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武俠】青崖白鹿記 作者:沈瓔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29:4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 38425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1
六十

  錢丹毫無江湖經驗,這話講得不明不白,誰去理他?只見一隻白皙的手從船艙裡伸出來,把簾子撩了撩,旋即有人道:"上來吧!"

  錢丹大喜,扛著麻袋跳了過去。剛進得船艙,正要謝過主人,忽然嗅到一種奇特的氣息,還沒看清船裡的人是誰,他就悠悠地倒了。

  那一隊官兵對於葉清塵來說是舉手之勞。他把他們撥倒在地,也去追那匹白馬。趕了一路,才發現錢丹使了掉包計。回頭去找錢丹和沈瑄,怎麼也找不到。天剛濛濛亮,王宮中就派出了人馬在錢塘府裡搜查,葉清塵料想他二人並未被捉回去,遂過錢塘江,約了一些江湖上的熟人幫著尋訪。哪知找了幾日,仍是半點消息也無。葉清塵想到沈瑄顯然受了極重的內傷,錢丹又是個不大懂事的年輕公子哥兒,不免焦急萬分。

  這日在一個小鎮上喝悶酒,忽然聽見對面當鋪門口有兩個年輕女孩子在吵架。其中一個面朝著葉清塵,文文弱弱,面色蒼白,卻急急嚷道:"快放開我!我要去抓藥救人性命的,誰跟你歪纏!"

  另一個女孩青衫雙髻,顯見得會一點功夫,一手扣著白面少女的手腕,不依不饒道:"要走先把東西留下!好小賊,哪裡偷來的!還敢拿出來換錢!"

  葉清塵聽得那青衣女孩的聲音甚是耳熟,走過去一張,竟然是三醉宮的丫鬟青梅,不知怎地到了這裡。葉清塵道:"青梅,有話好好說!"

  青梅回頭看見他,又驚又喜:"葉大俠,可找到你了!你看這個人偷了沈公子的玉珮來當,幸虧被我發現了!"葉清塵看見白面少女手裡果然有一塊小小的蓮葉雙魚佩。青梅補充道,"這是夫人給沈公子的,所以我一見就知道!"

  葉清塵沉聲道:"姑娘,玉珮主人在何處?"

  白面少女咬唇不答。

  葉清塵遂一拂衣袖,玉珮到手,道:"如此我就先收下了。我是玉珮主人的朋友,將來替你還給他。"

  白面少女跺腳道:"你要是他的朋友,總不好讓他病死吧!他吐血吐得不成樣子,急須千年老參補一補。我又沒錢,只好拿他的東西來換,你們卻說我是賊。"

  葉清塵明白了,道:"你們倆且等在這裡,我去找藥。"說罷匆匆離去。

  青梅愣了愣,忽然不好意思地笑道:"姐姐,我剛才說錯了話,你別生氣啊!你姓什麼?"

  白面少女淡淡道:"姓季。"

  原來這白面少女正是太湖黃梅山莊裡那個害哮喘病的女孩,天台弟子季秋谷的小女兒季如藍。

  小鎮邊上的一間隱蔽的小小院落裡,葉清塵和青梅見到了沈瑄,他面色慘白,有氣無力地躺著,衣襟上全是斑斑血跡。葉清塵握住他的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卻是沈瑄先道:"大哥,你來了。她,她好麼?"

  葉清塵嘆道:"她好得很,你不必擔心。你怎地弄成了這樣?"

  沈瑄笑道:"我練了吳越王妃的無影三屍掌。"

  葉清塵與青梅都瞪大了眼睛。

  沈瑄道:"大哥,你知道吳越王妃為什麼一定要我去作她的醫生麼?原來這妖婦練那害人的功夫,已然自損其身,倘若找不到解救的方法,必然活不出三年。她把屍毒煉在自己的手掌上,雖然有屏蔽的法門,但年深日久,毒質總要慢慢地順著脈絡往上行走,漸漸的每催動一次內力,毒質就要發作一回,痛癢不堪。這三年之內,屍毒將遊遍她全身,雖然這樣一來她的掌力更毒,但後患也會越深,總有一天要活活毒死她自己。"說著說著,猛然咳了一陣,掙到床邊,吐了一口鮮血出來。

  葉清塵連忙扶住他,青梅道:"那麼你可以治她?"

  沈瑄搖頭道:"我可治不了。屍毒為天下第一劇毒,根本無藥可解。只是我家原有一些方子可以將毒力稍稍克制一下,使得發作時不那麼痛苦。她要我試著給她配製屍毒的解藥,別說我配不出來,就算配得出也不能給她!後來她見我不肯,就逼迫我也練她那無影三屍掌,搞成了這樣。"

  青梅道:"你自己不練不行麼?"

  葉清塵心想:若能自己做主,也不叫做逼迫了,問道:"難道你也中了屍毒?"

  沈瑄道:"我還沒來得及往掌上煉毒,只學了她的內功心訣,就不行了。"思索了一會兒,嘆道,"吳越王妃的內功實在奇怪。她將自己的一些內力逼入我體內,然後講了幾句心訣,讓我自己吐納調理。不料……"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胸中又疼痛起來,閉了眼靠在枕上,想把嗓子裡那些甜甜的東西壓下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1:41
六十一

  葉清塵把了把他的脈,果然發現沈瑄體內似乎有無數道氣流在衝撞,這些氣流說陰不陰,說陽不陽,十分的詭異。原來吳越王妃的內功本是天台功夫的底子,獨擅陰寒。但這無影三屍掌的內功卻莫名其妙地揉入了陽剛之力。她仗著自己武功好,尚能強行化解,其實是後患無窮,不僅有屍毒遊走之厄,一旦走火,內息衝突渙散,不堪設想。沈瑄沒有她那樣的功底,被她逼入這種陰陽雜合的內力,體內氣流亂撞,當時就支撐不住了。一旦運功調理,胸中如同有千萬把尖刀在亂刺,只有吐出血來方能稍稍緩解。

  葉清塵把沈瑄扶起來,雙手按在他穴道上。沈瑄搖頭道:"沒有用的,大哥。我是怎樣也好不了,別為我白白地消耗元氣了。"葉清塵明白,沈瑄是醫生,他自己都說沒有用,自然是無計可施了。但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這樣不停的吐血,直到血盡而亡麼?

  "至少能給你緩解一下!"葉清塵不由分說地點了他的穴道,將兩道真氣灌入他的身體裡。

  過了大半個時辰,行功完畢,葉清塵吐了一口氣,解開沈瑄的穴道。沈瑄略一運氣,果然好了許多,遂微笑道:"多謝大哥費力,救了我一條命回來。"

  葉清塵已是累得不行,苦笑道:"不要這樣說,你的病情我已經清楚。實話告訴我,你還有多長時間?"

  沈瑄道:"本來我活不出這個月。大哥你的兩道真氣將吳越王妃的內力暫時壓住,將來發作的次數會少一點。大約我還有半年的時間。"

  葉清塵默然良久。

  青梅在一邊聽見他們倆這樣說,早就忍不住哭了出來。沈瑄道:"生死有命,別哭了,青梅。我還沒問,你怎麼會在這裡?舅舅和舅母好麼?"

  青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知從何說起,看了看葉清塵,又看了看沈瑄,忽然道:"葉大俠,蔣姑娘回天台山啦!"

  沈瑄皺皺眉,不解地望著葉清塵。葉清塵遂道:"我出來找你之前,她尚未恢復。我就將她託付給吳掌門照管。"

  沈瑄急了:"大哥,你怎麼可以……"忽然胸中一窒,幾乎暈過去。季如藍正巧端了剛剛煎好的參湯進來,見這情狀,趕快給他灌下一口參湯。沈瑄才緩了過來。

  葉清塵頗為不安,道:"二弟,你舅舅的為人你該知道。他說放過蔣姑娘,自然萬萬不會再為難她。本來我可以托別人照顧蔣姑娘,但是黃鶴樓上鬧出事情後,江湖上想找她麻煩的人太多。將她放在三醉宮,一來外人萬萬想不到,二來你舅舅不管心裡怎樣想,他既然答應了我,一定會盡力保護她,等著你回去和她見面。"

  "舅舅保護她……"沈瑄低聲道,他此時已有些明白葉清塵的用意。

  葉清塵見他不信,便鄭重其事道:"二弟,我後來細細想過,吳霆兄弟的死,只怕另有其因。湯鐵崖、我還有青梅都吃過蔣姑娘的繡骨金針,可都沒死。湯鐵崖當時全身癱軟,後來幾天動彈不得;我則是被冰住了全身,運功抵禦方解開;而青梅中的那一針,只相當於被人輕點了穴道,一會兒自己就好了。如此看來,這繡骨金針由她一人使出,威力竟是如此的不同,彷彿並不是針上有毒所至。"

  沈瑄道:"是啊,她曾說過繡骨金針沒有解藥。無毒自然無解藥。那時她在葫蘆灣殺死四個人,在鐘山刺我的印堂,用的針上確乎是無毒的。季姑娘,你可知道其中緣故麼?"

  季如藍搖頭道:"繡骨金針是天台派的絕技,連本門弟子也很少得到真傳。我爹就不會,更別說我了。我想如果只是一種普通的毒針,不至如此難學。"

  葉清塵道:"而吳霆兄弟分明是中毒而死的。還有,蔣姑娘那時被湯家軟禁著,她連逃跑都不能夠,如何出來暗殺吳兄弟?此中定有別情。我本來希望你回去後,大家可以把事情講清楚。說不定……唉!"

  原來葉清塵留蔣靈騫在吳劍知那裡,不但是要設法引沈瑄回君山,更是從中斡旋,化解兩邊冤仇,好讓沈瑄重歸洞庭門下。沈瑄聽到此處,焉有不知的?他雖不會真的指望吳劍知能夠改變想法,但大哥的良苦用心也令他十分感動。只是他眼下命在旦夕,一切都沒什麼要緊了。

  青梅忽然道:"可是葉大俠你不知道,蔣姑娘留在三醉宮,惹了多少麻煩出來!"

  "怎麼?"

  青梅道:"那可別提啦。我們把她關在桃花塢裡,就在沈公子院子的隔壁。先是老爺太太跑去問她,少爺究竟是怎麼死的。可她理都不理老爺。老爺白白講了許多,一個字也問不出來。只好算了,等沈公子回來再說。後來,她心情不好,絕食不肯吃飯,還跟我們發脾氣,"

  葉清塵道:"我原託了樂姑娘照料她,樂姑娘可勸得她麼?"

  "樂姑娘也拿她沒辦法,後來……"青梅瞅了沈瑄一眼,道,"後來我到沈公子房裡取了一幅畫兒給她看,她自己哭了一回,後來居然就好了,還問我拿筆在畫兒上寫了幾個字。"

  沈瑄問道:"她寫的什麼?"

  青梅道:"我聽樂姑娘說,那是《瀟湘曲》,什麼"一剪斑竹枝,離離紅淚吹怨辭,湘靈一去九山空,流雨回雲無盡時。""

  沈瑄默然。季如藍聽到此處,本來蒼白的臉似乎更白了。

  青梅嘆道:"其實,後來連夫人也說,少爺一定不是蔣姑娘殺的,蔣姑娘那麼喜歡沈公子,怎麼會對沈公子的親戚不好。"

  沈瑄臉紅了紅,青梅看在眼裡,又道:"蔣姑娘在我們面前,從來不肯提沈公子。偏偏沈公子你老也不回來。其實,沈公子,你可別怪我做丫頭的多嘴。你現在為她弄成了這個樣子,應該讓她知道。她其實很想念你的,卻不知道你的心意,徒生猜疑,有什麼好?"

  "後來呢?"葉清塵問道,"她怎麼又回天台山了?"

  青梅咬牙道:"都怪那個什麼九王爺姓錢的,找上門來非要見蔣姑娘不可。老爺拿了許多話來推托,偏他賴著不走,一口咬定蔣姑娘在三醉宮。"

  葉清塵奇道:"錢世駿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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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青梅道:"老爺也奇怪得很。後來沒辦法,老爺說那錢世駿原來跟蔣姑娘拜過把子,看他也沒什麼惡意,就去問蔣姑娘。蔣姑娘同意見他,畫了張畫兒,就把他打發走了。"

  沈瑄心想:錢世駿唸唸不忘的,無非是找離兒要那張吳越王妃地下迷宮的地圖。難道離兒自己已經找到那地圖了麼?

  青梅續道:"本來他走時,老爺叮囑他不要將此事說與旁人知曉,想他在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定然守信。誰知錢世駿前腳走,後腳就一撥一撥的有人來,質問老爺為什麼窩藏妖女,有一回老爺還不得不跟一個婦人動了手,據說是什麼鏡湖派的李素萍,反正也不是老爺的對手。"

  葉清塵微笑道:"鏡湖派的老太太偏愛管這種事。"

  青梅道:"就在那天晚上,蔣姑娘留了一封書信給小姐就走了,說是不給我們添麻煩,回天台山了。本來我們也沒敢拘束了她,她要走當然攔不住。不過據我看,只怕還是因為她久等沈公子不來,心裡難過,才下定決心走的。蔣姑娘這一走,我也只好追了過來。"

  葉清塵皺眉道:"追過來?"

  青梅說著忽然滿臉通紅,似有愧色:"都是樂姑娘說的,她說那第二粒解藥,先別給蔣姑娘吃,怕她萬一……"

  沈瑄嘆道:"阿秀姐姐不知為什麼,對離兒總是有些嫌忌。"

  青梅道:"不料蔣姑娘突然走了,老爺就叫我把解藥給她送去,別耽誤了她。可是天台山那麼大,荒山野嶺的,我怎麼找的到蔣姑娘。"

  沈瑄遂道:"青梅,你將解藥給我,我給蔣姑娘送去。"

  "你病得這麼重,可以去麼?"季如藍有些焦急。

  葉清塵也道:"二弟,你還是好好養傷吧。我一定幫你辦好。"

  沈瑄笑道:"大哥妙手回春,我現在已經好多了。想來這幾個月裡,走到天台山去是不成問題的。"

  大家想到他時日無多,一時又是沉默。

  沈瑄停了一會兒,又緩緩道:"本來以為,垂死之人,相見也是無益。可現在,現在……我實在很想看到她。"

  葉清塵嘆道:"我送你到剡中。"

  季如藍臉色愈發白了,半日忽然道:"你再留一日吧,我為你收拾,收拾一下行裝。"

  沈瑄有些動容,道:"這次若不是遇到季姑娘,我早就死了,卻未曾好好謝謝你。"

  季如藍呆了呆,忽然道:"你可知道我照顧你,是有目的的?"

  沈瑄臉色微微發紅,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季如藍道:"我現在已是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又因為生病廢去了武功,將來可無法安身立命。"她頓了頓道,"我想求沈公子傳我醫術。"

  沈瑄似乎如釋重負,道:"這沒有問題。只是我現在無暇給你講解。這裡還有兩本醫書,並不艱深。留給你慢慢自學,可有小成。不懂之處只好去問別的醫生了。"

  季如藍接過那兩本書,古舊的手抄本,上書"桐山秘笈",心知是他家祖傳之物,連忙在沈瑄面前跪下,欲行拜師之禮。沈瑄忙阻止:"你我平輩,這卻不可。"季如藍執意要拜,沈瑄遂道,"也罷,這是先父的遺物,算我替先父收一個隔世的弟子吧。"兩人遂以同門師兄妹之禮見過了。沈瑄不覺嘆道:"季師妹,將來好好照顧你自己。這是我祖母若耶溪陳氏傳下來的獨門醫術,總算不會失傳了。望你能將它發揚光大。"

  葉清塵看在一旁,忽然道:"季姑娘,你是如何遇見沈兄弟的,還有個錢丹公子呢?"

  季如藍淡淡道:"那個錢丹,自己回家去了。"

  沈瑄補充道:"那晚我們在錢塘江上逃命,可巧遇見了季師妹,錢兄弟就把我託付給了她。"

  過了一日,葉清塵和沈瑄便上路去嵊州,青梅獨自回洞庭湖去。季如藍倚在門邊,目送他們走得看不見了,轉進屋來,捧著那兩本醫書呆立半日,忽然一滴淚珠滾到了發黃的紙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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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第十二回 斑竹枝裡桃源洞

  從紹興到臨海,自剡中,經天姥,過關嶺,越赤城,是一條延綿的古老驛道。青山水國,長亭短亭,自古以來這條驛道上不知走過了多少詞人墨客,散落下多少苦旅哀歌,到如今也只剩下滿山的幽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葉清塵和沈瑄在天台山腳下的剡溪邊告別。葉清塵看他這幾日氣色尚好,略略放心。臨別時沈瑄取出琴來,說要為大哥再彈一曲。他那五首《五湖煙霞引》已練得純熟。葉清塵聽到這人間絕調,竟然心裡空落落的。他知道這大約是最後一次聽沈瑄彈琴了,惟其如此,更難以靜下心來。

  沈瑄沿著蜿蜒輕柔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邐進入深山。天台山綿亙幾百里,雄奇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孫綽譽之為"玄聖之所游化,靈仙之所窟宅"。可沈瑄卻不知道他的"靈仙"在哪一處幽谷仙洞,只能一路跋涉尋找。朝沐煙嵐濕霧,暮枕明月松濤,每日裡相伴的只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風。雖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卻發作得少了。

  可是想找到蔣靈騫卻並不容易。天台山中多的是寺院道觀,雖亂世裡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觀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還是有的。沈瑄每每借宿在廟裡,順便向主人打聽天台派的蔣掌門住在什麼地方。不料所有人聽見"蔣聽松"三字,臉上都掛了一層嚴霜。有的冷冷地再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惡人,力勸他不要去找那魔頭。想不到蔣聽松在這天台山,聲名竟是如此可怕。

  那日在桐柏觀,接待的道士本來甚為客氣,一聽沈瑄說要找天台蔣家,登時將他趕了出去。沈瑄無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找了處樹蔭臥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頭。沈瑄一看,卻是個過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滿面溝壑也不知是皺紋還是傷疤,神情卻甚是慈祥超脫,像個得道之人。沈瑄連忙起來行禮,老和尚合十道:"小施主何不到貧僧舍下住一晚,好過在這裡風餐露宿。"

  沈瑄道了謝,遂隨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著一竹筐的草藥,沈瑄接過來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辭。

  原來這老僧法號枯葉,並不在哪家寺院掛單,自己在瓊台崖下結了一間草廬修行。

  "貧僧年輕的時候略學過一點醫術。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時也給四鄉的山民看看小病。這天台山裡,有許多難得的草藥啊!"晚間枯葉一邊在燈下查點藥草,一邊向沈瑄介紹。沈瑄自是行家,看看這些藥草其實都是極普通的品種,老僧講的一些醫理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他只是默默聽著。

  夜裡睡前,沈瑄鼓起勇氣向枯葉打聽天台派的山門在什麼地方。枯葉愣了愣:"你找蔣聽松做什麼?"沈瑄道:"不是找他。我有一個朋友是天台門下,我正要去尋訪她。"枯葉道:"真是去訪朋友麼?"眼神中竟有一絲焦慮。沈瑄的臉不覺紅了紅:"真的是。"

  枯葉看在眼裡,似乎鬆了口氣:"原來如此,蔣聽松為人仇家甚多,貧僧還擔心你是去向他尋仇的呢!那人很厲害,只怕小施主要吃虧。既是訪友,倒也罷了。不過,這天台山上很多年前就沒了天台派弟子。只剩個蔣聽松和他收養的小女孩。你要找的,難道是那姑娘?"沈瑄被人一語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聲道:"正是蔣姑娘,大師知道她麼?"

  枯葉嘆了口氣:"她小的時候見過一兩回。小施主,你還是別招惹她。我聽人說,這女孩子的手段,不亞於蔣聽松呢!"沈瑄認真道:"蔣姑娘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大師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還請大師指點。"

  枯葉卻不回答,只是轉過身挑燈,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說:"蔣聽松性情急躁,他的住處平素都沒人敢走近,碰上他可不妙。小施主,你聽貧僧一句勸吧。"沈瑄微笑不語。枯葉見無法,只得長嘆一聲。

  這樣情形見多了,沈瑄也不再追問,第二日便辭別枯葉上路了。枯葉始終沒有說出蔣聽松的住處,卻往沈瑄行囊中放了許多干糧,其情殷殷,令沈瑄十分感激。

  其實沈瑄雖然打聽不到什麼消息,還是有主意的。他想蔣聽松既號"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會有線索了。這一日漸近黃昏,他忽然看見前面的山巒之間一片丹霞,心不覺狂跳起來。

  "赤城霞起以建標",赤城山以霞聞名,是因為山頂的岩石呈赭紅色,夕陽一照,燦若明霞,故而為天下一絕。沈瑄無暇欣賞,趕快爬到山頂,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見一片破舊的宅院,油漆剝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幾個字。沈瑄心裡七上八下,此番造訪,倘若能先見到蔣靈騫固然好,離兒縱然發發脾氣,總會維護自己。若先見到蔣聽松這神秘的武林高人,他會如何對待自己呢?想來在蔣聽松看來,是自己"破壞"了他孫女的婚姻,他一定不會饒了自己。然而在沈瑄眼裡,蔣聽松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間接的殺父仇人。想到此處,那漂滿整個洞庭的血色又蕩漾到了眼前。

  沈瑄閉了閉眼,暗道:我已沒有幾天可活,只求能見到心愛的離兒,別的管不了啦。舉手便敲那大門。

  不料那門"呀"的一聲就開了,搖晃幾下幾乎便要垮掉--原來根本沒插上。走進去一看,卻是一片極大的庭院,依稀當年是練武場,野草蒿蓬早已長得齊腰,在晚風中搖曳。沈瑄心想,這麼多屋子,不知離兒住哪一間,遂提了氣息,大聲道:"洞庭湖沈瑄求見赤城山主人。"

  他連說三遍,只聽見山谷裡傳來自己的回音。難道都不在家麼?猶豫片刻,穿過練武場向那排房屋尋去。這些房子早已沒有人住,瓦松積頂,狐兔成群。沈瑄撥開亂草,從門窗中進去,只看見斷梁殘柱,幽幽暗暗中飄晃著蛛網塵絲,沒有半點人氣。轉到後院,卻見拐角處一間屋子,階下甚是潔淨。沈瑄心中一動,奔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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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那間屋子裡依然沒有人,但卻收拾得乾乾淨淨。雅緻的輕紗羅帳低垂著,看起來像是少女的閨房。房間很大,書架、棋枰、琴台、花案一應俱全,無一不是極盡精緻考究。沈瑄隨便看了看一隻花瓶,發覺是純銀打製,雖然年久,上面嵌著的一對拇指大的珍珠仍是熠熠有光。妝台上的鏡子上刻著"崇化坊"字樣,這是唐朝長安城裡最有名的磨鏡作坊,毀於黃巢戰火,留下的作品價值連城。

  難道這是離兒的房間?沈瑄越看越覺不像。離兒簡樸灑落,連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房裡怎會如此奢華,便像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一般?而且,沈瑄再看又發覺,這屋裡的東西雖然整潔,卻是多年前留下的。琴弦已然崩斷,羅帳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陽殘照忽然從窗櫺間透過,落到東牆一幅畫上。沈瑄望去,不看則已,一看幾乎嚇了一跳--畫上一個盛裝少女容光滿面,風姿楚楚,雖然年輕了些,沈瑄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正是吳越王妃!

  沈瑄雖然早知道吳越王妃是天台門下,卻沒想到她的閨房留在這裡。畫的落款題著:"為明珠愛女小照赤城山人於乙酉年碧桃花時。"

  原來吳越王妃竟是蔣聽松的親生女兒,叫做蔣明珠。沈瑄想起當年在太湖黃梅山莊聽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來。

  繞了整整一圈,沈瑄才相信,原來這赤城山居的確沒人居住了。從斷牆殘垣中穿出,夕陽已落進山谷。立在崖邊,夜晚的涼意悄悄襲來。沈瑄忽然打了個寒戰。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麼地方呢?眼看這莽莽無盡的大山籠在了暮靄沉沉之中,他自進山以來,頭一回感到絕望。

  忽然,憑空掠過一道白光。雖只一瞬,卻不啻靈仙一羽,把山谷都照亮了。正待細看,白光竟落到眼前--那是一隻白鹿,渾身閃著雪一樣的光澤,輕盈靈動。沈瑄好奇地瞧著這神物,它也用一雙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地看著沈瑄,彷彿欲言又止。

  沈瑄不覺嘆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靈,可知道我的離兒在哪裡?"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那白鹿聽見聲音,忽然走了過來,跪在沈瑄面前,似乎示意他騎到自己身上。沈瑄又驚又喜: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啦!他不假思索地跨上,笑道,"有勞鹿兄!"

  只聽"呼"的一聲,白鹿帶著沈瑄飛了起來。這種騰雲駕霧的滋味真如羽化飛仙,只見青山綠水在腳下一一掠過。不知飛了多遠,白鹿終於在一個碧幽幽的深潭邊停下,讓沈瑄下來,它卻一閃而去。

  這就是金橋潭,幽花碧水,寂寂無人。潭的上游是碎玉斷銀般的鳴玉澗,從層巒疊翠中飛流而下,澗隨山轉,斗折蛇行。沈瑄沿澗水而上約一里,兩岸的石山越束越緊,娟娟攢立,嵐翠交流,似乎沒有路了。此時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瑄不禁沉吟起來。

  忽然溪流中漂來一片竹葉,接著,又是一片,兩片……沈瑄隨手拈起,驚訝地發現那是湘妃竹的葉子!他心中一亮,朝竹葉流來的方向看去,一塊大石背面,果然隱隱有路,於是渡水越石,向山谷深處走去……

  新月如眉,從東山爬起。山谷中的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銀輝,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竹林裡蜿蜒出一條明澈的小溪,流露著幽幽的波光。小溪邊、修竹下,斜倚著一個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勝雪,如春雲出岫;秀髮披拂,若楚雨瀟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見溪流的浪花裡擺動著兩隻小腳,似乎正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瑄幾乎連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腳步,悄悄凝望。

  "什麼人?"一聲輕叱未了,早飛來一片石塊。沈瑄正在出神,竟未躲過,石塊砸在前額上。他猛地一驚,忽然氣血上湧,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地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草廬中,身下墊著冰涼的竹蓆。他不無欣喜地想:"是離兒的屋子吧?"

  四顧一望,又覺得不太像。這間屋子幾乎全是由竹子構成,竹門竹窗,竹桌竹椅。陳設十分簡單,牆上掛著斗笠鐮刀,架上擺著鍋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事,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更奇的是,床邊竟懸著一隻竹編的小小搖籃,裡面嚴嚴地鋪著繡了桃花的小被縟。被子上擱著一隻翠綠的小孩肚兜,繡著蓮花鴛鴦圖案,卻只完成了一半。肚兜的一角上,用銀線勾了個"湘"字。

  沈瑄瞧著這些東西,心裡漾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沈大哥,這竹籃是做什麼用的?"蔣靈騫端了一隻碗,立在他身邊。沈瑄詫異道:"這是嬰兒睡的搖籃啊!做媽媽的輕輕搖這籃子,再唱幾隻小曲兒,就能哄著籃裡的小孩睡著了。你小的時候……"說到此處突然停住,蔣靈騫小的時候,當然不曾有過搖籃。

  "我真是不曾見過。"蔣靈騫輕聲道,"你把這粥吃了。"

  沈瑄接過粥,只說了聲謝謝,便再也不知講什麼好。蔣靈騫拿過那肚兜細細把玩,也不說一個字。本來未見之時,滿心裡全是在想見面了會是什麼情形,要說些什麼話。現在離兒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轉覺無話可說。那粥似乎很溫暖,但他卻連是什麼味道都沒嘗出。

  不知過了多久,蔣靈騫起身去捲窗下的竹簾,將月光一點一點地放進來。她忽然道:"你來做什麼?"沈瑄心想你終於問我了,遂道:"看看你。""看見了麼?"她並不回頭。

  "看見了。"

  "看見過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離兒,我真的很想你……"又是無語。過了好一會兒,蔣靈騫才轉身笑道:"放心,我知道你受了內傷,不會趕你走的。"沈瑄覺得胸中的氣流又開始凌亂了:"我沒有受內傷。"

  蔣靈騫冷笑道:"你當我是傻子麼?擲你的那塊石頭,一點力道都沒有。你又不是三歲孩子,若非身負重傷,怎麼可能被打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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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沈瑄道:"我不是被你的石頭打暈的,只是走得太累了。"其實這謊明明瞞不過,他的內功造詣雖不算頂好,也決不會走路走暈的。

  蔣靈騫把袖子舉到他面前:"累得吐了血?"沈瑄這才看見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紅的血跡,濕漉漉的尚未洗淨。他嘆了一聲,不得不道:"我的確受了很重的內傷,幾乎性命不保。所以,所以那時不願來見你。後來葉大哥用自己的功力為我療傷,我才好了。只是,只是眼下未曾痊癒,偶爾會吐血。調理些日子,將來就沒事了……我等不得傷好,就急著來看你。"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情形雖大致不差,結果可完全不同。

  "是這樣啊……"蔣靈騫微嘆一聲,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又像是失望,又像是欣喜。

  她究竟看出了多少,相信了麼?沈瑄猜不透,只見血色的衣袖下那隻纖手似乎在顫抖。沈瑄笑道:"對不起,不想弄髒了你的衣裳。"

  蔣靈騫回過頭去收拾碗筷,不再說話。沈瑄不禁想,她為何不問我是為什麼受傷。雖然他自不會將原因說出,可心裡還是一陣惘然。他隱隱感到離兒似乎變了。那時他們在莫愁湖畔養傷,在黃梅山莊待敵,情形可完全不一樣。雖然湯家的陰影時不時掠過,但總能言笑晏晏、情誼歡洽。可現在,卻有一層重重的屏障隔在兩人之間,萬里雲羅,水遠山長。他知道那屏障是什麼,但不敢想,也不願想。

  蔣靈騫再掀開竹簾進來時,他問道:"離兒,這是你的屋子麼?"

  "是也不是。我本來隨爺爺住在赤城山上。十三歲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帶到這裡來玩兒,才發現這裡--雪衣是一隻白鹿,和我從小一起長大--這屋子看來已閒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麼人,大約走時十分匆忙,灶下還有燒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歡這裡風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這間竹屋,又很像,很像一個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就時時過來住幾日。這一次回山,我還沒敢去見過爺爺,就躲在這裡。"

  沈瑄微笑道:"原來那隻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還找不到你呢!""怎麼?"蔣靈騫睜大了眼睛。

  沈瑄遂將自己來時的奇遇說了,蔣靈騫聽著聽著,白皙的臉上不禁飄過一絲紅暈。沈瑄見狀,笑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運多了,不曾受飢餒之苦,還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趕到,仙子不會怪我來得太晚吧?"

  原來有一個傳說,東漢時劉晨、阮肇兩人,由剡溪入天台山採藥,迷了路,正在飢餓之間,發現山溪裡漂下來鮮嫩的蕪菁葉和一杯胡麻飯,料想離人家不遠。他們沿溪而上,遇見兩個絕美的仙子。仙子看見他們手裡的杯子,就像老朋友似的笑問道:"郎君來何晚耶?"劉阮二人遂與兩個仙子結為了夫婦。

  蔣靈騫長在天台山當然知道這故事。登時面紅耳赤,嗔道:"你來不來,有什麼相干!"一甩簾子就出去了。

  沈瑄自悔唐突失言,只好跟了出去道歉。那竹簾擋著一扇月亮門,通向後院。院子裡幾樹碧桃花,豔影幽香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中緩緩浮動,一片片殷紅的花瓣飄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蔣靈騫聽見他出來,便問:"你到赤城山,沒遇見我爺爺?"沈瑄道:"沒有,一個人也沒看見。"他忽然想起吳越王妃的事,就對她說了。

  蔣靈騫驚道:"你怎麼進了那間屋子!那間屋子爺爺看得如同性命一樣,每天要進去坐一個時辰,卻從來不讓別人看見,連我也不知裡面是什麼--你真沒被爺爺發現?"沈瑄道:"真沒有。"

  蔣靈騫嘆道:"大約爺爺正好出門了,算你運氣好。"出了一會兒神,又道,"……唉,如此說來,我的大對頭竟是爺爺的女兒……爺爺對她這樣寵愛……蔣明珠、蔣明珠,爺爺一定視她為掌上明珠啊!"

  沈瑄聽得出她喃喃自語裡的失落,遂轉移話題道:"離兒,我給你帶來瞭解藥。上次你在三醉宮吃的只能解一年的"金盔銀甲毒"。你把這個吃了,毒性就永遠拔除,不再發作了。"

  蔣靈騫卻不接那紫色藥丸,只是盯著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聲,冷笑道:"我說呢,原來你是為了這個,才來跑一趟。這樣的大恩大德,真令人感激不盡!"她話語雖冷,還是掩不住幽怨之意。沈瑄不禁有些愕然,她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敏感呢!只得道:"離兒,我不是為解藥而來,你別多心……"待要表白,無奈這等情形下又不敢講出口。見她仍是淡淡的,只得作罷,心想此事只好慢慢勸她。忽然看見不遠處鳳尾搖曳,疏影婆娑,他心念一動,遂問道:"這裡怎麼會有湘妃竹呢?"

  蔣靈騫道:"我也覺得奇怪,浙江境內並沒有湘妃竹,莫非是此間舊主千里迢迢移植來的?"沈瑄沉吟道:"看起來還是君山上湘靈祠裡生長的名種。"他撫摸著青翠的竹竿,只見大大小小的黑色斑點,真如美人淚跡一般,遂悠然道,"一剪斑竹枝,離離紅淚吹怨辭,湘靈一去九山空,流雨回雲無盡時。"

  蔣靈騫聽他念出,不由得痴了,怔怔地不出一語。

  沈瑄又道:"我猜你那隻簫上,也是刻的這個。"蔣靈騫面色一紅,微微點頭道:"那隻簫,本來就是我折了這裡的湘妃竹做的。"她又呆了一會兒,道:"你聽見水聲了麼?"沈瑄側耳細聽,果然遠遠的有溪流淙淙,聲若嗚咽。

  蔣靈騫道:"山民們說那一段山澗叫做惆悵溪。"停了停又道,"劉晨和阮肇在仙子身邊過了半年,終於因為想家,要離別而去。兩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頭惆悵泣別。還有人說,他們回家一看,人間已過了十世。後來他倆重入天台山尋訪仙子,但再也找不到原來的地方了,"春來儘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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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沈瑄看見她的眼神閃爍迷離,已知其意:"也是啊,既然來了,何必要走呢?"蔣靈騫不由得又望向他,卻正好撞上他的目光,連忙轉過身,又低聲道:"真的不走了?"沈瑄見她眼波流轉,早已醉了,不禁握住一隻纖纖素手,柔聲道:"永遠也不走了。"

  露華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風,琮琮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彷彿不忍打擾戀人的清夢。

  "你真的……"蔣靈騫輕嘆道,"什麼也不管了。"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見她含笑的眼神裡,卻似乎有一種難言的悲涼,被他握在掌心的那隻手是冰冷的。難道,她猜到了什麼?不會的,她不會知道。

  沈瑄笑道:"離兒,我答應在這裡陪伴你一輩子,你可不能只陪我一年。"說著將那紫色的解藥放在她唇邊。蔣靈騫莞然一笑,含了藥丸。卻轉過身去,指著那樹桃花道:"將來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碧桃花下,然後天天來看你,好不好?"沈瑄道:"很好,是生是死,我都不離開你。可是,等我頭髮白了,你再說這話也不遲啊!"他心裡忽然泛起一種極度的恐懼,難道真的要她看著自己死去?他許下這不能實現的白首之盟,會不會害了她?可他既不忍拒絕她,也不能拒絕自己的心願啊……

  蔣靈騫沒看見他臉上的變化,低頭撫玩著自己的長發,微笑道:"瑄哥哥,我很久沒有聽到你的琴聲了。"沈瑄心中又是一蕩,他可也很久沒聽見離兒這樣叫他了。

  第二日清晨,蔣靈騫就把沈瑄拉了起來:"我們去找爺爺。"

  沈瑄有些驚異,蔣靈騫婉轉道:"我自幼蒙爺爺撫養長大,如今要,要嫁給你,總須向他稟告一聲。而且,我也快有三年沒見到他了。"

  沈瑄點頭稱是,卻又道:"只是你爺爺定然不答允我們的事。"蔣靈騫道:"那也未必。爺爺與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絕;但倘若你對了他的脾胃,說不定會慨然贊同。不過你放心,不管他怎麼說,我,我是跟定了你啦。"說罷滿面嬌羞。

  沈瑄笑道:"既然如此,我哪裡還能不放心。這就走麼?""不忙!"蔣靈騫不疾不徐地踱到竹林裡,取出那根斑竹簫悠悠吹了起來。沈瑄不知她用意,就靜靜聽著。原來是他第一次在葫蘆灣聽見的那支無名曲子。這曲子彷彿天籟地就飄蕩在天台山的林泉之下,蔣靈騫此刻吹出,又平添了一種甜美歡愉。這時竹林裡雪光一閃,昨日那隻白鹿翩然而至。

  "原來她用簫聲召喚她的雪衣。"沈瑄想。

  蔣靈騫摟著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語,雪衣卻用鹿角輕輕去挑小主人的頭髮,那情形可愛極了。過了一會兒,蔣靈騫招手道:"瑄哥哥,雪衣帶我們去赤城山。""它馱得了兩人麼?"沈瑄問。

  蔣靈騫已然騎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瑄:"你小瞧雪衣了!"

  那白鹿果然為靈物,沈瑄懷疑天台派的輕功是向它學的。這是騎鹿升仙麼?只怕人間天上,更無復此至樂了。

  赤城山頂上,白鹿放下兩人,盈盈而去。

  沈瑄問道:"它幾時再來?"蔣靈騫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頂上守著晚霞呢!"

  蔣靈騫帶著沈瑄繞到了赤城山居後面,山坡上幾棵老松,枝葉蒼虯,成龍盤虎踞之態。仔細一看,繁茂的枝葉下遮蓋著幾間低矮的茅屋。原來赤城山人不住在老的"山居"之中,卻在這裡結廬。蔣靈騫叫了幾聲爺爺,無人開門。難道蔣聽松又不在?正要推門,忽聽得背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我還以為你不回家了。"

  蔣靈騫轉過身,迎上那個從松林裡踱出來的老人:"爺爺……"蔣聽松扶著她的肩,長嘆一聲:"一走就是三年……本來好好地嫁你出門,卻惹了這些禍。"蔣靈騫抬頭問道:"爺爺這些年身體可好?"

  沈瑄對蔣聽松的事早有耳聞,可看見這個老人,還是吃了一驚。他以為被多少江湖中人稱為魔頭老怪的一代高手,縱然歸隱,也會多少留下鋒芒和戾氣,可眼前這個蔣聽松,枯槁的身形支 著一件灰濛蒙看不出形狀的袍子,意興闌珊,只是茫茫然道:"還好,還好。"

  沈瑄正猶豫要不要過去見禮,蔣聽松卻已看見他了。蔣聽松雖暮氣沉沉,思路卻快,遂問蔣靈騫:"你跟湯家鬧翻,就是為了這小子麼?"

  蔣靈騫噘嘴道:"爺爺,他家娶我不安好心,不但把我關起來,還叫很多人殺我……""算啦算啦,"蔣聽松搖頭道,"過去的就算啦。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

  這話是問沈瑄的,蔣靈騫卻趕快搶道:"他叫沈瑄,是桐廬的醫生。"原來她見爺爺居然不究前事,料定大有機會,遂幫沈瑄作答。沈瑄自然不能算真正的桐廬人。他明白蔣靈騫不說出他洞庭派的出身,是怕又起波瀾,只得默不作聲。

  "沈瑄……"蔣聽松沉吟著,"你倒是哪一點勝過湯慕龍,居然能搶走靈騫?""晚輩哪一點都不比湯公子強。"沈瑄淡淡道。

  "咦?"蔣聽松不由得盯著他細細打量起來。沈瑄被他蕭索的眼光一掃,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厭惡--畢竟那漂滿洞庭湖的血色深深印在他的記憶裡。不過沈瑄一向謙恭有禮,這厭惡傳到臉上,也只是一種倨傲。

  想不到蔣聽松竟然笑了起來:"好,好!你的確強過湯慕龍。"蔣靈騫訝異地看見爺爺塵封多年的臉上居然出現一線光彩,心裡樂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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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蔣聽松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我要試試你的功夫!"沈瑄道:"晚輩武功低微,只怕不值得前輩賜教。"蔣靈騫也道:"爺爺,瑄哥哥是個醫生,又不是什麼武林高手,沒學多少武功。你和他過什麼招啊?"

  蔣聽松笑道:"劍意即人心。他既然帶著劍,想來是會一點的。我只是試試他。你放心,一根枯樹枝傷不了他。""可是,"蔣靈騫又道:"他受了內傷還沒好。"蔣聽松遂對沈瑄道:"你只和我過招式,不要動真氣。"

  蔣靈騫見不能作罷,遂躍到沈瑄身邊,低聲道:"用我教你的劍法。"

  "小子,接招了!"蔣聽鬆手中枯枝微顫,斜斜遞到沈瑄面前。沈瑄不及細想,右腕抖出,左臂平胸,就是一招"海客談瀛洲"。蔣聽松"咦"了一聲,閃身而過,卻從背後點沈瑄的任脈諸穴。沈瑄與蔣靈騫拆招已久,知道必然要用"煙濤微茫信難求"來接,遂飄然轉身,衣袂飛處,劍花繽紛而落。

  蔣聽松大笑道:"靈騫,你竟然將這套劍法教給了他!""我教得不好,還請爺爺指點!"蔣靈騫已看出蔣聽松甚是滿意,不由得滿心歡喜。原來這其中另有緣故。這一手"夢遊劍法"是蔣聽松平生得意之作,卻只教過蔣靈騫一人。後來蔣靈騫問他,什麼人能學這套劍法,蔣聽松就說只傳自家人。這些意思,蔣靈騫卻未敢對沈瑄說過。

  蔣聽松此時一心想看看沈瑄將夢遊劍法練得如何,就依著劍招的次序,一一給他喂招。十招過後,對這年輕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原來此時沈瑄跟著吳劍知修習洞庭武功已有小成,他手中的"夢遊劍法"也與初學時不同。天台派的千變萬化被他糅入了洞庭派的瀟灑隨意,有時變招之中,自出機杼,不僅詭奇巧妙,更兼以柔克剛,這都不是蔣靈騫能教的。蔣聽松已看出他武學造詣雖淺,但天性中的博學穎悟,隨機應變卻是罕見的。冷傲如蔣聽松,也不得不想這人實在是個學武的良才。

  不料這時,沈瑄手中劍忽然一慢,險些被蔣聽松點著額頭。蔣聽松皺眉道:"這一招"世間行樂亦如此",怎地使成了這樣!"蔣靈騫遠遠叫道:"爺爺,後面的我還沒教過他!"

  這一招沈瑄只在三醉宮見蔣靈騫使過,僅略具其意而已。蔣聽松遂道:"好!你看仔細了。"

  沈瑄退在一旁,只見蔣聽松略一提神,眉宇之間居然放出隱隱光華,似乎又恢復成當年英氣勃勃的赤城劍客。蔣聽松平地拔起,手中枯枝劍氣縱橫,游龍飛鳳,這就是夢遊劍的最後七招:"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沈瑄看畢,略一沉思,也即提劍而起。這七招乃是夢遊劍的收尾,精華所在,繁複得無以復加。蔣聽松只是連著使了一遍,並未加以闡釋。但沈瑄早已領悟天台劍法的要義。他眼光極細,把蔣聽松的動作都記在心裡。雖然精微之處還不能拿捏準確,但經他自己發揮連綴,儼然也是七招絕世無雙的劍法。

  蔣聽松微微頷首,指點一回,命他再與自己拆招。這一回蔣聽松用了許多精妙的劍招,看沈瑄能否變換。沈瑄不慌不忙,一一拆開。有時合用幾招,有時只用半招,將一套夢遊劍分解得天衣無縫。

  蔣聽松不覺嘆道:"我收過七個不成器的弟子,慪了一肚子氣。想不到老來遇見你,才知道那七個全是白教了。你日後留在這裡,我將天台武功盡數教你,你和靈騫兩人傳我的衣缽吧。"

  這話說出,不只是許婚,更有將沈瑄收入門牆的意思。蔣靈騫遠遠聽見,不知是喜是憂。

  沈瑄把劍一收,直截了當道:"蔣老前輩,我不能做你的弟子。""怎麼?"蔣聽松詫異道。

  說不說呢?沈瑄正猶疑著,卻聽蔣聽松冷笑一聲,喝道:"你覺得天台派的名頭在江湖上早已叫不響了,是不是?"話音未落,手中的樹枝向沈瑄的劍柄重重擊去。他在氣憤之中,樹枝上運上了真力,沈瑄不知道蔣聽松脾氣這樣暴躁,絲毫沒有提防,長劍竟被擊上了天。他只覺被震得氣血翻湧,不由自主地翻起手掌,回身相格。

  蔣聽松"呼"地退開半步,聲音陰沉得像從深谷中傳出:"洞庭弟子?"沈瑄一愣,原來剛才他下意識的一個動作,不知不覺漏了家底,那是吳劍知教他的洞庭派武功。

  "前輩好眼力!"沈瑄淡淡道。蔣聽松直勾勾地瞪著眼前這個清俊少年,目光迷離,似乎看見一個很久以前的幻影,喃喃不清地唸著:"神劍……"忽然,他狂嘯一聲,尖叫道:"澹台樹然,你還我女兒!"一隻枯松樹皮般的手掌,向沈瑄的天靈蓋奮力砸下。

  "爺爺,不要啊!"蔣靈騫一聲慘叫,撲了上來。

  沈瑄躲不過,即使他沒有內傷,也避不開蔣聽松在半步之內傾盡全力的一掌。他見蔣聽松的眼睛裡燃燒著熊熊大火,知道他的心智已經狂亂了。是什麼樣的仇恨使得他如此痛苦呢?沈瑄長嘆一聲,閉上眼睛,不願再看他。

  好像過了很久,卻沒有任何動靜。沈瑄睜開眼,看見蔣靈騫蒼白且滿是敵意的臉。蔣聽松倒在地上,像一堆劈開的乾柴。沈瑄一眼就看出,他已斷了氣。他的肩上插了一把長劍,是沈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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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離兒……"他心裡一片茫然,這劍明明早已脫手,難道……

  "噌"的一聲,清絕劍指向了沈瑄的咽喉。"他好意指點你劍法,你卻下此毒手!"蔣靈騫淒厲地哭叫著,"好,好!你已報了殺父之仇,可我也不會放過你!"

  劍鋒的寒氣絲絲透入喉中,噎得沈瑄說不出話來。忽然他瞥見蔣聽松傷口流出的是青色的血,不禁道:"離兒,你爺爺是中毒死的。"

  那一劍不可能是沈瑄出手。那是從蔣聽松背後擲來的。力道甚微,入肉不及一寸,卻令蔣聽松當場斃命。沈瑄掙紮起來,察看蔣聽松的傷口,恐懼得幾乎要窒息。那是洞庭派的獨門秘藥"碧血毒"!

  沈瑄記得父親留下的醫書裡記載過這種藥,塗抹在刀劍上,一點痕跡也看不出。然而一旦被這抹藥的刀劍挑出了血,當時就會斷氣,連解救都來不及。沈彬在書中批註道:"兵刃附毒,殊為不義。況此毒一經傷人,無從救治,故決不可用。"事實上洞庭派這麼多年來,雖然掌有這個藥方,的確沒人使用過。

  沈瑄恍然若失的神情沒有逃出蔣靈騫的眼。她冷冰冰道:"不是你親自出手,但你卻早就在劍上塗了毒藥。你要暗算我們,自知不是對手,就使這樣卑鄙無恥的手段!"

  "離兒!"沈瑄喝道,"你怎麼這麼講。聽我說……"

  "不要說了!"蔣靈騫尖叫一聲,手中的清絕劍"當"地掉到地上。"你,你騙得我好苦!"她的雙手緊緊摀住了臉,"我再也不要見你……"

  沈瑄呆立不動,他不明白,怎麼轉眼間成了這樣……

  "還不走麼!"蔣靈騫厲聲道,"是不是想等我把劍撿起來!再刺向你……"沈瑄霍然轉身,從屍體上拔下自己的劍,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不相信自己,還有什麼話可說?胸中的血氣翻江倒海,使他痛苦得幾欲不支,但他跑得很快,恨不得立刻就遠遠離開天台山,再也不要回來。

  身後,蔣靈騫撲倒在爺爺的屍身上,放聲痛哭起來。

  第十三回 劍底斷腸紅

  一氣狂奔數十里,沈瑄終於撲倒在地上,鮮血沿著石板路滴滴淌下。

  當他醒來的時候,卻是半臥在一隻濕漉漉的竹筐裡。竹筐被人拖著,在泥地上慢慢滑動。一角灰色的僧袍飄過來。

  "大師……"沈瑄輕喚道。枯葉那張滿是皺紋的慈祥臉孔轉了過來:"唉,叫你不要去。傷成這個樣子……"

  在枯葉那間瀰漫著藥香的草廬中,沈瑄數著窗外的寒星,怎麼也睡不著。直到這時他才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白天的事。究竟是誰躲在暗中,撿起了他落下的劍擲向蔣聽松。本來是來得及捉住他的,可自己和蔣靈騫只顧著爭執,竟然誰也沒有想到。離兒,離兒,他不無傷心地想到這個名字。昨夜星辰,昨夜清風,只如高唐一夢耳。片刻之間便狂風吹盡,只剩下無始無終的仇恨。

  還有,劍上的碧血毒是怎麼回事?這問題他不敢想又不得不想。是誰擁有洞庭派的不傳之秘,又是在什麼時候悄悄塗抹在自己的劍上?這些日子來他顛沛流離,能夠接近這把劍的人實在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蔣聽松的人亦不在少數。自從他離開君山,這把劍就未沾過血,蔣聽松是第一個。君山上的人當然懂得碧血毒……他不願去猜疑那些最親密的人,轉念又想,其實他是在離開洞庭派很久之後,才決定要上天台山的。只有葉清塵、季如藍和青梅幾個人知道。季如藍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他苦笑一聲:"難道是葉大哥?"但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葉清塵義薄雲天,怎會使這種手段!他武功在蔣聽松之上,要殺他盡可以明斗。離兒不相信自己,自己竟也會懷疑肝膽相照的義兄!

  難道,又是吳越王妃……

  天色微明時,他才漸漸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別。枯葉苦苦攔著,非要他養好傷再走。沈瑄自知這傷是養不好的,拗不過老人的好意,只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來請枯葉出診,沈瑄遂留下一張字條,悄悄離開。

  下山倒比上山快。不過幾天工夫,一路山花已紛紛凋謝,亂紅風捲,暮春景象。當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

  沈瑄也不知該去哪裡,洞庭湖當然不能回了,離兒又再也不願見自己,或者去找葉大哥?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樣?還不如在江湖上隨處飄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這幾日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許不用等半年那麼久,就可以解脫了吧?沈瑄想到此處,竟然很有點欣然,中午在路邊小店中吃飯,便叫了一大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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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店小二送酒過來,神情卻有些古怪,不住打量他背後的行囊。

  這時坐在門口的老闆娘開口了:"這位相公,你是不是有個同伴,一路走失了呀?""沒有啊!"沈瑄奇道。

  店小二道:"相公你背的這個長長的,是不是琴?""是的。"沈瑄已經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對了對了,"老闆娘笑道,"昨天中午有個小姑娘來問,有沒有一個帶著劍、背著琴的年輕相公走過。這幾天帶劍的人倒是走過幾個,背琴的人從來沒見過。想不到今天就來了。"

  沈瑄驚疑道:"是個什麼樣的姑娘?穿黑色衣服麼?"

  "實在對不住,"老闆娘笑道,"那姑娘生得太好看,小仙女似的。我光顧著看她的小臉兒,都沒見穿的什麼衣服。她是不是你妹子啊?她往前面去了。"

  難道真的是她麼?沈瑄的臉不由得一紅,但接著又煞白起來:她不留在山上給爺爺守孝,匆匆追來,多半仍是不放過我。其實你何苦這麼著急?沈瑄當然不想碰見她,但不知怎地,竟然下意識地加快了行程。

  幾天之後,到了越州(今紹興)。十里平湖明如鏡,天光雲影。沈瑄坐在鏡湖邊一間名叫聽雪樓的酒樓上,心裡忐忑不安。他一進越州城,就覺得有人在背後暗暗注意自己,他憑直覺知道,決不是那個人。但究竟是什麼人呢?

  湖邊靜靜泊著一排黑油油的烏篷船,湖心一隻翠綠的竹筏緩緩滑過。竹筏上坐著一個白衣人,一領輕紗罩面。沈瑄覺得這人似乎在哪裡見過,心裡一動,忽然真氣逆轉,忍不住又要吐血。這時一股陽和之力從背後傳來,幫他緩緩壓住體內的逆流。片刻之後,這一次發作就被壓制下去。沈瑄轉頭一瞧,卻看見一個身材矮小、兩鬢斑白的老婦,連忙拜倒:"多謝曹前輩相救。"

  這老婦不是別人,正是越州鏡湖劍派的掌門曹止萍。鏡湖劍派與洞庭派素有來往,年前曹止萍還帶著弟子到三醉宮做過客,故而彼此認得。

  曹止萍道:"沈公子,你的內傷不輕啊!"沈瑄笑笑,心裡卻頗感奇怪,他已被吳劍知逐出門庭,眼下說起來是名門正派的叛徒了,曹止萍何以對他如此客氣?曹止萍這時又道:"上個月我們收到貴派吳掌門的書信,提到你來江南,請我們關照你。令祖令尊與敝派累代世交,公子若有什麼事只管說,不必客氣。"

  沈瑄越聽越奇,一般門派逐出弟子,總要傳書告知天下。吳劍知非但將此事秘而不宣,還關照江湖朋友照顧自己。他只好對曹止萍說:"多謝曹前輩美意。晚輩只是受了點小傷,前輩不必費心。"

  曹止萍雖然不信,但仍道:"如此也罷。"頓了頓又道,"敝派今日在這聽雪樓要做一件大事,公子身上既有傷,到時萬萬不要捲入。"

  沈瑄雖然有些好奇,但依照江湖規矩,這事是不好隨便問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樓下的官道碼頭上人流來來往往。曹止萍並不去瞧窗外一眼,只是閒閒地與沈瑄講話,沈瑄也只好一一應答。

  忽然,只聽樓下小二招呼道:"這位客人,進來喝杯茶吧。"曹止萍一對老眼中頓時放出亮光來。原來樓下進來一個披著黑色面紗的窈窕少女,沈瑄看了,頓時呆住。

  --來人正是蔣靈騫。她下山追趕沈瑄,卻因為沈瑄被枯葉留了一日,反而走在了前面。這聽雪樓本是酒樓,卻招呼路人"喝茶",實在蹊蹺。她把一樓的客人掃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淡茶,慢慢地喝。

  沈瑄面色蒼白,起身想下樓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

  沈瑄正不解其意,忽然聽見蔣靈騫開口了:"鏡湖派的蝦兵蟹將到底來了多少?不如我們出去打,省得壞了主人家的東西。"

  果然座中有七八個女子拔劍而起,她們有的扮作市井閒婦,有的扮作賣解女子,早就等在這裡。蔣靈騫一聲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聽雪樓外的湖岸邊,背水而立。那些鏡湖派女弟子紛紛趕出,將她圍了個半圓。沈瑄一看這陣形,暗叫不好。

  蔣靈騫看那幾個女子站在原地,毫無動手的意思,微感詫異。這時背後傳來一聲乾咳,接著"呼啦啦"五條人影從水邊停泊的五隻烏篷船中飛出。蔣靈騫一驚,霍然轉身,只見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個李素萍冷笑道:"妖女,這就是你伏法之時!你若識好歹,乖乖就擒,還可以免了一頓好打。"

  蔣靈騫這才知道輕敵了。她見酒樓裡那幾個,不過是鏡湖派的二三代弟子,不足為懼,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烏篷船裡竟埋伏下了五個鏡湖派的一流好手,看來今天是不免一場惡戰了。她抽出清絕寶劍來,輕輕拂拭著,微笑道:"手下敗將,也配說這種話!"

  李素萍當日在黃鶴樓上被蔣靈騫一招內奪去兵刃,深以為恥。這時當了許多同門的面又被揭老底,當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蔣靈騫撲來。蔣靈騫迎著她飄去。一眨眼工夫,兩人已換了個位置。李素萍手中劍又到了蔣靈騫手裡。

  蔣靈騫笑道:"你這一招實在太差,本來已門戶大開,統統亮給別人,還要做這種凌空下落之勢,用力之處毫無根基。不是明擺著把劍送上門來麼?"說著左手一揚,將李素萍的劍拋向湖裡。烏篷船上的一個船工頓時飛身而起,在劍剛落到水面的一刻,接了下來。酒樓上的人"嘩"地喝起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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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