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沈瑄又為她灌下一碗醒神的藥湯,卻也自知於事無補。眾人都望著帳中沉睡的人影,心想不知她吞下了多少可怕的孟婆柳,中毒到底有多深。這樣美麗的少女,倘若真的就此長眠,豈不令人扼腕嘆息……
夜色深沉,沈瑄仍是睡不著,走到草廳裡點起一盞孤燈,撫起琴來。總是心中抑鬱,一曲又一曲,渾然忘了時辰境地。彈著彈著,忽然又變成了那日在湖上聽到的洞簫曲,恍若重入明月蘆花,一弦一聲,歷歷在耳,竟然將那日的曲調一毫不差地全彈了出來。
曲終韻散,心中猶自一片空曠清涼,忽然聽見背後一聲幽幽的嘆息。
沈瑄回過頭去,只見一個飄飄然的玄衣人影從門邊過來,走到燈下。那人一雙明澈的眼睛正凝望著他,如谷底清泉一泓,幽深不可測。沈瑄不覺心中一震,竟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人道:"我夢中聽見你彈這曲子,就起來看看。你是誰?"
沈瑄這才明白過來,這正是那個昏迷的少女,竟被自己的琴聲喚醒。不覺歡道:"你終於醒了。"
少女道:"我睡了很多天麼?這又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在這裡?"
沈瑄道:"這是葫蘆灣,在下的寒舍,你四天前在湖上落水被救到這裡來。"
少女道:"葫蘆灣……落水……"不解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沈瑄有些緊張:"姑娘貴姓?"
少女眼神一片茫然:"姓什麼?我……我不知道。"沉吟半晌,仍是搖著頭,"我怎麼會不知道?"
沈瑄的心頓時冰涼:她真的失去記憶了。
只見那少女滿臉惶惑,渾身顫慄起來,喃喃道:"真的不記得了……我是誰……怎麼可能……"
沈瑄不忍,忙道:"沒有關係,你睡了這樣久才醒過來,自然不太清醒。明日便會好的。"
少女咬著嘴唇,立在那裡不知所措。沈瑄心想,若讓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過來,猶豫片刻便道:"我彈琴給你聽好嗎?"少女聽見,便低下頭,在椅子上坐下來。
沈瑄揉了揉弦,靜默一會兒,仍是彈起剛才那支簫曲來。可是心神總也寧靜不下來,彈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後簫聲悠然響起,清幽無限,續著斷曲吹了下去,與那日湖上的調子分毫不差,只是隱然又有淒涼的意味。那少女靜靜地坐在那裡,低吹一隻洞簫。月光如水,瀉在她的垂肩長發上。
"原來那湖上的人就是她啊……"
那隻洞簫簫身碧綠,上面斑斑點點,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古來制簫多用紫竹,從未見過用湘竹做的,何況吳越之地也沒有湘竹生長。那少女的口音卻又分明是台州人。沈瑄尋思著,忽然看見簫身上隱隱有字跡,依稀是個離字。
"難道你叫離兒?"
那少女淡淡一笑。那其實只是一首詩,詩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僅辨認出四個字"離"、"淚"、"去"、"時"。
離兒從此便留在小島上,與瓔瓔和樂秀寧住在一處。她自醒來之後,身體便已恢復了,神志亦清醒如常,甚至武功也一毫沒有喪失。她有時在蘆葦叢上練習輕功劍術,看得那三人讚不絕口,她也只是輕輕一笑。但是從前的事情,她卻仍是一點也沒有記起來。幸而島上的日子恬淡平靜,離兒又不過是個少年心性,過去想不想得起來,似乎也無關緊要。四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稱,每日一同起居,卻也其樂融融。
沈瑄從未放棄過要治離兒的病。他翻遍了洞中的醫書,又下了幾次水,采來一大堆孟婆柳,試著配了十幾味藥,仍是一點也不見效。自從離兒來到之後,樂秀寧便不再教沈瑄武功了。沈瑄知道她自忖不及離兒武功高強,不願賣弄,便也不以為意。離兒簫技精湛,意蘊悠遠,渾出天然。可是她竟然並不懂樂律。沈瑄便依著七絃琴,教她五音十二律。離兒不日就學會了看著工尺譜彈奏。她自愛聽琴,便要向沈瑄學習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飯後就在草廳內教習。桐廬附近的桐君山上盛產梧桐,沈瑄進山采來一段上好的桐木,為離兒做了一隻短琴。離兒根基甚好,一兩日內就彈得一曲《小重山》,指法雖然嫩稚,卻也飄飄搖搖,另有一番意蘊。
如此過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無事。只是沈瑄始終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藥,離兒的病終究治不好。每當念及於此,沈瑄心中便是綿綿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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