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武俠】青崖白鹿記 作者:沈瓔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29:4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 3842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9
一〇〇

  但是范定風沒有料到,地圖本是吳越王妃用來迷惑外人的。他在迷宮裡耽擱了一個夜晚,已猜到錢世駿可能會趕在前面,只希望韋長老把守嚴密。想不到一向信任的韋長老,居然這麼快就倒了戈。

  范定風瞧著大勢將去,盤算著如何挽回敗局,忽然衝了過去,一把挽住韋長老的胳臂,笑道:"韋長老,你輔佐九王爺登基,功不可沒呀!"

  韋長老知道范定風心狠手辣,極有決斷,被他制住之時,驚得瑟瑟發抖。但他畢竟處事老練,表面上仍舊裝著一臉和藹,笑道:"公子說哪裡話!我一向按著公子的意思辦事。"這句話,一方面是為自己掩飾,另一方面卻是向范定風示好,表示願意聽他號令。

  范定風微微一笑:"海門幫主帶著人趕過來了。丐幫別的弟兄們呢,還在宮裡吧?"群雄一聽,紛紛緊張地站起,有人刀劍已然出鞘。

  這一殿的江湖好漢,多與錢世駿較近,如鏡湖派,也有像武夷派這樣中立的。而外面的海門幫和丐幫,卻是范定風的鐵桿臂膀。

  丐幫高手昨夜入宮,此時尚未撤出,正留守在各重要部門裡,隨時聽韋長老號令。此時范定風如要將局面扳回,雖不免一場惡戰,勝算仍是不小。關鍵卻要看韋長老肯不肯再幫錢世駿,可是韋長老此刻卻在范定風手裡。

  韋長老搖著頭,拿不定主意。錢世駿似不在意,端起一隻茶杯,悠悠然抿了一口,忽然"砰"的一聲,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這是擲杯為號。范定風隻身涉險,也想到錢世駿會在殿外設有伏兵。他拉住韋長老,迅速往外退,靠在殿門邊。突然,屋簷下閃出一道霹靂劍氣,擊向范定風頭頂。范定風始料不及,跨出大門的一條腿不覺又收進門檻。那人的劍法招式精妙,凌厲至極,"刷刷刷"連環三劍,把范定風逼開。韋長老瞅了個空子,推了范定風一掌,脫身而去。

  "九王爺,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啊!"范定風的笑聲中充滿了不可遏制的憤懣,"你召集江湖朋友聚會,竟然在屋簷下暗伏殺手!"

  那殺手正是神秘的何先生,依然是一頂大帽遮住了半張臉。

  何先生清朗的聲音在大殿迴響:"設下埋伏是為了對付南唐奸細!"范定風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如此藏頭縮尾,你的身份來歷清白麼?錢世駿竟敢豢養這種人為爪牙鷹犬!韋長老,你若能匡扶正義,我從前說過的話……"

  "算了,"何先生笑道,聲音竟然脆如銀鈴,令人極不舒服,"你向手下許諾的榮華富貴,金銀財寶,我都已給了他們。你不過是南唐皇帝私交的朋友,連個正式職位也沒有,你的話真能兌現麼?而九王爺已是現成的吳越王,能夠給他們的比你可能要給的還多、還穩妥。到了這個時候,你總不至於希望他們拋棄已然到手的功名利祿,為了你那些虛幻的許諾,再拼一次命吧!"這番赤裸裸的剖析,頓時把范定風噎得說不出話來。

  何先生又道:"實話告訴你,今天你看到的這一切,是我和你的丐幫朋友早就商量好的。難道你從沒想到過,昨晚韋長老若不是跟著九殿下一同進宮,哪能這麼快擺平宮內的王親國戚、大小官員?我們本來想,讓你去八卦田殺了妖婦,在江湖上大大地再出一迴風頭,亦不枉你跑這一趟了。沒想到你功夫不濟,殺不了她,還得靠別人出手。"

  范定風精明一世,這一回居然折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美少年手裡。他瞥了一眼韋長老,只見他遠遠站在錢世駿身邊,甚是安然自得。此人原是他的心腹愛將,現在卻似全不知世上有他這人,在邊上冷眼旁觀。

  范定風自主持丐幫以來,呼風喚雨,叱咤江湖,何曾想過有一天遭人背叛,孤立無援?此番興師動眾,到頭來鎩羽而歸,一無所獲,苦心經營了幾年的事業,反而一夜之間為他人做嫁衣裳。就算全身回到金陵,他又如何向南唐皇帝交代!

  "世上哪有這樣的便宜!"范定風怒道,一雙厲掌,狂風亂雲般向錢世駿身上招呼。錢世駿沒有接招。何先生已猱身而上,手中的劍光一閃,接下范定風的一招"無邊落木"。

  范家三十六路金風掌法,剛猛有力,氣象森嚴。此時范定風作困獸之鬥,簡直就把自己的一雙肉掌變做兩柄鋼刀。一時風聲大作,黃沙滾滾。一眾圍觀的武林高手,只覺得凜凜罡風劈面而來,不覺暗自驚嘆:"范家傳人到底不是浪得虛名,幸虧不用我去給錢世駿護駕。"卻不知那個面貌溫雅秀美的何先生,該當如何招架。

  何先生這還是第一次在群雄面前顯山露水,一招"無邊落木"被他長劍一蕩,輕描淡寫地化了去。范定風原不知他武功的深淺,此時一交手,察覺他竟是勁敵,頓時收了狂慢之心,小心應付。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9
一〇一

  眾人觀看何先生的劍法,一時議論紛紛。此人的功夫竟然看不出來歷。從招式上看,回轉如意,變幻無方,似乎是頗有淵源的上乘劍術。偏偏劍意上卻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戾氣,陰邪無比。

  何先生走的是以柔克剛的路子,范定風掌風雖狠,卻難以招呼到他身上。只見何先生攻守趨避,詭計頻出。范定風的掌力竟然被他牽制得無處施展,一掌掌落在空處,看似步步進攻,其實連守勢也漸漸頂不住了。

  周圍人紛紛道:"想不到武林又出了個高手,還被錢世駿羅至門下。"

  范定風見形勢越來越險,心裡又氣又急:"難道我真要倒在這裡,做了這小白臉揚名的墊腳石?"突然之間,他長嘯一聲,手掌上隱隱滲出一層森森的青氣。眾人從不知道范家還有這樣的功夫,見狀紛紛猜測。

  掌風過處,何先生聞到一股腥臭氣味,心知有毒,頓時收住攻勢,劍光織網守得密不透風。范定風冷笑一聲,掌法驟變,全然不是金風掌法陽剛正氣的路子,也變得詭奇絕倫。眾人更是驚異:"難道范定風也練了什麼邪魔外道的功夫不成?"

  只見范定風一掌快過一掌,專走偏鋒,凌厲飄忽有如鬼魅。眾人只覺場中邪風陣陣,暗自搖頭。何先生忌憚他掌中毒力沾身,玄妙的劍法漸漸失了威力。他一退再退,劍法散亂。范定風大喜,連連催動掌力,把何先生逼到牆邊,忽然一掌劈下。

  何先生身子一扭,低頭躲過,大帽子被掌風掃到了房樑上。忽然大家"呀"了一聲,那帽子下面露出的,竟是一頭如雲長發。誰也沒想到,錢世駿身邊這個武功高強、心計頗深的謀士,竟是一個年輕女子!

  "何先生"一時窘迫,不防範定風一掌砍到肩上。她重傷之下,袖中忽然甩出一枚暗器,方位力道,直拿范定風要害。范定風跳開一步,朝那暗器揮起一掌。那暗器打了個轉,又呼嘯著朝"何先生"飛去。

  "師姐,你先休息一下。"

  誰也沒注意到沈瑄是如何忽然出現在兩人之間的。只是那暗器先有"何先生"十成指力彈出,又被范定風以十成掌力擊回,俱是取人性命的功力,照理連城牆都打得穿,這時卻被他輕輕夾在兩指之間--是一枚白色的棋子,閃爍著青光。原來帽子落下去的那一刻,沈瑄終於悟了過來,這喬裝改扮的"何先生",正是他的師姐樂秀寧!

  樂秀寧卻叫道:"師弟小心!"她見沈瑄手中的棋子已然變成瑩瑩青色。范定風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

  沈瑄瞧著范定風道:"不就是丐幫的五步金環蛇毒麼?有什麼了不起。"他從袖中抖出一枚藥丸,拋給背後的樂秀寧:"師姐,你服下這解藥,他掌中的毒力就可以化解了。"范定風變了臉色,他那一掌已給樂秀寧的棋子敷上了丐幫的獨門劇毒。沈瑄非但不懼,竟然還有解藥!

  沈瑄轉頭對范定風道:"你不是想要吳越王妃的金印麼?還在我手裡,怎麼不找我要?"他左手平托,果然那枚金印還在手中。

  范定風明知沈瑄武功高過他許多,但此時怒火中燒,豈能忍得下,當下咬牙道:"好。他們說我打不過妖婦,要你出手。現在我就來和你比畫比畫!""好!"劍花一閃,洗凡劍已在沈瑄手中。

  樂秀寧道:"師弟,先把金印放下,不要被他搶了。"

  沈瑄淡淡一笑:"不會的。"

  第二十回 解語倩芙蓉

  沈瑄點了范定風身上最後一處大穴,看著他倒在柱子旁邊,遂問道:"范公子,你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敗麼?"范定風怒道:"敗就敗了,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堂堂丈夫,豈能受你這無行浪子的侮辱!"旁人也覺沈瑄得理不饒人,行止殊不磊落。

  沈瑄道:"在下決不辱真正的大丈夫。只是想告訴你,你不是洞庭弟子,練不成《江海不繫舟》。"范定風側過臉去:"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江海不繫舟》作為當年煙霞主人沈醉遺留下的絕世秘笈,曾引起了多少武林風波。老一輩的武師無不心馳神往,此刻聽見沈醉的孫子提起,一下子大殿裡都鴉雀無聲。

  沈瑄轉過身,將左手一送,那金印平平飛出,落在錢世駿面前的茶几上,顫都沒顫一下。錢世駿心想:這一手內功也當世罕有了,幸虧他是友非敵。當下收了印連聲笑道:"多謝。"

  沈瑄又道:"練不成《江海不繫舟》的不止你一個。吳越王妃練不成,就將屍毒練在掌上,一時橫行天下,但終不免覆亡的下場。想不到你也用了這法子。只是五步金環蛇毒雖然厲害,比起屍毒來還差了一截。你使用這樣的毒掌,前途不會比吳越王妃更好。何況,你那一本《江海不繫舟》還是……"還是假的,沈瑄說到這裡,忽然停住,他不能當著這麼多人承認,洞庭派兩代人為之流血喪命的是一本假書。

  "誰說我練的是《江海不繫舟》,你以為你們洞庭派有一本破書,別人就那麼稀罕?"范定風急了。

  就在這時,洗凡劍在范定風胸前掠過。肌膚未損,衣襟卻被劃開了,掉下一本黃黃的冊子來。劍尖一挑,冊子落進沈瑄手裡。

  "范定風,你不能不承認吧?"沈瑄道。周圍的人誰也聽不懂他倆在說什麼,只是盯著沈瑄手裡的"武功秘笈"。

  "我跟你沒有多大冤仇,"沈瑄緩緩道,"但你素行不義,害我同門,竊我經書。所以今日我不能放過你……"

  "師弟,你幹什麼!"樂秀寧忍不住驚叫起來。那本黃黃的冊子捏在沈瑄手裡,已成了一張張碎片,蝴蝶般飛散開。沈瑄自然知道這是偽書,而且是害了多少人屈死的偽書,心裡鬱悶,順手就捏碎了。旁人卻不這麼想,曹止萍第一個按捺不住撲了上去,一張一張搶了起來。"住手!"樂秀寧一劍刺向曹止萍,把她手裡的紙劈成兩半。老太太頓時嚇呆了。

  眾人知道洞庭派這師姐弟兩人武功了得,一時不敢造次,緊緊盯著。

  沈瑄嘆道:"你們不必搶,書是假的。"樂秀寧心思轉得快,恍然大悟,衝著曹止萍冷笑:"若是真的,怎會讓你們搶得到。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9
一〇二

  "沈公子。"

  這一刻間,大家的注意力全在那偽書的碎片上,竟無一人發覺又進來兩個人。一個是丐幫的曹長老,一個是范定風的妻子宋飛雨。

  范定風身受重傷,見此二人,一時羞憤欲死,忽然想到:曹長老一向不似韋長老圓滑,此時惟有靠他了。遂大聲沖錢世駿道:"錢世駿,為了幫你坐上現在這個位子,幾年來我們丐幫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血。你如此待我,忘恩負義!"錢世駿道:"范兄確實幫了小弟不少忙……"

  "但是,"樂秀寧截口道,旁人看她身為下屬,公然打斷錢世駿講話,都覺詫異,錢世駿卻像沒事人似的,"王爺雖欠了丐幫兄弟的大恩大義,卻沒欠金陵范家的情,更沒欠南唐皇帝的情!"

  曹長老聞言,只有長嘆一聲:"公子,事到如今,你就看淡些吧。當初你為了給南唐皇帝爭天下,讓我們丐幫弟兄出生入死,本來就有違武林道義。老幫主早就叫我勸你,你不聽,屬下的弟兄們也……"范定風知道已經徹底完了,閉上眼叫道:"好!好!"

  宋飛雨走到沈瑄面前,忽然跪下。沈瑄嚇了一跳,趕快拉她起來。

  范定風叫道:"師妹,我死則死耳,不要向這小子求情!"宋飛雨恨恨道:"呸,你以為我是為你求情麼?昨晚你、你……你害了我妹妹一生!我爹哪有你這樣的徒弟,我哪有你這樣的丈夫!你等著金陵的皇帝老兒救你好了。"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

  沈瑄頗感尷尬:"宋夫人,你有什麼話就說吧。"宋飛雨道:"昨天晚上,沈公子救了我小妹……大恩不言謝。可是我想求沈公子好人做到底。"沈瑄微微一笑。

  宋飛雨泣道:"小妹受了重傷,公子你也看見了。她、她還是個年輕姑娘,將來可怎麼辦?公子你是醫藥世家,妙手回春,天下聞名。請公子再救小妹一次。"沈瑄道:"令妹面容已毀,難以恢復。除非給她再做一張面皮。這個卻難,搞不好有性命之憂。"

  "我家與公子從來談不上什麼交情,反而,反而有些宿怨。此時厚顏相求,萬不得已。公子你大人大量,哪怕看在你死去的那個朋友面上……"宋飛雨雙膝一軟,又要跪下,這一次卻被曹長老攔住了。

  丐幫中人這幾年飛揚跋扈,沈瑄雖然不念舊惡,對他們也殊無好感。可他見不來宋飛雨這樣求他,也確實同情宋飛天,遂道:"我答應就是。明日就去貴幫,為宋二姑娘看看傷勢,你看如何?"

  曹長老老淚縱橫:"二姑娘是老幫主的掌珠,沈公子這次救了她,就是我們丐幫上下的大恩人,請受老叫花子一拜!""拜卻不必了!"沈瑄只好又拉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曹老前輩,在下不敢居功,卻還有個不情之請。"曹長老慨然道:"公子只管講!"

  沈瑄道:"季如藍季姑娘是我代先父收的隔世弟子,那日在天目山上,她失手傷了貴幫一位香主。能否請長老高抬貴手,放過她?"

  此話一出,曹長老卻遲疑起來。季如藍下毒逼死了張香主,可不算一件小事。丐幫上下起了公憤,誓為張香主報仇。沈瑄雖然救了宋二姑娘,也無法憑他一句話便消解這筆冤賬。

  沈瑄也料到他難以應承,遂道:"我這師妹年紀小,做事欠分寸,原是她的不是。但她是個沒有武功的弱女子,你們向她尋仇,未免不太合適。我知道,此事由我而起,說來怪她不得。不如把這筆賬,記在我頭上。你們要為那張香主報仇,就找我好了。"

  曹長老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其實以張香主中傷沈瑄的那些惡言惡語,落在哪一位江湖中人耳朵裡,都不會放過他。只是那時,大家都覺得沈瑄是個武功低微的無名小卒,而且多半已和蔣靈騫雙雙斃命,所以肆無忌憚。沈瑄此時自己認下,除了維護季如藍,是不是也對丐幫幫眾的污衊表示不滿?可是,他於丐幫有恩,不能找他報復,而且眼下以沈瑄的武功,在丐幫里根本沒人能夠找他報復。

  "怪只怪老張,說話太傷人。唉……"曹長老嘆了口氣,毅然道,"沈公子,我答應你,這樁恩怨從此揭過不提。我立刻通知本幫幫眾,再不可向季姑娘尋仇滋事。"沈瑄道:"曹長老一言九鼎,晚輩多謝了。"

  他的心裡,卻也是一聲長嘆,原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道義可言。從前中傷你的人,也會跪下來求你。只要武功好了,什麼都能解決。

  地上散落著撕碎的《江海不繫舟》,樂秀寧似有不甘,撿了一片遞給沈瑄:"你看這是真是假?"

  當然是假的,沈瑄背得全文,與紙上的字句全然不同。可是……他盯著紙片上手抄的筆跡,如此眼熟,不禁愕然。

  夜裡沈瑄又失眠了。自從三年前蔣靈騫死後,他就有時睡不好覺,只是盯著床頭的孤燈,窗外的星河,點點滴滴回想過去種種情事。思緒一起,便欲罷不能。有時幾乎都忘了她早已死去,總覺得似乎她還在某處等待,似乎天一亮,自己就可以上路去找她。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9
一〇三

  不過今晚卻有辦法解脫,他披衣起來,把殘燈挑亮,細細構想明天如何給宋飛天治那張燒壞的臉。

  只能從她的身上另取一塊皮膚,把燒壞的面皮換下,取皮之處也須縫合另長。新皮不一定能長好,其間可能潰爛脫落,病人可能發熱而死。就算換得成功,這番苦楚也不是常人能受的。

  正想著,窗櫺上"咯吱"一聲響,探進一個頭來,面如蓮萼。

  "師弟,能找你談談麼?"來的是樂秀寧。

  沈瑄出了門去,兩人並肩坐在院子裡的台階上。天已快亮了,微霜淒淒,宿鳥啼鳴,天邊泛出淺淺的白色。

  沈瑄道:"你就是不來,我也會去找你的。""什麼意思?"樂秀寧臉上仍帶著溫和親切的笑容。

  沈瑄道:"你們把范定風怎樣了?""還能怎樣,請丐幫的人送他回金陵唄!你傷他很重,一段時間內,他不能再囂張了。"樂秀寧微笑道。

  沈瑄道:"我以為你會殺了他。"樂秀寧輕鬆道:"那可不能。其實這人虛偽狠毒,我恨他要死。不過做人總要有餘地,事事做絕,可不跟吳越王妃一樣了。"沈瑄也笑了:"畢竟是阿秀姐姐。"

  樂秀寧含笑道:"師弟,你今日對付范定風的那一手劍法,高明得緊啊!"沈瑄道:"那就是當年在葫蘆灣發現的那本樂譜上記載的劍法。阿秀姐姐,你不也練過麼?"樂秀寧眼光閃閃爍爍,含糊道:"是麼?"

  "阿秀姐姐,若不嫌唐突,我可否直言?那一套劍法,你使得不太對,與原來的劍意相去甚遠。樂譜中不曾記有心法,我想是你在練習時,自己揣摩的。"

  樂秀寧心存愧疚,只得微微點頭。那《五湖煙霞引》本是極其高深的劍法,當年樂秀寧卻說平庸無奇,不叫沈瑄好好練,後來還是蔣靈騫道出其中奧妙。其實樂秀寧一開始就知道這是絕世武功,一直悄悄練習,她武功遠勝往昔,便是得益於此。但《五湖煙霞引》的內功心法,卻是記在《江海不繫舟》中,樂秀寧無緣省得。她自己揣摩推敲,最後雖然用了那些精妙絕倫的招式,從劍意上看卻自成狠辣凶險一派,與原來劍法的流轉如意、剛柔相濟大不一樣,功力上當然也低了一籌。所以沈瑄一開始,還看不出"何先生"練的也是《五湖煙霞引》,後來才瞧出來歷,也就漸漸明白了前後的關竅。

  樂秀寧瞧著沈瑄道:"那麼師弟,這套劍法想來你是練得很好了?"沈瑄沒有回答,兩眼望著遠處。他在猶豫,說還是不說呢?終於,他開口道:"阿秀姐姐,離兒的地圖是你拿的吧,後來給了錢世駿。"樂秀寧心中一震,什麼也沒有瞞過他!

  她不禁立起身來,冷笑道:"你什麼時候想到的?"

  沈瑄低下頭,從地上揪起幾根枯黃的草葉:"很簡單,離兒給錢世駿的只是一張簡單的草圖。錢世駿最後卻有了原圖,只能是你給他的。"

  "你要怎樣,捉賊麼?喊冤麼?"樂秀寧突然激動起來,"她那時失憶了,拿著這寶貴的機密有什麼用!我替她收著不好麼?這東西本也不是她的,她用不著,我卻用得著,靠了這張地圖,我幫助九王爺登上王位。總比她……總比她強!"

  沈瑄輕輕扯著那草葉,一根根順開,緩緩道:"你說得不錯,離兒是不太在意那地圖的,有與沒有都一樣。只是當時我問你,你不該騙我。更不該……更不該嫁禍於她!"

  樂秀寧停住腳步,秀眉緊鎖,面色發白:"你說我嫁禍於她?"沈瑄道:"是你用沾了毒液的繡骨金針殺死了吳霆。繡骨金針之所以為天台派的絕技,是因為它無毒也可以殺人。但那時我們不知道,以為既名為繡骨金針,必然出自離兒之手。其實那個時候,她沒有可能殺吳霆。"

  樂秀寧冷笑道:"那麼我就有可能殺吳霆?"沈瑄道:"本來你和吳霆……我說什麼也想不到凶手是你。直到今天傍晚,你對我舅舅下手。"

  沈瑄說得輕描淡寫,卻一針刺到真相。樂秀寧轉過臉來盯著他,面容陰森得可怕:"你那時就認出了我?哼,幸虧你在關鍵時刻猶豫了一下,否則我早就命喪黃泉啦。我是不是還應當感激你手下留情?"沈瑄道:"不是的。我直到晚上,才在大殿上認出你。"

  在含玄子的山莊裡,沈瑄發現蒙面人使的是《五湖煙霞引》劍法。當"何先生"在大殿上再度出手,從前的種種懸案,也就真相大白了。

  "你和我舅舅有仇,當然不會放過吳霆。你和你父親"弈仙"一樣,精通各種暗器,原不難用一根毒針殺人。早在我們住在葫蘆灣的時候,你手裡就留了離兒的四枚繡骨金針。"

  "是啊,這是天台派的獨門絕活,可惜我不會用。真正的繡骨金針是要用天台派陰寒的內力催發的。這針裡面是銀的,面上鍍了金,傳冷極快。中針之人不是感到中毒,而是被針上的奇寒灌入經脈,有可能在剎那間被活活凍死,也有可能只是一時封住穴道--這全憑髮針之人在針上附了多少內功。能夠做到隨心所欲,便是繡骨金針比尋常毒針高明的地方。然而這門功夫很難練成,不但要有深厚的天台內功為底,還要懂得如何將內力催發到針尖上,控制內力的大小。我曾經下力氣研究過,還是練不成。後來想,其實何必這樣麻煩,在針上敷了見血封喉的毒藥,豈不乾淨省事!"這想法倒和吳越王妃一樣,沈瑄暗忖。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9
一〇四

  "你現在什麼都知道了,去告訴你舅舅吧。"樂秀寧冷然道。

  "我自然會告訴他。當初你使得大家都以為是離兒殺了吳霆,令她成了洞庭派不共戴天的仇敵。那時我也這麼想,結果悔恨到現在。"

  樂秀寧冷笑道:"算了吧師弟,你除了蔣靈騫就不會想想別的麼?為什麼不問問,我和吳劍知父子作對的原因。"

  沈瑄默然。說到吳劍知,他就覺得那是一個深藏在迷霧裡,永遠看不清的人。一方面,他是和藹慈祥的長輩,為人恬退隱忍,品行方正。可另一方面,他身上纏繞著數不清的謎題。

  譬如那本撕碎的《江海不繫舟》,沈瑄沒見過吳越王妃的筆跡,也能一眼看出,那不是她在天台山上偽造的那一本。那些龍飛鳳舞的書法,他太熟悉了--當年在三醉宮裡吳劍知那間四壁寫滿字的房間裡,他不知研習過多少回,燒成灰都認得。聯想到從前,明明葉清塵已經告訴吳劍知,經書落在范家,吳劍知也不過問,也不追取。原來,范家盜走的這書,還是他從吳越王妃的偽書那抄來的。那麼看來,他早就知道,這一版的《江海不繫舟》是偽書!可憐眾人皆被隱瞞。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而吳越王妃當年偽造的那一本《江海不繫舟》,又落入了哪個貪練武功秘笈的人手裡呢?

  "我當然想問。"沈瑄道。樂秀寧坐在了欄杆上,嘆息一聲:"你想問,我也懶得說了。我陷害蔣姑娘,暗殺吳霆,行刺掌門人,真是血債纍纍。如今被你揭發乾淨了,你就清理門戶吧!"

  沈瑄嘆道:"阿秀姐姐,你明知我不會那樣做。"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天色越來越亮了,清涼的晨風一絲絲鑽入襟懷,聽得見露水滑落草葉的聲音。這麼多年來,在沈瑄的心目中,樂秀寧一直是一個溫柔端莊、善解人意的姐姐,如同骨肉至親一般。可是一天之內,他突然發現這個姐姐的另一副面目,居然是計謀,是欺騙。他心裡的失望、落寞又向誰去說呢?樂秀寧自幼顛沛流離,身世淒涼,也許她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他又怎麼能傷害她呢?

  "你還肯叫我姐姐。這些事情,你心裡知道就罷了,又何必對我說?這些年不管怎樣,我始終是對你好的。你不說這些,我們便還是好姐弟;你一說出來,什麼都完了。"

  沈瑄嘆道:"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這可太難了。"

  "你會放過我麼?"樂秀寧走到沈瑄面前,眼光又恢復了精明和警惕。

  沈瑄搖搖頭。樂秀寧知道,那意思是他也想不明白。

  "我心裡存了很多疑惑,很想問問你。本門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多。"

  樂秀寧笑道:"是不是我說了,你就不再找我麻煩?師弟,你的武功勝過我,我可怕你的很。"沈瑄苦笑一聲:"好吧,你告訴我你所知道的。從前的事,我不再追究。不過,不過你還要答應我,無論你和舅舅有什麼仇,都不要再行刺他了。他的妻子兒女都離開了他,已經很慘啦。"

  "我知道他很慘。還是你心好,"樂秀寧釋然道,"那就照你說的吧。今晚之後,我也不再見你。"沈瑄也不知這種條件交換,到底對不對。可是今後不必與樂秀寧為敵,對他而言實是種解脫。

  他的第一個問題卻是:"你怎麼會對吳霆下手?"

  "他是個好人,我也不想那樣。可是我私闖碧蕪齋,已被他看見。我求他不要聲張,他不肯,眼神裡那麼恨我。那時我的《五湖煙霞引》尚未練成,倘若讓他父親知道,我就死定了。"

  "你去碧蕪齋,是為了那本《江海不繫舟》吧?"

  "不錯,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其實都是為了那本書,所有的事都是由那本書引起。倘若師祖當年不留下它,天下就太平了。"

  沈瑄道:"當年我派從蔣聽松處盜回此書,想來是真的?"

  "千真萬確!"樂秀寧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沈瑄雖早就想到過,心裡仍是一涼,"當年就是我爹爹帶了一個徒弟上天台山,盜回了這本書。這件事並沒有瞞著同門,據說吳劍知私下不同意。但爹爹還是去了,想來得到了掌門的默許--也就是你父親。本來也是,我派秘笈怎可落入他人手!我爹爹一向心思機巧,百無一失。沒想到那徒弟失了手,被赤城老怪發現。你知道你父親怎麼死的?"

  "盧真人對我說過。"沈瑄道。樂秀寧道:"盧真人究竟是外人,講不了很細。爹爹曾把當年的情形對我細細說過。其實那時候,你父親也不是非死不可!"沈瑄瞪大了眼睛。

  "早先的時候,你父親和你舅舅吳劍知同門學藝,兩人最是要好。吳劍知的父親,也就是你的外祖父,與師祖是既是通家之好,又是刎頸之交。你外祖父死得很早,孤兒寡母都由師祖照料。所以吳劍知對你父親,就像親兄弟一樣。"

  "這些事我都知道。"沈瑄道。沈瑄的母親也正是因為這一層關係,才與他父親結縭。

  "可是到了你父母成親的時候,這種關係卻起了微妙的變化。"

  "為什麼?"沈瑄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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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樂秀寧曖昧道:"我說了你可別怪。因為你父母的感情不合。"

  "怎麼會呢?"沈瑄一片茫然,從小的印象裡,父親是一個瀟灑出塵的謙謙君子,母親是一個清豔無雙的溫雅淑女,正是所謂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而且兩人又是青梅竹馬,怎會感情不合?他細細回想小時候的情形,似乎真的很少見父母在一起。後來在葫蘆灣,也不記得母親什麼時候思唸過父親。難道說,父母竟然不是想像中的恩愛夫妻?

  "只聽說,你父親不喜歡你母親。可想見吳劍知為了妹妹,難免會和你父親產生嫌隙。當時你父親要自盡,自然有很多人勸。可是你舅舅吳劍知卻一句也不勸,非但不勸,幾乎是慫恿。似乎你父親不死,洞庭派就真的翻不了身。"沈瑄駭然。

  "師弟,你可能覺得我挑撥離間。沒辦法,我對吳劍知的看法,實在太壞。"樂秀寧憤然道,"你還不知道我為什麼恨他吧。因為他殺死了我的父親,而且是借刀殺人。你父親死後,他就以盜竊經書、辱沒師門為名,把我父親趕出三醉宮。非但如此,他還硬說我爹爹偷回經書時,調換了一本,逼他交出真本來。可我爹爹實在是把拿到的《江海不繫舟》,原原本本給了兩個師兄,根本沒有藏匿什麼!可是這種話傳到江湖上,我爹爹可就慘啦。為了這莫須有的劍法,不知道爹爹和多少人生死相搏過。有黑道上的大盜,也有自居名門正派的俠客,他們都想搶奪"煙霞主人留下的絕世武功"。我母親早死,從七歲起,我就跟著爹爹東躲西藏,顛沛流離,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連著住上三個月,更別說有什麼家。所謂調換經書,分明是吳劍知栽贓陷害我爹爹,想讓他枉死在江湖中。

  "我爹爹躲了十四年,果然沒有逃脫,死在了吳越王妃手裡。也就是那時我遇見了你。我不恨吳越王妃,只恨布下局謀的人,無論爹爹死在誰手裡,都只須向吳劍知報仇。"

  沈瑄聽見這個故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可事實上,留在三醉宮碧蕪齋的《江海不繫舟》,的確是假的。"

  "直到今天你說,我才知道。其實到底是真是假,是爹爹一生想弄明白的。他一直叮囑我,要查清此事。我一直猜想那是真的,只不過是吳劍知找藉口,排擠我爹爹。所以,我才會到碧蕪齋去偷那本書。想不到那本書早就不在那裡了,更想不到那書果然是假的,吳霆死得好冤!"

  沈瑄道:"奇怪的是,真的《江海不繫舟》,早就到了吳越王妃手裡,為什麼她也要追殺你爹爹?"樂秀寧道:"掩人耳目,讓別人決不會想到經書在她那裡。再說當年下手的人是她的屬下桑挺。也許王妃並沒有下這個命令,不過是桑挺自己要邀功。不過,雖然三醉宮的書是假的,我仍然不認為,自己錯怪了吳劍知。"

  "為什麼?"沈瑄道,其實他心裡也有些想到了。樂秀寧道:"你沒看見,那假書是手抄本。上面的字跡我認得,正出自吳劍知之手!所以說,那本假書並不是我爹偷回的,而是吳劍知自己造的!"樂秀寧十分肯定地道,"不管真的《江海不繫舟》在哪裡,他偽造經書,目的只有一個,還是陷害我爹爹。"

  沈瑄道:"可是舅舅為什麼想殺三師叔?總要有個理由吧。"樂秀寧道:"你父親死了,我爹爹死了,洞庭派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武功秘笈就歸了他一個人。""我想沒那麼簡單!"沈瑄皺眉道。

  "也許吧。可是我相信,真兇,往往就是最後得了好處的那個人。這裡面還有多少撲朔迷離的地方,也許永遠沒人說得清楚。那時我也想過,倘若劍法真的存在,我爹和吳劍知之間,很可能就只是誤會一場。但我恨了他十幾年,想不恨都難。洞庭派這些恩怨糾葛,剪不斷,理還亂。不過現在,我再也不用管這些事了。既然答應你不再尋仇,吳劍知便和我沒了關係。你若有心,自己將來慢慢再看吧!"

  沈瑄低頭默想著,手中的草葉打了一個結,又打一個結,眼前似乎又漾起了那漂滿一個洞庭的浩浩血泊。

  樂秀寧靠在廊柱上,悠悠道:"我早對你說過,江湖險惡。"

  沈瑄忽然道:"差點忘了,阿秀姐姐,你知不知道澹台樹然?""澹台樹然?"樂秀寧眼睛一亮,"那是前輩裡的傳奇人物啊!爹爹說起過,"瀟湘神劍,澹台樹然",當時的天下第一劍客,可惜死得早。"

  沈瑄道:"那是我們的四師叔。""不會吧?爹爹沒說啊。"樂秀寧顯然聞所未聞,沈瑄只得作罷,兩人又是無語。

  遠山村落裡,雞叫第三遍了。樂秀寧站起身來:"師弟,我走啦。"沈瑄想到從此以後要和她形同陌路,心裡一陣傷感,一時說不出話來。

  樂秀寧走到門邊,躊躇一下,忽然回頭道:"師弟,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嫁禍蔣靈騫麼?"

  樂秀寧望著天邊一縷縷紅霞,燦若芙蕖:"小時第一次到錢塘,西湖裡的荷花開得真美。爹爹剛要采一朵最漂亮的給我,追我們的人就來了,於是就錯過了。第二年再到錢塘,花季已過,一無所得。這時我見路邊一個小姑娘手裡,卻捧著一朵明豔照人的荷花。那時忽然覺得好委屈,再不喜歡那些荷花。我喜歡的東西,便不許別人碰,碰過就不要了。"

  天亮以後,沈瑄背了藥箱,找到丐幫安營的地方。

  "沈公子,卻勞你白跑一趟。"曹長老一臉歉然無奈,"宋二姑娘走啦。"沈瑄愕然。

  曹長老道:"昨天夜裡,二姑娘給她姐姐留了封信,就不辭而別。說是不用醫治啦。她要去北方,到玉門關外找她的師父,再也不見從前的熟人啦。倒是多謝公子的好意。"

  "她的師父是……"沈瑄問。曹長老嘆道:"一個老尼姑,長年住在敦煌的石窟裡,看守經卷。"

  宋飛雨撩開簾子進來:"剛剛錢世駿登基啦,用了原來的名字,叫什麼錢俶。韋長老和他那一班人封官受賞,看來不會回去了。"

  曹長老不住搖頭,經過這一場劇變,丐幫內部損兵折將、四分五裂,力量幾乎削弱了一大半,不知幾時才能中興了。

  宋飛雨斜著眼望著沈瑄:"沈公子知道麼,你那位師姐封了王妃啦!錢世駿當著百官的面,把吳越王妃的金印,授給了她。"

  沈瑄心想,如今西湖十里,三秋的荷花都歸了她。不知她心裡,又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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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第二十一回 濁水清塵西南風

  清明時節雨紛紛。

  樸素典雅的墓碑上,刻著一串秀氣的隸書:"沈門吳氏夫人之墓"。碑文出自母親自己之手。

  那年她積勞成疾,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便把一雙垂髫稚齡的小兒女叫到面前,道:"將來媽媽不在了,你倆就留在這裡,不要回洞庭湖了。瑄兒,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顧妹妹。"瓔瓔還小,不太懂得生離死別,只是撲閃著眼看看母親,又看看哥哥。

  "等妹妹滿了十七歲,就送她去和陳家那孩子完婚。陳家人很好,將來能照應你們。可惜我來不及為你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記著千萬別學武功……"母親如果知道,後來自己不但學了武功,更浪跡江湖,而且放棄了家室之念,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紙錢化為一隻隻黑色的蝴蝶,在寒風中打著轉兒,又被濛濛細雨潤濕,貼在青石墓碑上。

  那時真的太小,如今記憶中母親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聲音清晰地印在腦海裡。直到現在他才發現,母親的墓碑上,連父親的名字也未提到。

  墳墓周圍打掃得很乾淨,幾株木蘭花樹,也有人看護修剪,生得枝繁葉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過,空有雨打殘紅。

  "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蘭生於湖湘,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李義山這首哀婉的《木蘭花》,也是母親最愛念的詩。可惜母親最終也不願回到生長木蘭的故鄉去。幼年時,母親是他最親密的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一點也不瞭解母親,一點也不瞭解她心中隱藏的深深的憂傷和哀怨。

  倒是陳睿笈和瓔瓔,不辭辛勞地在母親墳頭種上了木蘭花樹,他倆一定常常來祭掃。不過今天是清明,他們怎麼還沒來呢?

  山道彎彎,細雨中停下一輛小驢車。車中下來一對年輕夫婦,斗笠蓑衣遮了半張臉,對著沈瑄細細打量。

  沈瑄微微笑了笑,那少婦歡呼著跑了過來:"哥哥!"

  陳睿笈有些發福了,瓔瓔改了婦人裝束,仍不減當年的活潑,從車中抱下一個梳著兩根羊角辮的小女孩:"阿緣,快叫舅舅!"沈瑄抱過孩子,一時百感交集。

  瓔瓔埋怨道:"哥哥你太不像話啦,好幾年都不來看我們。不過舅舅真是神機妙算,他說你多半會回來掃墓,你果然就來啦!"

  沈瑄愣住了:"什麼舅舅?"車中爬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拄著枴杖蹣跚而來,可不是吳劍知麼?

  吳劍知不來找沈瑄,沈瑄也會去洞庭君山找他的,當然不只是為了給舅母上墳。他這次回葫蘆灣來,一來是看看久別的母親和妹妹、妹夫,二來是為了印月的託付,來採集孟婆柳的解藥。可是吳劍知居然就算準了他會回家,找了過來。

  "瑄兒,我還是希望你回三醉宮。門中無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世上就沒有洞庭派了。"陳睿笈夫婦一離開,吳劍知便對沈瑄道。沈瑄不語,心里根本不情願。

  "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業啊!"吳劍知道。沈瑄仍然不語。

  吳劍知長嘆一聲:"我知道,你總是忘不了那個天台山的姑娘。如今我也相信,她不是我們的敵人,當年委屈你們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誰殺死了吳霆表哥?"

  "我知道,是樂秀寧那孩子。其實那天在含玄子那裡,我就看出了八九分。是我對他們父女不起。原以為樂師弟能體諒我的苦衷,可他們不原諒,我也只能認命,只是苦了霆兒。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攪在裡面去。我最害怕老一輩的恩怨,連累你們這些年輕人。"

  又是與自己無關!吳劍知為什麼要迴避所有問題,看來他的獨生兒子死了,他倒無怨無悔,難道他真的做過什麼虧心事麼?沈瑄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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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吳劍知看出了他的不悅,暗自嗟嘆:"那天你問我澹台樹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蔣靈騫真的只是蔣聽松撿來的棄嬰麼?以赤城老怪的脾氣,似乎不會收養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孩。"他為什麼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麼?沈瑄簡直猜不透。

  "瑄兒,有些事你或者不便說,我只是擔心……唉,我告訴你吧,澹台樹然是你的四師叔,當年赫赫有名的劍客,人道天下第一。"他終於願意講了,"先師共有四個弟子:我、你爹爹、秀寧的父親樂子有,分別被江湖上的朋友稱為書仙、醫仙、弈仙。還有一個小師弟,人稱瀟湘神劍的,就是澹台樹然。不過,不過很多人並不把他和我們相提並論。因為澹台樹然身份不同,他並不是正式拜師,實際上他原是你們家的僕人。""僕人?"沈瑄有些意外。

  吳劍知點點頭:"記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發大水,許多災民走投無路,賣兒賣女。一對複姓澹台的小兄妹,被師娘雙雙買了回來,另起了名字。男孩叫樹然,女孩叫煙然。因為澹台樹然識字,先師就著他做個小書僮,伺候筆墨。

  "先師教我們武功,他也看在一旁。後來過了半年,有一天你爹爹發現三師弟在責打他。原來他偷偷學習本派武功,練習時被三師弟看見。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台樹然不懂,又不肯認錯。幸虧你爹爹攔得快,否則他的腿便被三師弟打斷啦。後來先師知道這事,倒不很生氣,反而考校他學得如何,結果發現他倒真是一個學武的天才。先師一高興,就叫他從此跟著我們一起練武,並親自傳授了他洞庭派的全部功夫。想不到這個三醉宮的小書僮,後來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問出身?"沈瑄嘆道。吳劍知笑道:"你卻有如此胸襟。只是當時我們師兄弟三個,都算是名門弟子,想著他本是賣身的僕傭,心裡多少有些不平衡。雖然師兄弟相稱,平素卻並不來往。現在想來,真是有愧。"吳劍知卻不道,沈瑄自幼清貧,和他的父輩們大大不同,自然沒有世家紈袴的偏見。

  "澹台樹然是個很聰明自負的人。我們表面以禮相待,心裡歧視他,他當然看得出。或者後來他行為狷狂,放浪不羈,也與此有關。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後來遇見巫山老祖任風潮。任風潮是個武林奇人,她也看中澹台樹然在劍術上的天才,遂傳了他一套神奇的劍法。靠著洞庭派的武功底子和巫山的這套劍法,澹台樹然打遍天下無敵手,一時間在武林中聲名鵲起,很多人認為他當是天下第一劍客。

  "不過他出了名,卻一直惦念師門的恩惠。因為先師愛他奇才,的確對他很好,幾乎甚於對你爹爹。後來那本《江海不繫舟》,也是想傳給他的。這事你應該知道的。

  "後來他到天台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寶貝女兒蔣明珠。那時洞庭天台兩派就不合,他倆也算一段奇緣啦。可惜不久先師亡故後,澹台樹然莫名其妙死在了廬山。蔣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吳越王妃。"沈瑄心想,原來他都知道。

  吳劍知道:"但是他倆還生了一個女孩兒,卻不知下落。原來以為也死了,那天你問起,是不是……"

  "你猜對了,舅舅,那就是蔣姑娘。"

  吳劍知臉色微微發白:"早知如此……"他又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沈瑄道:"吳越王妃臨終前說出的。""那麼,"吳劍知試探著道,"蔣姑娘並不是死在她手裡了?"沈瑄道:"她直到臨終,才知道蔣姑娘是自己的女兒。所以,她才自殺。"

  吳劍知面色慘然,不住搖頭。有什麼比做母親的親手殺死自己骨肉,更加殘酷慘痛的?

  一提起這事,沈瑄當然難過,可是他早就傷心夠了,卻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舅舅,澹台樹然在廬山,是受了天台派的七個弟子圍攻。但是除了那七個人以外,還有一個高手,恐怕才是殺死他的真正元兇。"

  彷彿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吳劍知頓時呆若木雞,語無倫次:"你……你說什麼?你別胡說,你怎麼知道!"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通通落在沈瑄眼裡。他心裡疑雲密佈:"舅舅,那人是誰?"吳劍知不住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舅舅!"沈瑄大聲道,"是誰害得四師叔一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害得吳越王妃誤入歧途,害得蔣靈騫從小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最後、最後……"說到這裡,他自己忍不住哽咽起來。

  吳劍知反而拍著他的肩頭,安撫道:"瑄兒,你不能心裡只有仇恨,這會害了你自己。"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誰。"

  吳劍知愕然,他看見沈瑄似在冷笑,只得無奈搖頭,旋即淡淡一笑:"澹台樹然是我師弟。我若知道誰害了他,能不為他報仇麼?瑄兒,別再想了。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真的能夠過去麼?

  "她已經不在了。你也不要為了這些事,太苦了自己。"吳劍知道。

  沈瑄只能搖頭不語,不知還能對吳劍知說什麼。搖晃的燭影照著發亮的矮幾,矮幾上擺著一隻白瓷小碗,碗裡盛著曬乾的紅色小蛇,那是他白天從生滿了孟婆柳的湖底捉來的。他現在還拿不定主意,也許,應該辦完了印月的事,再來解決這段恩怨吧。

  "舅舅,"沈瑄突然道,"我回來以後,一直沒有葉大哥的消息。"

  "那年你走以後,他就去了北方,跟著一個姓趙的闖蕩。"

  可是,中秋就快到了。十年之期已滿,葉清塵就要回來了吧?

  次日吳劍知便作別,臨行前再次叮嚀,要沈瑄無論如何,在中秋之前回洞庭湖一趟。

  "我會儘量。"沈瑄道。吳劍知猶豫了一下,又道:"我老了。這一次你回來,我就把洞庭派掌門的位置交給你了。"沈瑄吃了一驚,駭笑道:"舅舅不是開玩笑吧。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洞庭的掌門。"

  吳劍知捏著鞭子,遲遲不上馬,似是還有千言萬語。然而畢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再三道:"中秋一定要回來,一定。"

  此時不過春末夏初,東風拂過枝梢,卻有幾片枯黃的木蘭葉子跌落在吳劍知的肩頭。沈瑄為舅舅拂去了落葉,不知為何,心中一陣悲涼。

  "我一定回來。"他這樣答應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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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在葫蘆灣小住幾個月,慢慢為印月炮製解藥。

  季風一來,沈瑄就去了海邊,找到一隻船,駛往無根島。他不願重溫當年從錢塘江入海時那段悲慘記憶,卻是從明州(今寧波)入海北上。

  一草一木,無根島上什麼都沒有變,只是沒有想到曾憲子已經老死,只剩下印月一人獨守孤島,還在彈奏那纏綿悱惻的《長相思》。

  沈瑄還沒敲門,印月就出來了,平淡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絲興奮:"你果然守信。"

  沈瑄這時卻另有想法,把藥遞給了她:"也許你還是不吃的好。"

  印月道:"你是不是怕我想起什麼事,不肯答應葉清塵?"

  沈瑄是想起了蔣靈騫,倘若當初,他堅持不給離兒吃這孟婆柳的解藥,就讓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也許他們早就結為夫妻,在葫蘆灣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哪裡會有後來無窮無盡的別離和磨難?

  他認真道:"以你現在的情形,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從前?從前的事情一旦揭穿,就不能不在意。很多時候,忘記過去正是萬幸,不知會免去多少煩惱。"

  印月淡淡道:"一個人,不可能不想知道自己是誰。"

  這確實是誰也不能迴避的問題,哪怕要付出高昂的代價。沈瑄想,就算她知道了從前那個人是誰,畢竟時隔多年,不致影響太深吧。何況有什麼能和十年的相思匹敵?

  "我勸你服藥之前,還要好好想一想。"他最後仍道。

  "謝謝你,我會想的。"印月道,"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沈瑄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沒有死。"他呆住了。

  海邊山崖下有一人,正臨風眺望。海風把一領淡青的披風吹得鼓了起來,猶如綻開了一朵飛蓬。

  那一刻,沈瑄覺得時光在剎那間倒轉。似乎那條白練還在岩石上隨風飄搖,似乎離兒只是剛剛走開,還未踏入那冰冷的海水中,似乎他自己還是那個沙灘上匍匐著的少年,只要一伸手,便可握住她濕潤的裙腳,只要一開言,便是山盟海誓,將她喚回身邊。

  於是他就叫了她的名字,聲音甚至有些艱澀。

  蔣靈騫轉過身,淡淡望著他:"你回來了?"沈瑄默然,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有很多話要說,一直以來,那些話在他的心裡一遍遍翻騰。悠悠生死別經年,在夢裡也對她傾訴過一萬回。可是這一時,他卻又無從講起了,只好呆呆瞧著她的臉。

  那張面容反而變得虛無縹緲,和腦海裡深深刻著的記憶似乎一樣,又似乎不同。這是真的麼?是她真的回到自己身邊了,把一切的別離和淒楚驅趕得一乾二淨?

  "你告訴我,是我正做著美夢呢,還是過去三年只是一個噩夢?"他喃喃道。蔣靈騫笑道:"你現在是在做夢。"

  "真是好夢啊……"沈瑄見她笑靨如花,眼中卻似瑩瑩有淚,不覺將她擁入懷中,再不肯放開,也再說不出一句。

  是回來了,並非舊日重溫,故事正重新開始。三年之後,時間早已悄然挪開腳步,只有山海如故。

  看了多時,沈瑄道:"離兒,今天見了你,人世間便沒有更大的快樂了。你這三年都去了哪裡?"蔣靈騫悠悠道:"我遇見了巫山老祖,跟著她去了。"

  沈瑄愣了一下。巫山老祖任風潮是江湖上出名的神秘人物,不屬於任何門派,不定居任何山林,武功卻深不可測。沈瑄記得吳劍知說過,他的師叔澹台樹然也曾經向老祖學習過劍術。說起來也算與天台、洞庭兩派有些淵源。然則論理,此人應該年事極高,不問世事久矣。蔣靈騫又為何遇見了"他",還能跟"他"去了?

  "你怎麼遇見他的?你究竟是怎樣逃得性命?你去哪裡了?怎麼一去,就是三年?"

  蔣靈騫笑道:"這麼多問題,我先回答哪一個呢?"

  沈瑄也笑了:"那你就先告訴我,屍毒的解藥是什麼。"

  蔣靈騫道:"你也想不到吧,就是薛瑩瑩的"飛煙散"。那時我沒有吃"飛煙散"的解藥,身上還有毒質潛伏。正是這種毒質,和屍毒相抗,居然讓我活了下去。那時我在海邊等死,暈厥過去。正好婆婆到無根島上來找她的一個師兄,就把我帶到她的船上。"

  "你說的婆婆是誰?"沈瑄不解道。

  "就是巫山老祖。"

  沈瑄大駭:"怎麼,巫山老祖竟然是女人麼?"蔣靈騫微微笑道:"是啊。但江湖上的人多以為她是個怪老頭兒吧。其實她年紀也不大,不過四十多出頭的樣子。但她卻執意要我叫她婆婆,說因為我是她的晚輩的晚輩。"沈瑄默然。澹台樹然是巫山老祖的弟子,那麼離兒自然只能算是徒孫了。

  蔣靈騫續道:"飛煙散和屍毒都十分厲害,我雖然死不了,卻總是暈厥不醒。婆婆只好把我帶回巫山,用自己的功力為我療傷御毒。我體內的毒性被暫時壓制,這才醒了過來。那時我被屍毒侵染,變得跟鬼一樣難看,真的不敢來找你。潛伏的毒質終有一天會發作,將來不死也是廢人一個。婆婆就說,既然飛煙散可以抑制屍毒,也許調整一下飛煙散的配方,就成了屍毒的解藥。於是她帶著我,走遍三峽,採集各種草藥,配成各種方子給我吃。

  "我都記不清那兩年吃過多少藥。總算婆婆的心血沒白費,今年開春的時候,我體內的屍毒消解乾淨,再也不用怕了。今年開春,婆婆來這島上為她的師兄奔喪,我便央求她帶了我一起來,希望能找到你。雖然恰好與你錯過了,但這裡的印月師父卻說你來過。我便別了婆婆,與印月師父同住,等你回來。"

  "巫山老祖的師兄?難道就是曾老前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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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是呀。但是曾憲子前輩當年……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據說是被他的師父--也就是婆婆的父親驅逐出門牆。後來婆婆繼承了巫山派。事隔多年,決定將師兄找回來。只是沒想到曾前輩躲在這樣偏僻的海島上,直到三年前婆婆才找到他。也就是那一次,順便撿到了我。我跟了婆婆去巫山之後,她將巫山劍法傳授於我。說起來我如今也算是巫山的門人,還應該叫曾老前輩一聲師伯,可惜……"

  沈瑄念及當年島上情形,不覺慨然。當時自己全然不存生念,若非曾憲子苦苦相逼,怕是早就死了。曾憲子說,"要是你今後找了回來,問老朽要人,難道要老朽指個墓碑,說你丈夫就在這裡,進去見他吧……"誰想到世事無常,如今離兒竟然和自己團聚,可是躺在墳墓中的卻成了那位好心的老人……

  "原來你入了巫山門下,也學了巫山老祖的劍法,想必武功與從前大大不同。"

  蔣靈騫靜默了一會兒,低頭道:"婆婆傳我的巫山劍法很特別,是巫山老祖別出心裁獨創的,只傳過三個人。另一個,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沈瑄心裡"咯噔"一聲。

  那麼說,她已經知道了。

  這個問題,其實早已在沈瑄心中盤旋了多少遍,但此時也說不出別的話,只能輕輕握住了她的雙手。

  不知她在想什麼,眼神靜得可怕。

  "從巫山下來以後,我回過一趟天台山,想安葬爺爺。"蔣靈騫輕聲道,"當初急著下山追你,只來得及將爺爺草草埋了,哪想一去就是三年。這次回到赤城山,發現不知什麼人,已經將爺爺安葬得好好的,還豎了一塊石碑。"

  沈瑄道:"也許是你爺爺的朋友。"蔣靈騫搖頭道:"爺爺從來沒有朋友。爺爺已經下葬許久,也無法查訪那人。我去清理爺爺的遺物,卻發現一份遺書。是那幾年爺爺等我不回家,怕自己死在前頭,事先寫好,好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還夾了一份血書,是我父親臨終前寫下,留在我襁褓裡的。這些年我一直想找親生父母而不得,想不到爺爺已經把答案留給我了。"

  "他為什麼不早告訴你?"

  "你也知道?是聽我的……吳越王妃說的?爺爺,其實是外公,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小時候,父親在廬山上被我的七個師伯圍攻,後來一個蒙面高手把他推下懸崖。如果不是爺爺及時趕到,我也被那蒙面人一刀砍死了。爺爺從來不向我起這些事,許是覺得我還小,怕我聽了難過。不過,他總不能瞞我一輩子。我和吳越王妃鬧成這樣,他恐怕想都沒有想到過。"沈瑄聽她始終提"吳越王妃",不肯改稱母親,心裡一陣黯然。

  "瑄哥哥,"蔣靈騫道,"我聽江湖上的人說,她臨終之前,是你在她身邊……"

  沈瑄費力地點了點頭。

  "你是瞧著她死的,她、她……她究竟怎樣?"沈瑄聽得出來,那是一種別樣複雜的心情。

  "我告訴你,你也別太往心裡去。"沈瑄心裡不忍,把離兒摟在懷裡,"她知道了你是她的女兒,然後才死的……"

  斷斷續續的,他把那天的情形說了一遍,每一個細節都沒有漏掉。說完後才發現,自己的前襟一片冰涼,是被她的淚水濕透了。

  "離兒,離兒,"沈瑄道,"這不是她的錯,你就忘了她吧!"

  蔣靈騫抬起梨花帶雨的臉:"你說我能忘得了麼?"這是怎樣的終身之痛啊!沈瑄默默為她拭著淚水。

  過了一會兒,蔣靈騫輕聲道:"爺爺的遺書裡說,那個蒙面人是誰,他也沒認出來。我要找到那人。""你要為父報仇?"沈瑄問。

  蔣靈騫微微點了點頭,神情卻頗為堅決:"也為母親。"

  沈瑄心裡忽然有一種不安的想法。本來,他自己也一心要查明,害死澹台樹然的真兇是誰。但離兒說要去報仇,卻讓他不得不擔心,是否會牽出另一番風波?

  "你父親既然留下血書,沒有說仇人是誰麼?"他問道。蔣靈騫皺眉道:"說了,名字卻被塗掉了。"

  她從懷中掏出一隻油紙小包,一層層剝開。這是她父親惟一的遺物,保存得尤其鄭重。

  "湘靈吾女,當你閱此書時……你父為……害。你學成武功,定須手刃……以報父仇。其餘……可問母親和姑姑。"

  白絹上灑滿了澹台樹然的血,隱隱變成黑色。想不到重要的字跡,偏偏被淹沒了。沈瑄把血書舉起,對光看了半天,依然瞧不出筆畫來,不由得長嘆一聲。

  蔣靈騫道:"母親是不會告訴我了……原來我還有個姑姑,不知能不能找到她。"

  "我記得舅舅說過,"沈瑄若有所思道,"你那個姑姑,好像叫澹台煙然。"蔣靈騫道:"那你舅舅吳劍知知不知道這件事?他是做大師兄的,知不知道誰殺了我父親?"

  吳劍知,沈瑄一聽見這個名字,心中就濃雲密佈。他把蔣靈騫的手握在掌中,翻來覆去,端詳著那些細細的粉紅色掌紋,拿不定主意,如何對她講述心中的疑惑不解呢?

  然而,他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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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