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武俠】青崖白鹿記 作者:沈瓔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29:4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 38037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59


  沈瑄又為她灌下一碗醒神的藥湯,卻也自知於事無補。眾人都望著帳中沉睡的人影,心想不知她吞下了多少可怕的孟婆柳,中毒到底有多深。這樣美麗的少女,倘若真的就此長眠,豈不令人扼腕嘆息……

  夜色深沉,沈瑄仍是睡不著,走到草廳裡點起一盞孤燈,撫起琴來。總是心中抑鬱,一曲又一曲,渾然忘了時辰境地。彈著彈著,忽然又變成了那日在湖上聽到的洞簫曲,恍若重入明月蘆花,一弦一聲,歷歷在耳,竟然將那日的曲調一毫不差地全彈了出來。

  曲終韻散,心中猶自一片空曠清涼,忽然聽見背後一聲幽幽的嘆息。

  沈瑄回過頭去,只見一個飄飄然的玄衣人影從門邊過來,走到燈下。那人一雙明澈的眼睛正凝望著他,如谷底清泉一泓,幽深不可測。沈瑄不覺心中一震,竟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人道:"我夢中聽見你彈這曲子,就起來看看。你是誰?"

  沈瑄這才明白過來,這正是那個昏迷的少女,竟被自己的琴聲喚醒。不覺歡道:"你終於醒了。"

  少女道:"我睡了很多天麼?這又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在這裡?"

  沈瑄道:"這是葫蘆灣,在下的寒舍,你四天前在湖上落水被救到這裡來。"

  少女道:"葫蘆灣……落水……"不解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沈瑄有些緊張:"姑娘貴姓?"

  少女眼神一片茫然:"姓什麼?我……我不知道。"沉吟半晌,仍是搖著頭,"我怎麼會不知道?"

  沈瑄的心頓時冰涼:她真的失去記憶了。

  只見那少女滿臉惶惑,渾身顫慄起來,喃喃道:"真的不記得了……我是誰……怎麼可能……"

  沈瑄不忍,忙道:"沒有關係,你睡了這樣久才醒過來,自然不太清醒。明日便會好的。"

  少女咬著嘴唇,立在那裡不知所措。沈瑄心想,若讓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過來,猶豫片刻便道:"我彈琴給你聽好嗎?"少女聽見,便低下頭,在椅子上坐下來。

  沈瑄揉了揉弦,靜默一會兒,仍是彈起剛才那支簫曲來。可是心神總也寧靜不下來,彈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後簫聲悠然響起,清幽無限,續著斷曲吹了下去,與那日湖上的調子分毫不差,只是隱然又有淒涼的意味。那少女靜靜地坐在那裡,低吹一隻洞簫。月光如水,瀉在她的垂肩長發上。

  "原來那湖上的人就是她啊……"

  那隻洞簫簫身碧綠,上面斑斑點點,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古來制簫多用紫竹,從未見過用湘竹做的,何況吳越之地也沒有湘竹生長。那少女的口音卻又分明是台州人。沈瑄尋思著,忽然看見簫身上隱隱有字跡,依稀是個離字。

  "難道你叫離兒?"

  那少女淡淡一笑。那其實只是一首詩,詩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僅辨認出四個字"離"、"淚"、"去"、"時"。

  離兒從此便留在小島上,與瓔瓔和樂秀寧住在一處。她自醒來之後,身體便已恢復了,神志亦清醒如常,甚至武功也一毫沒有喪失。她有時在蘆葦叢上練習輕功劍術,看得那三人讚不絕口,她也只是輕輕一笑。但是從前的事情,她卻仍是一點也沒有記起來。幸而島上的日子恬淡平靜,離兒又不過是個少年心性,過去想不想得起來,似乎也無關緊要。四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稱,每日一同起居,卻也其樂融融。

  沈瑄從未放棄過要治離兒的病。他翻遍了洞中的醫書,又下了幾次水,采來一大堆孟婆柳,試著配了十幾味藥,仍是一點也不見效。自從離兒來到之後,樂秀寧便不再教沈瑄武功了。沈瑄知道她自忖不及離兒武功高強,不願賣弄,便也不以為意。離兒簫技精湛,意蘊悠遠,渾出天然。可是她竟然並不懂樂律。沈瑄便依著七絃琴,教她五音十二律。離兒不日就學會了看著工尺譜彈奏。她自愛聽琴,便要向沈瑄學習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飯後就在草廳內教習。桐廬附近的桐君山上盛產梧桐,沈瑄進山采來一段上好的桐木,為離兒做了一隻短琴。離兒根基甚好,一兩日內就彈得一曲《小重山》,指法雖然嫩稚,卻也飄飄搖搖,另有一番意蘊。

  如此過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無事。只是沈瑄始終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藥,離兒的病終究治不好。每當念及於此,沈瑄心中便是綿綿悵然。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8:59
十一

  第二回 少年心事九秋蓬

  梧桐葉落,天下知秋。

  這日,葫蘆灣上的人忙忙碌碌,張燈結綵,瓔瓔要出閣了。樂秀寧和離兒一早起來,為瓔瓔梳洗妝扮,挽上髻子,穿上大紅吉服。樂秀寧找來胭脂給瓔瓔化妝,轉眼一個清秀的小女孩就變得美豔如花。沈瑄又清點了一遍瓔瓔的箱籠,就走到湖岸邊上等待陳睿笈迎親的船。

  湖水如煙,波瀾不驚。一艘大船從天水之間遠遠地飛過來,轉眼就到了跟前,大船上又放下一隻小舟。沈瑄正在詫異,只見那小舟竟識得路徑,在蘆葦蕩中靈巧地穿過來,一會兒到了岸邊。船上跳下幾個人,一徑向沈瑄走過來。為首一個三十來歲的人,向沈瑄打了個拱便道:"請問小哥,小神醫他老人家,可是仙居此處?"

  沈瑄未免有些發窘,只好答道:"在下就是沈瑄。"

  那幾個人一臉愕然,把沈瑄上下打量一番。為首的人旋即說:"想不到先生如此年輕,當真少年才俊,令人欽佩。請先生這就隨我們上船。"

  沈瑄詫異問:"為什麼?"

  那人道:"我們是桐廬何府,家主人得了重病,命在旦夕,請先生救治。"

  沈瑄彬彬有禮道:"這可不巧,今日家中有要事,走不了。各位還是另請高明吧。"看見那幾人臉色大變,又道:"要不然,我明日就去府上問脈如何?"

  "明日!"邊上的一個人大聲道,"小主人還等得到明日嗎?"

  說著就上來拉沈瑄,沈瑄一驚,連忙用樂秀寧教的招式格開。那人卻也不弱,還未拆上四五招,沈瑄就被那人制住了。為首那人忙說:"不可冒犯了沈先生。"回頭又道:"沈先生,請你還是無論如何跟我們走一遭,一定重重有謝。"

  沈瑄一看,那幾個人早已把自己團團圍住,看來走脫不得了。自來未見過如此蠻橫的求醫者,沈瑄心中不免一股怒氣上衝:"我偏不去便怎樣?"

  那人無奈地說:"那也只好委屈一下……"

  話還沒講完,只見一陣劍光閃動,那幾個人頓時被逼開幾步,沈瑄趁機退開。原來是離兒不知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給他解了圍。離兒微笑道:"你們這樣請沈大夫去看病,就不怕沈大夫去了給你們家主人開一劑毒藥?這幾個人我還是先打發走吧,不然一會兒迎親的船來了,多殺風景。"

  那人一時急得汗流滿面,竟雙膝跪倒在地,向沈瑄拜道:"沈先生,請你無論如何去救我家小主人性命!醫乃仁者之術,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一時間,那幾人都拜倒在地上,作揖磕頭。沈瑄見狀,登時心軟了。樂秀寧走過來道:"師弟,還是叫他們快去別處求醫吧。"

  沈瑄默了一會兒,搖頭道:"人命關天,也耽誤不得。我這就去吧。阿秀姐姐,離兒,這邊事情,只好有勞你們了。"

  樂秀寧聽罷,不禁皺起眉來,卻欲言又止。沈瑄嘆聲氣走向小舟,那幾個人又朝他拜倒稱謝。離兒忽問:"你們是錢塘府來的,為何說是桐廬人?"

  為首那人一怔,連忙說:"我們是客居此地。"

  離兒正要再問,小舟卻解開纜繩,飛也似的劃了出去。沈瑄回頭看見離兒立在岸上,望著自己,小舟一轉,她便消失在蘆葦叢後面。

  大船順著富春江飛駛而下,澄江如練,游魚若星。兩岸青山如畫,猿聲清嘯不絕於耳。沈瑄立在船頭,也不與那幾人搭話,只是飽覽山川秀色。這一船人舉止不俗,且似乎個個身懷武功絕技,可對沈瑄卻也畢恭畢敬,實在猜不出什麼來頭。沈瑄也懶得去想。為首那人自稱是總管,名叫徐櫳。

  不到一個時辰,船靠桐廬。徐櫳把沈瑄送上一乘青布小轎,匆匆啟程。奇怪的是,轎子沒有進桐廬城,卻向城外山間走去。小轎在山林小路上飛也似的穿過,也不知走了多遠。來到一所山間別墅前。進得門去,裡面也不過是青瓦白牆,竹籬茅舍,像是隱者清修之地。外面看似儉樸,實則處處巧妙安排,匠心獨運,根本不是尋常財主人家的手筆。

  穿過月亮門,是一個小花園,花園盡處是一間小屋。徐櫳把沈瑄引入屋中,向一張掛著雲紗帳子的大床道:"公子,屬下請來一個大夫給公子看看傷。"

  無人回答。

  徐櫳回頭道:"先生,小主人睡了,請您過去瞧瞧。"

  沈瑄撩開帳子一看,床上躺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容貌說不出的秀美清雅。只是眉宇印堂間,赫然是一股黑氣。

  "中毒了?"沈瑄問道。

  徐櫳道:"三日前,被一條毒蛇咬的。"

  沈瑄道:"是丐幫的金環蛇吧?他們自有解藥,何不尋了來?"

  徐櫳嘆道:"哎,若能尋得來,也不勞您大駕了。"

  沈瑄輕輕翻過少年的身子,察看他頸後蛇咬的傷痕。傷口極深,已變作紫黑色,卻仍在往外滲血。沈瑄又問:"原來你們給他吸過毒液,卻仍是無效?"

  徐櫳道:"我們眾人費了多少力氣,只是小主人中毒實在太深,一條蛇的毒液幾乎全進了體內。"旋即又自言自語道,"那丫頭也忒心狠手辣!"

  沈瑄道:"現下蛇毒已入心脈,內力是再也逼不出了,只有用藥。不過我也沒有解蛇毒的藥,而且,也一點都不知道丐幫的秘方。"

  徐櫳頓時臉色慘白,顫聲道:"難道沒救了嗎?"

  沈瑄不答,只用白絹從少年頸後擦下一些毒血,拿到陽光下看著,半日不語。徐櫳卻已緊張得又跪倒在地,道:"請先生千萬救活小主人。小主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一班手下,一個個只怕求死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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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沈瑄沒料到他會怕成這樣,自己也駭了一跳,連忙把他拉起道:"徐總管不要如此。我既來了,那是一定要竭盡全力的。解藥配方雖不可得,也不是無法可想。據我看來,大約有幾味藥……必是要用的。你只叫人取這幾樣來。"

  沈瑄隨手寫了個方子,又道:"用藥須得君臣佐使,一一配合。我卻只猜得出君,不知道臣,只好照著古方勉強寫幾味。或者佐藥卻是關鍵,也未可知……現下別無他法,只有試試了。"

  說話間,幾種藥材備齊了,沈瑄便親自煎好給少年喂下,又盡力從傷口中擠出一些毒血,塗上解毒藥粉。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那少年睜開了眼睛。

  沈瑄道:"你試著提一口氣。"

  那少年依言猛吸一口氣又吐出,突然劇烈地咳起來,伏倒在床邊,吐出一大口黑血。徐櫳等人大驚失色,沈瑄卻微微一笑,問道:"是不是覺得丹田裡有一股熱流往上湧呢?"

  少年點點頭,也笑道:"真舒服。"

  沈瑄想了想,又把少年扶起來,左手抵住背心,慢慢地把一股氣流推過去。少年閉了會兒眼睛,又吐出一口血,卻不如方才那般紫黑可怕。如是幾回,直到少年吐出的血全變成了鮮紅,沈瑄方罷手,道:"他體內毒質已吐盡,調養幾日便好了。"

  徐櫳等人如蒙大赦,紛紛圍過來向少年問長問短:"公子真的沒事了麼?病了這幾日,可把屬下們急得魂都要丟了。"

  少年卻笑嘻嘻地說:"也只是被蛇咬了一口嘛,我不是這就好了嗎?徐大哥,我餓了。"

  徐櫳卻兩眼望著沈瑄。沈瑄笑道:"吃點清淡東西是不妨事的。"

  少年回過頭看看沈瑄,注視了一回,拉著他的手道:"是你救了我麼?"

  沈瑄被他看得有點彆扭,也只得點點頭。

  少年忽然又坐起來,翻個身跪著,就在床上向沈瑄長拜下去:"多謝大哥救命之恩!"

  沈瑄覺得十分好笑,只好也朝他拜了拜。少年又拉著他的手在床邊坐下,問道:"大哥你貴姓,從哪裡來的?"沈瑄便一一講了,只是徐櫳等人的紛爭,就略過不提,說完之後,又道:"公子已經安然無恙了,在下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少年急道:"什麼事情這樣急,多待一會兒不好嗎?"

  沈瑄道:"舍妹今日成親。"

  少年驚道:"啊?徐大哥,沈姑娘今日大喜,你們怎麼可以把沈大哥拉來。"

  徐櫳道:"屬下一時心急,做事欠考慮。"心裡卻道:若不是我們拉他來,你如今還有命嗎?

  少年又對沈瑄道:"沈大哥,耽誤了令妹的吉辰實在過意不去,改日定當登門道歉。不過,不過今天天色已晚,你就留下吧。"

  沈瑄見那少年執意相留,心想現在回去也早就來不及了,當下也就點點頭。

  少年頓時眉飛色舞起來。這時丫環僕婦們擺上晚飯來,少年便拉著沈瑄一同吃飯,沈瑄也不推辭。少年一邊為沈瑄斟上一杯酒,一邊道:"小弟姓錢,單名一個丹字,家住錢塘府。自己出來到處玩玩,不想就遇見大哥你。"沈瑄發現徐櫳不住地向錢丹使眼色,錢丹卻沒發現。沈瑄心想,你們說是桐廬何府,結果既不姓何,也不是桐廬人,難道真有什麼古怪?然而這個錢丹,又偏偏是一派天真無邪,於是就說:"我還以為你姓何。"

  錢丹不解,徐櫳連忙道:"先生別見怪,我家公子出來玩,不敢讓太多人知道,也是怕惹事,無可奈何。"沈瑄笑笑,心裡卻想:難道他是什麼要緊人物嗎?一忽兒又覺得錢丹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聽見過。

  錢丹卻已絮絮叨叨地跟沈瑄聊起來,倒像他一輩子沒跟人聊過似的,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沈瑄聽他言語,雖然少年率真,卻是博聞廣識,見解不凡。只覺十分投契,便也海闊天空地與他講起來。一頓飯沒吃完,已成傾蓋之交。沈瑄自幼避居荒島,只與妹妹做伴。後來相與了妹夫陳秀才,但兩相往來倒多是為了瓔瓔,談不上多少結交的話,樂秀寧和離兒又是女子,不能褻近。所以他平生並無一個知己朋友。然而這個錢丹初次見面,就對他如此披肝瀝膽,沈瑄極感動。也總是少年人心熱,兩人一直講到了三更半夜,平生遭際見識,無不傾囊而出。尤嫌不足,夜裡同榻而眠,仍是嘀嘀咕咕說不完。

  第二日,錢丹還要挽留沈瑄,沈瑄也自猶豫。徐櫳卻上前道:"公子,還是先讓沈先生回去吧,公子改日再找他也不遲。"

  錢丹問:"為什麼?"

  徐櫳道:"公子,我們這次住在這裡,也只是無可奈何應急之策。夫人並不知道。這地方本來從不放人來的。公子傷既然好了,我們也速速離開為是。"

  錢丹嘆道:"你說的是。那麼,今日只好送沈大哥走了。"又依依不捨地望了一眼沈瑄,道:"大哥我送你上船吧。過幾日我就去葫蘆灣找你。"

  小船上裝了滿滿一箱籠東西。沈瑄正要推辭,錢丹道:"沈大哥,這一箱子也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只是給令妹的新婚賀儀。昨日之事,小弟也慚愧得緊。若說大哥的救命之情,那真是無以為報啦。錢塘府那些庸醫一無見識,出一回診還要十兩銀子。以大哥的神奇醫術,千金診資亦不為過,可惜小弟又出不起。"

  沈瑄道:"賢弟這麼說,我可擔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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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錢丹道:"那有啊!大哥的醫術這樣高,天底下只怕也沒有治不了的病啦!"

  這一句話卻觸動了沈瑄的心事,他沉默一會兒道:"你不知道,現下就有一個病人,我想盡了辦法也治不了她。"錢丹有些詫異,沈瑄就把離兒的事告訴了她。

  錢丹也不免動容,道:"此毒如此罕見古怪,也難怪……"旋即又說,"想不到風光旖旎的富春江,竟長著如此可怕的毒草。只怕草叢四周的魚蝦,也要一個個毒昏過去。"

  沈瑄默默不語,解纜而去。錢丹兀自立在岸上望著。

  船近葫蘆灣,沈瑄念起離兒的病,神思黯然。又想到錢丹,說什麼"孟婆柳周圍魚蝦也要毒昏過去"。想著想著,忽覺不對。他幾番下水去采孟婆柳,也沒有發現那裡真的魚蝦絕跡。相反,草叢中倒生著一種紅色小蛇,每每須得小心翼翼地避開它們。

  沈瑄心中忽然一亮:這些小蛇非但不怕孟婆柳,反而棲居其中,難道體內正含有克制孟婆柳之物嗎?倘若如此,將小蛇煉成藥,或許正好能解孟婆柳之毒。

  原來萬物生生相息,亦生生相剋。再可畏的毒蟲惡草,也總有東西能降服了它,而這個東西,往往就與它十分接近。沈瑄不禁深深懊惱,讀了這些年醫書,竟連這個基本道理也忘了。既然一念至此,便再也按捺不住,只盼著船兒快快到家。好不容易船到葫蘆灣,撐進蘆葦蕩,喚船家停下來。

  孟婆柳就生在這附近,沈瑄既是等不及,便脫下長衣潛入水底。他從小就在洞庭湖上戲水,後來遷居富春江畔,又日日與波濤相伴,水性極好。不一會兒,就撈起了幾十條紅色小蛇裝在袋子裡,心裡十分高興,想到一回家,就可以為離兒配藥了。

  船尚未停穩,樂秀寧就迎了出來,笑道:"師弟此去,沒出什麼事吧?"

  沈瑄道:"也沒有什麼事。"卻沒看見離兒,不禁問道,"離兒在哪裡?"

  "離兒麼?"樂秀寧臉一紅,答道,"她昨日被人接走了。"

  "走了?"沈瑄萬萬沒有料到,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呆立在那裡。

  樂秀寧見狀,徐徐道:"本該等你回來商議再定。只是昨日的情形……原是我的不是,不該讓她這就走了。"

  沈瑄茫然道:"昨日怎樣?"

  樂秀寧道:"你先進屋來,待我慢慢說與你聽。"

  原來,昨日樂秀寧與離兒把瓔瓔送到青石鎮後回來,便看見蘆葦蕩外停著一隻船,船上罩著厚厚的青篷,看不清艙裡的情形。她們的小船劃過時,船艙中忽然走出一個青年公子,喚道:"二位姑娘請留步。"樂秀寧回頭一看,卻認得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

  沈瑄問道:"是誰?"

  樂秀寧道:"便是九殿下錢世駿。"

  沈瑄驚疑道:"他?"

  其時吳越國主是已故文穆王錢元瓘的第六子錢佐,但民間的議論裡,卻對錢佐頗不以為然。文穆王故去時並未立儲,幾個王子明爭暗鬥,幾乎釀成宮廷慘禍。九王爺年輕有為,深孚眾望,本來極有希望繼承王位,可是,最後卻是老六錢佐做了吳越王。錢佐惇厚老實,一無謀略,他的王妃卻是一個極有手腕的人,而且武功高強,天下少有。人傳當年吳越王妃與九王爺在西湖邊鳳凰山下比武,王妃出手狠辣凌厲,使出的招數竟是從未有人見過的。九王爺也是成名高手,卻終究不敵,慘敗在她手下,從此只好離開王宮,浪跡江湖。吳越王妃並未就此放過他。這幾年明明暗暗的,總有人追殺九王爺。但錢世駿身邊的人個個精明強悍,加之他本來在江湖中便極有威望,有多少英雄豪傑要為他抱不平。吳越王妃的算計,也就從未得逞過。但這個錢世駿,到葫蘆灣來做什麼?

  "他來找離兒,"樂秀寧道,"九殿下告訴我,離兒本來姓蔣,是他的義妹,一向跟在他身邊的。這次他們被人追蹤,離兒與大家失散,他很是焦急,只得隱藏形跡,明查暗訪。終於知道是在我們這裡,所以來接她回去。"

  沈瑄道:"那也不能就憑他一句話……"

  樂秀寧道:"我本來也是這樣想。但九王爺錢世駿素負盛名,是個有仁有義的謙謙君子,他總不至於拐騙小姑娘。那時我本來也說要等你回來再定奪。但昨日你走的那樣急,誰知你何時回得來?九殿下很是著急,說他們的行蹤已被人發覺,恐怕不能久留。我想來想去,只好讓離兒跟他走了。你想,離兒留在這裡也不是長久之計。她的仇家一定在找她,可她自己偏偏把舊事都忘了。倘若那些人找到這裡,我們救得了她麼?九殿下和他的隨從都是高手,跟著他們去,總是好一些……"

  沈瑄低聲道:"離兒怎麼說?"

  "離兒麼?"樂秀寧道,"離兒自然也想不起來什麼。不過她看見九殿下,似乎還認識,也沒有講反駁的話。而且,而且……"

  "什麼?"沈瑄淡淡地問道。

  樂秀寧躊躇道:"沒什麼。我瞧這九王爺看見離兒的神情,極是關心,倒像……倒不像……"

  "是麼?"沈瑄像沒聽見似的,逕自離開了。他走進房裡,把那幾十條小蛇從袋子裡一把抓出,統統塞進一隻瓶子裡。

  離兒雖不在了,沈瑄仍一心一意配起藥來。他將小蛇曬乾研成粉,又用了幾味輔料配成藥丸。然後采來孟婆柳,捉了幾隻白鷺鳥,先給鳥灌下一些孟婆柳汁液,看它昏過去,又喂一粒藥丸,試它醒不醒得來。如是配了幾回,終於找出一種有效的配方,做成一小瓶丸藥。又怕此藥含毒,給沒有喂孟婆柳的白鷺鳥又服了幾粒,並無異常,方才放心。

  這日瓔瓔歸寧,陳睿笈也跟了來。大家相見,敘一番小別之情,不免又提到離兒。陳睿笈道:"藥雖配成,人卻走了。也不知離姑娘幾時才能服藥痊癒,方不負沈兄一番辛苦。"

  沈瑄淡淡道:"有了這藥方,別人或者也用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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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且別說這個了,"瓔瓔含笑道,"哥哥為我操勞了終身大事。自己的姻緣,倒忘了麼?"

  沈瑄嚇了一跳,心想這從何說起。只聽陳睿笈道:"瓔瓔和離姑娘一走,這小島上未免冷清。嗯,瓔瓔和我講起來,樂姑娘跟沈兄是同門的師姐弟,又是青梅竹馬。而且,樂老伯也有遺言在,讓樂姑娘和沈兄在一起。我看,也不必再等了,擇個吉日,你二人將喜事辦了豈不好?"

  沈瑄恍然大悟,心裡甚是焦急。這一年來,與樂秀寧雖然親近,他卻始終視她如長姊一般,從未想到過要娶她為妻。此番被妹夫妹妹提出來,覺得萬分為難。他偷偷抬眼看樂秀寧,只見她毫無表情,只遠遠地望著窗外幾竿竹子,面色卻微微潮紅,愈發顯得嬌豔如花。

  "哥哥呀,"瓔瓔嬉笑道,"睿笈哥親自為你做媒,這樣好的機會,你還猶豫什麼?"

  沈瑄只覺得自己臉上發燙。現下他和樂秀寧二人,孤男寡女相處小島,確有諸多不便。兼之種種情由看來,確實應當與樂秀寧完婚。但他心裡,並不情願與樂秀寧結為夫妻。

  沈瑄定了定神,道:"妹妹,我從未想過……"他忽然想到,倘若就此回絕,卻讓樂秀寧面目何在,今後大家又如何相處?一時語塞,竟無法措辭。

  只聽得樂秀寧緩緩道:"多謝你們費心了。不過家父新亡,我重孝在身,婚姻之事暫不提吧。"

  沈瑄如釋重負,心道:再與阿秀姐姐住在這裡,瓜田李下,總是麻煩。小妹已經出嫁,我何不找個機會離開小島,自己做個雲遊的郎中,到江湖上去走走,見識見識各種人物,或者還能……

  不幾日,沈瑄便如願了。傍晚時分一艘小船划來,船上跳下一個布衣少年,卻是錢丹,打扮作平民小廝的模樣,徐櫳那些人也沒跟著。錢丹笑道:"沈大哥,我背著他們跑了出來,想自己走金陵去一趟,又怕一個人太孤單。你可願同我一起去?"

  沈瑄心中一動,忙問:"去金陵做什麼?"

  錢丹伏在他耳邊道:"十月十五,丐幫的范定風公子,要在金陵開一個武林大會,你不想去見識見識麼?"

  沈瑄頓時心花怒放,就要收拾行李隨錢丹走。忽而想起樂秀寧,不免躊躇起來。只聽見她在背後道:"師弟,你隨錢公子去吧。你也不能總在這小島上待著,出去開開眼界也好。只是自己要小心,不可惹事。"

  沈瑄聞言,十分感動:"師姐,我去趟金陵,立時就回來。"

  樂秀寧一笑,轉身進屋幫他收拾東西。沈瑄卻向那間草廳走去。離兒走後,他一直沒進過草廳。屋裡一切如舊,只是他為離兒做的那架短琴卻不見了。沈瑄抱起自己的七絃琴,用布裹好,背在身上。轉而又找出那瓶孟婆柳的解藥,揣在懷裡。回頭一看,樂秀寧已為他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裹,遞到他手裡。

  走到岸邊,沈瑄便要向樂秀寧拜別。樂秀寧皺眉不語,忽道:"師弟,我還有一句話對你說--錢公子,有勞你再等一會兒,不知可否?"

  錢丹道:"自然要把話講完再走。"

  樂秀寧把沈瑄拉到一旁,道:"師弟,這些話我忍了許久,不願對你說。但此時若再不講,只怕你將來……"

  沈瑄道:"師姐,你但講無妨。"

  樂秀寧道:"師弟,你此番出門或許會遇見離兒。她若還是想不起過去,你,你還可同她談談。若是她病已好了--或者,你治好了她後,便再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了。"

  沈瑄驚道:"為什麼?"

  樂秀寧道:"那日九殿下接她走時,說起她姓蔣。我後來尋思許久。師弟,天台派的事情,我沒有與你講過多少吧?"

  沈瑄搖搖頭。

  樂秀寧道:"十幾年前,天台派在東南一帶,橫掃江湖,人人側目。他們的武功高超玄妙,十分紛繁費解,尤其以輕功劍術為長。天台派的掌門,號赤城山人--不過江湖中人都叫他"赤城老怪"。因為此人極是孤僻乖戾,桀驁不馴。武功為人,處處出人意表,十分的邪氣。此人名叫蔣聽松。師弟,那日我在湖上,見到離兒的武功,一時十分詫異,也猜不出她是哪門哪派。後來你說起離兒是那晚上在青石城外吹簫之人,我便想或許繡骨金針就是她放的。離兒那樣詭異的劍法,那樣神奇的輕功,簡直不太可能源自別派。何況,她也姓蔣。"

  "離兒是天台派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沈瑄問道。

  樂秀寧道:"十幾年前,赤城老怪逐盡門下弟子,披髮入山,江湖中沒了天台這一名號,我們正派中人,額手相慶。可是時隔十五年,天台山又出了一個姓蔣的姑娘闖蕩江湖,偏生武功還這樣高,豈不令人擔心。"

  沈瑄道:"但離兒在我們這裡,不是很好麼?哪像什麼壞人……"

  樂秀寧道:"所以我說,倘若她還是失憶便無妨,若是恢復了……唉,四針殺四人,雖是也為我報了殺父之仇,可也……"

  沈瑄道:"離兒倘若心狠手辣,那麼錢世駿正人君子,何以與她結為兄妹?"

  樂秀寧笑道:"江湖中的事情很複雜,我也只是推測,何況……"她略一猶豫,正色道,"離兒既是天台派的,我們縱然不與她為敵,也不敢離她太近。"

  沈瑄大聲道:"這又為何?"

  樂秀寧皺眉道:"師弟,你真的不知道麼?"

  沈瑄一臉疑惑。

  樂秀寧嘆道:"二伯母連這也不對你講,雖是避禍,難道就不怕……唉,師弟,這是因為,天台派與我洞庭派,有極深的過節。當年,若不是因為赤城老怪,我們的父輩,也不會死的死,散的散,以至於洞庭一脈,一蹶不振。雖然不久天台派也絕跡江湖,但這些事情,是誰也忘不了的。"

  沈瑄問道:"那是什麼事情?"

  樂秀寧搖頭道:"我也不清楚,爹爹從未跟我明白講過。那時的情形似乎太微妙了。真正知道來龍去脈的,只怕……只怕也只是一兩個前輩。但你不可忘了,天台派是我們的敵人。"

  沈瑄默然不語。

  樂秀寧緩聲道:"師弟,不早了,上船去吧。"旋即又輕聲道,"其實我一直希望離兒,並不是天台派的。"

  沈瑄跳上錢丹的小船,深深地向樂秀寧拜了一拜。湖水漣漣,殘陽似血。樂秀寧柔聲道:"江湖險惡,你一切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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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三回 濁浪浮塵撼江東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沈瑄和錢丹到得金陵,離武林大會尚有幾日,便在城中找一間客店住下。那時金陵地屬南唐。南唐轄江淮一帶三十五州,李姓稱帝,與地括浙東西、定都錢塘府(今杭州)的吳越國只隔一個太湖。兩國世代不合,時有狼煙。金陵稱六朝古都,虎踞龍盤,帝王之宅,也是江南煙花之地,物埠人豐,繁華異常,處處茶坊酒肆,歌館樓台,令人留連。

  沈瑄自幼幽居孤島,幾時見得這般豪華景象。錢丹雖然長在吳越國都錢塘府,一樣的錦繡天堂,但錢塘府比起金陵來,仍然遜一番氣象--何況他第一遭來這裡。兩個少年每日在城中閒逛,或者遊山玩水,或者訪古探勝,好不快活。錢丹如鳥脫樊籠,得意忘形。沈瑄一路上為著樂秀寧的話,尚自悒悒不樂,此時遊玩盡興,倒也將心事漸漸忘卻了。

  十月十五將近,南京城中卻沒什麼動靜。兩人一打聽,原來武林大會卻開在城外鐘山上。到底因往來的江湖豪士太多,天子腳下不可惹麻煩,便忙忙地搬到城外來。鐘山腳下,幾間不大的酒館客店裡住滿了人,進進出出一些佩戴兵刃的人,在那裡呼朋引友,推杯換盞。二人走遍一條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下房還空著,立刻住了下來。安頓一會兒又走到外面,只見道上路邊,一群群聚著污衣破帽的丐幫弟子。這些人看似懶懶散散地吃喝閒聊,其實內部等級森嚴,井然有序。往來的客人沒有一個不被他們細細打量考察過。錢丹見狀,把沈瑄拉到一旁,低聲道:"我們倆現在這個樣子,決計混不進大會,乾脆也扮做叫花子好了。"

  兩人本來就只穿著布衣粗服,立刻動手扯得破破爛爛,又在臉上身上,撲了一層灰土,連頭髮也弄得亂糟糟的。錢丹又找來破碗,竹杖,布袋之類,幾番舞弄之下,倒真似兩個潑皮的小叫化。

  兩人裝扮已畢,就走到街上,想混入一群乞丐之中。忽然,大道盡頭人聲鼎沸,一騎紅塵滾滾而來。人群紛紛讓開,那些丐幫弟子卻齊刷刷地立起來,側立路旁,畢恭畢敬。只見一匹雪白的駿馬飛馳而至,戛然定住,立在當街,馬上卻坐著一個英姿颯爽,明豔動人的紅衣少女。那少女拽住韁繩,環顧四周,一雙明亮靈活的眼睛,雖然不大卻極敏銳逼人。她把手中一條黑亮的長鞭凌空一揮,"啪"的一聲脆響,旋即揚起微微翹起的下巴,露出一臉笑意。一個老年乞丐走上前來,作揖笑道:"二姑娘一向可好?宋幫主他老人家想來已經到了?"

  少女盈盈笑道:"多謝曹長老掛念。我爹爹今晚才能坐船到,我等不及,先騎馬來了。姐姐和姐夫呢?已經在山上了嗎?這裡怎地有這些弟兄們?"

  曹長老道:"范公子和范夫人在山上接待一些遠道的客人,我們奉范公子之命,在這裡……"

  那少女也未等他講完,已然揚鞭而去。沈瑄回過頭來,正想拉錢丹走開,卻發現錢丹呆呆地望著少女離去的方向,失魂落魄似的。

  過了好一會兒,沈瑄試探地問道:"你知道那姑娘的來歷麼?"

  錢丹臉一紅,道:"她叫宋飛天,是丐幫宋老幫主的二丫頭,很厲害的。"

  兩人待了一會兒,覺得無味,仍是回到客店裡,各自叫了一碗麵。堂屋裡坐得滿滿的,多是一些江湖漢子,看見他二人的丐幫服色,便騰了兩個位置讓他們坐下。兩人都不大懂得江湖禮數,不敢與人寒暄,道了個謝就低頭吃起面來。旁邊那幾個漢子雖覺奇怪,卻也沒在意。

  "這次武林大會,明明是丐幫做東,宋幫主卻不出面,讓范公子一手料理,倒也奇怪。"

  "這有什麼奇怪的?范定風公子雖然不是丐幫中人,但卻是宋幫主的高徒和乘龍快婿。宋幫主年紀大了,又沒兒子,今後衣缽還是傳給他的。如今讓范公子主持武林大會,不也正是為他樹名立威麼?"

  "老兄,你這話是怎說的?范公子樹名立威,還要仰仗丐幫麼?范公子是金陵范家的傳人,在江湖上也是響噹噹的了,召集一個武林大會,還怕沒人捧場麼?"

  前面那人冷笑一聲,並不答話。只聽一人又道:"聽說圓天閣的繼承人歐陽公子,歐陽雲海,也遞了帖子來啦。"

  眾人"咦"了一聲,那人續道:"圓天閣守江鄉一帶,自來不大過問我南唐的事情,不過這些年,卻頻頻派人來走動,總是因為天下不太平之故。"

  沈瑄從來沒聽見過什麼范公子什麼圓天閣之類的事,不禁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錢丹卻仍是心不在焉。只聽又一人道:"圓天閣主歐陽雲海那樣傲慢的人物也遞帖子來,這范家也很有面子了。看來這一次,恐怕有些不尋常。"

  原先那人笑道:"自然不尋常……"忽然覺得失言,忙收住話頭,又道:"歐陽雲海的武功,是從西域天山派學來的。如論起江湖上年輕的這一批人,雖然是"風、雲、龍、馬"四公子並提,但歐陽雲海肯定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有人笑道:"天山的武功,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可是真正見過的有幾人?歐陽雲海有多厲害,那也只是據說在黃河邊上,一個時辰裡就滅了河套黃龍幫什麼的。其實他幾乎都沒在下江露過面,更別說有誰見識他的武功了。說起來,真正叫人歎服的,還是嶺南湯公子,羅浮山的神技,南武林有目共睹。"

  眾人微微點頭贊同,先前誇讚范定風的那人忽問:"湯慕龍比范公子如何?"

  那人一笑:"他們兩個又沒過過招,我怎知道?不過湯公子不僅武藝超群,人品也是十分令人傾慕的。"

  忽又一人道:"聽說湯公子這回也來了。"

  那人驚道:"不會吧?他們嶺南湯家,和金陵范家還有丐幫,都沒什麼交情,他怎地會來?你沒弄錯吧?"

  先前那人說:"我只是聽說而已。湯公子不一定真的上了鐘山。不過幾個月前,他下了羅浮山,在江湖上四處走動,那是毫無差錯的。如果湯公子真的到了,那麼"風、雲、龍、馬",可就四具其三了。"

  有人道:""風、雲、龍、馬",四具其三。那是說九王爺也到了麼?"

  那人笑道:"早就上了鐘山了。別人不來,錢世駿也是斷斷乎不能不來的呀!"

  沈瑄一驚:錢世駿,他也在這裡麼?

  第二日一早,沈瑄和錢丹就混在一夥丐幫弟子之中,向鐘山上迤邐而去。出發前錢丹交代了好些丐幫弟子的切口,沈瑄一一記熟。一路上兩人小心謹慎,隨機應變,倒也平安無事。那一夥丐幫人眾雖然也不認識他們,卻並不見疑,只道是年輕弟子,新近才入幫,反而對他們處處指引,照顧有加。

  到得山上,只見遠遠的山頂處搭起一座高台,檯子四周插了一圈五色旌旗,挾著山風獵獵作響。台上已零零落落地站了幾個人,距離甚遠,也看不清面貌。其中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顯得尤為出眾,那人身旁俏然立著一個苗條的黃衫人影,卻是昨天那個宋二姑娘宋飛天!沈瑄耳聽著身邊幾個大漢議論,把台上諸人細細認過:居主位那個方臉劍眉的青年,正是范定風,旁邊那個美婦則是范夫人。宋幫主獨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昨天那個曹長老側立一旁。那個高個子青年來歷不小。此人姓樓,名狄飛,是廬山派掌門盧澹心的關門徒弟,這次代表其師來參加武林大會。廬山派自道學宗師陸修靜在廬山簡寂觀開派以來,幾百年間在武林中威望一向極高,現任掌門盧澹心是武林中人人敬服的前輩高人,所以這樓狄飛自然也被奉為上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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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錢世駿不在台上。沈瑄環顧場內一圈,也沒看見有誰像是他。錢丹瞧著宋飛天,卻不像昨日那般發愣,低頭默想著。兩人各懷心事,都沒有講話。

  這時陸陸續續來了一些門派、幫會的掌門幫主之類的人物,也有些只是來了個代表人一一與范定風夫婦見禮,什麼廬山派、武夷派、天童寺、海門幫……連少林寺都派出了方丈惠遠大師的師弟惠定前來觀禮。想來南武林正派主流,大抵聚集於此。忽聽得報導:"洞庭派吳掌門公子,吳霆吳少俠到!"

  沈瑄心裡一動,急忙向那個吳霆望去。只見一個文雅清秀的青年走上來打拱道:"范公子別來無恙。家父有言,本當親與盛會,無奈門中事務蕪雜,無法分身。故遣小弟前來,聆聽眾位前輩大俠們的教誨。"范定風笑笑,寒暄幾句。吳霆便站到了檯子的一側,位列眾掌門之後。眾人見他年輕文靜,便也不大理他。

  沈瑄在遠處台下,緊緊盯著吳霆。他自七歲離開洞庭湖,就再也沒有過洞庭派的消息。每每思及當年的長輩師叔伯,和一齊在湖上玩耍的小夥伴,總不知他們現在怎樣。這個吳霆,就是童年舊友之一,又兼有中表之親,當年兩人很是親厚的。其實,也就在十幾年前,每逢這樣的武林大會,洞庭派必定一言九鼎,舉足輕重。但現在卻似乎可有可無,只能站在別派後面隨聲附和。當年沈醉創下聲威赫赫的江湖大派,衰微一至如此。

  正想著心事,丐幫的范定風已在台上朗聲開言:"這一次鐘山盛會,是為我南武林興旺之大計、平定之良方……掃蕩妖魔、匡扶正義……然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幾年來江左一帶,卻出了個武林的魔頭,正義道的大敵,江湖上的同仁受其害者不計其數。"

  沈瑄轉過味兒來:原來他們在這裡開會,是商量一起對付什麼人來著。

  台上樓狄飛正色問道:"范兄所言之人,是吳越王妃吧?"

  范定風愣了愣,似乎是沒料到這麼快就被人把話挑明了,旋即笑道:"樓兄真是快人快語,開門見山。不錯,正是吳越王妃!想來廬山派對於此人在江湖上的作為也有所瞭解吧?"

  樓狄飛冷笑道:"范兄不是說笑話嗎?吳越王妃這幾年在江湖上呼風喚雨,做下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敝派還能不瞭解麼?若是一無所知,家師也不派我下山了。其實敝派對此人也早就看不過去,相信今天來的四方朋友們都是一條心的,范兄不妨都直說了吧!"

  范定風點頭道:"樓兄所言極是。自從五年前,吳越王妃在西湖邊鳳凰山下,以詭計奪得吳越王位以來,江南武林就沒有一日的安寧。五年前端午節,明州龍山幫幫主王展,只因錢塘江龍舟賽上,龍山幫給她造的龍舟未得頭名,竟慘遭剜目抽血,羞忿而死,龍山幫從此解體。四年前,鏡湖劍派因不肯聽命於她去謀害九殿下,結果險遭滅門之禍,掌門王寒萍女俠……至今在下思及當日王女俠慨然赴死的悲壯場面,仍是忍不住涕淚沾襟。"

  "是啊,"海門幫幫主接道,"當日吳越王妃說,鏡湖劍派庇護九殿下,乃是大逆不道,除非有人情願以身頂過,受她七掌不還手,否則要殺得鏡湖邊上流血十里,雞犬不留。王寒萍王女俠為了一門香火,挺身而出,受了那妖婦七掌毒辣無比的無影三屍掌,死時,尚不瞑目!"

  台下一人嚷道:"她那無影三屍掌,一招就要得了人命,何消七掌?"

  范定風道:"她的前幾掌也未使出全力,一時還不致命。總是要慢慢折磨人之故。"

  海門幫主嘆道:"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自可,最毒婦人心。"

  范定風又道:"三年前,武夷山九虛宮"梅、蘭、竹、菊"四位仙長之一的紅菊道人,忿不過吳越王妃飛揚跋扈濫殺無辜,入迷宮行刺吳越王妃,不幸落入妖婦的圈套,被她倒吊在雷鋒塔頂,活活困死,其狀慘不忍睹。連少林寺也逃不出她的暗算,兩年之前,妖婦覬覦少林派武功秘笈,派人混入寺中盜取,被師父們發現後,不思收斂,竟然親上少室山,把佛門清淨之地鬧得天翻地覆。"

  惠定大師緩緩道:"我寺僧眾總以為不曾有半點理虧,不會大動干戈。誰知還是中了吳越王妃奸計,幾乎不得不棄寺出走。後來大家勉力一戰,總算將她請下山去。但大小弟子,死傷不少。惠見師兄也在那一役中捐軀。"

  范定風停了一會兒,道:"還有,去年妖婦偷襲洞庭湖,暗器殺死了吳掌門的愛徒汪少俠汪小山。手段毒辣,亦是罕有。洞庭派不曾得罪於她,何以這般下手。江湖中議論起來,至今憤憤不平。"說著眼望著吳霆。

  吳霆站出來道:"敝派自忖與吳越王妃並無過節。汪師兄一向足不出戶,不可能惹上她。敝派當日遭此橫禍,實在思之不解。但師門大仇,總是要報的。"

  范定風厲聲道:"吳越王妃心如蛇蠍,倒施逆行,為害武林,血債纍纍。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我江南武林各門各派精英,既已盡數聚集在此。總是要向那妖婦討個說法的!"

  一時間,台上台下,一片嘩然。大家聽了范定風曆數吳越王妃罪狀,早已群情激奮,此時紛紛附和道:"就是,向那個妖婦算賬去!""這許多人命,定要妖婦血債血還!""再不殺了她,只怕中土武林也早晚給她剿滅乾淨!""大家齊心協力,殺到吳越王宮去!那妖婦縱有天大本事,難不成她三頭六臂,擋得住這許多人跟她拚命!"

  沈瑄聽得這些叫鬧聲,不由得回過頭四周看看,突然瞥見錢丹臉色鐵青,緊鎖雙眉。沈瑄心裡一動:他既姓錢,又是錢塘府富戶,難道正是吳越王室中的子弟麼?聽見這些人算計王妃,定然不高興了。

  嚷嚷半天,范定風又開言道:"眾位英雄好漢一力剿除奸邪,為天下武林平定風波,實乃義薄雲天,在下十分敬服,實有同赴大任之心。然則此妖婦又與別人不同。"

  底下問道:"又怎地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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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范定風道:"那妖婦又不是一般江湖武人。她貴為一國之母,深居吳越王宮,又控制了吳越朝中大權。我們一眾江湖好漢衝入王宮殺了她不要緊,只怕吳越國從此政局大亂,殺伐四起,只苦了江左百姓。"

  底下有人叫道:"讓那妖婦掌權,苛政猛於虎,吳越百姓早就苦不堪言了!"

  沈瑄住在浙西,也是吳越國治下,心裡奇道:這幾年吳越王和王妃執政,雖然談不上河清海晏,可是也算得上休養生息,政治清明,吳越百姓並無怨言。只是王妃得罪了一干江湖上的人,又與百姓何干?

  只聽范定風道:"雖則如此,若是我們挑起風波,攪亂了江南時局,總是有愧於蒼生。我們習武之人,總以造福百姓為己任。所以,總要想個萬全之策。"

  下面喊道:"范公子儘管吩咐下來。只要能除得了妖婦,我等只聽范公子號令,無所不從!"

  范定風微微一笑道:"在下昨日與眾位武林前輩細細商磋過,大家均覺得,此時還需得有一人與我們聯手,方才穩妥。錢公子,請出來吧!"

  只見一個身穿繡金白袍的青年從台後健步而上,走到中間,微笑著四方一揖:"在下錢世駿,蒙范公子與眾位英雄不棄,得與盛會,深感榮幸!"此人生了一副堂堂相貌,更難得是王孫貴胄之氣度高華,把范定風都比下去幾分。

  錢世駿與諸人一一見禮,這時又悄然過來一個黑衣少女。那少女膚色極白,目若秋水,卻不是離兒又是誰?

  沈瑄擔心了這許久,終於見到了離兒,心裡竟似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他此次出來,其實並未打算找到離兒,何況臨行前樂秀寧那番話,更讓他灰心喪氣。但內心深處,總是盼著或許不經意間還能碰到離兒。此時她忽然出現,他心裡再也平靜不下來。只見她雖然站在錢世駿身邊,卻殊無悅色,眼神裡還略顯得有點茫然。錢世駿對她顯得很關心。離兒默默地立在那裡,神情淡然寂寞,倒像壓根沒聽見別人在講話似的。

  只聽見范定風又說:"錢世駿公子是吳越先王的兒子,也是妖婦忌憚了得的對頭。當年吳越王位本來應由錢公子繼承,卻被那妖婦以奸計賺取。現今吳越國中上下思慕九王爺大德,如久旱望甘霖般。如果我們以錢公子的名義討伐妖婦,正是順天意、應人心,可令妖婦焦頭爛額,又免卻了吳越國中大亂禍及蒼生之弊。不知眾位意下如何?"

  下面的人紛紛嚷道:"正是正是,殺到錢塘府去,擁立九王爺為吳越國主,看那妖婦還有什麼可撐腰的!"

  錢世駿忙站出來道:"眾位英雄這樣講可未免折殺在下。在下願盡一份綿薄之力,為吳越一方黎民祈福,為天下武林除害。但吳越王位既有六兄擔當,在下怎可置宗廟社稷於不顧?篡權竊國之事,在下是萬萬不做的。"

  眾人聽言,紛紛讚道:"九王爺大仁大義,真君子也。"

  范定風笑道:"如此大家同心同德,剿滅奸妃,還需立個盟約才是。"

  眾人道:"正是正是!"

  范定風於是取出早已寫好的檄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我南武林十七門派,會聚金陵鐘山,於此立盟:吳越國王妃,自竊位以來,每每行事奸邪,禍害江湖,濫殺武林義士……"

  "且慢!"突然一人大叫一聲,縱身上台,擋在范定風面前。

  沈瑄一看,驚得不知所措。那人竟然是錢丹!

  眾人瞧見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竟然只是個丐幫的小叫化,紛紛交頭接耳議論開來。范定風微笑道:"這位小兄弟,你有何話要說?"

  錢丹笑嘻嘻地說:"范公子,你如此精明之人,怎麼忘了一件大事?"

  范定風皺眉道:"什麼事?"

  錢丹冷笑一聲道:"既然要立盟,總得先立個盟主吧?這事兒可含糊不得!"

  范定風聞言,不覺沉吟起來。下面立即有人喊道:"今日這大會是范公子召集,又是范公子主持的。自然是范公子當盟主,你這小兄弟好不曉事,只管鬧什麼!"

  錢丹卻道:"若是一般盟會,范公子召集,范公子主持的,范公子做盟主,也是理所當然。可這一回卻不同。難道你們不覺得錢公子才是盟主的最佳人選麼?"

  眾人不覺啞然。沈瑄卻已明白,錢丹這分明是要搗亂來著。看來,錢丹恐怕真是吳越王室中人。只是他孤身一人叫板這麼些武林高手,簡直羊入虎群。

  只聽錢丹續道:""錢世駿公子是吳越先王的兒子,也是吳越王妃忌憚了得的對頭。如果我們以錢公子的名義討伐吳越王妃,正是順天意、應人心。"--范公子,這是你自己說的。而且,錢公子也是功夫了得,在武林中也是那麼有威望。如果讓錢公子做盟主,一定比范公子更合適。說不定吳越王妃一聽錢公子大名,就嚇得心驚膽顫,結果不戰自降也未可知。"

  眾人多是范定風和丐幫的朋友屬下,心裡自然向著范定風。錢世駿雖有名望,怎及得范定風有丐幫撐腰?眾人聽錢丹這般說道,紛紛把懷疑的眼光投向錢世駿。已經有人喝道:"錢公子雖然厲害,但手下又有多少力量?還不是要靠著我們丐幫,范公子不做盟主,誰替姓錢的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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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錢世駿聞言不禁面紅耳赤,連范定風也大皺眉頭。錢丹卻不依不饒:"這位大哥這般講話,未免仗勢欺人。誰最合適,總抬不過一個理字。難道丐幫多了幾個叫花子,就可以要挾天下英雄,讓錢公子也俯首稱臣麼?"

  錢丹這句話一出,連傻子也明白了。這個小叫化分明是假扮進來挑撥離間的。范定風一步跨上,攔在他面前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錢丹輕輕躍開,笑道:"我不過是個無名小輩,不勞公子過問。再說我又不跟你們爭盟主的位置,我是誰又有什麼關係?"

  范定風也不答言,一掌劈出,就來拿錢丹的要害之處。錢丹一閃,出掌相隔,兩人就拆起招來。金陵范家的金風掌法本來是陽剛一體的,范定風又得了宋幫主的真傳,出掌極是剛猛有力,正氣浩然。錢丹掌法卻精靈古怪,縹縹緲緲。沈瑄以前從未見過錢丹動武,這時一見之下,卻有點似曾相識之感。但錢丹實在不是范定風的對手,幾乎招招落了下風。只是他步法輕靈,脫身極快,范定風和他拆了十幾招,竟然還沒傷到他。

  這時,樓狄飛從一旁躍出,冷不防一把扣住了錢丹的脈門,同時擋開范定風的掌風,笑道:"范兄何必如此性急,問清楚再說。"

  范定風料想錢丹也逃不了,遂收住掌力,向錢丹厲聲問道:"如果我不曾猜錯的話,你是吳越王妃派來的奸細,想攪了武林大會,對不對?"

  錢丹無辜道:"胡說八道,我根本都不認識吳越王妃,為什麼替她賣命!"這時,錢世駿忽然開口道:"錢丹,你這樣說,不怕你娘知道了傷心麼?"

  錢丹聞言,大驚失色。台上台下一片嘩然。沈瑄的心都涼了:他竟然就是吳越國的世子。看來他今日落到這裡,在劫難逃了。其實,錢丹上去之前,也曾慮及錢世駿是否會認出他來。但當年他們叔侄也沒見過幾回,錢世駿離開錢塘府時他還只是個小孩子,何況他現在改裝易容,料想錢世駿認不出。但是他這實在是小瞧了心思機敏的錢世駿。他上去與范定風爭執時,錢世駿心裡就暗生疑惑,只是不敢肯定。及至他出手與范定風打鬥,一招一式,分明是吳越王妃所授,錢世駿再瞭解不過的了,於是再無疑慮,出聲喝破。

  樓狄飛這時問道:"錢公子,此人真是妖婦的親生兒子?"

  錢世駿正色道:"不錯。吳越王妃當真神通廣大,居然派了兒子來做奸細。若非他自己現身,豈不壞了大事!"

  范定風冷笑道:"這樣也好,親身兒子落入我們之手,總算妖婦已先輸了一招。錢兄,你看拿這小子怎麼辦?是立時處死以報眾多江湖朋友的深仇大恨,還是暫且留下來挾制妖婦?"

  錢世駿沉吟一回道:"妖婦既敢派他來做探子,只怕心裡也並不把這兒子當回事。他既然已知道我們的計畫,留著他終究是禍患。"

  樓狄飛微微冷笑,道:"那就請錢兄處置!"說著點了錢丹的穴道,將他推到錢世駿身邊。錢世駿正待下手,斜拉里衝出一個人影喝道:"錢世駿,你可還是吳越的臣子?"

  錢世駿一怔,只好答道:"當然是啦。"

  沈瑄正色道:"錢丹是吳越儲君。你身為吳越臣子,卻想要他的性命,豈不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錢世駿冷冷道:"你說得不錯。但錢丹攪亂武林大會,得罪了這些江湖朋友。我雖是吳越臣子,武林中的義氣終不可不顧,此時也不是講什麼以下犯上的時候。何況他總還是我侄兒,我處置了他,算得什麼以下犯上!"

  台下眾人紛紛喝道:"正是正是!"

  沈瑄立刻道:"錢公子,如你所說,你也是為了吳越的宗廟社稷,黎民百姓。但此時若錢丹死在你手裡,豈不是要你王兄絕了嗣,要令吳越將來一國無君,天下大亂?你可對得起你的先父先祖?何況,他總還是你的侄兒,別的不論,這點骨肉之情也可以不講的嗎?"

  錢世駿變色道:"你說得不錯,我殺不得錢丹,只好留他一條性命。"說著將錢丹推到范定風那裡道,"范兄,好好看住這小子。"旋即轉頭對沈瑄厲聲道:"但你既然作了妖婦的探子,又不是吳越儲君,今番你的性命可就要送在這裡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沈瑄笑道:"想來九王爺決不是食言而肥之人,錢丹在你手中,你既然說不殺他,看來他總是安全了。在下也就無話可說。"

  沈瑄話還沒講完,錢世駿已經"呼"地一掌劈到他胸前。原來他看見沈瑄如此鎮定自若,料想必然身懷絕技,是以出其不意,一上來就用上了十成掌力直取其要害。不料沈瑄竟然不趨不避,生生受了這一掌。沈瑄的武功既是低微,又從未與人交鋒,這一掌其實是躲不過,直打得他氣血翻湧,眼冒金星,一大口血噴將上來。他一咬牙,將血吞入腹中。可是說也奇怪,常人受了這樣一掌,早已倒地。沈瑄卻能搖搖晃晃兀自立著,兩眼瞪住錢世駿。錢世駿見他毫不躲閃還招,已是大奇。此時看他神情,不由駭然,又一掌狠狠地向他的天靈蓋直擊下去。沈瑄一晃,這第二掌打在他左肩,力道仍是不減。沈瑄可再也支持不住,頹然倒在地上,吐出的鮮血染紅了前襟。錢世駿待要一腳踏上,忽然玄色的人影一晃,只聽一個清澈的聲音道:"哥哥住手。"

  沈瑄心裡一熱:是離兒。

  只聽見離兒道:"哥哥還看不出來?此人一點都不會武功,哥哥親自動手解決他,豈不是殺雞用牛刀?沒的辱沒了身份,讓人說哥哥殺一個不會武功的無名小卒。不如讓他去吧,想來也活不過今晚了。"

  錢世駿道:"總要斬草除根,免生枝節的好。"

  只見離兒從袖中取出一枚金針,笑吟吟地說:"就用這繡骨金針結果了他吧。只是死得這樣爽快,倒也太便宜了這小子。"說著俯下身去,將針往沈瑄眉心中插下。沈瑄只覺得冰寒刺骨,他心中一苦,登時沒了知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9:00
十九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然醒了,沈瑄發現自己臉上涼涼的,睜眼卻看見一隻手在為自己擦拭血跡。夜色沉沉,襯得離兒那張臉顯得更加蒼白。她輕聲問道:"你現在覺得怎樣?"沈瑄待要坐起來答話,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墊上。離兒趕快扶住他,急道:"別亂動啊,你傷得這麼重。"旋即又傷感地說,"我若早一點看見是你,也不會……瑄哥哥,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沈瑄一時激動,也說不出話來,只看見離兒一臉關切,心下暗暗歡喜:原來她終究是對我好的。離兒見他不語,從袖中取出一枚銀色的藥丸來塞入他嘴裡。沈瑄吞了下去,只覺得又冰又涼的跟那金針沒什麼分別。但過了一會兒,寒氣漸漸化開散入四肢百骸,變作一種穀底幽蘭山中曉霧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沈瑄問道:"是繡骨金針的解藥麼?"

  離兒一笑,道:"這只繡骨金針上根本就沒毒。我那時不得不刺你一針,才瞞得過錢世駿他們。就像點穴一樣,讓你昏過去。你疼不疼?"說著兩眼望著他眉間的傷痕。

  沈瑄搖搖頭。離兒坐到他身後,兩手抵住他背部的穴位。沈瑄知道她要為自己運功療傷,便調理氣息,靜候她的內力送過來。忽然,只聽見離兒輕呼一聲,兩手猛地縮回去。沈瑄回頭一看,只見她瞪著自己,神色頗為奇異。"怎麼啦?"沈瑄問。

  離兒呆了呆,道:"沒什麼。我……我不知道如何給你運功。倘若是我傷了,你要救我,會如何做?"

  沈瑄略一沉思,隨即將運功調理的法門一一道來,離兒記在心裡,便又一次將中指抵在他背上。這一會兒她似乎十分的小心翼翼,沈瑄只覺她的內力來得極為和緩,自己的丹田中卻油然生出一股氣脈與之應和,兩下翻滾交融。過了一頓飯功夫,竟覺得好了許多,幾乎能站起來走路了。

  離兒見他這一會兒工夫就好了大半,心裡十分欣慰,取出幾件衣服道:"這四周都是丐幫的人,不過我已經將他們點倒了,你快換身衣服逃走吧。"

  沈瑄點點頭稱謝,忽然看見離兒倚在門邊,待走不走,眼神怪怪的,遂問道:"離兒,你要對我說什麼事情嗎?"

  離兒低下頭,含含糊糊地說:"瑄哥哥,我……我想跟你一起走。"

  沈瑄見狀,心中一動,道:"他們對你不好?"

  離兒點點頭,忽而又搖搖頭,只是說不出話來。

  沈瑄道:"那我們回葫蘆灣,好麼?"

  夜色朦朧,看不清離兒的臉,只覺得她的眼睛如星星般一閃一閃的,言辭也飄忽不定:"我,我老是住在你家裡……會不會……你……"

  沈瑄道:"離兒,只要你願意,在葫蘆灣住……住多久都沒關係。"他本來想說,你可以住一輩子,只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只得臨時改口。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道,"無論你住多久,我都陪著你,好不好?"

  離兒不語,過了良久,低聲道:"很好。"

  沈瑄心中一陣激動,歡喜得就要去握她的手,可又不敢。離兒忽然抬起頭來,不想正撞上他的目光。兩人一陣羞愧,相視而嘻。

  沉默了許久之後,離兒終於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回去取了東西就來。"身子一晃,在夜色中消失了。沈瑄換好衣服,猶自覺得恍恍惚惚如身在雲端。她說"很好",那是什麼意思呢?感懷於心的事情,一瞬間就到了眼前,未免顯得太過容易,太過虛幻。"這不是夢吧?"走到門外,涼風一吹,忽然記了起來:"阿秀姐姐交代的事我卻忘了。"可是樂秀寧的話並不翔實,他此刻滿心歡喜,也就旋即把樂秀寧的吩咐拋在腦後。四顧無人,心想這還是在鐘山腳下,不知離兒的住所在哪裡,離這兒遠不遠?

  忽然道上幾騎人馬飛馳而過,為首的一人銀鞍白馬,雪白鮮亮的披風在夜色中十分耀眼。這群人在街對面一扇門前停下,一人跳下馬叩門。過了一會兒,一個僕傭出來問道:"是羅浮山湯公子到了嗎?"

  那個白衣人道:"正是在下。"那僕人鞠躬道:"湯公子請進,九王爺今天下午接到公子的帖子,現在在書房等候公子多時。"

  沈瑄這才嚇了一跳,原來對面就是錢世駿的寓所,卻不知離兒為什麼去了半日還不回。其實離兒並未走多久,只是他自己心裡過於急切,便是一刻三秋了。沈瑄忍不住,悄悄地繞到旁邊的一個偏門溜進去。這裡只是錢世駿臨時的住所,也沒有幾間房,卻不知離兒在哪一間。沈瑄看見一間屋子亮著燈,便輕輕走到那窗下,向裡窺探。

  只見那白衣人站在房間正中,卻是背對著沈瑄。錢世駿一邊倒茶一邊說:"湯兄為何這時才到,上午的盟會可惜湯兄不在,小弟深為遺憾。"

  湯慕龍道:"其實我早就到了,只是暫時不想露面而已。"說罷轉過身來望著錢世駿。沈瑄這時才看見他的廬山真面,暗暗吃驚:天下竟有這樣的人。不用說他的面貌如何出眾,但見他此時也不過一襲素淨白衣,別無裝點,卻自有一種華貴優雅的神采。事實上,湯慕龍的確是江湖上絕頂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少女心中傾慕不已的"南海小白龍"。

  錢世駿皺皺眉道:"湯兄此上鐘山,莫非另有打算?"

  湯慕龍正色道:"不錯。錢兄,你我也算故交,我深夜來找你,也不打算繞彎子。今天上午在鐘山頂上,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姑娘是誰?"

  不但錢世駿,連窗外的沈瑄也莫名其妙,屏住了氣細聽。只聽錢世駿猶疑道:"那是我的義妹。"

  湯慕龍冷冷道:"義妹?天台山的蔣小姐幾時拜了錢塘府九王爺做義兄了?"

  錢世駿聽見不是話,不覺怒道:"蔣姑娘曾在錢塘江上大戰吳越王妃,為慘死的一個武林同仁報仇。我見她與我同仇敵愾,於是拜作異姓手足。那時在下許多朋友都作了見證的。這一年來,在下始終對蔣姑娘禮敬有加,照顧得無微不至,從不曾委屈了她半分,江湖上有目共睹。不料倒惹得湯兄見怪起來!"

  湯慕龍聞言一笑,歉然道:"是我錯怪錢兄了。小弟本無此意,只是我此下羅浮山,為找蔣姑娘幾乎跑遍了江南諸國,好不容易發現了她,卻在錢兄身邊。小弟一時心急……"

  錢世駿奇道:"你找蔣姑娘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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