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俠】摩合羅傳 作者:飛花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6 21:44:4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41 9560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49
三〇九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七節

  當提婆達多發現雪山頂的曼陀羅花凋謝之時,他便敏銳地感覺到,影雪一定是出事了。

  他抬頭看著天空,分辨著光線最細微的散射,他很快便查知光線的來源。巡著光線走去,就可以找到曼陀羅花的真正所在。

  這些年來,他並非不知他可以找到影雪,但他卻從來沒有嘗試這樣去作。他不願自己被情感所羈絆,他也知道他的宿命不過是與影雪擦肩而過罷了。

  兩人像是兩條偶然相交的直線,向不同方向而去,越離越遠。

  但曼陀羅花凋謝之時,他卻不能再坐視不理。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著光線到來的方向奔去。

  多年來的修行,使他早已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凡人,但他卻小心地收藏著自己的異能,如同悉達王子。

  王子亦是從來不曾顯現自己的與眾不同之處,他總是以大道來說服眾生,使他們逐漸明了這個世間的痛苦與無奈。

  有生以來,他第一次使用神通,只為了尋找一個偶然相逢的女孩。

  他知道她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女孩,而是美麗出眾的少女。其實無論她的外表變成什麼樣子,她在他的心中都不曾有過絲毫的改變。

  他很快聞到空氣之中濃郁的花香,香氣美麗的妖異,完全不同與曼陀羅花的淡淡幽香。

  當曼陀羅花發出如此強烈的異香之時,花就是要凋謝了。

  他感覺到香氣之中隱含殺機,他卻並不介意。他並非是神或者是半神,但如同多年前所說,他不會輕易死去。他若要死,不會是因為天地或者命運,他只會因自己的選擇而死。

  他看見遍地的屍體,人們因這香氣而死,然後他便進入影雪的花園。

  他到來的時間是在水瀾之後水滄之前,他看見落在塵土之中的那一雙泥娃娃,也同樣看見相依而死的兩人。

  他心中便忽然悲哀如死。

  他並不曾想要佔有過影雪,從未動過一絲這種念頭。在他的眼中,影雪便如同雪山頂的那一朵曼陀羅花一樣,若即若離地存在,若是被人摘下了,便會枯萎死亡。

  他是絕不願做這個摘下曼陀羅花的人。

  他呆呆地看著他們兩人,除了悲哀之外,莫名地有一絲嫉恨,死也要死在一起嗎?

  他亦看見影雪手中的血嬰,他感覺到心底的邪惡在這一刻無法抑制地產生。

  他咬緊牙關,努力地與那邪惡對抗。他記得在年幼之時,悉達曾經說過的話,“我感覺到你靈魂深處的邪惡,雖然你從來不曾表現出來,但我卻真地看見了它。你比我還要更加有智慧,但如果你不能控制你的邪惡,你將會成為毀滅世間的惡魔。”

  他的額頭滲出了冷汗,痛苦與掙扎使他的心陷入可怕的境地,他抬頭望向天空,想要張開嘴大聲叫喊,但喉頭卻莫名地哽咽,無法發出聲音。

  他終於頹然坐倒在地,為何要死?難道真地沒有別的選擇嗎?

  香氣如同幽魂,在他身邊環伺不去,是影雪和已死的乾闥婆族男子的靈力。既然她的靈力還聚而不散,也許還能夠救活她。

  他猛然又產生了希望,只救活她一人,讓那個男人死去。

  他完全未曾感覺到自己眼中的邪惡正在慢慢膨脹,如同這般自私的想法,在過去的生命中從未產生過。

  他總是救恕著遊歷之時所見到陷入苦難的人們,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

  曾幾何時,他以為他自己如同悉達一樣,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現在他方才明白,原來他的靈魂到底不曾如同悉達那般純淨。

  他知道單憑自己一人,尚且不足使死去的人復生,這個世間,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能力。

  他立刻施展神通,尋找悉達的所在,他很快感覺到,他現在正在位於王舍城中的竹林精舍。

  他以最快的速度向竹林精舍奔去,雖然王舍城與雪山相隔千里,他卻仍然在瞬息之間到達。

  他只覺得心亂如麻,額頭的冷汗仍然不停地滲出來,原來死去的人會使活著的人如此傷心絕望。

  竹林之間十分幽靜,只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兒的鳴叫。他不經通傳便闖入精舍,他看見悉達安然趺坐。

  這個姿態寧靜而安逸,成為以後所有和尚冥想和修行所要採取的姿式。

  他張開口,卻一時無法提出要求,悉達是無所不知的,他定早已經知道發生的事情。

  悉達終於抬眼看了他一眼,他感覺到他的目光比閃電還要凌厲。這麼多年以來,悉達從未以這樣的目光看他,是否他已經感覺到他心底的邪惡?

  兩人默然對視,誰都不先發一言。半晌,悉達才總算打破了沉默。“你匆匆而來,不惜使用被禁忌的神通,是為了摩呼羅迦族的女子嗎?”

  他無言地點了點頭,果然不出所料,悉達是知曉一切的。

  “你想要如何?”

  他困難地張開口,他既然是知曉一切,為何還要問他?他明知他的心思。“我想要你救她。”

  悉達慢慢站起身,“修行多年,早已經明了世間的生死不過是天地之道。眾生無論受苦或者享樂,即由前緣所定。你身為修行之人,卻要求我破壞天地的大道,救一個女子嗎?”

  果然亦是不出他的所料,悉達不會救她。來以前,他早有這種覺悟。可是,死去的人,並非是別人,而是影雪。他堅持:“只要你救她,我就答應你加入僧團。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成為你的繼承人,而我卻一直試圖以自己的方式來領悟天地之道。這些年來,我彷彿有所領悟,又彷彿一無所得。只要你肯救她,我立刻剃度出家,再也不留戀人間的情慾。”

  他麻木地說著,如同小時在老師面前背誦新學的奧義。

  “我感覺到你心底的邪惡,當你產生邪念的時候,你已經遠離僧團。我曾經告誡過你,謹慎地選擇自己的命運,若你不能成為再世聖主,就會成為滅世魔王。你卻仍然不能控制心底的邪念,任由它滋生。當你告訴我,只要我救了那個女子,你就不再留戀人間情慾之時,你分明已經墮入情慾之中。情慾便是你邪惡的來源,無論是為了順應天命,或者是為了使你遠離邪惡,我都不可救那名女子。”

  提婆達多默然,他果然是無法說服悉達嗎?他慢慢地跪倒在地,“許多年來,我都不曾求過你任何事情,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他絕望地看著悉達背對他盤膝坐下,很快便進入冥想的空靈之中。他知悉達再也不會回頭。

  他微微眯起雙眼,眼底的邪惡越來越甚。我是你的弟弟,為何你要這樣對待我?你不願救影雪,你可知在這個世間,對於我來說,一切都不重要,只有那個女人才是最重要的。你願意為了世間蒼生,犧牲自己的妻子。我卻無論為了任何原因,都不會犧牲她。

  他感覺到心底的邪念如同絕堤之水一般洶湧而出,他卻不想再收束它們。既然如此,就讓我來成為新的聖主吧!你不是一直說我會成為聖主嗎?那麼就讓我來破壞你一手創立的僧團,讓你所付出的一切怒力都成為一場可笑的鬧劇吧!

  他站起身,轉身離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50
三一〇

  當他走出精舍之時,看似入定的悉達卻睜開了雙眼。他充滿智慧的雙眸之中也流露出一絲悲哀之意,提婆達多,你可知道,那正是你的宿命。

  侍者陳?如悄然走入精舍,雙手合什,“聖主,我感覺到提婆達多已經墮入魔道,難道真地任由他這樣下去嗎?”

  悉達輕輕嘆了口氣,“他的宿命並非是在這一生,這一切不過只是為了以後他成為新的聖主而種下的前因。許多年後,或者他會成為救恕世間的英雄,或者他會成為毀滅世間的惡魔,一切都要看他的造化了。”

  陳?如似懂非懂,墮入魔道之人真會成為救恕世間的英雄嗎?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八節

  摩登迦女悲哀地想,提婆達多到底不會來了。

  選夫的比賽已經在進行了,來自各國的王子正在參加箭術的比試。?薩羅國的王子三箭皆射中靶心,她絕望地看著他得意洋洋的臉,心想難道自己的一生都要陪著這個庸俗的王子度過嗎?

  觀眾們彩聲雷動,?薩羅王子煞有介事地揮手致意。

  忽聽一聲響亮的箭聲傳來,壓過了四周雷鳴般的喝采聲。一隻箭如同閃電般從人群之後飛過來,“錚”地一聲響,射穿了做為箭靶的圓鼓,箭勢未歇一直又射穿了箭靶後的樹幹,最終沒入演練場的圍牆之中。

  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是誰?可以射出如此可怕的一箭。

  摩登迦女興奮地站起身,他來了,提婆達多終於來了。

  眾人自動分開了一條道路,提婆達多如同聖王降臨一般地緩步行了進來。

  摩登迦女不顧體面地走下台階,向提婆達多迎過去,他來了就好,只要他肯來,就一定能夠壓過所有的人。

  越是靠近提婆達多,她卻越感覺到不妥。

  提婆達多似乎變了,她也說不上他哪裡改變,但就是覺得他變了,或者是因他眼底的那一抹絕望之色吧!

  她的心便茫然起來,為何如此絕望?似乎連生存的意義都失去了。

  她握住他的手,擔憂地問:“你為何現在才到?”

  提婆達多唇邊牽起一絲冰冷的笑容,“我來只是為了告訴你,我不會娶你為妻。”

  摩登迦女一怔,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提婆達多仍然冰冷地笑著,他此時的笑容美麗得如此邪惡,“我要出家為僧,不會再娶妻子。”

  她呆了呆,出家為僧?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如同他這樣智慧的男子,出家為僧亦是一種時尚。

  她勉強一笑:“你要追隨覺者嗎?”

  他卻立刻打破了她的幻想,“我並非要追隨覺者,我要與他為敵。”

  她又怔住了,為何?她疑惑地看著提婆達多,只覺得站在面前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提婆達多淡淡地道:“我這樣做是為了一個女人。”

  “女人?!”她茫然地重複。

  “不錯。你也見過她。”

  “我見過?”她更茫然。

  “你還記得前些時,你與我去看曼陀羅花會。那一天下了大雨,我們在亭中避雨,曾見到有一對男女也在那裡避雨,那個女子穿著一襲綠色的衣裙。”

  “不錯,我沒有忘記。”摩登迦女喃喃自語。那個女子一定是從城外來的,否則不會不知城中的禁忌。

  “那個女人就是我心愛的人,她死了!”提婆達多的語氣益形冰冷,便彷彿在說著不相干的事。

  他殘忍地看著摩登迦女,“就是為了她的原因,我才喜歡身穿綠衣的女子。”

  他悲傷地看著摩登迦女絕望的神情,絕望吧!所有的人都一起絕望吧!只因我的痛苦,我便也希望別人一樣痛苦。

  或者這是可怕的自私,但那種痛入心扉的感覺卻是如此真實,痛到讓人恨不能親手毀滅世間的一切。

  若你恨我,就用力地恨吧!我只望墮入深淵之中,再也不想得到任何救恕。或者有朝一日,當我的靈魂都化成輕煙,我才不會再感覺到這徹骨之痛。

  我最敬愛的大哥,我心底一直默默愛慕的女孩,你們都離開了我。既然如此,就讓所有的人都遠離我,我只需要孤獨,孤獨地挑戰整個世界。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九節

  當提婆達多再次見到阿阇世時,阿阇世已經是摩竭陀國最有作為的王子。

  他英勇出眾,智慧超群,精通五明,人人都感覺到他的光彩奪目。他是城中所有少女暗暗傾慕的對象,也是城中所有青年男子的榜樣。他的臉上總是帶著平和的微笑,以不卑不亢的態度對待各個種姓的人們,他的氣度也總是如此高貴典雅,就連最苛刻的王室禮儀師,也無法找出他的一點紕漏。

  對於一個年青王子來說,他略顯風流,總是與不同的女子有染。但這無傷大雅,甚至更能體現出他那無懈可擊的魅力來。

  人們都在猜度老國王死後,必會由他來繼承王位。對於這種傳聞,他總是一笑置之,完全不放在心上。給別人一種錯覺,王子的品德如此高尚,對於權力已經完全沒有慾望。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麼渴望成為下一任的國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50
三一一

  七年來不懈的努力,他只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完美出眾的人,為地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承繼大統。

  或者時日太久,他甚至都已經有些遺忘自己當初為何會有這種念頭。只是拼盡全力去這樣做。

  只有在十分偶然的時候,他才會想到提婆達多,想到那些在雪山之巔度過的時光,他仍然能夠存活下去,完全是因為提婆達多。

  他的生命自十五歲的那一次出遊之後,便已經不再屬於他自己。

  他亦是那種決定了一件事情,就會百折不撓的人。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他都堅定地向著自己預定的方向前進,不管世事變幻,或者困難重重,他亦不會有絲毫改變。

  他從未設想過他還會再次見到提婆達多。

  迦毗羅衛國的王子們是大名鼎鼎的,悉達成為覺悟的佛陀,如今便停留在王舍城的竹林精舍之中。傳說連天龍鬼神都已經承認他是一位上師,並經常到精舍之中聽經。

  他也曾經造訪過竹林精舍數次,卻並不曾見到有長相怪異的人們。聽說那些半神的相貌和普通的人類是一樣的,如果他們不顯現神通,人們根本無法分辨。

  他偶爾也會想到在雪山之巔見到的那個名叫影雪的女孩子,若是真像她所說她是半神,那麼半神果然是與人類相同的。

  他知道悉達王子就是提婆達多的長兄,也聽聞到提婆達多四處遊歷的故事。無論出現在哪裡,他都很快會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主題。

  他曾經思考過為何悉達王子遠離他的祖國迦毗羅衛國,反而到幾乎可稱上是敵國的摩竭陀國中來傳道,這大概是與摩竭陀國的空前強盛密不可分。

  深心裡,他並不真地喜歡那些修行的人。當他們領悟到一個道理之後,為了使這個道理能夠迅速地傳遍天下,便難免會攀附權貴。政治豈非是宗教的最堅強後盾?

  或者正是因為他十分明了這個道理,他才會竭盡所能,想要成為新的國王。他始終相信提婆達多才會是真正的聖主,有朝一日,他強大的國度或許會成為提婆達多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雖然這種可能性是很渺茫的,但月白風清的夜晚,當他結束了與一個又一個或陌生或熟悉的女子狂亂的遊戲之後,只剩下他獨自一個。孤寂的感覺如潮而來,他便會想到那個少年連天地俱不放在眼底的驕傲。

  如此美麗的驕傲,竟讓他有痛徹心扉的感覺。

  再見到提婆達多的時候,他身著一襲月白的修行服飾,漆黑的長發不曾收束,隨意地披散著。他比七年以前要略高一些,面容卻依然清淡如昔,或者更顯憔悴。

  他身上有濃重的風塵之色,似乎趕了很遠的路。但這並不影響到他的潔淨,他的衣襟依然一塵一染,身上也依然帶著一縷淡淡的曼陀羅花香。

  這樣的潔淨豈非正是修行的人一心想要追求的嗎?

  他怔怔地看他,只覺站在自己面前的並非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過是沒有生命的幻影。

  兩人默然對視,任由曼陀羅花之香將他們重重包裹起來。

  “你因何而來?”

  “我在尋找一個可以讓我休息的地方。”

  “你走了很遠的路?”

  “很遠,從雪山的那邊到雪山的這邊。”

  “你可願意在此停留?”

  阿阇世看見提婆達多臉上高深莫測的微笑,“王子的國度不正在尋找一個可以指引人民思想的領袖嗎?”

  阿阇世欣喜若狂,“我會為你建立一座精舍,比竹林精舍更加華麗,你將會有自己的僧團。待我登上帝位以後,你就會成為這個國度的國師。你的大道將會隨著國土的擴展而向著四方傳播,千秋萬世,都會記得你的名字。”

  提婆達多!

  我會用我的生命來服侍你,你將會擁有所有僧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可為何我卻感覺不到你的喜悅,反而感受到你的悲哀。

  是何事使你如此悲哀,彷彿連生命都變得虛幻不實。難道你的生命不是為了成為聖主而存在嗎?這世間還有何事能夠令你的心動搖不安?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節

  曼陀羅精舍很快便修建完成,精舍的周圍種滿了白色的曼陀羅花,人們只要靠近精舍,就會迷失在濃郁的花香之中。

  曼陀羅的花香是一種這樣的東西,若是你不仔細去聞,會覺得這花香很淡,甚至是不存在的。但一旦真地去聞了,便會很快沉迷於其中,而且越陷越深,不能自撥。

  白色的曼陀羅花是希世之種,誰也不知提婆達多從何處找到的花子。阿阇世曾以為這花不易成活,但一種下去,居然就長起來了,長起來後,便在精舍周圍曼延開來。

  然而奇怪的是,這花卻只能在精舍周圍生長,除此之外,在任何其他的地方都不能種活。有許多人因豔羨這花的美麗,偷了花籽帶走。提婆達多都故做不知,或者他是知道無人能夠培育此花吧!

  精舍建成之日,提婆達多開始在其中講道。雲集的僧俗不下千人,盛況一時,甚至超過了竹林精舍。

  與此同時,距離曼陀羅精舍不遠的地方,開設了一間新的妓院,名為色究竟天。

  人們並不覺得精舍與妓院比鄰有任何不妥之處,事實上,於梵唱的間隙,偶爾聽到的一兩聲歌管笑鬧之聲,反而更使修行之人對於生命的本質產生懷疑,對於慾望迷惑不安。

  聽經的僧俗們每日自妓院的門前經過,或目不斜視,或好奇張望。

  那些身著五顏六色綵衣的女子興致高時也會故意風言***戲弄這些修行的人。或者妓女的本質也是徹悟的,她們的生命不過是一場又一場虛假的遊戲。如同這個虛假的人生。

  阿阇世並非每日都有聽經的閒情,但月白風清的夜晚,他卻必然會攜一壺來自東方的神秘美酒,出現在曼陀羅精舍。

  這種液體有神秘功效,初喝之時並不好喝,甚至是有些無法下嚥的。但喝上幾口以後,就完全不同了。他很快便愛上那種感覺,彷彿整個人都飄浮在空中,完全沒有了憑仗。

  兩人於曼陀羅花香之中對飲,香氣夾雜在酒氣之中,很快便使人沉醉,忘記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每次醉酒之後,阿阇世總會摘下一朵白色的曼陀羅花插在衣襟上,然後徒步走出曼陀羅精舍。

  他並非沒有車騎,只是不願意去坐。深夜的行走,總是使他對於自己與提婆達多的孤寂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瞭解。他知道他是寂寞的,提婆達多亦如是。

  在經過色究竟天時,他便會看見依樓而立的一個女子的身影。

  雖然他從來不曾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他卻能夠猜想,那一定是一個美麗出眾的女子。她站在樓頭的姿態,便如一位剛剛貶落人間的仙子。她站立的方向是正對著曼陀羅精舍的,他猜測,她是一直在注視著精舍吧!但他也同樣猜測,她其實什麼都沒有看見。

  這樣的暗夜,月亮更白,給人間披上一層銀光,曼陀羅精舍便如同是一個夢境,在白色的曼陀羅花簇擁之下,彷彿輕輕一觸就會化做輕煙消失不見。

  他停下腳步,站在樓下仰頭看著那個女子。

  看得人看得如此認真出神,被看的人卻全然不覺,或者知道也故做不知吧!

  他總是怔怔地站上半晌,衣服都被夜露打濕。直到那女子消失在小樓深處,他才悻悻而返。

  許久以來,他都不曾有如同初戀般的情致。

  身邊的女子總是或有意或無意地靠近他,無需他有任何表示,便已經準備著寬衣解帶,這使他索然無味。他逐漸對女子麻木,無論多美多溫柔都不能讓他心動。或者會有一夕之歡,不過是慾望的發洩罷了。

  身體更像是野獸,而靈魂則早已經游離於身體之外,飄浮在一個不知名的所處。

  他痴痴地看著那名女子,猜測著她的容貌,設想她必是美若天仙。或者是思想得太用力,對那女子便越來越充滿幻想,也同樣感覺到自己正是處於悲傷的暗戀之中。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渺茫的戀情更能夠使一名年輕男子痛入心扉的?

  以他的身份,若想認識那名女子是極難也極簡單的事情。

  他是本國的王子,而對方不過是一名妓女。他只要隨便說一句話,對方就必然要使盡渾身解數,慇勤的對待。但也正因為他是本國的王子,與良家婦女有染並沒有什麼,卻不能夠不顧身份,光顧一名妓女。

  但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不願意去做罷了。

  他想,或者他喜歡的正是這種欲罷不能的痛苦之感,若是輕易得到,那便與那些宮中的女子沒有任何區別,還會有什麼意思?

  便為了這個原因,他寧可每夜西風滿袖,中宵獨立,也不願真地靠近那名女子。

  折磨自己使他覺得莫名的快意,或者也正是這種折磨,才會使他感覺到他到底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對於女子他還是充滿了渴望的。

  這樣來來去去許久,孤寂之夜,他總是先與提婆達多對飲,然後站在色究竟天的樓下痴痴地凝視那個女子的身影。

  他亦不知自己打算站多久,若是一直不與那女子相識,而那女子也一直都願站在那裡,他會否就這樣痴看一生?

  忽有一日,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從樓內出來,低著頭走到他的面前,悄悄地說:“姑娘說請您上去坐。”

  那小丫頭的聲音很輕,如同蚊蚋,他卻仍然一下子便聽出來她在說什麼。

  他心裡一喜,卻又是一涼。喜的是,到底她還是注意到他了。但他也相信,她既然注意到他,便一定已經知道他的身份,那麼他將要見到的又會是一個卑顏屈膝的無聊女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50
三一二

  他懷著矛盾的心情跟著小丫頭上了小樓。

  夜深了,但色究竟天的生意還很好,許多夜不歸宿的人們仍然在此逗留。

  有一個美豔的少女,幾乎沒有穿什麼衣服,合著音樂在樓中狂扭,腰肢靈動,如同蛇舞。另一名少女則被兩名男子圍著,那兩人爭吵不休,似乎一個是少女的熟客,而另一個則是今夜先找少女的人。還有兩名少女則正在與人玩著賭博的遊戲,輸了的人便要脫掉一件衣服。

  女子都是美麗而年輕的,客人則都是沉迷而陶醉的。

  他亦在客人中看到一些修行者的身影,他們對於自己尋歡的行徑全不掩飾。在當時,修行的人們都有理論,誰都可以創出一系列的大道理來支持自己的行為。

  他含蓄地穿過醉生夢死的人們,努力不使太多的人注意到自己。

  他很快便發現樓上是一個禁區,與樓下的喧囂相比,樓上顯得清冷得出奇。

  那女子仍然依欄而立,便因此是背對著他們。

  他從身後欣賞著那名女子的體態,她身著一件淡紫色的羅裙,身上的裙帶誇張得多,夜風拂過,那些裙帶便爭先恐後地飄起。或者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使她越看越像是身在雲端。

  小丫頭悄然退了出去。

  他站在女子的身後半晌,心中遲疑不定,是否應該開口叫她,或者索性直接走過去摟住她纖細的腰肢,但那樣做有些過於輕狂,他是不屑為的。

  他怔怔地看她,越看心中便越覺憂慮,一個背影如此美麗的女子,最好還是不要看見她的臉,否則難免失望。

  他幾乎已經想轉身離去,持續這種無望的單戀,總比徹底得失望要好。

  便在此時,那個女子慢慢地轉過身來。

  他睜大了雙眼,見到一張略顯蒼白的美麗面容。他一時有些失神,這女子居然比他能夠設想得美麗得多。

  他忽然又有些失望起來,她為何不是一個醜女,哪怕平庸一點,她卻是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美麗之中隱含殺機。

  或者他會是一個低俗的女子吧!他絕望地想著,但從那個女子臉上冷漠的神情來看,這種可能性大概也是不存在的。

  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獨自在桌邊坐下。他有些尷尬地站著,主人不請他落座,這還是首次遇見。

  女子也不說話,反而拿出一支薩朗濟來輕輕撥弄著。那是一種八絃樂曲,發出的聲音如同流水般清沏悅耳。

  女子彈奏的是一首陌生的樂曲,技藝也許並非十分高超,但難得的是曲中所散發出的哀傷之意,卻是如此濃烈,讓聽的人都無由地悲傷起來。

  他忍不住打斷了她的彈奏,並非是想失禮於人,只是不想自己的心情如此被那個女子所牽引。他是摩竭陀國偉大的阿阇世王子,現在卻如同一個毛頭小子完全被初戀般的情結所糾纏。

  “你可知道我是誰?”他努力使自己的語音聽起來平淡如水。

  女子停住手,淡然回答:“摩竭陀國的王子,阿阇世!”

  他鬆了口氣,她到底還是知道他,看來她的清高是故意做作。他索性在女子的對面坐了下來,“你既然知道我是誰,卻還如此傲慢?”

  女子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你是誰又與我有何相干?我這裡是妓院,你是王子也好,僧侶也好,只要你出得起錢,我就會服侍你。”

  阿阇世呆了呆,她居然是這樣回答的,她一點都不掩飾自己身份的低賤。他反而啞口無言,女子所說的是簡單的事實,一個妓女所做無非便是以皮肉換金錢的營生罷了。

  他說話的語氣便不及剛才那麼理直氣壯,“你可知,若是你能夠討我歡心,你便可以有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若是你得罪了我,你可能會立刻身首異處。”

  女子似是聽見了最可笑的笑話,咯咯地笑了起來,但阿阇世卻敏銳地感覺到,雖然她在歡愉的微笑,但眼底卻仍然冰冷如初,全無笑意。

  他便不由暗中揣度,這個女子到底在想些什麼?難道她真地不怕他嗎?

  “我聽說王子是國中最聰明和賢德之人,而我不過是一個遵守法紀的普通女子。王子難道會不惜玷污了自己的名聲而對付一個無足輕重的妓女嗎?”

  阿阇世不由苦笑,女子猜得不錯,他絕不會為了一個妓女便不顧自己數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時至今日,王位已經近在咫尺,再也沒有什麼比繼承王位更加重要。

  他只覺自己的氣焰被女子折損殆盡,也絕望地發現,這女子不僅美麗,而且聰明。一個女子聰明便已經很令人頭痛,更可怕的是這個聰明的女子居然還美若天仙。

  他一時無言以對,索性直截了當,“你為何讓我上樓來見你?我猜並非所有的人都可以見到你。”

  女子笑了笑,“因為你是一個適合做我夫婿的男人。”

  阿阇世一怔,這一次是輪到他笑了起來,“你說什麼?你想做我的妻子?你明知我是王子,而你不過是一名妓女。”

  女子卻並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任何可笑之處,她淡淡地道:“你可以考慮一下,但不要考慮得太久,我的耐性並不太好。”

  阿阇世只覺得啼笑皆非,“你剛才也說過我絕不會為了一個妓女而玷污自己的名聲,若是我真地娶你為妻,那豈非是摩竭陀國最大的笑話?”

  女子微微一笑:“或者開始的時候,人們會覺得這是一個笑話,但我可以保證讓你當上國王,讓你的國家前所未有的空前強大。”

  她頓了頓,淡淡地加了一句:“隨著疆土的擴展,你所信仰的大道便可向著四面八方傳播,這不正是你的心願嗎?”

  阿阇世怔住了,她是如何知道他心底最隱秘的願望?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他狐疑地看著女子:“你到底是誰?”

  女子默然半晌,低低地回答:“我的名字叫做摩登伽女!”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一節

  此後,阿阇世沒有再上過摩登伽女的小樓。他覺得這是一個可怕的女子,他雖然無法猜測她的目的何在,但他卻相信,她所說要嫁給他的那些話,必然是另有目的的。

  他仍然經常自摩登伽女的樓下經過,只不過他不再抬頭張望,也不再中宵凝立。偶然的時候,走過了很遠以後,他才會悄然回首。那個女子的身影總是孤獨而固執地佇立在樓頭,他心裡便莫名地有些快意,她一定覺得很失望吧!他也猜測,她一定還會尋找機會再與他接觸,他想她所說要成為他妻子的話並不可信,但他卻完全相信她是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一些好處。

  看看那些故做清高的女人們,她們的骨子裡與妓女是沒有什麼區別的,何況這個女人本來就是一個妓女。

  他略帶焦急地等待著那個女人主動向他屈服,他覺得這是一場耐性的比試,誰先沉不住氣,誰便是失敗的一方。

  為了使自己更加處於有利的地位,他便更加頻繁地與女子們交歡,據說忘記一個女子的最好辦法就是立刻愛上其他的女子。

  這個情形持續了數月之久,他越來越絕望地發現,無論他已經對身邊所有的女人都失去了興趣,無論換了多少女子,在他的眼中都是一樣。他對於摩登伽女的渴望,越來越是強烈,或者只是因為一件東西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想得到,若真地得到了,也便沒有什麼了。

  他逐漸無法壓制自己焦燥的心情,因為一些小事就會忽然火冒三丈。他知道這完全是因為那個傲慢的女人,若想使他的一切恢復正常,只有想辦法得到她。

  但他卻貴為王子,他無法想像他主動去哀求一名妓女,是一件多麼令人恥辱的事情。

  幸而此時,有一件事情使他立刻便下定了決心。

  從天臂城送來了尋找走失公主的通告,隨信而來的,還有公主的畫像。畫像是在某一天早上被送入宮中,那時他正在皇宮門前徘徊,不知何去何從,然後他便看見了天臂城的信使。

  他不知是什麼原因使他叫住了那名信使,或者這就叫做命運吧!

  他從信使的手中接過畫像,看見畫像中的那名綠衣女子。

  在他的記憶裡,摩登伽女是從來不曾身穿綠衣的。她有許多美麗的衣裙,各種顏色都有,只是沒有綠色。

  他看見畫像中的摩登伽女,雖然相貌沒有任何改變,但卻似與他所見到的摩登伽女全不是同一個人。

  他呆呆地看著畫像,像中的女子巧笑嫣然,眼神嬌羞之中略帶任性,這是一個年輕女子所該擁有的神情。但他所見到的摩登伽女,目光如刀,全身都帶著莫名的寒意。

  天臂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50
三一三

  七年前,提婆達多就是帶他到天臂城療傷的。

  他雖然並不曾聽聞過發生在天臂城的故事,但他卻已經敏銳地感覺到提婆達多與摩登伽女之間的聯繫。

  他請使者返回,並保證一旦有公主的消息一定會派人前去通知天臂城主。然後他便返回自己的寢宮,將畫像藏在隱蔽的地方,換了一襲華貴的衣飾,坐上白象,向色究竟天而去。

  他很少如此誇張地出門,而且還是去拜訪一名妓女,他知道他的舉動必會引得人人側目。不過他不在乎,許久以來都不曾如此放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要考慮別人的看法。但這一次他卻並非是因為摩登伽女的身份,而是因為提婆達多。

  他自己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若摩登伽女真是提婆達多的女人,也許他真地會娶她為妻。

  小樓之上,一直傳來若有若無的樂聲。似是來自東方的藝人演奏的音樂,樂聲低柔婉轉,帶著隱隱的暗示。

  摩登伽女身著水紅色的衣裙,頭上披了一塊同樣顏色的輕紗,她只露出一對眼睛,卻更顯得魅惑。

  提婆達多悠然上樓,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兩人默然相對,半晌,摩登伽女才微微一笑,“你又來了?”

  “你一直在等我嗎?”

  摩登伽女淡淡地道:“等的那個人也許並非是我,而是你。”

  她說得不錯,存心讓別人等待的人,自己也同樣在等待。阿阇世笑笑,“你知不知道真正聰明的女人都會偽裝的笨一點,因為男人會覺得害怕。面對你這樣聰明的女人,許多男人都會落荒而逃。”

  摩登伽女淡然道:“你可知女人是如何變得聰明?”

  阿阇世搖了搖頭。

  摩登伽女冷冷一笑:“使女人變聰明的也同樣是男人。如果沒有男人存在,這世上又怎會有如此多可怕的聰明女子?”

  阿阇世默然,是提婆達多傷害了她嗎?“你只是一個妓女,為何會大言不慚地要求我娶你為妻?”

  摩登伽女道:“但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阿阇世點頭,“不錯,我到底還是回來了。可是你真地以為我是愛你才回來嗎?”

  摩登伽女微笑:“我當然知道你不會愛我,其實你早就有愛的人了。”

  阿阇世雙眉微揚,“我早就有愛的人?為何我都不知道?”

  摩登伽女神秘地笑笑:“你並非不知道,你只是不願意承認。”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從窗口能夠清楚地看見曼陀羅精舍的情況,“你知道那裡的曼陀羅花為何到深秋還不曾凋謝嗎?”

  花香隨風而至,阿阇世閉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據說這種花來自半神,一年四季都會盛開。這也是提婆達多神蹟的體現,除了他外,再無人能夠培育這種曼陀羅花。”

  摩登伽女仰天長笑,神蹟的體現,是因為思念那個死去的女人嗎?或者這花是用人的心血來種植的,只有發自心底的愛才能將它種活。她眼中的恨意就更加顯著,一個已經死去了的女人,她再也無法與她爭,她死了,她便永遠都活在活著的人的心底。她永遠都好,不會有一點錯處。永遠美麗,不會衰老。因為她已經死了,她便完美無暇了。

  她冷冷地道:“你愛的人是提婆達多吧!”

  小樓內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兩人默然相對,誰都不先發一言。

  你愛的人是提婆達多吧!

  我愛的人是提婆達多嗎?

  男人女人的嘻笑聲不斷傳來,不遠處曼陀羅精舍的梵唱亦隱約可聞。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五濁惡世嗎?美麗與醜惡永遠交織在一起,無法分離。或者美麗與醜惡本就是一體的,不過是同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罷了。

  我愛的人是提婆達多嗎?

  阿阇世忽然仰天長笑,只覺自己聽到了世間最可笑的笑話,“你說什麼?你可知我有多少女人?”

  摩登伽女幽雅地看著他,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可笑之處,“聽說王子生性風流,豔遇不斷。”

  “我喜歡的是女人,你居然說我愛上了一個和尚,難道你認為我會與一個和尚同床共枕嗎?”他不知為何自己要說得如此粗俗,但他就是狠狠地說出來,我並不愛他,我絕不會愛他!

  摩登伽女笑笑,“愛一個人,就一定要與他同床共枕嗎?七年前,你和他一起到天臂城,我就知道了。你愛他,勝過了愛自己。”

  阿阇世只覺得心亂如麻,他愛他嗎?他怎可能愛上一個和尚,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他忽然衝過去,一把抱住摩登伽女,將她按倒在桌上。

  桌上放著的茶杯器皿紛紛被拂落在地。他卻全然不顧,用力扯下摩登伽女的裙子。他從未對一個女人如此粗魯,但他就是想這樣對她。

  他將她翻過身,背對著自己,狠狠地探入她的體內。為什麼你要說出來?

  這麼多年,我苦苦地隱瞞,不僅隱瞞別人,也隱瞞自己。我努力使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並非是因為我愛他,只是為了傳揚我所信奉的大道。七年以來,我都相信這是真實的,可是現在你卻一定要將謎底揭穿。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我不會愛一個男人,也不會愛你,我只愛我自己,只愛我的國度。

  他感覺到臉上有些潮濕,他用手摸了一把,是眼淚,他居然流淚了。

  我在哭嗎?

  或者我一直覺得悲傷,因為我永遠都不能得到他!

  就算我可以擁有印度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國度,我卻永遠都不可能擁有他!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二節

  為了與摩登伽女成親,阿阇世頗費了一些周章。他將摩登伽女帶出色究竟天后,便將她送入了一位婆羅門長者的家中。這位長者在朝中雖無實權,卻德高望眾。

  摩登伽女再次出現時便成了這位長者一直隱居深閨的女兒,她本來便氣度高華,誰都不曾懷疑她竟會是一個妓女。雖然曾經有人見過她,但礙於阿阇世和那位長者的勢力,他們只能私下議論罷了。

  阿阇世也不知他為何不索性揭穿摩登伽女的本來身份,若是大家知道她是天臂城的公主,那麼王子與公主的親事豈非是順理成章。

  但他就是不想讓其他的人知道他已經明了摩登伽女的身份,就連摩登伽女本人,他亦是瞞著她。

  若世間真有命運,或許這便是命運的安排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51
三一四

  他們在冬季到來時成親,這個消息使許多少女黯然神傷,但當她們看見摩登伽女後卻又自慚形穢,如此美麗而高貴的女子真像是一位公主。

  婚禮的當天是一個陰沉的日子,似乎就要下雪了。全國擁有高貴血統的人都被邀請參加,包括提婆達多。他是乘白象而來,身上仍然穿著一襲樸素的白色修行衣。

  按照慣例,新娘應該穿著潔白的衣裙,用白紗蒙面。但摩登伽女卻一改傳統,精心設計了綠色的衣裙。

  阿阇世還是首次見到她穿綠色的衣裙,他心裡隱隱一動,只覺此時的摩登伽女便彷彿變幻成了另一個人。他從不知道她穿著綠衣時,居然會美麗到這個地步。

  或者她生來就適合身穿綠衣吧!

  新娘什麼首飾都不曾戴,只在發上插了一隻小小的白色曼陀羅花。花必是來自曼陀羅精舍,阿阇世卻不知她是何時去采了來。

  他牽著摩登伽女走出來時,提婆達多也正好走進喜堂,三人打了個照面。阿阇世感覺到摩合伽女握著他的手輕輕地收緊,然後她便漫不經心地掀起自己臉上的面紗。

  人們紛紛讚歎,好美的新娘。

  阿阇世看見提婆達多鎮定的面頰,他甚至連眼神都不曾有一絲閃動。他已經不記得這個女子了嗎?

  他饒有興趣地側過頭看著自己的新婚妻子,看見她明顯變得蒼白的面容。

  她是想以此來打擊他嗎?但是他卻無動於衷。他看見摩登伽女眼中如同尖針般的恨意,如此的仇恨就算是用之來毀天滅地也綽綽有餘。

  提婆達多雙手合什行了一禮,捧出一隻錦盒,“王子大婚,我是化外之人,只能備此薄禮,請笑納。”

  阿阇世正想伸手去接,摩登伽女卻已經劈手搶了過來,他聽見她尖聲道:“先生神仙般的人,不知會送怎樣的厚禮。”

  提婆達多平和地笑了笑,飄然離去。

  摩登伽女打開手中錦盒,盒中不過是一朵枯萎的曼陀羅花。她怔怔的看著那朵花,花已經死去久了,花瓣都已經泛黃。雖然如此,她卻仍然能夠聞到花上隱隱的香氣。

  她只覺心中絕望如死,在他的心底,她尚且不及這一朵枯萎的花朵嗎?

  她忽然用盡全力將錦盒拋了出去,尖聲叫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這是什麼意思?!”

  參加婚禮的賓客目瞪口呆地看著新娘衝出了喜堂,阿阇世緊跟在她的身後。他們同時看見提婆達多漸行漸遠的身影。

  摩登伽女衝著提婆達多的背影尖聲叫道:“你為什麼不敢告訴別人,我是你的女人,你敢告訴你的資助人,這位將要繼承王位的王子嗎?我早就是你的女人了!你敢告訴他嗎?”

  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她以為自己會哭泣,但她卻沒有。

  阿阇世站在她的身後,想要伸手扶她,她卻忽然轉頭,滿臉皆是絕望之色,喃喃自語道:“我早已經是他的女人了,我根本就是不潔之身,你若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阿阇世淡然一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他抬起頭望向長天,“我娶你的原因並非是因為我愛你,而是我知道你與我一樣,都無法擺脫他。”

  寒風淒緊,一片雪花從天而降。阿阇世伸出手接住那片雪花,下雪了嗎?

  他聽見身後賓客們竊竊私語聲,他知道他的婚禮已經成為本國最大的笑話,但他全不介意。

  更多的雪花紛紛揚揚地飄下,他大睜著雙眼,注視著天空,一任雪花落入眼中,化做雪水,從眼角流出。

  但他知道他並沒有哭泣,他也知道摩登伽女同樣沒有哭泣。

  或者已經心傷欲死了吧!傷心到了極致就不會再有眼淚。他知他的命運已經與摩登伽女系在了一起,只因他們兩人的心中都有那一個陰影的存在。

  提婆達多,若是世上沒有你,也許就不會如此傷心吧!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三節

  摩登伽女進入了摩竭陀國的王宮,每個宮人看見她,臉上都現出古怪的神情。阿阇世的父親頻毗娑羅王甚至連見都不願見她,他認為自己最得意的兒子做了一件使整個王室蒙羞的事情。

  為了這個原因,他許多天都不接見阿阇世的朝覲。他想他應該好好地反省一下,世間有如此多的美麗女子,他為何一定要選一個不潔的女人?他不能想像背著惡名的女子如何成為未來的皇后,只要阿阇世在位的一日,這都將是別國恥笑的話題。

  他開始重新考慮世子的人選,本來阿阇世是眾望所歸,但現在大多數的貴族都對他感到失望。

  做為一個王子,如果一生都不曾犯任何過錯,即便他是碌碌無為,也同樣是令人尊敬的。但很可能他只犯了一個錯誤,他所辛苦建立的名聲便都毀於一旦。

  他的子女太多,做為一個父親,他的愛都已經消磨乾淨,他更多地是考慮這個王國及他的名譽。一個兒子不行,就再換一個,他有十五個兒子,總會有合適的人選。

  對於提婆達多他也同樣心存惡感,一個修行的人,卻會惹來這樣的緋聞,誰還能相信他的純潔?就算他口綻蓮花,神通廣大又如何?修行之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潔淨嗎?

  他甚至開始考慮收回曼陀羅精舍的那塊地另做他用,將這個不潔的和尚趕出王舍城。

  然而他亦知這位修行者,雖然來的時間並不長,卻已經吸引了許多信徒。他與竹林精舍的覺者分庭抗禮,總是或有意或無意地與覺者對立。

  他們提出許多不同的觀點和看法,相對於比較中庸平和的悉達,提婆達多有些過於偏激。或者正是這種偏激的見解加上他美麗而潔淨的外表,使他有著一種邪惡的蠱惑力,吸引著大批信徒如痴如狂地迷戀上他。

  這也同樣使國王深感不安,他需要一位國師,一位精神上的引導者,卻並非是如同惡魔一般在精神上操縱著大批民眾的人。他擔心有朝一日,人們更加尊重提婆達多,卻不將國王放在眼中。

  他決定微服私訪,親自去見一見提婆達多,然後再設想一個對付他的策略。

  他並不知道當他決定獨自離宮那一刻開始,他的生命便已經走到了盡頭。

  那是一個月圓的夜晚,頻毗沙羅王在離開王宮時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他看見詭異的紅色月亮。

  這使他心驚膽顫,他記得古老相傳的吠陀中曾提到,當天空出現紅色月亮之時,便會有新的聖主出現。

  新的聖主,會是誰呢?

  提婆達多還是悉達?

  只有他們兩人才有資格被稱為新的聖主。

  但紅色的月亮同樣代表著不祥與殺戮,那是鮮血的顏色,人間會因此而屍橫遍野。

  他只帶了一名侍衛,在進入曼陀羅精舍的時候命那名侍衛在外面等候。他並不認為自己會有什麼危險,他現在不過是以一名普通的長者身份出現。

  一個潔淨的修行者又怎會對付一名普通的老人?

  他聞到滿院的曼陀羅花香,驚奇的發現,雖然已經是隆冬,剛剛降下大雪,但白色的曼陀羅花仍然在大雪之中怒放。

  他的心裡不由產生一絲敬意,這便是神蹟嗎?或者這個人就是傳說之中,等待了千年才出現的聖主。

  他進入精舍,看見提婆達多盤膝趺坐。他仍然穿著一襲潔白的修行服,漆黑的長發不加收束地飄散著。這便是他與悉達的不同之處,悉達總是四處傳道,身上的衣服經常骯髒不堪。但悉達卻全不介意,對於身外之物,他從來不曾介意過。可是提婆達多無論何時出現,總是白衣勝雪,衣袂翩然。或者對於一個修行的人來說,他是過於潔淨了。潔淨並非是體現在外表之上,而應該體現在心靈上。

  國王傲慢地在提婆達多面前坐了下來,並未雙手合什行禮。他首先提出自己的問題:“聽說先生已經覺悟了,與竹林精舍的那一位相比,你們誰更加領會到世界的真諦?”

  提婆達多淡然一笑:“領悟是不分深淺的,何況對於國王來說,這個世界的真諦如何,並沒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國王不過是需要一個能夠說服民眾相信您的人。那些被征服的土地,不同國度的人們,為了使他們都臣服於摩竭陀國,以大道來教化他們,不正是您所要求的嗎?”

  頻毗婆羅王怔了怔:“你知道我是誰?”

  提婆達多悠然道:“雖然我從未見過國王,而王也特意穿上平民的衣飾,但君臨天下的氣度卻是無法掩飾的。到過這裡的人有千千萬萬,除了阿阇世王子以外,我只在王的身上看到這種霸氣。”

  頻毗婆羅沉吟道:“你也認為阿阇世是合適的繼承人嗎?你和他共用了同一個女人,這對於一個修行的人來說,是多麼可笑的醜聞。你仍然有資格說自己潔淨嗎?一個不潔的修行人,是會被憤怒的人們用石塊投擲而死的。”

  提婆達多仍然淡淡地微笑道:“國王是以世俗人的眼光來看待我,肉身的不潔並不足以說明精神的不潔。何況國王甚至不曾仔細看過那名女子,她並非是普通的女人。她成為阿阇世的妻子,只會對摩竭陀國有益處罷了。”

  頻毗婆羅默然,他確實連見都不曾見過摩登伽女,只聽聞她是一位婆羅門長者的養女。或者他是過於偏見,那名女子,也許真有不同一般之處。

  他終於雙手合什行禮,轉身離去。

  提婆達多看著他走出精舍,便如同看著他正在走向墳墓。

  窗外紅色的月亮空前明亮,整個大地都披上了妖異的紅光。是不祥之兆,也是聖主降臨之兆。為何世間的命運都是如此設計的?人間必須經過殺戮和流血以後,才會有短暫的平和。

  頻毗婆羅王在曼陀羅花園中停留了一下,他欣賞著大雪中的白色曼陀羅,對於阿阇世是否能夠繼承王位這件事情遲疑不定。

  他也同樣對於提婆達多感覺到困惑不安,短暫的見面使他更加感覺到危機,這個男人過於完美,太完美的人或是事都使他感覺到威脅。

  看來這些曼陀羅花開得太好了,也許應該放一把火將她們都燒光。

  他這樣想著時,便伸手折下了一隻曼陀羅花,他感覺到花香使他有些心眩神迷,可怕的花香,連他這樣意志堅定的人都無法抵抗。

  然後他抬起頭,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綠衣的女子。

  他吃了一驚,不由後退了一步。

  但他很快便看清女子的面容,那是一個美麗得如同曼陀羅花般的女人。

  他雖然老了,但卻仍然喜歡美麗的女子,他不由放下了戒心,仔細地欣賞著女子罕見的美麗容顏。

  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也許應該把她帶進宮去。

  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在問這句話的時候,他想到是否這個女子深夜與提婆達多私會,這個修行者果然一點也不潔淨。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51
三一五

  女子微微一笑,國王敏銳地感覺到她眼中刀鋒般的殺機,他有些愕然,也同樣有些困惑,那真是殺機嗎?一個如此美麗的女人,怎會帶著這般可怕的殺意?“國王不認識我嗎?這也難怪,我進宮這些日子,國王連見都不願見我一面。”

  頻毗娑羅一怔,他馬上意識到這個女人是誰,他的臉上立刻便現出怒容:“原來你就是摩登伽女!”

  摩登伽女微笑道:“國王現在才知道,可惜有些太晚了,其實國王應該早點見我,那你也許便不會死。”

  國王一驚,正想大聲叫喊外面的侍衛,但他立刻感覺到心口一涼,他吃驚地低下頭,看見女子的手中握著一把極精緻的小劍,那劍準確地插入他的心口之中。

  國王張大了嘴,卻再也叫不出聲音,他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摩登伽女的衣袖。摩登伽女臉上現出一絲冷笑,幽幽地道:“你不會想到居然會死在自己的兒媳婦之手吧?”

  她用力推開國王,被國王抓著的衣袖卻被撕了下來。她並不介意,低頭看著倒在雪地裡的國王,自語道:“不要輕視任何一個人,包括一名女子。”她不知是說給死去的國王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她忽然感覺到寒意,抬起頭,便看見提婆達多站在精舍的門口,安靜地注視著她。

  四目相投,兩人皆默然不語。

  半晌,摩登伽女忽然尖聲叫道:“你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被你所迫。我只不過殺了一個人,殺人又有什麼不對?若我不殺他,他便會殺你。”

  提婆達多冷笑道:“你殺人真是為了我嗎?只怕是為了自己的慾望。”

  慾望?我有什麼慾望?我本來只想做你的妻子,平平靜靜度過這一生。但你卻比你的哥哥更加過分。他至少還娶了姐姐,並令她生下兒子,你卻令我在選婿大會上丟盡顏面。從此後,我的生命中只剩下對你的仇恨,或者那只是因為我太愛你的原因。你可知我現在的慾望是什麼?我只有一個慾望,那便是親手毀滅你,毀滅你所創造的一切,甚至毀滅你要報仇的願望。

  因為恨,這生命對於我已經全無意義,我餘下的生命再無歡樂可言,只為了一個目的而存在,那便是毀滅你!

  她亦露出冷笑:“我很快就要成為這個國家的皇后,而且這個國家還會繼續擴張下去。這不也同樣是你所期望的嗎?你不想要將你的大道傳遍天下?或者這只是你欺騙阿阇世的一個藉口,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打擊悉達罷了。”

  提婆達多默然,他看見摩登伽女絕望的神情,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絲歉意,只因他的絕望,他的痛苦,他便將絕望和痛苦也同樣加在深愛他的人身上。

  他輕輕嘆了口氣,“以後殺人的時候,不要穿綠色的衣服。”

  他們聽見腳步聲時,阿阇世已經進入曼陀羅花園,三人面面相覷,躊躇不定。這是一個尷尬的局面,誰都不知如何打破這個僵局。

  半晌,阿阇世才終於說,“夜深了,你該回宮了。”

  摩登伽女垂下頭,輕施一禮,如同一個最有教養的宮廷貴婦,優雅地離開花園。她茫然地走在雪地上,頭上是血紅的圓月。她感覺到臉上有些潮濕,她狠狠地摸了一把,是淚水嗎?這麼久以來,她還是第一次流淚。

  那個男人,無論怎樣用力地恨他,怎樣想要同他一起毀滅,心裡卻仍然感覺到可怕的傷痛。若是可以,她只願來世再也不懂的感情,再也不會愛上男人。她只願君臨天下,使所有的男子都臣服於自己的裙下。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四節

  阿阇世在雪地裡坐了下來,正正地坐在他父親的屍體前面。他看見他父親手中握著的那一塊綠色的衣袂,但他卻故意視而不見。

  “是你殺了他嗎?”

  “或者是,或者不是,又有什麼區別。”提婆達多也同樣在雪地裡坐了下來,他只覺得身心俱疲。恨一個人是要用盡全力的,甚至比愛一個人更加辛苦。

  阿阇世手中抱著一個圓圓的泥壇,他此時才忽然想了起來,“這是從東方來的商人帶來的美酒,聽說喝了便可以忘記所有的不快。”

  他拍開封泥,率先喝了一口,將手中的酒罈遞給提婆達多。提婆達多亦喝了一口,再將酒罈還給阿阇世。兩人便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地將一罈酒喝光。他們的酒量都不好,因為這種奇異的液體十分罕有,並非是金錢可以得到的。

  兩人都有些微熏,阿阇世率性在雪地上躺了下來,身邊躺著他父親的屍體。他一躺下便無可避免地看到天上的紅色月亮,他喃喃自語道:“你會是那個聖主嗎?”

  提婆達多默然,他會嗎?他知道他不是,若聖主真地已經降臨,那個人絕不可能是他。

  “其實你與我都很清楚,悉達才是真正的覺者,可是我卻不甘心。我總認為只有你才配成為聖主,只有你才可以君臨這個天下。”阿阇世喃喃地道。

  提婆達多莞爾一笑,“是與不是,又有什麼區別。每個人活在這個世上,都在尋找著自己的宿命。或者我的宿命就是為了成就傳說中的聖主,而你的宿命則是為了成就我。”

  若是可以,我真願七年前我不曾離開過王舍城,我便不會見到你,那麼一切都將會不同。但或者這種假設是絕不可能存在的,命運早安排好你我的足跡。我們必然會在七年前那個曼陀羅盛開的季節相遇,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落入命運的圈套之中。

  “告訴我,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提婆達多沉吟,低聲道:“我只望我能夠擁有使死去的人復活的神通,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也同樣是最大的心願。”

  使死去的人復活!阿阇世默默在心中唸誦,此生他是無法做到這一點。若有來生,他會傾盡全力,讓自己學會使死者復活的神通。他記住了提婆達多的願望,只覺得這也將是自己的願望。

  “我該怎麼辦?父親死了,我該如何面對朝中的大臣和我的兄弟姐妹?”

  提婆達多淡然一笑,“其實很簡單,你已經有了答案。”

  阿阇世喃喃道:“你也贊成嗎?”

  提婆達多道:“那不正是你的決定嗎?我贊成與否已經不再重要,因為命運已經決定好了一切。”

  命運!你我只是被命運所操縱的傀儡,或哭或笑,一舉一動,都有無形的線在身後牽引。到底為何要活在這個世上?你說是為了尋找命運,其實根本不必去找,因為命運無時不在,就算想要逃脫,亦是無處可逃?又何必再去尋找?

  當天夜裡,王子阿阇世回到摩竭陀國王宮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宮廷政變在一夜之間便全部完成,他是一個強有力的王子,早已經掌握實權。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51
三一六

  王舍城忽然變得風聲鶴戾,許多烏鴉在王宮上空徘徊,它們是被濃重的血腥氣吸引過來的。它們看見一具具被密密包裹的屍體悄然運出王宮,它們在天上追隨著這個神秘的運屍隊伍,最後在城外的亂葬崗到達了終點。

  那些曾經顯赫一時的貴族,死後被隨意地曝屍荒野,甚至不曾舉行傳統的火葬儀式。烏鴉們覺得很慶幸,它們並不喜歡這個國度所流行的火葬儀式,這使它們找不到食物果腹。但這一次,卻忽然有了如此之多的死屍。

  它們在亂葬崗上聚集成群,撕咬著那些上等絲綢包裹著的身體。多麼肥美的屍體啊!貴族的肉體果然是與平民不同的,肉質豔美異常。

  與此同時,摩登伽女同樣展現了她超凡脫俗的政治才能。她以王子妃的名義將朝中重要大臣的妻子兒女都請入王宮,然後便將他們軟禁在宮中。等到那些大臣憣然覺悟時,一切都已經盡在阿阇世王子的掌控之下。

  王子的登基勢在必行,人們竊竊私語,一個弒父的國王,將會帶來怎樣的一個朝代?但新君如此強橫,還有誰敢對他的暴行提出異議呢?

  朝臣皆緘默不言,人民也只敢私下議論,唯有一個人,公然反對新君。

  他每日在王宮前靜坐,要求新君懺悔他犯下的罪行。他從早到晚地坐在王宮前面的方場上,風雨無阻。他身上穿著的僧衣很快就被泥水染污,但他全不介意。他亦不覺得恐懼,這世間本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令他恐懼的。

  每天阿阇世都會派人去王宮的門前看上一眼,侍者總是帶回同樣的答案:“悉達仍然不願離開,他要求國王向亡父懺悔。”

  阿阇世總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或者提婆達多說得對,他在這世間的命運就是為了成就提婆達多,而提婆達多在這世間的命運就是為了成就悉達。既然如此,那就讓悉達坐更長的時間,讓人們更加景仰他。

  隨著時日的增長,逐漸有人坐在悉達的身後,先是悉達的十位門徒和他的五位侍者,接著便是一些僧團中的領袖,然後有更多的人聚集在王宮的門前。

  悉達也並非只是靜坐不語,他開始傳揚四聖諦及十二緣起的道理。阿阇世派遣了一名史官,每天記錄悉達講過的話。到了晚間,他便會仔細地閱讀那些記錄。

  那些閃爍著智慧的語言使他若有所悟又彷彿一無所得。但無論是否有所領悟,他卻仍然無法放棄自己的執著。

  王宮前的方場成為繼竹林精舍和邸園之後的第三個傳道聖地,由於每天有大批的人來聽悉達的傳講,甚至阻礙了王宮的交通。進出王宮的官員不得不繞道而行,他們總是悄然注視著悉達,側耳傾聽著偶然傳入耳中的只語片言。

  他們不知道新王到底想要如何對付這個膽大妄為的和尚,除了他以外,再也無人敢於如此公然挑戰新王的權威。

  春天將要到來之時,朝臣們終於對於越來越壯大的聽經隊伍感到憂慮,他們或直接或間接地向阿阇世提到是否應該請悉達回返竹林精舍。

  對於這個提議阿阇世一直保持沉默。想要使他回去的方法只有兩個,一個是他公然向全國懺悔,對於殺父的罪行表示悔過。另一個則是強行將悉達趕走。

  這兩個辦法他都不願使用,他時而站在王宮最高的樓頭望向宮外,那一大片虔誠的信徒使他深感索然無味。

  不久之後,就發生了刺客刺殺悉達的事件。

  此事發生之時,春雨將要落下。每當雨季來臨之時,悉達都會結界安居,僧人們也不再出外傳道。

  但這一個雨季,悉達卻固執地坐在王宮前面,任由日夜不斷落下的大雨傾洩在他的身上。那一大片信徒眼含著熱淚,同他們所景仰的佛陀一起坐在大雨之中。對持的雙方誰都不願退讓一步,阿阇世想佛陀一直在宣揚中觀之道,但為何在這件事情上他卻如此執著呢?

  或者每個人的執著都有著不同的表現方式,如同提婆達多,他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執著地無法自拔。他自己亦是如是。

  他在大雨之中看見數名形跡可疑的身影,那幾個人穿過坐在雨中的信徒,當他們靠近悉達之時,同時亮出藏在衣下的利刃。

  人們紛紛驚呼,誰都不曾想到會有刺客刺殺悉達,沒有人來得救助,人們眼見著閃亮的刀鋒向著悉達的頭頂砍落。

  就在刀鋒即將砍到悉達頭頂之時,安然靜坐的佛陀伸出一隻手,刺客們手中的刀便停在半空,再也無法砍下。

  阿阇世冷眼旁觀,見佛陀不知說了一些什麼話,那些刺客們握著刀的手開始顫抖,終於有一名刺客手一軟,刀失手落在地上。那名刺客虔誠地跪在地上,似乎正在向佛陀懺悔著自己的罪過。

  人們本就是一些脆弱的動物,很輕易就會被別人影響。當這名刺客跪倒在地之時,另外幾名刺客面面相覷,終於也傚法這名刺客放下屠刀。

  那一大片信徒們發出驚天動地的讚歎聲,對於悉達的崇拜於此之時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這情形使阿阇世喟然嘆息,他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不必回頭他也知道是摩登伽女,她的身上永遠帶著濃郁的曼陀羅花香,阿阇世想她必是使用大量的曼陀羅花瓣沐浴薰衣。而這些花瓣只有一個來源。

  他不知摩登伽女到底是怎樣的心態,她矛盾地痛恨和熱愛著曼陀羅花。他曾經眼見她滿臉怨毒地將一大束曼陀羅花拋在地上,用力在上面踩踏。但不過是片刻之後,她便又坐在地上,滿面淚痕地拾起那些凋零的曼陀羅花。她小心地擦拭著那些花瓣上的塵士,用一塊上等的絲綢將花瓣細細地包裹起來。

  愛與恨,永遠都會糾纏在一起嗎?或者終她一生,都會是這樣愛著和恨著吧!

  “那些刺客是你派出的嗎?”他平平淡淡地問,如同在問天氣如何。

  摩登伽女點了點頭。

  雖然他沒有看見她點頭,但他也猜到那些刺客必然是受她指使的。

  “為何要這樣做?”

  摩登伽女露出一絲冷笑,“我只是想讓人們都知道提婆達多是多麼忌恨悉達,他甚至不惜派出刺客去刺殺悉達。”

  他沉吟,然後微微一笑,“可是悉達卻不會相信。”

  摩登伽女冷冷地道:“他相不相信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那些愚蠢的人們會相信。”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些表情狂熱的信徒,“我現在才明白愚蠢的人並非沒有力量,他們的力量就在於他們的盲從,而一大群愚蠢盲目的人們卻足以殺死一個聰明絕頂的人。”

  他亦同樣冷笑,“我不會讓你殺他。”

  摩登伽女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你不會讓我殺他?你就算能欺騙自己,卻不能欺騙我。你同我一樣恨他,因為他的原因,你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你可知這世上的愛與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便也同樣在痛恨他。你同我一樣想要殺死他,你只是沒有承認的勇氣罷了。”

  阿阇世皺起眉,他轉身離去,“或者你說得對,我也一樣恨他。但你以為這種伎倆就能夠殺死他嗎?你太天真了,這個世上沒有什麼人能夠殺他,除非是他自己想要死去。”

  他頓了頓,絕望地想著,提婆達多,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分明感覺到你對這個世界已經不再留戀。我還記得多年前,在雪山之巔你那完美的驕傲,我苦心積慮,不惜背上弒父的惡名,只是為了找回那一刻美麗的你。但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或者摩登伽女是對的,當那個名叫影雪的女子死去之時,你也同樣離開了這個塵世。

  若你現在活著不過是行尸走肉,我寧可你快點死去。因為我還可以期盼來世,在未來的一世,我必會助你成為天下的聖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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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五節

  謠言在靜坐的人群之中不脛而走,人們都相信那些刺客是提婆達多所指使的。人們也確信,國王的弒父行為出自提婆達多的授意,若非是這位新王所信奉的精神導師提出這樣的建議,新王又如何會甘冒天下之大不韙?

  國王與悉達之間的僵持仍然在繼續,誰都不願意退讓一步。

  而被認為是陰謀的製造者的提婆達多則置身事外,每天不過是傳講經文罷了。只是曼陀羅精舍曾經蜂擁而至的人群正在悄然減少。愚蠢的人所體現出來的盲從是固執而單純的,他們無需知道原因,無需用腦筋思考,只需簡單地人云亦云便足以應付一生。

  每天清晨,摩登伽女都會摘下一朵白色的曼陀羅花,然後用這朵花製作一種古怪的食品。這是一種類似於湯羹的甜品,她在其中放了大量的甜味劑,使這種食品甜得使人無法下嚥。

  她總是清晨即起,不帶一名隨從,用布巾包著頭,悄然來到曼陀羅精舍,在精舍的廚房之中泡製這種食物,久而久之,附近的人們以為她不過是精舍中的廚娘。

  甜品做好後,她便會小心地分成兩半,一半用精製的食盒盛著,放在提婆達多的門外。她則慢慢地品嚐另一半,等到她將另一半全部吃下去後,再到提婆達多的門外,便會發現那隻食盒已經空了。

  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遊戲,以生命來賭博的遊戲。

  曼陀羅花雖然絕頂美麗,卻也是世間劇毒,摩登伽女所制作的甜品,其實不過是使人上癮的毒藥罷了。

  兩人都不曾將生命放在心上,如同賭氣一般揮霍著自己的生命。

  久而久之,摩登伽女逐漸發現自己的一些頭髮變成一種晶瑩的顏色。那是一種如同玻璃般的透明顏色,而且髮質變得很脆,輕輕一觸就會折斷。

  她想,這是毒性發作了吧?

  她猜測著曼陀羅花會對提婆達多有怎樣的影響,他到底不是一個普通的人,雖然他從不顯現神通,但她知道他與悉達都一樣,早便有了通神之力。

  刺客事件之後,提婆達多對於她所使的陰謀詭計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這使她本已經絕望的心情更加焦燥不安,這世間還有什麼能夠引起他的注意嗎?只有那個死去的女人而已嗎?

  她恨恨地想著,不經意地看見曼陀羅精舍所伺養的白象。

  在這個國度裡,只有最尊貴的人能夠擁有和騎乘白象。她看見白象身上烙印著曼陀羅花標記,只有曼陀羅精舍的白象身上才有這種標記。

  她隨手折下幾隻曼陀羅花,拋在大象面前的食槽之中,看著那頭象將曼陀羅花吃了下去。

  然後她便牽著象離開曼陀羅精舍,向王宮前的方場走去。

  她感覺到溫順的白象逐漸變得不安,步驟也越來越零亂。

  她忍不住冷笑,你不是喜歡曼陀羅花嗎?總有一天,你會因曼陀羅花而死。

  那一天的清晨,王宮前的方場之上,虔誠和無所是事的人們早早地聚集在一起,懷著千篇一律的悲喜交加的心情,注視著他們的聖主,等待著他開始宣講今天的真諦。

  事實上,真諦是不應該分今天或者是明天抑或是昨天的,所謂之真諦便應該永恆存在,無論今天明天昨天,都是真諦。

  但那一大群人們卻未必會這樣想,對於他們來說,今天聽到了使他們感動的話語,他們便銘記在心,可是過了幾天以後,時間沖淡了本來就不太堅定的記憶。於是所謂的真諦,便難免遭到遺忘的命運。不過他們很樂於遺忘,因遺忘可以使人逐漸快樂,逐漸麻木,並且逐漸愚蠢。真正的智者是樂於愚蠢的,只有愚蠢之人,才不會過多地感覺到生命的痛苦與無奈。

  便在此時,有人驚呼了一聲。

  好事的人們立刻向著驚呼傳來的方向望去,他們看見一頭瘋狂的白象,正向著他們衝過來。

  驚呼聲接二連三地響起,本來安然趺坐很有些修道之態的人們忙不迭地紛紛起身,向兩邊奔跑,躲避著發瘋的白象。

  誰會那麼愚蠢,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阻止這頭巨大的野獸呢?

  雖然象平日是溫存的,但它們巨大的軀體卻已經暗示了他們潛在的力量。

  白象狂奔而至,一直向著悉達奔來,圍繞在悉達身邊的人群在瞬息之間,便為白象閃開了一條暢通無阻之路。

  此時人們才發現由於他們的躲閃,白象正衝著他們無比崇敬的導師襲去。

  更多的驚呼聲響起,但不過是驚呼罷了,誰也不曾嘗試去拉住一頭發了瘋的大象。

  悉達仍然安然而坐,直到白象衝到面前,他才伸出一隻手。手心是向前的,手掌中心現出卍字光芒。

  發瘋的象忽然停了下來,停在距悉達咫尺之處,人們看見悉達的衣袂被象奔跑帶起的風吹得列列飛舞,但悉達卻神色不動,如同面前的不是一隻大象,不過是一隻小小的白兔。

  人們的驚呼聲變成了讚歎聲,有人道:“果然是無法傷到聖師的。”這樣說也便無從查考他們爭相躲避之過錯,畢竟他們是凡人,而聖師是聖師,有什麼難題,都留給聖師自己去解決吧!

  緊接著就有人叫起來:“是曼陀羅精舍的象!”

  更多的人如潮水般地回應:“不錯,正是曼陀羅精舍的象。”

  義憤填膺的人們憤怒地叫道:“那個惡人,他想謀害聖師!”

  “他不僅唆使國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現在居然還要謀害聖師,我們絕不能讓這個惡人活在世上。讓我們燒光那些惡魔般的曼陀羅花,還有這個披著修行外衣的惡魔。”

  這個提議立刻得到了大多數人們的擁護,他們並不曾想到徵求聖師的意見,立刻自發的結集起來,向著曼陀羅精舍行去。

  他們一路走一邊點起了火把,雖然是白天,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見連綿的火把如同一條長蛇,蔓延在通往曼陀羅精舍的路上。

  當人們離去之後,王宮前的方場忽然又變得寂靜起來,只有幾隻麻雀在空寂的方場上尋找著食物。

  陳?如悄然走到仍然趺坐的悉達面前,低聲問道:“為何不阻止他們?以他的神通,若是這些人真地激怒了他,他是否會作出可怕的事情?”

  悉達搖了搖頭:“他不會那樣做。”

  他沉吟半晌,終於還是嘆了口氣:“我仍然擔心他,他是我的弟弟,也是我所見到最有智慧的人。我感覺到他心裡的悲傷和無奈,但這都是他必須經歷的。或者這是命運,或者這不是,無論是或不是,在經過這麼多的事情以後,當那個日子來臨的時候,我相信他一定會作出最正確的選擇。”

  陳?如默然,提婆達多?他真會是那個滅世或者是救世的關鍵嗎?他在這一世所經歷的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他不能上窺天機,亦知道主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必有原因。他自認服侍主人多年,已經能夠揣度主人的心意,只有這一件事情,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麼。

  憤怒的人群將曼陀羅精舍團團圍住,他們高聲呼喊要求提婆達多親自出來認罪,否則就要放火燒燬那些惡魔般的曼陀羅花。

  這花本是神蹟的象徵,轉眼之間就變成了惡魔的使者。

  曼陀羅精舍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站在門前的人們不由地後退了一步,面面相覷,是那個惡魔出來了嗎?他會怎樣對付他們?

  不過不怕,我們有這麼多的人,即便只是一擁而上,就可以將曼陀羅精舍踏平。雖然心裡這樣想,卻仍然難免有一絲恐懼和憂慮,那個人到底不是一個普通的人,他是佛陀的弟弟,雖然不曾有人見過他的神通,但他屋外的花朵卻是在大雪的季節裡也是怒放著的。

  一個白衣人出現在曼陀羅精舍的門口,是提婆達多,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了,面容也益發憔悴,而且他本來漆黑的長發之中雜夾了許多銀白的發絲。

  沸騰的人群安靜了下來,本來吵吵嚷嚷忽然變得寂靜如死,前後對比如此劇烈,使提婆達多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各位找我有何貴幹?”

  他淡然開口,臉上神情風雨不動。

  人們這才發現他們少了一位領導者,悉達並沒有出現,他為何對於試圖殺死自己的凶手不聞不問,因為他還在顧及兄弟之情嗎?

  想到這一點,有些膽子大的人就更覺得需要為他們的聖師討回公道。一人大聲喝問:“你為何要謀害聖師?”

  提婆達多淡然一笑,卻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若我謀害聖師,他為何自己不來?”

  “聖師如此德高望眾,又怎會與你一般見識?而且你謀害聖師的計畫都失敗了,你還有什麼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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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我有什麼伎倆?”提婆達多重複了一句,臉上的笑變得冷如寒冰,“他自己不願來,他不敢面對我嗎?”

  這句話立刻使剛剛平息下來一些的群情重新激昂起來,人們瘋狂地大叫:“向聖師認罪,否則就燒掉你的精舍。”

  有人將手中的火把拋向曼陀羅花叢,白色的花瓣被火焰點燃發出濃郁的異香。提婆達多的眼中現出一絲怒意,曼陀羅花,不過是一些可憐的花朵罷了,為何一定要殺死她們?

  他面向天空,默誦咒語,本來還是萬里晴空,轉瞬之間便陰雲密佈,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熄滅了燃燒的花朵和人們手中的火把。

  雨中的人們全身盡濕,心中也開始生出畏懼,這人能夠呼風喚雨,難道他才是真正的聖主臨世?

  一隊白象自王宮的方向走來,走在前面的侍衛分開了人群,是新王親自駕到。

  新王在雨中走下白象,如同所有的人一樣任由大雨傾瀉在他華貴的朝服上,不久之後,他亦狼狽如同任何一個普通的平民。

  新王慢慢地走到提婆達多面前,兩人在雨中對視片刻。人們在心中思量,新王是來幫助提婆達多嗎?

  但新王卻忽然轉過身,在大雨之中跪了下來,面對著他的臣民們跪下,任由地上的泥濘染污了他的長袍。

  “我對於我所犯下的罪行深表悔恨,請你們看在已經逝去的國王的情面上,原諒我這個不孝的罪人。我保證在位期間會使摩竭陀國成為空前強大的國度,四方的小國都會向我們臣服。而且我願意皈依佛法,以佛陀為師,從此推行佛陀教化下的仁政。希望你們,我的臣民能夠相信我一次,給我彌補過去一切罪過的機會。”

  大雨慢慢地停歇了,天上現出一道彩虹。愕然的人們面面相覷,為何新王會有如此大的轉變?

  阿阇世站起身,“如果你們願意原諒我,就請隨我回到佛陀面前做一個見證,我從今日起以佛陀為師,終生都會供奉佛陀及佛法。”

  他沒有騎上白象,卻徒步向王宮前的方場行去。人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身後,甚至忘記了自己所為何來。

  阿阇世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提婆達多一眼,他卻看見藏匿在人群之中的摩登伽女。許多事情似乎出乎意料,卻又是情理之中,發展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再是由誰的意願所決定,一切皆因天意。

  或者在未來的一世,你我還會重逢,到那個時候,我只為了你的願望而存在。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六節

  自阿阇世皈依覺者以後,曼陀羅精舍便更加蕭瑟起來。

  曾幾何時,這裡是僧俗爭相往來的地方,此時卻門可羅鵲。

  提婆達多每日都能聽見色究竟天傳來的歌樂聲,這聲音因為曼陀羅精舍的寂靜而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可聞。

  他並不覺得寂寞,每個人的離去都是意料中的事情。他偶爾會想,他的生命到底為何而存在?或者真像他所想像的,他活在此世,不過是為了成就悉達罷了。

  連同他一見鍾情的愛情,似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毒性日漸在他的體內集聚,他聞到由自己身上發出的曼陀羅花香。這香氣使他略有些感傷,如同多年前初次見到影雪的那一刻。

  或者對於影雪固執的愛,只是因為在那個無助的雪山之巔,她曾經伸出了救援之手。許多年的流浪生涯中,那是他唯一一次需要別人的拯救,除此之外,向來都是他在拯救別人。

  生命的軌跡在那一刻便已經注定了。

  他知道每日清晨放在門外那一碗甜得讓人無法下嚥的湯羹便是可怕的毒藥,但他卻仍然喝下去,也許是因為湯羹裡發出的濃郁的曼陀羅花香,使人無法抗拒,也許是因為他心底對於摩登伽女的愧疚吧!

  她的錯,只在於她愛上了他,而他的錯則是他無法愛上另一名女子。

  阿阇世再次到訪之時,他覺得雖然只是數日不見,提婆達多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七年之後相見,提婆達多已經與七年前的那個少年完全不同,他身上再無那種美麗的驕傲,反而充滿了如同曼陀羅花般的邪惡和無奈。接下來的日子,每見一次,他都略有改變。他身上的生氣越來越少,死氣卻越來越重。

  他只覺得無奈,若一個人活著,心已經死了,他還不如死去。

  “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思索目前的局勢。”他仍然說出自己的意圖,“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我都覺得你應該和悉達講和了。我知道他一直認為你是他的繼承人,待他入滅以後,你將會是僧團的領袖。而且我也知道他一直都期待著你的歸去,只要你願望回頭,他一定會重新收納你。你我都可以擺脫目前的困境。”

  他有些麻木的說著這番話,其實他並沒有思考多久,這是顯而易見的解決方法,但他也知道想要令提婆達多答應此事,千難萬難。

  提婆達多虛無飄緲地笑笑,“你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

  阿阇世雖然早猜到會有這樣的答案,他卻仍然不由自主地憤怒起來,“為什麼?他是你的哥哥,一直對你寄予厚望。只要你願望回到僧團,他就會原諒你曾經做過的任何事情。”

  提婆達多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並非是他不願原諒我,而是我無法原諒他。”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說。

  阿阇世忍不住冷笑,“為了那個死去的女人嗎?那是她的命運,誰也無法更改,就算是佛陀也同樣不能逆天而行。”

  提婆達多默然,誰都不可以逆天而行嗎?我卻偏要逆天!

  “像你這樣的人,為何會執著於世間的情愛呢?你明知你的生命是為了成為新的聖王而存在,但你卻為了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女子,就寧願放棄一切。那個女人,”阿阇世頓了頓,腦海之中浮現出那張小小的美麗的臉。是的,她就像是曼陀羅花的化身,當她從崖上探出頭的時候,他也一樣充滿了感激涕零的心情。但就算是這樣,又能改變什麼?“她已經死了,而世上還有如同恆河沙數般活著的人們。”

  這句話他亦是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出來,他下意識地引用了佛陀喜歡用的詞。許多人還等待著你的救恕,你卻為了一個已死的女子,如此自甘墮落。

  提婆達多眼中的嘲諷之意更加濃烈,他注視著阿阇世的雙眼,“告訴我,你真地相信我是那個聖主嗎?”

  阿阇世一怔,他忽然啞口無言。

  提婆達多笑了,“你與我都知道,真正的聖主是我的哥哥悉達,就算你再不願意承認,那卻是不爭的事實。或者他希望我能夠繼承他的事業,將他的教義傳揚天下,但我卻不願意接受被人安排好的命運。我的生命,為何不能由我自己作主?為何我要聽從命運的擺佈。”

  兩人悄然對視,半晌,阿阇世才道:“那不是命運的擺佈,那本該就是你的選擇。”

  他們同時抬起頭,午後的天空格外湛藍,白雲寂寞飄緲如同生命。

  阿阇世走出曼陀羅精舍,心裡滿懷著悲涼的無奈,他想,提婆達多這一世的生命就要結束了,誰都不能幫助他,或者只有死才是一個好的解脫。

  他看見曼陀羅花叢中綠衣翩然的摩登伽女,他忍不住惡毒的說:“你一定要換上綠衣才敢來見他嗎?為何你在王宮之中從來不穿綠衣?”

  摩登伽女笑笑,並不被他惡毒的語氣激怒:“他不願答應你嗎?”

  他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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