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〇
“公子待下人一貫寬厚,想來頤風園裡的姐妹們如今心裡都很難過吧?”
“唉……其實現在頤景園裡的這位,雖然是西域來的公主,待我們卻也算是極好的了。只是宮裡頭那位如此厲害,不知道她能自保到幾時?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今日隔壁之事,很快就會輪到我們頭上了。”
“噓,噤聲。聽說這園子裡也有娘娘的眼線,小心被聽了去。”
兩個小宮女躲在後園的僻靜角落裡一邊閒聊,一邊打掃著房間。那個房間裡堆放著西域教皇給女兒的陪嫁珍寶,空無一人。她們脫去了平日的束縛,肆無忌憚地議論著外面的種種消息,彷彿兩隻安穩躲在巢穴裡的雛鳥,唧唧喳喳說著外面的風暴。
然而,在她們離開後,牆角的一口櫃子裡卻傳出了壓抑不住的低低哭泣。
那是一個細細的聲音,彷彿黑暗裡的角落裡有什麼在一絲絲地裂開來,那麼微弱,卻也是那麼脆弱。聽得坐在黑暗更深處的觀望者都聳了聳肩,吹了一聲無聲的口哨,無奈地搖了搖頭,用銀刀繼續削著手裡玫瑰的尖刺。
一個時辰過去後,那個哭聲不知不覺停止了,彷彿櫃子裡的那個少女已經倦極睡去。
雖然無意中聽到了這樣一個不祥的消息,宛如五雷轟頂。然而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阿黛爾公主卻依舊表現得若無其事。是的,即便多麼難過,多麼絕望,她也必須裝出和那個人毫不相識的模樣!
甚至連一絲絲的哀悼,也不能被允許流露。
儘管成功地掩飾了一切,但阿黛爾公主剛剛好起來的身體卻一下子又衰弱下去,高燒不退,身體虛弱到需要人攙扶才能走動。
雖然公子楚已遇不測,門下的食客也多被朝廷清掃,一時星散。萬幸華御醫卻不曾被牽連進去,還是如之前那樣時不時地在半夜秘密到訪,為公主看診。但是無論蕭女史怎麼探聽,華御醫在診治之外卻不再開口多說一句。
“小曼,我答應過公子要保護阿黛爾公主,”華御醫只是那樣對她說,“所以即便公子如今遭遇了不測,我依然會恪守自己的諾言。”
她問不出什麼來,便只能死了心。
幾個月來,公主已經掌握了華文的基本閱讀和簡單對話,蕭女史不忍心再對這個可憐的少女施加任何壓力,也就停止了每日晚膳後的乏味講授。
每到黃昏,阿黛爾都在暮色裡登上高樓,眺望西方的盡頭,彷彿想看到故鄉的所在。然而龍首原橫亙在天地盡頭,萋萋碧草連天,血紅赤膽點點,天際晚霞燦爛,浮雲變幻,阻斷瞭望鄉的視線。
“我好想回家,哥哥。”她低聲喃喃,握緊了胸口的女神像,面向西方閉上眼睛虔誠地祈禱。夕陽映照著她的臉,雖然憔悴,卻依然美麗得令人屏息。純金的暗盒裡,藏著少年蒼白的臉。祈禱完畢,阿黛爾睜開眼睛,卻忽然看到了天際一縷滾滾黃塵。幾十里外,依稀可見一行人從官道上絕塵而去,策馬奔向龍首原深處,白馬銀甲,個個矯健如龍。不知道為何,她的眼神忽然凝定。就在那一瞬,彷彿有某種奇特的感應,遠方的銀甲騎士也忽然駐馬,
回首看向驪山的方向——那樣遠的距離,即便是敏銳如蒼鷹也應該看不見高樓上女子的身影,然而就在同一個剎那,阿黛爾卻覺得對方一定是看到了自己。
“羿……羿!”那一瞬,她脫口驚呼起來,撲向了欄杆,拚命伸出手去。龍首原深處,那個銀甲的騎士勒馬回顧驪山方向,似乎有留戀——最終,卻還是回過頭跟上了同伴,疾駛而去,絕塵於草原深處,再不回頭。阿黛爾的淚水在風裡直落下來,伸出去的手垂落下來,指間只有風。“公主!公主!”蕭女史驚詫地上來抱住了她,看著天盡頭那一行消失的黑點。“羿走了。”阿黛爾喃喃,忽然間覺得胸口劇痛,“他不會回來了……”她掩住臉,失聲哭了起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公主?公主!”蕭女史吃驚地抱住這具漸漸無力的身體,公主忽然間停止了哭泣,瞬間昏倒在了高樓上,臉色蒼白如雪。
“舒駿走了麼?”回鸞殿裡,貴妃喃喃問,看著碧空。
“是的。”青衣總管上前回答,“今天,已經和梟他們一行十二人一起走了。估計明天就能入房陵關了,我們的人馬已經在關內等著他了。另外,淮朔兩州那邊,也已經集結完畢,等房陵關一舉事便起兵呼應。”
“是麼?看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凰羽夫人喃喃道,卻沒有絲毫的開心,“九天……他離開了十年,回來卻只待了九天,就帶兵走了——他甚至連碰都沒有碰過我。”
她忽然抬起了臉,問:“端康,你說舒駿他是不是已經不愛我了?”“……”端康不知如何回答。她的手指探出,摸到了一包晶瑩的冰粒——這是東陸最秘密的毒藥“晶”,據說出自遙遠的天山深處,稀世罕有,只要放上一點點在飲食裡,中毒的人就會慢慢地死去,死狀和普通的心力衰竭一般無二,毫無異常。
數日之後,便是皇帝的大婚典禮。
那時候,舒駿應該已經入了房陵關,回到越國土地上和遺民們聚首。公子昭是越國的英雄,他的復生和回歸不啻是一個奇蹟,將極大地鼓舞遺民們的士氣,而埋伏在淮、朔的人馬也已經控制了兩州,等房陵關將旗一舉,便即起兵響應,北上和故土遺民會合——在那個時候,若是大胤的皇帝又適時駕崩,內無子嗣,外無兄弟,朝野上下定然會為爭權奪利亂成一團,天下必將陷入大亂。
這一盤棋局,便應該是如此下法,才得完美收官。只是……只是……塗了鳳仙花的指甲,將毒藥抓在手裡,慢慢地把玩。凰羽夫人垂頭看著,蹙眉沉吟,秀麗的鳳眼裡轉過諸般複雜的光,全數落入身側的青衣總管
眼中。端康上前一步,低聲:“娘娘斷不可有婦人之仁。”“是麼?”凰羽夫人低低道,忽然一聲冷笑,“可偏偏我就是一介婦人啊!”
“娘娘是一代奇女子,雖逢亂世,卻愈顯奇光,”端康聲音凝重,循循善誘,“‘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娘娘今日所做的一切,百代之後越國都必然銘記不忘!”
凰羽夫人沉默下去,指尖撥弄著那一粒粒冰玉般的毒藥。
“是的,這些道理,我本是一直都明白的……若是不明白,也撐不到今日。”她忽然輕聲苦笑起來,深深吐出一口白煙,將臉隱藏在煙霧裡,“可是……不知為何,在舒駿回來後,我的心就亂了。原來我畢竟還是個女子啊……我一直在等著我的男人。在他沒有回來之前,我無論如何都撐著。如今他回來了,我卻忽然沒有力氣了。”
美麗的女子吞吐著白煙,那種奇特的香氣包裹了她,聲音卻透出一絲絲的脆弱和動搖:“舜華昔年對我有救命之恩,但我還是借刀殺了他。而如今、如今又要對徽之……唉。”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按住了心口,不再說話,似是舊傷極痛。阿芙蓉與曼陀羅的混合,帶來了迷醉的眩暈,在吸入的那一瞬令她覺得輕鬆無比,彷彿靈魂都騰上了高空,脫離了這一切紛繁複雜的人和事。正在這時,門外的侍女雪鵑忽然提高了聲音:“皇上駕到!”“什麼?”室內密議的兩人都吃了一驚,交換了一個目光。——自從在頤風園賜死胞兄後,這幾日皇帝日日獨居養心殿,脾氣暴躁,閉門不見任何人,連輔政大臣聯名上書請他派兵前往淮朔兩州平叛,都被皇帝將奏章扔了出來。怎麼今日忽然又來到了回鸞殿?“小心。”端康低聲說了兩個字,隨即躍出窗外,消失了蹤影。
凰羽夫人卻還在藥力中迷醉,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來,只是斜倚在美人靠上,看著那個穿著帝王冠冕的少年一路氣沖沖地拂開簾幕走進來,他手裡緊緊抱著一個金盒,臉色蒼白而疲憊,眼神裡有光在劇烈波動,身子微微顫抖。
“怎麼了,徽之?”她懶得起身迎接,只是開口。
“……”熙寧帝身子一震,彷彿是在作著艱難的努力,想把那句話推出喉嚨。沉默了半晌,忽地衝口道:“我把他給殺了!”頓了頓,似乎是在對自己、對所有人宣告一般,再度提高聲音,咬牙切齒地重複了一遍,“我把他給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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