強大的靈力都無法傷害他嗎?

  眼前金光閃動,瞬息之間已有幾萬道金光一起刺穿了她的身體。她的心便涼了,到底還是不能殺他,而且自己還要死了。

  陽平摘下了鼎上的夜明珠,尖聲叫道:“這顆明珠,終于歸我所有了。”

  她一摘下明珠,地穴之內的九條青龍忽然一起震動了起來,天地齊鳴鬼神交泣,封印已破。凌日拿起了九龍鼎,終於得到了一件大地之神器,重鑄天地也跨出了第一步。

  只是,心裡卻並不覺得喜悅,一點都不覺得喜悅。毀滅這一切嗎?毀掉他親手建立的秩序嗎?他與岑昏不同,或者岑昏才是有遠大抱負的人。他只是一味地感受著自己的悲哀,只是為了使三界四生都感受到等同的悲哀罷了。

  但真便毀掉他親手建立的秩序嗎?為了這個原因,要付出多麼巨大的代價!

  心口有冷冷的刺痛,是那迦族的小丫頭造成的結果,看來真不能輕視她的靈力。或者再選擇一次吧!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也給天地萬物一次機會。

  這些年來,到底不過是在拖延時日。怨恨得越久,就恨得越是無力,恨也需要勇氣和毅力。

  他看見瓔珞雙手上泛起了銀色水氣,是真龍之水,這小丫頭還是不死心。他選擇故做不見,她如此執著,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自己要守護的人嗎?

  那就給她一次機會吧!也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或者會有所轉機。

  水龍咆哮而來,衝過了他的身體,也衝過他手中的九龍鼎。鼎受不了靈力的衝激,分成了九片,向著四面八方飛奔而去。

  他的身體亦在靈力之下化為碎片,他看見瓔珞臉上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定是覺得訝異,如何能夠戰勝強大的凌日。

  也許和她開個玩笑吧!

  他的靈魂自粉碎的身體裡飛了出來,撲入瓔珞的懷中。既然你一心想要守護這個世界,那就讓你和滅世者同體,讓你承受一下無法選擇的痛苦。

  瓔珞的身體劇烈地震動著,她清楚地看見自己身上乍現即隱的金色輝光。凌日,他還沒有死?

  他不僅沒有死,還進入了她的身體。

  她的心裡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懼,她會變成怎樣?不知為何,腦中產生從未有過的想法,這世界如此可惡,為何還要容它存在?

  她咬緊牙關,用力甩掉腦中的惡念,見珍珠氣息奄奄倒在地上。

  她扶起珍珠,低聲道:“長老,以後該怎麼辦?”

  珍珠看著她蒼白的臉,她身上的白衣正在被湧出的鮮血染紅。她的心也有些動搖起來,但這動搖只是片刻的事情,她立刻硬起心腸,沉聲道:“少主,你一定要消滅他。”

  瓔珞苦笑:“我就要死了,他在我的身上,想必也會死去吧!”

  珍珠搖頭:“他沒有那麼容易死,若他真那麼容易死去,剛才就已經死了。”

  瓔珞問:“那我該如何是好?”

  珍珠道:“少主,為了消滅他,你只能犧牲自己。”

  瓔珞苦笑:“我還有什麼能夠犧牲的?我連性命都快沒有了。”

  珍珠道:“把你的靈魂與提婆達多的靈魂緊緊地束縛在一起,共同轉世。到了下一世,集齊八部眾的輝光,當你身具八部眾共同的輝光之時,你就有了創世之神的力量,以此力量毀滅自己,方可以毀滅你身體裡的提婆達多。”

  收集八部眾的輝光,只是為了毀滅自己嗎?

  “既然我與提婆達多的靈魂糾纏在一起,我又如何能夠保證下一世的我會依著瓔珞的想法去進行這個計畫呢?”

  “回到無慾城,用真龍之水的全部靈力將提婆達多封鎖在你靈魂的深處。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轉世,真龍之水會隨著你的靈魂進入你下一世的軀體,無論你轉世成什麼,你都會有真龍之水庇佑著的那迦族輝光。就算你死去,你的職責也沒有結束。你一定要提醒下一世的你,當獲得了所有的輝光和摩合羅後,毀滅自己,毀滅自己身體裡的提婆達多。”

  瓔珞苦笑,怎麼樣的人生。

  這一世她已經一無所有,未來的一世她一樣要一無所有,她存在的理由只是為了消滅自己。

  她終於忍不住問:“這個世界如何到底與我有什麼相干?”

  珍珠苦笑,“這個問題我也曾經問過自己,直到有一天,我愛上了一個人類的男子。但因為不同種族之間的嚴格禁令,我知我不會和他有任何結果。我離開他後,他與人類的女子結婚生子,如今過著平淡而恬靜的生活。我時而會去探視他,卻不敢讓他發覺。我曾以為離開自己心愛的人痛不欲生,但當我看見他歡笑之時,我自己也感覺到同樣的幸福。也許這個世界真地不夠好,可是你是否有自己想要守護的人呢?”

  我想要守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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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四

  雖然我不能與他長相廝守,但只要他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就不想讓這個世界毀滅。

  瓔珞用力點了點頭,“好!我立刻回無慾城,我答應你,無論為了什麼原因,我都不會讓這個世界毀滅。”

  她離去之時並沒有看坐在地上的陽平,陽平手中的夜明珠也同樣化為畿粉,她怔怔地看著手中的珍珠粉,慢慢地將粉末抹在臉上。用了如此多的代價,只是為了這粉碎的珍珠嗎?

  她抬頭望向地穴之外,星光滿天,在這樣的星夜之下,她曾經度過的快樂或者不快樂的歲月,如今都已經悄然逝去,不再留下任何痕跡。

  或者她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但她還是會努力地活下去,無論對或是錯,生命的盡頭或者是輕煙一縷。她都要堅強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一節

  阿阇世從未想過他會再見到提婆達多。

  那一日午後,在摩竭陀國的花園中,所有的曼陀羅花都次第地開放。他看見一身白衣翩然的提婆達多,兩人相顧無言。

  半晌,阿阇世才低低地道:“是你!”

  午後的天空格外湛藍,白雲寂寞飄緲如同生命。

  已經七年過去了。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二節

  阿阇世初次見到提婆達多,是在摩竭陀國邊境的山谷之中。

  那一年,他十五歲,剛剛逃離位於王舍城的王宮,獨自在各國之間遊蕩。

  他出行的時間並不長,不過經過兩次月圓罷了。但即便是如此,他身上穿著的絲綢衣服卻早已經破爛不堪,一條一條地掛著,有風吹過來時,連身體都無法遮蓋。由於長時間沒有洗澡,他身上的臭氣越來越濃烈,但他自己的鼻子對於這種臭氣早已經習慣,據說鼻子是身體上最容易麻木的感官。他並不能確實地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但從旁人皺著眉的神情上,他卻可以猜到一二。

  這是一個崇尚潔淨的民族,據說梵天就是在潔淨中誕生的。

  他對於自己是否能夠潔淨卻並不介意,這世上能夠讓他介意的事情很少。

  他流連於街頭的小乞丐之間,為了爭奪食物而大打出手,他打架並不是特別在行,通常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只有很少的時候才會大獲全勝。

  他卻樂此不疲,經常的失敗使偶爾的勝利變得彌足可貴,也使他對自己有了一絲絲感覺。事實上,過去的十五年之中,他的生命彷彿是處於一種膠著的狀態,好似掉落入極黏稠的瀝青之中,一舉手一抬足都被什麼東西遷絆著,讓他極是不爽快,想要大聲呼喊,喉嚨中似也梗滿瀝青,想要跳躍而出,卻發現天空也似是瀝青所鑄。

  他並非是一個跳脫的少年,也絕不算是憂鬱的少年。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或者有一些不普通之處,就是他是摩竭陀國的王子。

  但這在他的眼中也並沒有什麼特別與眾不同的,因為在王宮之中,至於還有十四個人與他的身份相同,另外還有九個女孩是他父親的女兒。這些孩子中最大的已經二十歲,最小的才五歲而已。他連年紀都是平平無奇的,即非最長也非最幼。或者就是這種平平無奇使他充滿了厭倦,而束手束腳般的感覺,又使他逐漸麻木,似正在變成木頭人。

  離開王宮的那一天,他本是在宮中閒逛,然後他看見正要離宮取水的水車停在那裡無人問津。他異想天開地鑽入水車內的大桶,心裡並不確知他為何要這樣做。

  水車將他帶出宮外,他趁車伕不注意,從大桶裡溜了出來,然後他便看見了王宮外面的天空。

  但這並不讓他感覺到有任何額外的自由,或者王宮內外的天空都是一樣的。

  天還是同樣的藍天,雲還是同樣的白雲,但人卻多了起來。人們並不知道他是本國的王子,沒有人留意過他。每個人都忙忙碌碌,疲於奔命。

  仍然是一樣的,是否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他孑然一身,悲哀地想著,這一生也許都不會有人特別留意他吧?他也並不曾想到回宮,就這樣流浪著,也許深心裡在考驗著父親,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有一個兒子走失。他料到他很難發現這件事情,或者一生都不會發現。

  他還年幼,不知寂寞的人會生出許多事端,無非是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憐愛也罷,厭惡也罷,無論是哪種情緒,只要能夠注意到他,不要將他視做無物。

  世界上活著的人們,永遠都只關心著自己,或者更多的時候是什麼也不曾關心,只是麻木地存活著罷了。

  在流浪到摩竭陀國的邊境時,他聽聞此地正在舉行天童儀式。街上的小乞丐在儀式到來之前都已經逃去無蹤,這便使他獨行的身影顯得離奇地突兀。

  他並不知道迫在眉睫的危險,就算是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很快被當地的族長請回家中,將他洗漱乾淨,又給他換上了在當地人看起來已經奢華地出奇的衣服,並請他吃了連族長都舍不得吃的美食。吃飽喝足後,族長才故做漫不經心地提到天童儀式,並說明他已經成為當年的天童。

  他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他忽然變成了天童,但他想這個儀式既然要找一個陌生的小乞丐來完成,只怕是要命的。不過他不在乎,要命就要命吧!就算他死在這個地方,他的父王都還懵懂不知吧!

  七年後,驀然回首,阿阇世能看見一個孤獨的少年的身影,青年時代的他終於可以明白少年阿阇世的心理,對於關愛過於急切的渴望,使他成為一個行跡乖僻的孩子。對於死亡,少年阿阇世懷著一種任性的衝動,結束這世上相對孤寂的一切,而進入絕對的孤寂之中。死亡不過是對於自己所不想要的生命的終結。

  族長謙卑地微笑著,眼中卻閃爍著老奸巨滑的目光。他忽然想捉弄他,雖然他不怕死,卻也不想他那麼輕易地如願。他跳起來撒破身上的錦衣,大聲呼喊:“我不參加天童儀式”,向著門外衝去。

  族長卻早便料到他可能會逃走,立刻使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抱住他,如同溺水之人抱著一根救命稻草。“你吃了我的食物,又穿了我的新衣,怎麼還能走?除非你能將這些食物和錦衣還給我。”他以為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乞丐,又怎會知道被自己捉住的這個少年人居然會是本國的王子。

  阿阇世眨了眨眼睛,卻不點破,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若有朝一日,他的父親終於知道他死在這裡,只怕會傾兵消滅整個族。但他亦知道父親這樣做並非是出於對他的關愛,不過是對於自己權威的一種維護罷了。他的兒子,如同他一樣高高在上,身具婆羅門種的高貴血統,怎可以任由一些低下的平民處置?

  族長為了防止他再逃走,將他送入了族中的牢房。所謂的牢房不過是族長家的地窟罷了。他被推入地窟之中,門從外面緊緊地鎖了起來。

  他漫不在乎地聳聳肩,關在地窟中也罷,被族長視為上賓也罷,對於他來說,都是一樣的。或者,生命無論起伏貴賤也是一樣的。

  他便忽然有些哀傷起來,人,到底為什麼而存活呢?

  “你是誰?”黑暗之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他嚇了一跳,轉頭去看,便看見一雙極明亮的眼睛。他呆了呆,原來地窟裡還有其他的人。

  他摸索著走過去,險些被絆了一跤,有一隻手及時的伸了過來,扶住他。眼睛的主人似乎在微笑:“小心!”

  他卻甩脫了他的手,並不喜歡接受別人的幫助,他感覺到那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

  他便反問他:“你又是誰?也是天童嗎?”

  眼睛的主人回答:“是的,我想他們會把我送進山谷。”

  他便忽然有些開心起來,原來不只他一個天童。“你也是乞丐嗎?”

  那少年遲疑了一下,“我不是乞丐,我是專程趕在天童儀式以前來到這裡,想要阻止他們進行這個儀式。但他們卻把我抓了起來,並且要我做今年的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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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五

  阻止這個儀式,他未免覺得好笑,不過是一個少年,憑什麼想要阻止大人要做的事情?“你是天童,我也是天童。天童到底是什麼?”

  那少年沉吟道:“其實就是對神的獻祭,每年的天童都是祭品,為了平息神的怒氣。據說進獻了天童以後,神才會保佑一年平安詳泰。”

  阿阇世知道這些國度的人們對於神存在著病態的狂熱,這世上的一切,都是由神統治的,由神賜與的,任何人如果對神不敬,就必須被處死。他心裡不免對這男孩產生了一絲敬意:“你明知是獻給神的供品,還敢來阻止他們?”

  男孩似乎微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訴他們,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神絕不是他們想像中的如此嗜血,如果妄想以鮮血平息神的怒氣,這個神早便已經離棄了他們。”

  阿阇世皺起了眉,他並不曾認真地考慮過類似的問題,他也不覺得有必要去考慮這些。這種事情通常是那些終日無所是事的祭祀們最關心的,他們因思慮過而早變禿的腦袋之中,除了神邸與種姓之外,便一無所知。

  他不想過多地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擔心自己也會像那些祭祀一樣因之而沒了頭髮。他道:“我叫阿阇世,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孩回答:“我叫提婆達多。”

  提婆達多,他默默地記憶著這個名字,不為別的,就算是患難與共,他們兩人一起死去時,他不至於連同伴的名字都不記得。

  自那時起,這名字便被他深深地刻入腦海之中,一直記憶了一生。

  有人從窄小的窗戶送進來一些食物,提婆達多將食物分成兩半,一半遞給阿阇世,另一半則仔細地收在懷中。

  阿阇世一邊吃著食物一邊好奇地看著提婆達多,“你不吃東西嗎?你不餓嗎?”

  提婆達多微微笑了笑,“先留下來,也許以後用得著。”

  阿阇世好笑地搖了搖頭,他是從不知道食物的珍貴的,就算是做了兩個月的小乞丐也一樣不覺得食物有任何珍貴之處。

  他想提婆達多一定是個窮人吧!只有窮人才這樣小氣的。

  次日,兩人被送往舉行天童儀式的山谷,尊貴的白象成為他們的坐騎。雖然這於他並沒有什麼特別受寵若驚的,但他卻看見眾人俯僕於地的身影。

  他高高在上的俯視著人們,看見人們臉上千篇一律的虔誠與狂熱的神情。有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作為一個君王的快樂與孤獨,他便也因之明白為何他的兄弟之間關係冷漠,每個人都略帶戒備地疏遠著別人。因為每個人的心底都有慾望,有朝一日,當他的父親死去之時,能夠成為太子,從而君臨這個國度。

  他在白象背上站起身,雙手伸平,身子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樹葉一般搖擺不定。人群發出波浪一樣的嘆息聲,今年的天童與眾不同,難道他不怕從象背上摔下來嗎?

  嘆息聲使他格格地笑了起來,他回頭去看走在身後的提婆達多,他看見他沉靜的面容。陽光正正地照在他的身上,他穿著一襲一塵不沾的白衣。

  他如此沉靜與鎮定自若,讓阿阇世對於自己的輕狂忽然產生慚愧之意。他頹然坐了下來,心中莫名地覺得怨恨。這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使周圍的人產生奇異的壓力。他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的,一向以來,週遭的一切都是如此令人漠視,沒有什麼可以引起他太多的注意,也沒有什麼人可以讓他重視。他只是那樣隨遇而安地活著,即忽略別人,也忽略自己。但這一刻,他卻發現,他無法忽略這個叫提婆達多的少年。

  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存在,但即便是沉默,他似也如同北方天空最亮的星辰一樣耀眼。

  這覺悟使他沮喪萬分,深心中的他,其實是驕傲無比的,而提婆達多卻在不停地挑戰著他的驕傲。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三節

  關於天童儀式的詳細細節,並非是什麼秘密。雖然參加過這個儀式的孩子都死去了,但執行儀式的大人們卻都活著。

  兩人進入山谷之後,就被人從白象上抱了下來。所謂抱了下來,更像是強行抓下來。

  阿阇世看見許多精壯的男子手持著棍棒向兩人逼近,他終於有些驚惶起來。“他們要幹什麼?”

  提婆達多仍然鎮定如故,“這是天童儀式的開始,他們會用棍棒敲打我們,直到手中的棍棒都折斷為止。”

  阿阇世呆了呆,在過去的兩個月中他雖然經常與小乞丐打架,但雙方都是赤手空拳。他自生下來到現在,他尊貴的身體都不曾真地被誰打過。“會被打死嗎?”

  提婆達多搖頭:“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阿阇世卻有些疑惑,提婆達多不過是一個少年罷了,他又怎麼能保證他不會死?他很快就知道提婆達多用了什麼方法,當男人們開始用棍棒敲打他們之時,提婆達多整個身體都覆蓋在他的身上。有一瞬間,他清楚地聞到提婆達多身上散發出的淡淡的曼陀羅花的香氣。他便有些恍惚起來,他以為只有女孩子才是愛花的,原來男孩子也可以這樣芳香。

  雖然提婆達多儘量掩護著他,但他暴露在外面的手腳卻仍然偶然被擊打,他立刻感覺到鑽心的痛楚,這使他忍不住大聲慘叫起來。這與小乞丐們的擊打是完全不同的,他想他的骨頭要斷了。

  他終於想到覆蓋在他身體上面的提婆達多,他不曾聽到他的慘叫,難道他已經死去了嗎?他艱難地轉過頭,卻看見提婆達多仍然明亮的雙眼。他沒有死,他的心便忽然安定了下來。

  只要他不死,就會保護他吧!

  他忍不住問他:“你痛嗎?”

  提婆達多張開嘴,想要說話,他卻看見他的口中正在流出的鮮血。他才真正地嚇壞了,他吐血了,他要死了嗎?

  但提婆達多卻仍然堅定地回答:“我不會死,我一定會帶你出去。”

  他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空氣中的一縷游絲,似乎一陣風就可以吹散。但奇怪的是,他就是相信他能辦得到。如果他說要帶他出去,就一定可以帶他出去。

  終於“咔”了一聲響,有人手中的棍棒折斷了。提婆達多虛弱地微笑,“很快就會過去了。”

  阿阇世卻有想流淚的衝動,在這個時候還在笑,他是無比地堅強嗎?但奇怪的是,他有一種感覺,或者提婆達多與他一樣,只是漫不經心罷了。他想他們兩個是同一類的人吧!提婆達多只是比他更甚。

  當所有的男人手中的棍棒都折斷時,提婆達多身上的白衣已經變成了紅色。阿阇世不知這個過程持續了多久,他想,怪不得不曾有天童活下來,在這樣的擊打之下,沒有人能夠活下來。

  但他卻活了下來,而他身上的那個血人也還活著。

  儀式並沒有結束,男人們將兩個少年拋入山谷之中,便轉身離去了。

  這個山谷位於雪山之中,雖然還是夏季,谷中卻已經飄下雪花。

  阿阇世絕望地看著天空,他想他是要死了吧!他推了推身邊的提婆達多,摸到滿手的血跡,他想提婆達多已經死了吧!

  但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提婆達多卻輕輕地動了一下。他吃驚地看著提婆達多慢慢地坐起身,他身上的血將剛剛落下的雪花都染紅了。

  提婆達多指著前面的雪山,“翻過那座雪山,就可以到達天臂城,我們就安全了。”

  雪山?!

  阿阇世看著前方的雪山,那山並不算特別地高,與大雪山相比,不過是一座普通的雪山罷了。這樣的山,住在雪山上的牧民是可以翻過去的。但住在城中的人們,卻已經望而卻步,何況他們兩人不過是兩個十五歲的少年罷了。

  他擔憂地看著提婆達多變成紅色的衣襟,“真要翻過那座雪山嗎?”

  提婆達多堅定地點了點頭:“那些人守在山谷外面,如果我們從這裡出去,他們還會把我們趕回來,所以只有翻過雪山才是唯一的出路。”

  好吧!那麼就翻過雪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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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兩個孩子手足並用向著山頂爬去,寒風夾著雪花向他們的身體襲來。寒冷使阿阇世全身都在顫抖,他覺得身體上的血液正在寒風之中凝結,在血管中每一寸的流動都讓人痛苦萬分。他咬緊牙關,緊跟著前面的提婆達多,他看見提婆達多走過的地方留下斑斑的血跡。

  他忽然有些疑惑,他真是一個人嗎?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少年嗎?他從來不曾設想過,一個人受了這樣嚴重的傷害,居然還能堅定地走下去。

  空氣逐漸稀薄,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前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他並沒有太多的攀登經驗,不知這是因為缺少空氣所引起的。他感覺到頭痛欲裂,他想,他為何變得如此脆弱?如果是平時,走這樣遠的路程,不會是那麼艱難的事情。

  他終於雙腿一軟,坐倒在地,大口地喘著粗氣,卻仍然感覺到胸口沉悶得如同壓著巨大鉛塊。四肢百骸都是如此乏力,真想躺下好好地睡一場。

  一隻手卻拉住他,“不可以停下來,如果停下來,可能就會死在這裡。”

  他頭都不願抬,有氣無力地搖頭,喃喃自語道:“死便死吧!死又有什麼可怕的?”

  提婆達多默然,死又有什麼可怕?死亡是甜蜜而幸福的,閉上眼睛,就可以墮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如同還未出生之前,在母親的子宮之中,周圍也是如此黑暗,但卻覺得平安,沒有世事紛擾,不會感覺到生存的痛苦,就這樣平安地沉寂於黑暗之中,直到永恆。

  曾幾何時,他也如此渴望死亡,只因感覺不到這生的意義,因何而存在於這個世間。

  他用力拖起阿阇世,“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來決定。如果現在放棄,是因無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結果,並非是一種勇氣。我不知生有何歡,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決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於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阿阇世呆了呆,他不由仰頭去看提婆達多,漫天的飛雪中,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臉上帶著一絲奇異的驕傲之色,連天地萬物皆不在他的眼中。他下意識地問:“你到底是誰?”

  提婆達多微微一笑:“我是迦毗羅衛國的王子。”

  迦毗羅衛國,阿阇世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他努力地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好像曾聽人提到過。但劇烈的頭痛使他無法思考,他傾盡全力站起身,被提婆達多半施半拉地向著山頂拽去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四節

  他們幾乎是同時看見山頂盛開著的曼陀羅花。

  花是白色的,在雪地之中幾不可見,然而淡淡的香氣卻固執地飄送著,無論風多麼大,雪多麼厚重,都無法將這香氣抹殺。

  阿阇世的心忽然變得軟弱無比,在如此嚴苛的環境下,仍然有生命不為人知地默默存活著,看似柔弱的花朵,卻有著如此堅強的意識。

  兩人怔怔地站在花前,一時無言。

  忽聽一個女孩的聲音從身後響了起來:“你們是什麼人?為何會到了這裡?”

  兩人一起回首,見到一個身穿綠色衣裙的小小女孩。女孩不過十來歲年紀,卻美麗得妖異。太美的東西通常是不祥的,不知是誰曾經這樣說。

  女孩的身上也帶著淡淡的香氣,如同曼陀羅花。

  “只是普通的人類嗎?”女孩自言自語。

  阿阇世便忍不住挑釁,“你不是人類嗎?難道你是神?”

  女孩默然,一雙大大的眼睛挑剔地打量著兩個少年,“這是神的山嶺,許多年來,都不曾有人上來過。”

  阿阇世立刻便聯想到了天童儀式,女孩口中的神就是接受天童祭祀的神嗎?

  “你怎會知道這是神的山嶺,你又為何會在這裡?”

  女孩驕傲地笑了,“我是神之子,就住在這山的深處。”

  阿阇世嘖嘖地讚歎,忍不住嘲弄她:“若你是神就顯一些神通來給我看看吧!”

  女孩搖頭:“我是不可以在普通人面前顯露神通的,炫耀與濫殺都是神的禁忌。”

  阿阇世頹然長嘆,喃喃自語:“若你真有神通就好了,我餓死了,多希望吃到食物。如果再沒有東西吃,我是一定走不下這座山的。”

  女孩呆了呆,小小的臉上現出歉意,“你餓了嗎?我可不會變化食物,山下就是天臂城,你們到那裡就能找到東西吃了。”

  阿阇世坐倒在雪地上,“我當然知道下了山就有東西吃了,可是我現在已經餓得沒有力氣走下山去了。”

  他絕望地回憶著族長家裡的美食,若是當時能夠帶一些在身上就好了。他這樣想著時,一隻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見那隻手中拿著的吃食。他立刻接了過來,忙不迭地塞到口中。食物上有明顯的血腥氣,但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只要有東西吃就好,此時又豈能挑三撿四。

  一口氣將所有的食物都塞入肚裡,他才猛然想起,這食物就是昨天提婆達多沒有吃收起來的那些。如此說來,提婆達多從昨天到今天都不曾吃過什麼東西。

  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地刺了一下,不過是萍水相逢,在這個世間還不曾有過一個人如此關心他。這些食物若是在平時,他只怕連看都不會看一眼,但在生死的關頭,他才明白這其中的珍貴之處。或者提婆達多正在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他的生命。

  他抬頭望向提婆達多,他的臉被血玷汙了,只有一雙眼睛仍然明亮如故。他便忽然心亂如麻,這個少年的美是不同尋常的,對於一個男孩子來說,他的外表或許稍顯柔軟,但他身上那致命的魅力卻是怎樣都無法掩蓋的。

  他不同於他的兄弟,十五歲雖然只是一個未曾成熟的男孩子,但他的許多兄弟在他這種年紀都已經公開或者私下有了女寵。他對於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並非不愛女人,只是漠然,漠然到似連慾望都不曾有。或者只是宮中女人太多,多到讓人看了就麻木。

  他忽然一躍而起,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我們走吧!到了天臂城就得救了。”

  但他很快就發現下山的行程比上山還要更加艱難,原來這山的兩邊並不相同,他們爬上來的一側,山勢比較平緩,而他們就要下去的一側,則異常險峻。

  他卻不願去看提婆達多,他總覺得在提婆達多的面前他顯得幼稚而無能。他討厭這種感覺,十五年以來,他還首次有類似的感覺。

  他率先向山下行去,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腳步,不使自己滑倒而滾下山去。雖然沒有回頭,他卻知道提婆達多就跟在他的身後,他便終於有了一絲得意,到底他也並非比他差那麼遠吧!

  他這樣想時,卻一腳踩空,一大片雪落了下去,現出一個空洞,他不可抑制地向空洞中落去。原來此處是個幽深的山洞,也不知有多深,洞被雪蓋住了,讓人以為那是實在的土地。

  他心念電轉,完了,這回一定會死在這裡。他尚來不及開口驚呼,一隻手已經緊緊地拉住他的手。

  他抬頭去看,提婆達多一手拉著他,另一手緊緊地攀著山岩。那山岩滑不溜手,他亦不知他是怎樣能夠抓住。

  他忍不住道:“你抓緊點。”

  提婆達多鎮定地俯視他,“放心,我不會讓你落下去。”

  他的心就更加慚愧,他餓的時候,提婆達多已經預先留下了食物,現在他要落下山崖,也是提婆達多救他。為何在他的面前,他好似一無是處?

  他道:“我們怎麼上去?”

  提婆達多沉吟,“我們大聲喊吧,也許那個女孩還在附近。”

  他忍不住問,“就算她能夠聽見,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怎麼能夠救我們?”

  提婆達多道:“雖然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卻可以獨自一人出現在雪山之頂。就算她不是像她自己所說那樣身具神通,至少她的大人也在附近,她一定能夠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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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七

  他呆了呆,他為何沒有想到這一點。他立刻大聲叫了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他的聲音如同一縷游絲一般在風中消散,那個女孩能聽到他們的喊叫聲嗎?

  他感覺到提婆達多的手微微地沉了沉,他已經抓不住了嗎?他抬起頭,幾滴紅色的水落在他的臉上。他看見鮮血正不停地從提婆達多拉著他的手上滴下來,因為用力,他的傷口正在流血。

  他咬了咬牙,大聲說:“你放開手,自己爬上去吧!”

  本覺得生命是完全無所謂的,提婆達多卻一再勉強他活下去,等他終於對生命產生了一絲留戀之時,卻又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如果他死,或者提婆達多還可以活下去。

  他固執地重複了一遍,“放開手,自己爬上去!”他感覺到自己的語氣比上一次要更加堅定。若他可以活,總比兩人都死好。

  提婆達多搖頭:“我不會放手,我不會讓你死。”

  他呆了呆,好,死便一起死,活便一起活。他用盡全力大聲叫喊:“救命啊!”

  山崖上探出女孩的頭,他看見女孩髮髻上繫著的綠色絲帶隨風而動,他忽然覺得女孩並沒有騙他們,她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她是雪山上的仙女。

  他怔怔地注視著女孩,第一次感覺到女子的婉約與美麗。

  一條綠色的絲帶從山崖上垂了下來,“抓住絲帶,我拉你們上來。”

  他不再懷疑女孩說的任何話,他相信她就是來到人間的仙女。他被絲帶拉著爬上山崖,立刻軟倒在雪地上,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不停地發抖,想必是剛才用力過度。又過了一會兒,提婆達多也爬上了山崖,他一上了山崖,便也躺倒在雪地上,全身都脫力了。

  天上有山鷹在翱翔,它們稅利的眼睛注視著雪山上這三個可疑的身影。阿阇世想,它們是以為他們要死了吧!他側頭望向救了他們的女孩,“你真是神嗎?”

  女孩笑了,她的微笑便如同雪山上陡然出現的陽光,“我是住在這山裡的半神。”

  半神,是傳說中有神的靈力人的身體,遠離人間的那些生靈嗎?

  他忍不住追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遲疑了一下,阿阇世以為她不會回答,但她終於還是說:“我名叫影雪,影子的影,雪花的雪。”

  影雪,影雪!他在心裡唸誦著,默默地記下了這個名字。

  以後的幾十年時光,直到他死之時,他都不曾再見過名叫影雪的女孩。然而他卻一直不曾真正忘記過她。

  多年以後,當塵埃落定時,回憶過往的時光,他才終於發現那一日在雪山之上發生的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決定了兩個少年的命運。

  他並不曾感覺到提婆達多對於這個女孩有任何不同,他甚至覺得提婆達多對她的態度是異常冷漠的。因為由始至終,他都不曾聽到提婆達多主動對那個女孩說過一句話。

  但幾十年後,當他終於建立了印度歷史上空前強大的王國之後,回首往事,他才猛然醒悟,提婆達多必在那一日便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個身穿綠衣的幼小女童。

  只是他是一個如此沉默與內斂的人,誰也無法看穿他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不知以後的日子提婆達多是否還曾經見過這個女孩,但他相信對於提婆達多這種人來說,情感並非是需要每日的見面才能延續的,就算是幾年不見,甚至一生不見,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提婆達多與阿阇世在第二天的黃昏抵達天臂城。那個時候,阿阇世覺得他這一生都不想再走一步路。他只望能找到一個地方可以狠狠地睡上三天三夜,除了睡覺以外,再也不做任何事情。

  提婆達多帶著他向城中的王宮走去,他說天臂城主是他的親戚,可以暫時留宿在宮中。

  阿阇世對於住在哪裡完全沒有奢求,只要有地方可以讓他停留下來,不必再疲於奔命,他便已經心滿意足。他終於無可避免地懷念起遠在王舍城的家,無論他多麼覺得那家是平淡無味的,在此時,他也終於明白家的意義。

  提婆達多向王宮門前滿面懷疑的守衛解釋著他的身份,那守衛半信半疑地進去通傳。過不多久,他們便被迎入王宮之中。

  阿阇世仍然不願洩露自己的身份,他知摩揭陀國與周圍所有的國度為敵,因為摩揭陀國的迅速壯大,而使鄰邦日益感覺到了威脅。

  他在王宮之中停留了七日,直到他的身體完全復原,他便悄然離開天臂城的皇宮。他走的時候,提婆達多仍然臥床不起,他剛剛到達王宮之時,醫師們對於他是如何能夠活著從雪山走過來都百思不解,這樣的傷勢,就算是一個成年人也無法經受,何況他只是十五歲的少年而已。

  阿阇世卻努力想將一切拋在腦後,他想他是應該回王舍城去了。他終於對於自己的生命有了新的想法,他不再懵懂無知,他開始對王位充滿渴望。他記得提婆達多說過的話:就算要死,也要由自己來決定。如果現在放棄,是因無法生存而死,那是怯懦的結果,並非是一種勇氣。我不知生有何歡,死有何苦,我只知,我的生死由我自己決定,就算是死,也不能死於他人或者天地之手。

  此後的幾十年間,他一直記憶著提婆達多在那一刻所表現的驕傲與目空一切,正是這種氣質使他美麗非凡。他痛苦地感覺到,他已經深深地陷入這種美麗之中無法自撥。他必會傾盡全力來維持這種美麗,因而他必須變得更加強大。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五節

  七年之後,天臂城的王宮。

  摩登伽女披上一件新的綠色絲裙,她挑剔地看著鏡中自己美若仙子的倒影。她年滿十七歲了,是一個美麗非凡的姑娘,人人都說她的美麗甚至超過了天臂城著名的美女耶輸陀羅。那是她的長姐,數年前嫁給迦毗羅衛國出生之時便腳踏蓮花,周行七歲,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王子悉達。

  據說王子悉達必會成為世間的聖主。

  與耶輸陀羅相比,摩登伽女的性情顯得過於激烈,她是一個對愛與恨都十分執著的女孩,不似她的長姐那般平淡出塵。

  因為喜穿綠衣的原因,人們在提到她時經常會用那個綠衣服的姑娘來代替她的名字。天臂城中誰都知道,綠色的衣裙是城中婦女們的禁忌,除了摩登伽女公主以外,其他的女子都主動或者被動地避免穿戴綠色的衣裙。

  然而摩登伽女並非真地如此喜愛綠色,事實上,許多年來一直穿綠色的衣服已經讓她感覺十分厭惡。然而為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原因,她卻仍然堅持著穿綠衣的習慣。

  她的衣櫃之中,全部是清一色的綠色衣裙,她腳上來自東方的絲履也同樣是綠色的,她髮髻上繫著綠色的絲帶,她感覺到自己就像是一個被綠色包裹著的菜蟲。

  人人都誇講她身穿綠色時所具有的空前絕後的美麗,但又有誰能知道她的心底對綠色已經厭惡到了極致。

  但為了那個人的原因,無論她是多麼討厭綠色,她仍然會堅持將自己打扮成綠色的女孩,只因那個人,他眼底的溫柔似只為了綠色時的她而存在。

  七年以來,她心底的疑惑越來越甚,提婆達多已經與她有了肌膚之親,但她卻仍然感覺不到他的心。有時她分明感覺到他對她的愛並非是愛她本人,反而更似愛她身上穿的綠色衣裙。

  她亦不知自己從何時起開始依戀這個遠房的表哥,好似有記憶以來,表哥就是她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

  表哥雖然住在迦毗羅衛國,但因為雙方即是中表之親,又是連姻,因而經常走動。她與表哥一年之中至少能見三四次面,有時是他到天臂城,有時則是她到迦毗羅衛國。

  深心裡,她知道自己很可能會成為表哥的妻子。在所有的童話故事中,表哥與表妹成親豈非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

  如同她的長姐耶輸陀羅亦是嫁給表哥悉達。

  或者就是有了這種覺悟,她任由自己肆無忌憚地陷入對表哥的瘋狂愛戀之中,哪怕是過早地付出了自己的童貞。

  事實上,提婆達多並非是一個風流成性的年輕人,與同年齡的王族相比,他幾乎可以被稱為禁慾的。

  那是一個苦行與享樂並行於世的年代。一部分修行的人,相信只有使自己的身體受到最可怕的折磨,才能夠瞭解到天地之道。他們使用各種極端的手段,有些人長年禁食,餓得形同骷髏,有些人則睡在自己的糞便之中,據說最污穢之處反而可使人領悟到最潔淨的道理。更有甚者,則點火自焚,不僅燒死自己連妻子兒女也不放過,據說被烈焰焚化之後,他們才可以拋棄這世間污濁不堪的身體。

  而與此相反,這同樣是一個窮奢極欲的年代。有些人們相信自己死了以後,靈魂就會化成輕煙,即不會有下一世,也不會有任何業報,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帶走。他們便瘋狂地行樂,希望在死前能將世間的一切全部用盡。

  王族之中,不乏這樣的人存在。或者他們只是以此為藉口,將自己紙醉金迷的生活提高到理論的層次。

  別人怎樣,摩登伽女都全不在意,她的眼裡心裡便只有提婆達多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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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兩人的一夕之歡,可以說是摩登伽女主動要求的。她並不覺得由女孩子提出這樣的事情有任何不妥之處,而提婆達多也並不曾拒絕。

  這樣的事情通常是你情我願,但即便是在做這種事情之時,摩登伽女仍然感覺到提婆達多的心不在焉。

  這種感覺總是使她憂慮不已。許久以來,即便是提婆達多凝視著她的時候,她分明看到他略帶憂傷的眼神。她心底有可怕的感覺,當他看著她時,或者他的眼中看到的是另一個女子。

  這是無法求證的,因他一直行跡飄忽,往來於各國之間。她也不曾在他的身上發現仍然可疑之處,只是覺得他對於曼陀羅花有著異乎尋常的喜愛。

  便為了這個原因,她在自己的花園之中種滿了曼陀羅花。那是一些淡紫色的花朵,小巧而美麗,迅速地開遍了整個花園。

  她的周身也便因此染滿了曼陀羅花香。

  但她總覺得這花香與提婆達多身上的花香略有不同,雖然同樣是曼陀羅花的香氣,卻又相差千里。

  她百思不得其解,特意悄悄地留下提婆達多一件衣物,找天臂城對於花卉最有心得的花匠請教。那花匠聞了許久,才回答她說:“公主,這香氣不是來自世間的。”

  這答案更使她摸不著頭腦,“不是來自世間是來自哪裡?”

  花匠的語氣神秘莫測:“這是半神之花的香氣,只有遠離人世的半神才能種得出這種曼陀羅花。”

  她忍不住冷笑,她完全不相信這個荒謬的答案,半神!為何不索性說這香氣是來自天上?

  每年的夏末,提婆達多都會翻過雪山來看望摩登伽女。她不知他為何要選擇一條如此難行的道路,那座雪山極為險峻,連王宮中的登山師傅都望之卻步。

  但提婆達多卻駕輕就熟,或者是因為經常走的原因。

  正是對於提婆達多的不確定,而使摩登伽女終於想到用自己的貞潔來拉住他的心。她知道他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只要兩人有了肌膚之親,他便再也不會離開自己。

  她甚至有些擔心他會拒絕她,但他並沒有,雖然說是被動的,卻也似順理成章。兩人彷彿都不曾於此事之中得到甚多的歡愉。於她,這不過是她對於表哥之愛的延伸,而於他,世間的一切似乎都是無所謂的。

  事後,摩登伽女卻並未得到自己預想之中的安心,反而更加惶惶,總覺得光是這樣亦不足以留住表哥,除非自己能夠真正成為表哥的妻子。

  她便尋找機會暗示母后,自己年紀已經大了,也應該尋找夫婿了。母后是明白她的心思的,她只稍稍表示,母后便已經心領神會。

  如同數年以前一樣,天臂城為了即將出嫁的公主舉行了一個盛大的選夫儀式。鄰近各國的未婚王子都收到了來自天臂城的請柬。只要在選夫儀式之上,能夠脫穎而出,勝過其他國家的王子,就可以成為摩登伽女的夫婿。

  這樣的盛事在數年之前曾為耶輸陀羅舉行過,當時是悉達王子技壓群雄,娶得名揚天下的美女耶輸陀羅。而這一次,誰都相信獲勝者將是提婆達多。

  摩登伽女全不擔心會有任何人超過他,她反而有些擔心提婆達多不會出現。

  她知他是那種淡然到對於這種場合極端厭惡的人,若只是普通的聯姻,他或者不會反對,但要如此戲劇化,轟轟烈烈,他卻一定會覺得討厭。

  只是這是天臂城多年以來的規矩,父王絕不會為了她而改變這個規矩。

  她坐立不安,派了信使快馬加鞭詢問迦毗羅衛國的姐姐,直到姐姐傳回消息,提婆達多已經出發,向天臂城而來,她才算鬆了口氣。

  他來了就好。只要他肯來,這世間便無人能勝過他。

  她每日派遣得力的心腹侍女在城外的必經之路上等候,希望早日得到提婆達多到達的消息。然而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了,她卻一直未曾見到他的身影。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六節

  提婆達多看見雪山之頂的曼陀羅花凋謝了。

  他每年都翻過雪山,只為了看一看山頂那四季開放著的曼陀羅花。

  他知那花並不是真地存在在那裡,不過是某一處花朵的倒影罷了。這便如同是一個奇異的海市,山頂四季長存的雪光,將花的倒影折射到那裡,那花便彷彿是真實地存在於那裡一般。連香氣都隱約可聞。

  他並不曾奢望會再見到那個名叫影雪的女孩,就算見到,或者也不再能夠相認。但自從七年前的邂逅之後,他便瘋狂地愛上身穿綠衣的女孩。他的這種奇異嗜好,不僅摩登伽女知道,連他神秘莫測的長兄悉達亦是知曉。

  但他對於此事卻不置可否,他一直認為提婆達多如同他一般,身具宗教領袖的氣質,不該將感情浪費在無謂的情愛上面。

  許多年來,悉達都是以一種奇異的狀態存在於迦毗羅衛國的王宮之中。

  他如同一個常人一般結婚生子,飲食起居,處理政事,但提婆達多卻知道國人所見到的悉達王子不過是他的肉身罷了。

  他的元神早已經游離在身體之外,四處尋訪人間至道。而護送他的元神出遊的則是悉達王子五個忠心不貳的僕人陳?如等。

  他亦是身具慧根之人,也如同悉達那般對於人間疾苦充滿憐憫與感傷。他的修行方法與悉達完全不同,他在各國之間遊歷,從平民最瑣碎的日常生活中領悟最高深的道理。可無論如何努力,他卻一直無法堪破情關。

  他不能如同悉達一般蕭灑自如。雖然悉達在數年前與美女耶輸陀羅成親,但他卻敏銳的感覺到,婚事不曾有一絲影響到他修道之心。

  悉達的元神在菩提樹下靜思了六年之久,終於有一日,天地低昂鬼神動容。遙遠的迦毗羅衛國王宮之中,祥光普照。

  人們奔走相告,這是什麼吉兆,會有好事降臨嗎?

  他卻感覺到那是他長兄的祥光,他已經領悟了嗎?正是因為他的肉身還留在迦毗羅衛國的原因,國人才能感覺到他悟道那一刻的異象。

  他心中又是喜又是悲,從此以後,人間多了一位佛陀,而迦毗羅衛國卻少了一位王子。

  在經過花園之時,他看見長嫂耶輸陀羅手中持著一隻水甕,似要澆花,卻如同石雕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裡。他不敢與她交談,他知道她是真正完全地失去了她的丈夫,但他卻不知她能明了多少。

  耶輸陀羅叫住他:“提婆達多,你先不要走。”

  他停住腳步,卻低垂著頭。

  “告訴我,悉達的元神是否早已經不在這裡?”

  他默然,這個秘密整個宮中也只有他一人知道罷了,但他卻也知這是不可能瞞過耶輸陀羅的,她是一個如此冰雪聰明的女子,同樣生具慧眼,能清晰地看穿這世事的本質。

  “你不說我也知道,雖然我已經為他生下了兒子,但我卻能夠感覺到在我身邊的人只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他沉吟著,艱難地安慰她:“也許有一天,他會回來。”

  耶輸陀羅慘然一笑,“他會回來嗎?他已經成為覺者,還會回到人間嗎?或者他還會在人間四處遊歷,但那並不是為了過一個人類的生活,不過是為了將大道四處散佈。”

  她慢慢地將甕中水傾瀉下去,“你告訴我,男人拋棄自己的家庭子女,只為了追求悟道,到底又是為了什麼?”

  他怔怔地看著水滲入泥中,為了什麼?要如何回答呢?

  耶輸陀羅卻已經代他回答了這個問題,“為了拯救世間陷入痛苦之中的眾生嗎?他可知道,他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不曾拯救。他是否曾經體諒過一個妻子的心情?”

  耶輸陀羅問他這個問題時,他還不曾遇到影雪,對於情愛也懵懂無知。他並不能真正理解耶輸陀羅的悲哀,他簡單地認為,為了天下的蒼生,犧牲一個女人是十分值得和必須做到的事情。

  當然他不會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表示出來,他只是呆呆地注視著耶輸陀羅美麗的面頰,不知從何說起。

  耶輸陀羅淡然笑笑,“你和你的哥哥一樣,必然會成為不同異常的人。但你又和你的哥哥不同,我感覺到你的心比他更加脆弱。不要學你哥哥,做一個普通人是幸福的。如果你也要跟著他出家,你一定會受盡苦難。”

  他的回答是微微一笑,漠不經心地說:“我在各國之間遊歷,仍然不曾領悟到至道,或者我這一生都不能成為覺悟者,就算想要學習他也不可能。”

  他完全沒有預料到耶輸陀羅已經睿智地看到了他以後的命運,悲慘的命運或者就是他降臨於世的使命吧!

  許多年後,再回憶起當時輕狂的心情,他猛然發現,就算是為了天下的蒼生,他亦是不能犧牲心底最深愛的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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