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武俠】青崖白鹿記 作者:沈瓔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29:4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 38422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3
七十

  沈瑄見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為焦急。他這坐立不安的樣子落在曹止萍眼裡。曹止萍遂道:"沈公子不必擔心,本派幾個姐妹雖然不濟,料來還能拿下這妖女。公子要報仇,可一併交與本派辦理。"

  沈瑄一愣,這才想起,原來在所有人眼裡,他和蔣靈騫應該是宿世仇敵,彼此見面都要誅對方而後快的。他不禁惘然。

  這時樓下五個鏡湖派弟子已和蔣靈騫叮叮噹噹地打了起來。這五人中有四個曹止萍的同輩師姐妹,還有一個是她的首徒。她們圍攻蔣靈騫似乎用上了一種陣法。沈瑄看了一會兒,就發現蔣靈騫以一對五,雖然拼盡全力,也並不落下風,就算不勝,脫身也易。鏡湖劍法樸拙穩重,卻恰恰失之靈活。蔣靈騫輕功絕妙,劍法輕靈,與之周旋如穿花蝴蝶,戲柳金鶯一般,極盡機巧之能。沈瑄略略放心,忽然看見曹止萍,想起以前吳霆說過,鏡湖劍派自女俠王寒萍罹難後,門中幾無真正的高手,只剩個曹止萍勉強支撐。剛才那李素萍似是門中第二人,尚不如蔣靈騫功夫高。只要曹止萍不出手,蔣靈騫就不會有危險。想到此處,他主意已定,倘若一會兒曹止萍有下樓的意思,他就設法將她扣住。曹止萍對自己毫無防備,應有得手的機會。

  沈瑄與曹止萍閒扯道:"卻不知貴派與蔣姑娘怎麼結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卻是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的。

  曹止萍大奇道:"公子不知麼?這妖女……"她話沒講完,忽然站起來。原來樓下五個鏡湖弟子倒有四個負了傷,外圍徒弟們不敢上前,只是死死圍住。

  曹止萍一步還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揮,一招"太師甩袖",將沈瑄拋出,同時左肘向後撞出。沈瑄早料到她這一手,本擬閃向右側,右臂隨勢而轉,仍舊將她纏住。不料這節骨眼上,舊傷突然發作,頓時氣血翻滾,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來剛才曹止萍給他療傷,只是暫時壓服,此時被內力一沖,又激盪起來。他驚呼一聲,眼冒金星,倒在欄杆上,一大口鮮血噴在前襟上。

  曹止萍回頭看見是他,大為怪異。無暇多問,就從樓上飛下,落在蔣靈騫面前。蔣靈騫滿面疑惑地瞧著樓上,原來她已聽見沈瑄的叫聲,卻看不見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苑的事,或者還有可說。但你若還有半分廉恥,就應當隨我們去見湯大俠父子。"

  蔣靈騫叫道:"笑話!我愛嫁不嫁,用的著你來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來管我的閒事。曹老太太,你堂堂鏡湖掌門,幾時做了湯家的爪牙啦?"曹止萍沉聲道:"休得胡言!像你這種傷風敗俗、自甘下賤的妖女,正派人士,人人管得!"

  蔣靈騫冷笑一聲:"算了吧,我替你說了。你的寶貝師妹兩番折在我手裡,鏡湖派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頭之恨?反正殺我這個妖女,你們名正言順。"曹止萍道:"說得不錯。你的武功的確高強,倘若你是正道中人,那是武林之福。可惜你出身妖邪,離經叛道,大家只得儘早除了你。這個道理,原不用我明講。"

  蔣靈騫嘴上雖強,其實早已氣得面色慘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除了我,你們鏡湖派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為衣兮風為馬",撩向曹止萍左肩。蔣靈騫雖然功力修為不可與曹止萍相比,但她劍法高明,動作迅捷,幾招疾刺之下,曹止萍只有招架之功。曹止萍連退幾步,緩開攻勢,居然面不改色,展開本門劍法,與蔣靈騫拆解起來。

  沈瑄伏在欄杆上動彈不得。他見曹止萍劍法嚴謹,好整以暇,比她的師妹強太多,他只是干著急。但蔣靈騫也不是易與之輩,天台派輕功卓絕,遊走之間步履靈巧,滑不留手,就算落了下風也不易被人擒住。何況,蔣靈騫的武功只稍稍遜於曹止萍,此時未落下風。

  曹止萍久戰不下,漸漸焦躁,出劍越來越快,虎虎生風。蔣靈騫此時反把劍慢了下來,只是招架躲閃,心存誘敵之意。曹止萍大喝一聲,一招"天馬行空"劍鋒左撩,削向蔣靈騫右鬢。蔣靈騫早就在觀察她的破綻,等待時機。這時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下盤空虛,不覺莞爾,將身子輕輕偏過,劍尖點向她兩處膝彎。曹止萍招式使老,來不及回劍相護,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蔣靈騫退開半步,不覺得意洋洋:"你出口傷人,還不給我賠禮道歉!"周圍所有的鏡湖弟子都把劍對準了她。

  蔣靈騫又道:"你們鏡湖門下沒一個打得過我。要想為武林除害,還是另請高明吧!"忽然天外飛來十二道銀光,交織成網,把蔣靈騫全身罩住。蔣靈騫大驚,快速轉身,揚起手中長劍,一陣叮噹之聲,銀光落地,竟是以天羅地網手法擲出的一串飛刀。只是這一陣偷襲,蔣靈騫毫無防備,右肩上還是插上了一把飛刀,鮮血直流。就在這一瞬間,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長身暴起,撲在地上,伸手捉住蔣靈騫的腳踝一拖,將站立未穩的蔣靈騫拖倒在地,旋即點了她下身穴道。

  曹止萍一派掌門,竟然使出這種卑劣招式,蔣靈騫大怒,揮劍向她砍去。無奈她坐在地上動彈不得,右肢受傷無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只聽"咔啦咔啦"兩聲,手腕被這老婦人一舉折斷。

  蔣靈騫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像一隻斷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蹣跚起立,朗聲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鏡湖派先謝過了。"

  蔣靈騫咬牙冷笑道:"你們可要好好謝謝他!"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4
七十一

  只聽得一陣兵刃亂響,每隻烏篷船中都鑽出四個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驚,發現他們手下的船伕神不知鬼不覺全被這些武士扣住了。一個戴黃頭巾的中年書生搖著紙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俠也是成名人物了,這樣對付一個小姑娘,未免太狠辣了吧!"

  此人正是吳越王妃手下兩大干將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飛刀橫行江南,武功頗為不俗。

  曹止萍等人也顧不得倒在地上的蔣靈騫,一排女弟子背靠背,嚴陣以待。曹止萍大聲道:"王照希!你待怎樣!我們鏡湖劍派與吳越王妃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把吳越王府的侍衛統統帶來,鏡湖弟子也沒有一個貪生怕死的!"

  王照希打了個哈哈道:"哪裡這麼嚴重!什麼樣的時候,做什麼樣的事情,決不打岔--這是我們王妃一向的規矩。你們鏡湖派把反賊錢世駿窩藏在會稽山上,想伺機而動,我明天再找你曹掌門要人。"曹止萍聽到此處,禁不住臉色發白。錢世駿秘密潛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被吳越王妃打聽到了,而且如此明確說出,顯見捉拿錢世駿是志在必得了。王照希續道,"今天麼,我們只要帶走她,"他指了指蔣靈騫,"就心滿意足了。"蔣靈騫此時穴道被點,雙腕劇痛,只能躺著任人擺佈。她側過臉去,緊緊閉上眼睛。

  李素萍叫道:"休想!我們姐妹辛辛苦苦捉來的人,你想坐收漁利麼?"王照希做出驚奇的樣子:"李女俠,講話可得憑良心。不是在下出手相助,你們鏡湖派早被她打個落花流水了,還說什麼捉人!"他雖然故作儒雅,眼中卻精光四射,殺氣隱隱。

  曹止萍高聲道:"我鏡湖劍派恩怨分明,閣下援手,我們已然謝過。但這人是不能讓的,我鏡湖派今日誓死也要捉了這藐視禮法、悖亂綱常的賤人,以謝天下君子,肅正武林風氣。"

  王照希摸摸鬍子,微笑道:"藐視禮法、悖亂綱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閒事的老太婆強多了!我們王妃若不是欣賞蔣姑娘這一點,還不會費力請她呢!"

  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劍與王照希比試。曹止萍喝道:"師妹退下!"一手卻伸向蔣靈騫,想帶了人走。王照希身形一閃,一把摺扇敲在曹止萍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過招麼?"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蔣靈騫。

  "住手,誰也不許碰她!"這話聲音不大,甚至中氣不足,但所有人還是一愣,不覺停了手,只見沈瑄緩緩走來,布衫上全是血。

  他方才倒在欄杆上,體內氣流衝撞,鮮血狂噴,一會兒就暈厥過去。然而他終於聽見蔣靈騫的叫聲,一咬牙掙紮著站起,拄著長劍一步一步下了樓。

  王照希見他面色蒼白,雙眉緊鎖,早已明白了大半,笑道:"我早該料到,蔣姑娘在哪裡,沈大夫也就在哪裡。沈大夫最近身體還好吧?"

  沈瑄置若罔聞,徑直走到蔣靈騫身邊,伸手想給她解穴,可他自己現在半分內力也使不上,雙手只是顫抖著。蔣靈騫依舊閉緊了雙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掛著淚水。沈瑄見狀,心裡千般滋味,難以描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想先把斷腕接上。

  王照希笑眯眯地瞧著他倆,並不打擾,反而退開幾步。李素萍一干人有認得沈瑄的,紛紛叫他快退開。沈瑄心裡茫然,他知道這兩幫人都是蔣靈騫的死敵,而自己現在真氣奔突,正是發作到痛不欲生的時候,連站著都難,如何能夠帶她走呢!雖然不顧一切地走了出來,卻一點營救她的希望也沒有。

  曹止萍已知沈瑄的意思。她這時腦子裡轉過了幾個主意,害怕蔣靈騫若被王照希帶走,投靠吳越王妃,豈不更加頭疼!遂呼喝道:"沈公子被這妖女迷惑了,先將妖女刺死再說!"

  一干鏡湖弟子"呼"地一聲圍上,十幾把寒光閃閃的劍向毫無還手之力的蔣靈騫扎來。王照希也不免大驚,正要擲出飛刀,忽然聽見一陣叮噹之聲,那些鏡湖派長劍全都掉到地上。竟然是沈瑄,在這生死之際,不知何處來的力氣,抽出了自己的佩劍,恍恍惚惚地橫掃一圈,居然一招之內點中所有人的手腕。這一下頓時把包圍消於無形,沈瑄自己也沒意識到,這是五湖煙霞引中"浩蕩洞庭"裡的一招,他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搖搖欲傾。

  曹止萍又氣又急:"沈公子,你,你太不明事理。我們還說是誰誘拐湯家媳婦,沒想到居然是你!身為名門正派之後,和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對先人……將沈公子一併拿下,帶去給吳掌門教誨!"

  只是鏡湖弟子被沈瑄傷了一半多,一時卻無人上前。曹止萍親自去抓沈瑄。這時王照希突然發難,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時無防,被打得連退三步,嘴角流出血來。

  王照希笑道:"曹女俠,你真是老糊塗了。你看沈大夫和蔣姑娘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好鴛鴦。你非要說這些話殺風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過去,要給你一點教訓。來來來,沈大夫,這一回你和蔣姑娘雙雙回宮,娘娘一定高興得很,比之從前更會青眼相加了。"

  曹止萍和一干弟子已然受傷,鏡湖派雖不願蔣靈騫和沈瑄被王照希帶走,也只好幹瞪眼。沈瑄想到此番又落入吳越王妃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時油盡燈枯,胸中似有萬把尖刀攢刺,緩緩道:"你放了蔣姑娘,我才跟你走。否則我進了宮,也決不效力!"

  王照希打哈哈道:"這些條件,你跟我說沒用。"忽然,他"啊"了一聲,轉眼間明明在身邊的沈瑄,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只是隱約覺得白光一閃,而自己的半邊身體也幾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場那麼多人,沒人看清白衣人的來去蹤跡。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裡追,害怕鏡湖派看出自己受了傷,只得帶了蔣靈騫匆匆離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4
七十二

  "我知道你是桐廬一帶有名的醫生,所以不想你被惡人擒去。但我不認得那女孩,所以沒有救她。"沈瑄與這個神秘的白衣人如此接近。那是一個女子,聲音略啞。她披著沉重的白面紗,一點也看不見容貌,也猜不出年齡,"我想知道她是誰。"

  沈瑄遂道:"她叫蔣靈騫,是天台派蔣聽松的孫女。"白衣女子似乎很驚奇:"蔣聽松有兒子麼?""不,她是蔣聽松收養的棄嬰。"沈瑄黯然道。

  白衣女子默然,半日道:"你內傷很重,我治不了,但可為你緩解病痛。"言畢將兩股真力輸入沈瑄體內。這白衣女子的內功極為深湛。沈瑄體內逆流頓時平息下來,幾乎恢復如常。她的內功法門卻頗有幾分像葉清塵。

  沈瑄忍不住問道:"姑娘和葉大俠是同門麼?"白衣女子不答,卻道:"你還會去救她?"沈瑄點點頭。白衣女子始終不肯透露自己的來歷,沈瑄原也不必向她坦白。但這白衣勝雪、武功卓絕的女子,令人感到有一股高高在上、不可拒絕的力量。

  當沈瑄出現在錢世駿面前時,錢世駿真的嚇了一大跳。他剛剛聽曹止萍數落完洞庭醫仙這個不肖子的種種罪孽,不想此人就潛入會稽山,偷偷見他來了。錢世駿想了想,將左右支開。

  沈瑄開門見山道:"九王爺,蔣姑娘給你畫的那張地圖,請借在下一觀。"錢世駿奇道:"什麼地圖啊?"沈瑄冷笑道:"你上三醉宮去糾纏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為了吳越王妃地下迷宮的地圖麼?蔣姑娘已將真本失落了,憑著記憶畫了一張給你。九王爺,蔣姑娘和吳越王妃結仇,大半是為了你的緣故。如今她落在吳越王妃手裡,定然無倖,你縱不管也罷了,難道還要吝惜這張地圖?"

  錢世駿默然半日:"她真是什麼也不瞞你。"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卷絹畫來,遞給沈瑄。沈瑄看見蔣靈騫的筆跡,心中一酸,旋即定定神,默默記著圖上標記的路徑關卡,看畢還給錢世駿。

  錢世駿道:"這只是一張草圖,蔣姑娘說許多細節她也記不清了,只怕不足為憑。"沈瑄道:"這個我明白。"錢世駿瞧著他,忍不住道:"你去救她,是不是太危險了?"沈瑄淡淡道:"我若不去救她,是不是問心有愧?"

  錢世駿一愣,半晌方道:"你從我的院子後面出去,不會被人看見。"沈瑄謝過,翻窗便出去了。

  錢世駿獨自坐在燈下,擺弄著那張地圖,心不在焉,悵然若失。忽然背後傳來一聲當頭棒喝:"王爺做大事業的人,何必掛懷於些些小事,效兒女之態?"錢世駿猛然回頭,奇道:"咦,又是你?"來人微微一笑,道:"王爺也知道蔣靈騫的地圖不足為憑,想不想看真本呢?"

  沈瑄來到錢塘府,得知世子錢丹早已逃出王府,下落不明,心裡暗暗詫異。他頗費了幾番輾轉,找到徐櫳。徐櫳這時因為錢丹走脫,貶黜在家,還是吳越王妃格外開恩,才沒有丟掉性命。徐櫳從舊僚那裡打聽來,蔣靈騫的確關在玉皇山上的地下迷宮裡。

  吳越國的王宮建在鳳凰山腳下,依山傍水,穿林越壑,風景尤為秀麗。吳越王歷代篤信佛教,曾大興土木,修建梵天、靈隱諸寺。吳越王妃猶覺不足,即位後又在王宮後面的慈雲嶺上開鑿了一處壯麗的佛像石窟,吳越百姓俗稱觀音洞。

  "天台派的劍術武功源自道家一脈,她卻信佛,倒也奇怪。"沈瑄立在觀音洞裡,對著大大小小的神佛發呆。

  迷宮本有四個入口,一個在王宮裡,直通吳越王妃的臥室;一個在玉皇山腳下的八卦田;一個在錢塘江畔白玉塔中;還有一個則是蔣靈騫也未記清的,只遠遠的似乎在東邊。沈瑄查探了宮外那兩個入口,皆有人把守,難以進入。他細細回想地圖,記得王宮到迷宮的那條地道造型奇特,似乎特意繞了個彎子。而拐彎之處的地形,恰好與慈雲嶺觀音洞左近相同。

  沈瑄白日裡做了整天的吐納功夫,將體內流竄的氣息安撫得平穩了些,料想一天之內當不會吐血。天色已黑,遂束了夜行衣,到這觀音洞裡來查探。這石窟內佛像甚多,主龕有一座彌勒,一座觀音,一座勢至,兩旁又有菩薩、天王、飛天,看不出機關在什麼地方。

  月光漸漸透進石窟裡來了,照見洞穴深處主龕的北面還有一龕地藏王菩薩像,上端刻有"人道輪迴"。在地藏像的兩旁雕刻著供養人,一色的雲鬢高聳,宮妝打扮。這些宮人雕刻得面目如生,情態各異,竟比佛像更為精緻。沈瑄就著月光一一打量過去,忽然發現左首第一個宮人的笑容十分眼熟。是誰呢?她的裙裾上繡著豔若桃花的雲霞,竟然正是吳越王妃蔣明珠閨房裡那張古畫上的"霞姑仙子"!

  沈瑄更不懷疑,繞到"霞姑仙子"的背後,輕輕推開塑像。像座下面果然露出一條通道來。

  這條地道陰冷潮濕,不常有人走動。過了一會兒,就和王宮裡來的那條地道匯合了。沈瑄照著地圖上的標記向迷宮深處走去,一路上居然一個把守的人也沒有。如果不是吳越王妃自恃沒人能從宮裡這條通路找過來,就是另有圈套。沈瑄不免一笑,同時覺得這路徑似乎很簡單。蔣靈騫畫的地圖果然有謬誤。有那麼一兩回他鑽進死胡同,但退出來後立刻找到了出路。他隱約感到這只是一般的地下巢穴而已,連機關也沒設置幾個,稱不上什麼迷宮。看來江湖上的傳聞並不盡實。

  前面拐角處,一盞鹿角形的松油燈閃閃爍爍,沈瑄心裡頗有些激動,因為他自己也在那裡待過,那是牢房。

  牢房前面,竟然也沒有人把守。沈瑄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此時還是不由得緊張,旋即朗聲道:"有勞王妃久等了。"

  "咦,"監房那人轉過身來,明眸皓齒,果然是吳越王妃,她淡淡笑道,"四處入口的衛兵都沒有接到你,我還擔心你今晚不來了呢!"沈瑄笑而不答。

  吳越王妃道:"你果然有辦法。只是你千算萬算,也料不到千辛萬苦找到的,竟然不是你那心上人兒,卻是我這老太婆吧?沈大夫,你就是心地太好,連徐櫳這樣的人也要相信,你以為他真的對錢丹死心塌地,不會出賣你麼?"

  沈瑄心念一轉,道:"王妃有所不知。在下去找徐櫳打聽消息,正是委託他通知王妃,在下來了。王妃果然紆尊降貴,竟在這種地方等候--在下真是受寵若驚。"吳越王妃皺眉道:"你找我?不會吧。嗯,你出去這些日子,身上的內傷好像沒什麼好轉,你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我救得了你。你是不是回心轉意啦?"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4
七十三

  沈瑄道:"回心轉意也有可能。不過我的確是誠心誠意來找王妃的。不找到王妃你,誰帶我去見蔣姑娘呢?"吳越王妃哈哈大笑:"笑話,你瘋了麼!我為什麼要帶你去見蔣靈騫?"

  "王妃希望蔣姑娘交出地圖,希望我配製屍毒的解藥。這兩件事情,都不太容易辦得到。即使以死相逼,我二人也不會屈從。眼下惟一的辦法,就是拿她來脅迫我,拿我去脅迫她。要想這樣,只好先讓我和她見見面。"

  吳越王妃頓時板起臉:"哼,憑你也想擺佈我?乖乖躺著吧!"她反手一推,將沈瑄推入牢房,轉身拂袖而去。沈瑄也累了,便躺在地上睡起覺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一個侍衛過來把他叫醒,帶著他往迷宮深處走去。

  腳下的台階級級向上,泥地和石牆也漸漸乾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頂。沈瑄默默記著道路,以備將來脫身之計。

  穿過一扇石門,眼前陡然明亮起來。四顧一望,是一處石室,雖然仍舊沒人看守,卻佈置得十分雅緻。四周垂著刺繡的帳幔,半人高的花瓶裡插著新鮮的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裝點著竹籬茅舍,還引來了活水做涓涓細流。沈瑄一眼瞥去,只覺得像極了天台山上的那個桃源仙谷。

  引路的侍衛揭開一處繡幔,露出一扇掛著大銅鎖的鐵門。侍衛取出鑰匙開了門,十分客氣地請沈瑄進去。沈瑄早看出此人武功不弱,打是打不過的,只得聽命再說。

  屋子裡迴蕩著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閨房一般。繞過一扇美人屏風,室內紅燭半明,熏籠裡升起縷縷紫煙。絲織地毯上繡著紅蓮碧水,地毯盡頭垂著一幅珠簾,珠簾後隱隱是錦繡床帳。沈瑄已覺出帳中睡得有人,他低頭聽了一會兒那女子的呼吸聲,心中大喜,急忙掀簾進去,揭開帳子一看--枕上一綹長發散開,果然是蔣靈騫!

  第十四回 生涯盡處證鴛盟

  蔣靈騫早聽見有人進來,手裡扣了只簪子以防不測。與沈瑄一照面,怔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半日方道:"出去!"

  沈瑄這才意識到,蔣靈騫衣衫不整地躺在被子裡,自己未免太失禮。過了一會兒,蔣靈騫撩開珠簾出來,玄色的長衣已束上,頭髮卻未梳,亂紛紛披在肩上。

  "她把你關在這裡?"沈瑄問道。蔣靈騫點點頭。

  沈瑄呆了一會兒,躊躇道:"那日你受了傷,可好些了?"蔣靈騫又點點頭,仍是不語。

  沈瑄不知如何是好,終於道:"離兒,你還在惱我麼?"蔣靈騫嘆了一聲,眼圈就紅了:"我知道爺爺的死不能怪你。別再提這件事了。"

  沈瑄如釋重負,心情卻反而愧疚起來。離兒無父無母,蔣聽松雖然乖僻嚴厲,終歸是她在世上惟一的親人,這麼多年終歸是相依為命,祖孫情深。他突然橫死,離兒當然傷心欲絕。而沈瑄自己對於此事,也的確難逃嫌疑,無怪她大發脾氣,說出那樣的話來。自己拂袖而去,反而埋怨她絕情,實在是太不體諒她了。離兒若不是匆匆下山追趕自己,怎會被鏡湖派伏擊,又怎會落到吳越王妃手裡身陷囹圄?從前似乎總是他遷就離兒的時候多,其實離兒一直非常理解他。他想著想著,只是出神,竟忘了還要說什麼話了。

  "怎麼你還是被捉進來了。那天不是有人救了你麼?"蔣靈騫問。沈瑄道:"我想進來救你。""你覺得,救得了我麼?"蔣靈騫道。沈瑄笑道:"救不救得了,總要試一試。"

  蔣靈騫抬頭瞟了他一眼,沈瑄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看穿了:反正這樣一來,就算救不了,生死不離的約許,總是如願了。

  "你倆好像很開心嘛!"吳越王妃從屏風後繞出。蔣靈騫本來已握住了沈瑄的手,這時急急甩開,退開半步。沈瑄卻又一把抓住。

  吳越王妃笑道:"沈大夫,我沒虧待你的未婚妻吧?"沈瑄第一次聽人說蔣靈騫是"他的"未婚妻子,對吳越王妃不知該惱恨還是感激。

  "蔣姑娘這樣冰雪似的人兒,"她續道,"我怎忍心讓她住在又冷又濕的地牢裡。這間屋子,是不是很不錯?"

  蔣靈騫道:"你就是把你的寢宮讓給我住,我也不還給你地圖。"她始終沒有說地圖不在手中,防止吳越王妃狠下殺手。吳越王妃淡淡一笑:"你還以為我要的是地圖?那地圖在你手裡這麼久,你就是抄上一千份在江湖上散發也盡可以,我還要做什麼?再說,反正這地圖也是假的。"

  "假的?"蔣靈騫和沈瑄同時驚呼。

  吳越王妃面露得意之色,在一張花梨木海棠纏枝椅上坐了下來:"世人費盡心機,辛辛苦苦追尋來的,卻是一場空,世事多半如此。反正你倆也出不去了,我不妨告訴你們。我這地下宮殿沒有幾間屋子,也沒設許多機關。雖然有幾處佈置得講究了點,也並沒有埋下金銀財寶。試想,我若真的修建那麼一個宏大複雜的迷宮,又弄得東海龍宮似的,那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錢家在吳越的江山,還坐不坐得穩?可那些江湖上的人聽見我有一個地宮,自然要想啦。吳越王妃嘛,驕奢淫逸,用心險惡,這地宮當然也不是什麼好地方。什麼迷宮,什麼財寶,那都是他們自己以訛傳訛弄出來的。哼,真有想像力!至於那些死在這裡的人,那全是因為他們來之前便走漏了消息,被我親手解決掉了。"蔣靈騫和沈瑄聽得目瞪口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4
七十四

  吳越王妃道:"我弄了這麼一個隱秘的地方,不過一時心情所至,想讓這裡成為我最後的歸宿。所以也決不允許外人進來。"說到這裡,她的眼神迷離起來,"不料卻引來這些謠言。我就索性弄出了一張迷宮地圖,看看還能引出些什麼來!蔣姑娘,你來盜圖是將近三年前的事情吧,那時你才幾歲?你想,我若真有一個迷宮,為什麼還巴巴地畫一張地圖出來讓人知道?就算畫了圖,又怎麼會讓一個小姑娘輕易偷走?不過你也不用太抱屈,我說過,這裡本來沒什麼要緊的東西要隱瞞,所以那張假地圖也並不是全假,那是在原圖上憑空加了一些不存在的路徑,其實是殊途同歸。倘若有明眼人能去蕪存真,仍是一張地宮的正確路徑圖。只不過--"她微微一笑,"恐怕很少有人能不受旁路的干擾吧?"

  沈瑄漸漸明白過來,蔣靈騫拿到那張地圖之後,一定細細研究過。聰明如她,也未能記住那些龐雜的路徑。但她對正確的路途也就印象最深。所以照著她畫的草圖,是大致可以在這地宮中穿行的。但若拿著地圖"真本",可就不免麻煩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這就是江湖。最複雜的迷宮是造不出來的,那是在人的心裡。我在敵人心裡築了個迷宮,豈不比什麼磚瓦泥石更強?"吳越王妃微笑道。她見一對年輕人默默不語,顯然是被自己的高論震懾住了,又得意道,"我把這些都告訴了你,蔣姑娘,你還不明白我為什麼千辛萬苦要捉你麼?"

  蔣靈騫道:"我心裡沒有迷宮,猜不出你的意思。"吳越王妃道:"早先我追捕你,確實因為氣惱你一個初出道的小女孩,竟然敢和我作對。不過呢,後來我知道你是蔣聽松晚年收的小弟子,就漸漸改了想法。我發誓殺盡天台弟子,那是因為當初他們七個人對我不住……"說到這裡,她眼中泛出憎恨淒怨的寒光,"卻與你無關。說起來你我還有香火之情,也許因為都是在天台山長大,性情也有相似之處……"

  "呵,"蔣靈騫道,"要和你性情相似,算我倒霉!"

  吳越王妃並不理會,續道:"你幾番幫著黃雲在、季秋谷這些人,我都放過了你。其實是因為,我希望你能到我這邊來。"這句話倒早在沈瑄和蔣靈騫的意料之中。

  蔣靈騫冷笑道:"你覺得有可能麼?"吳越王妃笑道:"當然有可能!你離開錢世駿這不成器的傢伙時,我就覺得有可能!蔣姑娘,莫要忘了,我們天台派的人武功太好,又不聽話,所以在那些自許名門正派的人眼裡,始終是邪魔外道。你現在的處境不用我說,只要你和沈大夫再回到江湖,勢必被那些正人君子亂刀分屍。但我卻能保護你,讓你倆有情人終成眷屬。只要你們為我效力。嗯,沈大夫,你呢,只要為我配解藥,我也會幫你療傷,讓你好好活下去。"沈瑄道:"若是我倆不答應呢?"

  吳越王妃道:"不用我再說吧?"沈瑄和蔣靈騫相視一笑,心領神會。蔣靈騫卻故意道:"可是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

  吳越王妃道:"蔣姑娘,我若不想收服你,怎麼到現在也不沒收你的兵刃,還讓你住在這樣好的地方?我若不愛惜你,又怎會在去年十一月十四日千里迢迢親自送解藥給你?當時雖說是為了邀請沈大夫,一半也是因為很不忍心看著你早早送命。"

  "什麼解藥?"蔣靈騫皺眉道,"那"飛煙散"的解藥金魁銀甲丸不是湯慕龍給的麼,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咦,"吳越王妃詫異地瞧了沈瑄一眼,"沈大夫還不曾對你說過藥是怎麼來的麼?他怎麼這麼死心眼!解藥是我的,所以他為了從我這裡拿到解藥救你,自己到這地宮來住了一個多月,受了一身內傷。他為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呢!"蔣靈騫看看沈瑄的眼神,知道她所言不虛。

  吳越王妃意味深長道:"我是可以救他,但他太不合作,寧死不給我配解藥。現在你合作不合作呢?他眼下這個樣子,你難道看不出來,沒有幾天可以活了?這樣有情有義的郎君,你忍心一天天看著他吐血,血盡而亡?"蔣靈騫傲然道:"我早就知道他要死!"沈瑄大吃一驚。蔣靈騫道,"你以為我怕麼?"

  吳越王妃顯然一時理解不了,反問道:"你不在乎他?"沈瑄道:"她當然在乎我。只不過,就算天下人都容我們不得,我們也決不會曲意逢迎你的!"

  吳越王妃臉色大變,一池芙蓉變成滿地秋霜,半晌方道:"我懂你們的意思了。可是我有辦法折磨你們,讓你們咫尺天涯,讓你們連死也別想在一處!"

  蔣靈騫聽到這裡,不覺臉色微變。吳越王妃忽而一笑:"不過那又何必!我最恨棒打鴛鴦的事。今晚你倆就在一起,好好再商量一下吧!"

  吳越王妃站起身來,緩緩向門外走去。那扇石門再次打開。蔣靈騫向沈瑄丟了個眼色,一大把金針朝吳越王妃背後飛去。可吳越王妃一直小心提防,聽見身後微微風響,立即躍開,左袖一捲,將十幾枚繡骨金針盡數兜在袖裡。蔣靈騫和沈瑄立刻退開幾步,長劍出鞘。

  "我善待你們,你們卻下這樣的辣手!"吳越王妃怒道,"居然用了這麼一大把金針,多謝餽贈啦!"蔣靈騫道:"拿去好了,反正你也不會用。我可不像你,不會使繡骨金針,就用敷了毒的鐵針來冒充!"她說這話,意在激怒吳越王妃。沈瑄聽了,卻不由得心裡一動。

  吳越王妃面色鐵青,雙掌一翻,分別向兩人頭頂扣下。蔣靈騫迎上,劍刃沿著她的右臂斜劈。沈瑄認得這是一招"天姥連天向天橫",遂依樣去劈吳越王妃左臂。吳越王妃既不能向左閃,也不能向右閃,只得雙臂一沉,反手去擒二人手腕。還未等她觸及衣袖,蔣靈騫早拉著沈瑄騰空而起,飛到石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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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就這樣逃了出來,未免太容易了。兩人都覺得頗為意外。吳越王妃返身衝出,雙掌作鷹爪狀,黝黑尖利,銳不可當。

  蔣靈騫低聲道:"瑄哥哥,海客談瀛洲。"沈瑄心領神會,剛才兩人同時使出夢遊劍法,逼得吳越王妃撤招。這夢遊劍法雖然不像兩儀劍法一樣須雙人合使,但因其奇巧詭異,往往令人無法破解閃避,所以當兩個人同出一招時加倍地防不勝防。沈瑄得了主意,劍交左手,與蔣靈騫一左一右,將"夢遊劍法"一招連一招地使出。吳越王妃以前見蔣靈騫用過這天台派的頂級劍法,她的劍術造詣並不高超,仗著掌上有劇毒,可以打個平手。這時兩人同使,威力大增,她居然被逼得節節敗退,無影三屍掌的毒風連兩人的衣角都沒掃到。

  沈瑄隨手拽過一片紗帳,劍尖一挑,朝吳越王妃兜頭罩下。吳越王妃急忙轉向右邊,忽然眼前一黑,卻是被蔣靈騫拋過來的一段紗帳矇住了臉。這時她已聽見金刃破風之聲,知道再往前走,勢必被兩人的劍招碰上。她來不及扯去臉上輕紗,急急往後一跳。只聽"砰"的一聲,那隻巨大的花瓶撞碎了,桃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

  吳越王妃本當怒髮衝冠之時,反而哈哈笑了起來。忽然金光一抖,撤開三尺。沈瑄和蔣靈騫不得不立刻躍開,再一看,吳越王妃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金蛇鞭。這金蛇鞭原來也是吳越王妃自創的獨門武功,因為沒有無影三屍掌來得便捷毒辣,所以並不常用。但金蛇鞭也有它的長處,如非近身作戰,對付多個敵人,就比無影三屍掌有用。吳越王妃此時打的正是這個主意,她料想沈瑄武功較弱,金蛇的蛇尾先向他劈去。沈瑄將身旁的帷帳一扯,閃身而去。蛇尾掃在柔軟的帳子上,力道頓時緩了下來。忽然,白光又起,向金蛇滾滾捲了過來。

  這是蔣靈騫放出了自己的飛雪白綾,與金蛇鞭纏鬥。沈瑄忽然聞到一股腥氣,不禁叫道:"當心,鞭上有毒!"吳越王妃冷笑一聲,使出幻影鞭法,成千上萬碧森森的金光如網織一般籠罩下來。蔣靈騫卻毫不在意,飛雪白綾在金光裡穿梭往來,竟似十分隨意。

  金蛇鞭是用三成金三成銅打造而成,分九十九節,兼顧剛猛和柔韌,無往不利,十分霸道。相比之下,蔣靈騫的飛雪白綾未免柔弱不堪。但沈瑄看了,便知蔣靈騫敗不了。飛雪白綾看似柔軟飄逸,其實對使用者的內功運用要求極高,正是以柔克剛,後發制人。而駕御白綾裡暗藏的鐵鉤,挑、摘、刺、打,更是一門極盡機巧的功夫,金蛇鞭何以能比?

  "兩個小賊,當真不要命了麼?"吳越王妃大叫一聲,忽然跳到盆景上面,停手喝道。蔣靈騫見她肩頭滲血,知道她已為己所傷,不由大喜,白綾一卷,乘勝追擊。

  吳越王妃把金蛇鞭一抖,盪開飛雪白綾,喝道:"你看看周圍再說!"

  原來吳越王妃的侍衛已經在大廳四周滿滿圍了一圈,每個手裡都挽著張強弓,弓弦都已拉滿,箭在弦上,瞄準了兩人。蔣靈騫不禁怔住。

  吳越王妃的眼神忽然飄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狡黠,沈瑄大驚,一把拉住蔣靈騫的腰帶,拽著她向後一躍。"嗖"的一聲,斜斜飛來一把飛刀,把蔣靈騫的腰帶生生割斷。就在這時,蔣靈騫腳下地板"嘩啦"一聲裂開,下面竟然是陷阱。

  蔣靈騫飛身而起,忽然頭頂砸下一個黑沉沉的鐵柵欄。她毫無辦法,只得沉身墜進陷阱。沈瑄一蹲身,在鐵柵欄擋住陷阱口前的一瞬間,滾進陷阱。吳越王妃要拉也拉不住,只聽"砰"的一聲,陷阱口合上。

  "好呀,好呀!"吳越王妃氣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你倆是死活都要在一起啦!你們,你們還想不想上來?"她走到陷阱邊向下張望,卻見兩人手拉手站在一起,根本一眼都沒有往上瞧。

  王照希這時從弓箭手後面出來,低聲道:"娘娘,要不然用機關吧?"她一咬牙,走到盆景後面,把水源上的機栝狠狠一扳,旋即大聲道:"底下兩個不知死活的小賊聽著:一炷香之內,那地牢就會灌滿水,你們出不來就只有淹死在裡面。好好想想吧,現在求饒還來得及。哼,我就不信,死在一起的滋味就那麼好麼!"

  沈瑄朝四周望望,這陷阱其實是一間不小的石室,或者會有出路。此時所有石縫中都有大水沖洩而下,看不出機關在哪裡。蔣靈騫的清絕劍可以斬斷柵欄上的幾根鐵條,但是上去也只能被亂箭射死而已。水漲得很快,已經漫到她的肩膀。

  "瑄哥哥,這間石室一定有出口。你水性好,閉了氣,慢慢去找,找到了就出去了。"

  沈瑄心裡一驚,即使這水漫到頭頂,他閉了氣,仍可以支持兩三個時辰。但蔣靈騫可就沒有辦法了。冰涼的水已經到了她的前額,到了頭頂。她閉不住氣,連連嗆了幾口。沈瑄忙托起她的背,兩人一同浮起。蔣靈騫的口鼻露出水面,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側過臉來,朝沈瑄淒楚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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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水面越升越高,逼向屋頂,只是片刻工夫。

  "你們到底想明白沒有?"吳越王妃看見水已經從柵欄間漫了出來,遂叫道。可是他倆都聽不見了。

  沈瑄這時再也沒有辦法讓蔣靈騫呼吸,只能緊緊捉住她的手。他們全身都漂在大水裡,沉沉浮浮,不著邊際。他睜開眼,看見離兒的面容在波光中影影綽綽,長發隨水飄來蕩去,彷彿水中的柳條,而她面色青白,緩緩吐著氣,手也像柳條一般軟弱無力。

  吳越王妃好奇地又走到鐵柵欄邊,想看看這兩人究竟會怎樣。

  --在清亮寒冷的深水中,兩個影子悠悠蕩蕩,衣袂漂浮,人,卻緊緊擁在一起。這情景……吳越王妃忽然覺得心裡最隱秘的一角,針刺般的痛了起來。她俯下身來,呆呆瞪著那兩個人。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劇烈地擺手。

  王照希不解。吳越王妃輕聲道:"我叫你們都退下。"侍衛們頓時撤得乾乾淨淨。

  過了一會兒,沈瑄驚奇地發現,他們在一點一點地下降--水退下去了。他扶著蔣靈騫坐在地上,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蔣靈騫的裙子上。蔣靈騫只是靜靜瞧著。

  鐵柵欄也撤了,陷阱口垂下一根長繩。吳越王妃的聲音從空蕩蕩的大廳裡傳來:"沈瑄,你帶她走。從你來的路走,別讓我再看到你們。"

  腳步聲也漸漸消失在遠處。沈瑄和蔣靈騫相視一望,不敢相信是真的。沈瑄站起,拉拉那根長繩,頗為結實:"離兒,我們趕快走吧!"蔣靈騫搖搖頭:"你相信她麼?決不能從上面走!"沈瑄點點頭,把這間石室掃視一週,指著一個牆角:"你看那裡!"

  那牆角正是剛才水流出的地方。大水沖過,地上的石磚似乎有些鬆動,顯得與別處不同。沈瑄奔過去,把劍插入石縫中。

  那塊磚被撬了起來,底下露出一條窄窄的石階,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處。兩人大喜,相扶著走了下去。這條地道開鑿得十分簡陋,僅有一人高,黑暗無光。摸索著走過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階,岩壁也越來越濕,應當是在下玉皇山了。

  蔣靈騫道:"瑄哥哥,你看我們在朝哪個方向走?"沈瑄想想道:"朝東。"這可不是那條沒有標出的出路麼?

  蔣靈騫道:"那張地圖上東邊應有一條出路,但是路上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也看不懂。"沈瑄道:"且走吧。"

  又走了許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階越來越窄,幾乎是在山石的狹縫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卻一直沒有出現,石階卻是在往上攀升了。

  "奇怪,難道這個出口在另一座山上嗎?"沈瑄道。他此時內力紊亂,講話時不禁氣喘吁吁。蔣靈騫輕聲道:"瑄哥哥,吳越王妃……真的可以治你的傷麼?"

  沈瑄心想,是真是假,現在有什麼可慮的,忽然看見前面有隱隱的微光,不覺道:"小心了。"

  這裡已是半山腰,又一間巨大的石室。四壁的長明燈如鬼火一般,眨著曖昧的眼睛。石室正中,赫然停了一口精緻的石棺。

  "怪不得吳越王妃說,這迷宮會是她最後的歸宿,連棺材都備好了。也怪不得剛才那條路那樣隱蔽狹窄。她也料到自己將來恐怕不得好死,逃到這迷宮中的迷宮裡來,一塊大石就可以將通路阻斷。她的仇家也決計想不到她葬在這裡。不過瑄哥哥……"蔣靈騫聲音有些發顫,"這裡好像再沒有出路了。"

  沈瑄一瞧,果然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只有他們來的那條通路。"既然是最後的歸宿,是不會再有出路了。"沈瑄沉吟道。

  "不對!"蔣靈騫忽然奔過去,推開了石棺的蓋子,"吳越王妃那種人,怎麼會放棄呢?她肯定還有退路的。我看這石棺裡一定有鬼!"

  然而石棺裡並沒有鬼,這的的確確是一口棺材,不過特別大。蔣靈騫跳了進去,摸摸棺壁,發現是由一塊塊石板砌成,卻不像一般石棺那樣由整塊大石雕刻而成:"我敢說,吳越王妃絕對沒有真的打算死後睡在這裡。"

  就在這時,山道深處遠遠傳來腳步聲。兩人一聽,不禁大驚失色。這條山道絕無人跡,寂靜得連塵埃落地都能引出回聲來。那是吳越王妃聽到他們的聲音,追趕過來了。

  "我好心放你們走,你們竟敢跑到這裡來窺探我的秘密。我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吳越王妃憤怒的聲音在空谷中迴蕩,腳步聲已到了山谷這一邊。

  沈瑄別無藏身之處,一急之下,只得也跳進石棺之中。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剎那,石棺底部的一塊石板,"咯吱咯吱"的地打開,底下又是層層石階,還露出微光來。

  "瑄哥哥,"蔣靈騫壓低嗓子歡呼道,"你竟然一腳就踩著了機關!"沈瑄也喜道:"離兒你趕快下去,我馬上就來。"

  沈瑄轉過身去,費力地將石棺蓋子合好,聽見吳越王妃的腳步聲已經不到十丈了。想到吳越王妃的輕功極好,不免心急。回頭一看,蔣靈騫蹲在那裡,還沒從地道出去!

  "離兒,快走!"沈瑄急出了一身汗。"你先走!"蔣靈騫動也不動,白玉般的纖纖十指,竟然在沒命地摳著石棺底部的一塊青石板。那塊石板上赫然刻著五個字:"江海不繫舟"!

  沈瑄叫道:"別管了,那東西有什麼用!"吳越王妃的腳步聲已經到了外面的石室,一步步急得像催戰的鼓點。沈瑄使勁拽著離兒的裙子:"離兒,走啊!"

  蔣靈騫飛起一腳,將沈瑄踢進地道。沈瑄一頭栽下,半暈過去,又是一大口鮮血,灑在了石階上。

  就在這時,蔣靈騫摳出了那塊石板,把手探進去。也就在這時,石棺的蓋子被擊飛,一隻羊脂玉般的手掌凝著重重的黑氣,向蔣靈騫亮出的背心狠狠擊下。

  蔣靈騫也滾到了地道底部。沈瑄感覺她柔軟的身體倒在自己身上,頓時清醒過來,抱起她,拚命向前跑去。他本來早已沒了力氣,此時腳底的"踏莎行",卻比任何時候都快。

  可是這個地道的盡頭,還是一間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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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沈瑄幾乎要絕望了。吳越王妃卻緊緊追了上來,在他身後不到兩丈遠。"不,我一定要把她帶出去!"忽然沈瑄瞥見,石室一邊似乎有一個香案,寫著牌位,供著花燭。也不知哪裡來的靈感,他忽然長劍出手,擲了過去,把那香案砸了個七零八落。

  吳越王妃一聲慘叫,撲到香案那邊,居然沒有再爬起。這時懷裡的蔣靈騫猛烈地咳了兩聲,微黑的血噴在沈瑄臉上。沈瑄抬起迷離的眼,看見前面彷彿有一扇門,於是一頭撞了過去。

  門"呀"地開了,沈瑄站立不住,栽倒在門外的一潭碧水之中。一股激流衝了過來,把他推入一條寬闊的山溪裡,順流而下。他掙紮著,撲騰著不讓自己被波浪擊沉,同時把暈厥的蔣靈騫緊緊抱住。

  在這碧波無垠的東海上,已經漂流了兩天。兩天以來,沒有食物沒有水,只有一隻小小的破船隨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但這並不是沈瑄所焦急的。整整兩天了,蔣靈騫時而昏睡,時而醒來,卻一直沒有神志清醒的時候,只是軟綿綿地躺在沈瑄懷裡,面如死灰。沈瑄把身上所有的解毒藥丸全都嚼碎了給她喂下,卻還是一點起色也沒有。洞庭沈家的秘方,從來沒有這樣失靈過。

  其實沈瑄自己也到了生死的邊緣。那天他在九溪中掙扎半日,終於被波浪衝入錢塘江。那裡已經接近錢塘江的入海口,波浪滾滾如萬馬奔騰。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樣在滔天的白浪中拚搏過來的,或者只是一種求生的本能吧。幸好蔣靈騫一直昏迷著,他只須將她死死抓住,不讓波浪把他們分開……總之最後,他終於攀上了一條破朽的小木船,幾乎再也爬不起來。

  他那吐血的惡症,在吳越王妃的地道里就發作了。可是根本就顧不上,為了奔命,照樣得用盡全身內力。那些氣血奔撞、萬箭穿胸的疼痛,似乎都感覺不到了。只是這時,看看自己染遍了鮮血的衣衫,才想起來,他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只靠一口生氣維繫。現在每吐一回血,他都要昏迷半天,每次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死去。然而他死了,離兒怎麼辦?

  小船在大海中漫無目的地漂浮,天邊幾朵鉛色的流雲。

  "瑄哥哥……"蔣靈騫緩緩叫道。沈瑄挨近了她,卻聽見她道,"我有話對你說。"

  沈瑄見她眼神明亮,吐字清晰,似是有所好轉。想起她的傷勢,急忙道:"我先問你,吳越王妃是不是打了你一掌,功力如何?"蔣靈騫閉了閉眼:"她沒打著我。"忽然道,"那不是陸地了?"

  果然不遠的海面上浮出一座綠盈盈的小島,島上似乎還有人煙。沈瑄大喜,使勁把小船向那邊划去。到了陸地上,終會有更多辦法,離兒可以得救了。

  蔣靈騫扶著沈瑄的肩膀下了船,才走出幾步,就軟軟倒在沙灘上。沈瑄急道:"離兒,那邊有一間寺院,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叫人來。"

  蔣靈騫用眼神表示拒絕,沈瑄又道:"那麼我背你過去。""不,"蔣靈騫道,"我還有話對你說,很重要的。你聽我說完了,再去找人……"

  沈瑄看見她臉上泛著浮動的容光,眉目間卻是一片青紫。他的心頓時抽緊:這樣的情狀,見過無數回了。這不是好轉,是迴光返照。

  沈瑄將離兒扶了起來,把她的衣衫解開,露出脊背。她的背心膚若白雪,沒有半點傷痕。正如梅雪坪當年所說,無影三屍掌的功力到極致時,根本看不出任何掌印,傷者身上完好無損,但其實已身中劇毒,無可解救了。

  那隻刻著碧桃花和生辰八字的紅色臂環,在陽光下閃閃奪目,刺得沈瑄的淚水奪眶而出。

  "瑄哥哥,"蔣靈騫道,"你別難過了,好好聽我說話。我這一口氣吊了幾天,不肯就死,是因為這些話不能不告訴你。那本書呢?"

  剛才,她的衣裳裡掉出了一個油紙包裹。蔣靈騫顫抖著手指扯開油紙,裡面掉出一本黃皮冊子來。她欣慰地一笑:"果然……"

  --果然就是失蹤多年的洞庭派武學秘笈--《江海不繫舟》。

  "瑄哥哥,這原是你家的東西,被爺爺拿了去,又給了他的女兒,她女兒藏在那樣見不得人的地方。現在,我拿來了,還給你。"

  "離兒!"沈瑄道,"這東西與我們何干,值得你用性命去換麼?"

  "我沒用性命去換。"蔣靈騫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紫色藥丸。沈瑄大驚,這"飛煙散"的解藥金魁銀甲丸她竟然沒有服過。"瑄哥哥,你別怪我任性。你上天台山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看出你活不長了--你想瞞過我,怎麼可能?我可也不想比你活得更久。"沈瑄訝然無語。

  "不過現在你不會死了,吳越王妃說能夠救你,多半是因為她有這本書。就算不是,爺爺說過,你們洞庭派的內功是玄門正宗,你照著這書練練,內傷一定會好。"沈瑄道:"我如何能夠練它!"

  蔣靈騫急了:"我拼了性命換來的東西,你不珍惜麼?"

  "我珍惜的,"沈瑄無法,只得安慰她,"我一定練。"

  "瑄哥哥,"蔣靈騫長嘆一聲,徐徐道,"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盼望你能活下去,長命百歲地活下去……可是從前,我知道你要死了,心裡反而有些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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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蔣靈騫閉了一會兒眼:"你若不是命在旦夕,怎會不顧一切地上天台山來找我?怎會對我許下白首之約?"沈瑄立刻道:"不是的,離兒。那都是我真心的願望,並不是因為要死才對你說說。"

  "我知道那是你真心的願望。"她甜甜地一笑,似乎在回想那個夜晚的美妙情形,"所以,雖然明知實現不了,我也很滿意。能和你在一起,有一年的時間,就是奢侈了。人往往只是到了生死關頭,才能這樣做、這樣說。瑄哥哥,我不是不知道的。其實,倘若不是因為你我沒有多少時間,我不會要你留在天台山陪我,不會的。本來我們就不該在一起,那太為難你,我不是不知道……"

  沈瑄猛然省悟:"離兒,你拚命拿到這本書,究竟是為了什麼?"蔣靈騫看見他終於領會了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淡淡一笑:"瑄哥哥,我一直希望,能夠真正做你的妻子。可就是因為這本書,使得我們兩家結了仇。你爹爹的死,我的爺爺總也脫不了干係。就算你喜歡我,這些事總無法改變。你若要娶我,又如何面對這些冤仇和矛盾……不能,換了是我,是你與我有殺父之仇,我也不能夠嫁你啊!"沈瑄心裡茫然:"為什麼不能呢?"

  蔣靈騫續道:"爺爺已經死了,現在我為你取回了這本書。你將來練成書上的功夫,從前的那些仇恨,是不是可以化解一些?這樣一來,你是不是可以當我是你的,是你的……"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竟然接不上來,倒在沈瑄的臂彎中細細喘息。沈瑄將她緊緊摟住,害怕她的生命真會從指間滑落:"離兒,我永遠當你是我的愛妻。"蔣靈騫又是微微一笑,氣若游絲:"那麼你再答應我三件事。"沈瑄道:"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

  蔣靈騫卻又閉上眼休息,她實在太累了。

  沈瑄忽然想起那年在太湖,她也說過三件事:"從前你就說有三件事不曾辦得,那第三件事還沒告訴我。"

  "傻子!"蔣靈騫道,"那第三件事,就是我遇見了你……那時我希望能夠一生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做不到,別有婚約。後來,後來又出了很多事情……本來以為,你我注定無緣了。但今天,我臨死的時候,你能守在一旁,這不是天大的幸福麼?"

  沈瑄再次聽見她說死,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離兒,我怎麼能夠離開你!"蔣靈騫嘆道:"答應我,第一件,你一定要練好武功,為我報仇。瑄哥哥,你將來一定能成為武學宗師,和你的爺爺一樣。不過,在此之前,沒有必勝的把握,千萬,千萬不要急著去找吳越王妃。第二件,我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只有你,你一定要記著我,每年為我燒紙錢,至少,至少燒五十年……"

  沈瑄就算是傻子也聽得出來,她費盡心思,只是要他活下去啊。

  他心中熱血激盪,幾欲碎裂,只能反反覆覆說著:"離兒,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然而蔣靈騫卻是連說出第三件事的力氣也沒有了,閉目不語,只有出氣沒有入氣。沈瑄瞧著她,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用自己的殘存內力替她吊一口氣,那麼她還能清醒一會兒,再有片刻的相聚。他立刻把手按在她的天樞穴上。

  忽然,眉間一針冰涼,早就神魂不支的沈瑄,終於暈倒了。蔣靈騫顫抖著手,卻拔不出那枚繡骨金針:"你要救我,自己還會有命麼?"她抬眼望去,發現不遠處叢林之中,有一處小小的庵院。

  "我不能讓他看見我死。"蔣靈騫已經站不起來了,她把飛雪白綾的一頭系在沈瑄腰間,一頭挎在自己肩上,就這樣緩緩爬到那座名為"水月"的庵院門前。

  "出家人慈悲為懷,千萬救救我的瑄哥哥。"她把那本《江海不繫舟》塞入沈瑄懷裡,解下飛雪白綾,慢慢向海邊的懸崖爬去。

  微涼的海風吹動著她的秀髮,如朝雲漠漠,如暮雨瀟瀟。只是她的生命,再不會目睹這樣的朝飛暮捲了。恍惚中,似乎又聽見一聲長長的呼喚--"離兒"。她忍不住回頭望瞭望。可是沈瑄此時猶在昏迷中,哪裡會喚她呢?她靜靜坐在懸崖邊,等待死的來臨。眼前的大海上,似乎吉光一閃,越過一個雪白的幻影。

  第十五回 海天愁浪洗蒼穹

  夕陽把海水映得血一樣殷紅,潮水一浪一浪地拍打著海岸,如人的心一般,毫不平靜。海邊徘徊著一個憔悴的影子,在沙灘上留下串串凌亂的腳印。

  印月說,把他抬進水月庵中以後,他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天之中,一切都改變了。沙灘上所有的痕跡都被潮水沖刷得乾乾淨淨。這個島嶼並不大,但無論他怎樣尋覓,再也找不到蔣靈騫的蹤跡。空蕩蕩的海灘,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她若是死了,總會留下屍身--沈瑄存著萬一的希望這樣猜想,或者只是出了什麼事,所以她遠遠地走開了,將來一定還會回來的。只有懸崖邊上掛著的半截飛雪白綾,迎風飛舞,彷彿幽怨的離魂。

  遠遠的,印月招呼他回去了,她那件月白色的僧袍,在晚風中飛揚。沈瑄每次看見印月,都忍不住出上半天的神:這難道是冥冥中天意在捉弄自己?為什麼印月的面目,竟然和離兒如此相似?第一次看見她時,沈瑄把她當作了離兒。這個謹慎的出家人大驚失色。但是不一會兒,沈瑄就知道,容顏可以相似,但眼中的神情卻是千差萬別的。印月的眼神淡漠而空濛,看任何東西都心不在焉,好像在望著遠處的什麼,何來離兒的靈動幽深?

  印月是個帶髮修行的女尼,已經頗不年輕了。雖然長年幽居的虔誠生活,使得她的臉上籠罩了一層純真無瑕的容光,將歲月的鑿痕輕輕掩了去,但她究竟不是少女了。她說她在這遠離大陸的無根島上,已住了十七年。

  那她為什麼會像蔣靈騫呢?沈瑄很想探問一下。但印月太冷漠,雖然認真照料他,卻一句多的話也不肯講。她甚至從來沒有問過,沈瑄是誰,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水月庵小小的三間廂房,只有她一個姑子,她每天燒燒香,唸唸經,讀讀書,彈彈琴,數著日子一天天溜走。

  海上升明月,沈瑄問印月要了火盆和紙錢,來到海邊那個懸崖上。紙灰晦暗的幽光與天上寥落的明星混在一起。沈瑄覺得,他是在焚燒自己的心,將它也燒成縷縷青煙,在風中盤旋、迴蕩、消散。

  "不要臉的尼姑,你如何對得起我徒弟!"遠處傳來陣陣叫罵,沙啞的聲音幾乎要把整個無根島都掀翻了。沈瑄愕然,收拾了火盆,匆匆趕回水月庵。

  庵門緊閉著,門前一個青袍老者,白髮白鬚,滿面紅光。他拄著青藤枴杖,一邊罵一邊跺腳。沈瑄記得下午曾在島子的後面與這老人打過一個照面。印月說,這老人姓曾,是無根島的另一個居民,言語間並沒有厭憎之意。不過這老人講出來的話也太不客氣:"印月,你當初死也不肯嫁給我徒弟,我只當你真的守節!青天白日,竟然在觀裡收留了小白臉。你還知不知羞!"沈瑄可也聽不下去,道:"老先生,你這樣講話太過分了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5
七十九

  那姓曾的老人更不答話,舉起枴杖就向他頭上砸來,沈瑄輕輕避過。只這一個動作,沈瑄就看出這老人沒有武功,不覺暗暗寬心。

  就在這時,庵門開了條縫,印月擲出一件東西來:"我是看見了這個,才收留他的。你若不服,就帶了他去好了。"說完又把門緊緊閉上。

  黑暗之中,看不清是什麼。老者把那東西搶過來,愣了一會兒,忽然異常和藹地對沈瑄道:"公子跟我來好了!"

  沈瑄也看出,印月今晚沒有留自己的意思了,只得跟了那老人去。

  那人的住處在小島背面,幾間木屋,院落裡種著蔬菜。老人點亮油燈,細細查看那件東西。沈瑄瞧出,那是葉清塵給他的木雕鬼臉,一向被他系在腰上。"想不到葉大哥的勢力,居然遠達這偏僻海島。"沈瑄想。

  "清塵好不好?"老人向沈瑄詢問。沈瑄聽他喚"清塵",料想是葉清塵的長輩,道:"回伯父,葉大哥一向很好。"

  老人又道:"他娶沒娶妻子?"沈瑄道:"還沒有。"

  老人搖頭嘆道:"咳,七年啦,七年啦,全是那尼姑害的!"

  沈瑄莫名其妙,葉清塵不娶妻,和印月有什麼關係。他隱約看出,印月和這老人都是好人,可兩人的關係又透著十分的古怪。

  老人又道:"你有他的這件信物,又叫他大哥。你是他什麼人?"沈瑄道:"晚輩和葉大哥是結義兄弟。"

  老人顯得十分歡喜:"清塵看重的人,一定不錯。"他舉起油燈,又細細查看起沈瑄來,忽然叫道:"咦……"沈瑄知道他驚奇的是什麼:"伯父,晚輩受傷已久,本來就活不了幾天啦!"

  老人大搖其頭:"年紀輕輕的怎麼講這種話!"說著一隻瘦棱棱的大手就搭在了沈瑄背上。沈瑄只道他根本不會武功,毫不防備。不料一股雄勁的暖流,源源不斷地走遍了他的奇經八脈。他這時要推辭也來不及了,只覺得這些天煩亂衝突的氣流漸漸平息,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這老人的內功明明與葉清塵是一脈相承,只是修為更加深湛。

  一個時辰之後,沈瑄清醒過來,向老人道謝。老人皺著眉頭,深為憂慮:"我還是救不了你呀!"沈瑄淡淡一笑,不以為意:"伯父為我耗費功力,晚輩感激不盡。只是晚輩命數如此,又有何憾。"

  老人道:"你究竟是誰,怎麼來這的?"沈瑄見這老人遠遠不似印月冷漠,遂大致說了受傷被人追捕,漂流至此的經過,又道:"晚輩的妻子下落不明,多半已然仙去。晚輩若能早一點追上她,很是心滿意足。"

  "可嘆,可嘆!"老人聽得唏噓不已,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又道,"不行!殉情固然很好,但你要就這樣死了,將來清塵知道,豈不怪死我!我決不讓你死。""伯父不用費心。"沈瑄微笑道。"不行不行。你萬萬不可以死。"老人踱來踱去,揪著自己的白鬍子,焦急不堪,"我救不了你,那可怎麼辦!"

  沈瑄閉目不語,忽聽的老人道:"這是什麼?"原來那本黃皮冊子從沈瑄懷裡露了出來。他來不及阻止,老人就一把搶了過去:"《江海不繫舟》?"他匆匆翻了幾頁,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好呀好呀,這就是好藥方子嘛!這是煙霞主人留下的一本武功秘笈,就照著它練!"

  沈瑄不語。老人遂興致勃勃地解釋道:"莊子有云:"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然若不繫之舟。"不繫之舟,遨遊江海,正是武學的玄妙境地。你大概還不知道,煙霞主人叫做沈醉,是幾十年前的一個武林泰斗、洞庭派的開山祖師。他的玄門內功最是正宗。你照著這本《江海不繫舟》好好練練,多半能把傷治好。搖頭幹什麼?他姓沈,你也姓沈,可說是一家人。你練他的功夫正是理所當然。快快,馬上開始練!"

  沈瑄道:"伯父,晚輩早不存生意,是不會練這本書的。"他雖然說得平淡,語意卻甚是堅決。這些天來他記起蔣靈騫臨終時叫他練功、復仇的話,有時也會翻翻這本《江海不繫舟》。這本小小的冊子,是離兒以生命換來的,書皮上還濺著兩人的血。他一看見,便是揪心的痛楚,哪裡還能練!他只是把它卷在那段飛雪白綾裡頭,當作蔣靈騫的遺物細心保存著。至於他自己,早已準備快快離開這個寂寞的人間了。

  老人見他不允,皺眉道:"真是死心眼!"眼珠子一轉,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沈瑄道:"伯父是葉大哥的授業師父。"

  老人沒想到他回答得這麼爽快,倒是一愣,旋即恨恨道:"葉清塵這小子,叫他不要說師父是誰,這等不聽話!"沈瑄道:"葉大哥倒是從來不肯說自己的師承。是晚輩自己猜出來的。"沈瑄聽過老人的話,早料到他和葉清塵淵源頗深,又見識了他的內功,故而猜到。只是在這海外荒島居然得遇義兄的師父,卻也真是奇緣了。

  老人笑道:"清塵的武功很好。他的師父居然是個一點功夫也沒有的人,你可也萬萬想不到吧。"言語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

  其實沈瑄已經想到,這老人根本不是不會武功。以他的深湛內力,從前應當是個絕頂高手。但是他手足癱軟,明明是被人廢去功夫。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他才避居荒島,也不讓葉清塵對人提起自己。

  "老朽姓曾,名叫曾憲子,你年紀尚小,說給你聽也無妨。清塵是我惟一的徒弟。二十二年前老朽最後一次回中原時,遇見了他。他本來是孤兒,在蘇州城裡要飯,被丐幫的幾個花子欺負。老朽看他頗有幾分骨氣,就帶了回來,慢慢調教。名為師徒,其實如父子一般。"沈瑄點點頭。

  曾憲子又道:"你是清塵的義弟,我自然不能不管你。可是你現在一心要死,叫我將來如何向清塵交代?"沈瑄道:"曾伯伯,你對我很好。我命中注定無壽,哪裡怪得到你。"

  曾憲子不理他,只是一味哼哼道:"清塵啊清塵,你這個義弟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師父無能,師父救不了他。師父以後還有什麼面目見你!"他說著說著,居然掉下淚來,"清塵啊,師父不能等你回來了!"竟然拿出一柄匕首,向自己頸中刺去。

  沈瑄慌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曾伯伯,你這是干什麼!"曾憲子道:"你要死,我又攔不住。只好趕在你前面死掉。"沈瑄急了,慌忙道:"曾伯伯,你若因我而死,叫我又何以自處!"曾憲子眨眨眼,道:"除非你答應我,練那本書上的內功,把你的傷治好。"

  沈瑄這輩子也不曾想到過,有人為了要他練武,竟會以死相逼,何況這人還是剛剛相識。曾憲子見他發愣,又補說道:"我說要死,可不是嚇唬你。老朽在這世上,罪孽深重,早是多餘的人。卻不像你,大好青年,死了可惜。你不想想,你的妻子只是失了蹤,又不一定真死。要是她今後找了回來,問老朽要人,難道要老朽指個墓碑,說你丈夫就在這裡,進去見他吧--那老朽真不如去死算啦!"說著又往刀尖上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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