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風玫瑰 作者:滄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7:18:5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7 1132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23
一一〇

  她彷彿從塵世裡抽身離去了,翡冷翠上空卻烏雲密佈。

  大皇子蘇薩爾和二皇子西澤爾之間已經是勢同水火。他們擁有各自的親信和勢力,一個在教廷裡發展勢力,一個培植了自己的軍隊,針鋒相對毫不退讓。連教皇都已經無法阻止兩個兒子之間的敵對。皇室裡一場慘烈的爭奪戰即將上演,翡冷翠貴族圈裡已經人人自危。

  然而,只有修道院裡的阿黛爾公主對這一切似乎毫不在意。

  這樣枯寂寧靜的生活令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自從出生以來她身上纏繞著的諸多流言宛如塗抹上去的金粉一樣,在神的光輝之下紛紛剝落,還原了她本來的面目。

  那個寧靜孤獨的影子。走在白色石頭砌築的聖城裡。彷彿是一個塵世之外的幻影。

  聖格里高利34年3月的某一天,深夜一點鐘。在貧窮凌亂的東方區,阿黛爾修女剛剛為一個死去的貧民祈禱完畢,準備和另一個小修女提燈返回修道院。

  東方區的石板路崎嶇而骯髒,每走幾步就會濺起污水。小巷長而窄,掛滿了各種襤褸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瀰漫著奇怪的味道。

  只有在小巷上空升起的月亮,還是如皇宮裡那樣冷而亮。

  在萬籟俱寂的剎那,台伯河上傳來了歌聲。那是撈屍船上的船伕在月下歌唱。那個老人撐著船,在污水裡打撈著,唱著各種俚語和歌謠,聲調悠揚神秘。他在唱著:“那皇后的頭顱在火裡歌唱,她說諸王都將死去屍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

  阿黛爾怔怔站在橋上,身子忽然間微微發抖。

  她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那個暗淡的影子模糊扭曲,如附骨之蛆一樣默不作聲地跟隨著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彷彿是幻覺,她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動了起來——

  彷彿蛇一樣的蠕動。

  阿黛爾的手猛然一顫,那盞燈在嘆息橋上跌了個粉碎。水上的歌聲忽然中止了。台伯河裡傳來撈屍人的驚呼,那個和屍體打交道半生的老人彷彿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景象,震驚地低呼:“蛇!神啊……蛇!”

  小修女嚇得哭泣。阿黛爾臉色蒼白地把她攬在身後,視角裡卻瞥見了一道巨大影子從河面上騰起。淒厲的風撲面而來,夾雜著無數冥冥的哭喊。

  冷月下,果然有一條巨大的蛇!

  那條蛇盤繞在水面上,身上的鱗甲都張開了,額心放著光芒。它張開了口。只是微微一吸,河裡的冤魂們便在哭泣和呼嘯中從水底升起,然後彷彿煙一樣地被吸收入蛇口。

  這、這是……魘蛇?!

  阿黛爾摀住了嘴,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

  巨大的蛇蜿蜒從水面掠過,一路吸取了無數魂魄,然後消失在台伯河的上游。水面隨即平靜,連一絲波紋都沒有。阿黛爾怔怔的站在嘆息橋上,看著撈屍船從橋洞下無聲隨波流出——船上的撈屍人已經不見蹤影,只有那一盞風燈還掛在那裡,一明一滅。

  阿黛爾怔了半晌。然後瘋了一樣的朝著教堂奔跑而去。

  回到聖特古斯大教堂修女院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夜末。

  阿黛爾筋疲力盡地回到自己居住的小房間裡。

  坐在床上顫慄了良久,終於撐起身體,在冰冷的水盤裡洗了自己的雙手和臉。然後拿出銅鏡,對鏡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就在那一瞬間,她全身忽然冰冷。眼睛!

  有一雙眼睛在鏡子裡看著她!

  她怔在原地,無力地扶著水盆架。怔怔凝望著鏡子裡地那雙眼睛

  而那雙漆黑的眼睛也在凝望她,帶著許多個夜裡曾經在她夢境裡出現過的複雜表情,彷彿黑色的火。

  “是你!”她低聲脫口,撐住水盆架轉過身來,“楚?是你!”

  房間的玫瑰窗下坐著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人,那個黑衣男子有著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長發,眼神亮而靜,整個人彷彿和黑暗融為一體。他的手裡持著一支紫玉簫。有不知何處來的風吹來,吹過他手裡的簫孔,發出幽怨的長吟。

  “是我。”那個人低聲回答,宛若嘆息。

  龍在教堂外逡巡,他的身後環繞著淡淡的光芒,那種光芒是神聖的,令她不自覺的退避。

  “你……”她怔怔看著他,“來了翡冷翠?”

  “是的。”公子楚靜靜凝視著她,許久才輕聲嘆息,用華語回答,“‘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我說過一定會回來看你,我不是一個說謊的人。”

  她無言地摀住臉,跌坐在單薄的木板床上。

  “你變了很多。阿黛爾。”他輕聲道,走過來坐在她的身側,“當我在東陸聽說你發願成為修女時,並不覺得意外——因為我已經見識過了你的力量,知道你不會再聽憑擺佈。”

  她微微笑了一笑,臉色蒼白,卻不置可否。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24
一一一

  她死死抓住胸口的女神像,極力平息心中洶湧地情感。然而在他伸出手試圖擁抱她時,她卻抬起手阻止了他。他身上的那種光芒刺得她痛苦無比。

  “楚,你究竟為什麼來?”阿黛爾低聲再度問,“沒有聽說過東陸皇帝到訪翡冷翠的消息,你是私下來的對不對?是什麼令你這麼做——我哥哥還是我父親?”

  公子楚頓住了手,凝望了她片刻,終於笑了一笑。

  “你比以前更敏銳,阿黛爾。”他道,放下手坐得離她遠一些,“可是,越聰明,懂得的越多,往往是越不快樂的——為什麼你不單純地相信我是為了你而回來的呢?”

  “因為你不是這樣的人。”阿黛爾低聲。

  公子楚微微點了點頭,終於道:“我是為了你的幾個哥哥而來。”

  她閃電般地抬起頭看他,眼神露出了一絲驚訝——什麼,翡冷翠的局勢竟然已經到了如此緊張的地步麼?居然驚動了千里之外的東陸皇帝!

  “外面的局勢已經很緊張。阿黛爾,”公子楚低聲,眼神複雜,“在你的哥哥和父兄之間,很快就要有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到時候整個翡冷翠都會變成角鬥場!”

  “神啊,”她脫口低呼。

  “這是你無法阻止的事情,”公子楚嘆息,握緊了手,“就如當年弄玉也無法阻止我和徽之的爭鬥一樣。”

  阿黛爾怔怔坐在那裡,許久才低聲開口:“那麼,你又在這裡面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楚?——你肯定不會袖手旁觀。你秘密前來,是和誰達成了協議?”

  “不錯。”公子楚微微一笑,“我的確是把賭注壓在了其中一方。”

  “是西澤爾?”她抬起眼睛看他,“還是蘇薩爾?”

  他沒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看著窗外即將到來的黎明,嘆息:“不要問了,阿黛爾……這不是你應該插手的事情——我這次前來,也就是為了給你這個忠告。”

  “或許你還沒覺察到,但你現在的處境的確很危險。”公子楚喃喃,“今天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潛入到這裡——因為我發現修道院里布滿了教廷的眼線和守衛。阿黛爾,你這幾天最好還是隨身帶著羿留給你的那把天霆。”

  她沉默著低下頭,咬緊了嘴唇。

  “羿死了,聽說雷也已經離開了。而西澤爾忙於和父兄爭鬥——你身邊需要一個守護的人。”他負手站起,沉吟了很久,才道:“我把止水留給你吧。”

  “什麼?”她吃驚地抬頭,看到窗外黑暗的屋脊上隱約坐著一個青衣少年。

  “止水是我最優秀的屬下,也是東陸無雙的劍士。”公子楚的聲音冷定,“如果將來遇到什麼不測,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你的安全——在必要的時候,他甚至會送你離開翡冷翠避難。”

  阿黛爾臉色蒼白地望著他:“不測?”

  “是的——比如說,你的父親為了威脅西澤爾拿你當武器的時候;再比如說,蘇薩爾為了保命拿你當盾牌的時候!”公子楚的聲音冷酷而平靜,“他們都知道西澤爾愛你——呵,雖然在我看來,他是否真的能為你捨棄一切還未可知,但他的對手們無疑都是那麼認為的。”

  她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謝謝。”終於,她開口了,聲音低微。

  “不必。”公子楚回頭凝視著她,嘆息,“我負你良多,阿黛爾。”

  因為她曾經愛過他,所以非常害怕自己會在這樣的話裡動搖,辜負了對神的誓言。阿黛爾側過頭去,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淡淡道:“我知道了,我會小心——你應該走了,楚。”

  “好,我立刻走——”他忽然轉身,直視著她的眼睛,“但是走之前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一直不曾忘記自己的諾言。”公子楚湊近她耳畔,一字一句地低聲:“阿黛爾,我說過:即使我曾經因為不得已而放棄了你,但終究有一天,我一定會把你奪回來。”

  他的語氣讓她顫慄,彷彿是在對著上天宣誓。

  然而公子楚沒有再停留,也沒有解釋自己這番話的意思,只是上前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抬手一按窗檯,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色裡。

  簷上的青衣少年也早已不見了影子。

  阿黛爾抱緊了羿留下的那把劍,將臉貼在上面,極力平息著身上的顫抖——她的臉在銅鏡中閃現,蒼白如死,

  就在那一瞬,鏡子裡映照出另一雙可怕的青碧色眼睛,熒熒放著陰毒的光。

  阿黛爾霍然轉過頭,卻看到了窗外的夜空裡有巨大的蛇騰空而過,灰色的鱗片翕張著,每一片上都印著一張扭曲恐懼的人臉——而巨蛇雙目的中心,浮凸出一張美麗的臉。那個女子在對她微笑,眼神裡帶著熟悉的刻毒意味。

  “凰羽夫人!”她脫口驚呼起來,失聲撲到了窗前。

  魘蛇追逐著公子楚的身影,轉瞬消失,窗外只有墨色依舊。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魘蛇會來到東陸。她定定凝望著窗口,直到天色漸漸發白,終於彷彿被抽去了所有力氣一樣,身子一晃,頹然坐到了冰冷的床上,摀住了臉。

  殘燈搖曳,那些影子在她腳底下蠕蠕而動,彷彿在嘲笑著她的無能為力。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翡冷翠依舊繁華喧囂,也不見東方皇帝曾經來過的痕跡。台伯河的水靜靜流淌,從上游清澈的富人區流入下游東方區,漸漸變得渾濁。

  然而修道院卻忽然變得繁忙了起來。

  因為從那一夜開始,城裡的死亡率忽然高了起來,特別是貧民聚集的東方區,開始有大批大批的人莫名死去。當局一開始以為是瘟疫蔓延的徵兆,派人封鎖了街區,開始排查——然而,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沒有異常。

  阿黛爾帶著修女們頻繁地出入東方區,為那些貧苦無依的人送葬。然而,東方區裡的死人越來越多,醫藥和祈禱根本起不到絲毫的用處。

  每到夜來,她路過嘆息橋的時候經常會看到那條魘蛇。那條可怕的巨蛇從東陸遠道而來,橫亙在台伯河上,吞吐著邪氣,河中沉浮著的屍體紛紛翻湧而上,絲絲縷縷的魂魄被吸入體內——一片片新的鱗片生長出來,蛇身變得越來越龐大。

  那條巨大的蛇盤繞在水面上,回頭冷冷地看著她。

  在巨蛇的雙目之間,凰羽夫人笑靨如花,美豔一如生前。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24
一一二

  好幾次,魘蛇尾隨著她,一直游到了聖特古斯大教堂的門口,然後彷彿被教堂內的某種神聖力量震懾,沒有再跟著進入,眼睜睜的看著她進入了晝夜之門。它舒展開身體環繞著教堂,將巨大的頭顱升起在尖頂之上,凝望著教堂穹隆之下的女神像。

  那些吸附在鱗甲上的冤魂在徹夜吶喊哭泣,令她難以入睡。

  阿黛爾撫摩著袍下隱藏的劍,在室內摀住耳朵,止不住的顫抖——公子楚已經回了東陸,這條跟隨他而來的魘蛇為什麼還留在翡冷翠?它到底想做什麼?那些死去的越國亡靈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日夜不安。卻無人可訴,任何話都會被人當成是魔鬼附身的瘋話。

  唯一可以求助的人是西澤爾。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自從她進入修道院後,作為她同父同母的胞兄,西澤爾皇子卻再也沒有來看過她,彷彿自從女神祭後便徹底遺忘了這個妹妹。

  兩年的時間裡,只有一次或者兩次,她曾在街頭遇到過他。而她的哥哥坐在金壁輝煌的馬車裡,行色匆匆,只是吩咐僕人拿出錢袋放入修女的聖盤便絕塵而去。甚至沒有下車來和她說上一句話。

  那一天,在皇子的馬車駛過嘆息橋時。她又遇到了他。阿黛爾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彷彿心有靈犀一般,馬車在她面前嘎然而止。西澤爾忽然打開了車門,詢問地看著她,彷彿明白妹妹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

  阿黛爾遲疑了一下——很久不見,西澤爾明顯地瘦了。臉色更蒼白得令人擔心。眼神深的不見底,帶著難以言表的疲倦和困頓,令她心底忽然起了一陣隱隱的刺痛。

  “你瘦了,阿黛爾。”他也凝望著她,低聲,“有什麼事?”

  “我……”她低聲道,隨即發現了馬車內的純公主,聲音不由中止——西澤爾的妻子並肩坐在他身側,正俯首看著手裡的一疊書信資料,眉頭緊蹙。阿黛爾從來沒有在這個大方文雅的東陸公主身上看到過這樣神色。緊張而擔憂,彷彿一場大難已經迫在眉睫。

  那一瞬,阿黛爾忽然想起了外面的流言:這幾年來,她的幾個兄長之間明爭暗鬥,權力之爭日趨白熱化。日日都有破局流血的危險。

  想來,如今已經是到了關鍵的時候吧?在這個時候,就算說了,只怕哥哥也無法兼顧這種——

  虛妄的神鬼之事。

  “沒事了。”她吐出了一口氣,低下頭去,喃喃。

  他把手搭在車門上。默默的望著她。彷彿也有許多話想要和她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就在她快要轉身離開的時候,西澤爾忽然從馬車裡探出身來。一把握緊了她的手腕,附耳低聲:“等著我,阿黛爾。”

  她發現那隻緊握著她的手上赫然帶著一隻細細的金色指環,不由燙著一樣地退了一步,吃驚地抬頭看著他。西澤爾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似已經多日不曾得到休息,然而裡面卻燃燒著隱約的火焰。

  “就快到最後了。”他喃喃道,握緊她的手腕,“就快到了。”

  “不。”她明白他話語背後的血腥意味,忍不住顫抖起來,“求求你們別這樣,哥哥……求求你們別這樣!”

  “不可能的,阿黛爾。”西澤爾疲倦地一笑,“就是我放過他們,他們也不會放過我。”

  她的手難以控制的顫抖起來,退開了一步,望著他。

  “哦,不!阿黛爾,不要做傻事——事情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彷彿知道她心裡閃過什麼樣的念頭,西澤爾苦笑起來,“你是不是在想像著某種動人的場景——比如在最後的時刻插身到我們之間,用自己的生命來阻擋那一場骨肉相殘的決戰?是不是,我親愛的純潔高尚的妹妹?”

  阿黛爾一顫,臉色一陣蒼白,又難以掩飾地泛起了血潮。

  “哦,天哪。太傻了……在父子兄弟自相殘殺的時候,唯一的妹妹挺身而出阻止這場戰爭?”西澤爾苦笑著搖頭,冷冷,“就算這是出自於本心的崇高舉動,但在那種場合便會顯得非常荒誕可笑!阿黛爾,相信我,這樣做不但沒有絲毫用處,只會讓我們都淪為笑柄——我寧可死也不要受到這種羞辱。我必須要和他們親自來一個了斷。”

  她絞緊了雙手,絕望地看著他:“那……我該怎麼辦?”

  “只要等待就夠了,阿黛爾——不要難過,掙脫的過程必然會伴隨痛苦,但最終的自由就在眼前了。”西澤爾凝視著她,“我最親愛的妹妹,不要恐懼,也不要示弱。不要給那些人嘲笑我們的機會——回到教堂去等著我吧,我一定會來接你的。”

  他從馬車裡探出身,輕輕親吻妹妹的額頭。

  阿黛爾無言地望著他。那個剎那,她似乎從西澤爾的眉宇之間看到了某種不祥的死氣,不由脫口喃喃:“哥哥,你……千萬要小心。”

  他怔了一下,然後微笑起來:“你會為我祈禱麼?阿黛爾?”

  “西澤爾。”彷彿覺得在大街上停留太久不妥,馬車裡的女子低聲提醒了一句。

  “馬上。”西澤爾低聲應了一句,鬆開了手,脫下身上的克什米爾羊絨披風,裹在她單薄的修道袍外,凝視著她的眼眸——

  “等著我。”他再度低聲。“很快就要結束了。”

  “但願從此以後,世上不會有任何事會令你哭泣。”

  阿黛爾一個人站在街頭沉默了許久,直到夕陽西斜,才緩緩拉下面紗矇住臉。

  太陽從西方盡頭落下,薄暮中,她聽到了晚膳的鐘聲。生怕來不及趕回去就餐壞了修女院的規矩。她遲疑了一下,走了小路,穿過聖·雪佛墓地走向晝夜之門。

  一路上都是林立的十字架和墓碑,一望無際的死亡海洋。她摀住了耳朵,不敢去聽那些地底下發出的哀嚎,匆匆而過。

  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有一個灰色的人影在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中悄悄走近。

  那個歪戴著睡帽的老侍女翕動著嘴唇,喋喋不休,玻璃球一樣的藍色眼珠滾動著,閃爍出惡毒而狂熱的光,狸貓一樣靈巧的溜了過來,驀然抬起手,將手裡的聖水瓶朝著她潑來!

  “莉卡嬤嬤!”她脫口叫了一聲,踉蹌後退,“不!”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水嘩啦一聲潑過來,濺了她一頭一臉。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24
一一三

  阿黛爾猛地一顫,痛徹心肺,驚呼一聲摀住了臉——不過是水而已,但這次潑到臉上卻有異樣的刺痛!不……這不是聖水!她來不及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擦著眼睛,看著握著聖水瓶逼近的瘋婦人,吃驚地一步步後退。

  然而莉卡嬤嬤卻顯然不想就這樣放過她。看著被聖水淋濕的人,忽然間從懷裡掏出了一把小匕首,喋喋怪笑著逼近來:“好了,終於洗掉你的罪惡了……魔鬼的孩子,我奉了神的命令,要把你送回地獄去!送回地獄去!”

  阿黛爾顫慄著,轉身試圖奔逃,然而那個女人的速度卻快得驚人,一瞬間就閃身到了小徑上,阻斷了她的去路,揮舞著小刀就刺了過來。

  忽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麼,阿黛爾脫口驚呼:“不!——止水!不要!”

  就在同一個剎那,那個正要撲上來的女人發出了一聲慘叫。一道冷光從陰影裡掠起,閃電般地襲來,貫穿了那個婦人的身體。血從她心口箭一樣激射出來,染了阿黛爾滿身。

  “不!”她驚駭欲絕地撲過去扶住了嬤嬤,“不要!”

  陰影裡的暗殺者沉默了,那道劍光一掠即收,彷彿從未出現過。

  “咳咳。咳咳。”垂死的嬤嬤躺在阿黛爾懷裡,睜大了眼睛,恐懼無比地對著她伸出手去,幾乎要觸及她的眼睛,“魔鬼的孩子……魔鬼的……”

  阿黛爾抱著她,感覺眼前開始一片模糊,隱約有劇痛——不知道是因為被聖水濺入眼中,還是因為淚水漸湧,她竟然無法在暮色裡看清懷裡垂死人的臉。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為什麼眼睛這麼痛?

  這只是水而已,為什麼濺入眼睛裡,會如毒藥一樣的疼痛!

  “不……不!”懷裡的老婦人驚駭地看著她,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掙扎,彷彿想要手腳並用地逃開,“神啊……美杜莎……美杜莎的眼睛!美杜莎的眼睛睜開了!魔鬼就要——”

  就在那一瞬間,嬤嬤的低呼停止了。她死死睜大眼睛看著阿黛爾,臉上凝結著最後一刻的恐懼,指尖停在了她的眼瞼上,垂落不動。

  “莉卡嬤嬤!”阿黛爾驚呼。

  那一剎,有一滴淚從她眼睛裡難以控制的滑落,滴在老婦扭曲的臉上。

  她忽然驚呆了——在模糊的視線裡,她看到那滴淚、赫然竟然是紅色的!

  阿黛爾下意識地伸出手去觸摸自己的臉。有熾熱而濕潤的液體從眼眶里長劃而下,流過了臉頰——那不是聖水,那是什麼?

  她低下頭,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手心竟然是一片殷紅!

  那個瞬間,某種冷意貫穿了她的脊髓。一聲裂響,項上佩戴的女神像在她的手心化為齏粉,阿黛爾發出了一聲恐懼的低呼,雙膝一軟,踉蹌地跪倒在地,怔怔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劇烈地發起抖來。

  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是這樣!這……這種血一樣的淚,分明是……

  夕陽已經徹底落下去了。

  聖·雪佛墓地被暮色籠罩,顯得森冷而黑暗。阿黛爾匍匐在地,彷彿死去一般,許久不曾動一動。彷彿終於無法按捺,樹蔭深處簌簌一動,一個青衣人影翩然而落,悄無聲息的朝著癱軟在地的人走過來。準備上前查看她的情況。

  “怎麼了?公主?”那人用華語低聲問。

  “不!”在他進入她視線地剎那,她爆發出了一聲驚怖的低喊,“止水,不要過來!”

  “不要看我!”她絕望地喊,迅速閉上了眼睛。

  青衣少年在三步之外站住了身,愕然地望著跪在地上的修女。然而,已經晚了——只是一眼,不知道看到了什麼,他的臉上忽然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張了張口,似乎有一聲驚呼被阻斷在咽喉裡,然後彷彿用盡了全力,他轉過了身體,朝著東方踉蹌狂奔而去。

  他是奔得如此瘋狂,彷彿一個看不見的魔鬼正在身後緊緊逼來。然而沒有奔出多遠就頹然倒地。死神的力量終於追上了這個東陸無雙的劍士,帶走了他。

  “不要看我!”阿黛爾摀住了眼睛,大喊,“不要看!”

  血從她指縫裡無止境的流出,令她狀若瘋狂。

  “阿黛爾修女,你怎麼了?”被她的驚呼驚動。修女院裡奔出了一群嬤嬤。

  “不要過來!”她絕望地伸出手,緊緊閉上了眼睛大喊,“不要過來!”

  所有人都因為震驚而停下了腳步——濃重的暮色裡。林立的十字架中,一襲素衣的阿黛爾修女跪在那裡,雙眼裡流著殷紅的血,瘋狂一樣的喊著,拚命擺著手。

  而在她的腳下,躺著兩具屍體。

  修女們震驚在當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可怕地沉默只持續了片刻,有人首先回過神來,發出了一聲恐懼的驚呼,掉頭朝著聖特古斯大教堂狂奔而去——很快一群修女就跑了一個乾淨,晝夜之門重新的關閉。

  “魔鬼!魔鬼的孩子!”

  那些人恐懼的呼喊還在耳邊迴蕩,阿黛爾彷彿失去魂魄一樣地跪在地上,不敢睜開眼睛,摀住臉,難以控制地爆發出了一聲啜泣。

  這兩年裡,她在孤寂裡獨自行走了那麼久,摒棄了一切凡人的歡樂和擁有,沐浴著神的光輝,盡心竭力地去行力所能及的善,本以為已經將那些陰暗影子甩在身後很遠很遠了——然而乍然一回頭,卻發現黑暗依舊如影隨形。

  那是她永遠難以擺脫的詛咒。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24
一一四

  “不……不要丟下我……”她喃喃,摸索著站起來,朝著聖特古斯大教堂的晝夜之門走去,“神……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

  她踉蹌地往上走,不敢睜開眼睛。

  然而平日幾分鐘就可以走完的九十九級地台階卻彷彿長的沒有盡頭,無論她怎樣地奔跑,就是沒有走完的時候——台階盡端的那一扇門,似乎永遠在不可觸及的地方。

  終於,她虛脫地跪倒在地,因為絕望而全身發抖。

  “可憐啊……魔鬼的孩子,是無法通過那道晝夜之門的。”

  忽然間,一個聲音在虛空裡響起,帶著惡毒的笑意對她道。

  “是誰?是誰!”阿黛爾驚呼,抬頭四顧,卻依舊不敢睜開眼睛

  然而,即便是閉著眼睛,她也看到了那個和她說話的人——不,和她說話的惡靈。

  灰白色的巨蛇橫亙在墓園上空,冷冷的俯視著她,碧色的眼睛裡閃動著惡毒狂喜的光芒。鱗甲上的每一個惡靈都在呼號,而在蛇的雙目之間美女的臉在微笑,吐出低語:“魔鬼的孩子——你終於甦醒了?”

  “凰羽夫人!”阿黛爾驚呼,“是你?!”

  “是的,是我操縱了那個瘋了的嬤嬤,用秘藥洗去了你的眼睛裡的封印。”美豔無雙的女子微笑,“因為只有我知道解除咒語的秘密,也只有我能讓你復甦。”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阿黛爾失聲,狂亂地擦著眼裡不停滲出的血,近乎瘋狂地嘶聲,“為什麼你還不回東陸去!還不滾回去!”

  “我當然不能回去。因為復仇的希望在翡冷翠,”凰羽夫人在虛空裡微笑。巨大蛇頭上的那個笑詭異無比,“我已經積累了足夠的力量——如今,是到了帶你去找你母親的時候了。”

  阿黛爾忽然怔住了,她的最後一句話就像刀一樣刺穿了她的心臟。

  “我……母親?”她不可思議的喃喃。

  “是的,你的母親,教皇的情婦:美茜·琳賽夫人。據我所知,她還有一個東陸的名字叫做‘夢姬’,”凰羽夫人詭異的笑。“阿黛爾,你不是一直想找到她麼?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之謎麼?——那麼,我可以幫你。”

  “你說什麼?”她不敢相信地看著那條蛇,“我的母親……沒有死?”

  “是的。”魘蛇微笑起來,“我曾對你說過,巫女是沒有那麼容易死的。”

  “那她在哪裡?”她愕然,卻始終不敢睜開眼睛。

  “就在你的腳下。”魘蛇大笑起來,將身子盤繞起來,“她的墳墓就在這西域最大的墳場裡。但,我無法看到。因為那個墓穴被施加了法力而隱藏了。那個入口,只有用美杜莎之眼才能看到——”

  阿黛爾茫然地四顧,虛幻的視線裡看到無數鬼魂隱隱憧憧。

  那些鬼魂彷彿也知道今夜的不同尋常,在魘蛇的狂笑裡顫慄,一絲一縷的被吸入,形成了灰白色的漩渦,迅速的消弭——就在所有鬼魂被魘蛇吸收得乾乾淨淨之後,在空蕩蕩一片的墓地上,她忽然看到了一個放著血光的咬尾蛇符號!

  “那裡!”她情不自禁地脫口,踉蹌地衝了過去。

  那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墓碑,潔白的大理石已經發黃。十字架歪歪斜斜。沒有任何複雜的裝飾,只有一個六翼的聖天使像守護著墳墓。面容悲哀而寧靜。那座墓在黑夜裡發出淡淡聖潔的光芒,令所有邪靈都為之畏懼。

  聖·雪佛之墓。

  “居然是藏在聖徒的墓下麼?”魘蛇冷笑,“難怪一絲一毫的邪氣都沒有透出地面。”

  “在這裡……”阿黛爾踉蹌走過去,喃喃伸出手。在她觸及墓碑的剎那,那個聖天使像眼裡忽然流下了兩行血一樣的淚,在她手下驀然化為齏粉——就在這一剎,墓碑忽然移開了,露出了一個只容一個人進入的通道,漆黑不見底。

  魘蛇發出了一聲狂喜的呼嘯,宛如一陣狂風一樣捲入,隨即消失。

  身外的一切都安靜下來了,這個墓地上連一個鬼魂都沒有,空蕩得令人心寒。在沒有星月的夜幕裡,阿黛爾長久跪在那座墳墓前,全身微微顫抖——她在接近自己的起源之謎,在接近那個謎一樣的母親。

  最後的答案就在眼前,然而她卻失去了力氣。

  就在此刻,一個聲音忽然透出了地面,響起在她的耳邊,溫柔而妖異——

  “我……親……愛……的……孩……子……

  “你,來了麼?”

  彷彿閃電流過全身,她劇烈地顫抖起來,失聲回應——

  “我來了!”

  “哦,阿黛爾,”那個甜美的聲音在地底低喚,“我等了你很多年。”

  “我的孩子,快來我這裡……快……來……吧……”

  那個聲音彷彿有一種魔力,就如母胎裡的召喚,冥冥中有奇特的力量在心底裡沸騰起來,呼喚出好奇和渴求,開始支配她的行動。阿黛爾無法控制地睜開了眼睛,凝視著黑暗的地底,對著那個聲音的來處喃喃:“是的,我來了……母親,我就來了!”

  她無聲無息地從墓地裡站起,朝著那個不見底的黑暗通道走去。

  在起身的那一瞬,意識有短暫的清明,她想到了西澤爾——那個正在翡冷翠漩渦中心的人,為了權力正在和父兄孤注一擲的爭奪。在這一剎,他是否曾想到過她?是否知道妹妹孤身一人在這個漆黑的夜裡,即將要面對最終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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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二十二、地獄火

  “西澤爾?”在坎特博雷堡裡,女主人低喚了一聲。

  這個瞬間電光無聲的橫過天空,照亮了漆黑的夜。她的丈夫正靠在窗前,出神的凝望著教堂上卷雲翻滾的天空,心神恍惚的想著什麼。聽到她的聲音時他猛然震了一下,彷彿從某種奇特的失神狀態裡驚醒過來。西澤爾臉色蒼白地回過頭,看著自己的妻子——她的臉色也是蒼白的,蒼白中藏著致命的嫣紅,眼裡隱約有某種火焰,握著文件的手在微微顫抖。

  “今天,教皇賜給你一杯酒。”純公主低聲道,“是蘇薩爾帶來的。”

  “怎麼?”他眼神凝聚起來,心裡那種不安更加劇烈了。

  “我已經替你喝了它。”她微微的笑。

  酒杯從他手裡跌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砸的粉碎。

  有種巨大的力量迫使男人從座椅上站起來,沉默的注視著女人,他在一瞬間明白了女人話裡的含意。他的妻子面頰嫣紅,美麗如他們在坎特博雷堡結婚的那一日,而他知道那是含砷的劇毒導致的,那些毒藥藏在酒裡,現在正在他妻子的血管裡飛速流淌,讓她的心跳加速,而神經漸漸麻痺,血液在最後的歡騰中把血色帶到她的面頰上。

  原純微微的笑著,眸子微微發亮,似乎是在挑釁。而後她扶著一旁的立櫃,虛弱地緩緩跪下,像是失去了半邊翅膀的蝴蝶似的。

  西澤爾上去抱住她,感覺到懷裡的身體乾燥發燙。他凝視著那對微笑的發亮的眼睛,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自己是麻木了還是怎麼了,他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女人就要死了。這樣一個女人,不該總是那個危險的盟友、可惡的妻子和冷言冷語的夥伴麼?西澤爾已經不記得多少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熟悉了認可了接受了這麼一個女人在他的生活裡,就像是先天生在嘴角的痣那樣,令人煩惱,卻無法捨棄。

  他試圖撕開女人緊繃的胸衣來幫她透氣。

  原純按住了他的手:“沒必要這麼做,我把後面的帶子割斷了。”

  西澤爾往她腰後面摸去,確實,她用劍割斷了裙子後面束腰的絲帶,否則她可能在走到這裡的路上已經因為呼吸衰竭而倒下。

  “我去叫醫生……”西澤爾說。

  原純搖了搖頭:“你很懂藥物,蘇薩爾也懂藥物,我沒有機會了。你也不想讓人知道你的妻子喝了教王送來的酒後中毒而死,對麼?”

  “可是你就要死了……”西澤爾把她的頭抱在自己胸前,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了。他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虛弱,他獲得了軍隊獲得了同伴獲得了整個翡冷翠下等階層的支持。可是現在他發覺自己根本沒有擺脫那個名叫“虛弱”的魔鬼,他什麼都不能做,而他懷裡的女人就要死了。

  “這是大舉進攻的開始,”原純看著天花板,她討厭在這個時候看丈夫那對漆黑的眼睛,像是臨別時神情的對視。“蘇薩爾不會滿足於這個結局,吃草的狼,會被吃肉的羊吞噬……”

  她拉動嘴角邪惡的笑著,她想像著丈夫此時的神情,可是她的眼睛已經花了,無法聚焦,她什麼也看不清,呼吸就要接不上來了,像是巨人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口,把她的肋骨也要壓斷。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可以回晉都,你可以離開這裡。我知道你從來都不喜歡這裡……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西澤爾在她耳邊輕聲說,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將死的人那樣虛弱。

  “西澤爾,你愛我麼?”女人又露出了那種習慣性的、令人討厭的高傲笑容。

  西澤爾沉默了一下,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都不知道。”

  “而我愛你,非常愛你。”女人用盡力氣說,這才是她最大的挑釁,她要告訴這個被看作自己丈夫的男人,其實他一生都沒能真正瞭解她。這場夫妻間的爭鬥裡,西澤爾博爾吉亞永遠是原純的手下敗將,因為即使到最後。他都不明白他愛什麼人,也沒能看穿她的心底深處。

  而她,在她喝下那酒的時候,她已經在心底微笑了。

  她明白了,所以她勝利了,勝利在人生最高潮的一瞬間。原氏的女兒,不曾辜負她驕傲的血。她帶著得意地笑容,竭力伸出手去,顫抖著,撫摸那個空氣中的臉。

  她的手已經摸到西澤爾的下巴了,這時候,顫抖停止了。那手在空氣裡停頓了瞬間,軟軟的落在地毯上。

  她緩緩的合上了眼睛。

  “純?”他問。

  沒有回答。

  真空曠啊,這城堡,他從未注意到原來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城堡裡是如此的孤獨。

  “純?”他輕輕搖晃著她。

  沒有回答。也永遠不會再有。

  他忽然意識到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他身邊,一直在和他並肩往前走——或許是走得太久太自然了,他甚至忘記了去問她的初衷。

  他是魔鬼的孩子,所有人都厭棄鄙夷的人,為何她從不離開呢?

  晉國的公主、二皇子西澤爾的夫人原純,在聖格里高利34年3月20日夜裡死去。

  她的死因,是替丈夫喝下了摻有蠍子毒的酒。

  而她的死亡也標誌著三個皇子之間權力爭奪的徹底爆發——西澤爾因為妻子的死而表現出了驚人的憤怒,再也不隱藏他的憎恨與殺意,表面的和平已經不能再維持下去。

  在她死去後的第二日,慘烈的翡冷翠內戰隨即拉開了序幕。

  然而,同一個夜裡,在一個女人死去的時候,另一個女人卻正在復甦過來——

  不,甦醒過來的,是魔鬼的女兒:阿黛爾·博爾吉亞!

  墓地之下,地底的深處,是一個彷彿異世界一樣的所在。

  魘蛇似乎在掠入地道後就無影無蹤。阿黛爾沿著只容一個人通行的地道走著,沒有光,沒有燈,然而奇怪的是她卻能在黑暗裡清楚的看到一切。而更奇怪的,是她耳邊居然聽不到絲毫聲音——無論冥界的還是世上的。

  多麼奇怪的事情……在一個墓地之下,居然聽不到一個鬼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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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走了不知道多久,那一條一直往地底下鑽去的甬道終於到了盡端。

  眼前的景象忽然開闊,陰冷潮濕的風撲面而來,令她停住了腳步,然後發出了一聲顫慄地驚呼。怔怔地站在那裡,凝望著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

  “不……”她脫口低呼,不敢相信地一步步後退,“不!”

  展現在眼前的景象,即使在最光怪陸離的夢裡也無法看到。

  那條秘道的盡端是一個陡峭的懸崖。懸崖下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池子,彷彿一個地底的湖。然而,池裡沒有一滴水,沸騰著的是血紅的火!——那些火彷彿是從地底深處冒出。無聲無息地吞吐著赤色的舌頭,灼烤著池子裡的一切。

  而池子裡,卻堆疊著無數的屍體!

  那些死人的臉扭曲而浮腫,在血火裡沉浮不定,彷彿一個個蒼白的氣泡。那些氣泡在火裡浮動,彷彿被一種看不到的力量控制,朝著一個方向有序的排佈著,變成環狀的一列——從懸崖上看去,就像是一條巨大的灰白色咬著尾巴的蛇!

  那是另一條魘蛇。

  只不過,是一條已經不再有生氣的虛影。

  阿黛爾如遇雷擊。怔怔看著眼前這一切,臉色蒼白如死——是的!是的!眼前的這一切,居然和她無數次噩夢裡看到的景像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那個血池裡沉浮著無數的死人,從衣著看來,至少已經死去了四十年。每個死人的心口都有一條赤紅色的血線拖出。那些血線相互糾結匯聚,最後纏繞成了兩個厚厚的繭。那兩個繭,位於巨蛇的頭部,就像是兩隻赤紅色的眼睛。

  然而,奇怪的是,那雙眼睛卻是空洞的。

  繭破了。

  它們是空的。似乎裡面的東西早已脫殼而出。

  這個繭裡面,應該是……她在那一瞬間抱住頭尖叫起來。不……不不不!在無數個夢裡面。她都清楚的知道,在那個繭裡面沉睡著的分明是——

  “阿黛爾,我的孩子,歡迎回來。”就在那個瞬間,一個聲音在她頭頂微笑,吐出溫柔的詛咒,“暗之羔羊,終於回到了她誕生的地方。”

  “母親!”

  她驚駭萬分的抬起頭,下意識朝著聲音來處看去,然後因為震驚而跌跪在地。她的眼睛被血模糊,地獄裡熊熊的火光在跳躍著,映照出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切。

  二十多年來,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一根粗大的鐵鏈從池頂垂落,已經鏽跡斑斑。鐵鏈的末端纏繞著一個巨大的聖十字架,那個十字架彷彿是曾經被烈火焚燒過,只留下焦黑的殘骸。

  而她的母親,美茜·琳賽夫人,就如十幾年前一樣,被吊在火刑架上。

  烈火焚燒過的身體已經完全焦毀,然而那一顆頭顱卻尤自完好無損。那個多年前被火刑處死的女巫甚至一絲一毫也沒有老去的跡象,正在溫柔的對著她微笑,美麗妖異,和十幾年前的畫像一模一樣。

  阿黛爾怔怔地抬頭,看著血池上方吊著的骷髏母親,連驚呼都已經忘記。

  然而,那個骷髏卻還在說著溫柔的話——

  “感謝巫女的幫忙,我的孩子,你終於回來了……要知道我等了你很久。”

  “來——回到我懷裡吧。”

  話語還在空氣中迴蕩,已經成為枯骨的雙臂卻忽然伸長,一瞬間探下來,纏住了阿黛爾的咽喉!被綁在聖十字上的骷髏還在微笑,然而那張美麗的臉上卻已經露出了瘋狂妖異的表情,憎恨復仇之火熊熊燃起:“回到我的子宮裡去吧!”

  她無法呼吸,拚命的掙扎,卻無法擺脫那一雙成為枯骨的手。

  這是在做噩夢吧?——這一切,怎麼可能會是真實的?聖特古斯大教堂聖徒的墓碑下,居然埋葬著她的女巫母親;聖·雪佛墓地底下。居然隱藏著這樣一個地獄般的血池!

  然而,咽喉上那雙手卻是真實無比的,死死卡住她,往虛空裡提起。

  “來吧,光之巫女!”母親瘋狂地大笑著,“享用你的祭品,讓我們重生!”

  魘蛇在凌空俯視著這一切,忽然飛了過來,捲起了身子將她緊緊纏繞。巨大的蛇頭在她頭頂,在它的雙目之間。那張美豔的女子的臉笑了起來,凰羽夫人露出一種渴望的表情。緊緊盯著被枯骨纏繞的阿黛爾。魘蛇對她張開了血盆巨口,噝噝吸氣,身上每一片鱗甲上的死靈都在狂喜的咆哮。

  “不……不!”她不顧一切地掙扎,“哥哥!哥哥!”

  “你哥哥不會來了,他正在為殺父殺兄弟而忙碌呢!”母親冷冷的笑,“哈哈哈……那個男人,終於也要得到報應了!你們真是我可愛的孩子啊。”

  魘蛇卷緊了巨大的身子。每一片鱗甲上的惡靈都在狂笑,喧囂的聲音令她幾乎失去知覺。一股力量在抽取著,彷彿要把魂魄從她的體內抽離。

  就在那一瞬間,阿黛爾忽然覺察到了一聲奇異的低吟。那是什麼?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指,按住了身側那個震動的來源——那是……劍?是劍!

  修女的素袍下,天霆在發出長嘯!

  邪魅逼來,那把東陸的上古神兵開始震動,在鞘中躍躍欲試。它在召喚著什麼,不停的陣陣低吟,急不可待——那一瞬她明白了。

  是的……那是羿!那是羿在冥冥中召喚她!

  “不要怕。阿黛爾。”桫欏花海裡,她的守護者在最後一刻將染滿血的劍放在她掌心,在大雪中闔起了眼睛,低聲囑託——

  “從此後,你要自己守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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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羿,羿……你如今正在天上看著我,希望我能握起劍,親手扭轉自己的命運!對不對?

  是的……我決不會就這樣死了!決不會!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阿黛爾在掙扎中握住了袍子底下的劍,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在巨蛇張開血盆大口準備吞噬她時。她忽然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大喊,竭盡全力地拔劍而起,一劍刺入了魘蛇的雙目之間!

  彷彿是一道冷冽的閃電擊落在這個充滿了血腥邪惡的地底。那把東陸的上古神兵在那一瞬刺穿了凰羽夫人的臉,將美豔的女子和醜陋的巨蛇一起斬殺為兩段!猝及不防被重創的惡靈們痛苦地哀嚎著,紛紛滾落,巨蛇的鱗片一片片掉落在血池裡。

  刑架上的母親也怔住了,骷髏的手在那一瞬鬆開。

  “你……居然還可以反抗?”母親凝視著她,不可思議地喃喃。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阿黛爾劇烈地喘息,血從她雙目中湧出,她聚起全部力量,再度舉起了那把沉重的劍,厲聲,“你以為我是什麼?我不是你們的傀儡!不是!!”

  劍風逼人,天霆在厲嘯,放出了閃電一樣的光華。

  枯骨般的雙臂在她劍下被斬為兩段,阿黛爾掙脫了束縛,從空中重重跌落下去,在跌倒的瞬間,長劍脫手落入了血池。她驚呼著伸出手,然而那把天霆彷彿有靈性一樣的飛起,在空中一個轉折,從左顴骨刺入右顴骨穿出,竟然正正橫向貫穿了那個被斬斷的蛇頭!

  “舒駿……”她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嘆息,低回無限。

  被天霆攔腰一斬,巨蛇全身鱗片都在潰散,然而,只有眉間那一張女子的臉卻越發清晰生動了起來,幾乎是要脫離魘蛇游離出來。

  “舒駿。”凰羽夫人微微嘆息,垂目凝視著那把橫亙在巨蛇口中的劍,“你……就算死了,也不認同我的做法麼?”

  魘蛇在翻滾,惡靈發出聲聲慘叫。巨蛇掙紮著,幾段身體蠕動扭曲,居然自行拼接了回來。魘蛇張開口,想要吞噬自己的尾巴——在東陸的傳說裡,魘蛇是永遠不死的,它能靠吞噬自己獲得重生。

  然而,那把橫亙在蛇口的劍,卻阻攔了魘蛇咬尾重生的企圖。

  阿黛爾忽然間明白過來了,淚水長劃而下

  羿,你不願看到自己的族人因為仇恨而淪落地獄,是麼?你不願他們為了執著的一念,成為永生不得解脫的魔物——所以,你不惜用自己僅存的意志力,永遠地阻攔了惡靈,把自己和它們一併封印!

  “或許這樣也好……”凰羽夫人喃喃嘆息,“到最後,你還是回到了我身邊。”

  巨蛇的雙目緩緩闔起,深深的眼窩中滾落了兩顆晶瑩的水珠,終於不再掙扎。全身鱗片一一剝落,惡靈們紛紛散逸,宛如流星煙火般消散。

  阿黛爾怔怔看著這一切,恍如夢寐。

  然而,她卻沒有發現那顆頭顱也已經從刑架上消失——失去了雙臂的骷髏在地上爬行,緊緊盯著她,一寸寸的爬了過來。

  就在那一瞬,阿黛爾隱約聽到了一聲炸雷響起在頭頂,整個地下墓穴都震了一震。

  這、這是什麼?她回過神來,震驚地抬頭看向上方。

  地穴在坍塌!頭頂在一寸寸的裂開,無數的石塊和土堆如瀑布一樣的傾瀉下來,開始填滿那個滿是屍骨的血池。在裂開的黑色的縫隙裡,仰頭可以看到聖特古斯大教堂上籠罩著一層奇異的光芒,彷彿有一雙天使的翅膀正在展開。黑夜裡,無數的潔白的光芒從天而降,化為閃電落入這個血腥的地獄,竟似上天也被驚動了,要毀滅這個罪惡之地!

  “啊!”骷髏瞬地一顫,“天火?神譴終於要來了麼?”

  就在那一瞬,阿黛爾用盡全力站了起來,踉蹌一路狂奔。

  外面已經是深夜,墓地和教堂都籠罩在暴雨之中,時不時有巨雷在頭頂炸響,彷彿神的憤怒。巨大的閃電在天地之間穿行,彷彿神之劍已經隱隱從雲中刺落。

  阿黛爾瘋狂地奔跑著,雨水沖洗著她蒼白的臉,沖洗去了她眼裡的血。

  她狂奔向教堂,發現那道晝夜之門已經在雷電中坍塌。

  她飛奔而入,衝入教堂。雷霆在頭頂炸響,恐懼令她幾乎崩潰。她大聲驚呼,想要尋求幫助,然而修道院裡每一扇門都緊閉著,沒有一個修女或者嬤嬤出來看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拚命拍打著每一扇門,呼喊著,求救著,但是沒有一個人出來回應她的哀求。

  “沒有用的,阿黛爾……”那個聲音在她身後大笑,“你無處可去。”

  那個聲音近在耳畔。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轉過頭去,卻看見那顆女人的頭顱就靠在她的肩膀上,對她溫柔的微笑。那顆頭顱依舊美麗,嘴唇是鮮紅的,像是有血要從上面滴落下來。她的母親背著刑架,那化為枯骨的肩正輕輕的靠在她的肩膀上。

  那一瞬,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逃脫了。

  她將永遠背著那罪惡的十字架。

  “不……不!”阿黛爾失聲驚呼起來,用盡全力將那具骷髏從肩膀上推了下去,再也不顧什麼,回頭奪路狂奔。

  在極度的恐懼之中,她慌不擇路,竟然沿著童年時那條死亡路線狂奔而去。穿過了長長陰暗的廊道,在長廊的盡頭推開了那扇門——然後,她發現自己回到了那個曾經發生過無數次謀殺的密室。

  她童年的噩夢之地。

  母親的笑聲還在身後迴蕩,黑暗裡似乎能聽到那具沒有雙臂的骷髏緩慢爬行而來的聲音。阿黛爾站在昏暗的燈光下,空蕩蕩的房子裡無處可藏——門漸漸的開了一線,有什麼邪惡的東西已經如影隨形的來了,要將她吞噬。

  二十三、鏡

  我想,我一定又是做了一場噩夢。在那個夢裡,我再一次夢見了母親,她對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告訴我種種聞所未聞的驚人秘密——

  我終於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謎。

  正如蕭女史說過的那樣,巫女是無法生育的——所以,我和西澤爾並不是父母的骨血。我的誕生之地,就在這墓地底下的血池裡。

  是的,我們並不是人類——而是靠著黑巫術從血池裡誕生的魔鬼之子,是為了實現父親野心而誕生的怪物!

  當年,身為聖殿騎士團長的父親失去了教皇的信任,被放逐到遠東,卻無意從一座佛塔底下解救了被封印多年的暗之巫女,這個東陸獵女巫大清洗中的倖存者。為了報答父親的恩典,暗之巫女決心完成這個年輕騎士的願望,幫助他獲得一切。

  她用了十年的時間,在西域最大的墓地底下佈置了巨大的祭壇,用無數的死靈凝聚成一條魘蛇,從魘蛇的左眼裡孕育出了西澤爾。然後,拆出了他的一根肋骨,按照蘇美女神的模樣,用了兩年的時間在蛇的右眼裡造出了他的“妹妹”。

  那就是我和西澤爾誕生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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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當我們依次從魘蛇的雙目之中誕生時,我的母親賦予了我們不同的力量。

  我被賦予了詛咒的力量,有著美杜莎一樣的殺人天賦,在最後殺死聖格里高利一世教皇之前,替父親清除了無數攔路的政敵。而當父親成為新教皇后,我的用處已經結束了,能力被暫時封印——接下來,就是等待西澤爾的覺醒。

  西澤爾是更高級的武器。

  如果說我是美杜莎,那麼他便是阿瑞斯(註:Ares,西方神話中的戰神,是力量與權力的象徵。但同時因為嗜殺和血腥,他也是人類災禍的化身。)——如果說我被賦予的力量是“詛咒”的話,那麼,西澤爾對應的力量就是“戰爭”。

  被我們稱為“父親”的那個男人有著可怕的野心:他不僅想做教皇,西域的主宰,神的代言人——更要做世界的主人,天下唯一的皇帝!所以,他需要一件無敵的武器。

  為了回應他的願望,女巫造出了西澤爾。他是母親最高的傑作,是天生的武器。戰爭的狂人!凡是他所到之處,都會流出無數的血。凡是他劍鋒揮出的所向,都會有國家滅亡——這樣強大的毀滅力量,豈是區區美杜莎之眼可以相比!

  然而,當傑作完成、並逐漸開始顯示出可怕力量的時候,母親卻後悔了。

  陶醉於第一次提煉出人的女巫,終於漸漸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樣可怕的事。而父親登上王位後的種种放蕩跋扈行徑更令她心寒,一想到日後可能帶來的後果她就不寒而慄——於是,在八年的猶豫之後,她決心要修正這個可怕的錯誤。

  然而,母親失敗了。

  父親早有準備,竟然一早就從東陸秘密請來了術士和巫師——在一場驚人的鬥法之後,那些人聯手制住了暗之巫女,施以火刑,再度把她重新封閉在了地下。

  父親照舊享受著他的權勢富貴,母親卻在地下日夜掙扎。她詛咒著父親。詛咒著世間的一切,焚燒為枯骨的身體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日夜在地底等待著有人來找到自己、解放自己,令她能夠重新回到地面。

  直到今日,她遇到了東陸來的另一個女巫。

  魘蛇在東陸幾度試圖襲擊大胤皇帝,卻均被守護皇帝的龍神擊敗。無奈之下,凰羽夫人尾隨公子楚來到了翡冷翠,準備尋找機會下手然而出乎意料的、她卻在聖雪佛墓地感受到了同類的氣息。她一邊在台伯河上汲取靈魂,休養生息,一邊上天入地的尋找,終於在聖·雪佛公墓找到了被困在底下的母親。

  兩個東陸的巫女達成了協議:她用光之巫女的力量令母親重生;而母親則答應幫助她再用黑巫術提煉出魔鬼之子,用來詛咒大胤。她們將聯手統治整個世界。

  於是,在這樣一個雨夜,一切都發生了。

  母親的頭顱對著我冷笑。一字字吐出那些可怕的秘密。那些話令我漸漸陷入了極大的恐懼,我瘋狂般地離開了那個噩夢般的地宮,在教堂的黑暗長廊裡狂奔。

  四週一片漆黑,我不顧一切的敲著一扇又一扇門,卻沒有一扇為我打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一切終於安靜下來後,疲倦之極的我在黑暗裡睜開了眼睛。

  眼前很黑,什麼都看不到。周圍非常安靜,只有教堂的鐘聲敲響了三下,聲音雄渾悠長,連綿不斷。我輕輕嘆了一口氣,發現全身滲出了密密的冷汗。原來我剛才的確是睡著了……蜷縮起了身子,膝蓋抵著下頷,雙手抱著小腿。

  這個姿勢很熟悉,很舒服,給人一種安心的力量——彷彿是回到了無數年之前,在孕育我的胎盤裡沉睡,和哥哥手足相接、血脈相連。

  然而,這又是哪裡?

  周圍的空間狹小侷促,我並不是睡在自己修道院的那張小床上。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的手指在黑暗裡碰到了什麼,一面銅鏡從我膝蓋上滑落下來,在櫃子裡發出很大的聲響。然而,外面很安靜——沒有聲音,沒有光,沒有風,什麼都沒有。

  我在黑暗裡摸索著,發現四壁都是木質的,沒有出口,手指忽然摸到了一個冰冷的銅製拉環。

  那一瞬,我發現自己居然在那一個小小的櫃子裡!

  為什麼?我為什麼會忽然來到了這個密室的櫃子裡?所有的清晰記憶只延續到昨天下午,在日落大街上遇到西澤爾之時。可是那之後,我又遇到了什麼?

  那些噩夢……到底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在我打開櫃門,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時,外面甚至沒有一個人。

  外面沒有一點光,黑得怕人。我在黑暗中一路往前走去,走廊彷彿長的看不到盡頭。四壁的門都關著。我沿著長廊走,想在日出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樣我就可以趕上明日的晨禱。

  然而奇怪的是,那條我走了千百次的熟悉長廊,居然沒有盡頭!

  我在黑暗裡不停往前走,然而無論如何都無法走完——黑暗裡,我聽到教堂的鐘聲敲響了四下,然後是五下、六下……迴蕩在黑暗裡。

  某種巨大的恐懼攫取了我的心臟,我再也無法保持鎮定,開始狂奔起來。

  不……不。不可能!

  我整整在黑暗裡走了三個小時,卻被困在了這一條長廊上!外面已經是六點了。為什麼這裡還是沒有一點光?晨曦呢?太陽呢?人群呢?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到哪裡去了!

  我在黑暗裡瘋狂般的奔跑,整個聖特古斯大教堂彷彿變成了一座空無一人的巨大墳墓,數以百計的神父修女,數以萬計的虔誠教民,一時間居然都無影無蹤。無比的恐懼從心底騰起,我獨自走在漆黑的長廊上,踉蹌的奔跑著,呼喚著,一扇一扇地敲打著那些緊閉的門,苦苦哀求,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出來回答我。

  我不停的奔跑,卻始終找不到出口。

  在奔跑了不知多久之後,所有的力量都從我身體裡耗盡,我頹然坐倒在地,忽然間明白自己是被困在這個迷宮裡了——就如我從童年起無數次不停夢到的那樣。

  黑暗而漫長的廊道彷彿迷宮,永遠沒有出口,永遠沒有光和風。只有鬼魂地呻吟和哀號不停傳來,彷彿濕冷的頭髮一樣將我纏繞。我停下來跪在地上,向神祈禱,闔起了顫抖的雙手。然而就在那一瞬,我聽到了身後的在黑暗中,有人冷笑——

  “魔鬼的孩子就算祈禱一萬次,也不會被神聽見。”

  我驀然回頭,發出了驚懼的低呼:“母親?!”

  是的,是她……是她!她還在那裡……還在黑暗裡跟隨著!

  在我回頭的瞬間,長廊盡端的那扇門無聲無息地開了,有溫暖的光芒從門內透出,一個溫柔甜美的聲音在召喚我:“來吧。阿黛爾。”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彷彿被某種力量控制著,走向那點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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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然而,門內卻是一場大火。

  聖殿中心燃起了象徵著神之懲罰的煉獄之火,那彷彿地獄裡燃起的大火狂烈地吞噬著刑架上捆綁的女人,從腳踝開始一寸寸的吞噬。然而那顆頭顱卻一直在火裡歌唱著,發出刺耳的笑聲。有一條蛇,從她的皮膚裡蜿蜒鑽出,爬向了我。

  “來吧,來吧!”我聽到她在火裡低語,“來我這裡吧,阿黛爾!——魔鬼的孩子是沒有別處可去的,只能在火裡安眠。”

  那條蛇纏住了我的雙腳,然後一路蜿蜒,漸漸將我包裹。

  又是這場火麼?我,難道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在我漆黑一片的世界裡,這場大火已經整整燃燒了二十五年。它還要燃燒多久?是的,我沒有別處可去了——所有的門都對我關閉。羿死了,雷離開了,楚放棄了我。而西澤爾……西澤爾此刻又在做什麼?弒父?弒兄?弒弟?

  甚至我所依賴的神,也聽不到我的祈禱。

  “不要掙紮了,阿黛爾。”她在我耳側嘆息,“掙扎只是徒勞,命運的絞索只會越來越緊。你們誕生於黑暗,凝結於罪惡,詛咒就像從胎裡帶來的蠱毒,永難洗去。”

  那一瞬,我忽然覺得一種深深的無力和疲倦,它們潮水般的湧來,一寸寸的淹沒我。彷彿是想要獲取一點暖意,我不再反抗,任憑她將我拖入火堆。歌聲近在耳側。我知道,她會一直在那裡歌唱。一直唱到她的丈夫兒女都全部死去。

  是的,她會一直在那裡。

  母親。

  “阿黛爾,你們雖然注定不能分開,卻又畢生分離;雖然渴求溫暖,卻畢生無法靠近。你們生於黑暗,注定無法獲得你們想要的,就如追逐一世也握不到手的光。”那具骷髏在嘆息,溫柔低沉,“我的孩子。累了麼?到我懷裡來,閉上眼睛吧!”

  我在黑暗之中仰起頭。我知道我只要閉上眼睛,放棄掙扎,就能在萬劫不復的沉淪中獲得永久的安寧——惡魔在我耳邊低語,那是一種毒藥般的甜味。

  然而,就在她伸出枯骨般雙臂將我抱緊的時候,我忽然用力推開了她,不顧一切的掙紮著,終於從火焰裡踉蹌退出。那顆頭顱冷冷看著我,黑色的眼睛裡充滿了震驚。彷彿不相信我到了這種地步、還能有力量從她的手中掙脫。

  “我不會到你這裡去的,母親。”我低聲回答,“永遠不會。”

  “可是你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阿黛爾。”她冰冷地譏誚,“你冷,你餓,你渴,你孤獨。不是麼?為什麼不到我這裡來?”

  “是的,母親,你說的很對……我很冷,我很餓、很渴、很孤獨。從出生以來就一直如此。”我絕望地看著她,一步步後退,“所以哪怕是一點點的光、一點點的熱,都足以讓我像一隻蛾子一樣地撲過去。”

  “可是,你以為我是什麼東西?——因為我沉默溫順,你們就以為我軟弱無能,可以被當作玩偶傀儡麼?”我抬起頭,輕聲微笑,“可是你忘了,我雖然是你造出的怪物,但卻有著人類賦予的心。只有這顆心不是你造的,也是你無法造出來的。它,是屬於我自己的!”

  我退到了門邊,門外就是永遠的黑暗。我望著那顆頭顱:“所以,我寧可永生被困在迷宮裡,也不要如了你的願。”

  頭顱爆發出了絕望憤怒的聲音,在狂烈的大笑中咆哮——

  “可笑!你以為你能逃得掉麼?你和西澤爾,沒有一個能逃得過!”

  “逃不掉的。阿黛爾!你無處可去!”

  我就在那一瞬往後退了一步。掩上了門,頹然跌坐在地上。

  所有的光。

  所有的熱,都在那一瞬被隔斷在背後——展現在我眼前的依舊是沒有盡頭的長廊,一扇扇緊閉的門,以及永遠籠罩的黑暗。門後的詛咒還在不停傳來,入耳驚心,彷彿錐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刺入了耳中(奇*書*網*.*整*理*提*供),被無限的放大、迴響在腦海裡,宛如來自地獄的滾滾雷霆。

  我將頭埋入掌心,無聲的啜泣。

  我知道,我終歸還是只能回到這裡。

  只是,西澤爾……我的哥哥,你,又在何處呢?

  一直到從那個黑暗的迷宮裡解脫,我才知道這短短的一段時間裡外面已經是天翻地覆:我的大哥蘇薩爾連同三哥普林尼,在籌謀已久後,終於對西澤爾下了毒手——他們以父親的名義給西澤爾送去了一杯毒酒,謊稱是教皇的賞賜,必須喝下。

  然而,我的嫂子,晉國的純公主,卻代替哥哥喝下了那杯酒。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她從來不曾對他微笑過,從來不曾和他說過親密的話,甚至,從來不曾和他真正的同床共枕——所有人、甚至是西澤爾也認為她嫁給他,只是出於純粹的政治原因而已。

  然而在那個時刻,她卻不動聲色地替他喝下了那杯酒。

  “可以不愛我,但……不要忘記我。”

  她在他的懷裡,最後說著這樣的話,緩緩閉上了眼睛。

  她是這樣一個寂寞而深情的女人,在她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傾聽過她的心聲、懂得過她的想法——哪怕是她的父親晉王原誠、她的丈夫西澤爾、甚或是她的情人加圖。事實上,這個世上,又有誰能夠真正懂得另一個人呢?

  在純公主死去的第二天,翡冷翠爆發了百年一見的動亂,南十字軍團和蘇薩爾普林尼的人馬發生了劇烈的衝突,繼而演變為一場戰爭。

  我不知道那時候父親和哥哥們是否派人來修道院尋找過我,但是,被困在黑暗迷宮裡的我卻根本無法參與到這一場空前血腥的家族殘殺中來。

  在妻子代替自己慘死後,憤怒的西澤爾指揮著南十字軍團攻佔了翡冷翠,他麾下的騎兵如同潮水一樣湧來,火炮轟開了城門。他在梵蒂岡城門下殺死了普林尼,繼而提著血淋淋的劍轉向大哥蘇薩爾。蘇薩爾因為恐懼而奔逃,朝著太陽宮踉蹌狂奔,想到父親那裡尋求保護。

  教皇把窮途末路的大兒子藏在身後,用寬大的法袍覆蓋著他。希望能挽救這個兒子的性命。他第一次低下了頭,開口哀求西澤爾能放過他的長子。父親在太陽宮的金座上,對著自己的二兒子許諾了許多事,幾乎把所有一切都答應了——然而,西澤爾只是一聲不出地走上去,一刀刺穿了教皇的法袍,將蘇薩爾殺死在父親的懷裡。

  血染紅了父親的後襟,然後,又再次染紅了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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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