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天唐錦繡 作者:公子許 (連載中)

 
iqboy99 2018-12-27 20:35: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01 1329613
iqboy99 發表於 2019-7-9 23:48
第141章  漠北會議

人性自私。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生來肩負大任,或財富榮華集於一身,或權勢名利匯於一己。及至孤苦終老、浪蕩一生,呼吸彌留之際,亦只是嗟嘆才高命蹇、時運不濟,若能風雲際會,自當魚躍龍門、呼風喚雨。

所以人們常常對生活不滿、對時運怨憤,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受害者”。

卻從來不肯真正的認識自己、反思自己,繼而由怨生恨……

正邪善惡,從未有界限之劃分,反己者,觸事皆成藥石;尤人者,動念即是戈矛。一以辟眾善之路,一以浚諸惡之源,相去霄壤矣。

*

薛延陀覆滅,拔灼投降,整個漠北歷經一場慘烈至極的殺戮之後,所有鐵勒諸部都遭受到幾乎不可複合之重創,人心惶惶寢食難安,經過各部族酋長在房俊要求下安撫人心之努力,終於在第一場春雨來臨之際,緩緩趨於穩定。

鬱督軍山腳下原薛延陀牙帳故地。

按照房俊的要求,整個薛延陀部族已然向南遷徙,安置在武川鎮之北的諾真水兩岸,一方面便於薛延陀與大唐的交流,一方面亦能夠更近距離的掌控這個依舊是鐵勒諸部當中人口最多的部族。

趙信城、鬱督軍山牙帳、龍城,這三地將會成為往後瀚海都護府的重點屯兵之所,只要牢牢掌控住這三地,整個漠北便盡在唐軍掌控之下。

當然,看過太多侵略與被侵略的房俊明白,一味的以強盛之武力彈壓,從來都是佔據疆土的最委託方法。

或許在你強盛、敵人衰弱的時候,武力能夠起到鎮壓之效果,但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一直強盛下去,等到國勢衰弱,胡人必定趁勢而起,當初受到的壓迫又多強烈,以後發起的反彈就有多強烈。

加強經濟、文化的交流,促進民族的融合,才是萬古千秋的擴張之路。

……

春雨綿綿,即便是遠處山嶺已然泛起青青綠意,草芽拱破了土壤,氣溫卻依舊清冷。

營帳之內,滾熱的開水注入茶壺之中,升騰的水汽攜帶著淡淡的茶香,氤氳在整個營帳之內。

相比起來,胡人或許能夠抵抗財富、美女、權勢的誘惑,卻實在難以抵抗茶葉所帶來的舒適。常年食用肉類的胡人幾乎個個都存在著消化不良的毛病,漲肚、腹瀉已然成為胡人與吃飯睡覺一般必不可少的痼疾。

茶葉,古已有之。

在漢代,就把茶葉做成茶膏。

其工序非常的繁複,而且很是耗費民力。那時的人們大多還沒有掌握種植茶樹的技術,所以其實茶葉的產量也非常低。如果要製作一斤的茶膏,至少要十斤的茶葉才能夠熬製出來,所以普通的平民百姓根本就用不起茶膏。

那時一些小富之家若是家中存有有一些粗老的茶葉茶梗待客,是一件極為體面的事情。

及至兩晉南北朝,製茶工藝漸漸普及,“煮茶”之術也逐漸流傳,成為社會主流,茶葉才陡然普及開來,也在這個時候傳入胡族部落。待到發現茶葉有消食之作用,立即成為那些個酋長王族們趨之若鶩的珍品,乃至於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

等到房俊的炒茶之術風行天下,清淡醇香的茶葉迅速風靡整個草原。

當然,這也僅只是在貴族之間流傳,普通的牧民,絕對消費不起這等昂貴的奢侈品。

更重要的是,炒茶的產量依舊未能發生質的躍升,就連供應大唐內部都遠遠不夠,哪裡還有多餘的賣給草原上的胡人?即便有商賈通過各種渠道弄來一些茶葉販賣到草原上,亦是杯水車薪,遠遠無法滿足龐大的用量。



故而,在草原上,炒製的茶葉幾乎成為與黃金一般貴重的東西,等閒人別說飲用,就連見都未見過……

下著小雨,草原上的空氣有些潮濕,不過房俊依舊命人將營帳的窗子都打開,清冷潮濕的空氣湧進來,湧動著氤氳的茶香,水汽飄蕩,令人精神振奮。

咄摩支飲著茶水,感受著甘甜滾燙的茶湯順著喉嚨滑入胃腹之後那舒適通泰的感覺,以及口腔之內殘餘的回甘,腦子裡飛速轉動,開口問道:“房大帥,如今漠北之地盡皆歸附於大唐,你我便是一家之臣。漠北苦寒,各族生存不易,尤其是對於這茶葉的需求日甚一日,總量甚大。何不開闢一處榷場,專門販賣茶葉至漠北呢?須知在草原之上,茶葉乃是必需品,比唐人閒暇飲用更加重要,在下向您保證,所獲之利自然必在一倍以上。”

他現在的處境非常尷尬。

本來是想著徹底投靠房俊,就能夠成為薛延陀的下一任酋長,在得到大唐鼎力扶持的同時,幫助大唐維護在漠北的統治。可千算萬算,卻唯獨沒有算到拔灼這個平素囂張狂妄的莽夫,居然能夠那麼快、那麼乾脆的放下兵器跪地投降,害得他如今不上不下,不知如何自處……

抱緊房俊的大腿,就成為必然。

而抱緊大腿的最佳方式,就是要顯示出你的用途,獵鷹和獵犬都可以幫助獵人捕獵野獸,所以它們能夠被獵人所豢養,不用承受惡劣的自然環境。人也一樣,若想要別人重視你、保護你,那麼你就必須展示自己的能力和用途。

他知道炒茶之術便是眼前這位大唐統帥所發明,如今大唐所產值炒茶,十之五六都是出自於房俊的名下,若是能夠幫助房俊代理茶葉在漠北的銷售,不僅可以幫助房俊攫取大量財富,更能夠以茶葉來籠絡那些個小部落,成為圍繞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型的利益集團。

如此,才有自保之力。

否則說不准明日房俊離開漠北返回長安,夜裡拔灼就能率領戰士衝破自己的營帳,將自己腦袋剁下來……

拔灼莽是真莽,卻絕對不傻,否則亦不可能在房俊兵臨城下之時,果斷的聽信吐迷度的勸解投降唐軍。

此刻聽了咄摩支之言,立即明白這個叛徒打著什麼主意,當即說道:“房大帥,只要您將茶葉的貿易交給吾負責,吾想你保證,不僅僅所獲之利是以往的兩倍以上,且從今而後,草原之上絕對不會有一斤一兩的私茶流入,所有茶葉貿易, 之認可您的茶葉!”

這就是要壟斷了。

咄摩支痛苦的閉上眼。

說到底,他也僅只是一個薛延陀可汗家族的子弟,如何跟拔灼去比?更何況拔灼的名聲在草原之上如雷貫耳,任誰都對這個暴虐如狂的猛人忌憚三分,若是他鐵了心的幫助房俊壟斷漠北的茶葉貿易,說不定還真就能做到。

一個抱大腿的機會,就這麼被拔灼搶走了……

咄摩支又是憤恨又是無奈。

房俊呷著茶水,淡然一笑,道:“只怕要讓諸位失望了,如今茶葉早已經被陛下劃歸戰略資源,所有的貿易都要經由帝國掌控分配,即便是本帥,也不敢自作主張。”

因著茶葉可以極好的消化食物、消解胃腸之內積存的油脂,去除由此引發的多種疾病,完全能夠使得胡人的身體素質得到極大改善,甚至可以大大的延長壽命。

而胡人數量越多、越是強壯,自然對於大唐的威脅便越大。

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何茶葉也與鹽鐵一般,成為戰略物資,絕對不在大唐與胡族各部之間設立榷場的貿易之內。

營帳裡一眾胡人酋長盡皆露出失望之色……

草原上即便是酋長們,想要可著勁兒的喝茶,依舊難如登天。

房俊笑吟吟的看著諸人失落的神色,笑道:“不過諸位不必失望,縱然茶葉乃是戰略資源,由帝國朝廷管控,不許私自售賣貿易,但是供給諸位酋長自己飲用,卻不在帝國法度約束之內,大不了,本帥不收錢每年贈送一些給諸位便是,這個大唐皇帝是不會管的。”
iqboy99 發表於 2019-7-9 23:48
第142章  漠北會議(續)

眾人一聽,都是雙目放光。

還有這等好事?

高興之餘,也盡皆震撼。茶葉在草原上貴比黃金,在大唐境內也不便宜,在座雖然人數不多,但都是家大業大,每年贈送茶葉,那也是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龐大數字。

即驚詫與房俊的度量,亦震驚於房俊的財力。

不由得紛紛拍著胸脯:“房大帥好氣魄!廢話不多說,往後你房大帥一句話,吾等風里火裡,絕不推遲!”

房俊滿臉笑容,不過這等話聽聽也就罷了,誰當真誰是傻逼。

不信你現在就讓這些人風里火裡走一遭試試,分分鐘拎起刀子跟你翻臉拼命……

所以說武力可以打天下,卻絕對不能治天下。

誰認為自己手裡握著刀把子便能夠長長久久統治天下,依靠鎮壓與殺戮便能夠讓所有的臣民盡皆俯首帖耳任憑驅策,誰特麼就是一個傻子,遲早要被殘暴統治之下而奮起反抗的力量徹底摧毀,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諸位歸順大唐,吾等便是同殿之臣,自當生死與共、攜手進退,為帝國肝腦塗地,為陛下死不旋踵!”

房俊目光炯炯,環視一周,將各位酋長看得心中一顫,忽而又笑道:“自然,帝國不會虧待諸位,陛下不會虧待諸位,本帥亦不會虧待諸位。諸位原本便是草原之上呼風喚雨的豪傑,焉能歸順大唐之後,反倒不如之前痛快自在?故而,本帥返回長安之後,將會覲見陛下,諫言在漠北設立榷場,加大胡漢之間的貿易,並且派遣工匠前來,傳授爾等築城墾荒之法,一旦爾等各部定居於某處,各拒城池休養生息,本帥甚至會諫言陛下,將國子監的學子派遣來到漠北,設立學堂,教導胡族孩童識文斷字,往後亦可參加大唐科舉,前往大唐內地為官!”

這一番言語,當真將在座諸位給震到了。

說什麼築城之法,這些人其實並不稀罕,胡人兒女本就是追逐水草而居,築城而居便得安定下來,墾荒種地……倒也不是不行,只不過偷偷摸摸的也學了幾百年,始終也學不會。

但是後半句所言會在漠北設立學堂,派遣國子監學子教授孩童識文斷字,並且可以參加大唐科舉,前往大唐為官……這可真真正正算是戳中了這些個酋長的心窩子!

自古以來,在胡人眼中,衣冠華夏便是人間天堂!

那裡有著肥沃的土地,風調雨順,稻穀滿倉,桑麻茂盛,人們穿著綾羅綢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肥魚在河中游盪,野獸在山上奔跑,人們唱著古老的詩歌,歌頌著美好的生活……

這也是無數個崛起於漠北塞外的民族強盛之時,盡皆入寇中原的原因之所在。

沒人願意生活在苦寒的漠北、荒涼的大磧,誰不想自己的子子孫孫安享太平、豐衣足食?

可是最肥美的土地盡皆被漢人所佔,沒有給胡人留下哪怕一分!

然而現在,胡人的子孫亦能坐在明亮的學堂裡,學習著上古以來漢家先賢的詩文典籍,然後前往大唐內地擔任官職,興旺家族繁衍後嗣,自此而後,便融入漢人的血脈,永遠傳承下去……

這種誘惑,對於湖人有著莫可抵禦的吸引力!

就連拔灼都瞪圓了眼睛,呼吸粗重起來,瓮聲瓮氣的問道:“房大帥,此言當真?”

房俊道:“絕無虛言!自古以來,漢人都是最崇尚和平的民族,歷史之上,唯有爾等胡人強盛之時入寇中土,掠奪漢家的人口財富,何曾有過漢人窮兵竇武,征戰不休?只需各族之子弟前往大唐內地,擔任官吏,編戶齊民,兩代之後,


誰還管你是不是胡人?讀著漢人的書,做著大唐的官,你就是華夏子民!”
“房大帥,您說吧,到底要吾等如何,才能令大唐皇帝頒布這等聖旨?若是當真能夠如此善待吾回紇族人,吾吐迷度就算此刻奉上項上人頭,亦絕對不皺一下眉毛!”

吐迷度被房俊畫出來的大餅激動地滿臉通紅。

房俊哈哈大笑,伸手虛按,道:“本帥要你的項上人頭何用?大家之前打生打死,皆因立場不同,各為其主而已。如今化干戈為玉帛,那就是好兄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只要諸位的部族安定下來,本帥便命令'東大唐商號'便會與諸位簽署一份羊毛供應的協議,各部族所產出之羊毛,只要質量達標,一律按照大唐內地同等價格收購,有多少要多少!”

眾人再次興奮起來。

漠北雖然苦寒,卻絕對不是閉塞之地,相反與西域的聯繫頗為緊密。

“東大唐商號”在西域大肆收購羊毛,運往大唐內地之後用織布機織成布匹,再經由海路銷往各國,使得西域那些個依附於大唐的大小部族各個賺的盆滿缽滿,開元通寶堆積成山,大唐皇室鑄造的金銀幣裝滿了所有的庫房!

誰瞅著不眼紅?

即便是與大唐互為死敵的西突厥,那些個貴族渠帥們亦偷偷摸摸的私下里販賣給唐人商賈羊毛……

利益,是人類永恆的追求。

房俊今日之許願,一樁樁一件件,都讓在座之人眼紅耳熱,無法拒絕。

歸順大唐實在是太正確了!

依舊當著自己的酋長,雖然要聽命於大唐,但還是如以往那般管理著自己的族人,依舊享受著族中崇高的地位,還不用擔心別的部族前來吞併自己,子孫後代可以學習漢人的典籍,甚至前往大唐內地為官,還特麼能發家致富聚攏錢財……

天上掉餡餅了呀!

拔灼立誓道:“自今而後,以大唐馬首是瞻,永不生叛逆之心,若為此誓,有若此案!”

一隻熊掌也似的大手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幾,案幾應聲破碎,几上的茶杯點心散落一地。

房俊無語。

好好的拍桌子乾什麼?桌子招你惹你了!

當真表決心,那不也應該是抽出刀子剁掉一截小手指之類麼……

眾人被拔灼搶了先,趕緊紛紛表態,各種惡毒誓言層出不窮,聽得一旁的薛萬徹與薛仁貴面面相覷,一陣惡寒。

若是這些誓言當真應驗,恐怕整個漠北天塌地陷,鐵勒諸部都得絕種……

房俊當然不會被他們感動, 就此結為異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這幫子凶悍霸道的胡人嘴裡的誓言說得再狠,也跟放屁沒什麼兩樣,只要某一天得不到好處了,亦或者大唐衰弱至人盡可欺,這幫人抄起刀子再度殺向雁門關絕對不會半點心理負擔。

但是只要胡人肯安定下來,築城而居,那麼房俊就什麼也不擔心。

為何胡人每每能夠入寇中原,與漢人的戰爭之中屢次佔據絕對優勢?就是因為其強悍的單兵素質,以及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這等同惡劣的自然環境鬥爭所鍛煉出來的兇殘暴虐的習性。

若是能夠定居下來,男耕女織墾荒放牧,胡人骨子裡的桀驁剽悍將會漸漸被安定的生活所消磨乾淨。

沒有了飄忽來去的特點,悍不畏死的習性,縱然單兵素質再是強悍,又豈是擁有火器的漢人之對手?

當鐵勒諸部說漢化、寫漢字、讀著漢家的典籍,甚至做著漢人的官,這個民族所擁有的特性將會逐漸被侵蝕。數代以後,他們會忘記自己祖先曾經與天鬥與地鬥笑傲漠北的崢嶸歲月、不屈意志,反而會天然的開始親近漢人,甚至將自己當作一個漢人。

……

眾人散去,臨行之時依舊興奮的相互交流著心得體會,以及對於美好前程的憧憬與展望。

房俊依舊坐在主位,命人新沏了一壺茶,上了一些糕點,與薛萬徹、薛仁貴閒聊。

自己卻有些走神。

時至今日,說他一句“功高震主”亦不為過,返回長安之後,自己何去何從,卻是好好生思量……
iqboy99 發表於 2019-7-9 23:49
第143章  安排

呷了一口茶水,房俊說道:“想必用不了多久,朝廷委派的瀚海都護府大都護就會前來漠北赴任,亦是吾等班師回朝之時。不出意外的話,吾將卸去兵部左侍郎的官職,韜光養晦一段時日。”

蓋世功勞,當不得一個矜字;彌天罪過,當不得一個悔字。

返回長安之後,自己應當適時蟄伏,低調行事一些時日。若是繼續這般光彩奪目鋒芒畢露,恐怕不是好事。

房俊有些幽怨的嘆了口氣。

咱絕非招搖過市、淺薄虛榮之輩,可誰叫咱總是這般驚才絕艷、舉世無雙呢?

“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

咱也想低調,但實力不允許啊……

薛萬徹愣了一下,頷首道:“善!”

故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此乃世俗之準則,然而道理誰都懂,可若是能夠在風光顯耀之時激流勇退,卻實在是不易。

轉而,薛萬徹又問道:“若是吾上書陛下,請求鎮守漠北……以二郎之間,陛下會否允准?”

他與房俊不同。

此番征伐薛延陀,房俊已然功勳蓋世光彩耀目,正當韜光養晦沉澱一番,而他薛萬徹卻早已經沉澱了多年,再沉澱下去,都快腐爛了……

再者,他心中其實未必有多少建功立業的想法,可若是能夠從此離開長安,置身軍伍之中,擺脫那些個人情世故迎來送往,單純的回歸到軍伍之中純粹的生活,必然開心愜意。

然而房俊只是稍稍思量一番,便搖頭道:“怕是不可能。治大國如烹小鮮,所慮者,唯平衡二字而已。如今吾兵出白道滌蕩漠北,立下一番赫赫之功勳,實際上已然大破了軍中保持數年之平衡。陛下手腕強硬,定然會予以製衡,所以即便吾不肯卸去兵部左侍郎的差事,回京之後,陛下也必另有任用。漠北也好,漠南也罷,大抵是要交給關隴貴族的,一方面以安人心,一方面亦會保持軍中的穩定。”

李二陛下致力於打壓世家門閥,只是想將世家門閥的政治資源徹底收歸中樞,罷黜其任用官吏、結黨營私的權力。

卻絕對不會想著徹底將世家門閥抹去。

必經他的皇位來自於世家門閥的支持,皇權亦需要世家門閥來維繫,若是鐵了心的以雷霆手段覆滅世家門閥,必然適得其反。

有多麼強硬的壓迫,就會遭受多麼強烈的反抗……

李二陛下雄才偉略,又極度自信,他只會將世家門閥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不是將世家門閥們逼上絕路,不得不站到他的對立面。

高宗李治以及武則天,則相差甚遠。

尤其是武則天。

這位曠古絕今獨一無二的女皇陛下,在權謀政鬥之上無出其右,乃至於自立為帝,這個自古以來男尊女卑的社會之下居然也能夠成功,可見其權謀之手段。只可惜到底局限於胸襟見識,只知一味的剷除異己、扶植黨羽,將世家門閥狠狠打壓,培植無數寒門官員上位,終於導致穩定的社會結構趨於崩塌。

到了唐玄宗上位,殘破的世家門閥已然風雨飄搖,不足以承擔維繫帝國之穩定,四周胡族蠢蠢欲動,不得不大力扶持邊鎮,已達到綏靖邊患之目的,卻也直接導致整個大唐的軍事態勢內外失衡、頭重腳輕,一場“安史之亂”,將這個龐大帝國的根基徹底摧毀。

所以,世家門閥其實是個雙刃劍。

它在危及皇權統一的同時,卻也肩負起了穩定社會的重任,李二陛下尋找到了這兩者之間的平衡點,於是締造出了千古留名的貞觀盛世,


也開創了大唐龐大疆域之根基。
……

薛萬徹明顯很是失望。

有些不忿道:“那幫子傢伙一個個都沒好心眼兒,任何時候首先都是為了家族牟利,才不會將陛下與帝國放在心中!那就是一群白眼兒狼,好吃沒夠,轉眼咬人,陛下何以這般厚待?”

房俊無奈。

跟這個政治能力無限接近於零的莽夫就沒法解釋,只得說道:“陛下對於大將軍還是非常器重的,漠北自然是要留著安撫關隴貴族們,但遼東那邊卻未必沒有立功的機會。”

薛萬徹嘆氣道:“東征之時遙遙無期,況且就算開戰,陛下亦勢必要御駕親征,屆時牛鬼蛇神一擁而上,功勞固然有,但是這麼分攤下去,對於吾這等人來講,又有什麼意思?”

雖然沒什麼政治天賦,但不代表這麼淺顯的事情也看不懂。

大家都等著去攫取功勳,對於那些個各方勢力的後起之秀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天賜的進身之階,但是對於薛萬徹這等已然爵封郡公、官拜大將軍的顯赫權貴,則完全看不入眼。

房俊笑道:“那也未必。原營州都督程名振,這幾年身體欠佳,修養多時,如今營州軍務盡皆歸於幽州都督周道務。周道務固然家世顯赫能力出眾,但是值此舉國東徵之時,一人身兼兩任,亦是難以顧全,稍有什麼閃失,後果不可設想。是以入秋之時,陛下已然準備命程名振重新起復,繼續擔任營州都督一職。以大將軍的功勳、地位,或許回京之後向陛下主動請纓,這個營州都督就落到您的頭上了。”

營州,位於遼東最前線。

治所柳城縣,即為後世之朝陽。

自此向東,便是高句麗之國境,一旦東征開始,此地便是大軍集結、出發之地,若是能夠擔任營州都督,負責大軍之糧草運輸、兵員調撥,其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待到得勝還朝論功行賞,也必然高出其餘人等一頭……

“能成?”

薛萬徹有些不自信。

畢竟眼下幽營二州的都督都是周道務兼任,這位不僅是當年左屯衛大將軍周紹範之後,以功臣之子自幼養在皇宮,承襲其父之爵位譙國公,更是陛下的女兒臨川公主李孟薑的駙馬,頗受寵信。

與之相比,他可沒有半點優勢……

房俊給他斟了杯茶,篤定道:“你自己去提,自然不成,但若是能夠得到程名振將軍的舉薦,那必然勝算大增。”

薛萬徹一臉為難:“可吾跟程老將軍素無往來,貿然前去相求,恐怕……厄……”

他忽然想起,好像程名振的兒子程務挺可是一直都在房俊手下, 雖然分屬上下,卻交情甚篤。

房俊挑挑眉,給了一個“安心”的眼神:“包在某身上!”

薛萬徹大喜:“若是事成,老哥承你一個大人情!”

“瞧這話兒說的,咱們誰跟誰?這等好事自然要幫著自家人竭力爭取才行,難不成瞅著旁人撿便宜?”

“嗚哈哈,房二郎,夠意思!”

安撫了心怀大暢開始憧憬戰功的薛萬徹,房俊又看向薛仁貴:“仁貴是想留在漠北,還是去往東征的大餐當中分一杯羹?”

回到長安,若無意外,他必定要蟄伏一段時日。薛仁貴正是冉冉升起的關鍵時刻,不僅僅是官職的提升要趁早,更要積累更多的作戰經驗,方能夠及早達到杖鉞一方的能力。

不能在這個關鍵時刻讓他跟著自己蟄伏,那是耽誤人家的前程……

薛仁貴坐姿端正,背脊挺拔如松,聞言略作沉吟,方才抬起頭,誠懇的看著房俊,道:“若是大帥應允,末將想前往安西都護府任職,與西突厥會一會,亦能夠更好的琢磨一番火器對付騎兵的戰略戰術。”

房俊微微頷首。

不愧是歷史之上有名的名將,絕不會人云亦云,而是有著自己對時局的見解和深遠的目光、高尚的追求。

眼下漠北鐵勒諸部盡皆臣服,縱然稍有兵亂,亦不足為慮,留在此地固然能夠成為軍方重要的人物,保障了兵權地位,卻缺少了戰陣的歷練,亦不可能有晉升之機會。

真正的名將,絕不會躺在功勞簿上不思進取。
iqboy99 發表於 2019-7-9 23:50
第144章  安排(續)

前往東征大軍之中,正如先前薛萬徹所言,一大群牛鬼蛇神,盡皆是一方大佬,山頭林立勢力傾軋,他薛仁貴區區一個十六衛將軍,就算有房俊支持,又算得了哪顆蔥?

到時候大頭功勳被別人分走,留下來一些殘渣剩飯,聊勝於無……

但是西域則不同。

雖然前安西都護郭孝恪將西域弄得烏煙瘴氣,自己亦是身死於亂軍之中,隨後英國公李績率軍西征,將西域三十六國之中那些依附突厥者從頭到尾收拾了一遍,殺得人頭滾滾,卻並未有將局面徹底安靜下來。

畢竟那裡是西突厥的根基所在,突厥人的影響力早已深入到西域三十六國的方方面面,其威懾力絕非大唐可比。

如今,隨著大唐的軍事政策逐漸東傾,西域諸國已經開始在西突厥的支持之下蠢蠢欲動。

保不齊什麼時候就在此上演一場叛亂,將整個西域都捲進去……

可以說,如今的西域就是一塊磨刀石,可以砥礪薛仁貴這位青史名將愈發鋒芒畢露。

“甚好。”

房俊欣然頷首,道:“待到回去長安之後,某來為你安排。”

薛仁貴起身離席,單膝跪地,感激道:“多謝大帥栽培!”

他這個連種地都種不明白的窩囊廢,若非機緣巧合之下前往水師從軍,得到房俊的器重栽培,豈能有今日之成就?怕是早已飢寒交迫窮困潦倒,一輩子就著慘淡收場。

對於房俊的感激,簡直無法描述。

也已早就將自己視為房俊的部下爪牙,永不相負。

房俊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揶揄道:“此時應當儘早寫就一份家書,命人快馬送抵華亭鎮,將嫂夫人接回長安於你團聚。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應當多努努力,誕下子嗣承襲家譜,才是最重要的。”

薛仁貴起身,一張方臉漲紅,有些赧然,繼而有些失落,嘆息道:“非是末將不夠努力,只是成親多年,拙荊卻一直未有身孕,許是命中無子,合該孤獨終老,為之奈何。”

自古以來,中國人對於子嗣的看重,有時候比身家性命更重要。

一個人若是不能延續血脈承繼香火,導致血脈在自己這裡斷絕,那邊是家族的千古罪人,死後連祖墳都不得入!

哪怕是到了科學昌明的二十一世紀,依舊如此。

很多人因為沒有兒子便會受到嘲諷、感覺絕望,何況薛仁貴這樣兒女皆無的?

無後,絕嗣,那是比死還要悲慘的事情!

縱然是薛仁貴這等屍山血海裡頭滾爬出來,對於生死早已看淡的絕世將星,亦難免悲傷嗟嘆,難以自己。

房俊卻笑著說道:“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若天意如此,如之奈何?不過仁貴你正值壯年,龍精虎猛,嫂夫人亦是體態健康,努力幾年,子嗣肯定會有的。再不濟,如今孫思邈道長就在長安城外,正編纂《千金方》全本,前去求幾副湯藥,保證讓你藍田種玉,得償所願。 ”

他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知道歷史上薛仁貴是有後代的,不僅有,而且不止一個。

演義之中的薛丁山自然是編纂出來的人物,但薛丁山的原型薛訥卻是實實在在的歷史名人,鎮守邊境抵抗胡族,戰功赫赫威名蓋世。

尤其是在後世對這種事情見的多了,許多小夫妻結婚之後多年不孕,但不知何時陡然之間便懷孕了……

更別說還有孫思邈這尊大神在。

不孕不育這種疑難雜症,西醫只能乾瞪眼,中醫才是最拿手的。

薛仁貴有些心動,道:“回京之後,


便去拜訪孫道長,定要求得一副湯藥才行。”
幾人說過正事,又說了一陣閒話,外頭便有斥候來報,朝廷已然派遣使臣前來漠北,抵達趙信城。

房俊問道:“來者何人?”

“襄城公主駙馬,宋國公府大郎。”

房俊眉頭一挑:“蕭銳?”

這個人選倒是當真令他意外。

有蕭嗣業這個叛逆之賊“珠玉在前”,李二陛下怎地還任命了一個蕭家的子弟管轄漠北?

就算李二陛下胸懷廣闊,不計較蕭嗣業的罪名,可是關隴貴族怎麼會同意呢……

想了想,想不明白。

不過既然人已經到了趙信城,到時候當面問問就是了。

“大將軍,與我一道,去迎接一番信任的瀚海都護府大都護?”

薛萬徹有些不情願,迎來送往的,他最是厭煩……

不過瞅了瞅房俊,勉為其難道:“得咧,既然是蕭家人,那就給二郎幾分面子,卻迎一迎他。”

房俊苦笑道:“縱然不屑這等人情往來,可也不能自絕於外人吧?蕭銳雖然傲氣了一些,自負了一些,有些時候公子哥兒的派頭太重,但是好歹為人還算正直,才能也有幾分,結交一番,沒什麼壞處。”

薛萬徹哈哈大笑:“照你這麼一說,哪裡還有優點?你這張嘴吶,太損!”

房俊瞪眼,反駁道:“這話怎麼說?分明就是誇讚之言,薛仁貴,你說是不是?”

薛仁貴一臉為難,吭哧半天,終於吱吱唔唔道:“那個……的確是誇讚之言……只不過……嗯,這等誇讚之言,只怕誰也不愛聽,您還不如不誇呢!”

薛萬徹更是撫掌大笑,使勁兒拍拍薛仁貴肩頭:“你這小子是個實誠人,吾喜歡!”

房俊又好氣又好笑,等著薛仁貴半晌,忽然道:“這回覆滅薛延陀,仁貴你功勞不小,回京之後,賞你十個能歌善舞的胡姬。”

“不不不!”

薛仁貴大吃一驚,面色大變,一雙手搖的跟風車也似,連聲拒絕:“萬萬不可!末將追隨大帥,一路勢如破竹狂飆突進,連沖鋒都沒幾次,斬敵之首級更沒幾顆,豈敢當大帥之賞賜?”

房俊肅然道:“這可不行,本帥賞罰分明,有功則賞,有過必罰,否則何以統御一軍,人人爭先?說賞必須賞,不得推辭!”

薛仁貴瞠目結舌,卻不知如何拒絕。

薛萬徹在一旁看著好奇,問道:“仁貴,二郎乃是一番好意,何以拒絕?”

薛仁貴面紅耳赤,哼哧哼哧,嘴裡嘟囔著:“這哪裡是好意?這是要置吾於死地呀……”終究不敢大聲,半晌終於頹然道:“家有悍妻,不敢造次。”

房俊得意洋洋,哈哈大笑。

薛萬徹目瞪口呆:“家中婦如此剽悍?何不休之再娶?”

本來就無後,那可是頂頂的“七出之罪”,這年頭男人佔據社會主導地位,才不管你什麼男女都可能有毛病這等道理,反正生不出孩子就是女人的問題,即便休了,也無話可說。

如今更是連幾個上官憑功勞賞賜的胡姬都不讓進門兒,這等悍婦,比之房俊那位剽悍的母親還要剽悍……

薛仁貴斷然道:“富不易妻,貴不易交!吾雖鄙薄,拙荊卻是大家閨秀,當年下嫁於我,已然飽受冷言冷語之嘲諷詰難,這麼多年更是吃盡苦頭,卻與我貧寒相依、不離不棄,且時時刻刻鼓勵於我,要自求上進,不可頹廢。此等有情有義、知書達禮之妻子,若亦要休之,我還算是人嗎?萬萬不能!”

薛萬徹愣了一愣,起身施禮,道:“是吾失言了,仁貴莫怪。此等有情重義之女子,自當好生愛惜,改日若有閒暇,吾當親自上門,負荊請罪。”

他這人渾了一些,平素不怎麼講道理,但最是佩服那些意志堅定、一諾千金的人物,哪怕是個婦人,他亦會執禮甚恭。相反,倒是朝堂上那些個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裡陰謀詭計的政客,令人無比厭煩,看一眼都覺得心累。

薛仁貴連忙起身:“大將軍不必如此!大帥焉能不知吾家情形?不過一玩笑耳,大將軍萬勿當真!”

什麼歌姬胡姬的,薛仁貴自然知道房俊只是說說。

房家就有那麼一位悍婦在,房俊焉能不知這等事絕對不可勉強?

房俊笑瞇瞇的起身,道:“開開玩笑,有益身心。走吧,將那些個酋長渠帥的全都叫上,讓他們跟著去趙信城,拜一拜他們未來的頂頭上司!”
iqboy99 發表於 2019-7-12 00:01
第145章  蕭銳抵達

春雨綿綿,風雪消融。

漠北的春天並未有多少風和日麗,要么便是淫雨霏霏,要么便是狂沙漫天,它帶給漠北胡族的是生活的艱辛,卻也磨煉出一幅悍不畏死、勇闖天涯的堅韌脾性。

春雨之下,遙望遠處的鬱督軍山,封頂的白雪依舊皚皚。

腳下的路泥濘不堪,馬蹄踩進去拔出來,帶起一股泥漿,車輪碾壓在糖稀的泥地裡,便是一道道深深的車轍,隨行的兵卒不得不從馬背上跳下來,冒著綿綿小雨,踩著爛泥,喊著號子吃力的將裝滿輜重的車輛從泥坑里推出來。

漠北最安靜的時候,不是風雪呼號冰天雪地的冬天,而是雨水連綿的春天,整個漠北都成了一個爛泥塘,哪怕是倏忽百里的胡族鐵騎,這可是很也得乖乖的趴在營地裡……

蕭銳騎在馬背上,昔日養尊處優的嫩白臉膛早已被漠北的風霜吹得黝黑疲憊,頭頂斗笠的邊沿緩緩滴著雨水。

看著身後連綿的軍隊在泥濘的道路上艱苦的行進,不禁暗暗嘆了口氣。

自出生而起便在關中繁華富庶之地,鐘鳴鼎食之家,縱然在書本上見過無數描述塞外漠北苦寒艱辛之文字,卻又哪裡比得上親眼目睹、身臨其境來得更直接、更震撼?

陡然晉升高位、牧守一方的喜悅過後,便是對未來無法揣度的陰霾……

抿了抿嘴,蕭銳大聲鼓勵道:“都加把勁!這一路數千里都走過來了,前邊便是趙信城,自有右屯衛和右武衛的袍澤接應,屆時便在那裡休整,大家也都能歇一歇,喘口氣。”

“喏!”

命令傳達下去,兵卒鼓足勁兒,艱難跋涉。

這等天氣之下行軍,體力不支導致士氣低迷,最是軍中大忌。好在如今鬱督軍山左近的胡族早已被薛萬徹連同著薛仁貴一掃而空,否則若是這個時候竄出來一股胡族騎兵,唐軍的必然遭受慘痛失敗……

倒不是蕭銳非要急著趕路,而是這個季節,正巧是漠北雨水豐盈的時候,一場小雨淅淅瀝瀝下個三兩天,等到終於放晴,走了沒有幾里路,一片黑雲彩飄過來,便又是一陣雨。

雨水足,氣溫低,地皮幾乎就沒有乾爽的時候。

他可不敢帶領數万大軍遊山玩水優哉游哉的耽擱上兩三個月,才趕到鬱督軍山……

所幸臨近趙信城,道路因為常年經由胡人的牧民展示騎馬踐踏,從而導致路面比較堅硬,受到雨水的影響小了一些,路況尚可,行軍速度才稍稍加快。

等到大軍氣喘吁籲幾乎耗盡了力氣抵達趙信城,卻盡皆傻了眼……

哪裡還有一絲半點“城”的模樣?

整片山腰處的龐大平地,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炸毀的房舍崩塌的磚石凌亂的遍布各處,而就在這些廢墟之上,正有著面部綁了一層布條遮住口鼻的唐軍時不時的翻開廢墟,將一具具屍體挖出來,然後用簡易的板車推到西邊一側。

靠近山壁的地方被藉著山勢挖出好幾個大坑,一個連著一個。

哪怕是隔得遠,亦能夠看得清坑里密密麻麻堆積了無數的屍體……

此時正有兵卒在光禿禿的山坡上埋設了火藥,引出一根長達數十米用油紙包裹著的引線,點燃之後便撒腿奔跑。

待到兵卒遠遠跑開,防水的引線絲毫沒有受到小雨的影響,“嗤嗤”的冒著黑煙,引燃了埋設的火藥。

“轟”的一聲悶響,繼而便是地動山搖。

半面山坡都被炸得滑坡下來,將一個大坑掩埋。

蕭銳眼角抽搐。

身後的唐軍目瞪口呆。

這特娘的是殺了多少人?

距離趙信城一戰已然過了好幾個月,


居然到現在都沒有處置完當日殺掉的胡人屍體……
待到走進一些,看到堆積在趙信城廢墟之北的那一座由無數胡人屍骸築城的“京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蕭銳身後一個副將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喃喃道:“娘咧!房二郎這是要殺戮成魔麼?瞧瞧這京觀,再瞧瞧那埋屍坑,這怕不得殺了有幾萬人!”

另一人亦是心驚肉跳:“虧得當初房二郎捷報送抵長安,還有不少人說是謊報軍情、冒領軍功,說什麼薛延陀十五萬大軍,縱然是十五萬隻綿羊,你又能殺得了幾隻?如今看來,房二郎怕是根本就查不出數量,胡亂約摸著報了一個數字……只少不多啊!”

……

此次調集前來漠北鎮守這一片疆土的,都是大唐府兵之中的精銳,這些年南征北戰,都是見過世面的。

哪一個手裡沒有兩條人命?

可是現在瞅瞅這漫山遍野的屍體,各個震驚。

蕭銳深吸口氣,看著遠遠迎上來的一隊人馬,對左右道:“此地已然不可駐紮,看來大軍還不能歇息,要一口氣抵達鬱督軍山才行。”

諸人愁眉苦臉的點點頭。

眼下乃是春季,縱然氣溫低一些,可屍體依舊開始腐爛,疫菌擴散,在這裡住上一晚,不知得有多少兵卒感染疫菌。

揉了揉跨在馬上的兩條早已僵硬麻木的雙腿,士氣在次低落……

*

相距十餘丈的距離,雙方不約而同下馬。

步行幾步,到了近前,相互見禮。

都是熟人,也沒必要太過在意禮節,寒暄了幾句,房俊笑問:“當真是沒想到,居然是蕭駙馬得了這個差事。”

說來也巧,此地爵位、職務最高的三個人,薛萬徹、房俊、蕭銳,都是大唐駙馬。

蕭銳道:“吾亦是不可置信,畢竟從未有主政一方之經歷,如今卻陡然成了瀚海都護府的大都護,唯恐辜負了陛下隆恩,當真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啊!”

這真不是客套話。

蕭銳是個有自信的人,若是放在大唐十道任何一個地方,他都絲毫不懼,相信自己能夠有所作為。然而此地畢竟是遠離大唐邊境數千里之遙的漠北,是鐵勒諸部繁衍生息的地域,周圍胡族環伺虎視眈眈,稍有行差踏錯,便是不可挽回之結局,萬劫不復。

他真的心虛……

房俊與他關係不同,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心存敬畏,夙興夜寐,方可不忘初心,砥礪前行。來來來,某為蕭都護介紹介紹諸位漠北豪傑,往後大家同為袍澤,共為唐臣,自當攜手共進忠君愛國!”

“拔灼見過大都護。”

“吐迷度見過大都護。

“咄摩支見過大都護。”

……

十餘位鐵勒諸部的酋長、渠帥一一上前,執禮甚恭。

不恭敬不行,這位大都護雖然看上去文質彬彬神情和藹,但到底是大唐的勳貴,手底下虎狼之師數万,誰知道是不是一隻笑面虎,當面笑瞇瞇,背後就掄刀子?

漢人奸詐,前腳達成協約後腳悍然撕毀的人多了去了……

蕭銳沒有主政一方的經驗,但到底是世家門閥培養出來的出類拔萃的人才,面對這些個酋長、渠帥一點也不虛,微微頷首,面容隨和,語氣卻銳如鋒芒:“吾受陛下之託付,擔任瀚海都護府大都護一職,肩負彌合胡漢仇恨、南北戰亂之職責,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夜不敢寐!諸位皆乃漠北之豪傑,一時之梟雄,必然識時務、知進退,當攜手本都護,精誠團結治理漠北,使得數百萬鐵勒部族安居樂業、休養生息。若是有誰膽敢陽奉陰違、居心叵測,破壞胡漢彌合之大業,本都護必率虎狼之師奉天討逆,予以製裁。屆時闔族遭難、身死名裂,乃是自掘死路,勿謂言之不預也!”

這一番話並未疾聲厲色,卻殺氣騰騰,聽得在場諸位酋長、渠帥汗津津冷颼颼,艱難的沿著唾沫。

果然,唐人就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

房俊笑瞇瞇的負手立於一側,從現在開始,他就必須將主導者的位置讓出來,將蕭銳捧上核心的地位。

不過這位這位公子哥兒倒是的確令他刮目相看,明顯有幾把刷子…
iqboy99 發表於 2019-7-12 00:02
第146章  嚇死你

在場鐵勒諸部的酋長們是真的被蕭銳殺氣騰騰的話語給震住了。

沒辦法,實在是被房俊給殺怕了,唯恐這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信任大都護,亦是如一樣殺人不眨眼……

唐軍本就強悍,兼且火器幾近無敵,更何況如今的鐵勒諸部人心渙散各有謀算,再非以往的鐵板一塊。各自為政、一盤散沙,這等情形之下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反叛大唐?

哪一個前腳反叛,後腳便會有同為鐵勒諸部的“同胞”甘為唐軍的馬前卒,對他發起攻擊,然後吞併他的族人和牛羊……

更別說薛延陀連續在諾真水、趙信城兩場大戰之中被唐軍屠殺的十餘万精銳兵卒勇士,早已傷筋動骨雄風不再。

最起碼在各自恢復實力之前,都的偃旗息鼓搖尾乞憐……

蕭銳算是給這些以往桀驁不馴的胡人來了一個下馬威,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房俊看著戰戰兢兢的各位酋長、渠帥,哈哈一笑,道:“大都護千里奔波,又趕上陰雨連綿,想必旅途勞頓人困馬乏,走,咱們趕緊回去鬱督軍山,本帥已然備下酒宴,為大都護接風洗塵。”

眾人趕緊一起稱是,畢恭畢敬。

蕭銳卻苦笑不已。

豈止是人困馬乏?

若非勉力堅持,老子現在就想從馬背上跳下去,直接躺在這泥水地裡睡上一覺,天塌了都不管……

可是房俊的提議他不能拒絕,更不想在房俊面前露怯,被看作身驕肉貴的紈絝子弟。

只得含著淚欣然同意,咬著牙齦,越過趙信城的廢墟,繼續向北。

*

酒宴上觥斛交錯,氣氛熱烈。

蕭銳卻幾乎是撐著眼皮子堅持到了最後,結果身體疲憊到了極點早已透支,再加上酒水被灌了不少,酒宴撤去便一頭扎進營帳,連澡都沒洗便沉沉睡去。

直到翌日日上三竿,才昏昏沉沉的醒來,在親兵侍候之下舒舒服服的泡了一個熱水澡,身體好似蛻去一層皮獲得新生一般精力充沛。大唐的世家子弟也並不各個都是紈絝,即便是紈絝,也會被從小便請來武師指點學習刀槍棍棒。這個年代可沒有“文弱書生”一說,讀書人追求的“文能安邦,武能定國”,“出將入相文武雙全”。

生活優渥,營養充足,身體素質極好,加上蕭銳此人尚算克制,並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故而雖然昨日疲累不堪,一覺醒來,也恢復了大半。

就著肉脯喝了一大碗白粥,兩個大饅頭,這才打了個飽嗝。

飯後,手裡捧著個大茶杯踱著步子來到窗子前,看著窗外依舊未停的小雨,遠處茫茫青山、遼闊草原,還有一條泛白的安侯水,充滿了漠北之地天地寂寥四野無垠的疏朗遼闊。

“房二郎可曾來過?”

“早上的時候來過,不過見到大朗你尚在沉睡,便帶著幾個親兵匆匆離去。”

“可知其前往何處?”

“好像是去山中行獵。”

蕭銳點點頭,呷了一口滾燙的茶水。

昨日酒宴之上,便聽到拔灼等人說起眼下正是鹿群遷徙之時,無數的鹿群從漠南之地向北遷徙,甚至沿著瀚海兩岸一路向北,直至極北苦寒之地。而後當冬天來臨,它們又成群結隊的返回溫暖的漠南過冬。

就跟大雁一樣……

心裡正琢磨著,便聽到馬蹄陣陣,一小隊騎兵從遠處沿著安侯水北岸疾馳而來,沒多大功夫,便抵達山腳下的營地。

守衛營地的斥候兵卒並未阻攔,任由那一小隊騎兵長驅直入,繞過無數白雲一般的營帳,徑自來到主賬之外。

“籲——”

勒住韁繩,


戰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馬上戴著斗笠穿著蓑衣的騎士亦不踩馬鐙,紛紛身手矯健的躍下馬背。
“砰!”

一頭死去的野鹿被丟擲在地上,薛仁貴的聲音響起:“拿去拾掇乾淨,中午烤了吃!”

“喏!”

自有兩個兵卒上前,抬著野鹿快步離去。

蕭銳推開窗子,喊道:“二郎,仁貴,速速進來歇息,喝口熱茶!”

為首身形矯健的青年掀開斗笠,露出一張被漠北風霜浸染得明顯黑了一些的面龐,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正是房俊……

待到房俊與薛仁貴先後進了營帳,結果親兵遞過去的帕子擦著頭臉的雨水,蕭銳坐到案幾之前親手沏茶,埋怨道:“這等天氣何苦到處打獵遊玩?這鬼地方缺醫少藥的,一旦染了風寒,怕是麻煩!”

房俊不以為意,擦乾淨手臉,徑自來到蕭銳面前,大咧咧的坐下,背脊如松,神采奕奕:“呆久了你就知道,最可怕的不是苦寒,不是疾病,而是寂寞。沒有酒樓,沒有茶舍,沒有賭坊,甚至因為軍令不得在軍中豢養婢女,每當夜晚孤枕難眠……那滋味兒,嘖嘖!兩個月就能讓你發瘋!除非你喜好男風……到那個時候,你會想著法子去找任何一種樂子,上山打虎下河摸魚,只要能釋放寂寞,消磨時間,什麼你都想得出來,不然非得憋瘋了不可! ”

蕭銳瞠目結舌。

想一想往後自己得在這地方帶上好幾年,不由一陣惡寒。

結果蕭銳遞過來的茶水,房俊呷了一口,愜意的籲出口氣,一臉悲愴之色,道:“當年匈奴單于將蘇武放逐與北海牧羊,尚且給配了一個胡人之妻,吾等代天守牧,卻不敢褻瀆軍紀分毫,血氣方剛的男兒漢一腔熱忱無處發洩,真乃世間第一等的苦差!”

蕭銳愈發麵色發白……

他雖然平素頗為自律,但府中除去襄城公主之外,姬妾尚有數人,每晚魚水之歡不曾斷絕。這一路上千里行軍令他神疲力乏,倒是沒有多少衝動,可若是往後安頓下來,這孤寂之夜晚,卻當如何度過?

大都護一任就是三五年……這特麼怎麼熬?

怕是等到回返長安之時,已然因為久疏戰陣兵備荒馳,雄風不再難堪大用了……

一旁的薛仁貴低頭飲茶,掩飾這抑制不住而裂開的嘴角,肩膀卻依舊緩緩的聳動幾下。

這房二郎,太損了……

就因為蕭嗣業之事,如今房俊大抵是看著蕭家任何一個人都不順眼,能夠捉弄蕭銳一番出出氣,自然不肯放過。

軍中不得攜帶女眷,自是軍規,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得觸犯。可瀚海都護府卻不僅僅是一座軍營,更是漠北一地的行政中心,軍政一手抓,可不能事事都用軍紀來約束。

更何況此地乃是漠北,距離長安數千里之遙,皇帝閒的管你是不是弄兩個胡姬解決一下?

不過看著蕭銳慘白的臉色,明顯信了……

房俊明顯入戲太深,依舊一臉悲愴:“此等日子,豈是一個慘字了得?聽吾一句勸,早早托那些個胡商弄幾本經書來,日夜研讀,既能修身養性,亦能克制慾念,就將這幾年當作出家為僧,斬斷紅塵,待到返回長安之時,才還俗歸鄉,乳燕歸巢、魚回大海……”

蕭銳打了個哆嗦。

當幾年和尚?

貌似也不錯,平素在長安的時候,咱就听喜歡佛經……

早知如此,誰特麼愛來誰來,老子打折自己的腿也得推了這份差事啊!

不願就這個悲慘的話題繼續下去,蕭銳忙問道:“吾這次能夠前來漠北,乃是託了四郎的福,總歸要做出一點成績來,否則如何對得住四郎在天之靈?只是如今愚兄對漠北之事兩眼一抹黑,還望二郎不吝賜教……”

“等等等等!”

房俊一抬手,制止蕭銳的話語,詫異問道:“你說什麼托四郎的福?誰是四郎?哪個四郎?”

蕭銳愣了一下,奇道:“自然是吾家四郎,蕭嗣業。若非他與二郎你設下計謀,深入虎穴甘為死間,最終獲得趙信城之大勝,焉能由吾來擔任這個瀚海都護府的大都護?”

房俊眼珠子都瞪圓了:“蕭嗣業?深入虎穴?還'死間'?”

是我耳鳴麼?

還是這個世界又穿越了?
iqboy99 發表於 2019-7-12 00:02
第147章  歷史是什麼?

“蕭嗣業?深入虎穴?還'死間'?”

房俊挖了挖耳朵,一臉迷茫的看著蕭銳。

一旁的薛仁貴亦是滿面詫異……

族中出了一個“叛國賊”,怎地這位好似還一臉榮耀、與有榮焉?

蕭銳看著這兩位的表情,亦是莫名其妙……

“可是有何不妥?”他問道。

房俊沉吟一下,問道:“某的戰報送抵長安,大都護可曾看過?”

蕭銳搖頭道:“並不曾見過,家父被陛下召入宮中,告知四郎之事,回府之後家父將吾等召至近前,予以告之。並且陛下已然頒旨敕封四郎爵位,蔭萌其子,奉於家廟。難不成這其中尚有何隱情?”

房俊嘖嘖嘴,沉吟不語。

是自己戰報寫錯了?

自然不可能。即便是寫錯,難不成還能將黑的寫成白的,死的寫成活的?

是李二陛下看錯了?

也不可能……

那麼就唯有一種解釋,李二陛下有意為之。

什麼原因能夠讓一位皇帝忍下去一個“叛國賊”的罪名,反而要將其宣傳成一個忠肝義膽、視死如歸的“死間”?

琢磨一番,有些明白了……

對於一位皇帝、一個帝國來講,是一個膽小怕死的世家子弟成為“叛國賊”後身死名裂重要,還是一個朝廷官員視死如歸甘為“死間”重要?前者可以警醒世人,以儆效尤,後者卻可以渲染出一種悲壯慷慨的氣氛,令世人衷心敬佩、前赴後繼。

顯然,李二陛下選擇了掩蓋事實,顛倒黑白。

房俊不相信這位陛下真的只是為了捧出一個典型,恐怕更多的還是不願意在自己執政之下出現這麼一個叛徒,這回嚴重玷污李二陛下的名聲。

嘆了口氣,將實情與蕭銳說了。

這對於蕭銳沒什麼好隱瞞的,只要蕭銳還在漠北,遲早都會知道此事,而且既然李二陛下已經為這件事情定性,那麼他們這些臣子就必須遵循皇帝的意志,將所有漏洞都堵上。

這是蕭銳的任務之一……

蕭銳聽得目瞪口呆。

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滿面羞慚,無地自容,捂著臉道:“吾家居然出了這等敗類,愧對祖宗,愧對陛下,愧對天下人矣……先前竟然還沾沾自喜,一腔傲氣,實在是……無顏見人吶!”

他是真的覺得沒臉見人。

剛剛還曾驕傲的說什麼咱的官職乃是自家子弟拿命換來的,結果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打臉,還是打得“啪啪”響眼冒金星的那種。

對於一個還要點臉面、知道羞恥的世家子弟來說,這份羞辱實在是太重。

房俊擺擺手:“人各有志,蕭嗣業背祖棄宗、甘為國賊,固然百死難恕其罪,卻也跟蕭家沒什麼關係。”

他不太待見蕭家,覺得這樣的世家門閥處處謀算毫無底線,有些小家子氣,不過也沒有眼下那種“一人犯罪,闔家連坐”的意識。若是因為一個蕭嗣業連累整個蕭家遭受懲罰,亦沒有必要。

蕭銳忿然道:“吾家昔為南梁皇族,及至歸順大隋,再由隋入唐,固然屢經波折,卻從不曾賣主求榮、背信棄義。如今蕭嗣業之所作所為,堪稱玷污門楣,致使家廟蒙羞,吾蕭氏子弟何以立於天地之間?”

房俊撇撇嘴,懶得廢話。

寬慰你幾句,乃是看在蕭淑兒的面子上,否則小爺懶得看你。

在小爺面前拿五做六惺惺作態,有個屁用?

真特麼如你所言那般有烈性,何不自裁以謝天下,替蕭嗣業恕罪?

更為可笑的是,分明就是三姓家奴,偏偏還要粉飾一番,說什麼從未賣主求榮、背信棄義……

世家之嘴臉,


令人生厭。
心底有些不耐,房俊便頷首說道:“大都護實乃誠摯之人,品德高尚,某深感敬佩!既然如此,還請大都護上書陛下,還原事實真相,將蕭嗣業通敵叛國之罪狀公佈天下,以全蘭陵蕭氏忠烈高尚之家風,某定然附名其後,以為佐證!”

蕭銳慷慨激昂、萬分痛悔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娘咧,演過了……

旁邊的薛仁貴低眉垂眼,捧著茶杯趕緊喝了一口茶水,控制著面部肌肉,一面自己失笑出聲,失了禮數。

若是再旁人面前演戲,或許會配合你說幾句捧哏的話語,可房二是誰?

慣著你毛病!

現在尷尬了吧……

蕭銳是真的尷尬,尷尬得要死。

“這個……那個……唉,此事畢竟乃是陛下金口禦言,吾等身為臣子,只能為君分憂,焉能駁斥陛下?唯有以此為鑑,更加鞭策,已成遠大!至於蕭氏之貞烈家風……忍辱負重,願為犧牲。”

“呵呵……”

房俊冷笑一聲,這回連看都懶得看蕭銳了,這人看上去知書達禮溫文爾雅,肚子裡卻是恬不知恥、厚顏無知。

起身掃了蕭銳一眼,淡淡道:“眼下大都護已然抵達漠北,本帥自當交割事務,早日南返。今日時辰不早,明日一早,本帥會派遣軍中參軍前來面見大都護,將各種事宜交割清楚,後日一早,即刻南返。告辭。”

言罷,轉身便走。

薛仁貴趕緊起身,略略衝著蕭銳施禮,追著房俊而去。

房俊走到門口,忽然站住,扭頭笑了笑,說道:“大都護不必為了蕭嗣業之事煩憂,蕭氏一門家風清正,品德如高山白雪,自然不會歪曲事實,佔一個'叛國賊'的便宜。此事待到本帥回京之後,自會面見陛下,澄清事實,請求陛下收回成命,還蕭家一個公道!”

不待蕭銳回應,轉身大步離去。

唯留下蕭銳目定口呆,繼而惱羞成怒。

“豎子!焉敢欺我?”

憤憤的罵了一句,又開始擔心起來。

人名有起錯的,但是綽號沒有叫錯的。房俊“棒槌”之名響徹關中,誰不知道這廝行事素來肆無忌憚,只憑喜好?

萬一當真跑去陛下面前不管不顧請求收回成命,將蕭嗣業叛國之事公佈天下,那麼蕭家的名聲就算是臭了……

不由得暗暗懊惱,剛剛自己何必演那麼一出兒呢?

真是畫蛇添足啊……

*

歷史是一個千依百順的女孩子,可以肆意打扮塗抹……

房俊記不得這句話是誰說的,但是此刻想起來,卻深表贊同。

念中學的時候,他曾經看過一段歷史。

獨攬朝政的齊國權臣崔杼,以夫人棠妻為誘餌,設下陰謀,在府中殺害齊莊公,立莊公的弟弟為國君,號齊景公。國事安排已畢,崔杼找來史官太史伯說:“前幾天主公調戲我的夫人,被人殺了。為了照顧主公的面子,你一定要寫'先君害病身亡',懂麼?”

太史伯聽完崔杼的話,冷冷地回答說:“按照事實寫歷史,這是太史的職責。至於主公是怎麼死的,你心裡明白,我心裡也明白;朝廷內外,人人心裡都明白。讓我顛倒是非說假話,辦不到。”

一個史官,竟敢跟自己作對?

崔杼很生氣,他權衡片刻,壓住火氣,試探地問:“你打算怎樣寫,能讓我看看嗎?”

“據事實錄,有什麼不可以看的,”太史伯說著,從寬大的袖子裡掏出竹簡,伏在几案上刻寫起來。崔杼上前一看,只見竹簡之上寫著“周靈王23年夏五月乙亥,崔杼弒其君”。

崔杼頓時大怒,喝道:“混帳東西,竟敢這樣亂寫,滾回去,照我說的去寫,明天一早送來!”

他恨恨地折斷竹簡,摔到太史伯的腳下。

太史伯也不爭辯,回到家裡,召來三位弟弟,訣別道:“良史實錄,這是史官的責任,我照實去寫,必遭崔杼毒手。我死之後,你們三人必為史官,萬不可忘記史官的職責。””

兄弟三人相顧流淚,紛紛發誓:秉筆直錄,寧可為寫信史而死,也絕不失職貪生。

翌日,崔杼又派人去找太史伯,命其將竹簡拿來,一看:“夏五月,崔杼弒其君”,居然一字未改!

崔杼暴跳如雷,將太史伯給殺了。史官是世襲的官職,太史伯死後,他的弟弟太史仲繼承了哥哥的職位。崔杼命他重寫,然後拿過新太史所寫竹簡,只見上面寫著:夏五月,崔杼弒君莊公。

崔杼暴怒,又將崔杼給殺了。

然後太史叔也不肯罔顧事實……太史伯兄弟三人相繼被崔杼殺死,史官的職位照例落到他們的小弟弟太史季的頭上,照寫不誤。雙手沾滿太史血的崔杼,明白單用硬的辦法是辦不到的。

崔杼問他:“你還不怕被殺頭?”仲叔答說:“秉筆直書,是史官人品和道德的崇高體現,史官對後世應負歷史責任!”崔杼聽後無可奈何地說:“我也是為了國家才殺這個無道昏君。即使你直書,國人也會諒解我的。”

便不再追究仲叔死罪。

仲叔沒被抓去砍頭,在回家路上遇上另一個史官南史氏。南史氏對他說:“我擔心你可能與你三位哥哥一樣慘遭不幸,所以我又背著竹簡準備再去接你的班,執筆直書這段歷史。”

房俊曾經為古人的這種高尚品德正直人格所感動的熱淚盈眶。

然而在讀過《史記》之後,他的這份信念動搖了…
iqboy99 發表於 2019-7-12 00:03
第148章  返程

按道理來說,鐵骨錚錚的司馬遷有著鋼鐵一般的意志,絕不向任何強權屈服,亦不會去粉飾統治者,這樣的人寫出來的史書,自然應當客觀公正,否則何以被歷朝歷代奉為圭臬,被稱之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然而,事實絕非如此。

人非聖賢,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情感、喜惡、立場,皆有私心。

而每當私心作祟,便難以做到絕對的公正。

司馬遷的確是個硬骨頭,《史記》之中,從未寫過當權者的好話,而這並非是出於絕對公正,乃是因為個人經歷,對當朝統治者有著強烈的怨恨和憤慨,其要求便極其苛刻。相反,由於他的悲劇經歷,難免會對那些與他有著相同的較悲慘經歷的人產生同情甚至共鳴,從而筆下留情。

反而對成功人士有所不滿,怨氣極大……

比如,縱觀《史記》,對於項羽以及李廣極盡讚美之能事。

他用大筆墨描寫項羽死前的悲壯經歷,以此襯托項羽的悲劇色彩,而對項羽的殘​​暴、屠城、虐殺百姓、活埋秦軍戰俘等等,或是不寫,或是一筆帶過。但是一旦項羽做了哪些值得稱道的事情,他就會大書特書。

李廣也是一樣。

李廣一輩子沒能封侯,最後自殺,司馬遷對其命運惋惜嗟嘆。

反而對戰功無數堪稱絕世名將的衛青、霍去病不以為然,戲份還沒有一個連侯爵都非能敕封的李廣重。

司馬遷筆下之《史記》中李廣的記載,影響了無數的後人。王維一首詩《老將行》裡邊有四句說的是李廣: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李廣確實厲害,可你說“衛青不敗由天幸”,這就過分了吧?

但這就是司馬遷對待成功者的態度。

秦始皇乃是千古一帝,說一句“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估計無人反駁。結果便是《史記》將秦始皇營造成為一個“殘虐的暴君”,對其“車同軌,書同文”一統九州等等曠世功績不予歌頌,極盡詆毀。

漢高祖劉邦從一個鄉間亭長、中年吊絲,逆襲而為開國君王,毫無疑問乃是歷史之上成功者的典範。然而《史記》之中卻將其營造成一個地痞流氓,一無是處。

這可能麼?

誠然,劉邦的一些事蹟能夠透露其的確有流氓的本質,但是若無更多的優點,憑什麼統領手底下的驕兵悍將,與戰神一般的相遇屢戰屢敗且不崩潰,反而最終逆襲得勝,一統天下?

沒有人能夠否認司馬遷的偉大,更沒人能否認《史記》之地位,它就是“四史”之首,可與《資治通鑑》並稱為“史學雙璧”!

然而只要是人,便總有傾向。

《史記》尚且如此,何況後世那些塗抹粉飾的史書?

更別說清朝的官修成的明朝的史……你指望他能有什麼好話?有可能去還原歷史的真相麼?這跟統治者的人品無關,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自然是極盡詆毀之能事,

古往今來,概莫如是。

*

房俊心中的一點鬱憤漸漸猶如這綿綿春雨一般,漸漸散去。

當久違的陽光透過雲層的縫隙傾灑下來,照耀著這一片廣袤的土地,房俊的心情也漸漸明朗起來。

一個小人物被隱藏了叛國的事實,塑造成慷慨激烈的英雄,這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的後果會如何,是否能夠以此激勵大唐官員百姓的愛國心,若是往後哪怕只有一個人能夠受到這件事的影響,願意去慷慨赴死決戰到底,那麼就是成功的。

與之相比,


蕭嗣業是忠是奸,能否得到應有的審判,又有什麼關係?
於是,當兩日之後大軍啟程返京的時候,蕭銳便見到那個依舊意氣風發英姿勃勃的房二郎,而他自己,卻是滿臉油膩、黑著眼圈兒,無精打采……

他害怕啊!

世家門閥最注重的便是名譽,蘭陵蕭氏雖然屢易其主,但是在民間的風評甚佳,老百姓其實不太在乎你是否滿門忠烈,只要地租別收的太狠,盤剝的時候給大家留一個活路,這就是好人家。

當然,這是尋常情況下。

可一旦家裡頭出了一個賣國賊,那可就完全不同了!

大唐越來越昌盛,吏治越來越清明,生活越來越富足,兼且對外戰爭的勝利一場接著一場,使得民族主義空前膨脹,百姓對於這個國家的向心力、凝聚力越來越大,對於大唐、對於李二陛下的認可越來越重。

這個時候你們蕭家出了一個賣國賊,讓百姓們怎麼想?

這個年代,無論百姓還是貴族,最相信的便是“家風”,這是“九品中正制”的遺毒,人們篤信什麼樣的人家就會出什麼樣的孩子,出了一個忠貞節烈的無雙國士,那麼這家人的“家風”便是忠貞節烈,其餘的家人亦會慷慨激昂,死不旋踵;反之,出了一個叛國賊的人家,就證明“家風”是歪的,這等“家風”熏陶下的子弟,肯定還會有人通敵叛國……

這件事情一旦揭開,蘭陵蕭氏的名聲就算是徹徹底底的臭了!

況且,蕭家也絕對不能忍受將來的史書之上,有“貞觀十五年冬,蕭氏子弟嗣業,通敵叛國”這等文字。

那是將蕭家釘上了歷史恥辱柱啊,子子孫孫千秋萬世,都要蒙受這等侮辱,傾盡江河之水也永遠無法洗刷乾淨……

見到神采奕奕的房俊,蕭銳心中愈發堵得厲害。

他覺得房俊這就是在向自己耀武揚威,就等著返回長安之後向陛下覲見,將蕭嗣業之事撥亂反正,然而蕭家的名譽毀於一旦。

這個棒槌,一點點的人情世故都不講嗎?

深吸口氣,揉了揉這兩天日夜輾轉心驚膽顫之下有些僵硬的臉,換上一副笑容,上前拉住房俊的手,笑道:“二郎即將返京,在下祝你一帆風順……那啥,來來來,臨別之前,尚有一事相託,借一步說話。”

說著,不容房俊拒絕,便將他拉到一旁。

薛仁貴瞅了蕭銳一眼,自然知道他要託付何事,不過並未多言,轉身最後檢查了一次右屯衛兵卒的裝備、輜重、軍械。此行返回長安,路途遙遠行路艱難,一絲一毫的大意都不能有,務必保證軍容齊整。

薛萬徹是個粗獷的性子,很對那些個鐵勒酋長、渠帥的胃口, 這些時日以來屢屢相請共同飲宴,關係處得特別好。胡人沒那麼多心眼兒,看不慣你就橫眉立目一句話不來拔刀子,若是認可了你,極易肝膽相照生死相託。

只要不是涉及太大的立場問題,往往能夠以誠相待。

此時臨別在即,很有可能再會無期,粗獷的薛萬徹與一眾胡人依依惜別,互道珍重,各式各樣的禮物一車一車的送,不要都不行。

其實房俊的性子亦是開朗大氣,只不過對於湖人來說,染滿了胡人鮮血的房俊震懾力太大,所有人當著房俊的面,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唯恐這位當場翻臉遭了毒手……

房俊看著蕭銳,將手掙脫回來,問道:“未知大都護有何叮囑,本帥洗耳恭聽。”

蕭銳捋捋鬍子,娘咧,要不要這麼公事公辦?

這棒槌真是難搞啊……

卻也不敢翻臉,強笑道:“吾之心事,二郎自知……蕭嗣業狼心狗肺背祖棄宗,做出通敵叛國這等不可饒恕之罪孽,吾恨不得手刃之!然則事已至此,陛下業已自幼考量,吾等身為臣子,豈能不顧大局,不體恤君上,只為自己心中之善惡一抒胸臆,便將陛下至於無信之境地?再者說了,無論如何,二郎亦是蕭家之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還望二郎三思而行,手下留情。”

他想了好幾天,實在是沒有什麼彌補的法子,唯有低下頭來懇求房俊,或許能有一絲機會。

但是說實話,對於這個棒槌,他一點低都沒有…
iqboy99 發表於 2019-7-12 00:03
第149章  威脅

房俊本來也沒想怎麼樣,開始的時候心中有氣,想不通,不過後來自己琢磨琢磨,也就能體會李二陛下掩蓋真相顛倒黑白的用心。

他只是單純的看蕭家不順眼,想給蕭銳填填堵……

更何況他將這件事捅出去,李二陛下還不得抽死他?

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傻子才去幹。

可蕭銳不認為,他眼中房俊就是個棒槌,雖然才華能力都堪稱驚才絕艷,但再是鑲金描銀的棒槌,那也還是棒槌……

棒槌做事,跟你講道理麼?

他不敢拿蕭家的名譽去賭,所以哪怕心中再是憋屈、再是不願,也不得不低下他蘭陵蕭氏高貴的頭顱,低聲下氣的求和解。

房俊板著臉,一腔正氣:“吾等男兒,立於天地之間,無懼萬刃加身,只求問心無愧!是非黑白,善惡曲直,自當勇於面對,蕭嗣業之罪,固然是蕭家之恥辱,難道不該知恥而後勇麼?”

演戲演到底。

蕭銳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心說你特麼說什麼屁話呢?

老子若是孑然一身,自當無所無懼,可涉及到整個家族,你讓我任憑蕭嗣業的罪孽將蕭家的聲譽毀於一旦?

不過還好,這廝沒有斷然拒絕……

忍著怒火,他不得不壓著耐心,規勸房俊。

甚至不惜將話挑明了,你別找事兒,咱們給你補償還不行?

他是真害怕這個棒槌不管不顧,回頭一走了之……

蕭銳低聲下氣道:“二郎,你我乃是親眷,是一家人,蕭家名譽受損,你也沒好處不是?這件事陛下已然定性,咱們還是顧全大局的好。當然,若是二郎有何難處,也可以提出來,只要是在力所能及之內,蕭家必然不會讓二郎感到委屈……”

房俊眼睛眨巴一下,道:“入夏開始,'東大唐商號'以及房家名下的掌櫃都會前來漠北收購羊毛,若是大都護能夠保證房家的收購不被排擠,除去商號所佔的份額之外,餘下的羊毛房家能夠佔有五成……這件事便有的商量。”

蕭銳:“……”

差點被噎著。

他還打算苦口婆心的費勁勸阻呢,結果條件剛剛開出來,這位立馬隨棍子上來了……

說好的棒槌呢?

不過這正是他想要的,當即道:“一言為定!”

如今整個紡車已然從江南流傳到關中,這東西開始的時候神秘,但是當世家門閥意識到棉布巨大的利潤之後,自然有的是辦法搞出來幾架仔細研究。沒有太多的技術含量,大唐的工匠水平還是很高的,拆了幾架,跟快就搞懂了原理,於是大量蔓延開來。

據他所知,眼下不僅西域的羊毛需求甚大,價格一再攀升,就連今年春耕之時棉花的種植規模,較之以往都增加了十幾倍,害得司農寺不得不告知政事堂,然後由政事堂頒布法令,約束種植棉花必須在山嶺荒坡那等貧瘠之地,絕對不能侵占肥沃農田,導致糧食產量驟降……

如今漠北平定,薛延陀覆亡,這般廣袤之地牛羊成群,必然會成為那些擁有織機的人家將目光投注過來,趨之若鶩。

到了羊毛產季,商賈蜂擁而至,都是功勳貴戚世家門閥,房家的名頭可鎮不住這些人……

蕭銳略略鬆了一口氣。

他最怕房俊在政治上有所要求,比如在他舉薦某人擔任某一個官職的時候,讓蕭家無條件的站在他的身後予以支持……

即便當初將蕭淑兒嫁給房俊是為了拉攏房俊,提前投資,但這應當是在以蕭家為主導的情況下進行,而不是蕭家為了房俊衝鋒陷陣,罔顧自身利益。

房俊點點頭:“那行吧,


看你表現。”
蕭銳瞪著眼睛,氣道:“連句承諾都沒有?”

房俊斜眼睨著他:“承諾?某素來以為世家門閥的承諾就是放屁,為了利益,不僅說出來的話能夠收歸去,就是拉出來的那啥都能吞回去……咳咳,別發火,雖然難聽了,但都是事實呀!”

蕭銳惱羞成怒,忿忿罵了一聲:“粗鄙不堪,不當人子!”

轉身進了營帳,再不搭理房俊。

他想翻臉,堂堂蘭陵蕭氏的嫡子,當今陛下的女婿,世家子弟當中最出類拔萃的人物,何曾受過這等羞辱?

然而他又不敢,這股子火氣憋在肚子裡實在是難受,乾脆眼不見心不煩。

至於房俊的要求……他哪裡有拒絕的餘地?

……

營帳之外,右屯衛、右武衛兩隻人馬數万兵卒,都已然集結完畢,旌旗招展車馬轔轔,軍容鼎盛。

尤其是右屯衛,這是一支首開先河由“募兵制”組建的軍隊,大唐獨一份兒,因為軍資靡費,此前被無數御史彈劾,朝野上下的目光都緊緊的盯著,甚至大多數人都等著看房俊的笑話。

右屯衛上下也都在這股壓力之下人心惶惶,唯恐表現太差,遭到裁撤……

如今右屯衛兵出白道,橫掃漠北,首戰告捷大獲全勝,已然成為大唐軍隊之中強噹噹的一支雄師,光芒耀目威名赫赫,全軍上下戰意雄渾信心十足,自然士氣空前高昂!

拔灼、吐迷度等人策馬在營帳周圍,靜靜的看著眼前的大唐雄師,心中憤恨恐懼,百感交集。

誰能想到本是薛延陀佔據先機,試圖挑釁大唐撈取一些好處,卻被這麼一支無敵雄師、一個不講理的統帥悍然出兵報復,一路從武川鎮打到龍城,諾真水、趙信城兩戰打殘了鐵勒諸部集結起來的精銳戰士,使得雄霸的薛延陀汗國步了突厥之後塵,兵敗如山倒,一朝覆滅……

這是血海深仇。

然而面對這樣一支軍隊,還有那等足以毀天滅地的各式火器,誰敢悍然反抗,誰敢叫囂一句將唐軍逐出漠北?

看看趙信城的屍骸吧,只要有人站出來反抗大唐,殘暴霸道的唐軍就敢在漠北展開一場無差別的殺戮,所有的鐵勒族人都將遭受到滅頂之災,亡族滅種,絕非虛言……

不敢反抗,就只能臣服。

好在漢人從未以殺戮為樂,對於塞外土地的侵占也並無執念,他們更在乎能否安穩邊境,能否胡漢協作,能否攫取利益。

拔灼蹙著眉,看著雄壯的大唐兵卒,憂心忡忡道:“房俊之言,說是要幫助吾等族人築城定居,建立榷場展開貿易,甚至在各個定居城池設立學堂,教授史書典籍……吾等縱然不敢違抗,但是暗地裡絕對不能予以配合,反而要發動族人抵觸!吾鐵勒部人因何強盛?就是因為絕不定居一處的機動性,因為艱苦的環境所磨煉出來的意志,以及自幼逐水草而居練就的強壯體魄!一旦遂了房俊之意,吾鐵勒部人之後裔,將會居住在城池裡抵御風沙嚴寒,讀著漢人的書忘記了我們的祖宗,甚至成為被圈養著的牛羊,再也沒有了披荊斬棘悍不畏死的野性!”

此人看似粗魯,實則精明。

一眼便看透了房俊的謀劃,然而……

吐迷度苦笑:“怎麼反抗?吾等酋長一聲號令,便會有無數兒郎競相跟從,去跟漢人一場又一場的征戰,即便埋骨漠南,亦是無怨無悔,這些都是為了什麼?還不是想要去掠奪女人財富,想要佔據漠南溫暖之地,繁衍生息,再也無懼漠北的苦寒荒涼!現在唐人帶著他們築城,帶著他們墾荒,傳授耕種之術,甚至教授史書典籍,允許他們參加大唐的科舉考試,成為大唐的官吏……試想,哪一個族人會不歡迎唐人?誰若是想要斷絕他們憧憬著的美好未來,誰就是他們的敵人,即便是你我這樣的酋長!”

斷人錢財,猶如殺人父母。

那麼在鐵勒部人看到了安穩的生活、美好的未來之時,誰站出來讓他們放棄這些以往用生命去博取現在卻能夠唾手可得的幸福,他們會怎麼辦?
iqboy99 發表於 2019-7-12 00:05
第1章  推心置腹

今年關中的雨水極為豐沛。

春耕之時便連連小雨,所謂“春雨貴如油”,使得整個關中百姓盡皆歡顏。待到春末初夏,雨水一場連著一場,萬物滋潤,百草茂盛。

若是放在以前,這樣的雨量足以使得關中飽受洪澇之苦,只不過近些年因為朝廷加大了水利的修建,又將關中各條水道予以疏浚,排洪能力大大加強,偶爾一兩處因為河水潰堤發生險情,都被“應急救災衙門”調撥駐軍緊急救助,除去必不可免的財務損失之外,居然硬是沒有一人喪生於洪水之中……

關中的凝聚力愈發強大。

百姓愛戴皇帝,歌頌朝堂上的大臣,讚美搶險救災奮不顧身的兵卒,山河處處祥和美滿,一派盛世華景。

尤其是大唐雄師橫掃域內,西域、漠北、南洋、倭國、新羅……盡皆臣服,唯有高句麗負隅頑抗,但是東征一旦發動,區區高句麗頃刻間即將化為齏粉,土崩瓦解!

這等曠世軍功帶給大唐百姓無與倫比的安全感,天下各地的商賈匯聚長安,城南昆明池畔的臨時市場人滿為患,繁榮昌盛。

*

神龍殿外花房。

初夏以至,關中氣溫節節攀升,花房四周的玻璃幕牆早已撤去,但是頭頂依舊用玻璃頂棚覆蓋,小雨淅淅瀝瀝的打在上頭,晶瑩的水花兒飛濺,從下面抬頭看去,一個一個漣漪如花綻放,轉瞬消逝,繼而又被覆蓋。

花房裡,四周雨水滴滴答答,花樹鬱鬱蔥蔥,微風輕拂,涼爽宜人。

一張厚厚的氈毯鋪在地上,隔絕了潮氣。

李二陛下穿了一身常服,腰間繫著玉帶,頭上是兩腳襆頭,坐在那裡優哉游哉,彷彿鄉間富家翁,沒有多少九五至尊的霸氣,多了幾分和藹,只是方臉上神情略有憔悴,看著顯瘦,氣色不是太好,不過雙目之間依舊精光湛然。

房俊就跪坐在他的對面,一身青衣直裰,亦是帶著一個襆頭,額前鑲了一塊羊脂白玉,微黑的面容劍眉朗目,嘴角含笑,鬢如刀裁,望之頗添了幾分富貴雍容之氣,渾不似朝野上下極力貶低的“棒槌”……

茶水沏好,注入白玉茶杯之中,輕輕推到李二陛下面前,房俊輕聲道:“陛下,請飲茶。”

“嗯。”

李二陛下一手捋著鬍子,一手拈起茶杯,放入口中輕輕呷了一口,一股雋永的香氣便氤氳在口腔之中,滾熱的茶水順喉而下,胃腹之內一片熨燙偎貼,齒頰留香。

“不錯,茶好,沏茶的手法亦是大有精進,比之那些個茶道高手,亦是不遑多讓了。”

“微臣近日無事,便於府中精研茶道,略有所得。只是若想更上層樓,精益求精,卻是差得遠呢。”

“呵呵……”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抬起眼皮瞄了一眼房俊,笑道:“怎麼著,橫掃漠北覆滅薛延陀,諸軍兵將皆有封賞,唯獨僅止是敕封你一個輔國大將軍的軍職,不僅如此,還讓你交卸了兵部左侍郎的差事,心中因此藏了怨氣?”

房俊撇撇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李二陛下一看,呵,還真有怨氣兒啊……

不由得一瞪眼,訓斥道:“不知好歹的東西!你小小年紀,已然是帝國柱石,朝堂之上唯有寥寥幾人可以站在你的前頭,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還不滿意,難不成讓朕敕封你一個天策上將才行?混賬小子!”

房俊嚇了一跳,腦袋搖的撥浪鼓一般,連聲道:“微臣不敢!”

哪怕李二陛下封一個三公,房俊都敢厚著臉皮應承下來,唯獨這個“天策上將”,就算李二陛下敢封,


他也不敢要。
不僅他不敢要,遍數大唐權貴勳戚無數,即便是哪一個吃了豹子膽,也不敢要……

武德四年,秦王李世民在虎牢之戰中“三千破十萬”,大破夏王竇建德,繼而又攻克洛陽,掃平鄭王王世充。平滅這兩大割據勢力,並俘獲二人至首都長安,不僅為大唐帝國統一了北方,更一舉奠定了問鼎中原的基業,可謂功勳蓋世。

此時李世民已經位列秦王、太尉兼尚書令,賞無可賞、封無可封,已有的官職早已無法彰顯其榮耀,從而特設“天策上將”之職位,並加領司徒,同時仍兼尚書令,另有陝東道大行台尚書令、雍州牧、十二衛大將軍、秦王諸官階爵位於一身,在爵位、勳位還是職官系統都是最高的,是僅次於皇帝李淵和皇太子李建成,成為大唐帝國權柄赫赫的三號人物,統御百官,權傾朝野。

玄武門之變以後,李二陛下被高祖皇帝敕封為皇太子,天策府因而裁撤,天策上將之官職自然隨之撤除,有唐一朝,再未設置。

與之相似的便是尚書令這個尚書省的最高長官,因為以前李二陛下曾經擔任這個職位,登基之後無人敢坐上這個位置,所以房玄齡才能夠以尚書左僕射這個尚書令之下尚書省的最高官職,成為事實上的首輔。

別說他房俊了,就算是當今太子,李二陛下若是敕封了一個“天策上將”,亦要嚇得魂不附體,決死不受……

李二陛下自然不可能當真將這個職位授予房俊,看著房俊的模樣,語重心長道:“你是一個聰慧的,知進知退,應當知曉朕壓制你的用意。你才不過二十歲,已然立下這等赫赫軍功,若是繼續這般高調下去,總有一日賞無可賞、封無可封。縱然你自己忠心耿耿、效忠君王,可隨著地位權勢的提升,總會有一些迫不得已的遭遇推動著你一步一步向前……那不是好事。”

這個道理房俊當然懂。

他在漠北的時候便想得明明白白,回京之後房玄齡又於他促膝長談,溫言講解,務必讓他懂得自身的處境,萬勿依仗軍功、不知進退,一旦鋒芒太盛,那便是除了頭的椽子,沒什麼好下場……

而李二陛下亦能夠特意將他召入宮中,聞言寬慰,予以解釋,足見對他的器重。

房俊心忖:這個時候,我是不是應該嚶嚶嚶一下表示感動……

李二陛下並未有“讀心術”這等絕學,否則若是能夠看透房俊的心思,非得拿刀子架在這廝脖子上,逼著他“嚶嚶嚶”一番不可……

“漠北之事,汝認為如何行事?”

房俊收攝心神,試探著道:“陛下乃天下至尊,自當手執日月、乾綱獨斷,微臣豈敢置喙?”

並非他喜好拍馬屁,實在是前些時日返回京師之後,已然上書陛下,詳盡闡述了他對待漠北的諫言,以雄師勁旅相壓迫,以商賈貨殖相拉攏,以史書典籍相腐蝕……三管齊下,用不了三代,所有的鐵勒部族將盡皆說漢化、寫漢字、讀漢書,定居城池、耕作農桑、販賣貨殖,與漢人無異,漢胡之間交流頻繁廣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何分彼此?

到了那個時候,即便漠北再次脫離大唐之控制,鐵勒諸部亦不會再對大唐抱有敵意,而是天然親近。

是否長久納入大唐版圖之內,已經無所謂了……

然而李二陛下現在又提起這件事,可見並未同意自己的觀點,亦或者並未全部採納自己的諫言。

他摸不准李二陛下的意思,只能​​含含糊糊的說話,順手拍一記馬屁……

放在以往,這等明顯低劣之馬屁,必然招致李二陛下的惱火,罵兩句、踹一腳都是輕的。

然而近日,李二陛下卻並未動怒,只是愁眉緊鎖,嘆息一聲,良久才說道:“講武堂盡快提上日程,及早開課吧。將全國各個折衝府、邊軍、十六衛之中校尉以上武官盡皆招收入學,加以培養,然後優先分配到漠南、漠北邊軍之中,以為主力。”

房俊悚然一驚!

這是察覺到了什麼,想要提前佈局,防備這兩支扼守著關中北邊門戶的軍隊嗎?

這可是對咱推心置腹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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