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武俠】青崖白鹿記 作者:沈瓔瓔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29:42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 3803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9:04
四十

  山腳草亭中,一個白鬚老道士迎了出來,笑容可掬地朝沈瑄長揖下去。沈瑄慌忙道:"道長行此大禮,晚生擔當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而已,什麼道長不道長的。老朽今日得聞公子雅奏,如聽仙樂,耳目一新。公子琴藝高超,老朽欽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簡樸,無異於山民。但精神矍鑠,舉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謙虛,只怕是廬山派的前輩。老道士問過沈瑄名姓,笑道:"老朽還想向公子請教。請公子到寒舍一敘如何?"

  沈瑄還禮道:"請教不敢。卻要向道長叨擾了。"

  沈瑄跟著老道士翻過幾座山,來到一處禪院,抬頭一看:"簡寂觀",心道:果不其然!對威名赫赫的廬山派,沈瑄卻也十分好奇。一路上所遇幾個大小道士道童、雜役廚工,無一不對老道士畢恭畢敬,老道士領著他來到一間幽靜的廂房,彼此敘禮坐下。卻又有一人推開門,風風火火道:"師父……"是樓狄飛。沈瑄這才想到,老道士原來正是廬山派掌門盧澹心。

  盧澹心板起臉道:"狄飛,你為何總是這樣沒有禮數?不見客人在此麼?"

  樓狄飛也看見沈瑄了,一臉驚訝又不敢問,只道:"師父,來了個要緊的客人。"

  盧澹心皺眉道:"什麼要緊,待會兒再來回。你先退下。"

  樓狄飛忍氣退下。沈瑄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盧澹心卻道:"這劣徒,出去門也不關好。敢煩公子替貧道把門掩上。"沈瑄去推那扇搖搖晃晃的門,薄薄的門板,竟然一動也不動不了。沈瑄回頭看看盧澹心,老道士端著茶碗喝茶,若無其事似的。沈瑄眼尖,卻也沒看出這門上有什麼機關,只是定在半路動不了。沈瑄遂道:"盧前輩,晚輩武功低微,可關不了這門。"

  盧澹心果然是在暗暗的臨空發力,控制住了門板,以此考較沈瑄武功高下的,聽沈瑄如是說,便笑道:"沈公子,我看你目光瑩潤、英華內蘊,內功不錯啊。何必謙虛呢?"

  沈瑄道:"內功雖有,武術卻學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運用。"

  盧澹心看他言語誠懇,料是實情,心想這年輕人恐怕有奇遇,點點頭又笑道:"世間百技,武功不過其一。何須拘泥於此?英雄豪傑也不只是在刀劍上見分曉。"

  "師父!"樓狄飛又沖了進來。

  盧澹心把茶杯往桌上一蹾,道:"你怎麼越說越不聽!"

  "實在事情緊急,"樓狄飛惶恐道,"師父要罵就罵,只是千萬請師父去看看,遲了就麻煩了。"

  盧澹心無可奈何地一笑,對沈瑄道:"貧道只得失陪片刻,公子海涵!"

  樓狄飛瞧著沈瑄,忽然道:"這位客人,能不能也去看看。"

  盧澹心不解其意,但他顯然很信任這個小徒弟,遂朝沈瑄作了個邀請的手勢。

  原來那位要緊的客人,竟然是湯慕龍!只見他躺倒在簡寂觀的前堂裡,昏迷不醒,牙關緊閉,顯然有性命之虞。照理說他此時新婚燕爾,應該在家裡逍遙自在才是,怎麼跑到廬山來,還病倒在這裡?

  盧澹心搭著湯慕龍的脈,一邊皺起眉頭聽樓狄飛回話。

  原來樓狄飛約了湯慕龍,今早在廬山含鄱口見面,不料沒見到。他心下狐疑,找到湯慕龍帶來的隨從,把前山後山搜索了一遍,也沒有找到。結果回來,卻在簡寂觀的後門口,發現湯慕龍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觀中的幾位通曉醫術的道士都看過,一點辦法也沒有。

  "慢著!"盧澹心道,"我知道你和湯慕龍是好友。不過這個時候,他怎麼會來廬山找你?"

  這也是沈瑄疑惑的。

  樓狄飛苦笑道:"師父是不理這些俗事的。"

  "到底怎麼啦?"盧澹心道。

  樓狄飛道:"湯公子一心要娶天台山蔣聽松的孫女。不過那位小姐不買他的賬。"他忽然發現湯家的下人也在場,遂道:"古總管,這是你家的事,你來講講。"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9:04
四十一

  那古總管畢恭畢敬道:"回盧真人,湯公子和蔣小姐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六,可是到了日子,蔣小姐卻沒有來羅浮山。原來她一直沒回天台山。蔣老前輩很生氣,就委託我家湯公子,到江湖上四處搜尋。不過,至今沒有音信,只聽說她似乎遊蕩到了廬山一帶。聽說樓少俠見過蔣小姐,所以來問問。"

  樓狄飛趕快補充道:"那也是去年十二月裡的事了。"說著瞟了一眼沈瑄,心想你的消息當比我多。

  沈瑄卻像沒看見他這個眼神似的。他心裡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和焦急,原來她到底沒有出嫁,到底沒有……可她現在在哪裡呢?

  盧澹心道:"這個蔣小姐,難道被人暗算了?"

  古總管和樓狄飛相視一望,神情都有些尷尬。還是樓狄飛道:"大家都說,多半是逃婚。師父,這個女孩子是赤城老怪一手帶大的,十分難纏,江湖上都叫她小妖女。"

  盧澹心微微一笑,旋即又皺緊了眉頭,道:"湯公子是中了毒,只是,這毒力說強不強,說弱不弱,雖不致死,卻看不出什麼門道來,脈象十分紊亂。我也……難、難!"

  聽見盧真人都說難,古總管慌了:"這可怎麼好,公子出了事,怎麼向老爺交代?"一時廬山派的群道,也議論紛紛。

  廬山大弟子公冶坡道:"是什麼人下的毒,查將出來,讓他拿出解藥!"

  其餘弟子也附和道:"就是,居然敢上廬山來撒野,不能不教訓教訓!"

  盧澹心擺手道:"你們嚷什麼!下毒之人既然選定廬山,可見胸有成竹、計謀過人,輕易也不會讓我們抓住。但湯公子卻耽擱不得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樓狄飛忍不住又焦急地看了沈瑄一眼,似是希望他出手。

  沈瑄看見了他的暗示,卻依然不動。他細細看過,也瞧不出湯慕龍中的什麼毒,沒有把握救他,不宜在一大群廬山道士面前強出頭。何況,范定風和錢世駿兩個人,已經讓他對這些名門公子反感之極。

  門外悄然走來一個年輕女子,是周採薇。她看見這種情形,徑直走到沈瑄面前,客客氣氣問道:"沈公子不知有沒有辦法?"

  沈瑄搖了搖頭。周採薇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沈瑄被她一看,心中一凜。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湯慕龍身邊。摸了摸脈,似乎不止有一種脈像在裡面。他屏住氣,慢慢地摸索。

  過了半炷香的功夫,他輕聲道:"三十一種。"

  "中了三十一種毒?"樓狄飛驚詫道。

  沈瑄道:"是一共有三十一種脈象。"

  古總管沒聽懂,急忙道:"是哪三十一種毒藥,請先生診出來。每種毒藥如何解的,請先生告知。無論用什麼藥材,我們都能辦得到。"

  沈瑄一聽這有錢人的話就來氣,放開湯慕龍的手腕,淡淡道:"在下哪有那個本事!"

  眾人駭然,樓狄飛心裡一急,就想上去呵斥他,被周採薇一把拉住。他這個動作,又落到了沈瑄眼裡。

  就在這時,周採薇又望了沈瑄一眼。忽然間,沈瑄心裡一驚:"我怎麼啦?"眼前的湯慕龍雖是他的對頭,更是一個病人。他從醫以來,人家一向讚他心地寬厚仁慈,但今天他為了一己私心,見死不救。難道善惡之間,真的只有一步之遙?

  他心裡一陣慚愧,重又捏起了湯慕龍的寸關尺。眾人才舒了一口氣。

  如果真是三十一種毒,相信也能慢慢摸出,但情況似乎又不那樣簡單。他放開湯慕龍的手,想了一會兒,道:"這是五種毒藥。"

  盧澹心皺眉道:"貧道不解。公子可否解釋一二?"

  沈瑄道:"五種毒藥,就有五種脈象;兩兩搭配,又有十種脈象;三三搭配,又有十種脈象;四四搭配,又有五種脈象;五種藥在一起,又是一種脈象。一共三十一種。"

  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盧澹心默默地瞧了一會兒沈瑄的臉,若有所思,然後道:"那麼是不是把這五種毒藥分別解了,湯公子就可痊癒?"

  沈瑄道:"不錯。"

  盧澹心道:"是哪五種毒,公子看出來了麼?"

  沈瑄道:"鉛粉、蠍尾、蒼耳、眼鏡蛇、麝香。"

  "麝香也是毒藥麼?"盧澹心問。

  沈瑄道:"麝香不是毒藥。但用在這裡,卻能夠推波助瀾。並且麝香本身的藥力也增加了,足以亂性。所以你看他雖則昏迷,卻是滿頭大汗。"

  盧澹心惱怒道:"可惡!"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9:05
四十二

  沈瑄刷刷刷寫好了藥方。原來這幾種毒藥,都極易化解,只是診斷起來頗費力氣。沈瑄不由得想,倘若我來配此毒藥,須另換幾味,使合藥時藥性改變,不那麼容易解毒才對。

  立刻有人煎了藥,給湯慕龍灌下。沈瑄隨盧澹心退了出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不消半個時辰,湯慕龍便漸漸醒轉,神志清晰。

  古總管興沖沖地跑過來,道:"我家公子想見見救命的醫生,請你過去,當面重謝。"

  沈瑄淡淡道:"我不去,他也不必謝我。"

  "這是干什麼?"樓狄飛詫道,"湯公子對你一片好意……"

  沈瑄道:"我說了我不去。"說罷轉身就走。

  "你什麼意思?"樓狄飛怒道,就要出去追他。周採薇又拉住了他:"師兄,算了吧……"

  "嗯?"樓狄飛摸不著頭腦。

  周採薇望了一眼古總管,那人便很識相地退了出去。周採薇嘆道:"你太不體諒沈公子。"

  盧澹心忽然道:"沈公子和湯公子之間,有什麼過節?"

  周採薇道:"此事本不足為外人道。樓師兄,你在黃梅山莊待了半個月,沒有看出沈公子和蔣姑娘的關係非同一般?"

  樓狄飛詫道:"蔣姑娘已有夫家,他怎敢這樣!"

  周採薇道:"聽季表妹道,蔣姑娘曾經失憶,得沈公子相救治好。我想這兩人……卻因蔣姑娘已許與他人,不得不以兄妹相待。可湯公子對蔣姑娘來說,實在只是陌生人而已。"

  樓狄飛恍然大悟,不覺道:"倘若換了我,我也沒法子。這沈瑄倒真是個好人。"他一向不喜歡沈瑄,直到這時,態度才有了大轉彎,"可惜他真是倒霉,偏偏喜歡別人的未婚妻--難道蔣姑娘逃婚,就是為了這個?"

  周採薇道:"以我對蔣姑娘的觀察,一定是為了這個。她性情倔強,只怕將來這件事會越鬧越大。"

  盧澹心一直皺著眉頭聽周採薇的話,這時道:"這卻不好。於禮於情,很難說得過去。沈公子心地雖好,未免糊塗。你們今天說的話,以後再不許提。"

  樓狄飛咬了咬嘴唇。

  盧澹心道:"湯慕龍雖然不錯,但他父親性情較暴烈。只怕此話傳到湯家人耳朵裡,會給沈公子引來殺身之禍。"

  樓狄飛道:"那麼……師父出面勸勸沈瑄也好。"

  說話間已有大弟子公冶坡進來回報:"師父,弟子和古總管已經查明了加害湯公子的人是誰。"

  "什麼人?"

  "是羅浮山湯家的一個要緊的人。古總管也很為難,說回去稟明了湯老爺再作理論。"

  "他們自己家的人?"盧澹心駭然,停了停道,"如此說來,倒是人家的家事。咱們還是別插手了。好好地照顧湯公子,傷好了送他下山。"

  "知道了。"

  公冶坡出去之後,盧澹心沉吟良久,道:"你們把沈公子找來,我要單獨跟他談談。"

  沈瑄看見盧澹心坐在太師椅上,正瞧著他,便向盧澹心拜道:"道長,適才晚輩失禮了。"

  盧澹心微笑道:"不妨。沈公子,你的心事,貧道已知。這原怪你不得。"

  沈瑄不禁滿面通紅,正待爭辯,聽盧澹心又道:"只是有些話,我卻不得不告訴你。我與你父親總算是舊交,你小的時候……呵呵,我也曾抱過你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對不起煙霞主人和洞庭醫仙兩代大俠對我廬山派的恩義。不必驚訝,你的絕妙琴藝和醫術,應是從令祖母若耶溪陳氏處一脈傳下,當世再無一家有此絕技,貧道早就猜出你的來歷。"

  沈瑄看見盧澹心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慈愛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聽著。盧澹心閉了一會兒眼,問道:"沈公子,令尊仙逝之時,你才七歲,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麼?"

  沈瑄一聽這話,眼前又閃出了那可怖的畫面,大廳裡父親頹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個洞庭湖的水還多。這場噩夢,幾乎淹沒了他整個的童年。他木然地點了點頭。盧澹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為什麼而死?"

  "家母一直不肯說。"沈瑄忽然想起了去年樂秀寧告訴他的話,"據說與天台派有關。"

  盧澹心點點頭:"詳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隱諱不提。但這是你的殺父大仇,你須得知道。"

  沈瑄忽然覺得心中冰冷,聽盧澹心緩緩道:"你祖父沈醉德高望重,威名蓋世,是南武林之泰山北斗。他晚年的時候,集畢生武學修為之大成,寫下了一部秘笈,書名叫做《江海不繫舟》。但這部書他卻一直沒有傳給任何一個弟子,直到他臨終之前才留下一句話,要將此書傳給天下劍術第一之人。"

  沈瑄問道:"難道不留給洞庭弟子麼?"

  盧澹心道:"是啊,此舉雖然豪邁,但也委屈了自己的兒孫。不過當時大家猜測,你祖父其實還是要把書留給洞庭弟子的。當年洞庭派門人中有四個弟子,最小的一個不獨得了你祖父真傳,並且還另有奇緣,學會一種神奇的劍法,一柄長劍打遍天下無敵手。你祖父說是傳給劍術第一的人,其實還是想傳給他的小徒兒。"

  沈瑄道:"何不直說?"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9:05
四十三

  盧澹心猶豫道:"這個貧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你祖父原也是很喜愛這小徒弟的,但這小徒弟的性情卻有些狷介,為人放浪不羈。那時他早已離開師門在江湖上遊蕩。想來你祖父為他有才,要把書傳他,卻又不肯讓他得來太易,故此出了這難題,逼他去爭這天下劍術第一的稱號。後來你父親繼任了洞庭掌門之位,就將這件事認真辦起來,要在你祖父下葬之前定出《不繫舟》的傳人。那年的端午節,在洞庭湖三醉宮外擺下擂台,不論何門何派凡以劍術勝得天下人的,即得《不繫舟》一書。那時貧道也有幸觀禮。"

  沈瑄默默想,父親就是在端午節後不久去世的。

  盧澹心道:"那一天三醉宮倒真來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熱鬧的,上去比劍的寥寥無幾。大家都明白沈大俠的真實意願,何況別說沒有希望戰勝那小徒弟,三個大弟子也不是好相與的。武夷派、羅浮山有幾個人上去比了比,也都敗給了洞庭弟子。但奇怪的是,從早上一直比到下午,從下午一直比到黃昏,那小徒弟始終沒有來。"

  沈瑄問道:"他是不是不知道呢?或者他並不想要那書?"

  盧澹心搖頭道:"你祖父的遺言傳得比風還快。一時間江湖上議論紛紛的都是比劍奪書的事,他怎地不知?不想要那書,以他自負的脾氣倒也有可能,當時你的父親和幾個師兄弟也這麼猜測著。但就算他真的不要,也該回來比劍,好將書留在洞庭門中才是。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劍要結束了,那小徒弟還是沒有露面。"

  沈瑄問道:"那麼這時誰是劍術第一?"

  盧澹心道:"你父親和大弟子吳劍知、三弟子樂子有,一般的精研洞庭劍法,武功也是極高的。這時候尚未有人能勝過他們三個,書還是留在洞庭派了。若論誰是第一,應當是你父親。其實,你父親才是洞庭門中第一人。若論劍法神奇,不得不讓那小徒兒。但若加上內功拳腳,加上學問見識,加上琴棋書畫諸般技藝,加上為人氣度,加上聲名交遊,那可沒人比得上你父親了。他號稱"洞庭醫仙",回春妙手,澤被一方,君子之名,人人稱道。的確是德才過人的一代大俠。"

  沈瑄看見盧澹心眼裡全是惋惜哀嘆之色,確乎為自己父親傷心,又問道:"後來呢?"

  盧澹心道:"那時天色已晚,大家正商議結束擂台,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要與洞庭弟子比劍。我們一看,就知這一場比賽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蔣聽松麼?"

  盧澹心道:"不錯。要知道赤城仙翁蔣聽松自創天台派,也是一代巨匠,劍法以詭奇著稱,獨步天南,一直是我們名門正派的勁敵。"

  沈瑄問道:"那麼蔣聽松是邪派一流了。"

  盧澹心沉吟道:"那也不是。只是他脾性古怪,亦正亦邪,平日特立獨行,既不屑與黑道為伍,更不把正派人物放在眼裡。在他看來,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偽君子。我們本來以為,他既然自視甚高,又與洞庭派向來有嫌隙,是不會來奪書的。"

  沈瑄問:"什麼嫌隙?"

  盧澹心道:"那個貧道也不太清楚了。聽你爺爺說,還是他們年輕時結下的冤仇。你爺爺說本是一場誤會,意思也有些歉然。這且不說,蔣聽松既來了,你爺爺的三大弟子少不得與他一見高低。先是你三師叔與他鬥了八十三個回合,敗下陣來。然後你大師伯,也就是你的舅舅--吳劍知與他比劍。吳劍知真是出了全力,堪堪鬥了兩百多個回合,兩人幾乎戰平,但劍知畢竟略遜於蔣聽松,最後還是敗了。最後便是你父親。你父親的劍術與蔣聽松不相上下,加之蔣聽松已戰了兩場,他卻是體力充沛,本來我們看著你父親是要勝了。不料蔣聽松此時突然變招,使出了一套我們從未見過的天台劍法。貧道至今想起來,那劍法大約是集天台劍法之大成,著實精妙之極,簡直就是……簡直就是你們洞庭劍法的剋星。"

  沈瑄道:"《夢遊天姥吟留別》。"

  盧澹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

  沈瑄默默無言:想不到蔣靈騫教他的劍法,竟是當年逼得父親慘敗的利刃,難怪她說,天台劍法勝過洞庭……

  盧澹心續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徒弟始終沒有來,既然無人能勝蔣聽松,你父親只得讓他帶走《不繫舟》一書。你三師叔樂子有頗為不服,還要向前爭執,也被你父親攔住了。洞庭派遭此挫敗,臉上無光,那一夜大家毫無心緒。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到了第九日,你父親主持為你爺爺發喪,江湖上的朋友又來了許多。想不到蔣聽松又來了,說是找你父親算賬。他說洞庭派卑鄙無恥,手腳骯髒,陰謀將《不繫舟》從他那裡偷了回去。"

  "怎麼可能!"沈瑄道。

  "是啊,"盧澹心道,"他這話本來也沒有人相信。但蔣聽松當時言之鑿鑿,甚至還抓了一名洞庭派第三代的弟子做盜竊的人證。他發了很大的火,口口聲聲只要你父親還書來。兩邊鬧了很長時間,連你爺爺下葬的時辰也錯過了。你父親無論如何反駁不了蔣聽松,後來悲憤不已,就做出了自絕的事!"盧澹心停了停,又道,"你父親也許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繫舟》一書,本來就難堪。這倒也罷了,說什麼偷盜,洞庭派的聲名豈容得這樣糟踐。你祖父屍骨未寒,門中就出了這樣的事,傳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蔣聽松逼之太甚,你父親無法辯白,只得用自己的血來洗刷冤屈,以一死來證明洞庭派的清白名譽。"

  沈瑄面色蒼白,聲音顫抖:"那麼蔣聽松呢?他又怎麼說?"

  盧澹心道:"你父親留下話,教師兄弟們放蔣聽松走。赤城老怪盯著你父親的屍體看了一會兒,瘋了似的哈哈大笑著就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來過。這還沒完,蔣聽松回天台山之後,作出了一件驚動武林的大事,將門中弟子盡數趕下山,解散了天台派,自己不衫不履地隱居起來,立誓退出江湖永不下山。《不繫舟》那本書的下落也就成了謎。我們猜測蔣聽松故佈疑陣,誣陷洞庭派,自己躲在天台山練習來著。可是這麼多年過去,蔣聽松的確隱居不出,武功荒疏,不像是練成神功的樣子。不管他怎樣,洞庭派是被他害慘了。你父親被逼自盡後,你三師叔樂子有也離開洞庭,流落江湖,只剩下吳劍知一人執掌門戶,獨立支撐。洞庭派的聲勢,也就不能與從前相比。至於那個小徒弟,卻是再也沒在江湖上露過面,至今下落不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19:05
四十四

  沈瑄道:"只怕蔣聽松為了奪取經書,早已害死了他吧?"

  盧澹心道:"這個貧道卻不敢說。江湖上的事情撲朔迷離、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糾葛不清,不可妄下斷言。貧道只是將自己所知道的盡數告知你,沈公子,你是個聰明人,關係到你家仇的事,應當怎麼做,不用我多說。何況,唉,誰都沒想到,十幾年過去,天台派竟然還有傳人出山,只怕《不繫舟》的事情要風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盧澹心告訴自己這樁往事,是讓他知道,天台派與洞庭派是有著深仇大恨的,而蔣靈騫的爺爺就是他的殺父仇人。除了撒手相思,他不能再有別的選擇。而且盧澹心分明是暗示他,蔣靈騫與他來往,說不定也是別有用心,要找什麼武功秘笈。他只覺得心亂如麻,幾乎喘不過氣起來。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謝前輩指教,晚輩既然明白了,就絕不會做對不起先人的事情,請前輩放心。"

  盧澹心滿意地點點頭。

  忽然外面"撲"的一聲,院裡頓時鬧起來:"什麼人,站住!"又有"叮叮噹噹"的兵刃之聲。盧澹心推開門,沈瑄也跟了出去。卻見一群廬山派弟子排成八卦劍陣,團團圍住一個玄色衣衫的人。盧澹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訪?"

  劍尖指處,那人長發飄飄,卻不肯回過頭來,過了半天,才道:"晚輩天台蔣靈騫。"

  盧澹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實一點都不意外,他早就察覺蔣靈騫伏在樑上偷聽。這番話,他也是故意要蔣靈騫聽的。只是沈瑄不知道,聽完盧澹心的話後,正作沒理會處,不料就見到了蔣靈騫。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說什麼好。這時湯慕龍早衝了出來,急急道:"蔣小姐,你……"

  蔣靈騫朝湯慕龍點了點頭道:"湯公子,我聽說你到了簡寂觀,特意找了過來。我不是來這裡尋事的。你替我求求盧真人,將劍陣撤了。"

  不等湯慕龍開口,盧澹心就揮了揮手,一群廬山弟子就退了下去。蔣靈騫慢慢地朝湯慕龍走了過去,又慢慢地拜下。湯慕龍趕快扶住她,臉上幾乎掩飾不住衷心的喜悅。盧澹心瞧著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湯公子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就下了廬山。樓狄飛見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贈了他一匹馬當作坐騎,他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來晃去的,只是昨日情形。蔣靈騫自從在簡寂觀出現,直到與湯慕龍雙雙拜過盧澹心,直到隨湯慕龍離開,再也沒看過他一眼。她與湯慕龍騎著羅浮山的白馬,並轡而去,映著滿山火紅的夕陽……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別人的妻子。從今往後,我除了將她徹底忘掉,並沒有別的辦法……"盧澹心那一席話,已經如巨石一樣壓在他心上。

  也不知道現在能上哪兒去,索性在江湖上任意漂流一番。日裡倒騎瘦馬,信步游韁,到哪裡是哪裡。那架墨額琴背在身邊,勤練不輟。大抵人心中抑鬱之時,便能有佳作問世。這一路上,《五湖煙霞引》中前四曲,練得各盡其意,揮灑自如,還剩了最難的一曲《浩蕩洞庭》。

  這一路走過來,不知不覺,到了湖南境內。山嶽漸漸平緩,雲水瀟湘,湖澤遍地。那時湖南是馬殷父子的勢力範圍,稱楚國,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闊別多年,連楚地方言也講不出一句了。

  這日黃昏路過衡陽回雁峰下。忽然空中傳來一聲呼哨,那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幾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輕輕騰起身來,臨空翻了個觔斗,又穩穩地落在馬背上,卻是正騎著。不想再拉拉韁繩,馬卻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勁拉了幾下,那馬也只踱幾碎步,萬不肯再向前的。

  抬頭一看,路邊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棧,不如今夜就住在這裡吧。進店坐下,吩咐小二準備飯菜,還特意囑咐了一句菜中少放辣椒。原來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紅彤彤的幾大盤,無辣不歡。沈瑄在江南長大,哪裡吃得消這些。領教過幾回後,每次吃飯總要叮囑過,人家看他是外鄉人,自然也明白。

  不過廚子好像還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夾了五六粒鮮紅的干辣椒。沈瑄只夾了一箸,就覺得舌頭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地疼起來。只得少許吃一點,就端起飯碗來。忽然,小二端上一隻花瓷海碗:"剁椒魚頭,窗下那位客官給您叫的。"

  那魚頭還未到面前,沈瑄就覺得一股麻辣香氣熱烘烘撲鼻而來,幾乎嗆死。瞥了一眼,只見一碗紅得發黑的油湯晃來晃去,看了就發暈。沈瑄朝窗下那邊望去,一個三十歲上下,虎背熊腰的風塵俠士笑眯眯地瞧著他,面前也擺了同樣一碗剁椒魚頭。那俠士朝他拱了拱手,就逕自把筷子伸到碗裡,竟是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笑自己不敢吃辣椒。

  究竟是少年氣盛,看見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來。不就是吃一隻魚頭,又能如何?

  當下就把那海碗端到面前來。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麼。他不敢細品滋味,只吞下去拉倒。剛咽時還不覺什麼,但只一會兒,熊熊大火就從咽喉燒了上來,雙唇燙得不敢碰一碰筷子。這哪裡是吃飯,簡直是受罪。但沈瑄是個不肯低頭的人。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他氣聚丹田,神形歸一,一心一意對付起那魚頭來。拼了一回,居然就消滅完了。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兩個太陽穴都脹了起來。舌頭早是辣得沒了知覺。看見茶壺在桌上,忙忙地倒了一大杯漱口。再看那俠士,也吃完了魚,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舀那紅紅的魚湯喝,還滿臉笑嘻嘻怡然自得的樣子。沈瑄知道這場比拚還沒完,也不找湯勺了,索性端起碗來喝那魚湯。這魚湯比起魚頭來,何止又辣了十倍。沈瑄閉上眼咕嚕咕嚕喝完,回過頭,連肚腸都要抽搐起來。他拚命的想有什麼藥可以止辣的,無如腦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轉也轉不動。只得又倒茶喝,卻發現茶也喝淨了,遂大聲叫道:"小二,倒茶呀!"

  那俠士聽見,端著一隻酒壺就踱了過來:"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除非是這個。"就向沈瑄的空茶杯了倒了滿滿一杯白酒。沈瑄向來很少喝酒,更別說這樣大一杯了。可此時辣得幾乎神志不清,舌頭也轉不過來了,於是一言不發,接過酒一氣喝了個乾淨。這烈酒一般是火辣,從胃裡暖烘烘地逼上來,與辣椒不差什麼。可是酒勁過去,的確覺得神清氣爽,痛快淋漓。他不由得沖那俠士笑了起來。

  那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對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來兩碗剁椒魚頭!"

  從日落到上燈,從上燈到二更,沈瑄與俠士比賽吃辣椒,消滅了七八碗魚湯,後來索性叫小二將一串一串的干辣椒將來下酒。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覺得平生從未這樣暢快刺激過,什麼憂愁煩惱,離情別緒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那俠士看他喝酒豪爽,也興致勃勃,一杯一杯的相陪。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是不勝酒力,只知酒中意氣,酣暢胸襟。然而終於漸漸不支起來。

  沈瑄醒來時,仍是夜晚。自己卻躺在一間客房的床上,墨額琴擺在身邊。

  "小兄弟,醒了就起來喝口茶。"

  沈瑄一看,那個俠士獨自坐在屋角,面對牆壁不知做什麼,這時轉身走過來,又笑道:"你可醉了整整一天啦。"

  沈瑄喝著茶,不覺不好意思起來,卻看見窗外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流光若水。俠士道:"不過你的酒量也真不小,我走南闖北倒很少碰見可以與我喝上十鬥酒的人。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沈瑄遂說了,又問俠士的名諱,那人一笑:"我叫葉清塵。清塵濁水的清塵。本是姑蘇人氏。"

  沈瑄道:"我還以為葉兄不是湖南人就是四川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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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葉清塵搖著頭笑道:"我平生漂泊放浪,好酒嗜辣,難怪你覺得我不像姑蘇人。沈兄弟,休怪我說你,酒逢知己,千杯猶少;酒入愁腸,徒損心力。再不可如此了。"

  葉清塵立在窗下,雙目炯炯。沈瑄看他灰布衣衫,披髮散亂,全是風霜之色,但臉上威武英華,說話誠懇磊落,遂道:"葉兄說的是。小弟前日借酒澆愁,未免太頹喪了。不過既見葉兄,也算酒逢知己,是以平生第一回喝了這許多呢!"

  葉清塵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又何必事事上心?良辰美景,當須一盡豪情歡謔。我此時倒要請沈兄弟弄一回你的七絃琴,你可有興致?"

  沈瑄這時心裡光風霽月的,遂洋洋灑灑地撥了一曲《河頌》。葉清塵凝神聽畢,笑道:"你今日果然心情好,大沒有前些日子楚囚相泣之音。"

  沈瑄道:"這還是葉兄美酒辣椒的功勞。"忽然覺得不對,"你怎麼知道我……"

  葉清塵哈哈一笑,道:"實不相瞞,我為了聽你的琴曲,可跟蹤你十幾天了!"

  沈瑄雖然沒多少江湖經驗,心思卻也細緻。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幾天,他不會無知無覺,當下有些詫異。葉清塵見他不信,遂道:"初二那日夜裡,你先彈的一曲《猗蘭操》,然後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後卻是一曲《離鴻操》結尾,情狀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練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於是你又練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這個曲子與前一首似是同屬一套大曲,但盡你推敲琢磨,意境卻有了一些變化,前一曲壯士悲歌,猶如燕趙之士易水擊節,血濺千里,後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來,洶湧澎湃,山鳴谷應。有時我聽你練習另一曲,又是哀綿宛轉,錚錚俠骨偏裹了一團兒女柔腸。直到你練到第四曲,忽然又變成了淡泊隱逸,寧靜致遠,像是煙水山嵐間漁樵問答一般。"

  沈瑄聽他說得不錯,哀婉的是《青草連波》,慷慨的是《丹陽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籟》,淡泊的是《太湖漁隱》。葉清塵又道:"那天夜裡我在鄱陽湖畔聽見你彈琴,覺得從未聽過如此絕妙的音樂。尤其是那不知名的曲子,彷彿吟詠山川湖澤,然而寄意深遠,蕩氣迴腸,非常人所為。我本來是要去洞庭湖訪友的,聽了你的琴曲卻欲罷不能,只好一路跟了過來。"

  沈瑄聽著笑了:"小弟眼拙,從未發現過葉兄。我一向只彈琴給自己聽,想不到葉兄卻是知音之人,千里相隨,厚意難當。葉兄也是此道中人麼?"

  葉清塵道:"呵呵,我沒有練過幾天琴,只是愛聽。"

  沈瑄將墨額琴遞了過去,葉清塵也不推辭,錚錚琮琮彈了一段。雖然技藝不甚精巧,但胸臆寬廣,豪氣干雲。沈瑄聽著,此時英雄意氣,覺得說不盡的投合,高聲道:"如此豪情,當有酒添興!"

  葉清塵也喝道:"好!"

  兩人倒盡桌上殘酒,各滿飲了一大杯,相視而笑。葉清塵道:"沈兄弟,你我雖是初識,難得以琴為由,這等投緣。我與你拜作金蘭兄弟如何?"

  沈瑄此時熱血沸騰,豈有不願的?當下兩人敘了年齒,葉清塵比沈瑄大了七歲,自然是大哥。兩人也不備什麼香燭酒禮,只對著一天明月拜了八拜,就是生死之交了。葉清塵從懷中取出一物,道:"我浪跡江湖,也只這個鬼臉木雕陪伴,如今便送給你吧。"

  那晚兩人就不曾再睡,只是月下長談。沈瑄本來沒有什麼朋友兄弟,那錢丹又終究是少年脾性,如今竟然平白得了一個大哥,簡直是喜不自勝。便將自己的經歷一一說出,只除蔣靈騫不提。葉清塵聽過,道:"原來你竟然是當年煙霞主人沈大俠的孫子,難怪不凡。只是你漂泊江湖,終究不是長計。我這幾日看你根骨雖好,內功也不錯,但功夫亟待長進。你何不回三醉宮去,請吳劍知吳掌門指點你正宗的洞庭武功呢?吳掌門端方和善,人品極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會好好教你的。"

  沈瑄道:"我早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麼?"葉清塵眯眼道,"近鄉情怯?"

  "也許吧。"沈瑄道。他小時對吳劍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記得是個嚴肅方正的人,對自己並不親厚。後來隱居葫蘆灣,母親也很少提及這個兄長。不過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傳言,吳劍知的口碑是很不錯的,人稱"洞庭書仙",是君山上第一個君子。

  葉清塵"呵呵"地笑了一陣子,正色道:"那麼我帶你去。正好,我也要上門拜訪吳掌門。"

  第九回 洞庭水闊楚天鐘

  三醉宮的主人吳劍知,今年已五十五歲了,雙眼深陷,鬢髮花白,雖然還是習武之人輕健矍鑠的樣子,但暗藏在額角皺紋裡的衰老和思慮,逃不過沈瑄的眼睛。沈瑄本以為,從自己舅舅的臉上一定能找到母親的音容笑貌,不料吳劍知似乎和沈夫人不怎麼相像。他不禁有些失望。吳劍知見到他來,並不很驚奇意外,很和藹地問這問那,又嗟嘆妹妹的早亡。卻是舅母吳夫人,一看見沈瑄,就落下淚來,摟著他哭了一場,弄得大家都有些慼慼然,還是吳劍知和葉清塵將夫人勸住了。

  方敘話間,吳家長子吳霆匆匆趕來。表兄弟廝見一回,忽然看見吳霆背後一位藕荷色衫子的女郎,朝著他微微點頭。不是樂秀寧又是誰?

  原來樂秀寧自離開葫蘆灣,遍尋沈瑄不見,卻遇上了從鐘山上下來的吳霆,於是跟隨吳霆到了三醉宮,希圖慢慢打聽沈瑄的下落。

  "其實這次回來,也是為了死去的家父。"樂秀寧嘆道,"爹爹的心願尚未了,就,喪身天台派手中。我要替他報仇,卻始終無能為力。"

  吳霆看她容色憂戚哀婉,皺起眉頭,喟嘆道:"天台派與我們仇深似海,你爹爹的大仇我們是一定要報的。"

  沈瑄忍不住道:"害死樂師叔的是吳越王妃手下的人。"

  樂秀寧十分訝異,目光爍爍地問道:"真的麼?你聽誰說的?是……是她?"

  沈瑄心中一震,要解釋清楚樂子有的死,勢必牽連到蔣靈騫。這個名字在三醉宮顯然是不宜提及的。但不說清楚,誤會豈不是越來越深?他沉住氣,將那日蔣靈騫對他講的一番話說了一遍。

  吳劍知聽到這裡,十分詫異:"想不到你們倆竟然和天台派的小妖女還有交情,瑄兒還治過她的病。若說是吳越王妃的辣手,也有可能。但是秀寧,你爹爹為什麼惹上了那妖婦?"

  樂秀寧搖頭道:"素無瓜葛。"又望著沈瑄道,"蔣姑娘說的……也只是一種猜測吧?"

  沈瑄道:"她說的不會有錯。"

  吳劍知一言不發,只是深深地瞥了沈瑄一眼。

  葉清塵遂道:"蔣姑娘說的是真的。那日我正路過桐廬,見過那一場變故。樂姑娘,向你爹爹下手的那人叫桑挺,是吳越王妃手下的得力幹將。"

  樂秀寧瞧著葉清塵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原來葉大俠就是那日相助我們父女的人,請受小妹一拜!"

  葉清塵忙托住她:"不敢不敢!那日的事情,我卻慚愧得緊,到底讓那姓桑的跑了。"

  眾人默然。葉清塵頓了頓,又道:"這些事情且別過不提。吳掌門,沈兄弟練習洞庭劍法已有時日,此番回來,還想求您收錄門牆,傳習武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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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吳夫人在一旁聽了,歡然道:"那很好啊!劍知,我看瑄兒是個可造之材,你收了他做徒弟吧,也好讓師父和二師弟這一脈傳下去。"

  吳劍知卻緊鎖雙眉,盯著沈瑄道:"瑄兒,你娘當年,不是不許你習武的麼?"

  沈瑄道:"母親確有成命,叫我不要學武功,以免江湖糾葛。但我還是學了一些本門劍法,眼下很想跟著舅舅多多地練習,將來好有一番作為。"

  吳劍知沉默了半天,終於道:"你的想法不錯……不過,我不能傳你武功。你母親為你打算,不叫你習武。我若是違背她的意思收了你做徒弟,將來有何面目見她於地下?"

  沈瑄愕然,望著吳劍知背過臉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吳夫人將沈瑄安置在三醉宮後面一間小小的院落裡。這屋子多年也沒有人住了,廊廡簡潔雅緻,牆外是一竿竿極高的湘妃竹。沈瑄見到這幼時熟悉的植物,不覺慨嘆。湘妃竹生長在湘江邊上,但以君山所產最為名貴,相傳帝舜崩於蒼梧,他的兩個妻子--娥皇和女英沿著湘江尋找丈夫不得,遂投水自盡,君山上至今還有湘靈祠,紀念這兩位殉情的瀟湘妃子。據說她們當年一路尋找,一路哭泣,淚痕留在江邊的竹枝上,從此湘江兩岸的竹子皆是斑斑點點,又稱斑竹。

  吳夫人領了一群僕婦細細地打掃乾淨,搬來了床帳、被縟和條幾,還特意取了好一些書籍紙筆給沈瑄。恐他住不習慣,關照了許多話。黃昏時,吳霆和幾個門中的弟子就請沈瑄、樂秀寧過去敘話,葉清塵也在座。幾個弟子雖是初見,說了一會兒就頗為投合。直到一更時,吳劍知請葉清塵到書房去有密事相商,大家也就散了。沈瑄回房中躺下,卻兀自思量睡不著。舅母對己關懷備至,如同慈母,吳霆也視他為手足一般,但吳劍知的態度,就十分的猜不透。他竟然不肯教自己武功,這可萬萬沒有想到,難道只是為了母親的話?沈瑄的眼前,吳劍知的眼神忽遠忽近,捉摸不透。他心裡煩悶,披衣下地到外面走走,聽見洞庭湖水波浪連天,在夜色中拍打著石岸。忽然覺得雖然回到了這三醉宮中,也只是像坐在一個漂移不定的小船上,風浪中搖搖晃晃,不知流向何方。

  走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吳夫人的聲音:"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收瑄兒做徒弟。"

  沈瑄一凜,知道已到了吳劍知夫婦的窗外,忍不住豎起耳朵聽下去。吳劍知卻道:"我知道,霆兒資質本來平平。瑄兒卻正好是一塊好料。但不讓他習武,這是他母親的意思。"

  吳夫人斥道:"藉口!你別忘了,瑄兒是師父惟一的孫子,當日師父在時有多疼他--大家都對他給予了厚望。就是為了你妹妹一句糊塗話,耽誤了他十幾年。你不趕快給他補一補,如何對得起師父?"

  吳劍知正色道:"江湖險惡,我妹妹沒有說糊塗話。"

  吳夫人奇道:"什麼江湖險惡,二師弟自盡三醉宮,死得那樣慘烈,只怕瑄兒應當學好武藝為他爹爹報仇才是。"

  吳劍知嘆道:"你不明白。"

  吳夫人冷笑道:"我明白,我怎不明白?二師弟當年與你妹妹慪了氣,你們兄妹倆耿耿於懷,所以如今你就不肯教瑄兒武功!"沈瑄心中大奇,自己父母不合,這倒是從未聽說。

  吳劍知急道:"師妹,你都在說些什麼呀,毫不相干的事情嘛!你總該信得過我,我這樣做,都是為了瑄兒好!"

  吳夫人沉默了一陣子,又道:"我不讚成。姑娘不過是怕他沾惹江湖恩怨,可是他的一隻腳,已經踏了進來,你若真為他好,就應該教他武功,這才能把他約束在本門之下。你不見盧長老的信中說,瑄兒迷戀天台派那個小妖女,今天的情狀你也看見了,這豈不是冤孽……"

  沈瑄暗道:"原來盧澹心給他們寫過信了!"忽然又想起了蔣靈騫和盧澹心所說天台派那段往事恩仇,心裡亂了起來,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

  沈瑄這一夜心情激盪,說什麼也睡不著。一忽兒想到吳劍知的冷漠曖昧,一忽兒盧澹心的話又反反覆覆在腦海中翻騰。他本來早已打定主意,不料一旦被人觸動心弦,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思緒。聽聽窗外已交四更,實在耐不住了,抽出壁上的長劍,衝到院子裡,舞弄了一回。

  他練的卻是蔣靈騫教他的夢遊劍法。這套劍法輕靈快捷,使完之後似乎心情真的舒爽許多。可是蔣靈騫沒有來得及教完,只到了"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練到這裡戛然而止,心中總有不足之意,只好再來一遍。

  如此幾個夜晚,沈瑄都在院子裡悄悄地練習夢遊劍法,直到自己練得筋疲力盡為止。如此一來,倒不會睡不著覺了。其實他心中還有這樣一個想法,吳劍知不肯教,未必我自己不能學。誰知這一夜,他方練完一遍夢遊劍法,就聽見吳劍知在背後道:"很不錯的劍法嘛!"

  沈瑄回過頭來,道:"舅舅取笑了。"其實論起來,吳劍知先是他父親的師兄,稱呼大師伯更為相宜,但沈瑄想到他既不肯收錄自己,也只好以舅舅呼之。

  吳劍知渾然不覺,寬厚地笑笑,扶著沈瑄的肩膀道:"你跟我過來。"沈瑄跟著他轉了幾道門,卻來到了湖邊一所亭子上。放眼夜色中的洞庭湖,明月在天,繁星在水,煙波淼淼,潮浪如歌,胸中的塵埃都被一股豪情蕩滌掉了。

  吳劍知道:"瑄兒,你知道這碑文的來歷麼?"

  沈瑄早看見亭子中間是一塊古舊的石碑,上刻有詩句,遂道:"小時候爺爺對我說過,這碑文中有一套劍法。爺爺最早就是靠了這劍法成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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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吳劍知點頭道:"不錯。"朝游北海暮蒼梧,袖裡青蛇膽氣粗。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當年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說這碑文是呂洞賓留下的真跡,原是一個謎語,暗指一套純陽劍法,只是無人解索得出。有人說劍法藏在北海,有人說在廣西,都不盡實。當時先師也如你現在一般年輕,發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套劍法。他走了好幾年,足跡遍及長江兩岸,也歷經了不少江湖艱險,但始終沒有找到這劍法。最後他又回到洞庭湖來,再看這石碑,忽然福至心靈,頓悟出其實這劍法並沒有藏起來,就擺在這石碑上。瑄兒,你跟我來。"

  吳劍知帶著沈瑄到了三醉宮前面的一間大廳裡。燈燭一盞盞點亮,一時間大廳裡燈火通明。屋子裡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家具,四面牆壁上卻潑墨淋漓地寫滿了大字。沈瑄細細看去,多是臨摹古代名作,有王羲之的《快雪時晴帖》,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有顏真卿的《麻姑仙壇記》和《大唐中興頌》,筋力剛健,雄秀獨出;最精彩的是臨摹懷素的《自敘帖》,真是落紙煙雲,隨手萬變,觀之頗有超塵出世,逍遙自在之感。沈瑄早就知道,吳劍知在三醉宮"洞庭四仙"之中,號稱"書仙",書劍合一,以一手卓絕的書法劍術名滿江南,這裡想來是他的練功房了。臨摹不算,他卻想看看吳劍知自己的字寫成怎樣。卻見南面牆壁上零零散散地寫了幾幅詩,詩句算不得大雅,不過筆力著實令人歎服。吳劍知所學書法,沿襲"顛張醉素"一脈,走筆瀟灑如意,但抑揚頓挫之間,又隱隱然的剛勁不饒,有面折庭諍之風。觀其境界造詣,儼然不在中唐以來諸家之下。

  "飄風驟雨驚颯颯,飛雪落花何茫茫。"沈瑄還在暗暗驚嘆,吳劍知卻道:"瑄兒,你能把那首詩寫一遍麼?"

  沈瑄提起筆來,在那面南牆上寫了一遍,憑著記憶把一筆一畫都描摹得十分逼真。吳劍知細細看了看道:"你果然聰明。當年我拜師之後,練的第一門功夫就是臨摹這碑文。我可足足學了半年,才可見形似。你第一次寫它,就能夠體會到這碑中劍法的要義在於無拘無束而又處處隨緣。可見書讀得多了,連武功都是可以融會貫通的。"

  沈瑄道:"什麼武功,舅舅,這不是碑帖麼?難道呂洞賓的劍法,是用文字的筆畫表現出來的?"

  吳劍知道:"不錯。呂洞賓將他的絕世劍法融入這二十八個字當中告知天下,只待有緣人來識別。你看這些字,點為側,如鳥翻然而下;橫為勒,如勒馬之用韁;豎如弩,用力也;挑為擢,跳貌興躍同;左上為策,如馬之用鞭;左下為掠,如篦之掠發,右下為磔,裂牲謂之磔;右上為啄,如鳥之啄物。筆畫之間的氣韻流露,又暗示了劍招之間力量的運用和轉換。"

  沈瑄道:"可是這樣來記錄一套劍法,畢竟太隱諱。"

  吳劍知笑道:"所以有的人看得出,有的人看不出。有人看出得多,有人看出得少。先師也是在江湖上閱歷已久,才明白其中的奧秘。這就看各人的領悟了。瑄兒,你的領悟是什麼?"

  沈瑄盯著牆上自己寫下的字,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然後以毛筆為劍,照著筆畫將那詩演練了出來。吳劍知道:"不錯,你所看出的劍法,與先師總結的大體相類,只不過輕巧有餘,厚重不足。你看我練一遍。"

  吳劍知的動作很慢,讓沈瑄看清每一招的細節。他的劍招平正端莊,進退有度,十足的名家風範。沈瑄看完之後,自己照著練習。吳劍知在一旁指點用力訣竅,務求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如此練了半夜,不知不覺天也快亮了。

  沈瑄雖然猜不明白,吳劍知何以又要來教他劍法,但心裡也很高興。吳劍知說道,這碑文上的劍法是洞庭劍法的入門功夫。後來沈醉在此之上又創立了幾套劍法,各有特色,但都是以此劍法為根基的。吳劍知知道沈瑄另學過洞庭派的三套劍法,就讓沈瑄練來看看。沈瑄這三套劍法是樂秀寧教的,自己練習了這些日子,已有小成。吳劍知看了,又提示了他幾句。沈瑄又要吳劍知多教他一些,吳劍知笑道:"鬧了半夜,你年輕人自是不妨,我可乏了。明日我再繼續教你吧!"

  沈瑄謝過,忽然道:"舅舅收我為徒不好麼?"

  吳劍知沉下臉來,道:"瑄兒,你可知我為何要教你?"

  沈瑄猶豫了一下,道:"舅舅怕我去練別派的武功。"

  吳劍知見他直言出來,倒也有些詫異:"不錯,我同你母親意思一樣,並不想讓你習武,希望你遠離江湖禍患,誰知你已經涉足江湖!你資質太好,又學了天台派的輕功劍法,只怕我不教你,你就被邪門歪道拉過去了。那樣我豈不是害了你?從今日起我將本派的武功盡數傳於你,盼你勤於練習,將來有所成就。但我不敢做你的師父。我與你母親有約,正式收你為徒,將來我可就更無法在地下向她交代。"

  沈瑄聽他將天台派稱為邪門歪道,心中不豫。吳劍知又道:"瑄兒,有些話我要向你說清楚,武功不是心中一時熱情弄出的兒戲,也不是簡簡單單的行俠仗義、游劍江湖。你既然學了武功,從此是是非非都要有所擔當,將來或許還要為它付出代價……"

  沈瑄盯著吳劍知的臉,那臉上的表情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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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從那天起,吳劍知就以洞庭派的入門功夫相授,教沈瑄調神練氣,再學拳法掌法和洞庭劍術。沈瑄的氣功已有一定的火候,吳劍知又教他練耳,練眼,發射暗器等功夫。吳夫人看見吳劍知教沈瑄習武,甚是歡喜,又傳了他洞庭派的輕功秘技。

  匆匆半年有餘,沈瑄進步極快,已經將洞庭派主要的劍術、輕功、拳技學了個全,所差的只是火候未到,經驗不足。畢竟是半路出家,在這短短一兩年間,他的劍法不可能像吳霆他們一樣練得準確到位,功力十足,但他靈活機智,出手輕靈善變,也足以彌補其不足。說起來,這還是他當初練習了天台輕功和夢遊劍法的結果。吳劍知看他的劍法中偶爾露出天台劍法的痕跡,心想他能取別派所長為己所用也沒什麼不好,遂不說什麼。

  慢慢的不覺春去秋來,沈瑄每日一心一意地練習武功,閒時與師兄弟們談詩論畫,撫琴下棋。蔣靈騫的影子漸漸地淡去了。樂秀寧自回三醉宮,便不大理會沈瑄,沈瑄起初有些納悶,後來見她與吳霆時時在一起練劍,心下釋然。

  轉眼到了十月底。這一日用過晚飯,沈瑄獨自在房中看書,不防門"呀"的一聲,進來了一個人,卻是吳夫人房中的小丫鬟青梅。只見她盈盈笑道:"沈公子,夫人教我把這個給你。"沈瑄接過,是一隻古雅的藍瓷花瓶。他擱在窗下。青梅忽然一笑,從背後拿出兩支菊花,道,"這個是我給你的,花瓶不能空著。"

  那隻藍磁花瓶裡插了一高一低兩枝瑩白的花朵,顯得玲瓏俏麗。沈瑄笑道:"這菊花真是別緻,多謝你費心。"

  "你喜歡就好,"青梅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聽見人誇,喜上眉梢,立刻道,"沈公子,你可會畫畫?"

  沈瑄道:"會的。"

  青梅趕快道:"那麼你替我畫一幅小像好不好?我一直很想要一幅自己的畫像,可是又不敢去求老爺和少爺。沈公子你最好了,你替我畫一幅,但不要告訴老爺夫人,好麼?我信得過你。"

  沈瑄心想,這小丫頭還真是古怪得緊。他不願拂她心願,便鋪開顏料紙筆,作起青梅的小照來。沈瑄不常作畫,算不得高手,但自幼熟習,偶然畫一幅也是神形俱備的佳作。不料他只畫了一雙眼睛,青梅就輕輕叫道:"沈公子,你沒有在畫我呀?"

  沈瑄一愣,不明白青梅的意思。青梅問道:"這是誰的眼睛?真漂亮。"

  沈瑄低下頭,與紙上那雙眼睛對望了一下,心中大驚,幾乎將一大滴墨汁甩了下去。那雙眼睛如谷底清泉,幽深不可測。青梅是個機靈女孩,看他神情,心中明白了幾分:"這雙眼睛真美,想來這人也必然是絕頂可愛的人物。沈公子,你別畫我了,把她畫完吧,我明日再來看。"說罷就匆匆跑開了去。

  直到掌燈時分,沈瑄才從沉沉的思緒中清醒過來,撥亮燈燭,把那幅畫作完。已經過去大半年了,這一向以來,他潛心練武,心無旁騖,以為自己可以將過去的事情漸漸忘掉。而且他似乎真的忘掉了。不料今天一幅畫,卻替自己洩漏了心裡藏得最深的東西。

  夜已經深了,他把小照掛起來,呆呆地凝望著。那人側身立著,長劍點地,神色似憂還喜。

  忽然外面亂了起來,樂秀寧匆匆推門進來:"師弟,碧蕪齋裡好像出事了,咱們快去看看!"

  碧蕪齋是三醉宮的藏書樓,吳劍知從來就不准人隨便進去。不過此時,大家都聚在了樓下圍成了一圈,沈瑄和樂秀寧走近一看,地下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卻是吳霆。樂秀寧"嚶"的一聲就暈了過去。沈瑄俯下身去,看出吳霆早已嚥氣,沒有救治的可能了。他臉色慘白,狀若驚恐,全身上下卻毫無傷痕。沈瑄看見他眉心的黑氣未褪,口鼻中淌出殷紅的血,才知道他是死於中毒。

  吳劍知呆呆的一言不發,面色十分可怕。吳夫人披頭散髮,哭成了淚人一般。沈瑄心裡一陣陣的痛心,他忍住難過,問道:"舅舅,表哥是怎麼……"

  吳劍知攤開了手掌,沈瑄不看則已,這一看,心中的痛苦更不亞於見到吳霆的死。原來吳劍知的手掌上,亮晶晶的赫然有一枚繡骨金針!

  吳夫人咬牙切齒道:"天台派的妖女,終於向三醉宮下手了!"

  樂秀寧在青梅的扶持下悠然醒轉,接過吳劍知手裡的金針,針尖上還沾著黑血,顯然有陰寒的劇毒。樂秀寧顫聲問道:"針,針打在他哪裡?"

  吳劍知道:"大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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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那正是蔣靈騫的致命手法。其實不用多問。繡骨金針是天台派至高無上的獨門暗器,即使天台弟子也沒有幾個人會。譬如吳越王妃的"繡骨金針"就是假的。自從天台派解體後,世上除了蔣聽松和蔣靈騫,沒有第三個人擁有繡骨金針,並且能以如此精確的手法殺人。沈瑄和樂秀寧,不是第一次見到了。

  沈瑄腦子裡嗡嗡作響,重重的血腥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願再看下去,匆匆跑回自己房中。那幅畫掛在壁上。她竟然來了,可她卻竟然做了這樣的事!

  安葬吳霆那一日,葉清塵來了。吳劍知和吳夫人這一兩日間,一下子老了許多。老年喪子,門庭無繼,其痛可知。饒是吳劍知一代大俠,這番打擊之後,顯得精神萎頓,幾乎說話的氣力也提不上來。樂秀寧則避不見人,幾乎大病一場。可是誰的心情,此刻也沒有沈瑄混亂。

  沈瑄帶著葉清塵去見吳劍知。葉清塵不免安慰了一番,吳劍知嘆道:"枉我在江湖上成名這些年,到頭來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洞庭派枝葉凋零、聲威無存,我身後如何去見師父!"

  葉清塵道:"我尚未會過那個蔣靈騫,但聽江湖上的朋友們說,這小妖女心思詭異,手段毒辣,不在其祖之下。吳掌門,她究竟為什麼要殺令郎?"

  吳劍知沉吟道:"我想還是為了那經書。"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蔣姑娘真的會想要我派的武功秘笈麼?我倒覺得她對洞庭武功,並不十分的看重。"

  吳劍知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有關你爺爺留下的《不繫舟》那本書的事情,想來盧真人都對你說過了。我想天台派或者不稀罕別的洞庭武功,但對這本書,乃是必須得之而後快的。"

  沈瑄驚道:"那本書還藏在碧蕪齋麼?"

  吳劍知點點頭。沈瑄心裡一涼,他卻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原來《不繫舟》仍在三醉宮,那麼說當年蔣聽松指控洞庭派盜取經書,乃是鑿鑿真言,自己父親伏劍謝罪,也並不是冤枉了!這一時間,一陣恥辱和羞愧蒙上心頭,幾乎把原來的痛苦猶疑都蓋過了,看這三醉宮,也竟然都像變了顏色不認識一樣。

  吳劍知卻不知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又徐徐嘆道:"可惜霆兒也不知道,他是白死了。那本書早已被別人帶走,不在這裡了。碧蕪齋裡面,呵……根本什麼都沒有。葉大俠,我托你打聽的事情,有消息麼?"

  葉清塵道:"經書似乎落入了金陵范家手裡。"

  沈瑄一聽金陵范家,又是一凜。卻聽吳劍知淡淡道:"范家麼?早知范定風那人,不是個善類。"

  葉清塵道:"吳掌門打算追回來麼?"

  "算了,范家眼下聲勢太大,不能公然跟他們反目。"吳劍知搖了搖頭,"再說也無所謂。"

  沈瑄越發不解,這樣洞庭派視若至寶的武功秘笈,怎麼成了無所謂?難道當真任由范定風拿去《不繫舟》麼?是吳劍知害怕金陵范家和丐幫的勢力……還是有別的什麼緣故?

  葉清塵卻似心中有數,不再追問,轉而說到了吳霆之死:"吳掌門能夠確認是蔣靈騫下的手麼?"

  吳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還可能是別的什麼人。霆兒的仇一定要報的,但我也不會魯莽行事。要設法向那小妖女問個明白。"

  葉清塵道:"這可不易。吳掌門知道麼?下個月十五,嶺南湯慕龍公子,就要迎娶蔣靈騫了,還在黃鶴樓大擺宴席,遍請天下英雄呢!"

  吳劍知道:"我知道,湯鐵崖已送來了請帖。只是霆兒新喪,我們是不能去湊這個熱鬧的。"

  沈瑄茫然道:"她就要結婚了麼?"

  "那又怎樣!"吳夫人紅著眼睛出來了,道,"小妖女有一天活在這世上,她嫁給皇帝都沒有用。只要我找到她,我就先一劍把她刺死,為我的霆兒償命!"

  沈瑄聽得毛骨悚然,葉清塵卻慨然道:"請兩位前輩放心,此事包在我葉某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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