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風玫瑰 作者:滄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7:18:5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7 1131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9
二〇

  ——那一剎,他想起了多年前大競技場上的初次相遇。

  一種截然不同的感情注入了他的心臟,將片刻前的烈烈地獄之火熄滅。

  是的,不要想……不要再去想了。昨日種種,已如昨日死。

  他的世界早已崩潰、焚燬、荒蕪。在那片廢墟之上,所有都被埋葬了,伴隨著無數的榮耀、苦難、愛憎和絕望……他的國家出賣了他,他的君主背棄了他。他已經死去過一次,劫後的餘生裡,唯有眼前的這個孩子才是他唯一存在的意義。

  他只要守望著灰燼之上那一朵僅存的花朵便可,不須再去看得更遠。

  “我沒事。”許久,羿平靜下來,簡短的打了一個手勢,“放開手吧,公主。”

  “不,我不放開!一放開你就會走的!”阿黛爾卻恐懼不安地緊緊勒住他的脖子,幾乎要把他扼死,“你一定想回家去對不對?……你會不要我的!你會不要我的!”

  “不,我不會走的。”他回答,“不要哭了。”

  “真的?”她鬆了一口氣,卻不肯放開手,“你不回家了?”

  “我早沒有家了,”他的手勢簡短有力,幾乎有刀砍斧劈的凌厲感覺,“今晚只是出來憑弔一下曾經的夥伴罷了。”

  她愕然的看著他:“啊?那些在泥土下哭泣的死人,是你的夥伴?”

  他沒有再說什麼,無聲抬頭望向漆黑的蒼穹。冰冷的雨,無聲無息的落在那張殘破不堪的臉上,彷彿血淚縱橫而下——那張臉可怖而猙獰,咽喉上橫貫了一道巨大的傷痕,彷彿無聲地諭示著眼前這個男子有過怎樣可怕的往日。

  羿的眼神是如此沉痛,令她噤口不敢再追問。

  “羿,你為什麼哭?……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好害怕。”翡冷翠的小公主跪在雨裡,用纖細的手指不停替他擦去臉上的淚痕,“不要這樣——我很害怕這樣的羿啊。”

  羿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幾近崩潰情緒終於漸漸平復。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撿起頭盔戴上,伸臂抱起了她,勉強笑了一笑:“半夜跑出來,嬤嬤會責怪的。”

  她撅起嘴:“不用擔心,嬤嬤睡得死沉死沉的,一點都沒發現我出來了。”

  一點都沒發現?羿忽然覺得心驚,隱隱不安——蘇婭嬤嬤向來是警醒謹慎的人,怎麼會讓公主半夜偷偷出來卻毫無覺察?

  “我們回去。”他握劍站起,牽著她走向遠處的驛站。

  然而剛走幾步,羿忽然原地站定,手腕微一用力,將阿黛爾瞬間攬到了身後——黑色的長劍從鞘中嗆然躍出,帶著凌厲的殺意插入了他腳下的土地!

  “羿!”阿黛爾緊緊拉住了他的衣襟,“怎麼了?”

  “別亂動。”羿護著阿黛爾,身側長劍不斷鳴動,感覺四周的黑暗裡忽然殺機四伏。

  “哈……原來在這裡。”黑暗的雨裡有一個聲音飄了過來,森冷而譏諷,“怪不得剛才翻遍了驛站都找不到——原來是半夜偷偷出來和男人廝混去了!哎呀呀,翡冷翠公主,大胤未來的國母,還真是個名不虛傳的蕩婦啊!”

  ——說的人用的是西域高黎國用的吐火羅語,然而聲音卻頗為生硬,帶著某種特定的口音,在入耳的一瞬就讓羿全身大震。

  這、這種口音,分明是……

  “閉嘴。”雨裡忽然傳來另一個男子的呵斥,“不要多說,動手!”

  “是!”黑暗裡有人齊齊回答,隨即無聲。

  風從曠野的四方吹來,黑暗裡響起低沉短促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從各個方向步步逼近。兵刃上微弱的冷光漸漸從黑暗裡浮凸出來,殺氣在夜中凝結,逼得雨絲都朝外飄飛。

  “高黎人!”在看到那些黑暗裡走近之人的裝束時,小公主再也忍不住的驚呼起來——一個多月前那一場刺殺又浮現在眼前。那些被她的父兄所滅的國家的遺民,至今都對她這個亡國妖姬恨之入骨,居然千里追殺而來!

  “不要怕。”羿盯著前方的黑暗,比劃了一個手勢。

  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動之間,暗夜裡的狙擊便驟然發動!

  風在剎那凝定,無數的暗器、刀兵從黑暗裡發出,急襲而來。羿在千鈞一髮之際將阿黛爾推dao在地,插入地上的黑色長劍反跳而出,躍入掌心。他反手掠出,一劍刺入了雨中——雨絲被截斷,他的劍順著風雨刺出,耳目在一剎那變得無比的靈敏。

  有無數的兵刃在急速逼近,他甚至可以在黑夜裡聽到雨點打在那些鋒利金屬上的聲音和風掠過刀刃的聲音——他在判斷那些人的數量和出手速度的快慢:一共有二十一人,八個用刀劍,十二個用暗器。還有一個是……

  但不等他判斷出最後一個人的出手,那些襲擊已經到了身側。

  在阿黛爾的驚呼聲裡,他的身形忽然騰起,宛如一陣黑色的風掠過了曠野。

  兩年前從高黎歸來後,他已經很久不曾再打過這樣的硬仗。然而,當手中的黑劍一從鞘中解脫,迎風呼嘯,縱橫凌厲,他發現自己的出手卻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加迅捷——這把劍,彷彿在忍耐了多時之後,終於找到了嗜血的機會!

  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動手的,只是聽到一連串的鋼鐵折斷聲,宛如一串風鈴的脆響。在他重新落回地面時,黑暗裡已經悄無聲息,只有平持的劍鋒上殘留著一絲血紅色——十數具屍體躺在四周,咽喉裡滲出的血宛如一條條小蛇滲入了泥土。

  他停下來微微喘息,心裡湧上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奇怪感覺。

  那些人高黎來的刺客雖然握著西域的彎刀,但用的分明是劍的招數。而且,在對方每一劍刺來的時候,他竟然都依稀覺得莫名的熟悉,彷彿對那些招式的後繼變化都了然於胸。他甚至能猜測到對手臉上的驚駭——因為他們的招式尚未到位,他的劍已經早早的停在了最致命的位置,靜靜等待。

  這一輪的攻擊裡,黑暗裡的雙方心裡都有莫大的震驚——然而,對手的詫異只持續了短促的片刻,便隨著生命的消逝而停止。

  只剩最後一個了。

  “羿!”當他警惕的四顧時,背後忽然傳來了阿黛爾的驚呼,“羿!”

  他霍然回頭,臉色已變——黑夜裡,一支箭簇悄然閃著森冷的光,靜靜鎖住了少女的咽喉!

  阿黛爾正在從地上站起來,驚惶地看著他,纖細的手指指向黑暗的某一個角落——不遠處,雨幕裡忽然浮現了一個黑衣蒙面人,靜靜地張弓,眼神在暗夜裡閃爍如鷹隼,手指穩定幹燥,銀色的利箭鎖定了獵物的咽喉。

  阿黛爾臉色蒼白,站在那裡不知所措,失聲叫著保護者的名字。

  然而,羿卻不敢動分毫——他一眼就看出來了:黑暗裡無聲浮現的那個人,比之前的二十個人加起來都可怕!只要他稍微一動,那支淬毒的利箭就會洞穿公主的咽喉!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9
二一

  “你就是那個‘羿’?”黑暗裡那個持弓者忽然開口了,說的是吐火羅語,聲音柔和低沉,卻同樣帶著某種奇特的口音,“射日的勇士,果然名不虛傳。”

  羿沒有回答,靜靜地觀察著那個說話的人——然而雖然出聲說話,但對方持弓的手卻穩定如鐵,絲毫不隨著呼吸吐氣而有所起伏,時刻緊鎖著地上少女的咽喉,全身上下竟無半分破綻可尋,甚至,連雨滴落到他的身上都發不出絲毫的聲響。

  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對手——身經百戰的他在一瞬間就已經判斷而出。

  然而,為什麼心底那種奇特的感覺,會越來越強烈?

  “放下你的劍,退開十丈。”持弓者開口。

  羿站在夜雨裡,遲疑了一下。

  “不要指望有人會來接應你,”彷彿知道他的想法,持弓者冷笑,“驛站裡的所有人都被我們解決了——放下劍,退開,否則你的主人便會立刻死去。”

  箭尖微微顫動了一下,弓弦更為繃緊,注滿了殺氣。

  持弓者的聲音冷酷:“我不會說第二遍。”

  “羿……”阿黛爾下意識地捂著咽喉,恐懼地低低呼喚,卻看到羿在遠處對她無聲地比了一個手勢,然後緩緩俯下了身,將手裡的長劍平放在了地上,面朝著她向後一步步退開。

  “羿!”她驚呼起來,忽然站起,“別扔下我!”

  “站住別動!”持弓者用吐火羅語怒喝——然而受驚的少女彷彿聽不懂他的話,被莫大的恐懼追逐著,不顧一切地奔向了那個退離的劍士。

  “找死!”持弓者怒喝。

  箭在弦上,蒼白修長的手指因為怒意而繃緊。跟隨著阿黛爾的身形移動,弓越繃越緊——眼看她不顧一切地奔向黑甲劍士,持弓者眼神一變,再不猶豫,便是一箭射出!

  彷彿也在和對方比試著速度和靈敏,羿在箭離弦的那一瞬合身撲出,宛如一頭獵豹般矯捷地撲去,伸臂將少女攬入懷裡,用寬闊的肩背擋住了弓箭射來的方向。

  “羿!不要!”阿黛爾驚呼,試圖把他從自己身上推開。然而身上的劍士死死將她壓住,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她愚蠢的反抗——“喀嚓”,就在那個剎那,背後傳來輕微的一聲裂響。

  “羿!”阿黛爾失聲尖叫起來,心膽俱裂,“羿!”

  “誰?!”然而,同一時間,背後傳來了那個持弓者的失聲驚呼,宛如一頭被激怒的狼——然而驚怒之下,那一聲下意識的詰問居然並不是用吐火羅語發出,而是華語!

  羿霍然回頭,看到了捂胸踉蹌後退的人。

  ——一把銀色的小刀插在持弓者的胸口。那一刀不知從黑暗中的何處發出,無形無跡,削斷了激射而出的箭、堅韌無比的牛筋,然而去勢居然不竭,接著一舉重創了那個高手。

  風裡似乎隱約傳來一聲短促的冷笑,隨即又無聲無息,只有冷雨如線而落。

  持弓者反手拔出銀刀扔在地上,警惕地四顧,卻始終無法確定方才那一擊的方位,甚至也無法確定對方還有多少伏兵未曾露面——黑暗裡彷彿有一頭猛獸靜靜蟄伏,猛撲欲齧,將狩獵者變成了獵物。

  持弓者很快便判斷出了此刻的情況優劣,只是遲疑了片刻,再不管那些死傷的同伴,捂著胸上傷口踉蹌退入黑暗,手指一錯,掌心忽然冒出了一陣白色的煙霧。

  煙霧在雨中旋即消散,空曠的原野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影。

  (3)

  羿並沒有去追,只是將阿黛爾攬在身邊,走過去細細翻查了那幾個刺客。一看之下,不由微微一震。阿黛爾驚慌地探頭過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麼,轉瞬發出了驚懼的尖叫——那些臉!那些面巾下的臉已經潰爛了,有黑色的水從牙齒裡流淌出來,轉瞬面頰上血肉融化,只留下一個黝黑空洞的骷髏頭。

  是死士?那一瞬,羿心裡浮現了這樣一個名稱。

  然而,他細細翻看著來人,忽然眼神一變,抬手壓過死人的耳輪,彷彿在耳後尚未腐爛的肌膚上看到了什麼,全身漸漸顫抖。

  “羿……羿?”阿黛爾見到他臉色可怕,不由顫抖著拉緊了他的手。

  他回過了神,將視線從那些死屍上收回來,低低應了一聲,從地上抱起了阿黛爾,發現她除了少許刮破皮之外安然無恙,只是又冷又怕,全身在雨中微微發著抖。

  “沒事了,”羿為她擦去髮絲上和額頭上密佈的雨水,帶著些許責備:“公主,我方才不是用手勢告訴你呆著別動麼?——為什麼還要跑過來?太危險了,以後別這樣。”

  他俯身撿起了地上那把染血的銀色小刀——那把刀長不過五寸,非常普通,似乎只是翡冷翠晚宴上用來切牛排的銀餐具。羿凝視了那把小刀半晌,抬頭看了一眼黑色的曠野,眼裡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意。

  他對虛空打了個感謝的手勢,手腕一揚,一道銀線投入了雨夜,隨即消失。

  “不必謝我。”銀刀被人接住,風裡傳來輕微短促的笑聲,說的是希伯萊語,發音純正,“我沒有追上那個人——你要小心。”

  那個聲音冰冷而飄忽,迅速的飄逝,宛如游絲一樣斷絕在黑夜,不知所終。

  “他是誰?”阿黛爾吃驚地看向黑暗。

  “是那個影守。”羿頭盔後的眼睛平靜如水,“他也跟來了東陸。”

  她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你一直知道他在那裡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9
二二

  “當然。”羿回身拿起了扔在地上的劍,開始收拾這一片血肉狼藉的戰場。

  阿黛爾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在那時候你才扔掉了劍退開?”片刻前的驚恐終於爆發出來,阿黛爾哭了起來:“我、我還以為你真的不管我了……我以為你是真的要扔下我了!”

  羿一震,停下手來凝視了她一剎——那一瞬,某種柔軟的感情從心裡瀰漫起來。

  “您要相信我,公主,”羿蹲下身子,凝視著她的眼睛,緩緩打著手語,“沒有您的命令,我到死都不會離開。”

  阿黛爾輕輕嘆了口氣,終於露出安心的表情。在從生死大劫裡回過神後,不自禁地覺得寒冷,只穿著睡袍的赤足少女瑟縮著向著劍士靠過去,忽然脫口低呼:“蛇!”

  羿閃電般地按劍回身,然而空蕩蕩的原野裡只有野花在雨中搖曳,高大的墳冢上沒有任何東西。但阿黛爾只是怔怔的盯著英雄冢的頂部,雖然沒有說什麼,但眼眸裡卻露出了恐懼之意,咬住嘴唇,瑟縮著朝他身上靠去。

  羿嘆了口氣,知道公主定然又看到了什麼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便脫下掌上的皮套,俯下身輕輕握起了她的赤足。阿黛爾的腳冷得像一塊冰,纖細的腳趾在他粗礪的掌心微微發抖。羿用溫暖的皮套擦拭乾淨腳底的污泥和雨水,將她抱上了肩頭:“走吧。”

  阿黛爾逃一般地跳上了羿的肩頭,緊緊抱住他的頭盔。

  羿抱起阿黛爾,讓她坐在自己左邊的肩膀上,用寬闊平整的鎧甲來承接她的重量。這是自從她幼時就喜歡的動作——然而在她離開翡冷翠嫁往東陸後,為了避嫌,羿刻意與她保持著距離,已經很久不曾再有這樣親密的舉動。

  阿黛爾默不作聲地咬緊下唇。白日裡看到的那條巨蛇從英雄冢裡無聲鑽出,用冰冷的眼睛盯著他們,拖著巨大身體蜿蜒而來,每一片鱗甲上都浮凸出一張人臉——那些灰白的人臉開闔著嘴唇,看著他們兩人,發出波濤一樣的哭喊和詛咒。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羿,然而對方卻是什麼也沒有覺察一般,從墳墓前轉身離開,把那條蛇拋在了身後。

  彷彿畏懼著什麼,巨蛇不曾追來,只是逶迤著爬向方才的那片戰場,蜷起身子,在那堆漸漸融化的刺客屍體身旁吞吐著信子,噝噝吸氣——那一瞬,阿黛爾看到二十多個魂魄從新死的軀殼裡被吸出來,彷彿一縷煙似的被吞入了蛇的體內!

  瞬間,巨蛇身上又長出了二十幾片嶄新的鱗。

  她終於明白過來眼前的是什麼東西,不由蒼白了臉——是的,這不是蛇,而是某種她不曾見過的冥界怪物!是由無數冤魂凝聚而成的怪物!

  然而羿沒有覺察到這一切,抱著她離開。漆黑的雨夜裡,原野上瀰漫著血的味道,羿的肩膀和手臂穩定如岩石——然而,她卻再一次看到了他耳後那個血紅的紋身。

  “羿……你知道麼?你耳後這個紋身,我好像在母親身上也曾經看到過——”阿黛爾忽然間一陣恍惚,有一種奇妙的不安漸漸湧起,“她被綁在火刑架上,裸露的肌膚上紋滿了奇特的花紋……就好像攀爬的蔓。哦,不,似乎更像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

  羿猛然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公主——

  美茜·琳賽。這名字是一個禁忌,十幾年來在翡冷翠從來沒有人敢提起,就算是阿黛爾兄妹也對此諱莫如深。不知道為了什麼,在這樣一個夜晚,阿黛爾公主忽然又提起了母親。

  “她也是黑髮黑眼……難道說,母親也是從東陸來的麼?”阿黛爾喃喃,茫然地看著黑夜,忽然笑了笑,“啊!或許一切都只是我的錯覺——我應該沒有看到過母親,因為我從小就是個瞎子——我又怎麼會看到她被處刑的情景呢?”

  她喃喃的說著,露出一種悲哀的表情,搖著頭:“其實我一點也不瞭解母親,為什麼她要生下我們,為什麼又要殺我們呢?我一點都不懂啊……羿。”

  羿無聲地收攏手臂,抱了一抱她的腰以示安慰。

  “其實,羿,我也一點都不瞭解你。”阿黛爾嘆息,“你隱藏著自己的心,羿。”

  羿沒有回答,岩石般穩定的肩膀忽然微微一震。

  “羿,你看,這裡有無數死去的戰士……”阿黛爾輕聲開口,凝望著這一片龍首原,“他們的靈魂在夜裡破土而出,哭泣和哀號。他們都是你的同伴麼?他們為什麼會死?你為什麼活了下來?又怎麼會在翡冷翠的大競技場裡出現?”

  羿沒有回答,只是忽然站住了腳,垂頭默然。

  “這些事,你不願意告訴我麼?羿?”她輕聲喃喃,“雖然你一直對我承諾說不會離開,但我知道一旦回到了東陸,你就不再屬於我了——你將屬於那些回憶。”

  然而,羿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呼吸漸漸紊亂。

  他沉默地看著她,眼神裡流露出複雜的表情。公主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很多時候,她看起來是純潔天真的孩子,似乎什麼也不懂——但有些時候,她卻又令人琢磨不透。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高黎王宮裡那一幕景象。

  在殺出重圍,衝入高黎皇室神殿去救人的時候,大火已經燃起。那些被翡冷翠南十字軍逼到絕境的高黎貴族們瘋狂地把皇后綁上了火刑架,迫不及待地點起了火,想讓她胞兄麾兵攻佔帝都之時看到至愛妹妹的枯骨——那時候,連他都以為已經來不及救她了。

  然而,在打開神殿大門時,卻聽到了熟悉的歌聲。那個細細的聲音迴旋在神殿裡,唱著一首令人不寒而慄的歌謠:

  “那皇后的頭顱在火中歌唱……”

  他僵硬在當地——火已經在腳下燃起,她被捆綁在火刑架上,闔起的眼裡有血流下,在面頰上已經乾涸。然而這個滿面是血的少女卻在輕聲唱著那首奇特的歌,身側滿地屍首狼藉——所有試圖燒死她的高黎貴族都死了,每個人都睜大著眼睛,表情恐懼而扭曲,彷彿在死之前經受了極大的恐怖。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9
二三

  那種森冷血腥的景象,卻讓身經百戰的他都震驚當地。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另一個靈魂附在她身上,開口唱出了妖魅之歌。

  這一對兄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黑夜裡,雨在無聲無息的下,落在他一身黑色的盔甲上。

  “啊,你聽!”她坐在肩頭,忽地笑了起來,“羿,你的鎧甲在唱歌!”

  彷彿不願讓他繼續難過,她忽然間就彷彿忘了片刻前追問的問題,只是側手抱著他的頭盔,另一隻探出手去,敲了敲他身上的黑色鎧甲——金屬的冷意沿著指尖傳來,映襯在冰冷厚重的盔甲上,嬌小的手宛如一朵淡色的玫瑰。

  叮叮咚咚叮叮,女孩的手在他的盔甲上靈活地跳躍,由上而下,從頭盔到肩甲,一路敲擊出一串長短不一的聲音。阿黛爾閉著眼睛,嘴角帶著一絲笑,宛如在月下彈奏著月琴的蘇美女神。雨水落在她的發梢,金色的長發瀑布般垂落,長過她纖細的腰身,小公主坐在高大劍士的肩頭,就如一朵亭亭盛開在雨中的金盞花。

  兩人在雨中穿過了龍首原,走向黎明中的驛站。羿在門外停住,準備放她下地——然而在彎腰的一瞬間,羿頓住了腳,眼裡有暗影一掠而過。

  “不要看!”羿忽然抬起了手,近乎粗暴地摀住了阿黛爾的眼睛,往門外急退——阿黛爾還什麼都沒看到,眼前就一下全黑了。不過,儘管如此,濃重的血腥味還是破門而出,直透入她的腦海裡。

  “嬤嬤!”她恐懼地驚呼起來,心膽欲裂,“嬤嬤!”

  驛站昏黃飄搖的燈火下,是一幕修羅場般的血腥慘象:房間內瀰漫著濃重的迷藥味道,一地狼藉。戈雅的屍體被釘在門上,缺失了一半的頭顱微微下垂,血流滿地。而在她身後,一把長劍從床下穿出,將剛坐起身準備穿鞋下床的蘇婭嬤嬤釘在了榻上——劍從背下刺入,右肩穿出,雪亮如刺。

  羿抱著阿黛爾踉蹌後退,死死盯著房內那一幕,嘴角抽搐了一下。

  ——太過分了……大胤皇宮裡的那些人,就這麼急著除去這個孤苦無依的公主?

  “嬤嬤!”阿黛爾被矇住了眼睛,卻拚命往前伸著手。那個被釘住的人還在微微抽搐,似乎聽到了小公主的呼喚,咽喉裡發出了模糊的聲音,極力想要站起來,卻始終無力。血流了滿地,腥味濃重。

  “公主,”忽然間,有一個寧靜的聲音響起在黎明的雨中,“大難已生,還請節哀。”

  是誰?那個人說的居然是翡冷翠教廷所用的希伯萊語,發音純正,聽去竟然和翡冷翠的世家貴族毫無分別——然而那樣的聲音卻彷彿雷霆擊落,令羿不自禁地踉蹌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按住了劍鋒,感覺全身血液一下子沸騰。

  這個人的聲音,這般熟悉,難道是……?!

  五、楚公子

  (1)

  外面的雨剛剛歇止,黎明前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黛青色,宛如琉璃。

  一架馬車破開了曉色,從雨後的官道上急速馳來,在驛站門外無聲無息地停下。駕車的是一個戴著斗笠的年輕人,半個臉藏在陰影裡,下頷的線條清冷剛強。視線從斗笠下投過來,打量著驛站裡劫後餘生的兩人,彷彿兩道雪亮的冷電。

  羿微微一驚,不動聲色地側過身,擋住阿黛爾。馬車剛停穩,便有一列青衣白帶侍從悄無聲息的跟上,恭謹地上前打開了車門,默默侍立一旁。

  這些人出現在黎明中的人,一色都穿著東陸大胤國的服飾,然而舉動卻透著說不出的神秘——那些青衣侍從跟隨急馳馬車而來,腳步輕盈無聲,踏過了雨中的龍首原,鞋襪上卻片塵不染,顯然個個是身懷絕技的高手。

  馬車內懸掛著一道湘妃竹簾,隱約看得見裡面一個白衣如雪的人影——那人只是靜靜地端坐簾幕後不動,然而卻有一種凜冽的氣質逼人而來,將破敗的驛站都襯得光彩暗生。

  羿的瞳孔開始收縮:來的不是普通人。

  是誰消息如此靈通,天尚未亮,就得知了此地的劇變?

  羿沉默地打量著來人,然而那個馬車裡的人彷彿是一個虛無的幻影,端坐車中,視線穿過了簾子,在絕色少女的臉上一掃即收,毫無留戀。然後微微欠身一禮,卻沒有出來相見。

  那目光是如此淡漠不動容,令羿不由霍然一驚,暗自警惕。

  “公主受驚了。”車中之人再度開口,說著純正的希伯萊語,在這樣血腥的修羅場上仍然從容不迫,“在下聽聞門客急稟,半夜起行,不幸依然來遲。”

  羿的目光一轉,落在那個戴著斗笠車伕手中的馬鞭上——後者的臉藏在陰影裡,似乎覺察到了羿的注視,瞬間右手微微一動,那條細長的鞭子已經無聲滑入袖中,宛如一條蛇靈活地遊走。斗笠下露出的下頷揚起,唇角微微一動,似是對他無聲冷笑。

  羿不易覺察地退了一步,將臉藏入門廊的陰影裡——出於本能,他低下了頭,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視線和對方有絲毫接觸的機會。

  那個東陸人是一個高手……幾乎是他平生僅見。

  “驛站中尚有數人倖存,在下已經令人緊急救治,應能挽回十之一二。”車子裡的人聲音淡漠而溫柔,彷彿來自於天際,不染絲毫塵埃,“只是荒野陌路,男女授受不親,公主且容在下無禮,不能上前相見。”

  “你是誰?”阿黛爾對忽然聽到故鄉的語言感覺很意外,“也是西域人麼?”

  “公主將來自然會知道。”簾幕在黎明的風裡搖擺不定,白衣公子的聲音卻有一種寧靜安詳的力量,“在下受了令兄所托,要在大胤力保公主平安——”

  “我哥哥?”阿黛爾眼神霍然一亮,“你認識我哥哥?”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9
二四

  “是。”簾後白衣公子微微點頭,嘆息,“西澤爾皇子驚才絕豔,為在下平生僅見。”

  “是麼?”阿黛爾怔了一下,不知道這個人說的是真是假。然而,彷彿猜出了少女心中的疑慮,一隻手撩開了簾子,簾後人低語:“請看。”

  那隻從簾後伸出的手修長穩定,有著貴族特有的蒼白膚色,食指上卻挑著一隻金色的指環,細細看去,竟是一縷奇異的淡金色髮絲編成,打著一個小小的結——阿黛爾只看得一眼就低聲驚呼。她認得,那正是送她遠嫁之時、哥哥從她發上截去的一縷金發!

  “人未至,信先至。血濃於水,萬水千山又豈能阻隔。”簾後之人放下了手,輕聲嘆息,“公主放心,日後在大胤就由在下來保護您了——一切就如您的兄長在身邊時一樣。”

  如兄長在身邊時一樣?阿黛爾微微一怔。然而那個白衣公子隔著簾子微微一禮,也不多做停留,便吩咐馬車再度急馳而去,再不回頭。

  黎明即將到來,雨也漸漸歇止——唯有赤膽盛開萬點,宛如鮮血潑地。

  —自始至終,那個神秘的來客竟不曾露面。而羿一直退在陰影裡,低著頭,目光從未和來人有絲毫的接觸,甚至連呼吸都刻意壓低,彷彿一隻猛獸刻意的潛伏在陰影裡。

  “羿?你怎麼了?”阿黛爾有點驚惶的拉住了他的手,“你為什麼抖得那麼厲害?”

  羿卻已經聽不到她在耳邊的問話,只是反手摸著自己的咽喉,身體不住的發抖。心中有一個聲音如春雷滾滾而過,響徹了天地:是他……竟然是他!

  十年之後,居然讓他活著再一次見到了他!

  方才一直壓抑著的殺意洶湧而起,幾乎令血液凍結。他的牙齒沉默的咬緊,眼裡放射出了可怕的光,感覺背後的黑劍在劍鞘裡低低長嘯,宛如多年前的那個雨夜。

  那一刻,心裡多年來一直苦苦的堅守,忽然間土崩瓦解。

  (2)

  西域來和親的翡冷翠公主尚未進入帝都天極城,便在驛站裡遇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襲擊,差點送命——這個消息傳出,令大胤朝廷上下無不動容。

  大胤為之震怒,將迎親的主副兩位使節統統革職,並下令刑部徹查此事。很快就查出那些刺客竟然是來自西域的高黎遺民,為了報亡國大仇,這些人跟隨公主離開翡冷翠,萬里隨行處心積慮,終於在龍首原上覷得了一個時機。

  一場猝及不防的刺殺裡,來自翡冷翠一行陪嫁之人幾乎被全部滅口,連聖殿騎士團都死傷甚重。幸虧公主被貼身護衛所救,僥倖生還,否則便要釀成東陸和西域的大衝突。

  這畢竟有失國體,大胤便遮掩了此事,不願翡冷翠聞知。公主一行被安排在離帝都只有五十里的皇室避暑用的驪山離宮裡,然而,公主受驚之後情緒一直不甚穩定,身體也因為長途跋涉而虛弱,竟然在入住行宮後一病不起。太醫看診過後,建議公主靜養一段日子為佳,皇上下旨恩准,因此原定的婚期也為之延後了一個月。

  阿黛爾日日守著重傷的蘇婭嬤嬤,心無旁騖,來不及去想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種情景。

  然而帝都的深宮內,卻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之輾轉不安。

  春風沉醉,正是賞花時節,然而錦繡如簇的後花園裡卻寂靜無人。沉香亭上,美人斜倚欄杆,披著白底折枝百蝶紋妝長衣,雪肌花貌,容光絕世,全身似是沒骨頭一樣慵懶柔軟,烏黑的長發如同綢緞一樣垂落,隨風搖擺,竟長達五尺,漆黑柔順,光可鑑人。

  “皇上同意了延遲大婚麼?”春風裡,美人看著滿園盛開的牡丹,漫不經心地開闔著手中的玉骨摺扇,忽地一笑:“我以為他會迫不及待的去看那個西域來的小公主呢——傳說裡,她可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啊。”

  “若不是後位久虛、朝野議論太大,皇上也不會立新後。”旁邊的青年宦官面貌清秀端正,垂手侍立,“以奴才所見,皇上對娘娘的寵愛無與倫比,不會為任何事動搖。”

  “那是,徽之那孩子離不開我。那一日他被朝野逼迫,不得不下詔立後,還來我那裡哭了一夜呢……”凰羽夫人慵懶地喃喃,帶著某種奇特的不屑,“呵,說什麼君臨天下的大胤皇帝,在我看來,徽之不過是個毛都沒長全的彆扭孩子,在他那個驚才絕豔的兄長面前戰戰兢兢的活到現在。”

  此語已然涉朝政,宦官登時噤口不答。

  “端康,日前你帶了一群侍從去頤景園供公主使喚,也算看過真人——她到底有多美?”美人的聲音柔滑如絲鍛,輕輕撫mo扇面,“聽說那個西域公主的發似純金,膚如白雪,眼睛如藍寶石,嘴唇嬌豔如玫瑰——呵,聽起來,真不知像妖怪還是神仙?”

  青年宦官想了想,只道:“翡冷翠公主美麗非凡,確如神仙中人。”

  “哦?是麼?”美人放下摺扇,伸手夠了一支翡翠象牙的細長水煙竿,似是漫不經心:“比起之前那個梅妃若何?”

  青年宦官遲疑了一下,如實道來:“梅妃與其相比,黯然無光。”

  “哦……”美人拖長了聲音,抽了一口煙,忽地一笑,“呵~那麼……”美人揚起秀麗的下頷想了一下,吐出了一個禁忌的名字:“比起弄玉公主若何?”

  “弄玉公主?”冷不丁聽到這個被刻意遺忘多年的名字,青年宦官吃了一驚,沒有即刻回答,很是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地道:“奴才肉眼凡胎,實在難分軒輊。”

  “哦?弄玉生前可是胤國第一美人。”倚著欄杆,懶懶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煙霧,美人嗤地一笑,抬眼望定了對方,神色忽然凌厲起來:“聽你那麼說,看來那個翡冷翠公主不是一般的美貌啊……那麼,端康——她比起我來又若何?!”

  “比起娘娘來……”忽然被殺了一個回馬槍,端康措手不及,支吾,“各擅勝場而已——娘娘就如國色天香的牡丹,豔冠群芳;那丫頭不過是翡冷翠的玫瑰罷了,如何能比得上娘娘?”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9
二五

  “翡冷翠的玫瑰……”喃喃唸著那幾個字,美人忽然狠狠將身旁茶盞摔在地上!

  “連你都那麼說……連你都那麼說!”她厲聲,煩躁地將手中水煙竿敲在欄上,喃喃,“好一個西域公主!——美貌絕倫,出身高貴,家大勢大,而且,還比我年輕十幾歲!”

  “娘娘……”端康吃了一驚——多年來,還從未見過凰羽夫人如此失態。

  “不行,”凰羽夫人忽然停住了手,冷然,“非殺不可!否則,壞大事!”

  “娘娘莫心急,”端康連忙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這事得慢慢來——那丫頭身邊有高手在,上一次去的人只有梟一個活著回來。若這麼快就要第二次下手,奴才覺得……”

  “我知道。”凰羽夫人冷然抬起了臉,凝望著碧空,一字一字開口,“她欠我們二十三條命——我都會記得的。這些血,不能白流。”

  “是。”端康低聲回答,“奴才明白。”

  凰羽夫人金色的尖利指甲無聲撫mo過扇面的絲綢,忽地道:“現在沒有旁人,不要再自稱奴才。”風華絕代的女子仰望天空,喃喃:“端康,我記得你是誰——你所做的一切,也絕不會是白白的犧牲。”

  “是。”年輕宦官的臉上微微一動,平日奉承小心的神色褪去了一瞬,露出了誰也看不透的奇異表情來。

  “如今她身邊都有誰?”凰羽夫人冷冷問,“羽翼翦除乾淨了沒?”

  “除了那個叫做羿的護衛,其他都除掉了。”端康低聲稟告,“剩下一個年老的嬤嬤,也只差一口氣就要見閻王了——奴才也已經安排了兩個伶俐的侍女過去見機行事。”

  “這樣啊……”凰羽夫人喃喃,“訓導女官是哪一位?是蕭女史麼?”

  “是的。”端康輕聲,“一貫都是她。”

  “蕭女史?”凰羽夫人眼神陰沉地望著滿院富麗堂皇的花朵,唇齒間透出冷意:“能在這個後宮安然無恙呆上幾十年,肯定不是簡單人物——只是那麼些年來,連我看不透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說,她到底圖的是什麼呢?”

  “奴才不敢妄自揣測。”端康沉吟,“但至少這十年來,她不曾對娘娘有絲毫不利。”

  “也是。”凰羽夫人點頭,“能活那麼久,必然是個識時務的人。”

  她垂首想了片刻,露出恨恨的表情來:“都怪那個公子楚多事——呵,那麼多年來蟄伏不動,如今終於按捺不住了?”凰羽夫人冷笑起來,“我知道他遲早會動手的——他那種男人,怎麼會是沉迷於酒色之人?”

  沉吟片刻,凰羽夫人一拂袖站起,來到了水閣裡:“遲早都要來,擇日不如撞日——百靈、雪鵑,備禮備轎!我要去頤景園會一會那個未來的大胤皇后去。”

  “可是……”雪鵑遲疑著上前,“今晚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

  “哦?他都已經半個月不曾來回鸞殿了,為什麼今晚巴巴的又想起來?”凰羽夫人冷笑,卻是不屑一顧,“讓他等一等就是,或者去其他妃嬪那裡歇著也行——隨便他。”

  (3)

  驪山高處入行雲,仙樂聲飄處處聞。

  驪山離開皇城只有五十里,山明水秀,樹木蔥蘢,向來是大胤王室的行宮。

  從山腳到山腰,錯落有致地遍佈著苑囿,共有頤年園、頤音園、頤景園、頤風園四處。朱樓畫棟,金壁輝煌,連綿一直堆疊到白雲深處。山上遍佈著茂盛的森林,一直連接著龍首原,也是王室每年狩獵的區域。

  其中頤年園本為大胤天子的行宮,後賜於了越國亡國之君東昏候;頤風園為皇帝長兄的苑囿,而其他二園無人居住,這次為了接待遠道而來的西域公主一行,便早早派人打掃了頤景園,佈置妥當,以便迎入貴賓。

  大殿金壁輝煌,巨大的銅人立在四別院的中心,伸手托著金盤承接天上的玉露,白玉雕刻的台階一層一層似無盡頭——雖然只是王室夏日的行宮,也奢侈得令人驚嘆。

  阿黛爾端坐在鑲嵌著翡翠的紫檀椅子上,看著那些來拜見的大胤誥命貴婦——那些東陸的貴族女人都穿著有寬大袖口和長長衣襟的絲綢衣服,舉止端莊,走起路來衣帶飄飄,宛如御風而行,卻不發出絲毫聲音。她們穿著一種綢緞縫製的鞋,鞋底用白玉鏤空成的花朵,內中填上了香粉,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朵香氣撲鼻的花。

  一切都和翡冷翠舞會上,那些穿著束腰鯨骨禮服的西域貴婦們不同。

  阿黛爾保持著典雅高貴的微笑,在她們下跪的時候頷首,微微抬手,做禮節性的回應——事實上,那些人在說什麼她一句也聽不懂。

  龍首原驛站遇襲以來,從西域陪嫁來的隨從幾乎死傷殆盡,蘇婭嬤嬤又重傷不起,為了讓未來的皇后不至於無人服侍,大胤皇室從宮裡派來了一隊新侍女。

  領頭的是一位年長的女官。那個五十許的老婦人姓蕭,單名一個曼字,面容冷肅枯槁,沉默寡言,一雙眼睛冷芒四射。資歷頗深,聽說在先帝在位時便擔任過掌書使,如今更是宮中的司禮女官,上下均稱呼其“蕭女史”,入宮較久的宮人也稱其為“曼姨”。

  東陸向來以“女子無才便是德”為準則,然而這個女官卻知識淵博,通曉古今,甚至精通西域諸國的語言。入宮多年,深得聖眷,曾隨侍先帝出入上書房養心殿,每有大事輒先問其之意,凡有所詢,無不應對敏捷,深得神照帝稱許。但或許因為容貌平平,她入宮數十載,隨侍多年卻一直不曾受寵封妃。但也正因此才逃過了神照帝死後被殉葬的命運,沒有如其他十六位妃嬪一樣被白綾賜死。

  自先帝死後,她更是泯然於眾,默默無聞。

  在後宮那麼多年,累遷至今也只是個六品女官。但三十年來每一位后妃在入宮之前都會經過她的調教,包括如今寵冠後宮的凰羽夫人——因為資歷驚人,做事老道,歷經多次宮廷風波卻履險如平地,這個老婦在後宮凝聚起了著無形的威望,令人摸不清她的深淺。

  而如今,新一任的皇后即將入宮,負責隨侍的自然又輪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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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每日裡,她只是靜靜的站在陰影裡,不說一句話,但阿黛爾的一舉一動卻完全逃不過她的眼睛。只要白日裡有絲毫舉動不符合禮儀,無論是弄錯了進餐的次序,還是行走起坐的姿態不符合宮中標準,到了晚上的訓導時間就會被委婉的一一指出。

  在白日裡,除了應酬接見朝廷命婦之外,她需要向宮中的掌書使學習東陸的華語,而每到晚膳後,還要用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來聽蕭女史講解《女誡》和《六禮》,據說這是先代大胤皇太后親自執筆留下的著作,幾十年來一直是後宮女子必須遵循的鐵律。

  這種日子只過了幾天,阿黛爾便覺得自己彷彿被裹在無形的布匹裡,不能喘息。

  那一天,在最後一群貴婦離開後,外面天色已經黯淡下來。青衣的宮女們魚貫而上,一一點燃了銅製落地燭台裡的一盞盞燈。整個頤景園瞬間燈火輝煌。

  在輝煌的滿殿燈火裡,孤獨的少女坐在金座上,茫然地望著周圍的一切。

  “滿姨,羿在哪裡?”在等待晚膳的間隙裡,阿黛爾終於忍不住——只經過十幾天的教導,她的東陸華語發音還很是生疏,至今也沒能叫對這個新來的女官的名字。

  女官上前一步:“稟公主,羿侍衛應該尚在宮門外值夜。”

  “我要見羿。”阿黛爾道,“我都七天沒看見他了。”

  “公主,這不合宮中規矩——”蕭女史細聲回稟,從容不迫,“您是尚未完婚的皇后,在大胤皇宮,除了皇上和淨身過的宮人,任何男子都不能出現在您面前。”

  “那就讓羿去淨身吧。”阿黛爾有些驚詫,“其實他很愛乾淨,一點也不髒。”

  老婦人微微一怔,抬頭看著空蕩蕩大殿裡坐著的少女,若有所思,古井無波的眼睛裡忽然閃現出一絲笑意——那種笑意從深不見底的地方瀰漫出來,彷彿多年枯竭的井裡湧出了泉水,慢慢浸潤了她的整張臉。

  “公主,淨身不是沐浴的意思,而是……”老婦人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解釋了一句,阿黛爾怔了一怔,明白過來後立刻紅了臉,燙著一般的跳了起來。

  “那怎麼可以!”阿黛爾失聲。

  蕭女史眯起眼,微笑:“所以,還請公主不要逾規——否則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阿黛爾沉默下去,眉梢緊蹙。

  女官便也不再多話,只是眯著眼睛,在一旁靜靜打量著這個有著純金長發的西域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陰沉的眼神漸漸有了一些改變。

  “晚膳時間已到,請公主移駕。”雲板響起,蕭女史再度躬身。

  作為東陸最古老的貴族之一,大胤皇室有著嚴謹的家規,一日十二時辰均有嚴格的作息:何時起身,何時梳妝,何時請安,何時用膳,何時就寢,均按照祖宗定下的規矩來,一絲一毫不能偏差——這幾日,她如傀儡娃娃一樣被牽引著,完全沒有絲毫自主。

  阿黛爾深深吸了一口氣,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起身隨著女官離開大殿。

  外面已經是暮色降臨,驪山上的風很清新,吹拂著蔥蘢的花木,廊下的鐵馬發出清脆的聲音,遠處高樓上隱約有歌聲傳來。她坐在肩輿上,被侍女們簇擁著去往用膳的偏廂。

  在轉過大殿時,她還是忍不住,冒著被女官訓斥的危險,回頭看了看宮門的方向——羿就在那裡吧?東陸的皇宮深如海,內外不過短短幾十丈的距離,卻彷彿天塹一樣難以踰越。

  然而,在轉過頭時,她忽然一怔。

  暮色裡,門口人影綽綽。只看到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停在宮門外,傘下是一頂八人抬的金頂明黃繡鳳軟轎。有數十名侍女沿著輦道緩步行來,手裡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在門口站住,分成了兩列。

  一個穿著月白綾子裌襖的領頭宮女上前,對門口的侍衛說了一句什麼。然而門口守衛之人卻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看著那一頂落地的轎子,似是被這樣驕奢逼人的氣勢鎮住了。領頭的宮女再度重複了一遍,還不見那個侍衛回答,漸漸聲音便高了起來,隱隱有凌人之態。

  “喂,你要做什麼!”阿黛爾看清了燈下的情況,忍不住失聲,“住手!”

  “公主!”蕭女史吃驚的看著公主大失儀態地從肩輿上跳下,想要阻攔。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掌摑聲。

  “大膽奴才!竟然見了貴妃娘娘駕到,不去通報也不下跪行禮?”盛裝的侍女站在宮門口,對著值夜的侍衛揚手就是一個巴掌,厲叱,“瞎了你的狗眼,還不快跪下接駕!”

  侍女一揚手,卻抽到了冷冷的鐵盔護頰上,疼痛入骨,更是怒火升騰。那個穿著黑色盔甲的劍士卻彷彿雕塑一般,木然的站在宮門口,沒有絲毫閃避,也沒有絲毫回應。

  暮色中,他的眼睛陷在頭盔的陰影裡,竟然閃爍著極其奇特的光芒。

  “住手!住手!”阿黛爾一時聽不懂對方用華語在呵斥著什麼,但看到她的手打在了羿身上,急奔過了花園,衝過去一把推開了那個侍女,用希伯萊語大聲訓斥,“你幹什麼?你幹什麼!不許打羿!”

  驚怒交加之下用力過大,竟然一下子把那個氣焰囂張的侍女推dao在宮門前。

  沒料到居然宮內會有人奔出阻攔,那個侍女猝及不妨跌倒,沿著玉石台階滾落,一直滾到了轎子前才止住去勢,額頭被撞破,流出了殷紅的血。

  侍女痛呼著:“誰?竟然敢……”

  “哎呀,竟是公主殿下親自迎出來了麼?百靈,還不快向公主殿下賠禮?”轎子明黃的流蘇在晃動,簾子裡曼妙的人影這時才開口,微笑著嗔怪,“死丫頭,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你還沒進門,就打了人家的侍衛,可別怪公主生氣。”

  “奴婢該死!”那個叫百靈的侍女頗為伶俐,本來以為主人這次拜訪頤景園是要來給對方一個下馬威,此刻一聽主人不為自己撐腰,立刻翻身坐起,不住惶恐的叩首,“奴婢無意冒犯,求公主饒恕!”

  然而阿黛爾根本聽不懂她的話,也沒有理睬她,只是看著羿連聲追問。羿卻沒有絲毫的反應,眼裡的神色極其可怕——看到那樣的眼神,阿黛爾只覺的一陣涼意從內心升起。

  羿怎麼了?為什麼一到東陸,他就經常會露出這樣可怕的表情?

  那個該死的侍女,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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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喲,百靈,你看,人家根本看不上你的賠禮,”轎子裡的女聲微微冷笑,“那可讓本宮為難了。既然公主不原諒你,本宮也保不住你了——給我拖下去吧。”

  “是,娘娘。”隨轎的侍從一聲應合,上來拖起了尤自不停叩首的侍女。

  “娘娘!娘娘!饒了我!”百靈未曾料到自己一時嬌縱大意竟惹來如此殺身大禍,不由心膽俱裂,伸手拉住了垂落的轎簾,哀聲,“娘娘!看在百靈服侍您幾年的份上,救救奴婢——求公主饒了奴婢吧……公主!”

  嘶啦一聲,轎簾被扯下了半截,然而侍從們毫不留情,將哭喊不休的侍女拖了下去。

  隨駕在貴妃轎前的侍女們臉色慘變,噤若寒蟬,雪鵑更是幾乎將捧著的香爐摔到了地上。轎子後的貴妃卻還是淡然不動,似乎隔著明黃的流蘇簾子默不作聲的觀察著公主的反應,饒有深意。

  半幅轎簾被扯下,露出絕色麗人的半面妝來——和翡冷翠公主不同,貴妃的頭髮烏黑如墨,用七鳳攢珠簪挽了,一溜紅寶石從鳳嘴裡垂落,在臉頰附近微微晃動,寶光耀眼。時值初夏,貴妃穿著一襲淺藍色的宮裝,簾子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頸。開領中依稀可以看到雪膚上竟然有某種奇特的紋身,從鎖骨開始,蜿蜒鑽入領後,美麗而誘惑。

  “請公主回殿上。”蕭女史卻是絲毫不驚,淡淡的上前稟告,“您身為大胤未來國母,尊貴無比,當在大殿接受貴妃拜見,而不該迎出宮門之外。”

  貴妃?阿黛爾身子一震,終於回過神來,下意識的看向那頂轎子。軟轎是明黃色的,墜滿了華麗的流蘇纓絡——她剛得知明黃在東陸是天子才能用的顏色,即便是貴為皇后也不得踰越規矩。顯而易見,這個坐著明黃色轎子前來的女子到底得到了皇帝怎樣的寵愛。

  大概也聽到了女官的這句話,轎簾微微動了一下,簾後的目光鋒利得幾乎可以殺人。

  “羿侍衛是個啞巴,無法通告,情有可原。”蕭女史話鋒一轉,看向了一邊默立的黑甲劍士,“但見到娘娘駕到卻不跪拜迎接,卻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按照規矩可以當場杖死。”

  阿黛爾倒抽一口冷氣,咬緊了嘴唇。

  “不過,念在羿侍衛初來東陸,或許尚不懂規矩。”蕭女史的聲音冰冷,目光掃向了羿,似是對雙方做著交代,“快點跪下,向娘娘賠罪吧。”

  然而,羿卻還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羿?”阿黛爾僵在了那裡,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蕭女史,又看了看轎簾後面的人。

  然而,就在心裡那條弦繃緊幾至斷裂的時,羿終於動了一下——彷彿醒過來一般,黑甲劍士單膝跪下,抬起右手按在左肩上,無聲的對著轎子行了一個西域騎士的屈膝禮。

  女官只看了一眼,森然:“東陸規矩,覲見貴人時須雙膝下跪。”

  “算了,曼姨,本宮怎麼會和區區一個奴隸計較?”簾後的人忽地柔聲一笑,聲音裡的寒意忽然化開了,柔媚得如同春水,“臣妾暫居後宮之首,平日事務繁忙,今日才來拜見公主,真是失禮了。”

  侍女雪鵑慘白著臉,上去替貴妃捲起簾子,手指尤自微微發抖。

  阿黛爾站在那裡,也聽不懂這個東陸的貴妃嬌聲宛轉的在說著一些什麼,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從轎中欠身走出,忽然間全身一顫,莫名地往後退了一步,睜大了眼睛。

  ——這個女人,為什麼看上去就像是……就像是!

  那一瞬,看著對方露出的一截粉頸,阿黛爾居然失了神。

  “哎呀。”凰羽夫人走出轎子,卻看到翡冷翠公主臉色蒼白的連連倒退,眼裡不由泛起了隱秘的笑意,斂襟行了一個禮,吩咐左右,“快把給公主的禮物呈上。”

  “是。”左右侍女低低應合。

  “公主真不像是俗世裡的人呢。”凰羽夫人卻笑著上來拉住她的手,親熱地寒暄,“要知道柔嘉也是嫁來大胤的異國女子,只是在宮裡年頭長一些——日後公主如果有什麼用的著柔嘉的地方儘管開口,可千萬不要見外。”

  “……”阿黛爾一時間沒有明白她在說什麼,只是在對方碰到自己的手時全身一震,彷彿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的抽出手來——她的動作是如此迅速生硬,一時間讓所有人都沉默下去,尷尬的氣氛彷彿凝固。

  凰羽夫人的手僵在半空,看了臉色蒼白的少女一眼,有一絲冷光一掠而過。

  “公主,外面風大,是否回宮再說?”蕭女史不動聲色地上前為她解圍,“您的身體還沒完全康復呢。”

  “哦,既然如此,公主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妾身今日就不打擾了。”凰羽夫人轉瞬笑了起來,聲音柔媚,“公主的臉色很是蒼白,曼姨,你可要好好的伺候。”

  “是。”蕭女史淡淡。

  “公主,來日方長,”轎子重新抬起,凰羽夫人坐在裡面,撩開簾子對著她笑,關切而慇勤,“臣妾在宮裡恭候著您呢。”

  阿黛爾不能完全聽懂對方所說的華語,忐忑不安,直到那頂明黃色的轎子消失在暮色裡才明白今日這一關已經過去了,不由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站不住一般往後靠去。

  “公主小心。”蕭女史站在她身後,扶住了她。

  “滿姨,我沒事。”阿黛爾虛弱的喃喃,手心裡全是冷汗,回眸看著羿。黑甲劍士還是一動不動的跪在門外,垂頭看著地面,沉默無聲——誰都不知道在方才生死交睫的剎那,他的心裡到底在想一些什麼東西。

  “羿,”她輕聲,“你沒事吧?快起來。”

  然而羿彷彿沒有聽見,單膝跪在宮門口,彷彿是石雕。

  “羿?”阿黛爾詫異,上前一步,“你怎麼啦?——她們打傷你了麼?”

  “公主!”手指在剛接觸到頭盔的時候被拉開,女官阻攔了她,“您絕不可觸碰別的男人。”

  就在這短短的一剎,阿黛爾感覺他頰上似乎有什麼熾熱溫潤的東西縱橫著,濡濕了她的手指。她的手忽然顫抖,震驚和疑慮在心底閃電般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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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羿侍衛,你可以退下了。”蕭女史冷冷吩咐,生怕再出什麼岔子。羿沉默著,始終不曾再抬頭,只是對著阿黛爾微微一俯身,便站起離開。

  “羿?”阿黛爾忍不住脫口低呼——然而那個人離開得是如此急速,頭也不回。

  阿黛爾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發覺只不過短短幾日沒見,羿居然似憔悴了許多——自從來到頤景園後,深宮如海,他們就被分隔了兩處,再難見面。這十幾日來,她竟然不知道他身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她看著他一步步走遠,那一瞬,心底裡有某種不祥鋪天蓋地而來,令她幾乎要忍不住衝過去,如幼年時那樣緊緊拉住他的衣襟。

  “處刑完畢,請公主驗看。”然而,就在失神剎那,卻聽到恭聲的稟告——等不及轉頭,濃重的腥味陡然撲鼻而來。阿黛爾詫異的回首,只看得一眼,就難以抑止的發出了一聲驚叫,跌進了女官的懷裡。

  ——大紅色錦緞墊著的托盤上,放著一顆剛斬下來的人頭,妝容尤自嚴整,但秀麗的五官卻因為恐懼而扭曲,顯得絕望猙獰。

  她認得,這、就是片刻前那個跋扈宮女的人頭!

  蕭女史連忙吩咐左右,“好了,拿開吧,公主不喜歡看。”

  “不!”阿黛爾失聲,“我……我沒要她死啊!”

  “百靈方才衝撞了公主,罪該當死——她向您祈求寬恕,卻沒有得到您的答允。”蕭女史改用希伯萊語低聲解釋,“既然公主不曾寬恕,那娘娘也只能處死她。”

  阿黛爾怔在了原地,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欲墜。

  “不,不……”她摀住了臉,喃喃,“我不知道她那時候在說什麼……我、我聽不懂啊!”

  “是的,是的,臣妾知道。”蕭女史眼底似也湧出一絲憐惜,“這並不能怪公主,是百靈命不好,自作自受。”

  “可是……可是……”阿黛爾還是顫抖得難以自控,反覆的喃喃,“我真的聽不懂啊!”

  蕭女史看了少女一眼,眼底有嘆息。

  (4)

  晚膳照舊是九葷九素十二道小點,滿滿的鋪了一桌。

  那些奇怪的東陸菜餚和翡冷翠的晚宴完全不同,沒有西域每一餐必備的小麥麵包和紅葡萄酒,而是由魚類的翅膀和大熊的爪子為原料做成,放入了許多她所不知道的調料,散發出奇特氣息。連餐具都是兩根烏黑的奇特木條,上面鑲嵌了繁複華麗的銀線,入手沉甸甸的,竟不比銀質的餐具輕多少。阿黛爾對著琳瑯滿目的佳餚,卻是半分舉箸的心情也無。

  餐後眾人退去,只留下訓禮女官和公主進行每一晚例行的禮儀講授。

  阿黛爾惴惴不安地坐在案前,看著蒼老的女官面無表情地翻開一卷《女誡》——日間她的那一番舉止可謂大大失禮,不知道又要引來晚間多少的訓斥?

  然而,不知為何,半晌卻無語。

  寂靜裡,只聽到燭芯爆開的聲音,以及遠處高樓上傳來的歌聲笑語。

  “這是今日凰羽娘娘帶來的禮單。”一張灑金箋被推到了她面前,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寫著數十行字,“請公主過目——東西已令下人們收在後院了。”

  阿黛爾的華文尤自生澀,只看懂了其中幾個字。

  蕭女史見她遲疑,便念了給她聽:“白玉臥佛一尊,夜明珠一匣;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伽楠念珠各兩串;滿色翡翠鐲子一對,羊脂白玉鐲子一對,紫金錁十錠,銀錁十錠,麝香十盒,龍涎香十盒,各色御用緞紗綢綾共二十四匹……”

  阿黛爾微微蹙起了眉頭,沒有說話。

  “滿姨,她為什麼要送那麼多禮物給我呢?她明明不喜歡我。”好容易等女官唸完了,阿黛爾詫異地開口,“而且為什麼還有佛像和念珠?——我信女神,我不要佛像。”

  “公主,您不可推卻這番好意。”蕭女史放下禮單,神色嚴肅,“要知道大胤上下,從王公貴族到市井平民,無不篤信佛教——公主雖來自翡冷翠教廷,卻也需入鄉隨俗。”

  “……”阿黛爾不知該如何回答。

  “既然凰羽娘娘送了這麼貴重的禮物,您就該把玉佛好好的供在堂上,”蕭女史淡淡的開口,“否則便會落人口實——要知道,白日裡娘娘殺百靈,其實是殺給你看的。”

  燈影憧憧,女官翻著書頁,低聲淡淡說了一句,驚得阿黛爾猛地抬頭。

  “那個侍女百靈,事實上是司馬皇后生前安插在娘娘身邊的耳目,”蕭女史在燈下微微冷笑,聲音平靜從容,“娘娘心明鏡也似,只是不說而已。如今皇后薨了,便找了一個合適機會借刀將其殺了——所以公主根本不必內疚。”

  阿黛爾愕然,不出聲的倒抽了一口冷氣。

  “但是呢,今日的事傳出去,外面都會說公主刻薄凌人,為一個小錯生生打死貴妃的貼身侍女——倒是一箭雙鵰。”女官翻著書卷,然而卻破例沒有講授任何一章的意思,“此事遲早傳入皇上耳朵裡。只怕未見到公主之面,便會留了一個嫌惡的影子。”

  阿黛爾怔在那裡。書頁上正翻到《女誡》的第九篇,裡頭是歷代大胤賢德皇后們的事蹟,記載了那些後宮的主宰者是多麼賢良淑德,“不妒”、“謙卑”、“順從”……等等等等,彷彿這個眾星拱月的深宮是如此和諧美好的地方。

  然而,從這個老宮女口裡說出的事實,卻是如此觸目驚心。

  蕭女史想了一想,低聲:“公主可曾知道西宮娘娘的出身?”

  阿黛爾遲疑了一下:“聽說……好像不是胤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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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原來連西域都知道啊……可見出身的卑賤就如烙印一樣無法掩飾。”蕭女史唇角浮出一絲冷笑,接著道,“不錯,凰羽娘娘閨名叫做方柔嘉,原本是越國的一個巫女。”

  “巫女?”阿黛爾忽然震了一下,臉色瞬的蒼白,彷彿想起了什麼。

  “是啊,在東陸,除了信奉佛教的人之外,還存在著很多信奉各種神靈的人。比如月神,火神,河神——尤以越國的巫風最盛。”蕭女史儘量簡潔明了的解釋,“那些供奉神的廟裡住著巫女,她們靠著占卜凶吉為生,在節日裡主持各種祭祀。她們在身上刺上各種圖騰和符咒,穿上要召喚神靈附體的服裝,然後在鼓聲裡跳舞,祈禱豐收和平安。”

  阿黛爾忽地道:“凰羽夫人的身上……也有圖騰紋身麼?”

  “當然,越國人無論男女都有紋身的習俗。”蕭女史微微一笑,“但只有巫女才會紋滿全身,以示神旨——凰羽夫人是侍奉鳳凰的巫女,所以身上紋著的是一隻展翅的鳳凰,才有了‘凰羽’的封號。”

  “那麼……”阿黛爾張了張嘴,彷彿想說什麼,又停住。

  “好了,不說這些,”蕭女史意識到自己說的遠了,頓了頓,繼續道,“在十年前越國被滅時,凰羽夫人被司馬大將軍所得,身上尤自替新死的丈夫帶著熱孝——也是奇怪,巫女不能成婚,她又哪來的丈夫?大將軍見其美貌非凡,便獻給了公子。”

  “公子?”阿黛爾還沒回過神,茫然的問。

  “皇上的長兄舜華,”蕭女史解釋了一句,微微冷笑,“當時公子權傾一時,上下誰不想討好他呢?”

  “可是……”阿黛爾終於回過神來,詫異,“如今娘娘不是在後宮麼?”

  “呵,是啊,”蕭女史喃喃,“也不知道為什麼,公子沒有留下她。”

  女官冷笑起來:“誰想到,那個越國寡婦一入宮,便得到了皇上的青睞?——呵,當時皇帝可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呢!居然就夜夜專寵,聖眷十年不衰。”

  阿黛爾愕然睜大了眼睛,看著蕭女史。

  “不過,這一來這可把司馬大將軍氣壞了,覺得公子獻美入宮,乃是處心積慮挑撥帝后之間的關係——從此兩人就開始生分了。”蕭女史回憶著往事,“後來公子下野,司馬大將軍開始以國舅身份臨朝,權傾朝野,幾次想除掉凰羽娘娘——這一斗,就鬥了好些年。”

  蕭女史一邊說著,一邊給公主倒了一盞茶,目光在書捲上游離不定:“不想到了最後,卻還是娘娘贏了。”

  阿黛爾想起入宮前出殯的皇后靈柩,微微嘆息。

  那個死去的女人伏在棺材上哭泣,雙目流血,那種怨毒和不甘幾乎令她窒息——這個被冠以“以巫蠱之術詛咒皇帝”的前任皇后,一定是懷著憎恨死去的吧?

  “皇后……難道是被她害死的麼?”她喃喃。

  “哦,這種話可千萬不能隨便亂說,公主!”蕭女史笑了笑,冷然,“不過說起用巫蠱之術詛咒人,宮裡有誰比得過巫女出身的娘娘呢?”

  “啊……”阿黛爾張大了嘴,不自禁的發出了一聲低呼。

  模模糊糊裡,她明白了在她到來之前,大胤的後宮裡必然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凰羽娘娘手段高超,深得皇上寵愛。孝端皇后薨了之後被封為皇貴妃,地位在三宮之上,從此更無顧忌——今日名為拜見,實為立威,就是要公主在未入宮前、便見識一下她在後宮裡生殺予奪的權力。”蕭女史不再糾纏於這個話題,微微冷笑起來,“只是可憐了百靈那妮子,白白做了殺給雞看的猴子。”

  阿黛爾吃驚地看著她,發現老婦的眉目之間彷彿藏了一把刀,寒意逼人。

  “滿姨……”少女喃喃,彷彿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公主,臣妾姓蕭,單名一個曼,宮人稱呼曼姨,”女官淡淡的笑,“不是‘滿’姨。”

  “滿?蠻?”阿黛爾吃力地發音——希伯萊語發音中無去聲,少女舌頭捲起,抵著下顎努力吐聲,認真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可愛。年老的女官看著燈下少女皎潔如月的容顏,眼神微微鬆動,似乎有什麼溫暖的神色瀰漫起來。

  “曼!”阿黛爾終於找準了音節,清晰地吐字,“曼姨!對不對?”

  “嗯。公主真聰明——”女官微笑起來,枯槁多年的臉漸漸舒展開來,“如果好好用心,說不定還能保全自身。”

  說完了這句,她便又長時間的沉默。

  夜風溫柔,吹起簷角鐵馬叮噹。外面隱隱有一陣女樂喧鬧之聲,似從驪山更高處傳來,帶來醉生夢死的氣息,笑語歡謔,歌吹彈唱,顯然是熱鬧已極。

  “聽到了麼?”蕭女史唇角露出一絲笑,“那就是公子。”

  “公子?”阿黛爾詫異,“就是方才你說的那個人麼?”

  “是啊……驪山西南角是公子的行宮頤風園。下野後他便長居於此。”蕭女史側頭聽了聽,笑容忽地變得深不見底,“你聽,每到夜來那裡就變得如此熱鬧。如今為了慶祝皇上迎娶西域教皇國的公主,各國的使者都雲集帝都——聽說連衛國的公子蘇也來了。這一來,那裡可更加是夜夜歡宴了。”

  阿黛爾有些不解:“大胤的皇室貴族,都是如此麼?”

  “不……公子並非你所想的那樣。”蕭女史搖了搖頭,眼神嚴肅起來,“他是大胤皇帝的長兄,生母為先帝正宮甄皇后,出身高貴無比——他少年時便名動天下,名列東陸四公子之首,是一個非凡的人物。”

  阿黛爾遲疑,望瞭望外面的夜色,遠處高樓上燈火輝煌,中宵不息,隱約傳來歌姬美妙的歌聲,穿透黑夜,隨著夜風散落滿了驪山。

  “聽,這是阿蠻的歌聲……大胤最著名的歌姬,一曲千金。聽說昔年皇帝也曾幾度邀其入宮,卻均被婉拒。”蕭女史悠然道,“世人都說她深愛著公子,居然不惜自降身份,作為侍女跟隨左右——”

  阿黛爾聽著那高樓上縹緲的歌聲,雖然聽不懂,也不禁有些痴了。蕭女史遙遙聽著,卻因了那樣的歌詞而有些神思恍惚起來,隨著節拍微微低吟: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呵,這番雄心,如今也已經被消磨殆盡了吧?”蕭女史喝了一口茶,闔起眼睛,彷彿養了一會兒神,忽地笑了笑:“公主,正好今日也閒,就讓臣妾給您說一說這大胤皇宮裡的事情吧!”

  “請曼姨指教。”她坐正了身子。

  白頭宮女飲了一口茶,抬眼望著驪山上沉沉如墨的夜色,忽然長長嘆了口氣——該從何說起呢?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恩怨,生生死死的糾纏在一起,就如解不開的線團,剪不斷理還亂,根本無法對眼前這個初來乍到的西域公主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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