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天唐錦繡 作者:公子許 (連載中)

 
iqboy99 2018-12-27 20:35: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01 1329595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09:36
第72章  抓捕

這隊兵卒就好似虎入羊群,根本不管屋內的人是誰,拎著刀鞘見人就打,一邊厲聲呵斥:“都蹲下,雙手抱頭,站立者,打斷雙腿!”

    亂糟糟的賭坊內陡然一靜……

    繼而,喝罵聲四起。

    蘇州自古以來便是吳中都會,人文薈萃、富商雲集,隨便從街上拎過來一個行人,其祖上或許便是曾名噪一時的顯赫望族。他們也素來不怕兵痞,此刻被一群兵卒衝進來呼呼喝喝,哪裡忍得住?

    “放屁!哪兒來的臭丘八,不要命了麼?”

    “汝等可知這是誰的地盤?勿要自尋死路!”

    “呦呵,拿著把刀子嚇唬人?來來來,老子看你敢不敢把刀子拔出鞘,有能耐照著老子這脖子來一刀……哎呦!”

    ……

    賭坊之中三教九流匯聚,要么是地痞混混兒,要么是富商巨賈,要么是世家紈絝,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從來不怕事兒大,更是見了誰都不怕。見到這群兵卒頂盔摜甲的衝進來耀武揚威,這些人非但沒有感到害怕,反而陡然興奮起來!

    生活太無聊了,時而找點刺激的事情調劑一下,豈不美哉?

    這可比賭錢有意思多了!

    於是乎,這幫子人也不賭錢了,紛紛笑嘻嘻的湊上來各種冷嘲熱諷,非但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懼怕忌憚,反而取笑逗樂,感到很有趣。

    水師兵卒會慣著他們這個?

    這幫子驕兵悍將平素縱橫七海所向無敵,所到之處莫不是接受著懼怕惶恐避之如蛇蠍一般的眼神洗禮,手裡的橫刀不知斬殺了多少海盜、異族,早已養成暴虐的脾性。

    就在一個混混兒笑嘻嘻的伸著脖子叫囂著讓面前的水師兵卒有能耐給他來上一刀的時候,那兵卒毫不猶豫的照著他的脖子便一刀劈下去。

    當然,刀未出鞘。

    水師兵卒再是剽悍驍勇,亦知道內外之分,在大唐國土之外,所有敵人皆是異族,水師的宗旨便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殺光了自然天下太平”,在國外戰場上他們嗜血殘虐,殺人不眨眼。

    但這裡是大唐之國土,

面前這混混兒再是混賬,那也是自己的族人,罪不至死。

    可即便刀未出鞘,但是厚重的橫刀連鞘狠狠砸在脖子上,甚至還收回了七分力氣,卻也使得那混混兒悶哼一聲,一頭栽倒在地,當場昏厥過去。

    若非留了力,這一下子怕是就能將他的脖子砸斷……

    那兵卒一刀鞘將混混兒撂翻在地,橫眉立目,大喝道:“都蹲下,不停號令者,打斷雙腿!”

    屋子裡的賭客們沒料到這夥兵卒如此凶悍,懵然之中尚未回過身來,早已不耐煩的兵卒們已然如狼似虎的撲上來,手裡橫刀連著刀鞘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狠抽,抽得這幫子賭客鬼哭狼嚎,大聲咒罵。

    兵卒們愈發不客氣,見到有人竄向門口意欲逃脫,追上去“砰砰砰”幾下便將雙腿打斷,賭坊裡刺耳的慘嚎聲宛如鬼蜮。

    兵卒們分散開來,一部分看管屋內的賭客,另一部分則快速沖向後院。

    裴肅帶著那官吏快步進入屋內,見到地上翻滾哀嚎的幾個混混兒,以及一屋子嚇得面無土色的賭客,大手一揮:“認人!”

    “喏!”

    那官吏上前仔仔細細一個一個的辨認過去,半晌,才搖頭道:“校尉,沒有!”

    裴肅聽到後院乒乒乓乓的聲響以及兵卒的怒喝,趕緊道:“去後院!”

    這條專諸巷年代久遠,很是破舊,房舍更是逼仄狹窄,這家賭坊的後院也並不寬敞,一個小小的天井,周圍是幾間低矮的房屋,這會兒兵卒正一間一間的搜查過去,屋內有人驚慌失措奮起抵抗,被兵卒們一頓胖揍,狠狠鎮壓。

    裴肅指使那官吏上前認人,冷不丁的,自左側廂房之中一條人影迅速竄出,身形極其敏捷,手搭著院牆上的瓦片一個縱身便翻上了牆頭,接著身影一縱,便跳了出去。

    那官吏對此人顯然極為熟悉,立即大叫:“就是他!”

    裴肅大喝一聲:“追!”

    當先一撩戰袍,哪怕是渾身甲胄照樣矯健異常,幾個箭步跑到牆根下,亦是手搭著牆頭猛地一跳,便跳了出去。

    那人在前面撒開腿拼命奔逃,時不時的還回頭瞅瞅,見到裴肅一身甲胄卻腳步飛快,已經漸漸追了上來,頓時大吃一驚,連忙再次加速,藉著熟悉地形的優勢,七拐八拐,一晃眼已經消失不見。

    裴肅鍥而不捨,他知道此人之重要性,咬著牙拼命追趕,拐過一個牆角,便見到那人就在前面不遠處,周圍街道豁然寬闊,原來卻是跑到了大街上。

    身後的兵卒也追了上來,裴肅劈手奪過一個兵卒手裡的短弩,大喊一聲:“再跑一步,格殺勿論!”

    那賊人回頭一瞅,頓時嚇得魂飛天外。

    軍中製式強弩雖然看上去小巧精緻,但是威力非同小可,三十步的距離即便是革甲亦可洞穿,自己這會兒也就是三十步開外,可身上單薄布衣,哪裡擋得住那鋒銳的箭簇?

    正想著一頭扎進街旁的店鋪,忽然迎面一標人馬急行而來,這人定睛一看,頓時大喜過望,幾個箭步便竄了過去,攔住當先一匹駿馬,大叫道:“張別駕,救命!”

    馬上是一位身著官袍的中年人,相貌堂堂面白長髯,頭上戴著斗笠,身上的官袍已然被雨水打濕,顯然是匆匆出行。

    此刻見到一人跑到自己馬前大喊“救命”,再看看後邊氣勢洶洶追殺過來的兵卒,頓時大喝一聲:“何等鼠輩,膽敢在蘇州當街行凶,沒有王法了嗎?”

    裴肅追上前,心裡暗道一聲晦氣,好巧不巧的,居然碰到一個官員……

    而且聽他賊人剛才呼叫,“張別駕”?

    該不會是蘇州別駕張琮吧……

    回頭見到身後兵卒已然追了上來,裴肅將手裡的弩箭放低,抬頭道:“吾等奉皇家水師蘇大都督之命,追拿疑犯,爾等速速讓開!”

    那張別駕在馬上“哈”一聲嗤笑:“蘇大都督?此處乃是蘇州城,非是他蘇大都督的地盤,更非房俊的華亭鎮!不法奸賊,自有蘇州府衙緝拿審訊,爾等水師在別處豪橫慣了,還敢在這蘇州城中無法無天不成?”

    未等裴肅說話,他又指著已經躲到自己身後的那賊人說道:“爾等可知此人是誰?太原王氏之庶子,駙馬都尉、南城縣男王敬直之弟王敬訓!汝說他有罪,自當前往府衙呈遞狀紙證物,而後由府尹與刺史開設公堂,予以緝拿審訊,似汝這等當街抓捕之行為,可曾將吾蘇州府衙上下百十官員放在眼裡?”

    此人端坐馬上,義正辭嚴,將裴肅訓斥了一頓,愈發意氣風發,衝著那王敬訓道:“這些兵痞當街行凶,無法無 ,本官自會為你做主!你且自行前去府衙,稍後本官當回引領這些人前去,是非黑白,當辯個分明!”

    那王敬訓大喜,連忙道:“在下實在是未曾作姦犯科,不止這些兵將因何緣故,直接砸毀了吾家賭坊。在下這就前往府衙面見府尹與刺史,這事兒不是他是否狀告於吾,而是吾絕不與其善罷甘休!”

    言罷,回頭得意洋洋的瞅了裴肅一眼,伸手撣了撣濕透的衣袍,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大步走開。

    裴肅怒視張別駕,道:“汝與賊人串通一氣乎?”

    他算是明白了,這位張別駕根本就是那賊人王敬訓搬來的救兵,此刻若是放任王敬訓離去,事後必然再也尋不到他的踪跡。

    張別駕在馬上大義凜然:“休要血口噴人!帝國自有法度,焉能任爾恣意妄為、信口雌黃?是非曲直,且隨本官前往府衙大堂,自有分明!”

    裴肅哪裡還聽他聒噪?

    他知道震天雷失竊一案事關重大,絕對不能容許那王敬訓在自己面前遁走,否則這條線索就算是斷了。

    拼了前程,也得把這人給留下來!

    當下再不多言,單臂舉起手裡的短弩,瞄準前方二十步外的王敬訓,毫不猶豫的扣動機括。

    “嘣!”

    一聲悶響,被雨水浸透的弓弦沒有了平素的強烈張力,不過對於射殺二十步外的目標卻沒有太多影響。

    一支短短的弩箭飛射而出,瞬間穿透雨幕,狠狠的釘進王敬訓的大腿。

    “啊——”王敬訓一聲慘嚎,頓時跌坐在雨水里。

    張別駕又驚又怒,目眥欲裂,戟指大罵道:“汝想要造反乎?”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09:37
第73章  強硬

不知何時起,本已漸漸減弱的雨水又有滂沱之勢,蘇州城中街巷盡皆鋪設青石板,不染泥濘,但是滂沱的雨水傾瀉而下,一是片刻卻是無法排除,積水漫過路面,肆意橫流。

    張別駕以及其背後的蘇州府衙官吏誰也沒料到裴肅居然絲毫不將他們放在眼中,當著他們的面就敢一箭射穿了王敬訓的大腿,看著王敬訓在不遠處翻滾哀嚎,身邊的雨水很快被血液染紅,盡皆心驚膽顫又怒氣滔天!

    簡直將蘇州府衙視若無物啊!

    張別駕從馬背上猛地躍下,三步並做兩步來到裴肅面前,口水混雜著雨水噴向裴肅臉上:“放肆!混賬!爾等眼中可還有王法?當著朝廷官員的面前,居然敢這般肆無忌憚的射殺百姓,當真是喪心病狂!”

    他的憤怒不僅僅來自於裴肅對他的無視,更因為裴肅之強硬遠遠超出他的預計,事情有點向不可操控的地步發展……這是絕對不能容許的。

    裴肅哪裡會懼怕他的這點官威?

    根本瞅都不瞅一眼站在自己面前暴怒如狂的張別駕,一揮手,命令身後的兵卒:“將人犯帶走!”

    身後頓時站出幾個兵卒,向著不遠處依舊在翻滾哀嚎的王敬訓撲去。

    張別駕暴怒:“都給本官住手!”

    那些跟隨他前來的官吏紛紛下馬,圍在王敬訓身邊,擋住水師兵卒。

    裴肅冷哼一聲,沉聲道:“軍令如山,本將今日必須將此人帶走,誰敢阻攔,便是勾結賊子意欲謀反,殺無赦!”

    “殺無赦!”

    身後兵卒齊齊振臂高呼,沉悶的呼聲在大雨之中遠遠傳出去,附近街道兩側商舖裡正偷偷開了窗子偷看的百姓商賈們頓時吸了一口涼氣,好重的殺氣啊!

    隨著這一生呼喊,所有水師兵卒“鏘鏘鏘”抽出橫刀,雨水沖刷著雪亮的刀身,發出輕微的密密麻麻的“叮叮噹當”的聲響,猶如來自地獄的催命音符,嚇得一眾蘇州官吏面無人色。

    幾個兵卒如狼似虎的衝上去將王敬訓拽起來拖走,那些官吏就那麼靜靜的站在雨中,一動也不敢動,唯恐稍有異動便會引得那些雪亮的橫刀斬殺過來。

    百戰之師,

兵威滔天!

    張別駕眼睜睜的看著水師兵卒將王敬訓抓走,耳中尚殘留著王敬訓哭嚎著的求救聲,一張臉被雨水沖刷得先是血紅繼而慘白,半晌,方才猛地一跺腳,回頭翻身上馬,一言不發,徑自打馬向著府衙奔去。

    唯留下一眾官吏在雨中街上不知所措……

    *

    張別駕一路縱馬頂風冒雨來到府衙,甩鐙下馬,將馬韁甩給迎上來的小吏,直奔蘇州刺史穆元佐的值房。

    值房內,穆元佐正批閱一份公文,見到張別駕氣勢洶洶的走進來,渾身上下宛如落湯雞一般狼狽不堪,頓時吃了一驚,放下毛筆和公文,起身從書案之後走出來,問道:“別駕,發生何事?”

    張別駕抹了一把臉,怒道:“水師上下,當真囂張跋扈至極,無法無天矣!”

    穆元佐不知發生何事,命書吏取來乾燥的帕子給張別駕擦了擦臉,道:“來來來,坐下喝杯熱茶,再說不遲。”

    張別駕只得憋著氣坐下,喝了口茶水,這才將剛剛發生的事情詳細說了,其中自然不免誇大偏頗之詞。

    末了,他氣咻咻質問道:“下官知曉刺史與房俊交情甚篤,可是這水師畢竟是天子鷹犬,如今房俊也並不再掌管水師,刺史豈能任由這幫子兵痞將吾蘇州府衙視若無物?這可是明晃晃的踩著您的臉吶!”

    穆元佐這等官場老油子,豈能輕易都幾句話便挑動了情緒,撂下立場?

    捋鬚沉吟片刻,他沉聲問道:“那王敬訓雖然只是太原王氏偏支子弟,可到底背靠大樹、身份不同,水師那幫殺才就算再是跋扈,也不會無緣無故的冒著得罪吾蘇州府衙上下的風險,非得要將王敬訓帶走吧?你且仔細說說,王敬訓到底犯了什麼事,惹得水師非得要將其抓捕,並且押解回水師處置? ”

    張別駕頓了一下,說道:“下官亦不知……不過這並非關鍵,此地乃是蘇州城,刺史您的治下,有王法約束,豈能任由這幫兵痞抓人?長此以往,刺史您的威信何存?怕是這消息傳到長安,您將成為官場笑柄,連陛下亦會惱怒!”

    穆元佐臉上浮現一抹譏笑,不以為然道:“吾等為官,乃是為民請命,只要治下百姓安居樂業,風調雨順山河秀美,又豈會在乎那些個齷蹉之人的閒言碎語?”

    張別駕臉一紅,不知說什麼好。

    今日水師如此強勢之行為,徹底打亂了他的部署,他萬萬沒想到王敬訓居然暴露的這麼快,還以為這件事根本就神不知鬼不覺呢……

    眼下如何處置,他已然亂了方寸,否則也不可能跑過來攛掇穆元佐出頭。

    整個蘇州城,誰不知這位刺史在人家房二面前簡直就像是跟班的小弟言聽計從、任憑驅策?

    這會兒見到穆元佐不上套,張別駕也有些無奈。

    穆元佐可以不管,他卻不行。

    一旦王敬訓挨不過水師的酷刑,將一切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來,京中那位或許沒事,自己怕是仕途就走到頭了……

    “青天在上,厚土在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吾等身為大唐官員,代天子守牧一方,焉能忌憚於不法之徒身後之靠山?刺史明哲保身,下官無話可說,就捨了這一身袍服烏紗,前去與水師交涉!”

    言罷,再不多言,起身告辭。

    不能耽擱時間太長,誰知那王敬訓能夠挨到幾時……

    穆元佐似笑非笑,待他走到門口,這才幽幽說道:“為人處事,要明形勢、知進退,該效死的時候效死,該留力的時候留力。一味的死心塌地橫衝直撞,只能撞上南牆撞破頭!令尊當年身為皇親,備受陛下敬重,卻能夠韜光養晦游離於朝政之外,這才有武威張氏看似不顯、實則紮實的根底。你我同僚一場,彼此交心,言盡於此,凡事三思吧。”

    張別駕微微一愣,沒有言語,抬腳走出正門,身形進入大雨之中。

    心中卻絕不平靜。

    ……

    待到張別駕離去,穆元佐拈起茶杯飲了一口茶,眉頭卻皺起,未能舒展。

    內堂之中,一個面如冠玉的青年官員走了出來。

    穆元佐將茶杯放下,看著青年官員,吩咐道:“水師那邊定然是發生了大事,雖然不知詳細,但是能夠讓水師兵將如此肆無忌憚,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水師乃是二郎之根底,不容有失,你且去華亭鎮那邊看一看,問一問裴行儉,若是有需要吾等之地方,讓其務必直言,無需顧忌。”

    那青年官員連忙應道:“喏!”

    穆元佐又道:“告訴裴行儉,這張明圃之父張琮,乃是長孫無忌之妹夫、陛下之連襟,武威張氏素來與關隴貴族同氣連枝,此番這人拼盡力氣阻攔水師抓捕王敬訓,其中瓜葛必然不簡單,讓他好生斟酌,萬勿掉以輕心!”

    青年官員剛剛在內堂聽了個大概,已然知曉其中緣由,此刻自然明白穆元佐言中之意,頷首道:“一個武威張氏的子弟,一個太原王氏的庶子……水師強行進入蘇州城抓人,張明圃竭力阻攔……搞 好這就是關隴貴族們私底下的小動作,只是不知水師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穆元佐老神在在的飲了口茶,笑道:“遊韶你也不必太過擔心,二郎固然不在江南,但蘇定方老成持重極有魄力,裴行儉心思靈透不在你之下,就算發生了什麼大事,也不必過於憂心,穩住陣腳即可。快快去吧,囑咐裴行儉一句,將那張明圃晾一晾,必能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節奏緩一緩,或許形勢便會截然不同…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09:40
第74章  略同

華亭鎮公署。

    裴行儉將上官儀請到值房內,命人奉上香茗,這才問道:“遊韶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遊韶”,是上官儀的字。

    上官儀抬眼瞅了瞅窗外依舊傾斜如注的暴雨,喝了口茶,說道:“穆刺史讓下官給您帶個話兒……”

    便一字不漏的將穆元佐的話語複述一遍。

    裴行儉手裡捏著茶杯,沉吟不語。

    毫無疑問,裴行儉自忖天賦出眾、才華卓越,但是畢竟年歲放在這裡,論起官場之上隱私齷蹉的那一套,照比穆元佐這樣的“老油子”差距明顯。今日出了這樣一件大事,不僅僅他自己前途蒙上一層陰影,甚至於京中的房俊都會遭受牽連。

    亦或者,這根本就是衝著房俊去的……

    素來將房俊視為“恩主”的裴行儉如何能不火急火燎,急於快刀斬亂麻,將此事弄個清楚明白?

    但是現在聽了上官儀的複述,裴行儉意識到自己太急切了。

    每逢大事有靜氣,這才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所應當具備的優秀素質,急切、憤怒、恐懼等等一切負面情緒都會擾亂思維,做出遠遠低於自己能力的決定,世間之事看似紛紛擾擾,實則皆有一個源起、發展、終結的過程,沉下心,靜靜思索,在紛亂的局勢當中尋找到那一個“源起”,抽絲剝繭順藤而下,很多事情都會清晰的展露在眼前。

    那麼眼前這件事的“源起”是什麼呢?

    看似由儲存震天雷的倉庫爆炸、部分震天雷失竊所引起,實則不是,需要上溯到整件事的動機。

    依照目前所掌控的情況,連幕後主使都不知曉,對於動機自然更是無從得知。

    不過不要緊,炸掉的倉庫、炸死的兵卒、丟失的震天雷、江面上打撈出來的高句麗武士屍體……這一切的“源起”,都是守夜兵卒吳老三。正是吳老三拿著鑰匙打開了倉庫的大門,這才能夠使得這些人神不知鬼不覺的炸毀倉庫、盜走震天雷。

    吳老三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兵卒,妻兒家眷盡在華亭鎮,他焉敢炸毀倉庫?

    他也沒有動機去這麼做。



    那麼,那個導致他欠下大筆賭債之人,便很有可能是整件事的一個節點,只要將他挖出來,或許便能夠在紛擾的局面之中扯出那一根線頭,使得局勢豁然開朗……

    心中安靜下來,裴行儉問道:“據水師兵卒所言,那抓捕之人,乃是太原王氏子弟?”

    上官儀道:“不過是一個偏支遠房罷了,或許身上有一點太原王氏的血脈,但是早已經出了五服,只是此人頗為伶俐,因著太原王氏與武威張氏有著姻親關係,故而被家中派到蘇州城,開設賭坊,擔任管事。 ”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先前接到消息前去阻止水師兵卒,繼而在街上試圖解救王敬訓之人,便是蘇州別駕,張明圃。”

    裴行儉蹙眉道:“武威張氏?故睦州刺史張公之子?”

    上官儀頷首道:“正是。”

    裴行儉沉吟起來。

    故睦州刺史張琮……那可是長孫無忌的妹夫、李二陛下的連襟!

    此人當年為李二陛下出過大力,但是當李二陛下登基之後,卻遠離朝局紛擾,跑到睦州做了幾任刺史,政績不顯,卻因為置身於朝爭之外,特立獨行、珍惜羽毛,頗受陛下之敬重。

    而睦州,便位於錢塘左近,歷來都是江南之機樞所在。

    吳老三、王敬訓、張明圃、太原王氏、武威張氏,長孫家……

    裴行儉有些頭疼了。

    很大可能,這件事背後有著長孫家的影子,可知只憑藉一個王敬訓,如何能夠將長孫家拉下水?

    這不可能。

    甚至於連太原王氏都盤扯不上……

    裴行儉又想起穆元佐那句話,節奏緩一緩,或許形勢便會截然不同……

    窗外大雨瓢潑,裴行儉的思緒有些混亂。

    請上官儀飲了杯茶,裴行儉道:“此刻那張明圃便在會客廳中,他想要漸漸王敬訓,藉口是害怕水師濫用酷刑、屈打成招,不過吾尚未見他。那王敬訓不過是一個小人物,即便有了他的供詞,沒有實證,怕是也奈何不得太原王氏,更別說長孫家那等龐然大物……”

    說到這裡,他目光灼灼的看著上官儀。

    他知道房俊對於此人頗為看重,而此人能夠從一介小小縣令兩年間升遷至蘇州刺史府主簿,固然有房俊背後推動之力,其本身之能力亦是不可小覷。

    所以,他徵求一下上官儀的意見。

    上官儀對視著裴行儉的目光,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心領神會,輕笑起來,撫掌道:“此計甚妙,沒有實證,那就給他弄點實證……只要能夠將太原王氏攀扯進來,這潭水就算是混了,再從中周旋,便從容得多。甚至於……都無需裴長史再廢什麼心思,太原王氏自己就坐不住了。”

    裴行儉也笑起來:“英雄所見略同?”

    上官儀大笑:“略同,略同!”

    裴行儉便將族弟裴肅喊進來,吩咐道:“去水師領取一些震天雷,然後送去王敬訓的住處,另外通知蘇大都督一聲,稍後還要他配合行事……”

    裴肅一听就興奮了,當即領命而去。

    裴行儉看了上官儀一眼,二人相視大笑,惺惺相惜,頗為相得。

    *

    裴行儉從後門將上官儀送走,又站在門口望著瓢潑的大雨將院牆房舍沖刷得煥然一新,雨水積在院中肆意橫流,好一會兒,這才轉身,施施然前往會客廳。

    張明圃如坐針氈。

    他萬萬沒料到水師能夠如此之快的找到王敬訓這條線索,並且如此強勢的將其抓捕,大意了啊……

    如今王敬訓被抓進鎮公署監牢,鎮公署內倒也不是沒有他的眼線,只是這件案子著實太過嚴重,沒有裴行儉的命令,誰敢放他進去見王敬訓?張明圃連大門都進不去,沒辦法,只得前來尋找裴行儉。

    見到裴行儉的身形自門口出現,張明圃強忍著心中惱怒,起身拱手,冷聲道:“裴長史當真貴人事忙,本官在此恭候多時了。”

    裴行儉不苟言笑,隨意拱拱手算是還禮,徑自坐到主位上,淡然道:“如今碼頭倉庫被炸,震天雷丟失許多,尚有許多兵卒因此殞命,上上下下忙成一團,倒是有所怠慢了。只是不知張別駕此番前來,有何指教?”

    張明圃憋著氣,道:“指教不敢當,只是水師兵卒當街拿人,甚至動用弓弩射傷平民,本官倒是要問一問,汝等眼中,可還有王法麼?”

    “呵呵。”

    裴行儉冷笑一聲,抬眼瞅著一臉憤怒的張明圃,緩緩說道:“足下此言,有欠考量了吧?那王敬訓對於此案有著重大嫌疑,足下身為蘇州別駕,不想著協助水師緝拿嫌犯,反而一味袒護,卻是為何?”

    不帶張明圃反駁,裴行儉狠狠一拍桌案,怒叱道:“再者,拿人的是 水師,射傷人的也是水師,你跑到吾華亭鎮危言恐嚇、大放厥詞,是何道理?!”

    張明圃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沒喘上來。

    你倒是推得一干二淨了?

    “既然所有一切都是水師的錯,那王敬訓如今如何在華亭鎮的監牢之中?”

    “此乃吾與水師之間的事,與你何干?”

    “爾等分明就是串通一氣,藐視王法,陷害良善!”

    裴行儉冷冷的看著張明圃,警告道:“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足下說吾藐視王法,吾不予辯駁,汝盡可向蘇州刺史反應情況,亦可前往京師,去三法司呈遞狀紙,甚至去太極宮門前叩闕告御狀……至於陷害良善,那更是無稽之談,若王敬訓清清白白,事後自會放他離去,可若是證據確鑿,縱然是趙國公在此,也休想讓吾退後半步!”

    張明圃心中頓時一驚。

    完了,麻煩大了…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09:45
第75章  毒藥

張明圃心亂如麻。

    裴行儉能夠說得出這番話,很明顯已經猜測到這件事背後的一些真相,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是總歸是因為自己的大意,導致從王敬訓這裡露出了馬腳……

    不過他兀自強硬:“水師無法無天,誰知是否對王敬訓濫用酷刑?三木之下,屈打成招,這就是你們的圖謀吧?”

    裴行儉懶得搭理他:“隨你如何說,王敬訓絕對不能放。”

    張明圃忍著氣,道:“那本官要求見一見王敬訓,看他是否遭受酷刑屈打成招!”

    裴行儉本想拒絕,你算個什麼東西,仗著武威張氏和長孫家的名頭,跑到老子麵前耀武揚威?

    不過見到張明圃如此急迫,反而心中一動……

    “無論水師亦或是華亭鎮,上上下下盡皆奉公守法,焉能做出那等濫用酷刑之事?張別駕想去看看那王敬訓,自去便是,吾等光明磊落,絕對不會誣陷任何一個好人!”

    “哼!希望汝說得出做得到!”

    裴行儉懶得乾他廢話,叫來一個親信書吏,道:“帶張別駕去監牢之中探視王敬訓!”

    “喏!”

    張明圃心中一鬆,衝著裴行儉拱拱手,轉身隨著那書吏離開。

    裴行儉看著張明圃走出房門,又叫來一個書吏,叮囑道:“去通知牢中那些人,無論張明圃做什麼,就在一旁看著,無需阻止。”

    “喏!”

    書吏匆匆離去,裴行儉靠在椅背上,腦中沉思運轉,考量權衡著每一種可能。

    如果這張明圃心狠一些,那倒是最好……

    *

    華亭鎮的監牢就在鎮公署之後不遠。

    一排紅磚水泥堆砌的房屋,簡潔堅固,即便是外頭大雨傾盆,監牢內也沒有多少潮濕之感。

    張明圃早華亭鎮官吏的帶領下進了監牢,

左右觀望,見到就連地上都是紅磚鋪地,一路行來各間牢房也都乾淨清爽,絕無別的衙門牢房那種陰仄腐臭之味道,普天之下,這華亭鎮的牢房估計可以算是最舒適的……

    一條長長的通道,最裡頭的一間關押著王敬訓。

    張明圃趴在牢門上先是往裡瞅了一眼,見到一個人影倒臥在牆角的一堆乾草上,身上鮮血淋漓,頓時大吃一驚。

    回首怒視那官吏,怒道:“爾等竟敢濫用酷刑,是想要屈打成招麼?”

    那官吏撇撇嘴,不以為然道:“張別駕,您這就有點小題大做了吧?漫天地下的監牢,那個犯人進去了不得先受著刑罰?尤其是一些窮凶極惡之徒,不上刑,難不成您指望著他自己良心發現,將所行之惡事招供出來?”

    張明圃噎了一下,依舊怒不可遏:“可這王敬訓只是有嫌疑而已,又未能定罪,豈能用刑?”

    那官吏有些不耐煩,隨意道:“既然是有嫌疑,那自然就得審訊,既然是審訊,那自然要上刑……張別駕,您到底進不進去探視?下官事務繁忙,您若是不打算進去,那咱們這就回去……”

    “開門!”

    張明圃怒喝一聲。

    這華亭鎮乃是房俊的封地,雖然衙門依舊是朝廷指派,但是鎮公署的所有官員幾乎都在市舶司兼任著職位,自己雖然是蘇州別駕,官階比對方告上五六七階,可是互不統屬,根本管不到人家……

    牢門打開,張明圃抬腳邁進去,意外的發現這些官吏獄卒就都站在門外,絲毫沒有隨他進去監視的意思。

    這是認定他不敢在牢房裡頭耍花樣麼?

    心中頓時一喜……

    牢房內,張明圃快步上前,走到牆角倒臥那人身邊,低聲喚道:“敬訓?”

    那人本是如同死人一般一動不動,唯有極低的呻吟聲顯示著還有一口活氣兒,聽到張明圃的召喚,渾身頓時一震,勉力翻了個身,露出那張臉和一片狼藉的前身……

    張明圃倒吸一口涼氣。

    娘咧!

    這得是下了多狠的手?整個人都快沒有人形了……

    見到張明圃,王敬訓先是愣了一愣,繼而咧開嘴,“嗷”的一聲便哭了出來,只是這一下卻牽動了身上傷處,頓時面容抽搐。

    “張別駕,快帶我出去……”

    面對王敬訓的哀求,張明圃卻顧不得了,上前一步,俯下身急切問道:“可曾招供?”

    王敬訓倒是個硬氣的,搖搖頭,忍著渾身劇痛:“他們一上來就是大刑,不過吾堅持住了,一個字都不曾說……”

    張明圃長長的籲了口氣,一顆心瞬間放回了肚子裡。

    只要不曾招供,那就誰都拿他這個蘇州別駕沒奈何!

    他注視了身後牢門一眼,見到所有人都站在外頭,只是盯著這邊,卻無人上前干涉,便從懷中掏出一個蠟丸,故作俯身查看王敬訓傷勢,將蠟丸塞到王敬訓手中,低聲道:“縱然之前你未曾招供,但是水師的手段豈是易與?要么撬開你的最,要么弄死你,絕無他途……”

    王敬訓一愣,旋即掙扎著要說話,卻被張明圃給摀住了。

    張明圃盯著他的眼睛,快速說道:“你若招供,必死無疑;若不招供,水師也絕不會放過你,所以,如今你已絕無倖存之理。你尚有父母子女,若是能夠自我了斷,無論王家亦或是本官,都能善待,為你父母送終,將你子女撫養成人。可你若是招供,你可以想像他們的下場……”

    王敬訓呆愣許久,挺著的脖子緩緩垂下,眼中光芒消散。

    他明白張明圃的意思,雖然是逼自己死,可他說的全是真的……

    自己除非招供,否則不可能活著走出這裡;而一旦自己招供,家族又豈能放過自己?不僅不會放過自己,自己的父母妻兒都將受到牽連,死無全屍,以此來震懾旁人。

    握著蠟丸的手緊了緊,他也是個狠人,明白了目前的處境,也的確守不住水師的酷刑,一咬牙,便將蠟丸塞進嘴裡。

    張明圃長長的籲出口氣。

    再無後顧之憂矣……

    不過見到王敬訓慘白的臉,以及眼中消散的光彩,難免泛起兔死狐悲之感。

    說到底,大家都只是旗子而已,整件事根本身不由己,無論對錯,哪來的選擇餘地?

    怪只怪自己一時大意,若是將王敬訓事先送走,甚至乾脆早早的將其滅口,就不會有眼下之破綻。

    張明圃輕聲道:“放心,吾說話算話,汝之子女,吾代為撫養,視如己出,安心的去吧。”

    王敬訓一聲不吭。

    張明圃直起腰,盯著王敬訓瞅了一會兒,轉身走出牢房。

    站在牢門之外,張明圃厲聲怒叱:“爾等濫用酷刑,眼裡還有王法麼?若是導致此人抵受不住酷刑而死去,這個責任誰來背負?此事吾絕不會善罷甘休,即便是到陛下面前告御狀,亦要追究到底!”

    門口一眾華亭鎮的官吏都懶得搭理他,任其大放厥詞,而後將其送走,見到王敬訓並無異樣,這才稍稍放心。

    按理來說,這等任由張明圃直接進去探視王敬訓,並且任其私下說話的做法,實在是愚蠢至極。且不說這極有可能串供,萬一張明圃指示王敬訓自戕了斷,豈不是誤了大事?

    不過裴行儉特意叮囑任其靠近探視,且不可監視,眾人也只能無奈,並且求神拜佛這王敬訓千萬不要出事……

    走出牢房,張明圃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暴雨如註一刻未歇。

    看來今年夏天,江南要遭遇一場洪澇了……

    心情卻輕鬆釋然。

    只要王敬訓一死,一切的線索都斷了,而且可以藉此攻殲華亭鎮與水師濫用酷刑、殘害良善。

    你裴行儉不是自持出身名門,未將我放在眼中,甚至可以羞辱麼?

    給老子等著,有你好受的!

    到那個時候,彈劾奏疏的第一條罪狀,就是你裴行儉玩忽職守導致震天雷被炸,並且勾結水師、殘害良善,不死也得讓你脫層皮!

    至於自己……我走的時候王敬訓還好好的,而後王敬訓身死,與我何干?

    到那個時候,這就是一個死局。

    只要一想到自己完成這件事之後就會調往長安進入六部擔任侍郎的承諾,張明圃心中便火熱起來。自從當年父親離開長安前往睦州,武威張氏便遠離中樞,這固然可以使得免受政局動盪所波及,卻也再無進入中樞之權力。

    而如今,武威張氏就要在自己手上返回長安,重回巔峰!

    大雨之中,張明圃心情明媚。

    愜意的撐起雨傘,抬腳走進雨幕之中,任憑雨水濺落在自己的褲腳,沾濕了鞋子,只覺涼爽暢然。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09:46
第76章  霹靂

回到宅邸,張明圃在侍女服侍之下更換了一套乾爽的衣衫,喝了一盞茶,便將自己關進書房之中,吩咐家中僕人站在門口看守,任誰也不許入內打擾。

    自己研墨,將鎮紙擺放在信紙上頭,拈起狼毫小筆,沉思半晌,這才沉腕下筆,一封彈劾奏章一會而就。

    放下毛筆,吹乾了墨漬,仔仔細細的誦讀一番,愈發覺得遣詞用句無比合適,既體現了自己忠君愛國之心,又將裴行儉與水師上下濫用酷刑、逼供至死的嘴臉描述得極其邪惡……

    小心翼翼的將這份奏章裝進一個大信封之中,又套上一個錦囊,只需等待王敬訓的死訊傳來,便可派遣親信奴僕快馬將這道奏章送去長安,呈遞給舅父長孫無忌,按照長孫無忌的智慧,必然可以給予最完美默契的配合,即便不能將房俊捲入其中一擼到底,卻也能夠傷其根基。

    最起碼,作為房俊左右手的裴行儉肯定要背負重罪,丟失震天雷,更將太原王氏子弟逼供致死,這位河東裴氏最出類拔萃的子弟,政治前途基本可以從此斬斷,泯然眾人矣……

    只要王敬訓一死,一切再無破綻。

    唯一可慮者,便是襲擊水師倉庫的那一標人馬,至今尚未有任何信息傳來……

    不過張明圃並無擔心,從裴行儉以及水師的反應來看,那一標人馬必然已經得手,只不過水師反應太過迅捷,連夜封鎖了各處水道,兼且天降暴雨,一時半會兒的困在某地無法送出信息,亦是正常。

    算一算時間,那枚毒藥入腹,待到外面裹著的一層蠟漸漸消融,再到毒性發作,還需要半個時辰。

    這是一種慢性劇毒,不會吞下之後當場發作,否則張明圃自己也難以脫身,只要他離開監牢,王敬訓無論是何種死法,水師上下都難逃干係。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誰也不能拿他怎樣。

    張明圃將奏章收好,這東西必須得等到王敬訓的死訊傳來之後,方能夠送出,否則人還未死,自己卻送出去這份奏章,如何解釋?

    一絲一毫的破綻都不允許存在,先前便是因為一時大意,未能及時將王敬訓處理掉,因此被裴行儉給抓在手裡,釀成如今之被動,所以張明圃現在非常謹慎小心,反正有不差在這一時半會兒,總要將一切都處理得圓滿完美。

    命人去廚房張蘿了幾個小菜,燙了一壺黃酒,奔波了一天不僅兩條腿發軟,腹內更是如雷鳴響空空如也,

張明圃一個人坐在書案後面,推開窗子,看著暴雨傾斜在花園里花樹上的景緻,愜意的自斟自飲。

    然而未等他喝下去半壺酒,便有家僕急匆匆而來,告訴他一個宛如天上霹靂劈到頭頂一般的消息……

    “你說什麼?”

    張明圃一手拈著小巧的酒杯,一雙眼儼然銅鈴,不可思議的看著家僕。

    那家僕並不知自家家主此番運作的事情,只是當一個新聞來說:“小的剛剛去採買食物,聽說早些時候被水師抓走的王敬訓已然收入水師大牢,水師兵卒抄沒了他的家宅,自其臥榻之下,挖出不少震天雷……”

    “啪!”

    張明圃呆若木雞,手裡的酒杯低落地面摔得粉碎,卻渾然不覺。

    好似外頭雨天裡一道霹靂進了屋子劈在他的頭上,整個腦子都懵掉了……

    王敬訓的家中,怎麼會有震天雷?!

    絕不可能!

    潛入華亭鎮碼頭的那一標人馬身份最是神秘,除去自己之外,絕無可能與旁人接觸。那些人現在一直未能聯繫得上,縱然私自潛回蘇州城,也必定要與自己聯絡,豈會將震天雷藏在王敬訓家中?

    張明圃百思不得其解。

    旋即,一股更大的危機將他的全身包裹住,使得他如墜冰窖、肝膽生寒,因為他想到了即將毒發身亡的王敬訓……

    在此之前,王敬訓死在水師監牢之中,那便是水師濫用酷刑、逼供致死,縱然水師上下有一百張嘴,人死了,他們永遠無法洗脫罪責;然而現在,於王敬訓家中發現了失竊的震天雷,那麼王敬訓之死,便是畏罪自殺。

    一個是逼供致死,一個是畏罪自殺,性質截然不同!

    尤其是在自己剛剛去監牢探視過王敬訓之後,其立即身死,在死後爆出家中藏匿失竊之震天雷,這會馬上將自己捲入其中。

    張明圃整個人都哆嗦起來,恐懼化作無邊的寒冷,浸襲全身,失魂落魄。

    *

    雨勢稍歇。

    整個吳淞江都翻騰起來,一艘一艘水師兵船自軍港之內快速駛出,甲板上、船艙內一隊一隊兵卒頂盔摜甲、全副武裝,順著吳淞江水道而下,駛入長江之中,而後兵分兩路,一路溯流而上,直撲蘇州城,一路順流出海,奔往錢塘!

    到了傍晚時分,水師強勢進入蘇州、海虞鎮、無錫、錢塘等城池,將太原王氏在整個江南地區的產業統統查封,商舖關門打烊,倉庫清點貨殖,所有太原王氏在江南之子弟,盡皆捉拿入獄!

    一時間,整個江南局勢緊張、輿論嘩然。

    ……

    蘇州府衙之內,穆元佐頭痛的看著面前頂盔摜甲的蘇定方,苦笑著為其斟茶,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水師出動半數人馬,將太原王氏在江南的所有產業盡皆查封,名為徹查震天雷失竊一案,實則誰還看不出這就是在報復?

    你們王氏的人膽敢謀算我們水師,那水師就必須給你打回去!

    誠然,以水師之氣魄自然不會吃一個啞巴虧,當面硬碰硬的找回去是理所當然,可如此一來,整個江南都亂成一團,所有江南士族人人自危,唯恐以往跟太原王氏的來往被水師捉住說事兒,從而大舉牽連。

    身為蘇州刺史,穆元佐首要之任務便是穩定局勢,可是經由水師這麼一搞,整個江南亂成一鍋粥,有的人怒起咆哮,咒罵水師仗勢欺人,有的人心驚膽顫,唯恐水師大肆牽連,有的人悶不吭聲,卻早已備好了送往長安的彈劾奏章……

    若是任由水師這麼搞下去,且不論這件案子最終結局如何,他穆元佐一個“處置不力”的罪責是逃不掉的。

    蘇定方微微頷首,謝過穆元佐敬茶之意,看似客氣,語氣卻是冷硬強悍:“某身為皇家水師都督,實乃邀天之幸,承蒙陛下信重,自當謹言慎行兢兢業業,辦好所有陛下交待之事。如今已經忘記了底線,行事不擇手段,視王法為無物,實是亂臣賊子!不給那些人敲一敲鐘,如何能夠震得醒他們迷失的心智?某亦知此事會給刺史帶來諸多不便,但此事攸關二郎之前程,容不得某再有半點閃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還望刺史莫怪。 ”

    穆元佐搖頭嘆氣,無話可講。

    他本就無權節制皇家水師,如今局面上所有的不利都隱隱的指向房俊,身為盟友,房俊亦是他在朝中最大的靠山,他豈能擔心自己遭受拖累,從而要求蘇定方偃旗息鼓,放過王氏一馬?

    說到底,他派遣上官儀前去面見裴行儉,而非是他自己親自出面辦理此事,已然有些說不過去……

    況且從蘇定方的申請語氣來看,這位手握江南重兵的實權人物,亦對自己有所不滿。

    穆元佐心裡發苦,面上卻不敢顯露半點,連連點頭,說道:“這話實在,有人試圖陷害二郎,那邊是你我之對頭!太原王氏又怎樣?膽敢指使家中子弟橫行不法,法理難容!”

    如今蘇定方縱兵入城之行為看似蠻橫霸道,實則佔據了道義,王敬訓的家中搜出藏匿之震天雷,那麼他與這件案子便無法洗脫干係,查封太原王氏在江南的的所有產業,乃是題中應有之義,誰知道王敬訓之行為是否僅止於他個人,亦或是與家族中有所勾連?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09:47
第77章  動盪

再者,別駕張明圃尚且兼任著蘇州司馬,蘇州城內之衙役、兵丁,盡皆由其掌控節制,其在蘇州經營多年,衙役、郡兵之中遍布其黨羽,若想以雷霆之勢碾壓王氏產業,唯有從外調兵之一途。

    ……

    府衙之內亂成一團。

    外頭雨勢雖然漸漸小了,但是絡繹不絕的官員紛紛趕到府衙,大門口車駕擺了一長溜,不僅僅有本府的官吏忙裡忙外,更有不少氏族名流匯聚於此,探聽消息。

    蘇州雖然是江南士族的地盤,但是太原王氏乃累世豪門,與江南諸多氏族皆有聯姻、結盟之往來,如今陡然之間其在江南的所有產業盡被查封,諸多江南士族多有被波及者。

    這些人家皆是江南的土皇帝,素來養尊處優高人一等,整個江南官場儼然鐵板一塊,彼此關照相互策應,何曾莫名其妙的吃過這樣的虧?

    只不過江南士族屢次在房俊手底下吃癟,有文化的人不至於記吃不記打,聞聽是水師動手,心中惱火之餘,卻也極盡克制。

    固然眼下房二郎不在江南,可那蘇定方早已被江南士族視為房二郎的頭號鷹犬爪牙,跋扈之處固然略有不及,但心黑手狠卻是一脈相承,如今真刀真槍的衝入各個城池,將所有太原王氏的產業盡皆查封,誰敢輕易上前,直攖其鋒?

    可是各家都在王氏產業當中參著份子,甚至於很多產業都是這些氏族佔著大頭,只不過礙於情面或者盟友之考量,這才准許王氏在其中佔了份子,水師卻是不分青紅皂白,只要產業當中查明有王氏的份子,一律查封,誰的面子也不給!

    這就不講理了啊!

    雖然並不知水師因何與太原王氏有了齷蹉,可是你怎麼對付王氏都行,犯不著將吾等牽連在內吧?

    這些產業那可都是明晃晃的銀錢,你水師就這麼吞下去,也不怕噎著?

    不過到底忌憚於水師的跋扈,這些人家紛紛派出家中子弟前往府衙打探消息,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府衙門口的雨廊之下,十餘位江南士族派來的子弟圍攏一處,相互交換著消息。

    這等場合自然不適合家族中上得了檯面的任務出現,故而都只是族中的閒散子弟,

這些人圍在一起,先是縱論了一番閶門外正當紅的女伎,又吹噓了一番家中買了十幾個新羅婢,繼而才說起正事……

    “這水師如今是愈發囂張了,真以為掛著一個'皇家'的名頭,便是天家的鷹犬了?簡直跋扈得過分!”

    “誰說不是呢?眼下蘇州城、海虞鎮、錢塘等等各地,只要是查明有王氏參股的產業,不問青紅皂白,一律查封!這還有沒有王法了?吾等正經經商,招誰惹誰了?”

    “話說回來,這太原王氏到底因何得罪了水師?”

    “唔……今天凌晨,華亭鎮一個倉庫炸了,鬧出驚天動地的聲響,接著整個水師都好似炸了窩一般,快船盡出,將整個吳淞江水道也半條長江都給封起來了,往來船隻都要接受檢查,才能予以放行,據說,是太原王氏子弟勾結賊人,砸毀了水師儲存的震天雷……”

    “這消息不太準吧,那震天雷是管制何等嚴格之火器,焉 能所以的堆放在華亭鎮的倉庫?”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阿拉伯戰馬知道不?吾大唐雖然並不缺馬,但是卻缺少優秀的種馬,那阿拉伯馬高大健碩耐力也還行,水師沒隔上幾個月都會用震天雷與阿拉伯的商賈交換阿拉伯馬,運到河套去繁育。”

    “可即便如此,那也不能不講道理啊!王氏子弟惹了禍事,你自去尋王氏的晦氣便是,何故將吾等牽連在內?”

    “嗯,兄台此言有理,水師當真飛揚跋扈!稍後您且進去府衙,與蘇大都督免談,指責其不法之處,吾等盡皆站在您身後,全力支持!”

    “這個……啊,家中尚有要事,吾先行一步,改日閶門之外尋一個僻靜的去處,吾設宴款待大家!”

    “哎哎哎,別走啊……”

    一群閒散子弟鬧哄哄的相互打探一番,沒人敢進去府衙里邊當面質問蘇定方,所以不大會兒的功夫,便盡皆散去,趕著回家禀明情況。

    ……

    府衙內,蘇定方坐鎮於此,整個衙門上上下下噤若寒蟬,所有官吏吾一人敢上前,質問其因何大肆株連、無法無天,唯恐被當成王氏一黨,被水師抓起來嚴刑審訊。、

    就在這時,有兵卒快步入內,到蘇定方耳旁低聲禀告了最新的消息。

    “王敬訓死了?”

    蘇定方濃眉一揚,聲音有些高亢,聽上去似乎頗為意外震驚,但是表情卻並無太多驚訝之處……

    穆元佐眼珠子都瞪圓了,差點驚叫起來。

    這裴行儉也太狠了吧?到底是太原王氏子弟,卻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般,自己派上官儀過去叮囑幾句,結果上官儀前腳回來,後腳王敬訓就死了……

    他自然認為這是裴行儉動的手,否則哪有這般巧合?

    這小子出身名門,平素看上去溫文爾雅光風霽月,卻不成想手段居然這般陰狠,先是栽贓王敬訓偷竊震天雷,繼而將其在監牢之中弄死,反正都是他的人死無對證,更狠是還能給王敬訓扣上一個“畏罪自殺”的罪名。

    死便死了,還得連累家族……

    尚且不僅於此。

    穆元佐陡然想起那個素來與他不睦,依仗著長孫家權勢處處與他作對的別駕張明圃,那傢伙可是前腳剛剛前往監牢探視張明圃,緊接著張明圃便“畏罪自殺”……

    嘶!

    一石二鳥?

    亦或者栽贓嫁禍?

    甚至有可能……借刀殺人?

    穆元佐越往深處想,越是感到這潭水太深,越是發散自己的思維,越是覺得不寒而栗!

    什麼時候這些年輕官員都這般厲害了?

    要逆天吶!

    蘇定方聞聽那兵卒詳細禀告之後,便即起身,衝著穆元佐一抱拳,道:“王敬訓畏罪自殺,其背後必然尚有更多牽扯,說不得如今抓捕的王氏族人之中,便有與其同謀者,某先行返回,予以審訊甄別,蘇州城內之安穩,便要依靠刺史多多勞神了。”

    穆元佐無語,這還沒怎麼呢,就給王敬訓之死定性了……

    他雖然身為刺史,但是在蘇定方這等手握重兵的大將面前,卻是絲毫不敢託大,趕緊起身還禮,說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蘇都督且自行事便是,此間之事,有吾在此,必然不會出了亂子。”

    頓了一頓,他乾咳一些,含糊道:“如今王敬訓畏罪自殺,其親朋黨羽、往來故舊,每一個人都有可能與其同謀,應當仔細予以甄別,用二郎的話來說,咱們既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可也不能放過一個壞人……咳咳……府衙之主簿上官儀,平素勤勉任事,聰敏迅 ,對於城內之情形了若指掌,蘇都督若是不嫌棄,可藉調過去,更能事半功倍。”

    蘇定方瞅了瞅穆元佐,面無表情的點點頭:“如此,甚好。”

    穆元佐心中一喜,趕緊將上官儀喊了過來,叮囑道:“且隨著蘇都督好生學習,汝對於城內諸家之情形甚是了解,可在蘇都督身邊查遺補缺,諸如王敬訓最近與何人做過接觸,都要一一羅列出來,以供蘇都督參考。”

    上官儀看了看穆元佐,與之對視,然後秒懂……

    “多謝刺史提攜,下官定然全力輔佐蘇都督。”

    “嗯,很好,去吧!”

    穆元佐一手捋鬚,滿臉笑容。

    蘇定方在此拱手,沒有多說話,轉身出了府衙正堂,上官儀緊隨其後,為其掌傘,下台階的時候,小心翼翼說道:“據說今日本府張別駕前往監牢探視了王敬訓,兩人平素往來甚密,而且張別駕前腳剛走,王敬訓便畏罪自殺,這其中是否有所關聯,還請蘇都督加以審視……”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09:49
第78章  糊塗

雨幕之中,兩人稍稍錯開,舉步同行。

    蘇定方道:“哦?雖然張別駕乃是朝廷命官,不會與亂臣賊子糾結在一處,不會既然有這等謠言傳出,對於張別駕的名譽到底是一些損害,那就派人請張別駕到水師兵營加以澄清,事後自然不會再有人拿著這件事說三道四……”

    兩人的話語聲音不小,身後門內的穆元佐聽得清清楚楚,待到兩人共撐一傘走入雨幕之中,身影漸漸模糊消失不見,穆元佐方才露出得意的笑容。

    上官儀果然是個懂得察言觀色的,難怪能夠得到房二郎之器重,親自給自己寫信舉薦其前來江南為官。

    自己只是稍稍一提,便能夠聞弦歌而知雅意,有前途!

    然後,穆元佐再一次發現,似乎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兩個的都了不得……

    有根底、有能力、有靠山,這等年輕人現在看似官職不顯,可是假以時日,定然青出於藍而出類拔萃,遲早能夠在朝堂之上佔據一席之地,與之相比,自己的仕途之路已經達至巔峰,再過上幾年調往長安三省六部九寺之內任一個輕省一些的官職養老,便要致仕告老了。

    當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江山代有人才出吶……

    *

    張家府宅。

    張明圃將自己關進書房之中,誰人也不許靠近,他要靜下心來,仔細思忖眼下之局勢。

    只不過越是凝神細思,越是覺得形勢不容樂觀,甚至用一句“危若累卵”來形容亦不為過。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終於出現,裴行儉硬生生在自己一個小小的疏漏之中尋找到了破局的捷徑,將丟失震天雷這等罪責深重之大案,攀咬到了關隴貴族們身上,此時再想讓房俊承受李二陛下之怒火已不可能……

    此事必將震動天下,門閥勾結陷害大臣,這該是如何駭人聽聞?

    張明圃幾乎可以想像李二陛下知曉此事之後,會是何等的怒火萬丈,定會詔諭三法司立案審理,誓要查一個水落石出!

    水落石出是肯定不會水落石出的,這件案子到了最後查到關隴貴族身上,甚至是長孫無忌身上,

難道皇帝還能大舉牽連,將整個關隴都捲進來?誰都知道皇帝現在是一手打壓世家門閥,同時也掌控著火候,不至於使得世家門閥有“滅門亡族”之憂慮,所以事情必會在某一個截斷被叫停,將影響控制在一定範圍之內。

    皇帝可以容忍關隴貴族一些僭越底線的行為,一切為了大局穩定,但是關隴貴族們必須就此事給皇帝一個交待。

    怎麼交待?

    這就需要一個替死鬼,擔負起全部罪責,背負其所有黑鍋。

    毫無疑問,他張明圃便是最佳之人選……

    張明圃遍體生寒,欲哭無淚。

    本想著經此一事展現自己之能力,亦能夠與自己那位舅父將關係處得愈發緊密一些,獲得舅父的垂青,由此得到重返長安、進入中樞之機會,卻不料事與願違,振興門楣無望,反而可能將家族拖入無底之深淵……

    絕對不能留在這裡,束手待斃!

    想通了前後關節,張明圃當機立斷,什麼家族榮耀,什麼封妻蔭子,都比不過自己的一條命重要。連自己家都顧不得了,誰還能顧得上長孫家如何?只要自己能活著,哪管他洪水滔天!

    當即,張明圃叫來幾個親信,收拾了細軟行囊,換了一身奴僕的衣物,悄悄的離家潛逃。

    他的子女妻子都在武威老家,蘇州這邊只有前來上任之後納的幾房小妾,想來依著陛下對於臣子的寬厚,尚不至於連累子女跟著遭受株連,侯君集謀反作亂,這放在歷朝歷代都得夷三族的罪名,他兒子不還是活得好好的被送去充軍流配?

    至於家族榮辱,那實在是顧不得了……

    就在張明圃潛逃之後不到半個時辰,大批水師兵卒便蜂擁而至,砸開張家大門,如狼似虎的衝進去。

    片刻之後,方才知曉張明圃已然潛逃之事實……

    大門口,撐著傘的上官儀扼腕道:“來遲一步,居然被這賊子逃之夭夭,未能繩之以法,實在是可惜!”

    蘇定方不是人文,但是對於上官儀這等溫潤如玉的讀書人素來親近,聞言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有些時候,做事不能太過苛責於結果,用盡力氣去將一件事做到極致,卻也未必便能夠收穫最好的效果,這亦即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道理。尤其是在朝堂之上,凡事較真,卻往往處處難遂心思……以前某不明白這個道路,只是理所當然的認為付出就要有所回報,卻不懂得世間之事哪來的那麼多明明白白?有時糊塗,才是真正的智慧。年近四旬才懂得這個道理,不過倒也不晚。”

    這是蘇定方屢經打壓排擠、空有滿身才學卻鬱鬱而不得志多年以後,方才領悟出來的處世哲學。

    “有時糊塗”並非沒有底線,而是要懂得“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的道理,凡事不能斤斤計較於得失,該做的做好,然後順其自然。

    人活世間,有時候“和光同塵”一些,得到更多人的肯定,反而能做更多的事……

    上官儀不是蠢貨,只是略微思索,便明白了蘇定方言語之中的點撥。

    抓住張明圃很容易,按照張家奴僕的供詞,張明圃頂多也就離開了不足一個時辰,此刻怕是仍未脫離蘇州範圍,水路早已被水師封鎖,想要離開,也就只能騎馬或者乘車,這大雨滂沱道路泥濘,一個時辰能走多遠?

    只要想追,肯定追得上。

    然而追上去抓捕之後呢?

    若是這張明圃亦學著王敬訓那般“畏罪自殺”倒也罷了,可萬一他自己先招供了呢?

    抖落出其身後尚有某些人物在推波助瀾,甚至於幕後主謀,你讓李二陛下怎麼辦?

    證據確鑿,不予懲罰,那便是徇私枉法。

    可若是給予懲罰,整個局勢瞬間又變成了皇權與某一些勢力的對立,這種對立是絕對沒有緩衝的,要么東風壓倒西風,要么西風壓倒東風,不分出一個雌雄高下,絕難罷手。

    這與李二陛下緩緩圖之的施政策略完全違背……

    到時候將一切都擺在檯面上,看似案件告破,實則誰也沒有迴旋之餘地,難道那便是皇帝想要的結果?

    還不如隱晦一些處置,雖然沒有確鑿之證據,但大家都明白怎麼回事兒,皇帝照樣可以拎著耳朵質問,誰若是抵賴不認,那就是公然挑釁皇帝之權威,哪裡有那麼傻的人?

    退一步,糊塗一點,結果卻是大家都可接受。

    *

    張家府宅對門的一處茶樓之內,一位頭戴斗笠的青年憑窗而立,目光越過傾斜的雨幕,看著蘇定方與上官儀斂袂而去,留下一眾如狼似虎的水勢兵卒將整個張府團團圍住,徹底搜查。

    片刻之後,茶樓的伙計飛快的順著樓梯跑上來,氣喘吁籲的低聲道:“大郎,張明圃已然潛逃,不知所踪!”

    長孫郎君輕輕吐出口氣,心里松快了一些。

    若是張明圃被捉住……

    後果簡直不堪設想,那是逼著陛下與長孫家撕破臉面吶!

    在他身後,一名打扮成腳夫模樣的漢子上前,用冷硬的語調說道:“長孫郎君,如今水道被封鎖,張別駕又潛逃不知所踪,吾等想要返回高句麗實在是千難萬難,這可如何是好?”

    長孫郎君頭上戴著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此刻看不到面上神情,只是淡淡說道:“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成?返回高句麗自然有的是辦法,水師之中亦非是鐵板一塊……不過眼下吾等還不能返回高句麗。那一夥伏擊吾等之黑衣人到底適合來路,務必要查清楚,將那些震天雷追回,否則何以回去高句麗面見大莫離支?”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09:50
第79章  破局

那高句麗武士面容冷硬,舌頭也硬,吐字不清道:“這與吾等有何關係?咱們二十幾人自高句麗潛入華亭鎮,如今只剩下這三五個,非是吾等不能盡心盡力,實在是螳螂捕蟬,那個家雀在後……非戰之罪也。大唐水師強悍,且上下盡皆裝備火器,一旦洩露行藏,水師兵卒蜂擁而至,死無葬身之地矣! ”

    別看如今高句麗上下盡皆叫囂,說什麼大唐若敢來攻那就讓其有來無回,並且揚言俘獲李二陛下,換回來幾個公主給軍中大將當小妾……

    話有多硬,心里便有多需。

    數十上百萬的精銳大軍陳兵邊境,時刻磨刀霍霍厲兵秣馬,整個高句麗早已風聲鶴唳,據說平壤城裡的那些個達官貴人們就連睡覺都睜著一隻眼睛,唯恐大唐水師直接溯流浿水而上,一覺醒來便兵臨城下,當了亡國奴……

    尤其是對於橫行大洋的大唐皇家水師,可以直接在任何地點登陸截斷高句麗大軍的糧道,亦能夠源源不斷的給予大唐軍隊補給輜重,更是令高句麗上上下下頗為忌憚。

    ……

    高句麗舉國戒備大唐,早已在十餘年前便開始。

    貞觀二年,大唐攻破突厥領利可汗,高句麗榮留王遣使奉賀,並上封域圖。貞觀五年,李二陛下詔遣廣州都督府司馬長孫師往,前往收痊隋煬帝東征之時兵將戰亡骸骨,並且搗毀高句麗所設京觀。

    榮留王深感恐懼,唯恐大唐再度延續隋朝東征之攻略,希望傾全國之力修築一道長達千餘里的長城,貫穿南北,將大唐軍隊阻擋與長城之外。

    然而長城豈是想修就能修?

    區區高句麗地少民寡,即便是全國征調民夫、舉國吃糠咽菜,也修不起長達千里的長城,所以這個偉大的構想也只能存在於榮留王的案牘之中。千餘年之後,將高句麗人視為祖先的棒子們從故紙堆中發現了這一線索,頓時興奮莫名!

    這就是偉大的高句麗曾經宇內無敵的證據啊!

    瞧見沒有?漢人能夠修築長城,咱們高句麗也能,說不定漢人修築之長城乃是年代久遠以訛傳訛,根本就是從高句麗這邊傳說過去的,漢家所有的長城,其實根本就是高句麗人所修築……

    只是可惜,數遍遼東大地以及半島之上的山山水水,

也沒有查尋到一絲一毫所謂“高句麗長城”過的痕跡,哪怕死一磚一瓦都沒有。

    這就很尷尬了,一般來說歷史上某些存在過的建築會因為時光的侵蝕、地殼的變遷而崩塌損毀,從而湮滅在無敵的歲月之中,但是再怎麼崩塌、侵蝕,總也不至於連一磚一瓦都找不見吧?

    事實證明,所謂的“高句麗長城”是肯定沒有的。

    但是高句麗人聰明啊,修不起真的長城,那麼拿什麼來抵擋大唐的無敵之師呢?

    便有人相處一個辦法,沿著遼東中部的山脈一路修築山城堡壘,然後將這些山城堡壘練成一線……

    歷時十六年,“長城”終於建成,淵蓋蘇文率領舉國之兵力拱衛這些山城堡壘,以之抵抗大唐的征伐。

    ……

    陳兵遼東的數十萬大軍,就如同懸在高句麗頭頂的利劍,隨時隨地都可能掉下來,而且一定會掉下來,所以高句麗上上下下面對大唐的時候總是嘴硬,可心裡著實怕的一匹……

    長孫郎君面容隱在斗笠之下,不見神情,語氣卻頗為不屑:“在大唐這片領土之上,吾保你無事。”

    那高句麗武士顯然不信,嘀咕道:“吹什麼牛,你自己都成了喪家之犬,還能保得住我?只希望你在碰上房二之時,還能這般鎮定自若。”

    長孫郎君沉默下來。

    空氣中似乎忽然泛起絲絲寒意……

    高句麗武士咽了一口唾沫,他心裡清楚這位長孫郎君非常受大莫離支看重,若是惹惱了他,將此次行動失敗的責任往自己山上一推,回到高句麗,自己就得被暴怒的大莫離支點了天燈……

    “一切聽從長孫郎君命令便是,您怎麼說,吾怎麼做!”

    權勢之下,高句麗武士果斷認慫。

    長孫郎君依舊不言不語,站在窗前的身形一動不動,似乎餘怒未竭,半晌,這才冷冷說道:“不尊將令,實乃行伍之大忌。如今爾等與吾離心離德,對於吾之命令頗多抵觸疑慮,若是繼續行動下去,恐怕有傾覆之禍。既然如此,還不如早早返回高句麗。”

    高句麗武士大驚失色,連忙道:“郎君息怒,是某的不是,某給你賠罪……”

    “吾承受不起!將軍乃是高句麗王族,位高權重,又深受大莫離支的信賴,吾豈敢當您的賠罪?當真要賠罪,煩請將軍回到高句麗之後,去跟大莫離支賠罪吧。說到底,吾只是個外人,能否得到震天雷,能否離間大唐皇帝信任房俊、蘇定方的心思,又與吾何干呢?”

    言罷,長孫郎君伸手拽過搭在一旁桌子上的蓑衣,從容的披在身上,轉身下樓。

    高句麗武士面色鐵青,卻是敢怒不敢言,唯有狠狠一跺腳,緊跟在長孫郎君身後下了樓,走出門口,走進漫天雨幕之中。

    *

    華亭鎮。

    碼頭上被砸毀的倉庫已然清理完畢,其中廢墟之中收集出來的被炸死的兵卒殘破的屍首業已收斂,只是震天雷的威力巨大,又是許多枚在一起炸響,兵卒的屍首都已經殘破不堪,難以辨認。

    水師自有其製度,這些兵卒雖然並未陣亡於疆場之上,卻也是看守軍械物資而被賊人所害,等同於為國捐軀,故而將其屍首收斂之後,擇日安葬於吳淞口西側的山包之上,那裡有水師陣亡將士的公墓。

    皇家水師自成立之時而始,便一直對外作戰,從未將矛頭對準國內,即便剿滅的海盜絕大部分都是漢人,卻因為其早已落草為寇,不算是大唐之國民,所以公墓的山坡上立著一塊巨大的石碑,上書“精忠報國”四個大字,令水師之聲譽在民間得到廣泛支持。

    裴行儉在鎮公署一直忙碌至現在,眼瞅著天色已然黑下去,桌案上燃起蠟燭,這才放下手中的毛筆,起身來到窗前,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伸了個懶腰。

    一陣疲憊襲來,腹中空空如也,雷鳴一般響了起來……

    正巧蘇定方與上官儀自外頭走進來,裴行儉連忙上前相迎,而後吩咐書吏準備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這值房之內,享用晚膳。

    推杯換盞之間,三人心情都格外舒暢。

    這一場忽如起來的變故,使得局勢陡然緊張,若是不能好生處置,其後續的影響力實在是太大,不僅裴行儉與蘇定方難逃罪責,就連尚在關中的房俊都要受到牽扯。

    這根本就是衝著房俊使出的陰謀……

    不過幸好,張明圃百密一疏,留下了王敬訓這個破綻,被裴行儉緊緊的捏在手裡,就此破局。

    也算不得破局,畢竟丟失的震天雷尚未找到,房俊還是要擔負一定的責任,不過比起先前的險惡局勢,卻已經微不足道。

    裴行儉敬了蘇定方一杯,笑道:“張明圃這一馬放得好,如此一來局勢頓失緊迫之感,長安那邊更能夠轉圜騰挪,不必使得陛下直面此事背後之主使,否則縱然案件徹底告破,陛下也不會高興。現在則大不相同,雖然此案無法追查到最後主使,卻是陛下願意看到的,而且二郎因此受罰,陛下心中難免有所虧欠,有些時候咄咄逼人未必能夠成事,憨厚糊塗卻也未必吃虧。”

    蘇定方乾了杯中酒,略微嘆了口氣,道:“以前,某身在軍中,剛烈秉直,眼裡不揉沙子,只知上陣殺敵、忠君愛國,卻始終不得重用,有志不得伸展,直至年屆不惑,方才懂得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得到二郎之舉薦、陛下之信重,官路亨通平步青雲,卻也丟失了一些曾經執著的信念,倒也不知是好是壞,時常嗟嘆迷惘……”

    理想是高尚的,而現實卻太過殘酷。

    有些人堅持信念矢志不渝,哪怕生不逢時命運蹉跎,卻能留下千古美名;有些人礙於世情不得不和光同塵,倒是能夠放開手腳幹出一番事業,卻也丟失了最珍貴的堅持。

    孰優孰劣?

    誰對誰錯?

    誰也不能分清。

    一旁的上官儀沉默一下,輕聲道:“吾等生而為人,俯仰無愧于天地即可。待到百年之後、蓋棺定論之時,能夠在青史之中留下一鱗半爪,便不枉此生矣。 ”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10:08
第80章  沒完

《易》雲: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三閭大夫曾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此乃君子之道也。

    然而正所謂知易行難,道理誰都懂,也確實有很多人遵循先賢的足跡嚮往著一個純粹的人生,卻往往在現實之中撞得頭破血流,要么低下頭顱和光同塵,要么背負驕傲踽踽前行。

    何其難也……

    他這番感慨,裴行儉與上官儀卻是感觸不深。

    裴行儉自不必說,出身名門少小揚名,人生順遂一路青雲,上官儀的身世查了一些,卻也是官宦世家,其祖上亦曾在北周之時擔任過定襄太守,封疆一方。這兩位可以說是世家子弟當中之佼佼者,何曾遭受過蘇定方曾有過的冷遇和打壓?

    夏蟲不可語冰……

    窗外的暴雨已然漸漸停歇,傾盆的雨勢變成細雨綿綿,庭院之中栽植了幾顆大樹,此刻早已被雨水沖刷去積落灰塵,枝葉青翠鮮活。

    三人在值房之中飲酒閒話,氣氛倒也不錯。

    上官儀敬了二人一杯,有些擔心的問道:“水師查封了王氏很多產業,這些產業當中亦有江南本地氏族的份子在裡頭,若是盡皆抄沒,恐怕要惹起江南士族的怨氣與反彈,還望都督三思而後行。”

    自古以來,民不與官鬥。

    如今王敬訓招惹了水師,導致家中產業盡被查封,這進了水師嘴裡的肉,哪裡還有吐出來的道理?

    只不過江南到底不比別處,江南士族盤踞吳越之地幾百上千年,根深蒂固盤根錯節,也就是房俊那等手段與實力並存,背後尚且有皇帝撐腰的“棒槌”,才能無視導致江南動蕩之危險,悍然對這些氏族下手。

    蘇定方的威望自然遠遠不及房俊,若是貪圖那些貨殖房產,將江南士族們逼得急了,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裴行儉搖搖頭,道:“那等貨殖,豈是水師亦或華亭鎮能夠吞得下?再者說,若是這般吞下,吃相未免太難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吾等當守身持正、光風霽月!君子坦蕩盪,小人常戚戚,不義之財不可取,取之無道,

用之無度。畏則不敢肆而德以成,無畏則從其所欲而及禍,一個人如果失去敬畏之心,為人處事就變得狂妄自大、肆無忌憚,甚至貪得無厭、無法無天,最終害人害己。”

    上官儀連忙拱手:“受教了。”

    俱是對仕途有著遠大抱負之同志,當時刻警醒自己嚴守底限,“窮不忘操,貴不忘道”。

    裴行儉笑了笑,拱手回禮:“上官主簿不必多禮,掄起年紀、官職,您都在吾之上,這句'受教',在下如何敢當?”

    上官儀正色道:“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遊韶賢弟你雖然年紀輕一些,但是心性持重、胸懷磊落,足可為師。吾等讀聖賢書,少小立志要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最緊要便是清風兩袖、錚錚鐵骨,錢財這等身外之物,多之無益!”

    裴行儉:“……”

    這就尷尬了!

    咱只是想說太原王氏自會將好處雙手奉上,根本用不著費著心思去覬覦謀取,以免髒了手壞了名聲……

    蘇定方雖然剛正不阿,但是浸淫官場多年,何等手段沒見過?

    此刻見到裴行儉一臉尷尬卻還不得不出聲附和的神情,心裡又是感概又是好笑。

    說起來,這上官儀與自己一樣,都是過於正直不懂變通,這樣的人或許因為卓越的能力能夠在官場之上有所作為,甚至身居高位,但是缺乏取捨之間權衡利弊的圓滑,最終的下場很難說。

    反倒是最年輕的裴行儉,有智慧、有手段,關鍵還面厚心黑,這等人天生便是混跡官場的胚子,往後之成就,或許會遠遠超過他們兩個。

    不由又想起遠在長安的房俊。

    這些時日以來,房俊可是受了不少氣,依著他的性子沒有破馬張飛的大肆反擊,已然殊為難得。如今有人將刀尖子直接捅進了他的肺管子裡,他又怎麼能忍得住?

    或許為了顧全大局,不能將那些個幕後真兇如何,但是對於太原王氏,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太原王氏有的頭疼了……

    *

    蘇定方猜測的差不多。

    只不過太原王氏豈止是頭疼?

    闔府上下人心惶惶,王敬直兄弟兩個簡直都快瘋了!

    王崇基乃是其父王珪的嫡長子,承襲了父親的爵位,敕封為永寧郡公,官拜主爵郎中,於尚書省當值,在尚書左僕射、英國公李績手底下做事。此人老成持重、性情敦厚、處事方正,李績對其頗為賞識。

    然而此刻,王崇基在家中咆哮怒罵,甚至連著摔碎了兩個茶盞,哪裡有半點“老成持重”之風格?

    “無法無天,簡直無法無天!那震天雷乃是朝廷嚴加管制之物,以房二的受寵程度,尚且要將製造火藥的工坊交給皇帝親自管理掌控,他王敬訓是不是吃了豹子膽,敢衝震天雷伸手?他是嫌吾王家沒有滿門抄斬,沒有舉族傾覆,所以要大力推一把嗎?”

    王崇基氣得滿臉通紅,破口大罵。

    王敬直在一旁見著滿屋子奴僕侍女都垂著頭當鵪鶉,就連幾位族中長輩都在王崇基的怒火之下戰戰兢兢,不由勸阻道:“大兄勿要動怒,王敬訓雖然罪該萬死,但陛下英明,燭照萬里明察秋毫,吾等身在關中,事先根本毫不知情,未必便會將吾王家牽連在內。”

    入唐以來,太原王氏一直頗受兩代帝王信任,父親王珪更是被李二陛下視為師長,尊敬備至,自己也因此能夠尚南平公主,成為帝婿。

    王氏一門,榮寵不衰。

    剛剛有江南的家僕帶回來消息,華亭鎮那邊搞出了天大的動靜,數百枚震天雷失竊,最後居然在王敬訓的家中找到一部分,隨後王敬訓便“畏罪自殺”……

    闔族震動!

    但王敬直卻並未慌亂,整件事王氏本家根本毫不知情,完全是王敬訓一個人尋死。縱然最後王家難免受到牽連,但是以陛下之寬厚,以及王家以往的功績,並不至於太過嚴重。

    只是這名聲上沾染瑕疵,卻是比皇帝的懲戒更加令人痛心罷了……

    然則如王崇基這般方寸大亂、暴跳如雷,卻是完全沒必要。

    王崇基聽到兄弟駁斥自己,頓時怒目而視,訓斥道:“汝是否因為身為帝婿,便有恃無恐?聖人尚且敬小慎微,動不失時,乃至於百射重戒,禍乃不滋。陛下的恩寵非是無限的,父親留下的福澤需要吾等好生經營,而非是肆無忌憚的予以揮霍,夫積愛成福,積怨成禍。若癰疽之必潰也,所浼者多矣!”

    王敬直呆愣半晌,滿面羞慚。

    自己一出生便順風順水,從來不知困頓蹉跎為何物,心安理得的享受著祖輩帶來的榮耀地位,卻從不知這份榮耀之所以代代相承,正是因為家族之中一輩一輩去努力經營,方才有太原王氏綿延千年的榮華富貴。

    “夫積愛成福,積怨成禍。若癰疽之必潰也,所浼者多矣!”

    自己熟讀《淮南子》,今日方才發現卻從未讀懂,只是雁過寒潭,徒留虛影,未曾真正領悟其中之神髓。

    以往自己並不曾看得起的長兄,卻是令自己頗為意外。

    他連忙起身,一揖及地,羞愧道:“大兄教訓,小弟銘記於心,絕不敢再率性行事!”

    王崇基微微頷首,嘆氣道:“非是為兄叱責於你,實在是形勢不容樂觀!此等大罪,固然是王敬訓一人所犯下,可是家族又豈能置身事外?陛下倒還好說,此事牽扯重大,陛下定然不遠牽連廣泛,甚有可能一手壓下。但是別忘了,這震天雷乃是從華亭鎮倉庫盜出,且傷了數名兵卒,炸毀了不少貨殖,如今吾家在江南的產業盡被水師所查封,顯然是激起了水師上下的怒火,這等情形之下,那房俊豈能善罷甘休?”

    王敬直呆了一呆。

    對呀,整件事在江南發生,房俊看似穩坐關中一點不沾邊,但卻是劍鋒所指!

    依著這小子的棒槌脾性,焉能忍氣吞聲、息事寧人?
iqboy99 發表於 2019-7-22 10:08
第81章  取捨

王敬直這才醒悟過來,此次事件之中,對於王家威脅最大的並非皇帝陛下,而是房俊……

    畢竟身為一國之君需要權衡利弊的地方太多,看似掌握著君臨天下之至尊權力,其實卻很難做到率心如意的行事,否則隋煬帝便是前車之鑑。

    然而房俊卻不同。

    這件事的劍鋒所指便是房俊,而房俊如今看似遭遇了低谷,但畢竟橫掃漠北的曠世功勳放在那裡,誰都知道這是李二陛下先抑後揚的用人之法,帝王心術便是如此。

    放在任何一個朝堂之上,這份功勳都足以彪炳青史、威震天下,加官晉爵自然是應有之義。

    說到底,房俊是受了委屈的。

    此刻若是房俊歇斯底里的發作出來,無論是衝著太原王氏亦或是整件事背後的主謀,李二陛下都只能聽之任之,不可能予以打壓。

    在打壓下去,那就是想要大用,而是心懷芥蒂,讓房俊離心離德了……

    可房俊哪裡會去找幕後主使的晦氣?

    這人看似粗鄙,實則深諳官場之道,既然李二陛下都能夠為了大局緘默的不予追究,房俊更不可能不顧皇帝的心意。

    所以若是房俊想要發洩一番怒火,最好的目標便是王家……

    王崇基見到王敬直已然領悟,便斷然說道:“你即刻親自前往房府拜見房俊,莫要端著什麼架子,你是世家子,人家也是世家子,你是帝婿,人家也是帝婿,可是人家這一身功勳卻是真刀真槍的拼出來的,比你強多了!在房二面前,你沒有什麼可以驕傲的,架子放下來,表達出足夠的誠意,江南那些被水師查封的產業,統統送給房俊當作賠禮,若是不夠平息其怒火,任其開口!”

    說到此處,他語氣鄭重:“既然是賠禮道歉,那麼誠意便要做足,讓整個關中的人都看看,此事雖然咱們王家是被牽累所致,甚至可以說是遭受陷害,但依舊一力承擔,越是鬧得沸沸揚揚,就越是讓人都看清長孫家的無恥嘴臉!告訴房二,他想要什麼就開口,吾王家就算是傾其所有,亦會承擔自己的那一份責任!就算是他想要你的妹子,你也得洗乾淨了送過去!”

    屋子裡眾人面面相覷,落針可聞。

    王敬直嘴角抽搐一下,

心忖:我也麼倒是想將妹子送去給房俊當小妾,問題是人家恐怕看不上啊……

    不過他明白王崇基的意思。

    長孫家私底下買通了王敬訓陷害房俊,所作所為已然打破了世家門閥之間所固有的默契底線,甚至可以說是缺德至極。

    這件事鬧起來,王家固然財貨之上有些虧,但是對於名譽卻是最好的挽回舉措。

    世人往往看到的並非是結果,而是導致這個結果的過程。

    比方殺人之罪,雖然結果都是致人於死,但動機不同、手段不同,往往會導致差異極大的結論。

    甚至會予以同情……

    王家在這件事情上本就無辜,如今站出來勇於承擔責任,肯捨棄大筆財貨取得房俊之諒解,起碼在輿論上佔據了先機。

    世家門閥最重要的便是名聲,蕭家出了一個挺身而出當“死間”的蕭嗣業,如今名聲響徹大唐,誰都要贊一聲“忠勇世家”,與之相比,再多的財貨也不值一提!

    而整件事位於王家的反面,便是長孫家。

    王家表露出慷慨決絕之態度,不僅僅能夠爭取輿論的同情,更會將長孫家推入一個“不忠不義”之境地,這亦是王家的報復。

    前有長孫衝謀反,現有勾結王敬訓陷害房俊,長孫家的名聲怕是要徹底毀了……

    當然,大大方方表示賠罪的另一層用意,未嘗便沒有“脅迫”房俊的意味:你看我們態度這麼好,你也不好意思多要賠禮吧?要的多了,咱是不說什麼,但外人看著,難免說你房二不講究……

    以往這位兄長木訥寡言,可是父親故去之後繼承家主之位,卻陡然爆發出這等過人之智謀,真真是令人不可置信。

    “今日長樂公主壽誕,於城南終南山道觀之中置辦了素席,宴請一眾皇子、公主,吾亦受到請柬,稍後便與南平公主前去赴宴,房俊亦在邀請之列,屆時吾尋一個機會,將這番意思表示出來,廣為人知。”

    “如此甚好,但是要掌握好尺度,莫要被房俊誤認為吾等故意大張旗鼓,有脅迫之嫌。咱家雖然與晉王親近,但眼下畢竟太子才是儲君,而房俊如今聲勢日盛、羽翼豐滿,決不可輕易決裂。”

    “大兄放心,小弟謹記便是。”

    “去吧,給長樂公主備上一份厚禮,雖然坊間傳聞多有不實,但是房俊與長樂公主之間關係的確微妙,只要長樂公主肯幫襯一句話,這件事就算是到此為止了。”

    “喏!”

    王敬直鄭重應下,想要準備壽禮。

    壽禮本來早已備下,不過此時形勢有變,為了討好長樂公主,還需要再下一番心思才行。

    卻不料王崇基站起身,走到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然後微微俯身,在他耳畔低聲道:“不要覺得委屈,更別覺得冤枉,今晚給房俊一個態度,然後明天你去長孫家面見趙國公,與其商談吾家在定襄一代收購羊毛之事宜。”

    言罷,當先離去。

    王敬直徹徹底底的嘆服……

    *

    終南雲靄,暮色昏沉。

    日頭早已西墜,天邊殘留的一絲白光透不過終南山茂密的林木,樹蔭之下,已是一片昏暗。

    山中更顯昏暗,起伏的山嶺宛如蟄伏的猛獸,山勢逶迤之間,一處小道觀的山門懸掛起兩盞紅燈籠,樹影婆娑,涼風習習,意境雅緻。

    一隊車馬沿著山路轔轔而來,倒得山門前,最前頭騎馬的房俊翻身躍下馬背,將馬韁甩給身後的部曲,自有從山門中小跑而出的小道姑去接應著後邊馬車上的女眷。

    寬敞豪華的四輪馬車停下,車門打開,一身絳色宮裝的高陽公主從車上走下來,身段嬌柔面容秀麗,滿頭珠翠雍容華貴,在她身後則跟著一個明眸皓齒俊秀非凡的小丫頭,正是聿明雪。

    房俊瞥了一眼,無奈的搖搖頭。

    這等場合其實是他不願意參加的,看似長樂公主不遠大肆鋪張,只是兄弟姊妹之間親近親近,但是皇帝的子女,本身便自帶利益,每個人身邊都圍攏著一群為了利益奔走的賓客,長樂公主倒是出於好心,只是這些人湊在一處,要么是藉機攀談聯絡感情,要么是相互攀比論個高低。

    無趣得很……

    山門處,內侍總管王德脫去了大太監的袍服,換上一襲寬鬆的道袍,面色白皙頜下無須,倒也多了那麼幾分仙風道骨,少了庸俗之態,頗有道家人閒雲野鶴之神韻。

    “您老不在宮裡服侍陛下,怎地也有閒暇出宮?”

    房俊上前笑呵呵的打招呼。

    他素來不歧視閹人,況且唐朝的太監其實照比某些朝代好很多,與王德相交頗深,就連王德留在老家的子侄親眷都是房俊代為安置,談不上什麼良田萬頃廣廈千間,卻也衣食無憂舉族安泰。

    這也正是王德當初的請求,依著房俊的能量,什麼樣的財富官職拿不出來?不過窮苦人驟然富貴並非好事,所謂“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陡然之間財富加身,恐有不測之禍……

    “呵呵,老奴奉陛下指派,前來張羅長樂殿下的壽誕。倒是二郎您這優哉游哉的看上去心情不錯,沒有被那些個俗事給噁心人到。”

    王德亦是笑瞇瞇的,意有所指。

    兩人關係深厚,談笑間倒也無需忌諱什麼。

    房俊苦笑著搖搖頭,抬腳邁進山門,邊走邊說道:“某這才見識到什麼叫'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你說說這找誰惹誰了,平白無故的便添了這一樁倒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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