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
——那一剎,他想起了多年前大競技場上的初次相遇。
一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注入了他的心臟,將片刻前的烈烈地獄之火熄滅。
是的,不要想……不要再去想了。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
他的世界早已崩潰、焚燬、荒蕪。在那片廢墟之上,所有都被埋葬了,伴隨著無數的榮耀、苦難、愛憎和絕望……他的國家出賣了他,他的君主背棄了他。他已經死去過一次,劫後的餘生裡,唯有眼前的這個孩子才是他唯一存在的意義。
他只要守望著灰燼之上那一朵僅存的花朵便可,不須再去看得更遠。
“我沒事。”許久,羿平靜下來,簡短的打了一個手勢,“放開手吧,公主。”
“不,我不放開!一放開你就會走的!”阿黛爾卻恐懼不安地緊緊勒住他的脖子,幾乎要把他扼死,“你一定想回家去對不對?……你會不要我的!你會不要我的!”
“不,我不會走的。”他回答,“不要哭了。”
“真的?”她鬆了一口氣,卻不肯放開手,“你不回家了?”
“我早沒有家了,”他的手勢簡短有力,幾乎有刀砍斧劈的凌厲感覺,“今晚只是出來憑弔一下曾經的夥伴罷了。”
她愕然的看著他:“啊?那些在泥土下哭泣的死人,是你的夥伴?”
他沒有再說什麼,無聲抬頭望向漆黑的蒼穹。冰冷的雨,無聲無息的落在那張殘破不堪的臉上,彷彿血淚縱橫而下——那張臉可怖而猙獰,咽喉上橫貫了一道巨大的傷痕,彷彿無聲地諭示著眼前這個男子有過怎樣可怕的往日。
羿的眼神是如此沉痛,令她噤口不敢再追問。
“羿,你為什麼哭?……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好害怕。”翡冷翠的小公主跪在雨裡,用纖細的手指不停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不要這樣——我很害怕這樣的羿啊。”
羿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幾近崩潰情緒終於漸漸平復。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撿起頭盔戴上,伸臂抱起了她,勉強笑了一笑:“半夜跑出來,嬤嬤會責怪的。”
她撅起嘴:“不用擔心,嬤嬤睡得死沉死沉的,一點都沒發現我出來了。”
一點都沒發現?羿忽然覺得心驚,隱隱不安——蘇婭嬤嬤向來是警醒謹慎的人,怎麼會讓公主半夜偷偷出來卻毫無覺察?
“我們回去。”他握劍站起,牽著她走向遠處的驛站。
然而剛走幾步,羿忽然原地站定,手腕微一用力,將阿黛爾瞬間攬到了身後——黑色的長劍從鞘中嗆然躍出,帶著凌厲的殺意插入了他腳下的土地!
“羿!”阿黛爾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怎麼了?”
“別亂動。”羿護著阿黛爾,身側長劍不斷鳴動,感覺四周的黑暗裡忽然殺機四伏。
“哈……原來在這裡。”黑暗的雨裡有一個聲音飄了過來,森冷而譏諷,“怪不得剛才翻遍了驛站都找不到——原來是半夜偷偷出來和男人廝混去了!哎呀呀,翡冷翠公主,大胤未來的國母,還真是個名不虛傳的蕩婦啊!”
——說的人用的是西域高黎國用的吐火羅語,然而聲音卻頗為生硬,帶著某種特定的口音,在入耳的一瞬就讓羿全身大震。
這、這種口音,分明是……
“閉嘴。”雨裡忽然傳來另一個男子的呵斥,“不要多說,動手!”
“是!”黑暗裡有人齊齊回答,隨即無聲。
風從曠野的四方吹來,黑暗裡響起低沉短促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從各個方向步步逼近。兵刃上微弱的冷光漸漸從黑暗裡浮凸出來,殺氣在夜中凝結,逼得雨絲都朝外飄飛。
“高黎人!”在看到那些黑暗裡走近之人的裝束時,小公主再也忍不住的驚呼起來——一個多月前那一場刺殺又浮現在眼前。那些被她的父兄所滅的國家的遺民,至今都對她這個亡國妖姬恨之入骨,居然千里追殺而來!
“不要怕。”羿盯著前方的黑暗,比劃了一個手勢。
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動之間,暗夜裡的狙擊便驟然發動!
風在剎那凝定,無數的暗器、刀兵從黑暗裡發出,急襲而來。羿在千鈞一髮之際將阿黛爾推dao在地,插入地上的黑色長劍反跳而出,躍入掌心。他反手掠出,一劍刺入了雨中——雨絲被截斷,他的劍順著風雨刺出,耳目在一剎那變得無比的靈敏。
有無數的兵刃在急速逼近,他甚至可以在黑夜裡聽到雨點打在那些鋒利金屬上的聲音和風掠過刀刃的聲音——他在判斷那些人的數量和出手速度的快慢:一共有二十一人,八個用刀劍,十二個用暗器。還有一個是……
但不等他判斷出最後一個人的出手,那些襲擊已經到了身側。
在阿黛爾的驚呼聲裡,他的身形忽然騰起,宛如一陣黑色的風掠過了曠野。
兩年前從高黎歸來後,他已經很久不曾再打過這樣的硬仗。然而,當手中的黑劍一從鞘中解脫,迎風呼嘯,縱橫凌厲,他發現自己的出手卻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迅捷——這把劍,彷彿在忍耐了多時之後,終於找到了嗜血的機會!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動手的,只是聽到一連串的鋼鐵折斷聲,宛如一串風鈴的脆響。在他重新落回地面時,黑暗裡已經悄無聲息,只有平持的劍鋒上殘留著一絲血紅色——十數具屍體躺在四周,咽喉裡滲出的血宛如一條條小蛇滲入了泥土。
他停下來微微喘息,心裡湧上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奇怪感覺。
那些人高黎來的刺客雖然握著西域的彎刀,但用的分明是劍的招數。而且,在對方每一劍刺來的時候,他竟然都依稀覺得莫名的熟悉,彷彿對那些招式的後繼變化都了然於胸。他甚至能猜測到對手臉上的驚駭——因為他們的招式尚未到位,他的劍已經早早的停在了最致命的位置,靜靜等待。
這一輪的攻擊裡,黑暗裡的雙方心裡都有莫大的震驚——然而,對手的詫異只持續了短促的片刻,便隨著生命的消逝而停止。
只剩最後一個了。
“羿!”當他警惕的四顧時,背後忽然傳來了阿黛爾的驚呼,“羿!”
他霍然回頭,臉色已變——黑夜裡,一支箭簇悄然閃著森冷的光,靜靜鎖住了少女的咽喉!
阿黛爾正在從地上站起來,驚惶地看著他,纖細的手指指向黑暗的某一個角落——不遠處,雨幕裡忽然浮現了一個黑衣蒙面人,靜靜地張弓,眼神在暗夜裡閃爍如鷹隼,手指穩定幹燥,銀色的利箭鎖定了獵物的咽喉。
阿黛爾臉色蒼白,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失聲叫著保護者的名字。
然而,羿卻不敢動分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黑暗裡無聲浮現的那個人,比之前的二十個人加起來都可怕!只要他稍微一動,那支淬毒的利箭就會洞穿公主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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