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晉隋唐] 天唐錦繡 作者:公子許 (連載中)

 
iqboy99 2018-12-27 20:35: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301 13295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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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交錯


“哦,免禮免禮。”李元景放下茶杯,一臉笑意,笑呵呵道:“本王唐突前來,沒有打擾馬府尹辦公吧?”


馬周心說能不打擾嗎?


“殿下蒞臨京兆府,乃是下官之榮幸,可惜未能掃榻相迎,著實慚愧。”


“馬府尹不必如此,你我都是陛下之臣子,自當盡忠王事,你若當真掃榻相迎,因此耽擱了京兆府的辦公,怕是那些御史言官們不肯放過本王,彈劾奏疏必將堆滿陛下案頭,你這可是害我啊,呵呵!”


又是一番寒暄,馬周便有些膩歪。


值房裡還有一位趙國公的,論地位、論影響,可絕對不在面前這位荊王之下,所以馬周也不好將長孫無忌冷落一旁,便直言道:“殿下今日蒞臨,不知有何指教?”


李元景比馬周還急,聞言也不繞圈子了,嘆了口氣,道:“聽聞今日京兆府在西市捉了幾名乞丐?”


馬周一愣,回道:“正是,卻不知殿下何意?”


李元景捋了捋長髯,嗟嘆道:“那幾個乞丐,其中有本王之妻弟,奉本王之命出外辦差,卻路遇劫匪,弄得狼狽不堪,結果回了長安又跑去西市鬧事,本王真是慚愧啊。只不過家中王妃心中擔憂,非得央著本王前來看看,若是無甚大事,就把人給領回去……本王自然知曉京兆府自有章程,非是外人可以置喙,可那婆娘喋喋不休不依不饒,本王實在是不勝其煩,馬府尹,要不……你看?”


馬周沉吟不語。


心中暗忖:我特麼信你就有鬼了……


誰不知荊王妃最是不受寵,若非身在皇室顧忌著宗正寺,只怕“寵妾滅妻”這等事早就已經發生。平素您可是連一句話都不願意與荊王妃說,會親自出馬將妻弟撈出去?


而且先有長孫無忌,後有李元景,這使得馬周對於那幾個乞丐的真實身份愈發懷疑,怎麼可能如此輕易讓他們把人帶走?


不過問題的重點不在於那“乞丐”到底是不是李元景的妻弟,李元景既然將“妻弟”這個接口亮出來,那就表明今天非得把人帶走,不然他堂堂荊王的妻弟被京兆府扣押,顏面何存?


不答應,那就得罪人了。


但馬周從來不怕得罪人……


有情商,願意與人方便,卻不代表沒有了底線,小小不言之事,馬周自然不吝於給同僚們一個面子,倒也算不上和光同塵。但是一旦涉及到底線,馬周立即黑臉,誰的面子也不給。


你敢在我面前褻瀆司法,要讓我馬周沆瀣一氣,還指望著我給你什麼面子?


就在馬周沉吟之間,一個官吏快步前來,俯身在馬周耳邊低語幾句……


馬周霍然變色。


轉頭看向李元景,沉聲道:“好教殿下知曉,剛剛在城南明德門外數里之處,有守城兵卒十餘人橫屍當場,兇手逃之夭夭。有兵卒目睹,那些守城兵卒便是追捕幾名乞丐打扮的兇徒,這才遇害。那幾個乞丐身份成疑,極有可能便是殘殺守城兵卒之兇徒,下官不能讓您將人帶走。”


李元景聞聽此言,肝兒都顫了顫……


紇干承基你個王八蛋,不坑死老子你就沒完了是吧?


招惹房俊那個棒槌也就罷了,還特麼殘殺守城兵卒……


他算是徹底慌了神,“騰”的一下站起,上前兩步拉住馬周的手,絲毫不顧及親王之威儀,近乎於哀求道:“賓王吾弟,本王妃嬪無數,可就只有這麼一個貼心的妻弟,無論如何,還請你網開一面,本王一生一世記著你這份情誼。”


執手相望,殷情切切。


“賓王”是馬周的字,平素甚少有人能夠稱呼馬周的字,然而李元景此時卻宛如多年老友一般,絲毫不顧及親王之尊,簡直可以說是諂媚卑恭。


不如此不行,萬一馬周要審訊被抓住的“乞丐”,誰知道扮作乞丐的紇干承基能熬得住幾時?一旦挨不過酷刑,將所作所為一一道來,他這個親王也就當到頭了,圈禁都是輕的,以李二陛下對自家兄弟心狠手辣的一貫表現,說不定就給發配到黔州,更說不定半路就能染病死掉……


馬周哪裡還會給他這個面子?


既然那些乞丐有殘殺兵卒之嫌疑,那麼別說是一個荊王,就算是太子殿下站在這裡,也不可能讓他放人。


“殿下勿怪,此事已然在京中引發震蕩,屠戮兵卒,這是何等駭人聽聞之事?吾貞觀一朝吏治清明,斷然不可容忍這等窮兇極惡之徒存在。不過殿下也請放心,稍後待下官好生審訊,只要非是殿下妻弟所為,下官保證全須全尾的將其恭送至荊王府。”


“賓王吾弟,何至於此,何至於此?橫豎不過是幾個兵卒而已,今日你給本王這個人情,本王異日定然十倍百倍報答於你!”


李元景苦苦哀求。


然而他越是哀求,馬周就越是篤定他所謂的“妻弟”有問題,自然越是咬緊牙不肯放人。


李元景耐心耗盡了……


左右不過是事發被皇帝責罰,何不賭一回?


他死死拽住馬周不肯放手,惱羞成怒道:“這大唐乃是吾李氏之天下,本王親王之尊,緣何亦不能令你網開一面?”


馬周面無表情:“天下是陛下之天下,非是你我只天下,殿下慎言。”


李元景一咬牙:“那咱們就去陛下面前理論,若是陛下網開一面,你如何說?”


馬周道:“若是如此,下官絕無二話!”


“好!咱們這就入宮。”


“殿下自去便是,下官如今公務纏身,不能與您一起入宮,還請殿下恕罪,不過只要殿下能夠求得陛下御旨,下官當即遵從,立馬放人。”


“那不行,誰知道你會否趁此機會施加酷刑,屈打成招?”


眼瞅著李元景耍賴,馬周怒道:“下官持身守正,光風霽月,豈能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殿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李元景此刻哪裡還顧得上小人亦或是君子?


他只是擔憂他這一走,馬周立馬上刑,紇干承基那等貨色哪裡能夠抵得住?怕是未等自己求得陛下的御旨,這邊就已經都招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還請馬府尹勿怪。”


馬周氣得鼻子冒煙兒,這特麼不就是個臭無賴嗎?


可李元景到底也是親王,總不能甩開他,只得說道:“殿下稍待,下官尚有公務,要囑托一番。”


值房裡還有一個長孫無忌呢,怎麼也得交待一聲。


可李元景哪裡肯放他走?更怕他接著囑托公務之名,暗示門下官吏對紇干承基等人上刑逼供,死死拉住馬周:“橫豎不過是幾步路而已,馬府尹與本王同去,稍後便回。”


馬周無奈,只得被其拉扯著出了正門,將長孫無忌丟在值房內……


長孫無忌就站在值房的門後,透過門縫看著正堂裡的一切,心中疑竇叢生。


自己擔憂手執長孫家家徽信物之人身份暴露,這才不顧一切前來,希望能夠壓制馬周將人帶走,可問題來了,李元景這般死纏爛打,看上去似乎比自己更為急迫,他又是為的什麼?


需知道,因為李元景是李二陛下之外年紀最長的親王,其餘排在李二陛下之上的兄長都已經被李二陛下幹掉了,故而李元景的身份很是特殊,稍有不慎,便有滅頂之災。


所以平素李元景害怕李二陛下,就好似耗子見了貓似的,能避則避,實在避不開,那就低頭束手一言不發,將溫馴乖巧演繹得淋漓盡致,務必使得李二陛下認為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殺傷性……


現在居然為了一個妻弟寧願入宮去求李二陛下法外開恩,這哪裡是李元景的做派?


妻弟?


去特麼妻弟!


整個關中誰不知道李元景與王妃“相敬如冰”,將王妃安置於府中一處道觀之內,一年一年不見一面、不說一句話?


有古怪啊……


長孫無忌沉思良久,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念頭。


莫非,被京兆府抓捕之人根本並不是那手持家徽信物的長孫家子弟,而是李元景的人?


否則,實在是無法解釋李元景這般急迫之表現。


前思後想,一點一點將各種可能捋一遍,長孫無忌愈發覺得這個猜測是正確的,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李元景必定是派遣他的手下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所以這會兒才氣急敗壞。


既然如此,那自己就完全置身事外了啊……

wwccss2001 發表於 2019-9-2 18:04

第一百零三章 放任


長孫無忌愈發覺得此事另有蹊蹺,沉吟半晌,權衡左右,他推開門,在一眾京兆府官吏恭送之中,腳步沉穩的離開京兆府衙門。


既然事有蹊蹺,那麼不妨沉穩一下,靜觀其變再說……


另一邊,馬周被李元景生拉硬拽著到了皇宮,通稟之後,李二陛下於神龍殿詔見。


此時早朝推卻未久,尚未到午膳時間,李二陛下脫去龍袍沐浴一番,換上一套寬鬆的常服,正在神龍殿喝茶,順便聽從李君羨的稟告。


“明德門外,有兇徒殘殺守城兵卒?”


李二陛下放下茶杯,蹙眉詢問,很是惱火。


身為君王,又是馬背上征戰數年見慣屍山血海,等閒幾個守城兵卒的生死自然不會放在眼中,但是這等於長安城外殺戮兵卒的做法,已然觸及到了帝國安危之底線,若是人人盡皆這般肆無忌憚,他這個皇帝怕是要臥不安寢、食不知味。


“到底是何人所為?”


“尚未得知,只知那幾個兵卒是追捕乞丐模樣的可疑人等,繼而遇害,死者當中還有一個獨孤家的子弟。不過另有一事,末將覺得或許有些關聯,不久之前,京兆府於西市之內抓捕了幾個乞丐模樣的可疑人等……”


“嗯?”


李二陛下劍眉一挑,面色陰沉。


難不成這幾個被抓起來的乞丐,便是守城兵卒追捕的那幾個?若當真如此,這些“乞丐”行兇之後非但沒有遠遁天涯,反而潛入長安城,那麼其背後必然自有主人。


真是囂張啊!


當長安城是什麼地方,沒有王法管束了嗎?


正欲讓李君羨繼續追查“乞丐”背後之人,內侍前來通稟,說是荊王李元景與京兆尹馬周已經到了殿外,李二陛下只得按捺著火氣,宣兩人覲見。


未幾,李元景與馬周聯袂而入,齊齊一揖及地,口中道:“微臣見過陛下。”


李二陛下擺擺手,問道:“汝二人聯袂前來,所為何事?”


未等馬周說話,李元景已然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噗通”跪倒,悲呼道:“臣弟有一事相求,萬望陛下恩准,否則臣弟便長跪不起!”


李二陛下原本心中便有火氣,此刻見到李元景的做派,愈發惱火了,只是強忍著沒有發作,不耐煩道:“汝總得說說是什麼事吧?總歸不會讓朕將這個皇位讓給你,朕也得恩准?”


一個皇帝說出這樣的話,那可就誅心了……


李元景嚇了一跳,忙道:“臣弟豈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只是吾那妻弟被京兆府拿了,萬望陛下網開一面,頒旨釋放,使其恢復與王妃團圓,不然,臣弟永無寧日矣!”


李二陛下奇道:“你那妻弟犯了何事?”


馬周上前一步,道:“今日微臣於西市緝拿幾名身份不明的乞丐,其中有荊王殿下之妻弟,荊王殿下請求微臣釋放,只是正巧又發生春明門殘殺兵卒案件,故而微臣不敢擅專,還請陛下定奪。”


一旁跪在地上的李元景哀求道:“還請陛下網開一面。”


他這就是一場豪賭,賭別人不會質疑所謂的“妻弟”身份,堂堂一個親王苦苦哀求這個人情,誰還能懷疑其實抓起來的根本就不是什麼“妻弟”?


這可是無奈之舉。


他派遣紇干承基前往江南,就是算準了長孫無忌一定會對房俊施以報復,所以動用董家密諜配合紇干承基,緊緊綴住長孫家的人馬,伺機行事。


主要目的,還是在於震天雷!


這等違禁之物,放在平素李元景是絕對不敢覬覦的,但是現在有了長孫家擋在前邊坐冤大頭,只要紇干承基操作得當,時機把握得好,是很有可能成事的。


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震天雷弄到手,便給自己的大計增添了重重的一塊籌碼。


當江南的消息傳回來,李元景曾經一度振奮異常,只是擔憂江南的快馬已經通過遍及天下的驛站將消息傳到了長安,可紇干承基卻一直沒有消息……


他絕對不能任由紇干承基落入皇帝手中,將密謀之事抖落出來,那樣他這個親王殿下唯有死路一條。


橫豎也不過一死,他就賭李二陛下因為“殺兄弒弟”那件事不肯再對自己的兄弟下手,哪怕是知道他李元景心有不軌,亦不願背負殘殺手足這樣的罪名,或許可以因此而有所顧忌,放了被抓的“妻弟”……


李二陛下狠狠盯著李元景,恨不得一刀宰了這個混賬。


背後得是犯下多大的惡性,才敢殘忍的殺害追捕而至的守城兵卒?


他並不糾結那乞丐是否當真是李元景的妻弟,這不是重點,只要想查,想必李元景隱藏在水面之下的一切都稱不上秘密,重點在於,一旦查出李元景有什麼大逆不道的舉動,自己應該怎麼辦?


武德九年,玄武門下,自己殺兄弒弟,兩手沾滿了同胞手足的鮮血登上了天下至尊的寶座,除去那份逼得不已的愧疚之外,來自於朝堂上下的質疑之聲,亦令他倍感折磨。


他只能用近乎於苛刻的標準去要求自己,勤於政務、簡樸度日,所有一切身為男人、身為君王的欲望都極力壓制著,甚至可以容忍魏徵等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挑剔和諍諫,以此來締造一個強盛無比的帝國,經營出一個偉大君王的形象。


他要用“千古一帝”的輝煌成就,徹底洗刷身上所有的瑕疵和污點。


現在,他的目標幾乎成功。


大唐帝國疆域遼闊,直追秦漢極盛之時,兵威睥睨四海、橫掃八荒,大唐鐵騎所至之處,一切屑小盡皆俯首稱臣。


國內吏治清明,商賈繁盛,百姓安居樂業,大多數地方已然達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上古盛世之境界。


他不願意再對手底下任何一個人揮舞屠刀,尤其是自己的兄弟。


因為不管理由多麼充分,因為有玄武門的殷鑒放在那裡,任何人都會想當然的認為他一定是在清除異己,鏟除皇族之內任何能夠威脅到帝王之位的敵人。


所以,他更願意讓這些人自己跳出來,當事實俱在,證據確鑿,天下再無人可以質疑他的決定。


他有著足夠的信心,可以在任何人發動反叛的同時,以雷霆萬鈞之勢予以撲殺。


他始終要站在正義的一方,不容許自己的名聲再次沾染一絲半點的瑕疵……


李元景被李二陛下陰仄仄的眼神盯得心裡發毛,恐懼至極,卻只能硬著頭皮,苦苦哀求。


李二陛下盯著他看了良久,腦子裡各種各樣的念頭逐一閃現,這才緩緩問道:“你的人到底做了什麼事?好生跟朕坦白,朕保證不牽扯於你,即便你參與其中,也絕不會治你的罪。”


李元景就跪在那裡,指天立誓:“臣弟當真一無所知啊,只是求陛下留下妻弟一條性命。臣弟對陛下忠心耿耿,言出即隨,從未有過半分不臣之心,若陛下不信,臣弟這就撞死在這神龍殿上,以死明志!”


李二陛下恨不得立刻抽刀剁了這個無賴!


明知道他最是珍惜自己的名聲,卻要在神龍殿上撞死,外界得知,除去詆毀自己逼死兄弟,哪裡還有會第二種說辭?


吸了口氣,壓抑著暴躁的火氣,微微頷首,道:“你我手足兄弟,若是連你都不信,朕還能相信誰呢?既然如此,朕給你這個面子,就徇私枉法一回。”


李元景大喜過望,連忙道:“多謝陛下隆恩!”


馬周在一旁急道:“陛下,此事另有蹊蹺……”


李元景怒道:“大膽!陛下乃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你居然連聖旨亦敢違抗不成?”


馬周理都不理他,只是對李二陛下道:“陛下明鑒,此事……”


“罷了!”


李二陛下擺擺手,沉聲道:“無論此事背後尚有何等隱情,就此揭過吧,依令行事。”


馬周還欲再說,但是見到李二陛下緩緩闔上眼睛,只能無奈嘆息,躬身道:“微臣,遵旨。”

wwccss2001 發表於 2019-9-2 18:12

第一百零四章 放人


從皇宮裡走出來,李元景望著眼前寬敞的天街,又仰首看了看澄明透徹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空氣,整個人仿佛重生一般。


微風拂過,透體生涼,這才意識到中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粘噠噠貼在身上……


簡直就是鬼門關裡闖了一遭啊!


他太清楚李二陛下的性格了,當年玄武門下斬殺建成、元吉,隨後將這兩人闔家滅絕,所有男丁無論是否成年一律殺死,他就曾眼睜睜的看著建成的兩個幼子汝南王與鉅鹿王哭嚎著懇求二叔饒命,卻被如狼似虎的程咬金、尉遲恭縊死在府邸之中……


那可是李二陛下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自幼便跟隨在其身邊,比自己的感情可深厚多了。


然而闔家滅門之時,可曾有半分手軟?


李元景明白,只要紇干承基等人供出自己的圖謀,等待自己的,將是比當年建成、元吉還要淒慘十倍的下場!


所幸,自己賭對了……


就知道這是個沽名釣譽、好大喜功的自私之人,而且狂妄自大、從未將天下英傑放在眼中。


至於自己之圖謀,李二陛下知不知道是一回事,敢不敢殺了自己,那又是另一回事。


不過往後必須夾緊尾巴,一絲一毫錯誤都不能犯,否則被揪住小辮子,絕對必死還淒慘……


馬周面無表情,走在前頭。


他自然明白李二陛下的顧慮,作為皇帝的寵臣,豈能不懂皇帝的心思?


所以他盡管百般不願,卻也沒有極力諍諫。


他自視是個諍臣,但是與魏徵那般毫無顧忌的對李二陛下全方位諍諫有所不同,他知道李二陛下的底線在哪裡,也願意在觸及李二陛下這道底線的同時,予以妥協。


一國之君,自然要有一國之君的尊嚴,豈能任由臣子肆意詆毀攻殲?


身為臣子,自然有臣子的職責,勤於政務、盡心王事之餘,亦不能毫無顧忌的踐踏帝王之顏面。


否則君不君臣不臣,非是正道。


但是說到底,心裡還是對於李二陛下這一次的妥協有所不滿……


馬周出了皇宮,走了幾步,早有屬下官吏牽過馬來,他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看著李元景道:“王爺但請回府便是,稍後下官會遣人將那幾個疑犯送至府上。”


李元景笑呵呵的招招手,將自己的馬車叫過來,看著馬周說道:“豈敢勞煩馬府尹?今日之事,本王實在是迫不得已,得罪之處還望馬府尹海涵。本王就與馬府尹一道回京兆府衙門吧,將人領走,馬府尹也清淨。”


他現在一時片刻都不敢離開馬周,這傢伙雖然比魏徵溫順得多,卻也是一個眼裡不容沙子的,他接了陛下的聖旨是因為覺得這件事上要維護陛下的威儀,可一旦他認為即便是陛下的威儀亦不足以遮掩這件事的危害,絕對會毫不猶豫的將聖旨駁斥。


大唐就是能出這等奇葩的大臣,一身鐵骨錚錚作響,只要認準了自己的道理,縱使皇權亦不能將其壓垮!


你奈他何?


萬一這馬周回過頭來偷著去審訊紇干承基等人,那自己哭都來不及……


馬周沒好氣的看了李元景一眼,心說這位也不知道到底幹了什么罪大惡極之事,拼了老命的要護住那幾個乞丐。


他的確有支開李元景,回去立馬審訊一番那幾個乞丐的心思,不過李元景寸步不離,他也沒奈何。


兩人回到京兆府衙門,馬周道:“下官帶王爺前去牢獄,釋放那幾個乞丐。”


李元景笑道:“今日本王如此急切,已然使得馬府尹很是難做,心中著實羞愧,豈敢再讓馬府尹勞累?派官吏前去釋放即可,萬萬不敢再勞煩馬府尹。”


紇干承基原本是太子禁衛,亦算得上官場中人,保不齊馬周是認得的,萬一到時候當面戳穿“妻弟”的謊言,那可就讓大家都下不了臺。


馬周無可無不可,哪裡知道李元景的想法?


既然不需要他前去領人,自然也樂得輕鬆,便派遣了兩個官吏帶著李元景的親信前去領人,未幾,官吏返回,說是人已經釋放。


李元景心中猶自不能安穩,想著回去趕緊將紇干承基遠遠的打發出去,最好今生今世不要回到長安城……


說了幾句客氣話,便起身告辭。


到底是皇室宗親,馬周不敢失了禮數,將其恭送到大門之外,看著對方上了馬車遠去,這才回返正堂,問道:“趙國公可還在?”


官吏答道:“您與荊王前腳剛走,趙國公後腳便即離開。”


這件事到了如此地步,馬周心中著實不甘,可再是不甘,也不能違逆皇帝的意志。


他琢磨著既然李元景的人都釋放了,再羈押著長孫無忌的人也沒什么用,就算是審出一點什麼,難道還能衝進荊王府再將那幾個“乞丐”抓回來?


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白,哪怕李元景的這些個手下是在陰謀篡逆,都要放其一馬,就此作罷也就算了,若是賊心不死,那就待到證據確鑿,再予以雷霆一擊。


馬周進了值房,命人沏了一壺茶,喝了一盞,覺著還是賣給長孫無忌一個面子吧,便叫過來一個書吏,說道:“在西市捉拿的犯人,尚有幾個長孫家的子弟,剛剛趙國公前來討要,本官予以拒絕,人情豈能凌駕於法度之上呢?不過陛下已然赦免了幾個荊王府的人,再追究長孫家子弟,未免有些太過。故此,你且趕去牢獄,將那幾個長孫家的子弟一併放了吧。”


那書吏一臉崇拜,放眼朝堂,敢當面拒絕長孫無忌的人,之後還讓長孫無忌不能發作的人能有幾個呢?


不過……


“府尹,牢獄之內沒人了啊!”


馬周一愣:“怎麼可能?”


那書吏忙道:“下官之意,不是說牢獄之內無人,而是說自西市抓捕之人,已經盡數釋放。”


馬周大怒:“誰敢私自釋放京兆府牢獄的人犯,還有沒有王法?”


那官吏一頭霧水:“可是……剛剛是府尹您親自下令,命下官前去釋放的人犯……”


馬周又是一愣,奇道:“本官讓你釋放荊王府的人,你為何連長孫家的人一起放了?”


那官吏亦是一臉懵然:“荊王的親信進了牢獄,便將那幾個人一並帶走,下官也不知誰是荊王府的人,誰是長孫家的人,咱們未經審訊,根本無從辨認,再說下官也著實沒想到荊王府居然將長孫家的人帶走……”


這事兒看似一場誤會,但馬周猶自覺得不對勁。


牢獄裡一共就捉住那麼幾個人,結果長孫無忌和李元景前後腳齊齊前來要人,難不成……這李元景要的人,與長孫無忌要的人,其實都是這幾個人?


這到底怎麼回事?


荊王府的人如何與長孫家牽扯上關係?


馬周覺得自己智商有些不夠用,捋了半天,也捋不明白這其中的瓜葛……


索性不去管了。


荊王府的人也好,長孫家的人也罷,反正我都已經放了,從此與我無關。


至於是否長孫家的人被荊王府的人帶走,就讓李元景和長孫無忌去掰扯吧,你們一個兩個的都面子大,咱遠遠的避開還不行嗎?


李元景一路火急火燎的趕回王府,到了書房,便命人將紇干承基等人帶上來,他現在沒心思追究紇干承基為何去招惹房俊,為何在西市鬧事,甚至沒心思去管紇干承基為何屠殺明德門的守城兵卒,只有一個心思——趕緊將這貨遠遠的打發出去。


甚至於,琢磨著是否要徹底滅口,以絕後患……


未幾,親信將人帶到書房。


盡管明白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但李元景依舊火冒三丈,人剛剛進來,他便拍著桌子憤怒的呵斥:“汝等都是豬腦子嗎?嗯?難道不知此次任務牽扯深遠、後果嚴重?乾凈利落的完成任務便是,為何去屠殺守城兵卒,又為何招惹房俊那廝,為何……呃?”


人一進來,李元景劈頭蓋臉的一頓狂噴,等到噴到半路,猛然驚醒,瞪大著眼珠子看著面前幾個“乞丐”,手指頭指著這幾人的鼻子,驚駭問道:“爾等何人?”

wwccss2001 發表於 2019-9-2 20:07

第105章

人一進來,李元景劈頭蓋臉的一頓狂噴,等噴到半路,猛然驚醒,瞪大著眼珠子看著面前幾個“乞丐”,手指頭指著這幾人的鼻子,驚駭問道:“爾等何人?”


幾個“乞丐”默不作聲。


李元景想想剛才自己說的話,恨不得抽出刀子將自己的舌頭割下來,怎地什麼話都亂說呢?


可他更想抽刀將自己那個親信給宰了……


老子讓你將紇干承基帶回來,你特麼這是給老子帶回來什麼人?


那親信見到李元景殺人般的目光,急忙上前,指著其中一個“乞丐”,低聲說道:“王爺,您仔細看看,這位是誰……”


李元景抬起一腳便將其踹翻在地,怒駡道:“老子管他是誰,紇干承基呢?你特麼不將紇干承基帶回來,帶回來這幾個人有什麼用?老子告訴你,若是紇干承基出了任何差錯,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整顆心都快碎了。


不顧一切的跑去李二陛下豪賭一番,幾乎壓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可是到頭來紇干承基不知道去了哪兒,給他弄來這麼幾個人。若是紇干承基落到馬周手裡,這就算是東皇太一來了,也救不了他。


那親信抱著頭大聲求饒:“王爺,王爺您好生看看,這人您認得啊!”


李元景腳下不停,大罵:“老子只要紇干承基!這幾個人……嗯,嗯?”


踹著踹著,他抬頭一看,便正好與剛剛親信指著的那“乞丐”目光相對,看著這一張雖然落魄憔悴,卻又無比熟悉的臉,下意識的便停止了腳踹的動作,下巴都快要驚掉了,指著那“乞丐”,吃吃道:“你你你……你怎地在此地?”


那人微微一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卻依舊難掩其風采,一揖及地,恭聲道:“見過荊王殿下。”


李元景瞪大眼珠子,驚詫道:“長孫沖,你不要命啦,還敢回長安?”


那人笑道:“在下生於長安,長於長安,即便是死,亦要埋骨於此,豈能不回來呢?”


李元景陰沉著臉,他猜不透這其中到底是何緣故,明明應該是紇干承基,怎地變成了長孫沖?


長孫無忌那個老狐狸也當真陰險,沒有動用自己手底下一兵一卒,完美的避開了李二陛下的耳目,卻指使早已銷聲匿跡的長孫沖去華亭鎮對付房俊,還真是出人意料。


紇干承基那個混蛋也是個白癡,自己早已算準了長孫家會在江南對房俊動手,更通過董家密諜予以協助,卻依舊讓長孫沖等人活著回到了長安。


只是不知這發生在背後的整件事,長孫沖到底知道多少……


李元景心中驚疑不定,看了看長孫沖,沉聲道:“汝乃大唐之欽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不過本王到底與令尊有幾分交情,不願手刃於你,且將你綁縛陛下面前,汝之生死,皆有陛下定奪,莫要怪我。”


不管紇干承基去了哪裡,他絕對不敢將長孫沖留在府上。


且不說長孫沖乃是謀逆欽犯,單單盜取震天雷這件事情上,長孫沖便是參與者,不將他推出去,誰來給丟失的震天雷頂缸?


長孫沖整理了一下亂髮,明明邋遢骯髒、身處絕境,卻予人淡然自若之風采,聞言不緊不慢道:“殿下何至於此呢?若是將吾交予陛下,三木之下,吾恐難抵擋,難道您就不怕吾道出您於江南所行悖逆之事?”


李元景心裡“咯噔”一下,卻兀自強撐著:“吾乃大唐親王,陛下手足,單憑你一面之詞,誰會相信?”


長孫沖好整以暇,淡笑道:“若您不是大唐親王,不是陛下手足,或許當真沒人相信在下的話。可是您以為,有沒有證據很重要嗎?陛下只要認定你有悖逆之心,那就足夠了。”


開玩笑,皇帝對於覬覦皇位之敵人,想要殺之何曾需要證據?


僅僅一個“莫須有”,那就足夠了!


李元景手足冰冷……


紇干承基被審訊之後供出自己,長孫沖指認自己,兩種情況所導致的後果絕不會有任何不同,自己必死無疑!


哪怕是皇帝再顧及他的名聲,當事情的真相浮出水面之後,亦不可能容忍。


想到這裡,他眼目之中凶光大盛。


長孫沖依舊站在那裡,沒有一絲一毫窘迫惶恐之色,反而淡笑道:“怎麼,殿下想要殺人滅口。”


李元景不吭聲,但是眼中殺氣越來越烈。


本就是一個亡命天涯的朝廷欽犯,又頂著紇干承基的名頭被自己從京兆府牢獄之中帶回來,就算是將其殺了滅口,亦是人不知鬼不覺,毫無後顧之憂。


長孫沖卻對李元景洩露出來的殺氣不屑一顧,玩味的看著這位親王殿下,輕聲道:“在下一入城,便以將信物遣人送給家父,眼下只怕家父業已抵達京兆府,跟馬周要人。您若是在這裡將在下滅口,時候家父跟您要人的時候,不知您打算如何搪塞推脫?”


李元景頓時氣勢就洩了大半截兒……


人名有起錯的,但是外號沒有叫錯的,長孫無忌“陰人”之名朝野盡知,這些年倒在長孫無忌陰謀詭計之下的大臣數之不盡,當面笑嘻嘻,背後下死手,這是長孫無忌一貫以來的作風。


若是知曉兒子入了荊王府便蹤影全無,李元景幾乎可以想像長孫無忌接踵而來的報復。


李二陛下或許還顧忌著“千古一帝”的名聲,非是證據確鑿不願意對自家兄弟下死手,長孫無忌卻全不管這些,沒有證據也會弄出點證據,然後將他悖逆之舉弄得天下皆知,逼著李二陛下幹掉他……


只要想想長孫無忌陰仄仄的笑容,以及歹毒陰狠的手段,李元景連一根汗毛也不敢動長孫沖。


就在此時,門外有內侍前來稟告:“王爺,趙國公門外求見。”


說曹操,曹操到,長孫無忌居然親自出馬……


李元景默然不語,只是看著長孫沖,心中權衡許久,難以取捨。


長孫沖似乎讀懂了李元景的心思,微微躬身,低聲道:“在下戴罪之人,不知明日之生死,唯求得脫樊籠,逍遙自在,安享餘生。今日之事,在下轉眼即忘,自今而後,再也不會想起,況且明日一早,在下就將出城亡命天涯,此後餘生,怕是再無回返長安之機會,長安城裡的恩怨種種,早已如朝露一般消散,殿下但可安心便是。”


李元景長歎一聲。


他想要殺掉長孫沖,這是一個巨大的隱患,不將其除之而後快,日後豈能安寢?


但他更忌憚長孫無忌,一旦與長孫無忌結下殺子之仇,面對隨即而來的瘋狂報復,實在是沒有信心能夠抵擋得住……


眼下能做的,也就唯有權且相信長孫沖一回。


李元景緩緩頷首,道:“還望大郎記得之日之言語,另外,本王也指天立誓,有朝一日若有機會,定會洗刷大郎之冤屈,為你昭雪正名,使你有重返長安之機會。”


不管長孫沖信不信,話先說到這裡,能穩住他自然最好,穩不住,也不靡費什麼。


至於羈押長孫沖做人質這等做法,李元景是萬萬不會做的,長孫無忌不僅“陰”,而且“狠”,一旦知曉自己試圖將長孫沖作為人質以脅迫長孫家,說不得長孫無忌立馬壯士斷腕。


反正這個曾經被視為長孫家榮耀的嫡長子如今依然人不人、鬼不鬼,有家不得歸,豈能再因他使得家族遭受脅迫?


長孫沖笑了笑,不以為然,道:“既是如此,在下就等候殿下的佳音了……既然家父已經前來,那在下就不逗留了,此番多謝殿下仗義援手,在下銘記在心,就此別過。”


李元景本想著見一見長孫無忌的,畢竟到了自己門口,豈有不見之理?


但是聽長孫沖這麼一說,頓時覺得還是不見為好。


畢竟自己使壞在先,趁著長孫家陷害房俊之機會,試圖玩一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結果自己去京兆府牢獄撈自己人,反而將長孫沖給撈了出來。


這若是跟長孫無忌見了面,那得有多尷尬……


李元景到底不算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有野心有貪欲,卻少了那一份面厚心黑唾面自乾,就覺得此刻若是能夠避免這種尷尬,實在是最好不過。

wwccss2001 發表於 2019-9-2 20:14

第一百零六章 詳談


趙國公府。


自從家主返回之後,家中所有家僕侍衛盡皆出動,嚴守各處門禁,不准任何人出入,如臨大敵一般。


下人們來回走動都躡手躡腳,氣氛充滿了一股肅殺的意味。


書房之內,長孫無忌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聲的長子,捏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已然青筋暴突。


這兩年已然愈發顯得渾濁的眼眸之中,盈滿了水氣。


昔日玉樹臨風、豐神如玉的長孫大郎,曾惹得長安城中貴婦少女競相愛慕,與陛下之嫡長女恩愛和滿,不知多少人就連做夢都想如他一般,成為人人艷羨的人生贏家。


然而現在,蓬亂骯臟已然不足以形容,那種骨子裡透出來的憔悴與絕望,令長孫無忌這樣的鐵石心腸亦忍不住潸然淚下。


原本叱責其不該返回長安的話語湧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只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


縱然他長孫無忌曾經權傾朝野,縱然他身後的關隴貴族曾是這個帝國的支柱,然而造化弄人,時至今日,他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最鍾愛的嫡長子亡命天涯,人不人鬼不鬼有家不能歸。


也不知發出今日的第幾聲嘆息,這才說道“行啦,起來吧。”


長孫沖卻依舊長跪不起,頓首飲泣道“孩兒不孝,未能侍奉父親膝下,還要父親為吾之安危擔驚受怕,實在百死莫贖其罪。”


烏鴉反哺、羔羊跪乳,一個人哪怕再是窮兇極惡,難不成還比不上畜生感激哺育之恩?


長孫無忌抬起頭,望著祥雲紋飾的房樑,將眼中淚水生生憋了回去,這才說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眼下區區挫折,不應懷恨抱怨,而要將其當作上天對你的磨礪。好男兒心如鋼鐵,諸般業障壓身,亦要屹立不倒,如此方為吾長孫家之男兒!這般哭哭啼啼,是要讓長孫家列祖列宗為你蒙羞嗎?”


長孫沖不敢再哭,起身垂著頭,淚水卻依舊抑制不住的流淌。


誰也不知道這兩年他吃過怎樣的苦,受過怎樣的罪,看似在高句麗得到淵蓋蘇文的重用,但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高句麗人也懂,哪裡會對他真正推心置腹?那種寄人籬下時刻擔憂生命難保的日子,簡直不足以與外人道。


此刻回到長安,站在父親面前,所有在外人面前偽裝出來的堅強都瞬間崩潰,內心的情感不受控制的宣洩而出……


長孫無忌招招手,讓長孫沖坐在自己下首,父子相對,溫言問道“事情到底怎麼回事,因何會被捉入京兆府牢獄,又因何被李元景帶走?”


長孫沖平緩一下情緒,這才說道“孩兒收到父親的信函,便即向淵蓋蘇文借了武者死士連夜乘船前往華亭鎮。原本一切順利,孩兒收買了華亭鎮一個巡夜的兵卒,趁著雨夜潛入儲存震天雷的倉庫,偷走一部分,炸毀一部分,然後撤回船上,卻不料遭到伏擊,手下死傷慘重……”


便將經過詳細道出。


最後,他才說道“……入城之時,也不知怎麼回事,那些守城兵卒見到吾等盡皆乞丐打扮,忽然就嚴加盤查,孩兒無奈,只得逃脫,那些兵卒居然窮追不捨,孩兒無法脫身,只能命令死士奮力抵擋,自己則尋到吾家商隊,出示信物,潛入城中。誰料到進了西市,忽然就有房俊的人跳出來,二話不說,衝上來就要拿人,便又起了衝突,雖然仗著貨棧的武士和腳夫將其逼退,但是轉眼就叫來京兆府的巡捕差役,甚至連馬周都親自出動,便被捉入大牢,再接著,便是李元景前來,錯將孩兒當作他的手下,給撈了出去……”


過程之曲折,處處陰差陽錯不可思議。


然而長孫無忌沒心思嗟嘆兒子時運不濟,處處倒霉,而是盯著長孫沖問道“你是說,李元景將你等當做他的人,所以不顧一切的予以救援,這才得以出了京兆府牢獄?”


這與他之前的猜想幾乎不謀而合,若當真如此,那麼其中之意味,可就駭人聽聞了!


果然,長孫沖點頭道“卻是如此,而且孩兒與李元景當面說話,可以肯定那些在長江之上偷襲的人馬,就是李元景的人!”


長孫無忌捋著鬍鬚,沉吟道“亦即是說,那些得而復失的震天雷,極有可能就在李元景手中?”


長孫沖肯定道“沒錯!”


長孫無忌感嘆道“這位荊王殿下,欲行悖逆之事啊!”


他讓長孫沖去盜取震天雷,是為了陷害房俊,並非是將其敬獻給淵蓋蘇文以便提升長孫沖在高句麗的地位,在長孫無忌看來,無論高句麗是堅壁清野亦或是修築長城抵禦大唐進攻,都只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


只要李二陛下御駕親征,百萬大軍進入遼東,平滅高句麗只在彈指之間,絕對不會有任何意外。


歷史上以少勝多的戰例數之不盡,但是何曾有過雞蛋將石頭撞碎的例子?


高句麗就是那一支雞蛋,在堅若磐石的大唐鐵騎面前,出了粉身碎骨,斷然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更何況眼下的大唐軍隊裝備了不少火器,連薛延陀那等橫行漠北的霸主都折戟沉沙頃刻之間覆亡,何況區區一個高句麗?


雷霆掃穴、風卷殘雲,亦不足以形容將來東征之形勢。


所以高句麗只是長孫沖暫時棲身之所,絕非長久之計……


然而身為大唐親王的李元景,他要震天雷幹嘛?


答案顯而易見……


長孫無忌又問道“此事,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長孫沖微微垂首,默不吭聲。


長孫無忌就又是嘆了口氣,兒子心中對陛下滿是怨懟呀……


不過想想,亦能理解。


原本有著無限美好之前程,朝堂上下人人盛贊,結果卻處處被房俊壓制,年輕人火氣大自然壓抑不住,有所嫉妒,甚至有所爭鬥,自是難免。但是房俊那廝一飛衝天,已然不是誰想打壓都得壓得住,兒子心中憤懣失落,亦是情有可原。


但是先傳出房俊與長樂之曖昧,繼而長樂與兒子和離,如此巨變哪個男人受得了?


眼下打壓房俊已不可能,待到太子登基,房俊作為其左右手,自然愈發水漲船高。


想要徹底壓住房俊,那就只能打擊太子,扶持另一位皇子奪得儲君之位,憑藉從龍之功才能穩穩的壓在房俊頭上。


這一切,長孫沖做的都沒錯。


若說有錯,錯就錯在他失敗了……


至於陷害太子瘸了腿,長孫無忌更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你害得我兒子無法人道、斷後無嗣,只是瘸了一條腿算得了什麼?


但是這一切,並不代表長孫無忌就希望李元景謀朝篡位成功。


他對李二陛下有怨氣,卻絕沒有恨。


當年併肩作戰攜手共赴生死的情誼,絕非說說而已,若非那些情分仍在,李二陛下又豈能容忍他長孫無忌一而再的挑撥“爭儲”?哪怕長孫沖意圖謀反,也只是發了一道聖旨便草草了事,不聞不問。


既沒有追究長孫家的責任,更沒有發下海捕公文命令天下各州府縣刮地三尺的予以追捕,這就是明擺著給長孫沖一條活路。


換了任何一個皇帝,哪個能做到這種地步?


至於打壓門閥,那是為了鞏固皇權的必要手段,門閥不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聯合起來對抗皇權嗎?這是利益之爭,亦是君子之爭,誰勝誰負,無所怨尤。


所以太子可以換,可以扶持魏王甚至是晉王登上儲君之位,但是皇帝之位,必須穩如泰山。


這是長孫無忌的底線。


長孫沖最是了解父親的心思,故而沉默良久,這才抬起頭,說道“陛下恩義,孩兒豈能不知?總歸是孩兒做錯事,陛下能夠任由孩兒流亡天涯,這已然是無上之恩典。不過李元景之事,依孩兒之見,不宜現在就揭破,或許可以有漁利之機會。”


長孫無忌眼睛瞇了一下。


漁利?


這倒是個好主意……

wwccss2001 發表於 2019-9-3 10:20

第一百零七章 等待


對於長孫沖對李元景的判斷,長孫無忌表示贊同。


李元景此人才智兼備,可以說是少有的人才,若是放在尋常的世家門閥,足以勝任六部主官。只可惜性格有些軟弱,遇事瞻前顧後,未免欠缺魄力,非是成就大事之英才。


所以李元景絕對不會去皇帝面前,告發長孫沖潛回長安之事。


他即害怕由此洩露出華亭鎮之事,使得李二陛下升起殺心,又怕長孫沖一旦沒有好下場,長孫無忌的瘋狂報復。


色厲膽薄,好謀無斷,此人不足慮也。


至於李元景所言會為長孫沖爭取免罪,聽聽也就行了……


雙方之間很神奇的取得了短暫的妥協,李元景不敢舉報長孫沖,長孫家願意看著李元景折騰,等著坐收漁翁之利,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不過長孫無忌自然擔憂長子的未來,身為長孫家的長子嫡孫,縱然往後不可能執掌家業,卻也不能客居異鄉、流亡天涯吧?


長孫無忌吩咐道“去客房洗漱一番,換一套乾淨衣衫,為父帶你去見一個人,然後便即刻離開長安,為父亦要入宮請罪。”


不要奢望長孫沖潛回長安之事能夠瞞得過李二陛下,“百騎司”絕不是吃乾飯的。


有些事,李二陛下看在眼裡,卻渾不在意。


這是一位真正有心胸的帝王,莫要被“殺兄弑弟逼父退位”給唬到,就認為李二陛下心黑手狠六親不認,事實上只要不觸及他的底線,他能夠容忍任何人、任何事,遠比歷史之上所有帝王都要寬厚。


當然,龍有逆鱗,一旦觸及到他的底線,所激發出的兇殘暴戾是所有帝王所必備的殘忍冷酷……


而有些事,李二陛下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不聞不問,卻冷眼旁觀。


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在乎名聲的皇帝,他願意等待那些心懷叵測、有悖逆之心的臣子自己主動跳出來,然後再以雷霆萬鈞之勢予以鎮壓,自始至終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不肯讓自己的名譽沾染一絲半點的瑕疵。


所以千萬不要以為有什麼事情能夠瞞得過這位心明眼亮的皇帝,那是真正的明察秋毫、燭照萬里。


你有事瞞著他,他認為你心懷悖逆,雖然不言語,卻給你記在小本本上,等著有朝一日一起算帳。


你毫不避諱的直言,他認為你雖然有錯但忠心可鑒,大手一揮不予計較。


侍候了李二陛下這麼多年,長孫無忌對於李二陛下的性情自然無比瞭解,所以哪怕他一直以來與皇帝對著幹,極力維護世家門閥的利益,卻都將一切放在明面上。


我為的是家族的利益,但堅決擁護皇帝陛下的領導……


這就是政治路線的正確。


只要這個立場不變,那麼無論最後到了何種境地,長孫一門都會得以善終,並且福澤後代。


該交代的一定要交代清楚,自己愛子心切,不忍長子慘死,所以罔顧國法,要打要罰您隨意……這般光明磊落,李二陛下反倒釋然,不會斤斤計較,畢竟是人之常情;若是藏著掖著,被李二陛下事後察覺,那才是大大的不妙。


不過在此之前,長孫無忌還想要向某人要一個承諾。


一個抹去長孫沖所有罪名,准許他返回大唐的承諾……


神龍殿。


李元景離去良久,李二陛下依舊坐在書案之後,沉吟不語。


李君羨束手立於一旁,見到陛下遲遲不言不語,上前一步,低聲道“陛下,是否需要末將派人暗中監視一下荊王殿下?剛剛荊王所言,末將總覺得有些不盡不實,或許其中另有隱情。”


李二陛下手指在書案之上輕輕敲擊,發出“扣扣”的輕響,良久,才忽而一笑,搖頭道“不必。荊王既然這麼說,朕就相信他,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兄弟自然要一條心才好。你現在派人去監視著,萬一發現荊王所言皆是謊話,並且當真另有隱情,豈不是逼著朕去追究荊王的欺君之罪?”


“末將不敢!”


李君羨嚇了一跳,可不帶這麼坑人的!


離間皇室手足之情?


剁了腦袋都不冤啊……


李二陛下道“說說而已,何必當真?”


李君羨一頭汗“……”


您是皇帝啊,君無戲言您沒聽過?你這“說說而已”的一句話,搞不好我的小命就沒了……


李二陛下沒在意李君羨的怨念,道“此事到此為止,萬勿派人監視荊王,甚至是這件事都放下來,不要摻和了。”


李君羨領命“末將遵旨!”


李二陛下輕輕揮手,道“行了,你暫且下去吧。”


“喏!”


李君羨提著的心放下,輕手輕腳的離開。


殿內只剩下李二陛下一人,他坐在書案之後,一雙眼微微眯起,神情沉肅,不見息怒。


良久,他才站起身,緩緩來到視窗,將半開著的窗戶整個推開,入目是花園之中翠綠的花樹、嬌豔的花朵,有鳥雀啾啾,飛舞盤旋與花樹之上。


自古天家無親情啊!


面對著天下至尊的權力,誰能無動於衷呢?


得到時,要不惜一切鞏固自己的皇權,哪怕是兄弟鬩牆、父子反目。


得不到時,更要抓住一切機會逆而篡取,哪怕是殺兄弑弟、逼父退位。


這就是天家,權力之鬥爭伴隨著血腥與殺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世世代代,永無休止。


雖然不明白李元景到底在背後做了什麼,但是只看他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模樣,便知道那個被京兆府關入牢獄的所謂的“妻弟”,必然是受其指使幹了一件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導致李元景寧願冒著惹自己生疑的風險,亦要將人撈出去。


這就是在賭他李二不願再次將雙手染滿兄弟的鮮血,賭他李二好大喜功、自珍羽毛,不願意再一次背負“殺兄弑弟”的罪名。


李二陛下將一切都看得透澈,但是他也承認,李元景賭對了。


區區跳樑小丑一般的行徑,便是縱容你下去,又能掀起什麼樣的風浪呢?


既然你賭我會站在一旁看著你一步一步的走下去,等到關鍵時刻才會雷霆一擊撥亂反正,那麼我就遂了你的心願,成全你。


這煌煌大唐,是他李二的天下,他就是這個國度裡至高無上的君王,所有眾生螻蟻,都要在他腳下臣服。今日縱容於你,亦是給你一個懸崖勒馬的機會,若是改弦更張重歸正路,那麼現在的所有錯誤都可以原諒,因為正如李元景所猜測,他不願雙手再一次沾滿兄弟的鮮血;可若是執迷不悟一意孤行,那麼李二會讓那些亂臣賊子明白,有些事情所要付出的代價,是他們絕對無法去承受……


李二陛下諸多皇子公主當中,誰是他最鍾愛的子女呢?


但凡熟悉皇室的人,都知道答案必然是晉王殿下、晉陽公主與衡山公主……


這三位嫡出的皇子公主,本身聰明伶俐乖巧懂事自然惹得皇帝喜愛,但更重要的是文德皇后殯天之時,曾握著李二陛下的手,哀求他要好生照顧這幾個幼年的孩子。


李二陛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尤其是對於愛妻,所以他做到了。


他將這三個年幼的孩子接到自己的宮裡,親自撫養、教導,就像是尋常人家那樣父子兩代人住在一起,朝夕相對,極盡和藹。


然而現在誰若是再問一問誰是李二陛下諸子之中最慘的那一個,毫無疑問,所有人都知道是晉王李治……


一場因為爭儲而引發的動盪,結局是長孫無忌被皇帝疏遠,晉王李治被皇帝圈禁。


就在自己的王府之中,青蔥年歲的晉王殿下便不得不困守高牆畫地為牢,雖然一應供給全部照舊,不曾有一絲半點的苛刻與怠慢,然則不准踏出府門一步的懲罰,對於這樣一個生性靈動的少年來說,比任何懲罰都要來得嚴重。


此刻,剛剛滿了十六歲的晉王李治就如同一個將要致仕的老者那般,四肢放鬆的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略顯呆滯的目光透過頭頂一株槐樹的枝葉,看著天空上肆意翱翔的鷹隼。


不言不語,一動不動。


恍如時光靜止,心如止水……

wwccss2001 發表於 2019-9-3 10:25

第一百零八章 蠱惑


不遠處的宮闕門口,晉王妃一身絳色宮裝站在漢白玉臺階上,身形婀娜容顏秀美,清澈的眸子望著大槐樹下搖椅上的那個身影,早已盈滿了水氣。


將左右跟隨的侍女斥退,輕移蓮步上前,走到搖椅一旁蹲下身去,青春曼妙的身體彎出一道盈潤的弧線,握住晉王李治的手掌,貼在自己光潔如玉的臉蛋兒上,輕輕婆娑著……


她亦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未曾經歷太多人生浮沉,又哪裡有更多的言語與體悟,去勸慰自己的丈夫呢?


然而看著這個英俊高貴的男人在自己的面前鬱鬱寡歡、意志消沉,心中宛如刀割一般疼痛。


她只能用這樣的親昵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愛慕和擔憂……


感受到手掌新傳來的滑膩和溫熱,李治這才將目光從遼闊的天空收回,微微轉頭,便見到妻子秀美的側臉,以及剪水一般的眼眸。


還有那緩緩流出的淚水……


手指肚輕輕拭去掛在嬌嫩肌膚上的淚水,李治輕笑道:“你已為人母,自當堅強,何以依舊這般多愁善感,柔嫩嬌弱?”


晉王妃吸了吸精緻的瓊鼻,柔聲道:“臣妾才不嬌弱呢!臣妾願意與殿下一起,哪怕天塌地陷,哪怕黃河倒卷,亦攜手並肩,不離不棄!”


李治愛憐的婆娑著她的臉蛋兒,輕聲道:“說的什麼渾話,還天塌地陷、河水倒卷……本王乃是皇子,天潢貴胄,你嫁給我,這一生一世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卻好似要上陣殺敵一般悲壯,真是個傻丫頭。”


晉王妃不依,道:“臣妾才不是傻丫頭!臣妾知道殿下心裡委屈,更知道殿下的淒苦,明日臣妾便入宮,哪怕是跪在太極殿外,亦要求得父皇恩典,赦免殿下的圈禁之罪!這些事情分明都是趙國公弄出來,何以他如今好生生的逍遙快活,卻要殿下承受這等孤苦之刑罰?父皇不公平!”


太原王氏源遠流長,歷朝歷代人傑層出不窮,即便是一介女子,亦有一種低斂沉穩之中透露出來的昂藏之氣,巾幗不讓鬚眉。


然而李治的笑容卻淡了下來,緩緩抽回手,說道:“父皇燭照萬里、千古聖君,其實汝可以隨意詆毀?這等話語以後萬萬不可再說。”


“我……”


晉王妃心中一顫,知道自己說錯話,正欲解釋,忽聽身後腳步響動,回頭看去,卻是一個內侍快步跑來,神情略顯振奮,高聲道:“殿下,趙國公前來拜訪,正於門外求見!”


晉王李治面色瞬間陰沉,盯著這內侍一聲不吭。


晉王妃卻柳眉一軒,不悅道:“他還嫌害得殿下不夠麼?出去回話,就說殿下身體不適,不便會客。”


以往,她將長孫無忌當作能夠輔佐晉王登上帝位的霍子孟,對其殷殷期盼,視作晉王之肱骨。然而在晉王被陛下圈禁之後,晉王妃頓時將所有委屈、怨憤,盡皆傾瀉到長孫無忌身上。


若非長孫無忌辦事不利牽累晉王,深受陛下寵愛的晉王又何以會被圈禁?


李治掃了她一眼,沉聲道:“趙國公乃本王之舅父,血脈相連,焉能不見?傳出去怕是又要多一個薄情寡義、不孝長輩之罪名。”


晉王妃唯唯諾諾,不敢應聲。


李治這才看向那內侍,淡然道:“出去傳話,請趙國公入府相見,而後你便去九山昭陵,為母后打掃神道、侍奉松柏吧。”


那內侍先是一愣,旋即“噗通”跪地,哭泣哀求道:“殿下,饒了奴才吧!”


李治神情堅定:“出去!”


身為晉王府的家奴內侍,卻對趙國公登門拜訪報以喜悅和殷望,這說明什麼?


說明這些人心中不安於現狀,甚至存有怨尤,一旦這種心思生根發芽,極有可能會背著他作出某些自以為有利於他晉王的事情。


將他推入萬劫不復之深淵!


這等人,不懂隱忍、不知進退,如何能夠留下身邊?


那內侍再不敢多言,腳步沉重的離去。


就在大槐樹不遠處的一座涼亭之中,李治親自燒水沏茶,招待長孫無忌父子。


亭外是一方池塘,夏日炎炎,池塘中荷花茂盛,荷葉首尾相連層層疊疊,遮住了大半個水面,微風拂過,葉片顫巍巍搖動,池水蕩漾著一圈一圈的漣漪,時有錦鯉暢遊其中,搖頭擺尾。


風過涼亭,暑氣頓消。


李治提著黑陶茶壺,將清澈翠綠的茶水注入兩個黑陶茶盞之中,而後將茶盞分別推到長孫無忌和長孫沖面前,笑道:“今日閒坐品茗,忽然發覺似黑陶這等簡陋之茶具,方能使得茶葉之真味愈發呈現,以往只知一味崇尚奢華,卻哪裡識得這等真諦?”


長孫沖連忙道謝。


長孫無忌愣了愣,抬手拈起茶盞,略作沉吟,這才淺淺的呷了一口。


茶水滾燙,入腹之後卻沒有多少燥熱之感,唇齒之間殘留的回甘使得渾身上下有一種通透之感,似乎這茶水就應當在盛夏之時飲用。


李治則對著長孫沖微笑道:“久已不見兄長,還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無緣碰面,卻不想今日兄長居然登門,本王深感欣慰。”


對於長孫沖出現於此,李治很是意外。


不過仔細一想,也就釋然,父皇既然連一張海捕公文都不願頒佈,自然是存著留長孫沖一命的心思,既然如此,只要長孫沖不要在大唐境內大搖大擺的四處招搖,大抵也沒人會去尋他的晦氣,非得將其行蹤舉報給父皇,明正典刑。


長孫沖苦澀一笑:“戴罪之人,苟延殘喘,本不該汙了殿下之門楣,可吾等畢竟是表兄弟,不得不冒昧前來,有一事相求。”


李治奇道:“不知兄長有何難處?不過非是本王不願相助,本王眼下之情形,兄長也可見到,被父皇圈禁於這府邸之中,雖然一應俱全,卻終究沒了自由,怕是有心無力。”


我一個被圈禁的親王,能夠坐在這裡和你們父子喝喝茶,這已經是父皇莫大的恩賜了,其餘的權力半點也無,哪裡能幫得上長孫沖?


再說這天底下若是連你爹長孫無忌都辦不了的事情,除去父皇之外,誰還能辦得了?


長孫沖卻閉口不言。


李治便看向長孫無忌,看看這父子兩個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長孫無忌放下茶杯,溫言問道:“殿下最近可好?”


李治想了想,道:“不好。”


長孫無忌:“……”


現在的年輕人怎地都不按套路來,說話噎死人,還能不能愉快的聊天?


李治歎了口氣,指了指花園掩映之中的亭臺樓閣飛簷斗拱,頹然說道:“長安太熱,尤其是一到三伏天,就好似一個巨大的火爐一般,固然有冰塊供應,可哪裡及得上涼風習習、細雨綿綿?所以本王打算向父皇求情,准許本王前往驪山的別苑居住,反正都是圈禁,在哪裡圈著還不是一樣?只是卻被父皇給拒絕了……”


長孫無忌不知說什麼好。


殿下,您這可是圈禁呐,自古以來都是皇室之中比廢黜爵位更為嚴重的懲罰,差一步便是除名玉碟、廢為庶民了,您這心是有多大,居然還因為天熱請求皇帝將你的圈禁之地換一換……


不過這話語之中的意味,長孫無忌自然聽得出一二。


不僅他聽得出,長孫沖也聽得出。


長孫沖聞言,介面說道:“殿下乃是陛下皇子,天潢貴胄,天資絕頂乃當世豪傑,豈能甘願一生圈禁於此,壯志消沉,隨波逐流?”


李治奇道:“本王自然不願一生圈禁於此!”


長孫沖剛剛面色一喜,聽聞李治續道:“……所以本王請求父皇,換一個地方圈禁啊!圈禁什麼的,本王無所謂,但是這天氣太熱著實受不了……”


長孫沖:“……”


場面一度很是尷尬,聊著聊著把話給聊僵了,豈能不尷尬?


李治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笑著給父子兩人斟茶,道:“舅父與兄長今日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長孫無忌看著李治清澈明亮的眼睛,沉聲道:“殿下當真就打算消磨於此,一腔抱負盡付東流?”


言辭神情之間,滿是蠱惑。


李治沉吟不語。


心中卻恨不得將長孫無忌捅上幾刀,本王已經被你給害成這樣了,你還不肯甘休,難不成非得本王被父皇砍了腦袋,你才能死心?


父皇的兒子多得是,你別揪著本王一個人往死裡禍害呀!

wwccss2001 發表於 2019-9-3 10:30

第一百零九章 警告


長孫無忌看著李治清澈明亮的眼睛,沉聲道:“殿下當真就打算消磨於此,一腔壯志盡付東流?”


李治啞然。


緩緩拈起茶盞呷了一口茶水,在口中慢慢品味著回甘,良久,才嗟歎一聲,道:“舅父何必如此執著?吾與太子一母同胞,您是吾之舅父,亦是太子之舅父,何妨忠心輔佐,宜家宜國?亦能延續舅父與父皇風雨同舟之情誼,百世之後,必然成為佳話。”


長孫無忌不答,微微直起腰,兩隻眼睛炯炯的盯著李治,一字字道:“殿下,當真甘心?”


李治笑了起來,反倒安慰長孫無忌:“舅父,時也命也,天生吾李治非為嫡長,如之奈何?太子對吾手足情深,頗多照顧,吾自當盡心輔佐太子,繼承父皇的宏圖偉業,締造大唐百年盛世!舅父無需再說,何去何從,吾心中自知。”


盛夏午後的涼亭涼風習習,池塘邊柳樹上有蟬嘶鳴。


涼亭內一片靜謐。


長孫無忌定定的瞅了李治良久,方才起身,躬身施禮道:“是老臣唐突了,殿下宅心仁厚、品德高尚,老臣多有不如也。打擾殿下良久,這就告辭了。”


言罷,起身離開涼亭。


長孫沖急忙起身相隨。


李治亦站起身,挽留道:“舅父何必如此?吾與舅父乃是至親,自然明白舅父之厚愛,只可惜吾胸無大志,亦不願違心行事,故而只能辜負舅父了。不過舅父已然多日未曾光臨吾這府邸,不妨留下用過晚膳,吾亦好向舅父多多請益。”


長孫無忌口中道:“人各有志,殿下心胸疏朗,老臣自當為殿下高興,只是老臣年事已高,哪裡敢當殿下之‘請益’?今日有些乏了,日後再來與殿下飲茶談心吧。”


腳下不停,向著外頭走去。


長孫沖自然亦步亦趨,只是走到花園門口,回頭瞄了一眼,只見晉王李治正負手立於涼亭前的石階上,風吹衣袂,卻是看不清臉容神色……


出了府門,登上馬車,長孫沖回首望了一眼晉王府的門闕,說道:“晉王殿下聰慧伶俐,奈何胸無大志、略遜氣魄,非是成就大事之人選。”


“哼!”


長孫無忌冷哼一聲,道:“胸無大志?千萬被別晉王人畜無害的外表所欺騙,為父看著晉王殿下長大,這位雖然平素兄友弟恭、溫和謙遜,實則對於他那些兄長卻頗多不屑。他雖然拒絕了為父,但是為父從他眼中看得見滔天的野心,以及堅韌的意志,他只是在等,等待一個似乎永遠都不會有的可能,只要機會來臨,風雲攪動,便是他金鱗化龍之時!”


長孫沖呆了一呆,沒料到父親居然如此看重晉王。


他自幼便對父親頗多崇拜,因為父親所有的綢繆最終都無比正確,從未出錯。


既然父親說晉王是“潛龍在淵”,那麼就一定是!


“只是可惜啊,殿下未能領受父親的暗示也就罷了,若是能夠得到殿下的承諾,他日功成之時赦免孩兒之罪……”


今日前來本就是想要跟李治要一個承諾,若是這位異日登臨大寶,長孫家出人出力,能夠赦免他的悖逆之罪。


若李治不能成事也就罷了,既然父親如此看好李治,卻未能得到他的承諾,豈非白來一趟……


長孫無忌捋著鬍鬚,臉容深沉:“有些事情,大家你知我知,心知肚明即可,何必非得要宣之於口?為父已然將自己的意願表述清楚,只要時機來臨,只要晉王有爭儲之意,那麼長孫家便會全力以赴予以支持。不成功自然一些休提,若是成功,長孫家的利益自然要有所述求。不然,你以為為父今日帶你前來的意圖是什麼?”


長孫沖這才明白父親的用意。


根本用不著說什麼承諾的話語,只是帶著長孫沖前來,用以自然彰顯無遺。


只是……


“晉王固然聰慧,但是到底年幼,若是他不明白父親的隱意,豈非白費心機?”


“那你可當真是小瞧了晉王殿下,論心機之深沉,陛下諸子當中,無出晉王之右者!這等淺顯之用意,晉王豈會看不出?你看他並未糾結於你因何出現在長安,甚至來到這晉王府,就應當明白人家已經明白了這其中的意味。”


聽著長孫無忌的剖析,長孫沖產生了一種自卑感。


一直以來,他都對自己的智商無比自信,即便是走到如今這等田地,也只是認為“時不我與”,時勢如此,非他之錯。


但是現在那個一貫在印象之中靦腆友善、人畜無害的晉王殿下被父親說得如此厲害,實在是令他大受打擊……


難道以吾之能,當真玩不轉這名利場?


長孫沖陷入深深的困擾。


晉王府。


李治望著長孫父子連袂走出府門,笑著對走到身邊的晉王妃道:“舅父老了,昔日仗劍策騎隨同父皇奮戰廝殺的無雙謀士,如今就連說話都吞吞吐吐,可見魄力早已不復當年之盛。老驥伏櫪,英雄遲暮,奈何,奈何!”


晉王妃嬌小的身姿站在晉王一側,宛若小鳥依人,聞言溫婉道:“趙國公昔日的確是無雙國士,只可惜如今漸被父皇疏遠,關隴又遭受父皇打壓,即便是房俊這等後起之秀,聲勢都已經漸漸蓋過他去,更何況岑文本、馬周那些個當朝重臣?長孫家的榮耀已然逐漸消散,趙國公不過是在為了家族而奮力一搏而已,事成事敗,聽天由命,殿下豈可將自己萬金之軀託付於這等虛無縹緲的志氣之上?”


言辭切切,聽上去理所當然。


然而李治卻不置可否……


他含笑看著自己的王妃,那一張青春秀美的臉容令人望之便心生欲念,恨不得立即將其放置於臥榻之上狠狠韃伐,他深知這一襲端莊宮裙之下的是如何的引人入勝、食髓知味,但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話語,卻冰冷不含一絲情感。


“女人家關注好後宅之事即可,母后當年與父皇相敬如賓,深受滿朝文武愛戴,卻從不曾在父皇面前直言朝政是非,所作所為,更多只是委婉的勸諫。這世上男尊女卑、四季有序,牝雞司晨,禍之根源!”


看著王妃漸漸蒼白的臉色,李治心中軟了一下,旋即一歎,道:“回去告訴你家中那些個長輩,安分守己一些最好,若是試圖通過某些手段操控本王……縱然本王尚在圈禁之中,照樣可以令你家中那些老而不死之輩悔恨終生!”


晉王妃驚駭欲絕,斂裾跪倒在亭前石階之上,秀眸垂淚,神情悽惶:“殿下息怒,臣妾並未聽從於家中長輩之言……”


李治緩緩擺手,尚存稚氣的臉上浮現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淡然說道:“即便是聽了,亦是人之常情,本王又豈會因此責怪於你?不過你要回去告訴那些老東西,本王是龍也好,是蟲也罷,縱然深陷地獄、萬劫不復,卻也自尊自強,絕對不會受制於任何人的掌控!”


說出這番話,晉王李治神情淡然,卻字字鏗鏘,充滿了一種強烈至極點的自信!


吾乃陛下子孫、天潢貴胄,縱然一生一世圈禁於此,又豈能任由那等卑賤之人如同豚犬一般操縱、豢養?


縱死亦不為也!


晉王妃何曾見過李治這般模樣?


自成親以來,夫妻恩愛、舉案齊眉,說不盡的溫柔情話,道不出的兩情相悅,這位相貌俊朗的男子就好似世間最懂得女兒心的情人,溫柔繾綣小意呵護,令晉王妃情根深種之餘,亦難免生出“男兒志短、兒女情長”的誤解。


她即是希望郎君能夠一直這般恩愛纏綿下去,不要因為某些人的蠱惑走上一條荊棘遍佈的道路,亦無法拒絕家中長輩之叮囑,令她時刻防備晉王為某些野心勃勃之人所掌控。


能夠掌控晉王的,唯有王氏……


然而現在晉王妃才明白,自己的郎君看似溫文爾雅,實則卻是一隻笑著亦能露出獠牙的猛虎。


自今而後,怕是太原王氏在晉王心目之中,將會於那些個“奇貨可居”的傢伙一樣,再也不會受到重視。


而她自己,則有可能面臨著失寵的危機……

wwccss2001 發表於 2019-9-3 10:35

第一百一十章 煩躁


皇室也好,世家也罷,後宅之中打壓爭寵乃是常態,其間之詭異危險,絲毫不亞於一場刀光劍影的戰爭。


勝者高高在上,睥睨後宮。


敗者黯然失落,打入冷宮。


最可怕不是失敗者有可能一生都要在消沉淒涼之中度過,就連她們的子女都要因此而投閒置散,無法得到重用,喪失所有繼承家業的希望。


晉王妃固然年幼,但是生長於世家門閥,對於那些失寵的女人見過的實在是太多,她明白自己一旦被晉王所猜忌、疏遠,王府裡那些妖豔的貨色一定會奮力爬到自己頭上,無所不用其極。


所幸,晉王李治並沒有這樣的心思……


到底是明媒正娶的正妃,少年夫妻恩愛繾綣,見到晉王妃悽惶垂淚,便伸手將其拉起,握著她纖秀的玉手,輕聲道:“本王並未有埋怨王妃的意思,只是想要王妃清楚,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你我夫妻一體,早已與王氏並沒有太大的牽扯,還要本王好生生的,你便是最最尊貴的晉王妃,可一旦本王出了什麼差池,縱然你是王氏之女,下場亦是可見。所以,不要去聽從那些心懷叵測之人的蠱惑,所有的一切本王都心中有數。咱們就在這晉王府中過著神仙眷侶的日子,低調謙遜,遠離紛爭,好好的保護住自己,才能看得見光明燦爛的未來。”


晉王妃擦了擦眼淚,一雙眼眸漸漸明亮起來,她聽明白了李治話中之意。


使勁兒點點頭,反手與郎君緊緊相握,乖巧道:“嗯,臣妾什麼都聽殿下的。”


李治笑起來,牽著她的手走下亭前石階,輕鬆道:“你只需好好的當你的晉王妃,將後宅安穩下來,外面的事情自有為夫料理。為夫固然不敢自詡‘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但對於外間形勢,卻盡在掌握。”


“嗯。”


晉王妃輕輕應了一聲,抬起雙眸,充滿愛慕崇拜的看著身邊俊朗英挺的晉王李治。


李治寵溺的刮了一下她秀挺的鼻尖,笑道:“現在,給為夫準備文房四寶,為夫寫一道奏摺,懇求父皇准許咱們去驪山別苑避暑,這關中實在是太熱了!”


眼瞅著婚事臨近,房府上下都在籌備婚禮事宜,雖然只是納妾,用不著敲鑼打鼓八抬大轎,但女方好歹也是新羅公主,身份地位放在那裡,應有的禮節一個也不能少。


尤其是新羅內附,身為新羅王室的真德公主雖然並無實權,但政治地位卻無限拔高,幾乎與李氏皇族的郡主無異。


大唐必須向外界昭示對於內附之王族的重視與優待,這是政治需要,即便是李二陛下亦會時不時的召見善德女王與真德公主,一應需求無所不應。


所以這場婚禮雖然不可能比得上當初高陽公主下嫁之時那般奢華隆重,但是相比蕭淑兒嫁入房家之時的低調,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宮裡特意派來幾名禮部的官吏,指導房家上下籌備各項事宜,整個府裡被指派得團團轉。


高陽公主不耐煩這些,帶著兩個孩子逕自去了終南山長樂公主的道觀躲清靜,武媚娘則瞅著這股子熱鬧心煩,當初她是被皇帝賜給房家的姬妾,哪裡曾有過這等排場?蕭淑兒進門的時候還好,蕭家懂得做人,一應理解盡皆簡化,如今這闔府上下全力操持的模樣,怎能不讓武媚娘羡慕嫉妒?


再是胸襟寬廣的女人也受不得這個,更何況武媚娘從來都是什麼大度之人……


蕭淑兒則將自己鎖在院子裡,讀讀閒書寫寫詩詞,與世無爭恬淡嫺靜,仿佛一切都置身事外。


房俊受不得禮部官員指導這個教訓那個的嗦勁兒,實在是不耐煩了,衝著兩個禮部官員發了一通邪火,將兩人嚇得戰戰兢兢唯恐遭來一頓老拳,只能看著房俊揚長而去,搬去了書院居住……


書院背倚青山,面朝昆明池,風吹過煙波浩渺的水面泛起波浪,洗去了暑氣,滿是清涼的吹拂到書院之中。


坐在涼風習習的亭子裡,沏上一壺龍井,捧著書卷細細品讀,日子簡直不要太逍遙……


不過正所謂“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他這邊倒是逍遙自在,許敬宗心裡難免不平衡。


書院草創,至今尚未開課,一應雜務堆積如山,縱然是許敬宗這等能力卓越之輩,亦是忙得混頭脹腦腳打後腦勺,結果剛剛處理完成一樁事務,一出門便見到房俊優哉遊哉的捧著書卷在涼亭裡打盹兒,心氣兒頓時就不順了。


憑什麼呀!


你是司業,書院之中除去掛著一個“大祭酒”頭銜的李二陛下之外,數你最大,結果你當起了甩手掌櫃,把所有籌備事務都丟給我,這有點過分了吧?


雖然知道房俊不好惹,棒槌脾氣指不定何時發作,可心裡的怨念終於壓制不住,抬腳走進了亭子。


亭子緊鄰著一條潺潺的小溪,水流清澈,溪畔花樹夾雜青草茵茵,距離書院的辦公場所不遠,平素那幾位“博士”就喜歡到此處取了溪水煮茶閒坐。


房俊正捧著一本書,眼睛閉著,腦袋一晃一晃的打盹兒,聞聽到身邊腳步聲向,迷糊間抬起頭來,見到是許敬宗,渾然沒在意對方陰沉不忿的臉色,打了個哈欠隨意道:“原來是許院丞,書院之中無事可忙嗎?倒是有閒心到這裡坐一坐。”


許敬宗差點氣得鼻子冒煙兒,我特麼過來坐坐,你就問書院之中是不是沒事可做了,可是你一天到晚的遊手好閒,怎地就不管書院之中的事情是否都做完了?


豈有此理啊!


不過面對房俊這個棒槌,他著實從心眼兒打怵,也不敢當面質疑,只能悶悶說道:“二郎倒是好興致,山風徐徐溪水潺潺,品茶讀書心境悠然,真是羡慕啊!可惜老夫一聲勞碌命,哪裡及得上二郎逍遙自在?”


房俊正迷迷糊糊,絲毫沒有意會到許敬宗話語裡滿滿的酸氣,下意識道:“勞碌命啊,過得充實……那邊尚有新茶,許院丞自去燒水沏茶,喝完了再去幹活。某實在是困頓不堪,打不起精神,這等天氣就得好生睡一個午覺才行啊……”


許敬宗鬱悶得不行,這是真傻還是裝傻呢?


沒奈何,只得拎著茶壺去溪邊取了水,回來放到爐子上燒開,自顧自的沏了一壺茶,喝了一盞,慢慢品味著唇齒之間的回甘,感受著涼風拂體水聲淙淙,身邊花樹隨風扶搖,遠眺昆明池煙波浩渺,頓感胸臆暢然。


人生至此,似乎遠離塵囂,就連精神都得到了一種昇華。


回頭看看靠在亭子柱腳上閉眼睡覺的房俊,許敬宗愈發覺得心裡不平衡,憑什麼老子累死累活,你就在這裡睡大覺?


不過也只能抱怨幾句,直指其非是不敢的,但心裡的怨氣終究難平,便伸手將那個裝滿了極品龍井的玉質茶葉罐放入懷中……


想了想,又掏了出來,從一旁拿過房俊的一本書,輕輕撕下來兩頁,將茶葉罐中的茶葉倒空,小心翼翼的用書紙包好,揣進懷裡。


拈了幾塊碟子裡的糕點,喝了一壺茶,似乎心境也平復了不少,然後將裝著糕點的碟子故意打翻,任由糕點跌落在地上,這才起身,撫平衣服上的褶皺,腳步輕快的出了亭子,回去繼續忙碌書院的事務。


房俊一覺睡了小半個時辰,睜開眼瞧見亭子裡唯有自己,想來許敬宗已經走了,便揉著眼睛爬起來,覺得有點口渴,晃了晃茶壺發現已經空了,便拎著茶壺跨國亭子一側的欄杆,站在溪邊石頭上灌了一壺水,回到亭子燒水。


等待水開的時候覺得有些餓,去找自己帶來的糕點,那是晉陽公主上午打發宮裡的內侍給送來的,卻發現裝糕點的碟子打翻,糕點灑落一地,幾隻烏黑的大螞蟻正歡快的晃動著觸角,拼命的將糕點碎屑往洞裡搬……

wwccss2001 發表於 2019-9-3 10:39

第一百一十一章 閒暇


這許敬宗一大把年紀了,怎地毛手毛腳,連糕點都能打翻?


房俊心中腹誹,見到水開了,提起茶壺去找茶葉,結果打開茶葉罐子,倒了一倒,裡頭空空如也……


又是糕點打翻,又是茶葉丟光,豈能猜不到是許敬宗使壞?


房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個老東西真是陰險下作啊,此等手段簡直連孩童都不如!


氣咻咻的出了亭子,直奔書院值房,推門進去揪著許敬宗便問:“某招你惹你了,居然使出這等壞水?”


許敬宗兩手一攤,一推二五六:“不知二郎所言為何?”


房俊怒道:“糕點是不是你倒掉的,茶葉是不是你偷走的?”


許敬宗道:“下官見到糕點美味,便吃了一塊,卻不小心將碟子失翻,的確是下官的不對。可說到底那也不過就是一碟子糕點而已,二郎如此興師問罪,有些過分了吧?”


房俊被他噎得難受,又質問道:“那茶葉哪去了?”


許敬宗一臉坦然:“是下官拿走了……下官亦是好茶之人,只可惜俸祿微薄,買不起那等極品龍井,見之心喜,便據為己有。不過下官只是好茶,所以連那價值連城的茶葉罐都不屑一顧。”


房俊冷笑道:“說得好聽,然而不問自取是為賊也!”


“下官問了啊!”


“你問誰了?”


“問了二郎你呀!”


房俊怒道:“某當時正在睡覺,豈能聽到?”


許敬宗一臉無辜:“不問自取視為賊也,下官固然不敢稱君子,卻也不肯當賊,肯定是要問過二郎,之後才將茶葉拿走。”


我問過之後才拿走,至於你是否聽見、是否同意,那是你的事,於我何干?


反正你不能稱我是賊。


房俊氣笑了:“所以,要怪就怪我自己睡著了,沒有拒絕咯?”


許敬宗笑道:“的確如此,不過就算二郎你拒絕,下官亦會將茶葉拿走。”


房俊指了指許敬宗的鼻子,拿這個老混蛋完全沒辦法,“人老奸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這可不是說說而已。


房俊的值房在最裡邊的一間,很寬敞,佈局完全就是後世辦公室那種,一張寬大得誇張的紫檀木桌案,牆壁擺放著成列的書櫃,各式各樣的孤本典籍應有盡有,待客區是成套的擁有明顯明清時代特徵的官帽椅、茶几,寬大明亮的玻璃窗,既有中華古典韻味,又充滿了後世的現代感。


值得一提的是,整個值房的地面全部鋪設了一種新研製出來的瓷磚。


這種方方正正的瓷磚釉面是淡黃色,陽光下晶瑩剔透,奢華大氣,是由房家的窯廠新近製作的,被房俊首先用在書院值房之內,孔穎達、李靖、李績等人見到之後,立即提出購買,房俊將首批生產的瓷磚每個人都送了一些,本是不好意思收錢,卻成了最好的廣告。這幾位都是一方大佬,在家中將客廳或書房的青磚刨掉,鋪設了這種奢華的瓷磚,每一個前去拜會的人都讚歎不已,紛紛向房家窯廠提出購買。


一時間居然風靡長安,甚至隨著江南士族流傳到江南……


進了值房,房俊坐在寬大的書案之後,許敬宗也跟了進來,大量了一下值房內的陳設,眼角跳了跳。


這屋裡幾乎所有傢俱用料都是上等的紫檀,放在以往幾乎就連皇宮大內都甚少有這樣品級的紫檀木料,單單是房俊面前這一張書案,怕是價值就不下萬貫,蓋因紫檀木料實在是太難得。


現在誰都知道水師在南洋發現了生產紫檀的產地,但是大唐境內紫檀的價格卻依舊居高不下。


用房俊的話說,紫檀這種東西不是稻米那樣的生活必需品,而是奢侈品,奢侈品就是要價格奢侈才能受人追捧,白菜價一樣爛大街了,誰還稀罕它?


於是,大唐境內的富豪們為了追求一塊極品的紫檀木料不惜豪擲千金,使之漸漸形成一股風潮。


越來越多與房俊關係不錯的官員在致仕之時,都會跟這位元實際上掌控著大唐紫檀木料市場的統治者要兩塊上品的木料帶回鄉梓。


而且藉口很是齊整,做桌子做椅子你可以嫌肉痛不捨得給,但是同僚一場,我拿回去當作壽材,你總不好意思不給吧?


結果房俊不知忍痛送出去多少紫檀木料……


關鍵是他又不能挨個人盯著看看是不是要回去做了壽材,結果許多人要回去就收藏起來,當作傳家寶貝……


坐到房俊對面的椅子上,許敬宗聞著屋子裡散發的紫檀香味,問道:“如今諸般事務已然準備的差不多,距離開學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不知二郎對於開學之日的典禮,有什麼想法?”


作為大唐國子監之外最為重要的學府,甚至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必將成為大唐軍政兩屆無數官員的搖籃,“貞觀書院”的開學早已牽動了大唐上上下下億萬人的目光,開學典禮受到萬眾矚目。


按照以往的慣例,需要一場別開生面的典禮,才能彰顯書院之地位。


甚至就連李二陛下都私底下詢問了好幾次……


事實上,房俊自己也為此煩心不已。


最好的典禮儀式,自然是效仿後世那樣來一場閱兵式。


大唐沒有“文貴武賤”之陋習,無論朝堂大臣世家子弟亦或是寒門學子,講究的“通五經貫六藝”,講究的是“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縱然學問再好,通常亦不會受到重用,似長孫無忌、房玄齡這等文官,照樣能提刀躍馬上陣殺敵,尚武之風自關中男兒身上流淌了幾千年,如今早已傳往天下。


一個閱兵式足以造成舉世震動,惹得無數學子對“貞觀書院”趨之若鶩,一舉奠定書院之地位。


不過閱兵式這個大殺器他打算等到李二陛下東征高句麗凱旋之時再拿出來,好好的拍一拍李二陛下的“龍屁”。


屆時遼東平定,天下一統,李二陛下挾大勝之威班師回朝,麾下虎賁於承天門外列隊而過,雄赳赳氣昂昂,必將士氣爆棚威風炸裂,一舉將李二陛下推上“千古一帝”之地位。


那時的李二陛下將是何等開心?


對於他這個獻計獻策的“忠臣”,自然不吝嘉獎……


現在若是將閱兵式拿出來,將來還有什麼搞頭?


見到房俊沉吟未決,許敬宗又問:“各家門閥的那些個庶子、次子們,已經與家中鬧得雞飛狗跳,如今誰也不能阻止這些人進入書院。不過,真的就不給那些長子嫡孫們半點機會?到我這裡說情的人可不少,有的財貨相賄,有的動之以情,有的言出威脅……咱也不能將天下門閥一下子都給得罪光了吧?”


說起這個,許敬宗心裡就打怵。


打壓門閥是皇帝的意志,身為皇帝的近臣自應緊緊相隨,這沒錯。然而畢竟這個天下還是門閥的天下,門閥的勢力盤根錯節,就連皇帝也只能緩緩圖之,不敢逼迫太甚。


如今將所有門閥的長子嫡孫都給拒絕在書院之外,偏偏還招收各家的庶子、次子,這等於將所有門閥都給得罪了。


萬一將來形勢所迫,李二陛下不得不將他們扔出來當替罪羊,以平息世家門閥的怒火,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背脊向後倚在椅背上,渾不在意道:“吾等皆為陛下之鷹犬,自當替陛下遮風擋雨,豈有半途預備後路之舉?你且安心便是,吾等只需咬住這一關口,一切交由陛下定奪就好。陛下說一個長子嫡孫也不能進入書院,那吾等就死守這書院山門,陛下若是說網開一面,吾等自然言出法隨。”


世家門閥必須打壓削弱,否則若是任由其無所抑制的膨脹,將江山社稷玩弄於股掌之間,帝國興亡當作攫取自家利益的籌碼,則國將不國。


反之,若是一舉將世家門閥剔除,權力構架將會出現真空,地主士紳階級會趁勢而起,填補進來。


世家門閥固然只為了家族利益罔顧國家利益、民族利益,可地主士紳難道就是好人?


明末的例子擺在那裡,他們同世家門閥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為了家族利益,他們可以資敵,為了家族延續,他們打開城門歡天喜地的迎接蠻夷進城,哪怕隨後便被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政治之上從無正義邪惡,想要政局穩定,唯有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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